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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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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6 18:03:37
九一零章 丟車保帥
   
     張公魚騎在馬背上意氣風發,官袍錦繡燦爛,雙目神光炯炯,三綹山羊鬍子隨風飄飛,左右護衛前呼後擁,身後絳州衛大軍刀槍如林,中軍親兵高舉著官銜旗號:右副都御史、巡撫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門等關軍務!
  
     可是張都堂的內心遠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身為當今首輔大學士申時行的門生,他這趟是要去對付前任的首輔大學士張四維。

     鳳磐先生是何等人,龐大、近乎不可戰勝的江陵黨就毀在他手上,執掌首輔以來更是作風強勢,無論萬曆信任的吏部尚書嚴清,還是內廷張鯨張誠兩位權閹,都被他生生壓下一頭……
  
     對付這樣一個可怕的敵人,稍有疏忽鬆懈,就會遭到可怕的無情的報復,如果張四維這次不倒台,以張公魚的小身板,絕對當不起鳳磐相公之雷霆一擊!
  
     幸好,張公魚的身邊還有他的老把弟。
  
     秦林秦長官頭頂掐絲無翅烏紗,身穿江牙海水坐蟒袍,腰繫九龍玉帶,佩一柄七星寶劍,胯下騎著純白的照夜玉獅子,凡見了的無不喝聲彩:好一個大明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張公魚偷眼看去,只見老把弟神色從容不迫,兩隻眼睛半睜半閉,嘴角還帶著那種熟悉的戲謔微笑,似乎並沒有把那位陰險可怕的鳳磐相公放在眼裡。於是本來心中忐忑不安的巡撫大人,心跳也就慢慢恢復了舒緩,喉頭也沒有剛從蒲州出來時那麼發乾了。
  
     怕什麼怕?當年在蘄州初見秦林時,自己不過是個區區知州,前途暗淡無光,老把弟更可憐,只是個白身,正兒八經的平頭大百姓,就破了荊王府奪嫡大案,挫了白蓮魔教的凶焰!南京、京師,一步步走來自己做到一省巡撫封疆大吏,老把弟雖然貶謫,其實前途不可限量,登高一呼群山響應,難不成還怕了鳳磐相公張四維? !
  
     張公魚抖擻精神,腰狂也在馬鞍上坐得直了些。
  
     秦林並不知道身邊這位老把哥一時間心中轉過了許多念頭,他只是遙望風陵鎮少師府的建築輪廓,思緒飄飛:
  
     張居正提拔重用張四維以為左膀右臂,卻在死後被他無恥的背叛;老泰山雖然一直對自己疾言厲色,其實究竟待自己如何,彼此早已心照;而大哥張敬修之死,更是讓自己心中難以平靜,時不時浮現出長江初會、南京笑傲風月、揚州聯手、京師再會的一幕幕,音容笑貌猶在眼前……
  
     江陵黨諸君子何嘗不是如此?與曾省吾並肩查辦薊遼總督楊兆貪墨一案,潘季馴一心治理三河水患,戚繼光“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王國光、張學顏、王篆……
  
     現在,是替他們討回公道的時候了!
  
     秦林面沉如水,把韁繩一抖,投向少師府的目光帶著萬般冷厲。
  
     堪堪將近風陵鎮,張公魚看了看秦林的臉色,老​​把弟鼓勵的點點頭,他便鼓起勇氣,大聲下令:“圍了,把通敵賣國奸賊的宅子圍子!”
  
     “張都堂有令,圍了少師府!”雷暴一聲大喝,眾官兵嗚嘟嗚嘟掌著鼓號,從兩翼分散包抄,朝著少師府圍攏。

     ……
  
     山西巡撫率絳州衛精兵圍了少師府!
  
     消息瞬間在風陵鎮傳開,百姓們先是驚訝,接著就喜極而泣。
  
     “來了,真的來了!”茅草房前,滿臉滄桑的婦人倚著門框,身子不由自主的軟了下去,雙手不住的摩挲著懷裡懵懂無知的七歲兒子:“張家惡有惡報,惡有惡報啊!你父親當年為了三尺田界,只和張家爭了一句,就被曹四帶著人活活打死,娘告到州衙,哪堪官官相衛,反倒賠了田產房屋……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少師府也有今天!”
  
     “娘不哭,娘不哭嘛!”小男孩不懂事,只道媽媽傷心流淚。
  
     “不哭,好,娘不哭!”婦人用衣襟擦拭著淚水,可哪裡止的住?過去幾年的辛酸苦痛,彷彿都隨著這淚水奪眶而出!

     ……
  
     風陵鎮中,範一帖的醫館裡面,又是另一番景像。
  
     風陵鎮是渡口,秋季黃河上吹來的風大,已有了凜冽的寒意,可這醫館裡面熱火朝天,不知多少人七嘴八舌的說著話,那滾滾熱浪幾乎要把房頂掀翻。
  
     “範大夫,原來你說的都是真的!”一個臉上皺紋溝壑縱橫的老漢,喜得將桌子連拍直拍:“只說少師府一手遮天,咱們泥腿子永遠都看不到紅日頭,沒想到那啥秦長官真的是個青天大老爺。得啦,這次託他的福,要是真能扳倒少師府,俺在家裡供他長生祿位,保佑他福壽綿長百子千孫!”
  
     範一帖忙得根本沒空搭理他,在紙上不停的寫著畫著,累得手都快抽筋了,可臉上的笑容那是怎麼也消不下去。
  
     他寫的不是病歷醫案,而是人們七嘴八舌控訴的少師府的累累罪行!晉商豪門連通敵賣國都敢幹,還有什麼不敢做出來的?張允齡又是豪強霸王般的人物!
  
     這些年,張允齡和他的幾個兒子,乃至府中大大小小的管家惡奴,在風陵鎮在蒲州欠下的血債真是馨竹難書!
  
     範一帖奉秦林之命提前收集控訴,前些天自然沒幾個人敢到他這裡來,就來了也是細聲細氣偷偷摸摸,生怕被少師府發現,遭到可怕的報復。
  
     可今天就不一樣了,人們奔走相告來到醫館,把他們的委屈和冤仇統統傾吐出來,白紙黑字的寫出來,範大夫跟前的一張張訴狀,就是埋葬少師府的一鍁銀土!
  
     “快來看啊,秦長官來啦!”不知誰喊了一聲,屋子裡的人立刻全湧了出去。

     ……
  
     秦林與張公魚並騎而來,蒲州本地百姓只認秦長官,連正兒八經的山西巡撫張都堂都只能靠後了。
  
     士兵將少師府圍得水洩不通,張四教、張四端、張四象面色陰沉的站在府門口惡狠狠的盯著秦林,恨不得一口將他平吞下去。
  
     直到張公魚和秦林下馬,張四維也沒有出現。
  
     兩人對視一眼,也罷,你不出來我就進去,現在這節骨眼上還顧得上講客氣?早撕破臉啦!
  
     張四維渾身孝服坐在正廳,就在張允齡的棺材前頭,面色陰沉,先沖著張公魚冷哼一聲,接著用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盯住秦林。
  
     曾經的首輔大學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鳳磐相公那一聲冷哼,就把張公魚嚇得心肝撲通撲通亂跳,要不是秦林在旁邊,他真想掉頭就跑。
  
     秦林卻不閃不避,比張四維更犀利的目光直射過去,兩道眼神在空中幾乎要綻出火花!
  
     此子果然厲害!張四維心頭暗嘆,和秦林目光一撞,竟覺得眉心隱隱生疼。
  
     “你們前來此地,是拜祭先父的麼?”張四維緩緩開口,椰愉的笑著。
  
     秦林哈哈大笑,聲震屋瓦:“可笑之極!泰某為人堂堂正正,從無暗室欺心,所行手段或有參差,都是為國為民,無一處不可對日月青天!張允齡通敵賣國,罪在不赦,只該開棺戮屍才對,秦某豈肯拜他!”
  
     張四維臉色青黑,秦林的態度徹底激惱了他,站起來戟指喝道:“黃口小兒,敢辱朝廷大臣!國朝綱紀,士林清流,斷不能容你!”
  
     “張四維!”泰林將袍袖一甩,厲聲喝道:“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滅不可複錯也。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你身為大臣謀國不忠,為張允齡通敵賣國隱瞞罪行,禮義何在?你縱容家人欺男霸女,肆意凌辱百姓,廉恥何在?你無禮無義無廉無恥,還有臉名叫張四維?!”
  
     張公魚聽得呆了,竟啪啪的拍起巴掌,為秦林這番話大聲叫好。
  
     少師府的奴僕護院全都瑟縮在角落裡,不敢吱一聲,從來邪不勝正,秦林正氣凜然,真如捉鬼的鍾旭,魁魅翹魁斷斷不敢囂張。
  
     張四維乾脆利落的愣住了,從踏入官場開始,幾十年裡何嘗有人這麼罵過他?哪裡受過今天的奇恥大辱?
  
     說什麼宰相肚裡能撐船,反正張四維的肚皮都快氣炸了,抖抖索索的抬起手,想反駁幾句,卻哆嗦著嘴唇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剛才青黑的臉色,此時又漲得通紅,伸手用力揪住鬍子,頜下疏疏落落的幾根鬍鬚被他一根根扯斷,胸口呼哧呼哧喘氣喘得像風箱。
  
     好啊!張公魚真想拍手大笑,秦林真有諸葛孔明罵死王朗的風采,張四維哪裡抵擋得住?
  
     張四教、張四端、張四採三兄弟衝進來,忙不迭的去扶兄長,然後指著秦林鼻子破口大罵。
  
     “罷了。”張四維很快平靜下來,盯著秦林的眼神兒幽幽如鬼火:“既然張都堂和秦將軍敢帶大軍圍了弊宅,料想昨夜趙福已經失敗了吧。”
  
     三位兄弟渾身一震,儘管從大軍出現就猜到了結果,但兄長親口說出,自然有所不同。
  
     秦林微微一笑,反倒嘖嘖讚歎起來:“趙福連夜率人劫殺錦衣官校,遇到絳州衛大軍,貴府派出的家丁護院已盡數被殲,趙福橫刀自盡。呵呵,貴府義僕何其之多!先有孫有道、曹四殉主,後有張昇寧死不屈,昨晚又多了個趙福,鳳磐相公禦下有術啊!”
  
     你!張家幾兄弟氣得五內俱焚,秦林言語中的挖苦諷刺實在是太犀利啦,四名得力的管家相繼送命,少師府真是栽到姥姥家了……
  
     張四維像是豁出去了,又笑笑:“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既然敢點兵圍了弊宅,想必你們不止為著這點吧?”
  
     “當然!”秦林從張公魚手裡接過一本藍色封皮的冊子,高高舉起:“此乃西姚鐵場近十年的出入細目,要不要我把它和宣大邊軍接收的數目比較一下?張允齡通敵賣國、走私軍國重器資敵的罪行,自可大白於天下!”
  
     秦林連夜驅馳,率眾趕往霍鐵山之子霍寶根落葬之地,啟棺之後果真找到了出入細目,這本冊子被油紙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好,看得出來霍鐵山的一片苦心。
  
     也許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刻,霍鐵山也沒想到自己的仇會報得這麼快,這麼淋漓盡致吧!
  
     真有這麼一本細目!張四教、張四端和張四象的臉色蒼白如紙,渾身抖得如同篩糠,要用盡全力扶著椅子才沒有摔倒。
  
     秦林貓戲老鼠般抖了抖冊子,笑道:“諸位,就這麼相信在下?也許冊子是假的呢,要不要過目?”
  
     張家三兄弟疑疑惑惑,還真的走上前去。
  
     唉~~張四維長嘆一聲:“你們忒地小看秦將軍,他既然拿來,還能有假?”
  
     知道就好,秦林嘿嘿壞笑,張四維畢竟是做過首輔的,拿得起放得下,現在要扳倒他不難,要戲弄他倒也不容易。
  
     說著張四維將蓋碗茶端起來,慢慢拿著蓋兒撇去浮沫,將那些茶花子不經意的抖落在地上,不緊不慢的道:“這一杯茶泡出來,茶葉碧綠,茶水清冽,可總免不了浮沫,真是多餘!”
  
     三個弟弟突然就面色大變,難看得如同死灰一般,同時朝張四維投去了哀懇的目光。
  
     張四維卻只管看著手中的茶水,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弟弟們的表情,良久才嘆道:“四象,你帶著侄女們,去看看老夫人吧!”
  
     張家幾兄弟裡面,最小的五弟張四像還沒有兒子,只有幾個閨女,他如蒙大赦似的,忙不迭的走掉了,生怕長兄改變主意。
  
     張四教、張四端面色如土,只覺嘴裡苦澀得很,跪下衝著張四維磕了個頭,一言不發的走入了後堂。
  
     張公魚睜著雙眼睛,不知道他們打什麼啞謎。
  
     秦林只管嘿嘿冷笑,心頭知道對方要做什麼,並不出言阻止。
  
     沒多久後宅哀聲大作,幾個僕役連滾帶爬的跑出來,神色驚駭欲絕:“大老爺,大老爺不好啦,二老爺、三老爺他們,他們上果自盡了!”
  
     “張四教走私軍國重器,張四端指使趙福伏擊錦衣官校,兩人都已畏罪自盡,張都堂、秦長官,你們滿意了吧?”張四維冷冰冰的說完這番話,心頭已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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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6 18:04:27
九一一章 幽怨的喇嘛

     張公魚嚇了一大跳,臉色都有些發白了,他這才知道張四教和張四端剛才離開時,臉色為什麼那麼差。眼前這位鳳磐相公到底有多隱忍狠辣,做出犧牲掉兩個嫡親弟弟的決定,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怪不得連大明朝兩百年間第一名相張居正,生前都被此人蒙蔽,死後遭到他反攻倒算。

     捫心自問,張公魚心頭後怕不已,如果是自己和鳳磐相公相鬥,恐怕早死得連渣渣都剩不下吧!虧得身邊還有位秦林秦老弟,要不然……

     張公魚心頭惴惴,他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便閉著嘴一言不發,只管看著秦林秦老弟。

     “張四維啊張四維!”秦林負手傲然而立,俯視著踞坐靈前的張四維,居高臨下的眼神帶著一絲不屑:“你到現在還沒明白,不是我們滿不滿意,而是三晉關中百姓,乃至天下蒼生滿不滿意!你聽聽,你聽聽外面的聲音!”

     寂靜的靈堂之中,一切都聽得那麼清清楚楚,整個風陵鎮早已人聲鼎沸。

     寡婦帶著兒子,指著敕建少師府的牌匾,大聲喊出深埋心底的詛咒;飽受欺凌盤剝的農夫,高舉訴狀跪在街心,哭求青天大老爺申冤;妻女被捉走的可憐人,更是嚎啕大哭,向認識不認識的每一個人,一遍又一遍的述說著冤屈……

     此時只要有一顆火星落入人群,頃刻間就會變成燎原烈焰!

     這些聲音匯集成洶湧的海浪,一浪接一浪的拍擊著少師府,青磚包砌、米湯灌漿的堅固圍牆,在這聲浪沖擊下似乎已經瑟瑟發抖,不,整座少師府都在怒潮中搖搖欲墜!

     秦林昂首挺胸,目光惶惶如炬,毫不留情的逼視著張四維,陽光從他身後灑落,恍然如神祗般威嚴;昔日朝堂之上執掌權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鳳磐相公張四維,頹然跌坐太師椅,不由自主的瑟縮著身體,以至於整個人都小了一圈。

     是了,原來如此!張公魚忽然心頭多了一層明悟,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人心向背即天道。前面的張居正,現在的秦林,雖然都有這樣那樣的小毛病,並非道德完人,但他們努力的方向,都是為了天下的億兆黎民,為了江山社稷金甌無缺,胸中一點精誠不滅,如暗夜明燈照耀四方,體大道,運大勢,代天行法,所以劍鋒所指,無堅不摧。

     任憑張四維怎麼陰狠隱忍,他內心只裝著名利二字,絲毫沒有億兆黎民、江山社稷,再有權謀手段也落了下乘,此等跳梁小丑或許偶爾得逞,但一旦遇到手握天道之人,便如冰雪逢烈日,頃刻間冰消雪化!

     張居正活著時,張四維斗不過張居正,張居正死後,他也照樣鬥不過秦林。

     時間轉瞬即逝,片刻之後張四維彷彿老了十歲,整個人都委頓下去,如行將就木一般,最後他長長的嗟嘆一聲:“唉~~老夫敗在秦將軍手中,心服口服。兩位,老夫這就上表請罪!”

     嘶——躲在四下偷聽的豪奴驕僕們,聽到這裡就是心膽俱碎,驚呼聲、叫苦聲匯成一片,漸漸的開始搜刮財產四散逃走,只不過他們算錯了一點,外面大軍牢牢圍定,跑也跑不掉的。

     樹倒猢猻散,現在誰還會陪著張四維倒霉?

     幾乎就在同時,後院那邊也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叫、瓷器的碎裂聲和重物倒地聲,過去威嚴肅穆不可一世的少師府,眾人東奔西逃你爭我奪,充滿了末世的混亂景象,陷入崩潰之中……

     “張四維,你自為之。”秦林滿臉嫌惡,說罷轉身就走,他再也不想在這裡停留下去了。

     “秦林!”木木呆呆的張四維,聽到那些悲慘的哭叫之後突然臉上肌肉一跳,勢若瘋狂的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張家是垮了,不過關中三晉豪門巨室,做這些事情的可不止老夫一家,任你神目如電又能如何?你又能改變什麼?”

     秦林頭也不回繼續往外走:“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張公魚心頭倒是一緊,少師府做過的事情,蒲州王家、楊家,僑居蒲州的巨商沈氏,黃河對岸陝西同州的馬氏,這些家族同為亦官亦商的晉商豪門,兼併土地、盤剝百姓、走私的事情都或多或少沾點,只是程度輕重的問題,風陵鎮張家倒台,另外幾家呢?

     要知道連自己這個山西巡撫,如果不是掌握了張允齡父子通敵賣國的確鑿證據,也絕對不敢來找張四維的茬,秦林就能把關中三晉這些世家豪門通通整肅?

     三晉關中豪門,既是書香傳家,和關學學派有著密切聯繫,代代科舉出仕做官,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又是晉商頭面人物,壟斷鹽業、茶馬互市,甚至走私軍械,可謂財源廣進,同時還是田連阡陌的大地主,名下土地動輒幾十上百萬畝,勢力真正深入這裡的每一寸土地。

     要論對全局的影響,晉商豪門自然不如江陵黨,但要論根基深厚難以撼動,則當年的江陵黨也遠不如他們。哪怕萬曆天子、江陵相公,都拿他們沒什麼辦法,張居正也只能利用晉商想和蒙古部族做生意這點,與王崇古攜手推動俺答封貢,而不是相反。

     秦林秦老弟又有什麼辦法,可以駕馭這些樹大根深的晉商豪門?

     “罷罷罷,我做好山西巡撫,一切唯秦老弟馬首是瞻就是了。”張公魚搖搖頭,把紛亂的念頭從腦海裡趕走。

     ……

     秦林和張公魚並肩走出少師府,原本控訴、申冤的聲浪忽然就低伏下去,然後轉瞬之間變得比剛才熱烈了十倍:“秦青天,秦青天!”

     人群中還有老婆婆一個勁兒往前頭擠:“哎呀讓我看看秦青天,這麼年輕這麼俊,要是我女兒還沒出嫁……”

     “娘!”一個牽著六七歲孩子的齙牙少婦,望著老婆婆滿臉的“嬌羞”。

     哎呀媽呀,差點喜當爹!秦林純屬無辜中槍,嚇得趕緊把張公魚往前一推:“諸位父老鄉親,這位張都堂乃是新任山西巡撫,他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爺,不畏強暴、一片丹心赤誠孤忠,好比那狄仁傑轉世、包龍圖復生,冒死鬥垮了少師府,無論諸位有什麼冤屈,只管把狀子遞到他這裡!”

     “張青天,張青天!”百姓們又叫起來,只是采聲沒有剛才那麼熱烈,畢竟秦林在蒲州待這麼久,總混了個臉熟,大傢伙兒也聽過他神目如電的名聲,這張都堂是哪位呀?要不是秦林介紹,都不知道還有這麼號人物。

     哎呀秦老弟……張公魚鬧了個大紅臉,秦林這吹得也太厲害了吧,鬧得他有種貪天之功為己有的慚愧。

     “我是武臣,要清名有什麼用?老把哥你就勉為其難,把青天大老爺的帽子替小弟戴著吧!”秦林哈哈笑著,拍了拍張公魚的胳膊,一溜煙的閃進了錦衣弟兄當中。

     新鮮出爐的青天大老爺山西巡撫張都堂,伸出手想要和他說點什麼,卻見秦林忙不迭的跳上了馬,跑得影子都沒啦!

     秦老弟跑這麼快做什麼?張公魚還在納悶,忽然就覺得空氣有點發冷,無數道目光從人群中投來,就好像他是塊熱氣騰騰的香餑餑。

     “張都堂,先接俺的狀子,草民冤枉啊!”

     “求青天大老爺為俺做主!”

     “晚生萬曆四年丙子科舉人,家中略治水酒……”

     “家父與申老先生同年,咱們正是親切的世兄弟,舍下一妹還未婚配……”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張公魚耳朵裡灌進了無數個聲音,整個腦袋漲得快要炸開,他終於明白秦林為什麼跑那麼快了,這老把弟,狡猾啊!

     ……

     秦林一口氣跑回了蒲州城,遠遠把張公魚和風陵鎮甩在了幾十里外,這才後怕的鬆了口氣,伸手擦擦腦門上的冷汗。

     剛才那架勢,如果被纏住,恐怕他不招七八個小妾十幾個通房丫頭,順帶來幾回喜當爹,估計是離不開風陵鎮的!現在好了,張公魚慢慢應付吧,嘿嘿,有得必有失,老把哥要做青天大老爺,這親民的姿態無論如何都要擺到十足十。

     張公魚官聲本來就很好,在京師那群窮酸科道都老爺跟前使銀子如流水,又是首輔申時行申老先生的得意門生,這次扳倒張四維,比海瑞逼徐階退田還要轟動,不消說,從今往後張公魚的名聲自然直追海筆架,也是大明朝鐵骨錚錚的一號人物了。

     秦林要民心,但不必要清名,他一個武臣再怎麼名氣大,清流士林也是和他格格不入的,倒不如讓張公魚頂在前頭!

     看看到了府邸,秦林一記騙腿下馬,正要走進去就感覺氣氛不是很對頭,威德法王陰沉著臉,像是死了爹媽似的,額朝尼瑪更是滿臉的大便不暢,其餘的白教喇嘛們紛紛朝自己投來幽怨的目光,恰似剛剛被情人無情甩掉的棄婦。

     哇靠,不要這麼看著我好不好,會誤會的也!秦林往後退了一步,感覺到街面上已經有人用詭異的眼神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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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6 18:04:50
九一二章 好大一個坑

     書房中,拮芳和採萍手棒紫銅香爐,爐中焚著印度線香,馥郁的香味隨著裊裊青煙飄散,端坐書案之後的張紫萱穿一領孔雀翎羽鑲邊的杏色襖裙,一雙漆黑閃亮的眸子深不可測,唇邊依稀帶著的微笑在青煙裊裊中越發如夢似幻。
  
     “這樣的端妙吉祥之態,真如觀自在菩薩拈花微笑啊!”索南嘉措心底讚歎著,又趕緊垂下了目光,眼睛半睜半閉,心中默念六字真言。因為他知道書案後的女子是位強得可怕的對手,即使以他黃教至尊、一代雪域人傑的心性修為,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應付,生怕稍有差池。
  
     索南嘉措相貌和黑瘦乾枯的威德法王大不相同,生得團頭團臉盡顯富態,很像個轉世的佛爺,或者說按照黃教的理論,他之前已經轉世三輪。所以雖然這一世的年紀並不大,只有四十來歲,其實他在人世間已歷經了百多年的滄桑,加上成佛前的修行那就更不得了。
  
     索南嘉措轉世以來的種種表現,也確實沒有辜負這麼漫長的修行歷練,按照烏斯藏黃教經典記載,他降生以來有種種殊勝之極的祥瑞,四歲即被確認為轉世靈童,七歲受沙彌戒,十一歲即就任哲蚌寺第十二任寺主,又在大辯經會上折服四方高僧,被稱為雄獅般的殊勝之主。
  
     隨後,他組織高僧編纂佛經,完善黃教典籍教義,巡行雪域高原四處傳教,講經時雄辯滔滔力壓千人,說法時如黃鐘大呂震懾外道,邪門歪道盡皆皈依,壓得扎論金頂寺白教一系節節後退,不愧為黃教一脈,乃至整個雪域高原上既蓮花生、宗喀巴、八思巴之後的不世出人傑,即使強如威德法王,也只能退避三捨了。
  
     本來的歷史上,索南嘉措在多年前就將與俺答汗在青海會面,俺答汗贈給他“聖識一切瓦齊爾達喇”的尊號,索南嘉措則回贈俺答汗“咱克瓦爾第徹辰汗”的尊號,又修書與張居正通好,從此唯我獨尊,開黃教數百年雄霸雪域之基業,白教則風流雲散漸漸凋零。
  
     可秦林這只蝴蝶的出現,讓事情發生了很多變化,威德法王搶在前頭派老騙子威靈仙去和俺答汗會面,互贈封號的主角便由索南嘉措變成了威靈法王,現在更是駐於歸化城,每日受草原萬千牧民頂禮膜拜,自開一系傳承,而烏斯藏黃白兩教之爭也遠遠沒有分出勝負……
  
     於是,雪域不世出的人傑索南嘉措,在接到張紫萱的親筆信之後,聽說威德法王在蒲州與秦林會面講經論法,他就再也無法穩坐紫金蓮台了,趁著夏末秋初大雪還沒落下,率領眾徒弟從青海塔爾寺飛奔而來,緊趕慢趕到了蒲州,累得他胖胖的身體都瘦了好幾斤。
  
     這樣辛苦終究是有回報的,至少在拜訪秦林府邸時,看到老對手威德法王那張好像剛剛吃了幾斤屎的臉,索南嘉措心頭就有幾分得意。
  
     只不過張紫萱,這位只聞名未見面的世侄女,面子上那是極為熱情的,口口聲聲叫著大師,東扯西拉問些雪域風光,實質性的就一點、也不肯拿出來,說要等夫君秦林回來做主。
  
     索南嘉措終於忍不住了,雙手合十舉在心口:“唵嘛呢叭咪僕,貧僧與令尊江陵相公神交已久,書信往來極為融洽,可謂肝膽相照,每常在塔爾寺默祝令尊多福多壽。不料天朝出了奸佞,竟使令尊身後蒙污,貧僧方外之人又不好向朝廷上書直諫,只得為他念經祈禱,前日得他託夢,已升上西方極樂世界,得證菩薩果位。”
  
     張紫萱莞爾一笑,皓腕一翻露出明黃色的物事:“憶及大師與先父交情,真正彼此心知,當年大師饋贈的雪域天珠金剛結子,侄女常隨身佩戴,頗覺有辟除邪穢、定神安眠之效。”
  
     索南嘉措呵呵笑了笑,暗暗咬牙,以言語挑起當年和張居正的那點交情,就是想張紫萱站在他這邊,沒成想被她太極推手推得老遠。
  
     張紫萱同樣笑而不語,索南嘉措胡說張居正飛升西天極樂、得證菩薩果位,豈不知江陵相公信奉外儒內法,子不語怪力亂神,生前根本就不相信這些,豈能死後成菩薩?
  
     索南嘉措幾番試探,都被張紫萱滴水不漏的推了回來,饒是他這位黃教至尊、雪域人傑,心頭也頗覺無奈,忍不住問道:“張小姐貌若吉祥天女,智慧如納木錯聖湖般深邃明澈,乃故江陵相公唯一的掌上明珠,不知尊夫秦將軍何許人也,能得他老人家青目,捨得小姐下嫁?”
  
     “那個傢伙嘛……”張紫萱姿容若仙的臉龐,展開了發自內心的美麗笑容,隨後站起來,輕移蓮步款款迎了上去。
  
     說曹操曹操就到,秦林笑嘻嘻的走了進來,先和張紫萱點點頭,毫無顧忌的道:“張四維那廝果真隱忍刻毒,他一句話,兩個弟弟張四教張四端就當了替死鬼。哼,哪有那麼便宜?我不肯放過他,三晉關中的百姓也不肯放過他,張公魚留在風陵鎮處理首尾,少師府已經土崩瓦解,張四維的日子也到頭了! ”
  
     “秦兄……”張紫萱情​​不自禁的握住了秦林的手,眼睛裡有淚光盈盈,張四維這個敗類終於得到了可恥的下場,父親和大哥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吧。
  
     索南嘉措卻心頭一顫,被秦林話語裡的意思唬得一愣一愣的,此時諸藩屬眼中大明朝仍然高高在上,上國臣子即是下國君王。張四維是當朝首輔,索南嘉措也敬他三分畏他七分,卻不想被秦林、張紫萱輕描淡寫的打落塵埃,只怕將來還永不翻身,這就讓他十分震撼了。
  
     秦林溫柔的拍了柏張紫萱的背,相府千金承襲乃父之風也非常人可比,很快就平靜下來,將眼角珠淚輕輕抹去伸手介紹:“這位索南嘉措大師,乃烏斯藏黃教至尊神通殊勝、佛法精深;大師,這就是拙夫秦林,被朝廷貶去一切本兼官職,如今只是個普通錦衣校尉。”
  
     普通錦衣校尉?普通錦衣校尉就能扳倒首輔大人,讓我一教之尊狂奔兩千里地,屁顛屁顛的趕到這裡來?索南嘉措聽了張紫萱這句,真是哭笑不得,只好非常恭敬的朝秦林合十行禮:“烏斯藏僧人索南嘉措,見過錦衣秦將軍。將軍英風銳氣,勘定陰山土默川,無數百姓感念恩德,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貧僧仰萊之極!”
  
     秦林打個哈哈:“救苦救難談不上,不過本官是真心要大夥兒舒舒服服,最好不鬧事不打仗,大明天朝撫育四夷,四夷為天朝屏藩拱衛,這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啦!”
  
     那是,那是,索南嘉措滿臉堆笑,盛讚秦林菩薩心腸。
  
     張紫萱扑哧一笑,這會你說秦兄菩薩心腸,待會兒別肚子裡罵他詭計多端罷。
  
     秦林敷衍幾句伸手朝門外招了招:“威德法王,你還不進來和老朋友見個面?”
  
     索南嘉措愕然,剛才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他進這座宅院的時候就和威德法王朝過相了,當然知道老對手也在這裡,只不過那時候雙方不約而同的冷哼一聲,眼皮子都不夾對方世下。
  
     得到張紫萱書房接見,索南嘉措心頭暗自尋思,有沒可能因昔日和張居正的交情,這位相府千金還顧念一二,傾向於自己黃教這邊?也罷,看起來她在秦林這裡也能當半個家,背地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也許真能爭取到她的幫助。
  
     沒成想張紫萱打太極雲手,等到秦林一回來,卻把威德法王叫上,登時就來了個王見王。
  
     威德法王的臉色何嘗好看?方才見索南嘉措突然出現,堂而皇之的拜訪秦林,還得到了張紫萱的接見,他們心裡頭那個感覺呀,比被心上人一腳踹掉的棄婦都還要苦澀還要酸。
  
     可當著秦林的面,任憑有千般惱火萬般冤仇也發作不起來,黃白兩教兩位佛爺在書房裡面對面坐下,威德法王沒有二兩肉的臉陰惻惻的,索南嘉措胖乎乎的臉也是皮笑肉不笑,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鋒,小小的書房頓時如同刀劍相擊的戰場。
  
     拮芳和採萍兩個哪見過這陣勢?渾身發顫,上下牙咯咯咯的打架。
  
     張紫萱混若無事,穩坐太師椅,秦林笑嘻嘻的斜倚在旁邊,揮揮手讓兩個丫環出去,頓時拮芳和採萍如蒙大赦,忙不迭的走開。
  
     房中再無閒雜人等,索南嘉措從威德法王的逼視下艱難的移開目光,嗓音有些沙啞髮乾:“秦將軍,原來你和威德法王早已相識。呵呵,張家侄女請明言,貧​​僧到此間莫非自投羅網麼?”
  
     “非也非也。”張紫萱嫣然一笑搖搖頭,舉了舉皓腕上纏著的金剛結子:“大師與家父素來交好,彼此肝膽相照,侄女又怎麼會害大師呢?”
  
     呼~~索甫嘉措鬆了口氣,暗自慶幸好歹和張居正有那麼些交情,看來這位世侄女還記得一二。
  
     這就輪到威德法王面如死灰了,他不怕死亡,死亡只是轉世,靈童自能再啟靈智重修佛法,但黃教興盛則白教必然覆滅,道統傳承盡數消亡,淪落得萬劫不復了。
  
     “秦將軍,貧僧自知罪孽深重,怪就怪貧僧有眼無珠,屢次與你為敵……”威德法王面色慘然,饒是他縱橫雪域數十年,此時也頗覺心如死灰,只鼓起心苗上那最後一點餘燼殘火,騰的一下站起來,脯目瞪著來自塔爾寺的老對手:“索南嘉措!須知黃教興而白教滅,並非黃教不如白教,貧僧不如你!”
  
     索南嘉措大喜過望,心頭轉過千百個念頭,把漫天神佛菩薩空行佛母謝了個遍,決定只要秦林交出威德法王,一定要重重感謝他。
  
     殊不知秦林也搖搖頭,雙手虛壓示意威德法王坐下:“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法王雖然屢次與本官為難,豈不知天數使然,本官自然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此一時彼一時,法王既肯投誠諸葛武侯能七擒孟獲,本官何嘗不能容一吐蕃老僧?”
  
     此言一出,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同時目瞪口呆,他倆倒不是傻到猜不出秦林的用意,而是黃白兩教勢成水火,一教興則一教滅,再沒想過有其他的出路。
  
     秦林望著兩位佛爺嘿嘿直笑,依著他的性子,宰了威德法王也不值什麼,但便宜了索南嘉措,從今往後雪域高原唯黃教獨尊,朝廷再想插手進去那就千難萬難,那又何必呢?
  
     “秦將軍的意思是?”兩位佛爺都小心翼翼的問道,又互相看了看,明顯提防著對方。
  
     秦林哈哈大笑,左邊抓起威德法王乾枯的手,右邊抓起索南嘉措胖乎乎的手,大聲道:“兩位佛爺,黃白兩教都是我佛釋迦摩尼一脈,雖然你們烏斯藏動不動拿人頭做法器、人血寫經書,到底還是要講慈悲兩個字吧?何必打生打死,殘害無辜生靈呢?照我的意思,兩家不如化敵為友吧! ”
  
     化敵為友?談何容易!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尷尬的訕笑著,眼神偶一交鋒便是火花四射,心中實恨不得吞了對方。
  
     烏斯藏佛教和漢地佛教大不相同,或許是嚴酷的自然環境,或許是融合了原始苯教的一些東西,他們在很多地方顯得戾氣頗重。兩位來自雪域高原的高僧大德,也遠不像內地佛寺老和尚那麼慈​​眉善目,反而頗為凶神惡煞。
  
     張紫萱見僵持不下,喝了口茶,淡淡的道:“我家夫君與威德法王冤仇也結得不淺了,尚能一笑泯恩仇,難道法王精研佛法,心胸還不如凡夫俗子嗎?”
  
     不敢,不敢,威德法王滿頭冒汗,情知這是張紫萱在向自己施壓,再不識趣的話,當初和秦林作對所犯的罪行,就要新賬舊賬一起算了。
  
     罷了,反正白教漸露頹勢,先鬆口渡過這一關吧,威德法王於是假笑道:“好好好,秦將軍、張夫人果然智慧高深,倒是貧僧著相了,索南嘉措,咱們從今往後化敵為友吧。”
  
     老婆威武!秦林朝張紫萱做了個怪相,相府千金瞥了他一眼,忍住笑轉過臉去。
  
     索南嘉措只覺吃了個蒼蠅般難受,可又別無他法,烏斯藏本地黃教是佔了上風,但白教又在土默特部得到了極為強有力的支持,威靈法王在歸化城聲震草原,如果再得罪秦林,朝廷和土默特部都來支持白教,黃教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作為蓮花生、宗喀巴、八思巴之後的又一位烏斯藏佛教不世出的人傑,他當然拿得起放得下,看看形勢已經如此,便灑然一笑:“秦將軍有令,貧僧敢不從命?威德法王,咱們從前所行也有違佛法經義,恩怨從此一筆勾銷!”
  
     好好好,秦林哈哈大笑,將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的手疊在一起,“兩位能化干戈為玉帛,實在是雪域高原上烏斯藏百姓的福氣啊,本官真心替你們高興。”
  
     是啊,你高興了,可我們都不高興,還不得不在臉上裝出歡喜之極的笑來!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都這麼想著,兩隻被秦林牽著放在一起,已互相握緊較量起了內勁。
  
     以前吧,論佛教經義的闡述和弘揚佛法的手段,索南嘉措勝過威德法王,武功卻要遜他不少,但威德法王被白霜華擊得散功,還遠沒有恢復到巔峰狀態,兩人這下就鬥了個旗鼓相當。
  
     邪魔外道,老禿驢受死!索南嘉措狂摧內息,恨不得將威德法王的經脈盡數震斷。
  
     啊啊啊啊,佛爺要除魔衛道!威德法王咬牙切齒,手像老虎鉗似的越收越緊,怕不把索南嘉措手爪子捏得粉碎。
  
     兩人都臉紅脖子粗,哪裡還剩下一丁點的高僧風範?簡直和鬥雞差不多。
  
     秦林還在旁邊點頭讚歎:“哎呀,兩位化敵為友的心確實真摯感人哪,本官原來還疑心兩位私底下又要暗鬥不休,卻沒想到握個手都握得渾身冒汗還捨不得鬆開,這分情誼可深重得很,嘖嘖嘖……”
  
     張紫萱低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躲著吃吃偷笑。
  
     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聽了秦林這句,頓覺意興闌珊,再拼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各自收功,悻悻的鬆開手。
  
     從今往後,都得看秦林的臉色啦!他說東,黃白兩教不敢說西,為了不被對方壓倒,還得卯著勁兒討好他。
  
     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齊心協力,倒是能把秦林伸向雪域高原的手擋住,可他們任何一方與秦林都是利益之爭,隨時可以妥協,黃白兩教相互之間卻是最根本的教義之爭,矛盾無法化解,這就注定了他們不得不跟著秦林的指揮棒走。
  
     好比威德法王來和索南嘉措說,咱們齊心協力對抗朝廷,不跳進秦林這傢伙挖的坑里。嗯,好,焉知索南嘉​​措不是當面答應了,轉身就去告發這廝,換來朝廷支持,從而壓倒白教、昌大黃教?
  
     所以就算明知秦林是利用自己,挖了一個坑,兩位佛爺卻為大勢所趨,不得不硬著頭皮咬緊牙關跳下去,還必須跳得義無反顧……
  
     好大一個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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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6 18:05:13
九一三章 重現輝煌

     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垂頭喪氣的走了,秦林把他們安排在第二進院子,白教以前就住了西廂房,黃教就住東廂房,讓他們每天從起床到睡覺都能看到對方,氣鼓鼓的好似烏眼雞,只怕眼珠子遲早會瞪得掉出來吧!
  
     兩位佛爺都留下了給朝廷的表章,詞氣格外的謙卓恭敬,表示​​在蒲州錦衣衛秦林秦校尉的感化和勸告之下,化干戈為玉帛,從此在雪域高原相安無事,並且感念朝廷的恩德教化沐浴四方,今後年年進貢、歲歲朝覲,每天在扎論金頂寺和塔爾寺為大明江山社稷和太后天子的福社念經祈禱,絕不敢有絲毫的不臣之心。
  
     吐蕃高僧雖然博學多才,藏文漢文梵文都懂不少,漢文和中原士子相比那還差不少,這兩份表章自是出自相府千金張紫萱的手筆。駢四儷六的文采格外斐然,把朝廷的馬屁拍了個十足十,又在字裡行間把秦林鞠躬盡瘁,位卓不敢忘國憂,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事蹟表露出來。
  
     先貶瓊州,再遷蒲州,兀自心憂國事,為朝廷分憂,勸服吐蕃黃白兩教的大佛爺向朝廷輸誠納款,這是什麼行為?大大的忠臣哪!
  
     “有這兩份表章,秦兄起復原官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吧?秦兄怎麼感謝小妹呢?”張紫萱調皮的笑著,將墨跡剛剛乾透的表章,在秦林面前輕輕晃了晃。
  
     此時書房再無旁人,秦林一把捉住奴的纖腰,鼻尖在她臉蛋上輕輕一蹭:“當然要好好的感謝,要不,今晚來個木桶浴……不過,要起復原官,我還得再加把火!”
  
     被秦林抱住腰間,鼻尖在嫩臉上輕觸,紫萱妹妹已覺身子發軟,那木桶浴嘛,只能說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可聽他說還要再加把火,張紫萱半閉的眼睛頓時大睜,用力將他推開:“秦兄的意思是?”
  
     秦林也不上下其手了,正色道:“起復原官不算什麼,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我固然要功名利祿,但這江山社稷,這父老鄉親,我永遠不敢背棄他們!我在此地起復原官,也就有責任為他們做點什麼,否則與張四維又有什麼區別!”
  
     風陵渡百姓被驅趕,少師府商隊爭渡:邊關將士的奮勇血戰,張允齡走私武器;田間老農辛苦耕耘,豪門肆意盤剝:若干年後關中流民四起,一人振臂而呼,於是萬夫雲從,邊關韃虜肆虐,商隊卻把緊缺的物資運往塞外……這一幕幕厚重的畫面在眼前閃過,讓秦林不得不緊緊抿住嘴唇,神情變得異常堅毅。
  
     好呀,這才是我張紫萱的夫君!相府千金美眸中光華閃爍,有夫若此,尚有何求?此偉丈夫也!

     ……
  
     “秦林下帖請老夫去?”王崇古雪白的眉毛往上一提,看著手中的請帖,有些昏花的老眼之中,忽然就精光四射,嘴角露出幾許不屏。
  
     張允齡死於非命,張四教、張四端又自盡身亡,昔日的鳳磐相公張四維據說也頹喪萬分,這些都是王崇古的親戚,他對秦林能沒有點看法嗎?
  
     要說仇恨,那倒不至於,王崇古早知道張允齡做事太肆無忌憚了點,太囂張跋扈了點,張家千犯國法律條,要倒霉誰也攔不住,只能說他自取滅亡,怪不得秦林。可秦林一張帖子,就要叫王崇古到他家裡去議事,這也未免太囂張了。

     王崇古是什麼人,山西王瑤的兒子,嘉靖二十年進士,歷任右都御史、總督陝延寧甘、宣府大同軍務、兵部尚書,真正的元老重臣,與張居正、高拱這些名相都可以分庭抗禮的,一封帖子叫他過去,豈不可笑?
  
     王家本支的兒子孫子七八個,站在廳堂中義憤填膺的道:“秦某人忒地妄自尊大,下帖子叫咱們老太爺到他家裡去議事,可笑,可笑至極,他以為自己是張江陵還是高閣老?”
  
     “秦林此子氣焰高熾,以為破了少師府就不把咱們王家放在眼裡,讓他來試試看!”
  
     王崇古笑著並不制止,他也覺得秦林過分了點,像王家這等官商豪紳集於一體的真正豪門,正管地方官從州府到巡撫都御史,上任了都是要主動先來拜,一封帖子就想把我老王請過去,哼哼,王某人難道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或者秦林以為破了張家,老王也會懼他三分?

     老實說,王崇古可以在看到風色時,把什麼三舅子四表哥派過去示好,但他自己是絕不會輕舉妄動的。三朝老臣、九邊督帥的身份地位擺在這裡,就算天子都要時不時派人存問,何況秦林?
  
     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王崇古從容不迫的翻開了書信,逐字逐句看下去……
  
     廳中諸位兒孫輩還在七嘴八舌的議論著,漸漸的漸漸的聲音就小了下去,最後眾人全都目瞪口呆的看著正中間太師椅上的老太爺:王崇古拿著信的兩隻手打顫,白鬍子直抖,臉上神色變換了不知多少,那副模樣就算當年聽說把漢那吉來歸,可以促成俺答封貢時,只怕都沒激動成這樣!
  
     “快,備轎,備轎!”王崇古拍著花梨木​​太師椅的扶手。
  
     眾兒子麵面相覷,還是一個最受王崇古喜歡的孫子開口問道:“爺爺這是去哪兒?”
  
     “秦林家!”王崇古已極度不耐煩了。
  
     孫子被嚇了一跳,遲疑著道:“可管家說,請的是明天晚上呀!”
  
     什麼?王崇古翻開信仔細看了看,果然約的明天晚上,他老臉一紅,扶著心口道:“爺爺老啦,眼睛也花了,今後的事情可都得靠你們支撐咖……不過,這件事爺爺一定要親自定下來!”
  
     眾兒孫輩暗笑,哪裡是什麼眼花?老爺子久歷邊鎮,到現在還精神矍鑠,眼不花耳不聾,剛才定是激動非常,沒能把信看完。
  
     咦,那姓秦的到底說了什麼,能把越老越沉穩的老爺子激動成這樣?王家眾位兒孫心頭存著個疑團,可看老爺子那樣兒,必定是不肯把事情說出來的……

     ……
  
     第二天下午,秦林府中似乎並沒有什麼大動靜,看上去一切如常,額朝尼瑪挺著個大肚子,率領師兄弟在外巡杳,眾官校弟兄站在內院防護守衛,一點都沒有異狀。
  
     只不過到了約定的時間,大概太陽西垂的時候,眾位騎士簇擁著一乘轎子,從城西蒲津渡黃河浮橋遠遠而來,那騎士所乘的馬屁股烙著馬字印記,正是同州馬家的標記!
  
     有這麼多騎士簇擁,轎子也格外華麗富貴,凡是了解情況的商賈,轎中人是哪位也幾乎可以猜到了:同州馬家當代家主,馬自勵!
  
     這位爺富甲關中,商隊北上塞外南下沿海,家中財富堆積如山,又有不計其數的良田,據說騎上快馬三天三夜都跑不出他家的田地,還有個了不起的哥哥馬自強,曾任內閣大學士,雖然已經死了,門生故吏仍遍布大明朝中,那潛勢力何其之大!
  
     他怎麼會到蒲帥來,莫不是拜會楊家或者王家?不少官商士子上去行禮,各種獻媚討好。
  
     馬自勵似乎有什麼事情,並沒有從轎子裡下來,坐在裡頭和眾位答話,這就讓人越發不明所以了,要知道馬員外平時很平易近人呢。
  
     轎子沒有像人們猜測的那樣停在楊家或者王家,倒是停在了幾乎就在西門邊上的秦林宅邸門口。
  
     對了,一名士子覺得知道了原委:“關中三晉的幾家,都是同氣連枝,因秦長官破了少師府張家,所以馬員外特地來此,或者替張家討情,或者威懾秦長官。”
  
     轎子一停,轎夫從後頭抬著讓它傾斜,幾名青衣小帽的僕人非常細心的掀開轎簾,馬自勵從中走出。
  
     這位爺年紀五十多歲,長得不胖不瘦極有風度,蒲州和同州挨得近,不少人見過他平時的儀態,那都是非常端莊的。
  
     可今天大不一樣,馬自勵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焦急之色,下了轎子抬步就朝里面走,剛剛走​​到台階下面,又伸手整了整衣冠,然後才由管家唱名通報。
  
     外頭看的眾人大跌眼鏡,從來沒看到馬老爺這個樣子,莫不是秦長官大破少師府,連帶這些關中豪門都嚇破了膽?還有個窮秀才就嘀嘀咕咕,說要是秦長官和張都堂能懾服諸豪門,再把張江陵清丈田畝平均賦稅的新政推行起來,關中三晉的老百姓還有幾天盼頭……
  
     但也立刻有人反駁,這些個老爺們樹大根深,秦林對付少師府一家都已焦頭爛額費盡心力,還能對付另外許多?
  
     話音未落,又一乘轎子從城北王家抬了過來,看看扶轎杠的竟是王家老太爺身邊最得力的那老蒼頭,眾人齊齊把舌頭一吐:這轎子裡的,必定是曾任宣大總督右都御史兵部尚書的三朝老臣、九邊重帥王崇古了!
  
     果不其然,轎簾一掀,王崇古鬚眉皓然,雖然沒像馬自勵那樣誠惶誠恐的整理衣冠,卻也是​​叫管家通名報姓,然後自己走了進去。
  
     請客的主人秦林,莫說降階相迎,到這時候連臉都沒有露一面!
  
     蒲州人的稀奇還沒看完,兵部尚書太子太師楊博的兒子楊俊民,巨富沈家的當代家主沈鑫,都前後腳的趕到秦家,而且那副患得患失的樣子,和前面的馬自勵相差無幾。
  
     好在有王崇古這尊大神頂在前頭,眾人到這裡也見慣不驚了,等四位大佬都走進秦林府邸,那扇鑲銅鉚釘的大門徐徐關閉,看熱鬧的人們齊刷刷把舌頭一吐:秦長官到底有什麼本事,讓這些輕易不動的大佬都聚到他這裡來?

     ……
  
     “再通西域,重開絲綢之路!”正廳之上,秦林手指身後的巨幅地圖,一句話擲地有聲。
  
     儘管早已從請帖書信上了解到大體內容,王崇古、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都還是覺得這句話有振聾發聵的效果,聲音在花廳中迴盪,耳膜嗡嗡作響。
  
     絲綢之路是起始於古代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古都長安(今天的西安),連接亞洲、非洲和歐洲的古代路上商業貿易路線。它跨越隴山山脈,穿過河西走廊,通過玉門關和陽關,抵達新疆,沿綠洲和帕米爾高原通過中亞、西亞和北非,最終抵達非洲和歐洲。
  
     在漢唐時代,絲綢之路是一條鋪滿黃金的央央大道,它的輝煌為漢唐文明增添了瑰麗的色彩,長安城有胡姬當爐賣酒,而羅馬皇帝也以身穿中國絲綢長袍而自豪。
  
     對於沿途,特別是關中山西一帶的商人來說,這條商路就意味著無窮無盡的財富……
  
     可宋代以來,中國的經濟中心由關中、河洛,逐漸向東南沿海轉移,同時由於西夏、遼朝、金朝相繼而起,這條路就不能保持暢通了,慢慢的沒落下來,被從泉州廣州出發,經南洋抵達波斯灣和紅海沿岸的海上絲綢之路取代。
  
     元朝時候,絲綢之路曾經有過短暫的複興,因為蒙古帝國陸上稱雄,最盛時幾乎統一了除西歐之外的整塊亞歐大陸,絲綢之路盡數在版圖之中。而蒙古帝國的海上力量就稀鬆平常,遠不如宋代那麼輝煌,所以東西方貿易的重心又從海洋轉回,至少是部分的轉回陸地。
  
     到了元朝中期,因為汗位之爭,四大汗國逐漸不服從元朝皇帝,路上絲綢之路再度陷入混亂而衰落。明朝建立之後,哈密衛等處陸續失陷,力量收縮回嘉峪關以內,絲綢之路更是此路不通,貿易完全由海運承擔,特別是鄭和下西洋,建立起了完整的南陽朝貢體系,力量最遠達到紅海沿岸。
  
     可時移勢易,如今的南洋已成西洋人的天下,朝廷還暫時沒有力量去對付他們,至少在遠海不行。那麼,何不把陸上絲綢之路重新利用起來,哪怕承擔一小部分商貿往來,也比馬六甲握於西洋人之手,遠洋海貿盡數受制於人來的好些?
  
     何況秦林此時拋出計劃,裡頭還含著一層深意……
  
     四家大佬互相看了看,還是輩分最尊的王崇古先開口:“秦將軍美意,我等自是求之不得,只不知秦將軍有何手段,能重開絲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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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6 18:05:32
九一四章 坑了這個坑那個
  
     王崇古話一出口,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都眼巴巴的盯著秦林,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來。
  
     晉商晉商,首先是大商人,其次才是大官僚、大​​地主。
  
     明中期以後商貿逐漸興盛,用後世氾濫成災的說法,乃是“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田租所獲的利益即使極盡盤剝,泥腿子身上能吾出幾兩油?遠不如行商那麼日進斗金嘛!晉商豪門的收入有大部分來自行商,租稅所得只是小頭。
  
     至於做官,光耀門庭、庇護家族,更大程度上是替他們的商業活動保駕護航、開拓局面。比如晉商希望和蒙古諸部開邊貿互市,王崇古就竭力支持張居正推動俺答封貢。
  
     無奸不商,在座的四位晉商大佬沒一個不是老奸巨猾之輩,他們最清楚絲綢之路四個字的分量,那就是金山銀海!
  
     重開絲綢之路可能獲得的利益,真是難以想像,就算白痴都知道,通過絲綢之路,和盛產羊毛、寶石的中亞,人口眾多的印度,富饒的波斯和魯密國貿易往來,豐厚的利潤絕對會讓人頭暈目眩!
  
     所以一旦聽說泰林有重開絲綢之路的計劃,哪怕這個計劃成功的可能性渺茫到只有百分之一,關中三晉豪門的四位大佬就要放下手頭的任何事情,毫不遲疑的趕來會面。
  
     此時此刻,他們投向秦林的眼神,懷疑與熱切交織,既有些不敢相信,又盼望他說的實話,能拿出個切實可行的計劃。
  
     秦林微微一笑,晉商家主們有這種反應,早在他意料之中。
  
     他想替關中三晉的父老鄉親,想替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真正做點事情,之所以重開絲綢之路,也有他的想法。
  
     晉商的確乾了不少壞事兒,歷史上造成明朝覆亡華夏淪陷悲劇的兩大勢力,都和他們有著密切關係:關中流民四起,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的農民軍如火如荼,逼得崇禎吊死煤山,固然有朝廷政策不當,可晉商大地主的盤剝也是激發民變的重要原因;建奴起初被堵在關外,明朝​​的封鎖讓他們缺糧少衣兵器匿乏,又是晉商走私違禁戰略物資……
  
     不過,晉商天生就是漢奸叛徒賣國賊嗎?是不是別處的巨商就是老老實實做生意,唯獨晉商喜歡賣國?
  
     這倒也未必。
  
     十六世紀的商業環境,說實話不咋的,要麼官商勾結,要麼刀頭舔血,甚至兩者兼而有之,從五峰海商到後來的鄭芝龍鄭成功,都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你能想像一群純粹的商人能跑到日本割地稱王,另一群商人可以打跑盤踞台灣的荷蘭殖民軍?

     至於同時代的西方,英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正在給海盜船批發私掠證,以大不列顛的名義進行合法搶劫呢!
  
     為什麼獨獨明末的晉商,幾乎作為一個整體背叛了大明,背叛了我們這個民族?秦林就尋思,也許是狠子出在封閉的地理位置上。
  
     史上任何一個利益集團,都有發展壯大的內生需求,在東南沿海,這個需求很容易得到滿足。遼闊的海洋、日本高麗、南洋千島萬國和更遠的國度,幾乎可以無限制的擴張下去,直到與西方殖民者碰撞鬥爭形成平衡。
  
     但在山西關中的晉商集團這裡,就遇到了難題,西進是荒廢的絲綢之路,北上是貧窮的蒙古草原,西南是更加貧窮的雪域高原,往東南的河洛中原倒是富庶。可這時候商業重心已轉移到江南,相對於江南較高的生產水平,晉商的貨物根本沒有什麼競爭力——事實上他們主要得靠官商結合壟斷鹽業,才能維持龐大的商業帝國。
  
     於是困守關中三晉的晉商集團,沒有外向拓展的合理空間,想發展壯大就只能加重對內的盤剝,或者搞違禁走私。前者致使關中疲弊,為明末流寇蜂起打下底子,後者則餵肥了建州女真……
  
     打掉晉商?沒用,就算秦林虎軀一震,把王、楊、馬、沈四家都扳倒,等將來中小晉商取代了他們的位置之後,也會選擇同樣的道路,而且王崇古還有點正義感,換做別人只怕更加不堪。

     堵不如疏,既然晉商只是求財,秦林就給他們指明一條金路,讓他們從對內壓榨、違禁走私這條邪路,走回對外拓展的正途。當年老泰山張居正可以利用晉商想和蒙古人做生意這點,在俺答封貢上得到王崇古的有力支持,秦林何嘗不可以重施故技?
  
     秦林呵呵一笑,伸手拍了拍巴掌:“兩位佛爺,哲別,都出來吧!”
  
     乾瘦的威德法王一襲白色鑲花白的法袍,頭戴毘盧帽;富態的索南嘉措穿紅色法袍,戴尖頂帽;哲別穿翎根甲,腰挎大汗彎刀,背著頑羊角弓和雕翎箭,三人搖搖擺擺的走出。
  
     秦林笑嘻嘻的介紹:“這位威德法王,大家都是老相識了,索南嘉措佛爺乃是黃教高僧大德,哲別將軍是土默特部三娘子麾下重將,塞北有名的射雕英雄。”
  
     四位晉商家主連聲道久仰久仰,威德法王這三位也格外客氣,哲別粗聲大氣的說王太師當年在宣大線上督師,現在大名還響徹塞外,實在佩服得很。
  
     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還有點沒想明白,只覺得秦林格外會籠絡拉扯,把黃白兩教的佛爺和蒙古大將都弄到家裡,實在是能人所不能,換成另外一個人這麼搞,看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不打得天翻地覆?
  
     王崇古最為老謀深算,昏黃的老眼中精光一閃,拈著雪白的鬍鬚連連頜首:“秦將軍果然言出必行,如果土默特部和烏斯藏兩教都肯從旁襄助,重開絲綢之路已成功了大半!”
  
     馬自勵等人先是一怔,接著就大喜過望。
  
     其實,絲綢之路這條鋪滿黃金的道路,沿途誰不想讓它重新貫通呢?利益都可以分潤嘛!
  
     比如現在雄踞天山南北的葉爾羌汗國,就屢次遣使來朝,希望開通貿易。
  
     之所以此路不通,只因大明在河西走廊西端的哈密衛、安定衛等全部的七個衛所,已在弘治到嘉靖的百年間陸續失陷。現在明軍步騎不出嘉峪關,河西走廊的西端,絲綢之路的重要節點就被堵塞了。
  
     照說吧,名義上控制這些地方的葉爾羌汗國,也是非常希望能夠開通商貿的,其歷代蘇丹還屢次遣使前來大明朝覲,只可惜哈密等衛的局勢實在太亂,葉爾羌汗國、本地西域諸部、東察合台汗國後育、北面的準噶爾部、南面的烏斯藏人,還有蒙古草原西南面大大小小的部族,你方唱罷我登場,鬧騰得不亦樂乎,地面上亂成一鍋粥,哪個不要命的商隊敢往這裡走?
  
     可要有蒙古諸部中最強大的土默特部,以及控制烏斯藏局勢的黃白兩教支持,就一北一南把哈密等衛夾在了中間;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約束青海烏斯藏諸部,三娘子坐擁二十萬控弦之士,以盛兵越大漠而西向,誰能當之?這樣從南北兩面展開的鉗形攻勢,對那些西域大大小小的勢力來說,絕對如泰山壓頂般不可抵擋!
  
     更何況,秦林並不是要佔其地,殺其民,只要起到威懾作用就夠了,控制住局勢,打通了商路,沿線各部多多少少還有點好處,西域諸部也不會拼死反抗。
  
     只要不真正佔領土地,恐怕葉爾羌汗國都會在絲綢之路的利益誘惑下,睜隻眼閉隻眼算了,還要主動擔任二傳手,把商品過境往更遠的波斯、印度、奧斯曼土耳其運送呢。
  
     從巨大的利潤裡面抽出一小部分,換成蒙古和烏斯藏急需的磚茶布匹瓷器鐵鍋之類的生活用品,作為出力的蒙古烏斯藏勢力的報酬,就能將這個機制長期有效的維持下去,源源不斷的財富誘惑,會將這條金路一直向西延伸下去……
  
     秦林望著王崇古笑而不語,此時一切盡在不言中,有了這麼大的利益,無論說什麼,晉商都敢跟著他幹。
  
     王崇古一大把年紀可不是白活的,當機立斷:“秦將軍如此大才,竟被奸臣讒害,欺我大明無忠貞之士麼?老夫恭為三朝老臣,尚有門生故吏遍及朝野,自當上表保舉秦將軍開復原官!”
  
     馬自勵、楊俊民也明白過來了,忙不迭的道:“願附王老先生撰尾。”
  
     秦林嘿嘿壞笑,豎起兩根手指頭:“第一,當今天子的脾氣,大夥兒也都知道,這件事要成,還得許他一筆銀子。”
  
     這個不消說,眾晉商家主拍胸脯表示沒有問題,沈鑫在商言商,表示秦將軍那份也不能少,將來怎麼算賬怎麼分成,大家再慢慢磋商,總不能虧負了秦將軍。
  
     秦林豎起的手指頭只剩下一根了,眾人眼巴巴的看著,等他說出一番什麼話。
  
     “重開絲綢之路,江南、中原到關中的運輸負擔必定極重,汴河渭河都需要疏俊清淤以便船舶通行,諸位是不是……”秦林笑容可掬,這個坑也是明擺著的,不過眾位家主也只能義無反顧的跳進來呀,哇哢哢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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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6 18:13:10
九一五章 一代新人勝舊人

     馬自勵忙不迭的點頭:“將來開通絲綢之路,西域各色番貨要南下,江南出產的絲綢茶葉細巧貨品要北上,運輸壓力倍增,我等當請朝廷儘早疏通諸對,以便轉運貨物。”

     楊俊民陪笑道:“俺答封貢以來,邊境貿易興盛,蒙古諸部要的布匹瓷器都產自南邊,陸路轉運不便,我等已頗覺焦頭爛額,本也要奏請疏通諸河以利南北轉運,既然秦將軍先提出來,我等欣然從命便是。”

     秦林抿著嘴只是笑,那表情頗有點請君入甕的架勢,馬自勵和楊俊民互相看看,心頭暗道古怪,難道秦長官還有別的意思?

     沈鑫經商的資格比前兩位還要老些,略想了想,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朝廷疏浚諸河,我等叨光不少,當然要捐銀納糧以助盛舉,就請秦將軍從中操持吧——不過疏通河流、整修水利,這是兩岸士紳百姓都有利的,朝廷也有朝廷的擔當,斷不至將擔兒都壓在咱們肩上。”

     沈鑫這番話里里外外都照顧到了,說得真是滴水不漏,馬自勵、楊俊民在旁邊聽了都佩服他心眼多,心說這次秦將軍總該應承了吧。

     秦林依然笑而不語,嘴角微微翹起,眼睛瞇成了縫兒,那樣子簡直就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都沒轍了,只好求援的看著王崇古,少師府倒霉之後,關中豪門就隱隱以王家為首了。

     小狐狸的鬼主意,總瞞不過老狐狸,王崇古潛了七十多歲,除了沒做過內閣輔臣,大明朝上上下下什麼官都做過。海瑞罷官、嚴嵩倒台、高拱專檀、張居正新政,除了男人生孩子沒見過,大明朝里里外外什麼事情都見過,哪能不知道秦林肚子裡打的鬼主意?

     王崇古把雪白的鬍鬚一捻腰板挺直,面色肅然,聲若洪鐘的道:“治河乃百年大計關係兩岸無數生靈,不可不慎也!欲治河,先擇人,如選到那昏官貪官庸官,治河不利反生水患,豈不令兩岸生靈塗炭?老夫以為,原工部侍郎潘時良不僅清正廉潔更兼治河有術,我等當保舉他起復原官,總管治理中原諸河!”

     哎呀,原來如此!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這次是真的恍然大悟了,異口同聲的說潘侍郎乃國朝第一治水能員,除了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疏浚諸河,咱們一力保舉他開復原官。

     潘季馴是萬曆厭惡之人,保舉他要冒不小的風險,但比起開通絲綢之路的巨大利益,這又算不得什麼了。晉商為了賺錢連通敵賣國都幹得出來,還怕保舉一個不爭權只幹活的工部侍郎?

     秦林這才慢慢的收回了手指頭,馬自勵等人心頭一鬆,全都喜不自勝,躍躍欲試的準備和秦將軍擊掌為誓了。

     孰料秦林收回來的手,又輕輕按在了桌上,淡淡的道:“對了,絲綢之路一開,財源滾滾而來,就不必驁驁腿上刮肉,太過盤剝關中三晉的百姓了吧?關中三晉民生疲弊,是該推推新政了,我那老把哥張都堂只想得個清名,諸位為子孫後代計,還請配合一二。”

     不咸不淡的兩句話,直如晴天霹靂般炸響,王崇古眼睛一瞇,楊俊民倒抽一口涼氣,馬自勵眉毛斜挑,沈鑫緊緊抿著嘴,表情都十分古怪。

     秦林重開絲綢之路,稅賦讓朝廷滿意,利潤讓晉商滿意,由此起復潘季馴,甚至還可由此發端,措置接下來的展佈……但最緊要的還是關中三晉的百姓!要把前些年受到關中豪門聯手抵制,在關中三晉沒有真正落實的新政,給重新推行下去!

     見四位豪門家主都閉口不言,秦林忍不住嘿然冷笑,果然是送利與人易,奪利於人難,哪怕重開絲綢之路的利益,遠大於盤剝佃戶獲取的利益,晉商豪門仍免不了遲疑。

     畢竟,新政推行不僅是經濟上利益,從某種程度上,還觸動了地方政治格局,削弱了晉商豪門以大地主身份,在民間紮下的根基。

     “關中疲弊,民生凋零,難道諸位還執迷不悟嗎?”秦林將桌子根根一拍,做當頭棒喝:“諸位富甲天下田連阡陌,貧者卻無立錐之地,將來如有變亂,必是一夫登高而呼,萬夫雲集響應,到時候家產田地如何保全?秦某實為諸君不值,更加不齒!”

     歷史上,李自成張獻忠席捲天下,晉商多家破人亡,作為一個集團則選擇與建州女真合作,引清兵逐流寇以保全家業。但現在建州女真還沒興起,馬自勵等人當然不可能幻想引蒙古諸部入關——哪怕張允齡通敵賣國走私軍械,都不會這麼異想天開。

     倒是關中疲弊民生凋零的現狀,諸位家主都是看在眼裡的,恐怕比秦林還清楚些,只是從自身利益角度出發,就算明知百姓度日艱難,也絕對不可能主動減少搜刮、與民休息。

     此刻秦林這番話說出來,諸位家主一時默然,實在無言以對。

     “罷了。”王崇古拍案而起,將白鬍子吹得老高:“秦將軍又不是關中人,尚且為關中父老請命,吾等忝為本地縉紳,難道就沒有一點惻隱之心麼?張都堂要行新政,清丈田畝、抑制兼併、降低百姓負擔,都是極好的事情,咱們不僅樂見其成,還應該從旁襄助,對那些頑固不化的士紳曉以大義,總要叫張都堂成事才好!”

     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驚,很快也拿定了主意,跟著王崇古拍胸脯,表示不但自己不會阻撓一條鞭法的落實,還要主動請官府清丈田畝,按實際數目繳納稅賦,就是三親擊戚朋友故舊中有不服氣的,還要盡力勸勉,教他明白朝廷的—片苦心。

     除了行將就木的少師府,關中三晉豪門就以王馬楊沈四大家為首,他們不阻撓新政,話裡意思還要替張公魚壓制其他中小縉紳的反彈,那麼落實一條鞭法、清丈田畝、降低百姓負擔的事兒也就十拿九穩了。

     秦林霍的一下站起來,大步流星的走到王崇古身前,拉著他的手用力搖晃,一副敬佩莫名的樣子:“王老先生心系百姓胸懷博大,主動協助新政落實,真正是深明大義啊!秦某替張都堂替三晉關中百姓謝過了!”

     “好說,好說。”王崇古被秦林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連連謙虛說和秦將軍比還差了不少,同時老眼中笑意盎然:你個小狐狸啊……

     你何嘗不是老狐狸?秦林也滿臉壞笑。

     王崇古搖搖頭,心頭有那麼幾分感慨,今天老狐狸可鬥不過小狐狸啦!

     雙方談妥,擊掌立誓,秦林率威德法王、索南嘉措和哲別,送四位晉商家主出府,有巨大的利益擺在中間,從此雙方就是牢不可破的盟友了。

     秦林轉身回去,四位家主卻沒有各回各家,而是一起來到了王崇古府上,向來同氣連枝,這次遇到這麼大的事情,要商量的地方也很多。

     ……

     “到底還是王世叔見事明白!”楊俊民感嘆道:“我等還患得患失,老世叔當機立斷,嘖嘖嘖……”

     沈鑫和馬自勵也點頭稱是。

     這個年代,種糧食收租稅的利潤,已遠遠不如工商業所得了,比如本來的糧食高產區江南地區,就由種糧食改為種桑養蠶或者栽茶樹,朝廷擔心糧食不穩影響全局,屢次想制止這種趨勢,結果當然是徒勞無功。

     晉商既然稱為商,經商就是第一位的,大官僚大地主的身份都還要排在後頭,土地雖被視為根基,所獲的利益卻實在不能和行商比。畢竟此時的土地畝產相當有限,佃戶也不是天兵天將,總要吃飯才能活命,豪門大戶可以不交少交皇糧國稅,但官府跟前也要點綴一二,能剩到手的也就不多了,至少利潤遠不如行商。

     剛才楊俊民、沈鑫和馬自勵猶豫了那麼一下,後來想起頗覺後悔,要是因這個就把談判弄崩了,豈不是因小失大?還是王崇古當斷則斷,有魄力啊!

     殊不知王崇古拈鬚微笑,臉上露出個狡猾的笑容:“重開絲綢之路,利益多為我們四家所得,關中三晉的土地,卻不盡是我四家的,減少的租稅也是有限,何必為別人火中取栗?老夫當然要趕緊答應下來。”

     哎呀媽呀,楊俊民、沈鑫和馬自勵齊刷剩擊掌叫好。

     經商和當地主不一樣,大地主和中小地主,在搜刮佃戶的力度上並沒有太大區別,即使王馬楊沈四家再怎麼兼併,關中三晉的廣袤土地,四家也只佔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屬於各地大大小小的豪強地主,所以張公魚落實新政,他們受損的利益也極為有限,更多是別人倒霉。

     做生意就不同了,越做得大,越有壟斷效果,如果不加限制,同行業的中小商家是絕對競爭不過大商家的,所以重開絲綢之路,主要的利潤將落入王馬楊沈四家的腰包。

     這就是封建農業經濟和商業資本主義的區別。

     馬、楊、沈三位雖然不懂什麼主義,可都是見多識廣的老滑頭,王崇古一點撥,這點本質就被他們看得透透的。落實新政降低百姓負擔,更多是損害別人利益,開絲綢之路則是自己大賺特賺,慷他人之慨的事情,那是再好不過啦!

     此時此刻在馬、楊、沈三位眼中,王崇古簡直就是個老成了精的傢伙,老奸巨猾、老謀深算說的就是他,一時間諛詞如潮。

     王崇古並不怎麼歡喜,反而略帶著一點兒落寞,嘆息道:“老夫算什麼?就算見事比你們稍微通透那麼點,也是一步步被那位秦將軍算中。你們想想,今天的事情,有哪裡能脫出他的算計?咱們都被他牽著鼻子走啊!”

     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面面相覷,猛然從歡喜中驚醒,都有點不是個滋味兒,在關中三晉稱王稱霸,自己覺得見識多本事大手腕硬,可和姓秦的一碰,真是步步都走不出他劃的範圍。

     “罷了,今後還有什麼可說?也只能跟著人家屁股後面走吧!”馬自勵說完,自己都不知道是個什麼心情。

     王崇古遙望天際,悠悠一嘆:“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勝舊人……”

     ……

     秦林府邸,送走了四位客人之後,又重新回到花廳上,哲別倒也罷了,始終板著臉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兒,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則時不時的瞅瞅秦林,欲言又止。

     秦將軍察言觀色的功夫何等厲害,哪能不知道這兩位的意思?溫言笑道:“大事能成,自有無窮財富,兩位佛爺在雪域高原想是清苦久了,秦某到時候自有一份香火銀奉上。”

     “秦將軍供奉我佛功德無量!”威德法王合十行禮。

     “禮敬三寶自有無窮福報,貧僧為秦將軍念經祈福。”索南嘉措也俯首行禮。

     俗話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雪域高原上百姓窮苦,就算竭力供奉也有限,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住的廟,有些年沒有整修了,佛爺面上的金粉也剝落得斑駁了,點長明燈的酥油也快要枯竭了。聽說秦林肯奉送香火銀,數目自然不會少到哪裡去,兩位佛爺心中歡喜,被秦林逼著跳坑的怨念,雖不至全部消散,卻也可彌補一二。

     哲別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土默特部受了秦林許多恩惠,還能要他的銀子?將來三娘子提兵西向,我哲別便做先鋒大將,替秦將軍震懾西域吧!

     倒是秦林笑著主動拍了拍他的肩膀,請他回去告訴三娘子,重開絲綢之路的利益是見者有份,自然不能短了土默特部的。

     以恩義結納,可以一時而不可一世,所謂升米恩斗米仇是也;如果有了共同的利益,則能把雙方綁得更緊……

     “恩威並施的梟雄手段,秦兄已做得越來越嫻熟了呢!”書房之中,張紫萱望著秦林抿嘴微笑,話語雖是打趣,濃濃的笑容卻暴露了內心的欣慰。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張居正同樣會行許多權謀手段,至關重要的一點就是始終不忘社稷黎民,秦林已經做到了。

     秦林嘿嘿一笑:“我只是在想,京師那位高居九重丹陛的天子,接到消息時是個什麼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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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6 18:13:48
九一六章 銀子的力量

     京師,紫禁城,蕭瑟的秋風已帶著深重的寒意,好在御書房底下燃起了地龍,空氣流經地下的煙道,把房間烘得非常暖和。
  
     “怎麼這麼熱,想熱死朕嗎?”萬曆額角帶著層細汗,他惱火的扔掉了御筆,只覺坐在那裡怎麼都不自在。
  
     服侍他的幾個小宦官嚇得不輕,連連叩首求饒:“奴婢萬死,奴婢萬死,求皇爺恕罪,這就去把地龍熄了。”
  
     “皇爺。”張鯨低低的喚了一聲,然後朝小宦官連連擺手,讓他們滾出去,不要在這裡現眼,作為司禮監掌印內廷總管,宮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負點責任。
  
     張誠彎著腰,諂媚的道:“要不要喝點蓮子湯清心?湖廣巡撫貢周泰來進貢的湘蓮,奴婢聞著有股子清香呢。”
  
     什麼玩意兒!張鯨恨不得破口大罵,張誠這廝又抓到機會在皇爺跟前賣好了,不消說,那位湖廣巡撫鐵定給張誠塞了不少銀子,才讓他在皇爺跟前提這一嘴。
  
     張誠那點小心思,萬曆自是心知肚明,這會兒也沒精神敲打他,長長的嘆息一聲,往後倒著靠在椅背上,雙手揉了揉太陽穴:“到處都是乞請賑濟,哭求減免賦稅,邊軍卻一個勁兒的請糧請餉,賽如朕短了他們的,就要立刻造反!豈有此理!雲南巡撫又請免礦銀入貢,顧憲成、劉廷蘭一班人跟著起哄,哼,難道每年勞軍的金花銀不是朕出的內帑?”
  
     大明賦稅到了京師,分別入戶部的外庫或者皇家的內庫,內帑由皇帝直接掌握,謂之金花銀。除了皇室開支和賞賜宗室,每到年底勞軍和賞賜勳貴武臣,都從這裡頭開支。
  
     張四維倒台,申時行卻不是個雷厲風行、專橫跋扈的人物——如今的局勢,是這種人就坐不到首輔位置上來。於是,趙應元、餘懋學、顧憲成、劉廷蘭等守舊派依然過得有滋有味。
  
     顧憲成改弦更張,不再依附哪派大臣,而是擺出副清流忠直之士的嘴臉,哪裡的地方官奏請停礦監、停進貢,他比誰都積極,忙不迭的上表為民請命,倒也很有了些忠直耿介的名聲。
  
     這下輪到萬曆頭疼了,要知道大明朝兩百年來,清流從來都很難對付,人家肩膀上扛著“清正廉潔”、“忠心直諫”、“為民請命”、“不可與民爭利”的金字招牌,隨時把忠孝仁義掛在嘴邊,於是不管是誰都只好讓他三分,真是神見神怕、鬼見鬼憎。
  
     廷杖?那就是撓癢癢啊!清流名臣哪怕什麼廷杖,看看吳中行、趙用賢這些捱過廷杖的,現在名聲比天高,彷彿那被打過的屁股成了十足真金似的……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東邊要錢西邊要糧,清流言官還像瘋狗一樣逮誰咬誰。萬曆最初親政時體會到的權力的甘美,現在已被折磨得漸漸退去,面對日復一日繁瑣的朝政,開始有些心灰意懶了。
  
     “皇爺,如果禦體欠安,不妨……”張鯨眼神閃爍著,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如果皇帝在朝政上不肯用心,將奏章轉給司禮監代筆,他的權力就無形中變得更大了。
  
     張誠趕緊道:“啟稟皇爺,申老先生親口交待,今天很有幾份要緊的奏章,須得陛下乾綱獨斷。”
  
     張鯨咬了咬牙,恨不得把張誠活活咬死。
  
     萬曆畢竟還年輕,抓權的心是重的,聞言就打起了精神,喃喃抱怨道:“申老先生也太沒擔當了,問他什麼,不是陛下聖明,就是老臣糊塗,再追問就跪地上碰頭,朕要這麼個泥塑的首輔做什麼……罷罷罷,既然他交代過,朕還是看看吧。”
  
     張鯨、張誠都暗笑,伴君如伴虎這句話是沒錯的,張居正專權跋扈,陛下畏他恨他,死後算了總賬;張四維雖然鬥垮江陵黨上有大功,但為人隱忍陰狠,陛下也防他三分;只有申老先生一切唯唯諾諾,真正麵糊的宰執、泥捏的相公,只怕在陛下心頭還是歡喜這樣的。
  
     只是今天那幾分奏章,唉~~
  
     二張都各懷心思,張鯨何嘗不想把奏章攔下來,張誠何嘗不想直接代筆批​​復,可實在干係太大,即使他倆也不敢從中做手腳,只看陛下如何處斷吧。

     萬曆突然臉色變了,翻奏章的手都開始抖了起來,忽然將御案重重一拍,怒髮如雷的道:“豈有此理!張允齡、張四維,朕不曾虧待你父子,焉敢如此欺朕!”
  
     哪怕商紂王、隋煬帝這些有名的昏君,看到通敵賣國也是絕不能容忍的。這天下就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張允齡和幾個兒子走私違禁武器,這簡直就是在給大明朝挖墳墓,萬曆豈能不怒?
  
     如果是御史、給事中風聞言事,萬曆可以不信,如果是山西巡撫張公魚上表彈劾,他仍然可能不信,但這裡除了張公魚的奏章,還有張四維自己的請罪表章,字字血聲聲淚,說什麼闔門自縛請陛下降罪,那是斷斷不會有假的。
  
     大明士林力量極強,關中三晉的晉商豪門根基深厚,就算東廠、錦衣衛,也絕對不可能對一位丁憂離職的首輔大人屈打成招,絕、對、不、可、能!
  
     自己的首輔家裡,竟搞出走私武器通敵賣國這樣的事情,萬曆鼻子都給氣歪了,連聲道:“蒲州張家罔顧朕的一片苦心,竟幹出這等事來,傳揚出去真為天下笑!朕用此等人為首輔,天下人將如何看朕,青史般般,豈不將朕寫作昏君嗎?”
  
     做到皇帝,權力至高無上,能製約他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史書要算其一。無論哪個皇帝都想在史書上留下個光輝正面的形象,反過來說,要是連史書如何記載都不顧了,這皇帝絕對是昏庸殘暴到了極點。
  
     張允齡、張四維已經認罪服法,這件事在現實中沒有什麼危險性了,萬曆便開始擔心自己的身後名,他才二十多歲,他不想落得和皇爺爺一樣——嘉靖任用嚴嵩,世人都罵嚴嵩是奸臣,嘉靖還能躲得脫昏君兩個字?看海瑞把他罵成啥樣,嘉靖的兒子、萬曆的老爹隆慶帝一繼位,還得趕緊把海筆架從牢裡放出來。
  
     萬曆心頭那個著急上火啊,無論哪個皇帝,攤上首輔家里通敵賣國這碼事,都要夠頭疼的。難道二十多歲,剛剛親政不久,就要落下個識人不明、昏​​聵糊塗的名聲,被天下人恥笑?萬曆不想這樣。
  
     看看皇爺的神情,張鯨就長嘆一聲,嫉妒的看了看張誠,知道有些事情,自己這次是阻擋不了啦。
  
     張誠心頭大樂,臉上裝出非常吃驚的模樣,瞪著眼睛道:“皇爺,難道不是您將秦林調往蒲州查辦此案的嗎?”
  
     “有嗎?朕怎麼不記得了……”萬曆被弄迷糊了,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重新翻開山西巡撫的奏章。剛才心情激盪沒看仔細,這次終於看清楚了,頓時大喜:哎呀,原來是朕調秦林去蒲州,他查辦此案的呀,那就是朕先知先覺,運籌帷幄乾綱獨斷,一舉剷除通敵賣國的張允齡了!
  
     張誠補充道:“陛下把秦林從瓊州調往蒲州,是明旨下發的,當時邸報傳出,早已天下皆知,就是司禮監和內閣中書也有存檔。”
  
     秦林革去一切本兼官職,發瓊州錦衣衛效力,這是貶謫,後頭海瑞上奏保舉,張四維還在首輔任上,攛掇萬曆降旨存問海瑞,同時將秦林調往蒲州。
  
     這第二次,秦林在瓊州是個錦衣校尉,到蒲州還是個錦衣校尉,就算不得貶謫,只能叫做調任了。只不過沒品沒職的區區錦衣校尉,竟要聖旨來調​​動,也算得上官場異數。
  
     可偏偏是這道聖旨,給如今的萬曆留了個後門,發聖旨調​​一個錦衣校尉,實在有點不恰當,但如果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讓他去查辦首輔大學士家里通敵賣國的驚天大案呢?
  
     萬曆不傻,他知道該怎麼做了,頓時臉色肅然,朗聲道:“朕風聞張允齡通敵賣國橫行鄉里,明旨調秦林去蒲州,暗地叫他明察暗訪,果然查清了張允齡的般般罪行!”
  
     說完這些,萬曆心頭就有點兒怪怪的,老實說自打秦林抬棺進諫,午門外挨了廷杖之後,萬曆心裡面就多了個疙瘩,想起秦林就不大舒服。
  
     可沒想到秦林這麼能折騰,又把張四維家裡翻了個底兒掉,雖然為國家除了一害,但萬曆是被動的、甚至是被迫的在事後予以追認,這未免有點犯帝王的忌諱,到底以後拿秦林怎麼辦,萬曆還沒想明白。
  
     接下來的奏章,就不是山西巡撫發來的,而是烏斯藏白教威德法王和黃教索南嘉措的表章,兩份表文裡面口氣極為謙恭,而且與前些年僅僅態度好,實質上暗中防著朝廷不同,兩位佛爺都聲稱將年年進貢、歲歲朝覲,永為大明西部藩屬,絕不敢生不臣之心。
  
     同樣,兩份奏章都提到了秦林發揮的重要作用,說多虧秦將軍曉以大義,兩位佛爺聽瞭如醍醐灌頂,這才傾心歸附中原天子。
  
     萬曆笑著將御書案一拍,“哈哈,秦將軍倒是真有撫夷之能!前次說動瀛州宣慰使和歸化城三娘子兩處,這次又說動烏斯藏兩位高僧大德!”
  
     張鯨一臉吃了大便的表情,暗道秦林到底有什麼本事對付這些蠻不講理的夷人,聽人傳說金宣慰使和三娘子都和他有一腿(徐文長再次淚目),所以才聽他的話,這兩個吐蕃番僧呢?可是男的呀!
  
     張司禮心中不禁產生了某些不健康的聯想,考慮到他沒有小雞雞,心態比常人扭曲,倒也不算太過分。
  
     張誠卻要替秦林分說一二了:“啟奏皇爺,秦將軍通曉佛法,在京師時就和威靈法王交好,聽說還是什麼韋陀下凡,想必因此才能說服兩位烏斯藏高僧吧。”
  
     萬曆點點頭,提到韋陀下凡,就想起秦林格象救駕那會,雖說他苛薄寡恩,但也不是全無人性,總還記得秦林那點子好處。
  
     張鯨見萬曆臉上神色就知道要糟,忙不迭的低聲提醒:“秦林這廝,到哪裡都不安分,身為錦衣官校結交外藩,兩個烏斯藏番僧那裡,焉知他用了什麼手段?”
  
     萬曆笑容立刻就有點不自然了,金宣慰使和忠順夫人三娘子處,是朝廷派秦林去的,正大光明,但兩個烏斯藏番僧卻是主動找到秦林。哼,難道你們眼中,秦某人比朕還要看重些?
  
     張誠心頭也暗罵張鯨,可他不著急,因為後面還有重磅炸彈沒有出來呢,倒也不急於一時。
  
     張誠把萬曆批過的奏章攤開,晾乾墨汁,然後翻起底下的奏章請他看。
  
     這一看就不得了,萬曆像屁股底下有砲彈似的,繃的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絲毫也不顧帝王尊嚴了:“五十萬,真有五十萬銀子?重開絲綢之路,竟有這等厚利?”
  
     張誠態度依然恭順,輕聲提醒他:“是每年,皇爺,而且是直入內帑。”
  
     啊?啊!萬曆臉色漲得通紅,瞇著小眼睛,胖乎乎的臉都快笑爛了,站起來四下亂走,兩隻手不停的搓,什麼禮儀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什麼帝王心術也都丟到了爪哇國。
  
     真是應了那句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當初張居正執政時,國庫年年盈餘,還整修黃河、編練新軍。等到萬曆自己來幹,頓覺焦頭爛額,這才知道老師當年有多麼能幹。
  
     本來吧,接下來的張四維也有幾分實打實的才幹,但萬曆總有些信不過他。換了萬曆放心的申時行,老好人則老好人,肚裡的學問、做官的手段那也不缺,就是不肯擔一丁點責任,比沾了菜油的琉璃蛋還滑頭,叫萬曆無可奈何。
  
     國庫也有製度,不是皇帝想怎麼用就怎麼用的,能靈活支用的主要是內帑。
  
     前兩年接連扳倒江陵黨和馮保,為了平息李太后的怒火,萬曆用默契和母親達成了交易,那就是弟弟潞王朱翊鏐異常奢華浩大的婚禮。萬曆的內帑大出血,把婚禮辦得格外風風光光,李太后疼愛小兒子,於是再沒什麼說的,每日常伴青燈古佛,幾乎淡出了政治舞台。
  
     糊弄了母親,打發了弟弟,萬曆的內帑就未免有點捉襟見肘了,於是他想到雲南那筆銀子,想把二十萬兩礦銀解到京師入內庫,以解燃眉之急。
  
     哪曉得地方上的錢不是隨便能動的,雲南歷年積累的二十萬銀子恐怕只在賬面上,真正白花花的玩意兒早不知道被誰揣兜里了。登時雲南巡撫就上表“為民請命。”京師的清流言官也跟著起哄架秧子,萬曆錢沒弄到手,反而惹了一身騷。
  
     年關已不遠了,勳貴武臣要銀子打賞,邊關將士要勞軍,內廷的這些個太監宮女也要讓人家過年。至於最疼愛的皇貴妃鄭楨那裡,為了補償她沒能坐上皇后位置以及兒子暫時沒能成為太子的損失,萬曆更是獅子大開口,向她許了很豐厚的一筆。
  
     偏偏內帑快要花光,眼看允諾兌現不了,萬曆正在焦頭爛額之際,來了這麼一份奏章,說每年都有五十萬銀子奉上,還非常知情識趣的提了是直接送入內庫,萬曆真有久旱逢甘霖的感覺。
  
     “此純臣也!”他抓起奏章,想看看究竟是誰這麼忠心耿耿。
  
     於是他在今天第三次看到了熟悉的名字:秦林。
  
     這個名字,是列在很長一串名單的最後面,但萬曆近乎本能的知道了,肯定是這傢伙弄成的事!
  
     萬曆再也沒得什麼說了,看著那名字呆怔老半天,良久才拍案叫道:“秦愛卿,秦愛卿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國朝忠良啊!”
  
     完了!張鯨沒精打采的耷拉著腦袋,張居正執政的最好年景,大明國庫一年盈餘也就兩百多萬,五十萬銀子已是五分之一,不僅年年都有,還直入內帑。這個特大號的餡餅足以砸暈任何帝王,何況是年輕氣盛處處散漫花錢,總覺錢不湊手的萬曆。
  
     這不,開始萬曆是直呼其名秦林,接著變成秦將軍,到現在更是三易其口,變成了秦愛卿!
  
     張誠笑容滿面,他最近被張鯨打壓得很厲害,等到秦林回京,只怕局面要有所變化了吧。
  
     萬曆再看奏章,臉色卻又黑了下來:“他們保舉潘季馴,哼,朕說過永不敘用,還來保舉,豈不是欺君麼?”
  
     哎呀,秦將軍啊秦將軍!張誠鬱悶得不行,你自己起復原官就行了,畢竟你以前聖眷很好,雖然倒了一陣子黴,陛下再怎麼還是記得你的。這潘季馴是個死腦筋,靠做河工當上工部侍郎,沒什麼聖眷,倒還上表把陛下氣得不行,你又何必非得保他呢?
  
     張鯨又把精神打點起來,秦林這傢伙太自以為是了吧,自己跟皇爺對著幹,搞什麼抬棺死諫,把聖眷丟掉不少,這又拉出個陛下深惡痛絕的傢伙,豈不是自找麻煩?何況潘季馴是個只知道埋頭幹事的人,朝爭傾軋中一點用都沒有,就算保舉起來,又有什麼用呢?
  
     殊不知,秦林除了追求功名利祿之外,心底藏著的一點東西,是張鯨這種人永遠無法理解的……
  
     “罷了,讓潘季馴暫以原職督率河工,戴罪立功吧!”萬曆長出了一口氣,比較起來,五十萬白花花的銀子是那麼的可愛,連潘季馴罵過他,也可以放到一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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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七章 人亡政存

     張公魚上表請通西域、布大明皇威於絕塞,來自王馬楊沈四家門生故吏的奏章雪片般飛往京師,秦林反而閒了下來。事情做到這份上已經到了十足十,京師那位陛下究竟如何取捨,秦林差不多也能猜到八九成。
  
     接下來的事情,就輪到山西巡撫張公魚忙得腳不點地了,他先是在風陵鎮廣接百姓的鳴冤狀子,然後按圖索膜,將少師府的驕僕惡奴通通拿下,一一勘問罪名。
  
     張都堂雖然不擅長辦案,好在這些案子都是些魚肉百姓、欺男霸女的情況,並沒有太複雜的案情,鄉里鄉親都可作證,審斷起來十分容易,少師府的惡奴一抓就是一串,蒲州的監獄人滿為患。
  
     少師府巧取豪奪的財富,包括上百萬畝的田地,都被張公魚登記造冊,審斷明白之後發還原主。
  
     張允齡死於白霜華之手,張四教、張四端兄弟畏罪自盡,緊接著張允齡續弦妻胡太夫人病亡,加上之前的四位頭面管事相繼身死,偌大一個少師府風流雲散,只剩下行將就木的張四維、驚弓之鳥的張四象,每日里困坐愁城,只等京師問罪聖旨,眼睜睜的看著狗腿子盡數被捕,丫環僕人各回各家,好一派樹倒糊稱散的淒涼。
  
     總的來說,這些事情也並不要張公魚親自動手,自有幾個刑名老夫子替他料理,張都堂每日在堂上走走台步,拍拍驚堂木,把青天大老爺的架勢端起來,接下來的事情都由幕僚們代勞了——自打張公魚扳倒少師府,真可謂聲名鵲起,山西投入他幕中的舉人秀才如過江之鯽,連王馬楊沈四家都舉薦了不少。
  
     張公魚待在蒲州設的行轅裡面,每天睜開眼是大群幕僚東翁來東翁去的叫,大堂一升公座,外頭百姓山呼海嘯般的直喊青天大老爺,就是坐著轎子出去轉轉,兩邊都有人夾道歡呼,謂“張青天來也”,真把他樂得合不攏嘴,官場沉浮,蹉跎二十年,焉能想到此生還有今日?
  
     多虧了泰老弟啊!張公魚獨處靜室之時,想起當年在蘄州與秦林結交的前前後後,都禁不住佩服自己眼光咋那麼好。
  
     不過身為山西巡撫,即將到來的秋徵冬解對他來說才是重中之重,在北方各省當中山西還算比較富庶的,承擔著白銀輸京、糧草支應宣大線的重任。張公魚被少師府的事情拖在蒲州,久久不能回雁門關的巡撫衙門,督辦糧餉等事就不好展開,眼看著糧食都打下來,成捆成堆的收進倉庫,張公魚未免有些坐立不安。
  
     如何徵收,如何發解,朝廷自有成例,倒用不著他親自操持,但居中調度運籌,那是絕對少不了的。人不在雁門關巡擾衙門,萬一出什麼砒漏,朝廷怪罪下來可擔待不起呀!
  
     得了,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去問老把弟吧!張公魚思前想後,乘上八抬大轎,急匆匆的趕到秦林那座宅院,下了轎子就扯起公鴨嗓門:“秦老弟,秦老弟!”

     ……
  
     其時天氣已涼,秦林擁被高臥,聽到拮芳、採萍在門外通傳之後,他喃喃的抱怨:“好一個擾人清夢的惡客!老把哥難道不知道年輕人睡得晚嗎?”
  
     張紫萱縮在被窩裡,嘻嘻笑著撓了撓他的胳肢窩,柔軟的髮絲在他裸著的胸前輕拂,癢癢的怪舒服。
  
     兩人都不著片縷,張紫萱柔嫩的雙腿與秦林緊緊交纏,昨夜的激情雖已消退,晨起的溫存也極令人纏綿——秦林前段時間辛苦奔波,最近突然閒下來,就有點君王從此不早朝的味道了。
  
     “秦兄功未成、業未就,先要學唐玄宗麼?”張紫萱低低的笑著,把他腰間戳了戳,嬌嗔一聲:“起床啦!”
  
     秦林輕輕捏了捏美人兒胸前的蓓蕾,指尖的微涼讓她柔嫩的肌膚微微顫栗,湊到她耳邊壞笑道:“一年沒讓我動,得補回來。”
  
     錦被下的嬌軀染上了一層紅霞,相府千金嬌羞無限的掐了他一把:“這些天早補回來,連多的都有啦,夜夜弄得、弄得人家…… …”
  
     “弄得人家怎樣?”秦林邪邪的笑著,手指頭越來越不老實,往美人兒滑膩的股間探去。

     如同電流閃過,慾望的開關被啟動,張紫萱低聲呢喃著:“人家怎樣,你還不清楚,呵……”
  
     錦被翻滾,嬌喘吁籲,秦林又開始大張撻伐,相府千金嬌軀酥軟,只能用貝齒緊緊咬住朱唇,免得呢喃聲被門外的拮芳和採萍聽見。

     ……
  
     張公魚這一等就等了足足半個時辰,茶水都涼了,秦林才布衣蘋鞋,施施然的走出來,一副容光煥發神清氣爽的樣子。
  
     “哎呀老弟,你可出來啦!”張公魚喜形於色,隨口寒暄幾句,就把自己的擔憂和盤托出。
  
     張公魚是老實人,他覺得自己和秦林之間不需要拐彎抹角。
  
     “嗯,其實早想和老哥說的。”秦林微微一笑,不緊不慢的道:“趁秋徵落實新政,只要把豪門大戶累年的隱瞞和積欠追繳出來,完成秋徵冬解的定額之外還有剩餘吧。”
  
     新政,現在還能行新政?張公魚睜大了眼睛,好像秦林臉上開了一朵花。
  
     秦林笑了,他知道張公魚顧慮的什麼。
  
     “寡父身後蒙冤,江陵黨盡數被黜,但新政並未盡廢。”張紫萱清朗的聲音響起,倩影從後堂轉出,經過梳妝打扮,臉龐上的紅暈已消退了不少,雙眸閃爍著智慧的華彩。
  
     張公魚趕緊行禮,被這一點撥,倒也明白了幾分。
  
     張居正身故,江陵黨倒台,但這並不代表人亡政息,就好像戰國時秦國變法,商鞍雖被誅殺,其法一直實行,可謂身滅政在。
  
     張紫萱又伸出三根手指,朗聲道:“先父所行新政分四個主要部分,一曰考成法整肅吏治,二則清丈田畝,行一條鞭法,三則編練新軍、邊關互市,四則開放海禁、鼓勵貿易。張都堂以為,以如今的朝局,那一條可以廢除?”
  
     巡撫大老爺張公魚眨巴眨巴眼睛,饒是他在官場浸淫二十年,遇到深得乃父家傳的張紫萱,竟半個字都打不出來。
  
     秦林瞅著張紫萱,剛才還在床上抵死纏綿,這會兒講起朝政又頭頭是道,嘖嘖嘖,老婆威武,老婆蕩漾!
  
     張紫萱的分析完全正確,萬曆和舊黨士大夫聯手擊潰江陵黨,前者因張居正大權獨攬,侵奪了皇權,後者卻因為江陵新政侵害了傳統士大天的利益,所以才能聯合起來。
  
     可張居正身死,江陵黨倒台之後,因為共同敵人而聯合起來的兩邊,還能保持緊密合作嗎?
  
     萬曆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新政從各方面鞏固朝廷,打壓官紳豪強,可以富國強兵!
  
     事實上,萬曆逐漸認識到這一點,所以清算張居正、扳倒江陵黨,但從來沒有下旨廢除新政,各項措施都在萬曆年間繼續存在。
  
     只不過沒有了江陵黨的強力推動,守舊官紳集團加以抵制,新政的各項製度都逐漸變樣,考成法變成了黨爭傾軋打擊對手的工具,清丈田畝走了個過場就偃旗息鼓,一條鞭法雖然推行,又多出火耗陋規的盤剝,薊鎮新軍雖在,戚繼光調任之後就日漸衰落……到了十幾年後,新政不廢而廢,明王朝也就日薄西山了。
  
     但現在還有的是機會!秦林往北面京師冇方向若有所思,接著微笑道:“想必紫禁城的那位,也差不多該想明白了吧,張老哥如能把新政抓起來,才是真正名動天聽呢!而且整個山西方面,應該都不會有什麼阻力,王馬楊沈四家,我都替你談妥啦。”
  
     什麼?張公魚眼睛睜得老大,如果四大家都給予支持,搞新政的阻力就小得多,甚至根本不廢什麼力氣。
  
     張紫萱補充:“張都堂明鑑,如今的局面,只怕重演商鞍故事,才是大明朝的正道呢!先父教給當今天子的帝王之術,實為外儒內法,都堂大可放手行去,上則深得帝心,京師有申老先生眷顧,拙夫從旁襄助,此事大有可為!”
  
     照說,臣子妄議帝王之術,乃是非常不應該的行為,不過張紫萱還擔心張公魚傳出去嗎?照說,臣子妄議帝王之術,乃是非常不應該的行為,不過張紫萱還擔心張公魚傳出去嗎?
  
     相府千金連這個都說出來,張公魚真正再沒一絲一毫的猶豫了,用力把大腿一拍:“虧得秦老弟和弟媳點撥,愚兄茅塞頓開,不消說,這就回去措置,就在今年秋徵冬解,把新政先推行起來!”
  
     秦林提醒他:“別的或可緩一緩,唯獨公平納稅,減輕百姓負擔這點要先落實,關中疲弊已久,百姓如久旱之望甘霖,張兄如能速速行此等事,則名望之高將直追海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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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6 18:14:29
九一八章 彈冠相慶

     秦林在山西折騰出來的動靜宛如一記驚雷,令朝野各方勢力為之矚目:查清張允齡通敵賣國之罪,扳倒鳳磐相公張四維,招納烏斯藏黃白兩教,獻再通西域之策,最後更是在江陵黨盡數罷黜、新政搖搖欲墜之際,冒著獲罪於朝廷的絕大風險,力挽狂瀾、隻手回天,暗中主導於三晉關中之地繼續落實新政!
  
     這每一件事單獨拿出來都足以令世人驚嘆,偏偏還環環相扣,形成一連串精妙絕倫的組合拳。當三晉關中發生的事情或經由邸報,或由各方勢力的眼線耳目,或有旅人之口傳遍朝野時,無數人為之拍案叫絕,為之咬牙切齒,為之彈冠相慶……

     ……
  
     山西澤州陽城縣,與蒲州所在的平陽府只隔著一座教山,蒲州發生的事情就傳到了這裡,甚至比京師更早接到消息。
  
     縣城往南有座南陽村,陽城縣乃至澤州都大大有名,因為這裡有一座天官府,乃是前任吏部尚書王國光的府邸。這位萬曆名臣就出生於南陽村,在過去的十幾年裡,父老鄉親提到王天官都是一臉的驕傲。
  
     可現在的天官府裡早已空無一人,屋簷底下生著苔薛,屋頂長出的荒草稀稀落落,在秋風中日漸枯黃,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把主人淒涼慘淡的境況表露無遺。
  
     一名藍纏頭青布衫扎綁腿的信使經過天官府門前,看著慘淡破敗的景象,經不住嘆了口氣,下馬溜達一圈,鬆了鬆腰胯。
  
     往年送信到這里為止,可近年來就得送到更遠些的南溝那邊,信使略略休息之後再次上馬趕路。

     ……
  
     王國光罷官之後,朝中仍有人想致他於死地,暗中派人跟蹤他回到陽城,到處傳播一些王國光在朝中與張江陵結黨營私,甚至意圖謀朝篡位,從而觸怒天子等等傳言。同族裡的膽小怕事之輩怕遭到株連,於是到處傳播惡言,最終把王國光一家趕出了南陽村。
  
     現在的王國光,不再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天官,不再是平陽縣和南陽村的驕傲,而是一個隨時可能遭到不測災禍的倒霉蛋,被狠心的同族趕出了家鄉,只能在遠離村子的山溝里居住。
  
     南陽村外有一條南溝,內有山洞寬闊可容數百人,這座山洞擺滿了桌子板凳鍋碗瓢盆,男男女女進進出出,有的燒火煮飯,有的收集柴火,有的縫縫補補,人人臉上的神色都或多或少帶著點頹喪——試問被趕出精心修建的府邸,寄身山洞之中,誰還能開心得起來?
  
     唯獨山洞外頭大槐樹底下,一位七旬老者坐在石頭上,手棒著書本細細研讀,他身穿一襲藍布直被,頭戴四方巾,鬚眉皓然,面色紅潤,皺紋不多,頗有鶴髮童顏之態,看上去就像個家境還過得去的山林隱逸,或者選過一兩任州縣就離開仕途,寄情於山水之間的舉人老爺。
  
     可要是誰看到他讀的書上字句,肯定會大吃一驚:“國家命脈在此,因循不振,弊將何極?因考前代,唐有平賦書、國計錄,宋有會計錄……我朝《會典》、《一統志》雖載有戶事,然採擷大概而已……遂不自量,會同侍郎李幼滋屬各司諸郎,遍閱案犢,編輯逾年,而都給事中光憋復議舊典,刊定章程,進呈賜名,以垂永利!”
  
     這可不是什麼山林隱逸或者舉人鄉宦讀的書,字句都是部堂大員、宰執輔臣的口氣,翻開內頁,將大明皇輿版圖、稅賦出入、戶籍數目、魚鹽礦產盡數載於其中,一書在手如乾坤在握,大明內外虛實好似掌上觀紋,正是大名鼎鼎的《萬曆會計錄》!
  
     不消說,手握這本朝廷最高機密的老人,正是萬曆會計錄的主要編撰者,歷任戶部尚書、吏部尚書,加太子太保,授光祿大夫的王國光。
  
     “爹,咱們都落到如此田地了,您還抱著書本做什麼?”王國光的小兒子走到樹下,愁眉苦臉的道:“這山洞裡頭住著,實在憋悶得很,爹您要不去找找親朋故舊?打打秋風也是好的。”
  
     王國光回頭看看兒子,又扭過臉望著樹梢:“仙居遙在水雲西,一入青冥萬壑低。拔地石精盤虎豹,撐天華表掛虹霓。此地如斯景色,正可寄情山水,何必搬回家去?”
  
     小兒子嘟著嘴暗生悶氣,卻不敢在老爹面前放肆,就賴著不走表示抗議。
  
     王國光笑笑,這小兒子是五十多歲才有的,少不更事,很多事情還不明白,自己身為昔日的吏部天官,門生故吏遍及天下,哪裡真到被族人趕出宅院的境地?住在山洞裡,並非學陶淵明採菊東籬下,而是效法謝公養望東山呢。
  
     父子倆正在較勁兒,得兒得兒的馬蹄聲打破了山谷的寧靜,信使的身形穿破山間的薄霧,漸漸顯露出來。
  
     “王、王天官大老爺,我家老爺有書信奉上。”信使滾鞍落馬,雙膝跪下,雙手將一封信高高舉起。
  
     封皮上沒有落名,收信人自是恩師王天官疏庵,寄信人落款是門下沐恩,這就叫知名不具了,免得給什麼別有用心的人落下口實。
  
     王國光揭開火漆封印,將信紙抖出來一看,頓時老眼中精光四射,喃喃嘆道:“張鳳磐啊張鳳磐,你也有今日!秦林,幹得好,老夫沒看錯你!”
  
     嗯?小兒子仗著得寵,一向不怕老爹,伸著脖子從後面去看,這一看就不得了,瞳孔一下子縮緊:秦林查出張允齡通敵賣國之罪,招納烏斯藏黃白兩教,獻再通西域之策:山西巡撫張公魚從秋徵開始,在關中之地繼續落實新政!
  
     王國光多年執掌部堂,不少門生故吏居於要職,這封信便是他哪位得意門生巴巴的派信使送來,搶著把好消息告訴老師。
  
     “爹,您就要起復重用了!”小兒子喜形於色。
  
     王國光雲淡風輕的一笑,將剛才沒誦完的那首詩,末四句也吟出:“橫開錦翠光疑溜,亂踏瑯正卜步欲迷。隱隱蟲書環四壁,前程猶自顯標題!”
  
     好一個前程猶自顯標題,老膜伏楊,志在千里!

     ……
  
     湖廣承天府鍾祥縣,有一座大司馬府,也曾經是本縣人口中的驕傲,只不過隨著江陵黨失勢,昔日兵部尚書的府邸也變得冷冷清蕭。
  
     曾省吾的運氣比王國光好一點,還沒有被趕出去,事實上他的運氣不錯,真的很不錯。
  
     丘橓、張尊堯本來已經準備了羅織株連的手段,如果按照原來的歷史,他將被丘橓查封家產,予以法辦,淪落到“角巾青衣,囚服乞哀,中官杖之”的淒涼慘景。督率劉整等數十員大將,十四萬大軍,一舉掃平困擾大明西南腹心百餘年的僰人之亂,立下“拓地四百餘里”赫赫功勳的曾省吾,將被查抄家產、禁錮原籍。
  
     明代兵部尚書稱本兵,既管軍政又管戰略,威權極大,如景帝時期的于謙,如果不是秦林相助,丘橓、張尊堯查抄江陵相府時就被攔了下來,曾省吾的冤枉,也將直追于謙於少保了。
  
     多虧了秦林,曾省吾才沒落到最淒慘的境地,現在的他也戴角巾著青衣,不過不是去卑詞乞憐還被太監杖打,而是在自家院子裡舒舒服服的曬著太陽,身邊還有兩個當年俘虜的僰人少女替他端茶倒水,看起來非常悠閒。
  
     腳步聲響,有人爽朗的笑道:“去留無意,閒看庭前花開花謝,寵辱不驚,靜觀天外雲卷雲舒,三省賢弟閒來得意啊?”
  
     曾省吾聞言就跳起來,大步流星的走過去,拉著來人手:“爾式兄,見笑了!愚弟現在只願做一富家翁,昔日種種早已是過眼雲煙。”
  
     來人前任湖廣巡撫王之垣,字爾式,湖廣的封疆大吏,江陵黨的方面大將,王像乾的老爹,曾經受張居正密令誅殺心學大儒何心隱。去年看看形勢不妙,他自己識趣,先稱病辭官了,但並沒有急著離開湖廣,而是藉遊覽湖湘風光為名,在江陵黨昔日盟友之間奔走。
  
     王之垣輕拍曾省吾的手臂,惋惜的道:“三省賢弟真敢英風銳氣,為國朝禦寇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困居府中,寧不叫人扼腕嘆息!賢弟才干高絕,又正是春秋鼎盛,竟被姦黨讒害革職回鄉,實在、實在……”
  
     曾省吾臉!下子漲紅了,他的內心當然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王國光七十歲兀自作詩“前程猶自顯標題”,他才剛剛滿五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又何嘗不想重回朝堂建功立業?
  
     回想當年,在江陵黨的部堂大員裡面,曾省吾就是最年輕的之一,為張居正衝鋒陷陣,也為朝廷立下了汗馬功勞,罷黜回鄉,困居小小的鍾祥縣,實在不是內心所願!
  
     但是朝局如此不堪,還能有什麼指望嗎?曾省吾捫心自問,也有點心灰意懶了。
  
     王之垣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附在曾省吾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
  
     曾省吾先是一怔,接著眼睛瞪得溜圓,最後哈哈大笑:“秦老弟啊秦老弟,你幹的好事!曾某當浮一大白……來來來,爾式兄,咱們把酒言歡,為秦老弟賀!”
  
     “也為吾輩賀!”王之垣說罷,與曾省吾相顧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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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6 18:14:46
九一九章 都門潛流

     比起罷黜在外的江陵黨昔日重臣,京中又是另一番光景。

     扳倒張四維、招攬烏斯藏黃白兩教、重開絲綢之路,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讓各方始料不及,不知多少人瞪大了眼睛、支起了耳朵,關注著秦林的消息。
  
     吏部尚書嚴清、錦衣都督劉守有、刑部侍郎丘橓、錦衣衛南鎮撫司掌印官張尊堯全都待在嚴清的府上,花廳四面丫環僕人都遠遠的站開,正好燕山吹來的秋風日漸寒冷,門窗都緊閉著,真正一絲兒消息都走漏不了。
  
     劉守有的臉色難看之極,幾乎都咬牙切齒了:“秦賊真是個打不死錘不爛的銅豌豆,鳳磐相公在蒲州布下的銅牆鐵壁,被他鑽天打洞愣是弄了個稀巴爛,此賊怎地這般能折騰?”
  
     也難怪劉都督鬱悶無比,他名臣之後,文官這邊算得上自己人,又執掌錦衣衛多年,在各方勢力之間縱橫摔闔,行事從來心黑手狠臉皮厚,自己腰把子也硬得起來,就算張居正、馮保也把他當一人物……回想起當年的風光日子,劉都督做夢都想笑啊。
  
     可自從秦林到了京師之後,劉守有的噩夢就來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淪為笑柄,雖然不是最倒霉的一個,前頭還有馮保、楊兆等等目標更大遭遇更慘的頂著,但也夠他鬱悶得吐血了。
  
     好不容易秦林被眾人聯手踢出了京師,劉守有還松不了氣,南鎮撫司是張尊堯,張鯨的侄兒,算是同盟,北鎮撫司卻被萬曆摻沙子,派了個駱思恭進來,如果秦林回京,豈不是前有虎後有狼,他劉守有還能穩坐白虎節堂?
  
     張尊堯也氣憤憤的,他手上被秦林一槍打出來的傷,到現在還有個老大的疤,天晴落雨都要隱隱生疼,自是把秦林恨入骨髓。
  
     他輩分比在座諸位低了,只能敬陪末座,便拿張鯨說事:“家伯在司禮監常言,秦賊鷹視狼顧,素懷不臣之心,他這次私下招撫烏斯藏番僧,又提什麼重開絲綢之路,都是別有用心,還盼嚴天官、丘侍郎在朝堂上做仗馬之鳴,中途予以狙擊。”
  
     “談何容易!”丘橓苦笑著搖了搖頭,每年五十萬銀子直入內帑,這個條件是萬曆絕對無法拒絕的,發動再多御史去鬧,也只能碰一鼻灰,最好的情況也只能多出幾個成功騙到廷杖的寡夥。
  
     張尊堯和丘橓在江陵鎩羽而歸,他就漸漸覺得丘橓沒有擔當,在秦林面前似乎有牆頭草的嫌疑,於是也不搭理他,只管苦巴巴的把嚴清望著。
  
     張尊堯和秦林有仇,手掌心骨頭碎了,留下酒杯大個疤子,一隻手使不上勁兒,他伯父張鯨同樣對秦林深惡痛絕,授意他盡一切可能阻止秦林回京。
  
     嚴清想了想,也有點無可奈何,嘆道:“首輔申老先生和咱們不是一條心,顧憲成那伙清流也隱然自立,令伯父雖掌司禮監,尚有張誠掣肘,最緊要是陛下也動了心,要阻攔秦林回京實在不易啊……不過,螺獅殼裡做道場,給他什麼職司,倒是可以做些打算。”
  
     劉守有、丘橓、張尊堯頓時精神一振,怪不得嚴老尚書能做到吏部天官,姜還是老的辣,最後這句裡頭,意思就多了去啦。
  
     想想也是,如今的錦衣衛里頭,劉守有是正堂官,素來沒有什麼差錯把柄,北鎮撫司駱思恭是陛下的人,南鎮撫司張尊堯是司禮監掌印張鯨的侄兒,這三個最緊要的位置都被人佔住了,就算陛下調秦林回京,又能把誰挪開?
  
     嚴清嘿嘿一笑:“陛下調秦林回京,咱們阻止不了,但秦林任用什麼不妥當的職務,就可犯顏直諫了。”
  
     錦衣衛里頭緊要位置被佔住,秦林不是勳貴,不能提督京軍十二團營,不是文官,不能做部堂尚書,也不能外放總督巡撫。只要死死咬住這些,恐怕他回京之後,也只能擔任某個無關緊要的閑職吧……
  
     眾人相顧而笑,都覺得放心了不少。

     ……
  
     顧憲成、劉廷蘭、魏允中、孟化鯉等新晉清流名士,正和老派的,有過挨廷杖經驗的吳中行、趙用賢、餘蔥學等人,一起坐在便宜坊的二樓上,一邊吃烤鴨喝二鍋頭,一邊搖頭晃腦的吟誦著奏章。

     這篇奏章是大才子顧憲成親自動筆寫的,駢四儷六文采斐然,充分指出秦林勾結鳥斯藏兩位喇嘛是別有用心,開通絲綢之路純屬虛耗國力,於大明朝沒有半分益處,反而損害世道人心。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聖天子居天朝以撫育四夷,四夷拱衛天朝,當行王政則四夷來朝,豈可以利誘之?昔年三寶太監下西洋,虛耗國力,有害無益,今秦林之策與其相類,恐奸佞小人藉此蠱惑聖聰,請陛下速斬秦林,以安人心,以撫遠人!”
  
     好,好啊!眾守舊清流拍手大笑,趙用賢更是奮袖出臂:“日月湛湛,青天朗朗,奸佞以財貨迷惑君王,吾輩正該做仗馬之鳴!雖廷杖摧折,也百折不回!”
  
     劉廷蘭、魏允中等人盡皆jī動不已,齊聲道:“忠臣義士,肝膽相照。吾等追慕趙先生當年義舉,自當不甘人後。”
  
     顧憲成呵呵而笑,其實連他自己都知道,這份奏章起不到什麼作用,萬曆掉進了錢眼裡,絕對不會採納停止絲綢之路的建議。
  
     不過,先把聲勢造起來,一則可以阻攔秦林入京,二則入京之後安排什麼職位,那也有很多說道了。
  
     “唉,女子如此不守婦道,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啊!”吳中行看著樓下大街,長長的嘆息一聲。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徐辛夷騎著踏雪烏雅走在大街上,獅鸞帶把小蠻腰束得緊緊的,身邊自有一眾女兵相隨,就是勳貴裡頭奉承她的子弟也有不少。被眾人簇擁著,她昂首挺胸,高高的揚著下巴,蜜色的臉蛋寫滿了驕傲。

     ……
  
     大明朝的勳貴除了真正掌兵的那幾家,其餘的除了養花遛鳥之外,就只幹一件正事:賺錢。
  
     自打秦林要開通西域絲綢之路,每年應奉五十萬銀子入內爺的消息一傳開,徐大小姐頓時成為都門中炙手可熱的天之嬌女。畢竟青黛只關心醫事,張紫萱又沒在這裡,徐文長又太狡猾,豪門勳貴們比較熟悉的,就只剩下這位徐大小姐了。
  
     單單支應皇家就是五十萬兩,每年生意能賺的有多少?西域啊,絲綢之路啊,從漢唐時代就是一條流淌著黃金的天路,現而今只要秦林手指邊上隨便漏點兒,就是了不得的!
  
     不少勳貴都派出了最能言善辯的子弟,甚至有好幾家為了奉承徐辛夷,原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也學起了騎馬射箭,只是嬌滴滴的不成個樣兒,遠不如徐辛夷英姿颯爽。
  
     這股風氣甚至惹得京師士林為之側目,有幾個老古板的都老爺還想上表彈劾,結果被同僚阻攔一笑了之:武夫勳貴隨便怎麼鬧騰,只要不干預九卿事,由得他去吧!士大夫彈劾幾個女子,說來只怕為天下笑。
  
     今天打聽得徐辛夷先去了堂兄徐文璧府上,眾位勳貴子弟就到定國公府門外等著,好不容易等到徐辛夷出來,立刻一擁而上,跟在旁邊喋喋不休:“徐夫人,徐夫人!家父當年在南京與令尊相交莫逆,小弟這廂有禮了……”
  
     “姑母姑母,不看僧面看佛面,家父與尊兄情同金蘭,我正是你嫡親的世侄兒……”
  
     靠,這人無恥!眾人都把他看著,鬍子都長出來不短了,怕不有三十幾歲,還自稱世侄兒。
  
     看什麼看?那人滿臉傲然,勳貴世係比較亂,輩分都是自己拉扯的,徐文璧三朝老臣還是徐辛夷的堂兄,我為什麼不是世侄兒?
  
     徐辛夷被吵得頭暈腦脹,回過頭來杏核眼一瞪,怒氣沖衝的道:“姑奶奶哪有這麼老的世侄兒,別來煩我!等姓秦的回京之後,你們自去找他談,這會兒要去武清侯府,別擋路!”
  
     眾人齊齊一怔,本來七嘴八舌的亂說,突然就變得鴉雀無聲,互相看了看都有些喪氣,看來這位大小姐是真不准備談啊!唉,還是武清侯府和定國公府沾親帶故,羨慕啊……
  
     “罷了,等秦將軍回來吧。”有人垂頭喪氣的,打馬往回走了。
  
     還有人故作瀟灑的一提韁繩:“大小姐,咱們不談別的,明天校場上再見哪。你那手箭術,小弟佩服得很!”
  
     這是還不死心的。
  
     更多人把消息傳回自家長輩那裡,京師的無數勳貴就朝著西邊翹首以盼:秦林秦將軍什麼時候回京哪?
  
     現在,誰要攔住秦林回京,就是整個勳貴集團的強仇大敵,俗話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誰要敢把通西域的事情搞糊了,誰就是滿京師眾位勳貴的強仇大敵!
  
     此時顧憲成等人正從便宜坊走下來,諸位勳貴子弟在徐辛夷那裡碰了一鼻子灰,正裝著一肚子氣,大約此前聽到什麼風聲,就有好些人狠巴巴的瞪著顧憲成,嘴裡不干不淨的道:“什麼玩意兒,成天唧唧歪歪!娘的,誰敢斷咱財路,莫怪爺爺老大拳頭,捶死你幾個鋰鳥!”
  
     清流言官們並不怕勳貴,但要是得罪了整個勳貴集團,很多時候對方可不是那麼講道理的……
  
     顧憲成回家之後,悄悄把奏章一燒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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