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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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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4 19:52:04
第三百六十章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作為武官,而且是管著京營督操的頂尖武官,興安伯徐良對於朝堂上的風波自然不會不知道口如今他父憑子貴,半日的操練之後就是無數同僚爭先恐後地相請請吃酒的請聽戲的請上青樓耍子的……各種各樣的邀約應接不暇。他又不好一概全推,只能揀選一二赴約,可卻多半點個卯就走。然而,幾日內被人約著看了兩齣新戲,他這一日一回家便直奔了徐勳的院子,一進門就看到回南京已有數月的陶淞正站在徐勳面前。

  陶淞才剛說了章懋如今已經打疊了精神回南京國子監理事,發現徐良進來,徐勳起身行禮,他也連忙跟著行了禮,見徐良沖自己擺了擺手,他方才又規規矩矩地說道:「六老爺如今雖然還是經歷司經歷,可聽說吳大人臨終前保舉了一本,大約十有八九還能再往上挪一挪。六老爺托小的給老爺和少爺捎帶了好些應天府的特產,若是知道少爺這回又封了爵,指不定多高興呢……」

  畢竟徐迢是陶淞的舊主,因而聽陶淞替徐迢說好話,徐勳只是莞爾一笑,並沒有打斷他口等陶淞說起南京守備太監傅容身體比之前大為不濟,他才肅然了起來,追問一番後方才記在了心裡。

  待又一一問了魏國公徐俌等相熟的人,他方才打發了陶淞下去休息,旋即就站起身去沏了一杯茶給徐良,因笑道:「爹今天回來得早。」

  「是被人約到童家橋那邊的一個戲園子,聽了半出好戲,緊跟著半路溜回來的。」徐良接過茶喝了一口,這才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徐勳問道,「勳兒,我問你此次這一番鬧騰得沸沸揚揚的事,是不是你折騰出來的?」

  知子莫若父,儘管徐勳之前並沒有和徐良透過底但這會兒父親既然問了,他自然不會藏著掖著,坦然點了點頭道:「爹說得沒錯。」

  「可是你要知道,閔尚書的官聲向來很好,據說治理刑獄相當公允,名聲無暇,就是那些犯人也對其感恩戴德,你如今這樣玩火,萬一被人揭穿是你幹的,怎麼了得!」

  「名聲無暇……怎麼,爹認為是我構陷他的?」

  面對徐勳那鎮定的目光,徐良不禁啞然沉思了好一會兒方才搖搖頭道:「我不信你會用這樣卑鄙的手段……可是,我雖然和閔尚書連點頭的交情也沒有,可只看那個人,我就不信他會做出派心腹殺人這樣的事情來!」

  「知人知面不知心,爹你對我是了解得很,可對外人就差多了!那江山飛恐嚇徐經的事行刺張彩的事,都沒有明證是閔珪所為,可以算做是查無實證,可是,派了那江山飛混進東廠這卻鐵板釘釘是他幹的。單單這手段,就絕不是純臣所為。當然,我自個就不是純臣,當然也不能去要求別人都是忠心耿耿的純臣,可是,就憑李逸風給我的那些當年案卷,這閔珪的所謂仁恕公允,名聲無暇,在我看來就簡直可笑得很!」

  徐勳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這才淡淡地說道:「爹你可知道,弘治十二年那場科舉弊案,不過是一個大笑話!想當年禮部尚書的位子空缺,還是侍郎的傅瀚為了和程敏政爭那個位子,於是趁著程敏政主考會試,唆使了給事中華昶上書言程敏政賣了考題給唐寅和徐經。結果先帝派人去查,唐寅徐經根本就不在那一回程敏政的錄取之列。而後金殿對質,程敏政更是將華昶等人駁得體無完膚。
  可就是這麼一樁當時可以簡簡單單便審決的案子,就是因為程敏政躥升太快,觸動了那一大幫大佬的私心,一個個自己穩坐釣魚台,唆使了一個個御史給事中上躥下跳,這其中,剛從都察院轉任刑部的閔珪在其中推波助瀾興風作浪,爹你可知道?士子們幾十年寒窗苦讀,好容易換來的功名,他們卻根本不以為意,落得唐寅徐經被開革功名斥為小吏永不錄用,程敏政憤然病故!程敏政倒還追贈了一個尚書,可咱們府裡那兩個呢? 」

  既然說開了,徐勳便冷笑道:「既然當初他們用得這手段,那如今我同樣用上這一招,那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天順八年的同年黨無往不利,大佬們的鄉黨更是實力雄厚,但這朝中更多的是不得機會不得出頭的人。真要說才能,他們未必就比不上如今這些牢牢霸占每一個位子,像防賊一樣防著每一個新進人的老大人們!我自己既然好不容易方才掙到了一個前程,這一次便要給他們一個機會!」

  正如徐勳所說的那樣,對於朝堂上那些掌權面孔的一成不變,並不是所有人都樂見其成,哪怕是依附於一眾老大人門下的官員,也都是各自肚子裡有各自的盤算。然而,弘治十二年的那場風波來得雷霆萬鈞,著實震懾了不少人。程敏政在弘治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曾經侍奉在側,深得信賴一路升遷,眼看便要升至尚書,卻硬生生雙拳不敵眾手,最後連命都丟了,雖追贈尚書,可終究是勒令致仕的不名譽下場,這許多年竟連一個翻舊案的人都沒有,誰還敢多事?

  可此番鬧劇卻不同,儘管只有人證沒有物證,可一個個都是出自刑部的人,而且除了恐嚇還有刺殺,可比上一次驚險刺激多了。再加上新君登基,免不了有膽大賭一把的,這上書彈劾閔珪的折子足有半尺厚。而對於兩天之內兩次上書致仕卻都被駁回的閔珪來說,坐在平日最熟悉的刑部大堂上審案,那種如坐針氈的滋味卻絕不好受。

  當他終於捱完了這一天的審案,拖著疲憊的身子從轎子上下來的時候,一旁迎候的老僕伸手攙扶之後,便低聲說道:「老爺,王侍郎早就來了,小的請其在書房等。」

  「知道了。」這幾天同年同鄉各種好友全都避得他遠遠的,此刻聽說王華來了,閔珪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繼而就點了點頭。回房換上便服,又喝水吃了些點心墊了墊,他便徑直轉去了書房,才一進門,他就看見王華站起身來。

  「朝瑛兄。」

  「沒想到這時候實庵你居然還有膽量登門,不怕明日被人噴一臉唾沫?」

  閔珪也已經年近八旬,白髮蒼蒼,面上滿是皺紋,尤其是這幾天來,額頭上那幾條深刻的橫紋緊緊堆砌在了一起,讓飽受壓力的他更顯蒼老淒苦。此時此刻,他苦笑一聲請王華坐下,這才在其對面坐了。然而,分賓主坐下之後就是長時間的沉寂,閔珪是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說起,王華卻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良久,還是王華打破了這寂靜。他吸了一口氣,誠懇地說道:「朝瑛兄,事情到瞭如今這地步,御史和給事中們一哄而上,你真的是沒辦法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離開都察院已經有五年,不比當初才剛離開那裡的時候,下頭還有一批得力的人。」閔珪搖了搖頭,面上露出了無盡的黯然,「況且,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如今這些御史都是歷年進士提拔上來的,正是雄心勃勃想要往上爬的,又怎會再聽我之言?這會兒上書為我鳴冤的人不是沒有, 可相比那些更離奇更容易讓人激動憤怒的說辭,高下立判。」

  儘管這是意想之中的事,可王華還是不免失望,但立刻打起精神又問道:「那朝瑛兄,恕我冒昧再問一句,我相信這所謂的恐嚇和謀刺一事太過荒謬,可那個江山飛……」

  一說到這個名字,閔珪就生出了深深的悔恨,一時精神就更差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興闌珊地說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不過是想著昔日西廠為禍,所以想著既然他有這個心,就讓他到裡頭去摸摸情形,誰知道……也不知道是誰冒了我的名義指使他去做了這先後兩件事,更不知道是誰在刑部鑽了這麼大空子讓人去殺人滅口。要不是這兩天公堂上我審他的時候,他始終一言不發,我簡直不知道……」

  見閔珪那副心灰意冷的樣子,王華不禁心中明了。大臣上書致仕並不少見,可弘治皇帝喜歡用老臣,人越老越是能讓那位天子敬重,所以哪怕一年上書致仕三四回,往往也是巋然不動,閔珪早年間自請致仕的次數還少麼?那會兒上書歸上書,自己終究還是不想走的。可現如今,不論是朝中的風評輿論,還是小皇帝詭異的留中和駁回,那都絕不是什麼好兆頭。

  想到這裡,他不禁把心一橫道:「朝瑛兄,事到如今,只有一個辦法了。你重病求退吧!」

  謝遷雖然對他說過會竭力幫他謀一謀刑部尚書的位子,可若是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王華都希望閔珪留在其位。畢竟,那個最賞識他的弘治皇帝已經不在,兒子王守仁雖說頗得正德皇帝喜愛,可終究不是正路子,無助於資歷不算深的他主政一部。可事到如今,還有其他辦法麼? 

  重病求退……

  閔珪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彷彿頭一次認識王華似的。見其不自然地避開了自己的眼神,他才突然呵呵笑了起來,那笑聲中滿是苦澀。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古往今來有幾個名臣真的如史書上所說的那般清白無瑕?官場沉浮,人事傾軋,這些做過就做過了,他並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在這種時候,他卻忍不住想到了勒令致仕後出獄四天就發癰毒不治身亡的程敏政。

  同樣是莫須有的罪名,難道這就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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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5 01:38:42
第三百六十一章 驅狼吞虎
  
  刑部尚書閔珪重病,自請致仕!
  
  儘管當這個消息傳遍了京城之後,仍然有科道言官鍥而不捨繼續上書彈劾,但更多的人保持了沉默,就連坊間原本一出出花樣翻新的小戲都一時消停了下來。在人員嚴重不足的太醫院派了太醫去診治之後,朱厚照很快准許了閔珪的請辭。然而,或許是由於小皇帝忘記了,或許是因為閔珪如今重病不好挪動,大臣致仕照例會給的馳驛護送回鄉卻是提都沒提。
  
  案子雖然還在繼續審,可閔珪都致仕了,這事兒自然不如之前那麼轟動,朝官們更關注的反而是刑部尚書的人選問題,尤其是那些如今任副都御史亦或是侍郎的正三品官員。
  
  六部之中,吏部戶部兵部最要緊,禮部最清貴,排在倒數的便是刑部和工部。然而,相對於工部的繁雜,刑部好歹還有稽核天下案子的權限,況且到時候轉調他部也不無可能。於是,照例廷推的時候,一個個名字被提了出來,又吵得昏天黑地,到最後只定出了三個人選。
  
  吏部左侍郎焦芳,刑部左侍郎屠勛,禮部右侍郎王華。
  
  在大多數人看來,這三個人當中,歷任刑部右侍郎和刑部左侍郎,在刑部已經有八年的屠勛自然是眾望所歸,至於剩下兩個人不過是放著好看陪襯的。畢竟,焦芳從未在刑部幹過,兼且對刑部也應該不感興趣,而王華更是資歷稍淺。可也有如謝遷這樣的寥寥數人覺得王華更有把握,畢竟,其子王守仁和朱厚照有半師之分。這是如今已經傳開了的。
  
  然而,廷推的名單送到御前,不過次日,這御筆的硃批就送了下來,而結果竟是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朱厚照既沒有選屠勛,也沒有選王華,竟是大筆一揮勾了焦芳!
  
  當消息傳到吏部,正在直房的焦芳一下子失態到手中的筆突然跌落。墨汁暈染得下頭那張剛送上來的從新進士中銓選縣令的名單到處都是。他手忙腳亂地收拾了東西,這才勉強鎮定地衝著那前來報信的司禮監隨堂杜錦問道:“公公……公公此言當真?”
  
  才升了司禮監隨堂的杜錦如今已經算是李榮的心腹,知道自家老祖宗和焦芳的交情,當即笑道:“自然當真,老祖宗親自把名單送到御前。皇上親自勾的,這怎麼會有差?恭喜焦大人,日後就是刑部正堂,堂堂的大司寇了!”
  
  “哪裡,哪裡……”
  
  焦芳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幾句,又拱了拱手和杜錦客氣了幾句,等人走後,他不禁一屁股跌坐了下來。臉上哪裡還有半分喜色。
  
  他當然知道之前廷推的名單上自己赫然在列,可在他看來,屠勛榮升尚書的可能性有六成,王華有三成,而他頂多才一成,可就是這一成的可能性,偏偏落在了他的頭上!終於跨入了一部正堂的門檻自然值得高興,可去了刑部這麼一個現如今正一團亂的衙門。而且下頭還有個原本該正位尚書,結果卻給他搶了的左侍郎屠勛,他這日子怎麼好過得起來!還不如在吏部看看什麼時候把馬文升熬下去,他立時就能正位天官!
  
  而同樣得到消息的吏部尚書馬文升在最初的愕然之後,卻立刻吩咐人把張彩叫了過來,繼而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張彩被這位老部堂笑得莫名其妙,可等到馬文升一說事情原委。他卻一下子精神大振。
  
  “部堂的意思是,焦芳這回去刑部一上任,這吏部就休想回來?”
  
  “他就算想回來,老夫也不會輕易讓他得逞!他的那些人老夫會一個個清理出去,把這吏部好好掃除乾淨!”馬文升說到這裡。端詳了張彩片刻,忍不住有些嘆息,“可惜你資歷不夠,這吏部左侍郎的位子無論如何也是接不了的,否則老夫就多了個真正的左膀右臂。”
  
  從五品到四品之間有一道檻,從三品到二品之間又是一道檻,這便是大多數京官必須要越過的天塹。張彩自忖自個資歷淺薄,這兩道檻不知道猴年馬月方才能輕輕越過,因而雖覺得馬文升開玩笑,但臉上也露出了幾分黯然來。然而,等到他回了直房,一直捱到散衙出了吏部衙門,卻有家裡的小廝迎了上來。
  
  “老爺,徐大人差人送信到家裡,說是今晚設宴送一個人,請您一塊去赴宴。”
  
  設宴送人?
  
  大為茫然的張彩思來想去不得要領,可想想之前朱厚照召見自己的時候只問了一句話就氣沖沖地將他打發了下去,他沒和徐勛搭上話,到現在心裡還有些七上八下,躊躇再三也就答應了。在那個小廝的攙扶下上了馬車,他就在車軲轆的響聲下陷入了沉思。
  
  此次廷推的刑部尚書人選之中,焦芳原本是最不可能被選中的,可為什麼最後偏偏是焦芳去刑部?難道是因為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和焦芳頗有些眉來眼去,於是在御前用了些手段?不應該啊,都說李榮這司禮監掌印的位子都來得驚險,哪有那麼大的影響力!況且,焦芳去了刑部對李榮有什麼好處?
  
  他帶著滿肚子疑問到了鼓樓下大街靠近什剎海的清風樓,早有一個十五六的小廝在門口候著,他報了名之後,那小廝立時伶俐地在前頭帶路。
  
  這清風樓並不是京城第一等的酒樓,然而如今說是早已過了立秋,可暑氣尚未完全退去,位於什剎海邊上的這裡也就成了消暑的好去處。這會兒他跟著那小廝登上三樓,一進那包廂,就覺得裡頭一股涼意撲面而來,再一看,室內擺著好幾個冰盆,桌椅擺設俱是極其別緻,又見徐勛站起身來頷首,他連忙笑著上前行禮。
  
  “徐大人……不對,現在應該改口稱一聲平北伯了。”
  
  “你就不要寒磣我了。都是皇上要標新立異,這韃虜不滅,何來平北之說?你比我年長那許多,稱我表字定貞也不妨。”
  
  “這卻太不恭敬了,我還是照舊稱一聲徐大人好了。”張彩哪裡會真那麼託大,照舊換了原來的稱呼。等坐下之後四下里一看,他便好奇地問道,“這一下子擺了這麼多冰盆,倒是真的讓暑意全無。不知道徐大人請的是什麼客人,竟然到現在還沒到?”
  
  “是我早來片刻,本想著在這什剎海邊上乘乘涼,誰知道你也來得早。”徐勛微微一笑,隨即大有深意地道,“對了,你們吏部的那件大喜事,想來你應該知道了吧?”
  
  “喜事?徐大人指的是焦侍郎高昇了刑部尚書?”
  
  “焦大人在正三品上頭熬了許多年了。”徐勛嘴角一翹,慢條斯理地說,“他想著馬尚書的位子已經不少年了,如今總算是調任正堂,卻去了刑部,想來他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懊惱。這才剛剛廷推得了這樣的位子,就算馬尚書因為這次上書和兵部劉尚書鬧得不愉快,吏部尚書的位子因而出缺,那時候也輪不到他了。”
  
  徐勛語速雖慢,可這其中的語氣張彩哪裡會聽不出來,一時為之大愣,老半晌才試探道:“莫非此事是徐大人你……”
  
  “欸,我哪可能不自量力插手這樣的人事!”話雖這麼說,他卻仍是爽朗地笑道,“只不過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和焦芳有些嫌隙。當初他覬覦馬尚書的位子,在我爹襲爵的事情上,多有故意挑撥馬尚書挑刺,想要使我對馬尚書啣恨在心,最初我還不知道,可後來既然明白了,自然不會讓他這狡計得逞。這事情你知道就行了,不用去對馬尚書說。他年紀大了,氣出好歹不得了。”
  
  張彩也還記得去歲興安伯襲爵的案子鬧得沸沸揚揚,馬文升確實曾經偏向於另一家,可背後有這樣的隱情還是頭一次聽說。想想焦芳那人的性子,還真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不禁眉頭緊鎖,好一會兒方才駭然認識到了更重要的一點。
  
  若真的是徐勛,那他這一手驅狼吞虎實在是玩得絶妙,須知就連馬文升也對焦芳調任刑部很不看好,畢竟屠勛是老刑部了!
  
  還不等他說話,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爽朗的笑聲:“對不住對不住,實在是前幾天剛剛奉旨到密雲巡查邊務,這一趟回來後又是忙著收拾東西預備啟程,讓徐大人好等!”
  
  隨著這笑聲,一位身著右衽斜襟水色袍子的老者進了門來,正是楊一清。待發現除了徐勛還有別人,他不禁愣了一愣。等外頭的阿寶把門關了,他才走上前來拱了拱手,而徐勛含笑還禮後,就指著張彩道:“邃庵公,張西麓是我特意請來一塊給你送行的。”
  
  楊一清在心裡過了一下那名號,記性極好的他立刻眼睛一亮:“可是吏部張銓曹?”
  
  吏部文選司主管官員的銓選,可以說是六部之中第一要緊的分司,而楊一清認識張彩,還是因為此次回京見到李東陽的時候,李東陽對他說起六部人事,特意談到了上書對此次進兵事頗多首肯讚譽的張彩,而接下來又鬧出了那樣一堆事,他自然更記下了張彩的名字和字號,不想今天卻在這種場合遇上。李東陽讓他多多提防徐勛,可畢竟是曾經同舟共濟的袍澤,他對此很不以為然,但此時見張徐二人一起,他心中不免有些想頭。
  
  莫非徐勛的手那麼長,真的竟是連吏部馬文升的心腹愛將都已經籠絡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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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5 01:39:05
第二百六十二章 有百利而無一害

  人在外頭征戰一個多月,也沒顧得上京中動向,一回到京城,徐勳自然就把各式各樣的消息全都過了一遍。他是誰,錦衣衛最要緊的兩個頭頭全都和他交好,西廠從督公到掌刑千戶都是和他穿一條褲子的,還有什麼消息會遺漏?因而,在當初前方軍情最緊急的時候,朝中大臣應朱厚照的要求推選深通將略的官員,這一條消息他自然就重視了起來。
 
  那些官員的名字林林總總足足有八九個,但其中他熟悉的就兩個一右副都御史督理陝西馬政的楊一清,再有就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彩。所以,之前他家裡擺宴慶賀封爵的時候,楊一清正好去了密雲懷柔一帶查看邊防,他沒法見著人,這幾日趁著楊一清回京之後正式受任右都御使兼寧夏延綏甘肅三邊總制之際,他便打著送行的名頭,把張彩一塊約了出來。
 
  知道楊一清和張彩都不是愛講究排場的人,徐勳早早下的功能表上並沒有什麼太過名貴的菜肴,攢珠似的六碗熱菜之外,便是八小碟,居中擺著一道盛在紫砂鍋中的老蚌懷珠,算是所有菜肴中最貴的。楊一清居官多年,這一掃就大略算出了整桌宴席的花費,心中不禁一鬆,因而觥籌交錯之間,神色便比最初發現徐勳還請了別人時要輕鬆許多。
 
  張彩原本也不知道徐勳為何要請了自己來作陪,酒過三巡,見徐勳敬酒之際開始談到三邊防務,他這才隱隱約約有了些猜測。果然,不過是和楊一清探討了兩句,徐勳就笑著說道:「今天之所以會一併請了西麓來,是因為我一回京就聽說,此次朝中舉薦有將略的,邃庵公和西簏全都在列,所以便請來二位討教討教。邃庵公即將遠去陝西,而西麓接下來也有的是吏部事務要忙,而皇上對於北面軍情一直都相當感興趣,與其讓那些外行人的進諫堆滿了禦案,不如讓皇上多看看內行人的意見。」
 
  徐勳這一說,原本各自心底都在狐疑的兩個人不禁恍然大悟。而楊一清和徐勳一塊從大同回來,在京城還沒歇兩天就去巡視邊務,雖然避開了言官對自己攻擊最烈的那段時間,可對那些風向消息卻不甚了了,此對方才明白張彩竟也是被人舉薦有將略。他目光閃爍地掃了一眼張彩,隨即便謙遜地說道:「徐大人才剛打了勝仗回來,自己難道還不是內行人?」
 
  「那只是將士用命上下齊心,又有涇陽伯這樣的老將幫襯,邃庵公苗公公張公公和莊總兵陳參將的馳援,而且,要不是宣府張總兵調給了我那樣得力的兵將,哪裡能有如此戰果?憑藉一勝便自居內行,我可不會如此貽笑大方。不過,邃庵公此去陝西,我希望若有上書進諫,不妨私下給我帶個信,我可以設法請人在奏摺進呈御覽的時候事先挑一挑。」
 
  這話不但讓楊一清悚然動容,就連張彩亦是目光炯炯。朱厚照雖然開了文華殿便朝,可這位小皇帝不是有常性的,而且這並不是真正納入常態的制度,有時候開有時候不開,有時候長有時候短,而且,能夠拿到御前去商討的都是大堊事,不可能每個人都有暢所欲言的機會,尤其是那些低品官員。而給皇帝的上書要想真的讓皇帝看見,那也同樣是極其不容易,倘若在司禮監匯總了奏摺進呈御覽節略奏報的時候不曾對皇帝提起,那麼這些東西就會——轉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答覆十有八九都是千篇一律的轉有司斟酌。
 
  所以,徐勳謙遜之後對楊一清說出了這麼一個建議,便相當於把一條原本被一塊巨石堵得死死的,只留了中間一條只容人側身通過小路的大道完完全全打開了,這份人情可以說是誰都給不了他的一哪怕是如今內閣的那三位閣老,又哪裡有徐勳幾乎隨時能見到皇帝的便利?
 
  「徐大人……」
 
  「邃庵公不必覺得這是欠了我的人情。」徐勳擺手打斷了楊一清的話,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也有言在先,倘若不是事關重大邊務軍情,而是你要彈劾什麼官員變動什麼人事,還有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可懶得管,料想皇上也未必耐煩去看。這是公務,不是私情。這也是因為此次小王子所部吃了大虧,因而以防萬一的特事特辦,不是常例。」

  話雖如此說,楊一清心裡卻越發覺得徐勳做事果斷識大體。事關邊務,倘若也要因為朝廷裡頭的人事傾軋亦或是拖遝習慣而耽誤了,那他這趟陝西就白去了!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當即抱了抱拳爽朗地一笑。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說什麼謝字。
 
  我此去陝西,一定把三邊的防務整飭齊整,雖不敢說不會讓虜寇踏入一步,可他們要是敢進來,我就親自帶兵把他們趕出去!」
 
  「好,就等著楊大人這一句話!」
 
  徐勳立刻給自己滿斟了一杯,含笑敬了楊一清,旋即就看著張彩道:「西麓是文選司郎中,今日我請你來,除卻因為你也通曉軍略,所以想聽聽你的說法,再有就是如今北邊虜寇內鬥不休,九邊雖能暫且休養生息,可也得多多防範。如今邃庵公任了三邊總制,人事上頭我剛剛雖說了我不管,可真要是他一狀告上來,吏部可得及早在夾袋裡準備一些軍事經驗豐富善於應變的官員,免得關鍵時刻換不上人。」
 
  張彩也是一等一的聰明人,此時此刻完全聽明白了,當即重重點頭道:「徐大人放心,馬部堂從前任過兵部尚書,又在陝西等地多年,在這上頭必然不會給楊大人絲毫掣肘。但凡是該換的官員,一定及時撤換!」
 
  話說到這個份上,楊一清心裡終於雪亮。為了他這趟總制三邊的陝西之行,徐勳又是給他大開方便之門,讓他的奏摺能夠直達天聽:又是給他在吏部疏通路子,讓他若萬一和當地官員有什麼齟齬,能夠在吏部打通管道,須知馬文升最看重張彩,這一點連李東陽都給他提點過。想到他此次擅自跟著張永出兵,在朝中引起一片非議,甚至連一再舉薦他的兵部尚書劉大夏都給得罪了,他不禁有一種異常值得的痛快。
 
  「徐大人,有你這句話,我此去陝西再也不愁有什麼絆腳石!」
 
  楊一清站起身來給徐勳和張彩分別斟滿了一杯,隨即又給自己滿上了,竟是舉杯先幹為敬,亮了杯底之後才自信地笑道,「一年之內,我一定會把二邊和次邊全部巡查一遍,竭力補上所有豁口,把兵馬操練齊整,把糧庫帳冊全部查清楚,否則我也沒臉回來了!」
 
  話都說開了,接下來的氣氛自然輕鬆得多。三個人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最初還只是繼續說些軍務大事,可酒酣之際免不了就換了些輕鬆的話題,楊一清少不得就問起了徐勳的婚事,徐勳哪裡好答,連忙含含糊糊混了過去,結果張彩就笑吟吟湊了過來。
 
  「若是暫時還沒看中合適的妻室,不妨先納一房美妾放在家裡。令尊老大人就只徐大人這一子,怎麼也得先讓他抱個孫子吧?」
 
  楊一清原本還對張彩攛掇徐勳未娶妻先納妾有些非議,可聽到抱孫之說,想起自己膝下空虛,他的臉上頓時有些不自然,想了想便忍不住又滿上了一杯一飲而盡。徐勳知道楊一清家裡的情形,少不得踢了張彩一腳暗示其不要哪壺沒開提哪壺,張彩一愣之下,老臉不禁一紅。
 
  而臉色酡紅的楊一清終於按著桌子站起身來,醉意醺然地打了個嗝,隨即才歉然說道:「實在對不住,明日還要啟程,再不敢多喝了。」
 
  徐勳本意就是送行,又不是打算把人灌醉,自然見好就收,和張彩一直把楊一清送到了一樓,見他等在下頭的小廝上來攙扶著人下去,他才帶著張彩重新上了三樓。把包廂大門一關,他喝了。夥計剛剛送上來的熱茶潤了潤嗓子,這才看著張彩說道:「西麓,皇上對你前後兩次正直敢言很是讚賞,所以我想問一問你,是想由此再進一步轉右僉都御史,還是在吏部文選司郎中這任上再幹一段時日?」
 
  見張彩一下子愣在了那裡,徐勳知道這話題問到了張彩的心坎上,當即笑著說道:「當然,你不用這麼快回復我。轉右僉都御史便是往前進了一步,到時候轉侍郎便輕輕巧巧,而文選司畢竟掌銓選,大權在握,而且馬部堂對你那麼看重,你這決心不好下。不過,朝中正好有這樣的變動,殊為難得,你自己好好考慮考慮。」
 
  見年紀比自己年長兩倍的張彩坐在那兒躊躇萬分,徐勳便索性站起身出了門去。一出包廂,見阿寶迎上來說帳已經結了,他便擺了擺手示意阿寶跟著下樓。此時此刻已經接近宵禁時分,清風樓門前已經掛上了燈籠,大街上少有行人,他默默站了片刻,心中猜測著張彩會做出的這兩種選擇。
 
  右僉都御史雖然比放到地方做按察使抑或學政來得好,可倘若馬文升真的對張彩異常厚待,此人多半會留在吏部相幫,如此便可以看出其為人重情重義;要是選擇了升遷,那也沒什麼好說的,注重前程野心勃勃原本就是任何時候的官場常態。
 
  而他要讓張彩知道的,和他此前對楊一清說的那些是同樣道理──那就是他徐勳有能力為他們打開一條通天之路!在給他們留下了正面印象之後,這麼做便不再是單純的功利結盟,而是會讓人覺得與他為伍有百利而無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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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三章 好心當成驢肝肺

  時光飛逝,距離正德皇帝朱厚照登基已經將近三個月了。儘管乍然從沉穩內斂的弘治皇帝換成了如今飛揚跳脫的正德天子,朝中大臣很不習慣,但民間百姓卻沒有體會到太大的不同來——或許唯一的不同就是小皇帝常常折騰出各式各樣離奇的事情,讓他們在每日茶餘飯後能多些聊天的話題。因而,八月十五中秋節這一天,當朝廷的告示再次在西四牌樓的告示牌上張貼了出來之後,自然有不少人一哄而上圍了上去瞧看。

  如今儘管識字的百姓很有一些,可畢竟詔書的文字艱深,不少人都是能把字認全卻沒法把意思看全。好半天,方才有一個秀才被人請了過來通篇念了一遍,旋即又被人求著解釋了起來:「這上頭的意思很簡單,皇上登基,這幾個月卻降雨不止,皇上體恤天下刑獄裡頭關著的犯人,所以打算讓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好好地把刑獄清理一遍,不要留下什麼冤案。只不過最後還有一條,但凡大逆的犯人,遇赦不赦,而且在這幾天之內速決。」

  「這麼說西四牌樓又要殺人了?」

  「這還沒到秋天呢……皇上年輕,可仁厚歸仁厚,殺起人來倒是不手軟!」

  「陳六家的,你膽子不少,居然敢編排皇上他老人家!」

  西四牌樓這邊廂喧囂一片的時候,刑部衙門卻是沉浸在一片肅然的氣氛當中,就連裡裡外外走動的皂隸書吏也都戰戰兢兢。執掌刑部多年的尚書閔珪突然捲入什麼恐嚇刺殺的案子裡,結果落得個比勒令致仕只好一丁點的「重病」致仕,而在刑部有多年資歷的左侍郎屠勳卻陰差陽錯沒得到尚書之位。反而給吏部左侍郎焦芳給占去了。而新尚書剛剛到任,皇帝便下令清理天下刑獄,這下子前頭的事情還未完全審結,刑部又要忙個腳不沾地了。

  這會兒正堂之中,焦芳眉頭緊鎖地看著自己從吏部帶來的那個心腹皂隸,仿佛不可置信一般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是說,皇上打算復了唐寅和徐經功名?」

  「是。司禮監李公公特意讓人送信來說的,道是皇上無意中對左右露出的口風。他好容易才打聽到的消息。說是此番清理天下刑獄,一來就是為了唐寅和徐經的功名,二來就是為了要把鄭旺那幾個先頭閔尚書拖著遲遲不決的人給殺了。」

  就為了這麼兩件事,居然害得他幾乎被那麼多案牘給壓彎了背!

  焦芳恨得牙癢癢的,擺擺手吩咐那皂隸退下去。有心想找劉瑾再探聽探聽,可再想想輾轉聽說劉瑾剛當上內官監太監,在宮裡頭大肆栽培私人,和司禮監李榮王岳等人的衝突不斷,他就有些猶豫。可思來想去,他實在是不能忍受這樣不明不白在刑部處理這些亂七八糟的刑獄,兼且被動地接受天天和屠勳過招的結果,他還是吩咐了人去給劉瑾送信。然而。一直到太陽落山月亮都快出來了,他才得到了消息,匆匆出了衙門趕往劉瑾的私宅。

  「這大好的中秋節,宮裡皇上正陪著太后賞月呢,你這麼急著找俺什麼事,害得俺急急忙忙趕過來!」

  劉瑾一見著焦芳就是一大通埋怨,臉色很有些不好看。這中秋節並不是大明朝的正節,甚至還不如端午來得盛大。做些月餅賞月也就完了。可中秋畢竟有團圓的意味在,這偏巧是弘治皇帝朱佑樘去世之後的第一個中秋節,朱厚照自然千方百計哄張太后開心,有頭有臉的太監們全都在跟前奉承,焦芳偏生把他給約了出來,他怎能高興得起來?再者,他給焦芳謀了個尚書的位子。焦芳之前竟然沒有絲毫表示,他心裡自然就更不痛快了。

  焦芳看出劉瑾那勉強的臉色,當即放下身段擺出了恭敬客氣的求教模樣:「劉公公,我是想求教求教,皇上這一次下詔要清理天下刑獄。這究竟是個什麼目的?」

  劉瑾比焦芳小十幾歲,見焦芳如今升了尚書對自己還恭敬,他的心氣就稍微平了些,而且問得這個又正好是自個知道的,他便嘿然笑道:「這事你去問別人,還真未必有結果,俺就實話對你說了吧。這第一,當然是之前閔珪在任的時候,拖著鄭旺那原本該斬立決的案子整整快一年,皇上心頭惱火,想要趕緊把人殺了,眼不見心不煩。第二嘛,就是當年那樁科舉弊案,皇上覺得冤了那兩個士子,打算復了他們的功名。就這麼簡單,你好好辦就是。」

  果真如此!還就這麼簡單,好好辦!

  焦芳幾乎氣得七竅生煙,可當著劉瑾的面卻不得不勉強按捺著,隨即又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劉公公說的是……說起來此次升任刑部尚書,我這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的。要知道廷推送上去的名單有三個人,屠勳在刑部資歷老,王華有謝閣老撐腰,兒子王守仁從前又和皇上有些緣分,最後怎定了我?」

  不問這話還好,一問這話,劉瑾頓時惱火了起來。他盯著焦芳看了老半天,這才重重哼了一聲:「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這事兒是皇上御筆一勾定下的,除了俺,還有誰能那麼大能耐能勸著皇上決定一個刑部正堂?就連那徐勳都不敢!」

  這一句話透露了太多的訊息,焦芳只覺得心裡翻滾得厲害,好容易才陪笑道:「那是那是,公公在御前的寵信無人能比……只不過,那徐勳膽大包天,他還會有不敢的事?」

  「他進京才一年,認識幾個人,到哪舉薦一個刑部正堂?」劉瑾想到徐勳那時候的知情識趣,臉上一時滿是笑容,「所以,皇上一問他,他就推辭說自己推舉不出這種人才,俺才立刻舉薦了你。你之前替徐勳說過幾次話,皇上對你印象深刻,再加上廷推本來就有你的名字,當然立時三刻就勾了。這次清理天下刑獄正好是個機會,辦好了還愁沒有聖眷?」

  縱使焦芳和李榮也打過多年交道,可李榮從來沒有像劉瑾一樣用這種居高臨下吩咐的態度對他說話,一時焦芳心裡異常不是滋味。虧得他反反復復用身在曹營心在漢來安慰自己,沉住氣後便字斟句酌地說道:「劉公公好意我知道,只不過,從前我是吏部左侍郎,距離尚書之位不過一步之遙,而馬文升垂垂老矣,此番又正好成了眾矢之的,只要他去位,我就能順理成章拿捏住吏部,到時候天下官員升遷盡在手中,豈不是比刑部更好?」

  劉瑾聞言一愣,這才隱約覺得自己有些操之過急。然而,他素來是剛愎的人,對於焦芳本就有幾分看不上,這會兒頓時趁勢霍然站起身來:「怎麼,俺給你盡心竭力謀劃前程,你還挑三揀四的?你以為俺不想把吏部尚書拿到手啊,馬老頭是眾矢之的,可這次的上書偏討了皇上喜歡,這一時半會下不來,人又是老而不死的,你一大把年紀了,等多少年才能等到那位子?」

  說到這裡,他越發覺得自己想得沒錯,當即氣咻咻地端起茶道:「好心當成驢肝肺,俺沒工夫和你多說了,這還要緊趕著回宮去,你自個回去好好想想清楚!」

  焦芳還想再說,可看到劉瑾滿臉不耐煩,不得不忍著心頭火氣告辭離去。等到出了門一上自己的轎子,他方才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扶手上,結果這會兒四個轎夫正打算抬起轎子起行,吃這一捶,左前方的那一個一時腳下一個趔趄,這轎子立時砰然落地,焦芳一個措手不及,在轎子裡撞了個東倒西歪,最後甚至一個前沖跌出了轎子。雖然旁邊服侍的小廝見機得快相扶一把,可他的膝蓋還是重重碰到了地面,一時疼得臉都青了。

  「老爺……」

  「小的該死!」

  儘管那肇事的轎夫慌忙磕頭求饒,可這膝蓋的疼痛不過是在肉裡骨子裡,焦芳心裡的刺痛卻是根本忍不得。緊咬牙關克制著沒有在劉瑾的私宅門口發火,他勉強支撐著坐回了轎子之中,隨即方才艱難地迸出了一個字:「走!」

  四個轎夫面面相覷了一會,最後還是不約而同戰戰兢兢扛起了轎子起行,而那小廝則是沖後頭兩個家丁打了個手勢就匆匆跟上。等到這幾個人消失在了的夜色之中,劉宅門口方才有人拔腿往裡走去通知了劉瑾。

  「一把年紀還毛毛躁躁的,要不是俺手裡沒人,怎麼會用你!」劉瑾嘀咕了一句,終究還是放下了這一茬,突然又沖著那小廝開口問道,「俺大哥他們接來了沒有?」

  「回稟公公,大老爺他們尚未到京城,只有兩位侄少爺今天已經到了。」

  劉瑾聞言一愣,隨即立刻站起身來:「來了也不早告訴俺一聲,快把人叫來俺瞧瞧!」

  等到那小廝三步並兩步沖出門去,不一會兒就帶了兩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年輕人進來給他磕頭,他便仔仔細細端詳了兩人好一會兒,這才突然咧嘴笑了:「好,好,俺總算也找著幾個自家人幫襯。你們兩個,都叫什麼?」

  「叔父,侄兒劉二漢。」

  「叔父,侄兒劉奎。」

  見兩個人頭磕得異常利索,劉瑾一時眉開眼笑,又大量片刻方才一拍扶手道:「好,都起來,今天中秋節,陪著俺好好看一看月亮,俺總算是有自家人陪著過中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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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 英雄配美人?

    儘管徐勛早早加官進爵,但班師獻俘卻還是得等到主帥保國公朱暉班師回京。不同於上次和苗逵搭檔一口氣保舉了兩萬餘人的軍功,這一次朱暉貨真價實是灰溜溜的,人不過是從宣府到萬全右衛城打了個轉,連韃子都沒看到影子,這軍功就全都被徐勛帶著幾個人搶了個精光,而且可以說是半點都分潤不到他頭上。不但如此,他家裡的兒子還捅出了一樁直達天聽的官司。於是,強打精神把獻俘之類的事情全都做完了,他立時閉門在家生悶氣。

    小皇帝都已經下令清理天下刑獄了,他這當口要是上躥下跳活絡,不更顯得理虧?還不如好好在家裡呆著看看風向再說。所以,哪怕是幾位閣老和部院大員多有暗示,他卻一概不理會,家裡人都放了出去留意各家動靜,尤其是徐勛那兒。

    這一天上午,在水榭中休養的朱暉就等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他幾乎蹭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再三確定道:“你真的看準了,那是皇上?”

    “小的肯定沒看錯,小的在興安伯府門前蹲了好幾天了,曾經見過宮裡的張公公,這回是他跟了一個年輕公子來的,後頭還有幾位顯然是宮中貴人模樣的陪著,再加上那做派,必定是皇上無疑。因怕人發現,小的只敢遠遠站著,只聽那位張公公對的皇上說,今天錢寧納妾,正好去湊個熱鬧喝杯喜酒。只可惜他那房子狹窄了些,小的這才回來給老爺報信。”

    “你下去吧!”

    朱暉擺擺手吩咐那小廝退下,面色一時有些陰晴不定。他確實是把徐勛恨得牙癢癢的,可真要說報復,他一個空頭勛貴,那些文官看中的是他曾經在京營和十二團營多年的人脈,看中的是他手中掌過軍權,指不定還要挑著他去和徐勛這小輩去鬥,他怎能讓他們遂了心願?而且。今天皇帝能夠因為徐勛,而對那個才剛陞官的錢寧刮目相看,甚至還去親自參加他的納妾之禮,這說明什麼?

    公卿貴戚一旦沒了聖眷,那比那些得罪了皇帝的文官還要可怕。那些文官好歹頂了一個清正剛直的名聲,在士林之中被豎為典範,可他要是沒聖眷就完了,這子孫全都要靠邊站!

    想到這裡。他立時一咬牙喝道:“來人,更衣!”

    倘若徐勛知道朱暉竟然把朱厚照要去看錢寧納妾的事情歸到自己頭上,他一定會大呼冤枉。這一樁姻緣是在沙城結下的,郎有情妾有意,他自然就允了錢寧,本打算錢寧陞官之後操辦此事的時候,他去喝一杯喜酒送一份賀禮。算是給此番建下大功的錢寧一個大面子。這就夠了,可誰料到張永竟直接把朱厚照給三言兩語說動了過來。此時此刻,見朱厚照一馬當先興高采烈,他忍不住斜睨了張永一眼。

    “老張,你這剛升了御馬監太監,也不稍微低調些!”

    “有什麼好低調的,你好容易設計把閔拉了下馬,越是這時候就越得給你做面子。”張永嘿然一笑,見前後左右都知機得隔開幾步距離。他便策馬往徐勛靠近了幾步,又低聲說道,“你知道老劉今天為何沒跟來?他派人去接家裡的親戚,現如今有兩個侄兒來了。皇上說要見見他那兩個侄兒,他緊趕著去找人教導他們禮儀,今天這才沒顧得上出來。他是有親戚,可你家裡那些親戚你信得過?錢寧是你這一回一手提拔上來的典型。給足面子做足派頭,還愁他將來不對你忠心耿耿?”

    徐勛被張永這連珠炮似的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想想自己是虱子多了不怕癢,確實也不在乎那些御史彈劾帶著皇帝出來胡混,於是不得不點了點頭。然而。這還確實真的是他頭一次去錢寧家裡,在走了兩回冤枉路之後。他終於帶著朱厚照一行人拐進了那條不怎麼寬敞的胡同。就在這時候,前方突然有人影逃也似地從裡頭跑了出來,一面回頭看,一面還叫嚷著什麼。跟著朱厚照的那幾個護衛經歷了上一回的事,此刻無不是如臨大敵,可徐勛一眼就認出了那樣貌滑稽的人,頓時笑著策馬前行了幾步。

    “錢寧,你這是什麼樣子?”

    “啊,大人!”

    披散著一身大紅衣袍的正是錢寧,不但如此,他頭上還戴著一頂不倫不類的新郎冠,面上不知道被哪個不著調的人塗得紅一塊粉一塊。聽到徐勛呵斥,原本就有些狼狽的他連忙肅立行禮,可頂著這樣兒實在是嚴肅不起來,只能哭喪著臉說道:“回稟大人的話,都是馬橋和其他那些小兔崽子搗的鬼,硬是說這大好日子不能只擺幾桌酒算完,結果把卑職打扮成了這樣子……”

    “這樣子怎麼了,我看這樣子很好啊!”

    錢寧突然聽到後頭傳來了這麼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一愣之下就抬起了頭,待到認出那人來,他的嘴巴一下子張得老大,幾乎能塞進一顆雞蛋去。老半晌,他才慌慌張張撩起了袍子,待要下跪的時候,卻吃徐勛一個眼神止住了。饒是如此,他仍然結結巴巴地說道:“皇……皇公子,您怎麼來了?”

    “你這回是英雄配美人,我當然要來看個熱鬧!”朱厚照用馬鞭在手裡敲了兩下,笑吟吟地說道,“好了好了,別堵在這兒,回去報個信,讓他們全都管好一張嘴,不許見著我就亂成一團。還有,不許告訴你家婆娘小子,還有那個你要娶的美人!”

    眼見錢寧連聲答應後就轉身要跑,徐勛立刻叫住了他,又跳下了馬來,笑著說道:“別忙,我和你一塊過去!那些個小子向來就愛鬧愛玩,你這樣過去他們興許還以為你是玩笑,鎮不住他們!”

    “是是是,大人和我一塊去就最好了!”

    錢寧一面答應一面小心翼翼陪著徐勛往自家門口走。這時候,徐勛方才沉聲問起到底是怎麼回事,錢寧自然不敢隱瞞,那臉色竟是比哭還難看:“大人,卑職家裡婆娘也不知道是聽了誰攛掇,突然在那撒起了潑,還拿著掃帚趕了卑職出來,渾不顧裡頭都是咱們府軍前衛上上下下的軍官。卑職這是怕您來,打算去請岳父來治治她,誰知道不但您來了,而且……”

    “而且皇上也來了?”徐勛沒好氣地衝著錢寧哼了一聲,“這要不是我自告奮勇跟著你進來一趟,待會皇上進去,指不定鬧出什麼事!就憑你這家宅還沒管好的德行,那會兒在沙城也好意思和我提要納妾?你就不怕納了這何彩蓮,你家裡雞犬不寧!”

    “卑職怎麼知道家裡婆娘這般彪悍,英雄美人,原本就是佳話……”

    見錢寧這心虛的樣子,徐勛又好氣又好笑,眼看錢家門到了,他便推了錢寧一把示意他上前。果然,錢寧那頂著個新郎冠的頭在門口只一露,裡頭就丟出了一樣什麼東西來,隨即咣噹一聲砸在對面牆壁上摔了個粉碎。徐勛正慶幸自己沒有貿然走在前頭,就只見錢寧呆呆地往背後那砸碎的瓷器瞧了一眼,旋即突然氣急敗壞地衝進了院子。

    “你這是幹什麼,家裡總共就這麼一件宣德窯的好東西,你要砸怎麼不把自個給砸了!”

    “宣德窯怎麼了,反正平白是別人享受,我這黃臉婆算什麼!”

    聽到裡頭那毫不留情的喝罵,緊跟著就鬧得更不像樣子了,徐勛終於忍不住在肚子裡嘆了一口氣,旋即跨過門檻進了門。眼見那邊廂院子裡錢寧和一個婦人正扭在一塊,而旁邊則是好些個嘻嘻哈哈唯恐天下不亂的軍官,他不由得重重咳嗽了一聲。下一刻,隨著好幾個腦袋別過頭來望了一眼,彷彿是傳染似的,一時間四下里寂靜無聲,就連錢寧的婆娘也閉嘴了。

    “大好的日子,這是鬧得哪一齣?”

    徐勛慢悠悠地走上前去,見剛剛還在起鬨看熱鬧的年輕軍官們呼啦啦全都散到了一邊,一個個站得猶如平日站軍姿似的挺拔筆直,他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徑直來到了錢寧妻子的面前。見她不到三十的光景,眉眼雖然還能看出幾分少女時的風情來,可臉上已經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歲月風霜,腰肢也已經明顯露出了發福的前兆,再加上這會兒披頭散髮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像是市井潑婦。而在她身後,一個七八歲的小子正探出腦袋來好奇地看他,虎頭虎腦的煞是可愛。

    “錢寧,這便是你家夫人和兒子了?”

    事到如今,錢寧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可當著徐勛的面卻不得不尷尬地點頭,又衝著那女人道:“還不快行禮,這就是平北伯!”

    “啊!”

    錢寧的娘子潘氏立時恍然回神,慌忙道了個深深的萬福,可這膝蓋才彎下去,她便被徐勛一把攙扶了起來。她在底層廝混了好些年,對於男女授受不親這些規矩看得自然不甚重,可想想剛剛自己那樣子給這位地位尊貴而又俊秀的少年新貴看去了,總覺得臊得慌。可接下來徐勛出口的一句話,卻讓她一下子愣在了那兒。

    “都要封三品誥命淑人了,怎麼在這大好日子裡和錢寧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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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妻妾和人情

    三品誥命……淑人?

    潘氏一時呆若木雞。她嫁給錢寧的時候,雖說錢寧便已經是南京守備太監錢能的養子,可那老不死的太監下頭又不止這麼一個養子,所以她竟沒過上一天好日子。錢寧是恩蔭了錦衣衛百戶,可區區一個百戶又有多少錢糧,養活妻兒就已經緊緊巴巴,她從做針線到給人洗衣裳,哪裡有什麼官太太的體面的?按說百戶的妻子也該是有品級的外命婦,可朝廷的世襲百戶不知凡幾,而且往往大多數都終身難以上升一步,這封妻蔭子自然無從談起,誥命也是不升不給,說出去都沒人敬。

    老半晌,潘氏才結結巴巴地說道:“伯爺,您說的……您說的是真的?”

    “錢寧既然進封了正三品府軍前衛指揮使,接下來當然要封你三品淑人的誥命,這妻憑夫貴原本就是朝廷的規矩,我怎會誆騙於你?”說到這裡,徐勛便不悅地看了錢寧一眼,“這麼大的事情,也不對嫂夫人說清楚!都什麼時候了,趕緊把自己收拾乾淨,待會新人進門,還要給你和嫂夫人敬茶,外頭還有其他客人!”

    一席話說得錢寧慌忙溜到裡頭去重新洗臉打扮了。這時候,徐勛才招手示意馬橋過來,見這傢伙訕訕地挪著步子上前,他哪裡不知道馬橋是生怕自己罵他袖手旁觀,卻只是狠狠瞪了其一眼,這才淡淡地說道:“既然是來賀喜的,這喜酒就不能白喝,內內外外收拾佈置一下,錢家的人不夠就去外頭請人來幫忙。有你們這樣慢待他這個上司的?”

    見馬橋點頭如小雞啄米,轉身就要走,徐勛又把人叫住,低聲提醒道:“去給他們全都提個醒,小侯爺人已經在外頭了。”

    在府軍前衛,那小侯爺三個字簡直是如同聖旨一般管用。馬橋那臉色刷的白了,看熱鬧的心思統統飛到九霄雲外不說,轉身跑回去的時候。步子都有些踉蹌。隨著他把話帶到,那些個軍官立時各自分派了任務,不過是須臾的功夫就把一片狼藉的院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而趁著朱厚照還沒進來,徐勛便招手叫了錢寧的兒子過來,得知他小名叫做阿毛。大名叫做錢金,他一時不禁莞爾。

    “伯爺,都是窮怕了,所以才給他起這麼個俗名。”潘氏已經完全給徐勛的做派鎮住了,連忙訕訕地解釋了一句,隨即方才欲言又止地說,“您剛剛說的誥命淑人……”

    “我說的是真的,不過,你要是鬧騰大發了,你家漢子氣急敗壞做出了什麼衝動的事情,比如說休妻……”見潘氏一下子面如土色,徐勛知道火候差不多了,這才親切地說道,“當然,他要是敢這麼做,我第一個饒不過他!嫂夫人跟著他吃了這許多苦頭。現如今當然應該妻憑夫貴享享清福,給自己的兒子找個好前程。至於今天就要進門的新人,不妨放寬心一些。你有誥命在身,還怕沒底氣?”

    潘氏終於醒悟了過來,眼睛一紅就要向徐勛下跪,吃徐勛又扶了起來,她連忙按著一旁的兒子錢金給徐勛磕頭。見徐勛含笑扶起了小傢伙。又摸了個小金錁子當見面禮,她越發覺得自家漢子的這個少年上司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因而當徐勛讓她進去好好裝扮裝扮,別讓新人給比下去了,她想都不想就連聲答應。一把牽了錢金匆匆回屋。

    這邊剛剛安頓好,朱厚照就已經帶著人大搖大擺地進了院子。一見四下里的寒酸模樣,他忍不住愣了一愣,隨即方才看著徐勛說道:“才封的三品指揮使,就住這兒?”

    “您也知道是才封的,就算賞了銀子,一時半會哪裡那麼快準備好宅院?”

    朱厚照東張西望,臉上越發懊惱了:“早知道我就賜給他一座宅院了!”

    “皇上您說得容易,您本來還打算賜給徐大人一座府邸來著,可是戶部尚書韓文一個勁哭窮,最後還不是徐大人主動不要,這才算消停了?徐大人都沒得著,更何況錢寧!”張永抓緊機會上了眼藥,見朱厚照果然悻悻然,他方才得意地給徐勛使了個眼色,這才假意嘆息道,“哎,不過這地方確實太狹窄了一些,到時候連個擺酒席坐的地方都沒有。”

    朱厚照一邊聽一邊眉頭大皺,而徐勛越聽越覺得張永話中有話,少不得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問道:“你究竟搗什麼鬼?”

    “嘿,這說出來就不靈光了,你就等著瞧好戲吧!”

    見張永這麼一副賣關子的模樣,徐勛想想總不至於出什麼大事,於是樂得袖手旁觀。不多時,裝束一新的錢寧終於出了屋子,這下子臉上那些亂七八糟的脂粉之類全都不見,人收拾得乾淨俐落,他原本就虎背熊腰,脫下那身不倫不類的大紅衣袍,換上了那身軍袍,當然猶顯英氣。而潘氏也很快牽了錢金一塊出來,她特意用冷水敷了眼睛抹了些脂粉,又穿上了平日最好的一件銷金衣裳,鬆鬆綰了個髮髻,看上去倒平添了幾分嫵媚,就連錢寧也沒想到剛剛的惡婆娘搖身一變竟成了這樣子,一時竟有些呆了。

    就在錢寧回過神來趕著去給朱厚照行禮,又訥訥解說已經在附近的福韻樓定了四桌席面,屆時請大夥吃酒的時候,外頭終於響起了劈裡啪啦的鞭炮聲,緊跟著就有一個少年軍官一溜煙地跑了進來,口中還大聲嚷嚷道:“來了,來了,新人來了!”

    那少年軍官是府軍前衛中的一個百戶,剛剛被人哄笑著挑了在大街上守候新人的轎子,不知怎的竟是沒注意到徐勛這一行人,這會兒嚷嚷著一進門先是看到了徐勛,隨即又認出了朱厚照,他一下子就傻在了那裡。就在他蠕動著嘴唇險些就要叫出一聲皇上的時候,旁邊的馬橋終於適時阻止了他。

    “新人來了。趕緊讓開一條道,否則怎麼讓錢大人挑蓋頭!”

    要是沒有朱厚照這個小皇帝在場,錢寧一定會分外興奮這抱得美人歸的一刻,可這會兒看到那戴著蓋頭身穿粉紅色褙子的女子進了門來,他卻感到了一絲緊張。尤其是在朱厚照那左一聲右一聲的催促下伸手去揭蓋頭的一剎那,他的手甚至有幾分顫抖。偏偏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喧嘩。

    “這大好的日子,我來得不晚吧!”

    徐勛愕然回頭一瞧。見是保國公朱暉,他頓時愣住了。瞥見張永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他忍不住一胳膊肘撞了過去:“這就是你說的等著瞧好戲?”

    “那是,我早知道保國公在你家門口放了人盯著,今天在你家門口特意提高了嗓門說錢寧這房子寒酸。他怎會不來?別人出錢給錢寧換房子,人情卻是你的,還有比這更美的事?”

    “老張,我還以為我自個最會算計,沒想到你比我更精打細算!”

    “過獎過獎,咱們是窮人,不學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怎麼行!”

    這兩人在這嘀嘀咕咕,朱暉卻已經進來了。見到朱厚照的時候。他還微微露出了幾分愕然,隨即很得體地用了一個朱公子的稱呼搪塞了下去,讓朱厚照那原本有些不好看的臉色和緩了幾分。緊跟著,朱暉就笑著讓隨從遞上了一個錦匣。

    “錢寧,此次你能隨平北伯建下大功,又抱得美人歸,可說是英雄美人的一段佳話。我這個一無所得的主帥也沒什麼好東西恭賀你這喜事,這是阜財坊手帕胡同一座三進院子。便送了你。你好歹也已經是三品指揮使,以後家裡人口多了,再窩在這地方像什麼話?地方我都已經佈置好了,你在這邊行過禮後,便過去看看新房吧!”

    保國公朱暉居然主動承認自己此次一無所得,又送上了這樣一份少有的賀禮,週遭眾人一時全都呆住了。作為當事人的錢寧看著那送到面前的錦匣,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只能拿眼睛去偷覷徐勛和朱厚照。見徐勛只是笑吟吟的,朱厚照一會皺眉頭一會沉思。他不禁乾咳了一聲:“保國公如此厚意,卑職怎麼好意思……”

    “保國公既是如此好意,你就收下吧!”

    徐勛笑著開了口,又沖錢寧使了個眼色。這時候,本就心癢癢的錢寧再一看朱厚照並沒有阻止的意思,他終於如釋重負,慌忙接了東西在手連聲道謝。而朱厚照看錢寧接了東西,竟是似笑非笑地說道:“保國公倒是有心。”

    小皇帝這話聽不出多少喜怒,可臉上終究沒什麼惱色,朱暉心頭一鬆,忙笑道:“麾下出了這樣的勇將,也是我這個不成器統兵大帥的福分,自然應當來賀一賀。當然,出了平北伯這樣的少年英傑,那就不但是我的福分,而且是大明朝的福分了。”

    這赤裸裸的奉承聽得徐勛的耳朵都有些發癢,可卻彷彿挺對朱厚照的胃口。他歪著頭看了朱暉好半晌,終於算是接受了這番說辭,點點頭就大手一揮道:“好了好了,賓客既然都到齊了,那就趕緊揭蓋頭,看看是怎樣的美人迷了咱們的英雄!”

    有了小皇帝這句話,錢寧終於再不猶豫,眾目睽睽之下就拿著秤桿挑開了那方銷金蓋頭。當看清下頭那艷若桃李的容顏,饒是他此前見過何彩蓮的顏色,這會兒也是激動萬分,更不用說週遭那一連串驚嘆讚歎聲,讓他情不自禁地飄飄然了起來。

    “不錯不錯,算你有些福氣!”朱厚照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就往後退了兩步,把地方讓給了那些爭先恐後想一睹為快的年輕軍官。見徐勛也跟著退了出來,他才對著其低聲說道,“漂亮倒是漂亮,只不過艷俗了些,比起前時唐寅畫裡頭的那個美人,還是少了些什麼……哦,也不及沈姐姐漂亮!”

    聽了皇帝最後加上那一句不倫不類的話,徐勛不禁莞爾。小丫頭年紀還小,尚未完全長開,要說美艷,自然是及不上何彩蓮,他自己瞅著好就行;至於唐寅的那一副美人圖,這又不是後世的照片那般清晰逼真,朱厚照愣是能覺得一幅畫比活生生的何彩蓮漂亮,那究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還是別的什麼緣故?他那會兒答應得太快,那幅畫究竟是什麼樣子已經忘差不多了,依稀只記得是一個女子打傘護著一小童過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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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六章 一笑泯恩仇?

    納妾不同於娶妻,而錢寧還沒有到那等在家裡內外立起規矩的地步,因而,雖是一大堆人圍著他新納的美嬌娘上上下下瞧看,有人嘖嘖讚歎,也有人竊竊私語,穩坐釣魚台的他卻非但不惱,而且還笑眯眯的,心裡更生出了一種非同一般的快意來。

    又升了官,又得了美人,豁出命去拼這一回,實在是值了!

    一旁坐著的潘氏也是滿面笑容,哪裡還有剛剛氣急敗壞的母老虎狀。三品淑人的朝廷誥命,總比男人易變的心更穩妥些,況且徐勛還說絶不會讓錢寧寵妾滅妻,又彷彿對她的兒子頗有善意,再加上平白無故得了一座宅子,她那最初的一丁點醋意也都飛到爪哇國去了。這會兒喝了年輕漂亮的何彩蓮跪下敬的茶,她只覺得通體毛孔都是舒坦的,竟還說出了幾句異常軟和賢淑的話來,給錢寧做足了面子。

    這些該走的禮儀結束之後,福韻樓的席面也送到了。然而,由於保國公朱暉死活說這邊地方小擺不開,於是錢寧覷了覷朱厚照和徐勛的臉色,便半推半就吩咐轉到新宅子擺酒宴客。所幸兩個地方相隔只兩條胡同,一應人等跟著保國公府的人一到地頭,馬橋看到那三間三架的黑油錫環大門,一色白牆黑瓦,門內隱約可見第一進的正房,他就頭一個驚嘆了出來。

    “老錢……咳咳,錢大人,光是這一棟宅子,怕是沒有一兩千的銀子怎麼都拿不下來!”

    對於馬橋臨時改口的稱呼,錢寧心裡熨貼,面上卻還誠惶誠恐地看著朱暉說:“保國公實在是太客氣了。這麼一份大禮。實在是讓我受之有愧……”

    “別受之有愧了,這房契保國公都已經過戶到了你的名下,難不成你還讓人收回去?”剛剛朱厚照不管不顧地從錦匣裡頭把房契拿了出來過目,這會兒就沒好氣地打斷了錢寧的話,“這一大幫子人站在門口像什麼樣子,快帶咱們進去看看保國公送你的這新居如何!”

    錢寧這才趕緊側著身子在前頭領路,才繞過一堵大影壁,立時就有青衣小帽的兩個小廝迎上前來行禮。他心知肚明這是朱暉一塊打包附贈的,不禁斜睨了這位保國公一眼。雖知道人家這份人情絶不是衝著他來的,可他心裡依舊是高興得了不得。

    然而,就在這時候,徐勛瞅著屋脊上的瓦獸,突然彷彿漫不經心似的問道:“保國公這宅子,從前也應該有些來歷吧?”

    朱暉這一路走,一路都在仔細留意朱厚照的臉色,但凡發現小皇帝皺眉,他的心就砰砰砰跳得厲害。這會兒徐勛一問,他最初還沒反應過來,還是一旁的小廝低低提醒了一聲,他這才慌忙笑道:“談不上來歷。從前這兒住的是一個旗手衛的指揮使,後來人故去後沒有兒子,家裡人爭產爭襲,反而把家當都敗光了,這房子才落到了我的手裡,如今也是借花獻佛。”

    徐勛看著那屋脊瓦獸就知道是官員宅邸。此刻朱暉這麼解釋,他也就不為已甚,只施施然地隨著眾人繼續往裡走。等進了第二進院子,便有四個僕婦迎了上來,俱是三四十歲滿臉恭順,迎著錢寧和潘氏便叫老爺太太。錢寧還矜持些,潘氏的嘴角卻已經翹得放不下來了。而出身鄉下的何彩蓮更是緊緊擰著衣角,可那脂粉洗盡的臉上卻已經滿是喜悅的紅暈。

    而朱厚照見慣了亭台樓閣宮殿館院,對於區區一座齊整的宅子自然還看不上,可心裡對於朱暉的惱意便減少了許多。等邁進第三進的院子,看到幾個綺年玉貌的年輕丫頭迎上前時,他就忍不住對徐勛輕哼道:“總算朱暉還識相。”

    雖說虱子多了不怕癢,仇恨多了不壓身,而且朱暉此舉也尚未明了是衝著化解皇帝心結來的,還是向自己示好來的,可徐勛並不打算在這當口落井下石,反而輕笑道:“這一份大禮送來,錢寧此次官職美人得全了,今天又連宅子都有了,可不是三喜臨門?”

    他有意提高了最後三喜臨門這四個字的聲音,見朱暉果然回望了過來,神情頗為緊張,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我和錢寧有今天,是皇上知人善任;而保國公父子兩代有今天,則是憲廟和先帝爺知人善任。說起來,咱們都趕上好時候了。”

    朱暉還沒完全品出這話的滋味來,朱厚照卻已經略有所悟。自個的爺爺憲宗成化皇帝也就算了,他連一眼都沒見過,可弘治皇帝才剛故去沒幾個月,自己要是真的發落了昔日父皇曾經重用過的保國公朱暉,總是對父皇的不恭敬。於是,他一招手示意朱暉過來,隨即就懶懶地說:“保國公,看在你父子兩代忠貞為國的份上,這次出兵的事就算了。只不過……”

    跟著父親征戰多年,承襲保國公爵位也已經多年,朱暉不說老奸巨猾,可也已經是老油子了,這會兒皇帝說出這樣的話來,分明是寬宥的意思。因而他一面恭聽,一面用複雜的目光掃了徐勛一眼,可聽到最後那只不過三個字,他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來。

    “只不過你那個兒子做的好事,卻不能就這麼算了!”朱厚照一想起自己頭一次正兒八經去逛青樓打算開葷,結果就被人當成紈褲子弟,要不是徐勛踹門進來得及時,險些被那姑娘的東西砸了個滿頭包,他就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冷哼道,“為了一丁點事情把人家弄得家破人亡,還把人家良家女子逼到了那種地方,簡直是無法無天!”

    這事兒朱暉一回來就開始多方設法,即便錦衣衛猶如鐵桶一般潑水不入,也愣是給他鑽出了一條縫來。所以,見朱厚照發了火,他連忙低聲陪笑道:“都是我常年管著軍中不在家,家裡頭那幾個孽畜少人管教。我回來之後就已經打了那個小畜生四十大板,讓他擇日去給那位姑娘的家人重新遷葬福地,然後叫他披麻戴孝去祭拜一番,多多賠些銀子。論理就是殺了他也不為過,可皇上才剛登基,重處勛貴子弟未免讓其他公卿面上不好看,不若發落他到軍前效力,死了算是他活該,若是僥倖不死而有所立功,就當他是將功折罪。當初自作主張做下了這等勾當的那兩個下人,自然是罪該萬死。”

    即便是徐勛和朱暉素來不對付,此時聽了這番有理有據聲情並茂的話,也不得不承認朱暉畢竟是官場沉浮多年的人,找準了切入點。果然,朱厚照的臉色立刻緩和了下來,抬頭瞅了朱暉一眼,竟還微微點了點頭。

    “你有這個心思,總算還像話。”

    可就在朱暉以為這一茬總算能揭過去的時候,朱厚照卻突然又看著徐勛問道:“徐勛,張永,你們說保國公這主意如何?”

    對於小皇帝會問到自己頭上,徐勛半點也不意外,這會兒見朱暉故作鎮定的樣子,他有意瞥了張永一眼,見張永一副唯自己馬首是瞻的模樣,他方才淡淡地說:“逝者已矣,若是殺了保國公那位公子,死者也活不回來,可要是把人放在邊疆磨練磨練,浪子回頭金不換,興許能造出一個有用的人才來。此前這案子只是錦衣衛密審,如今也不便張揚出去,但是,如何是讓人真的在軍前效力,而不是只頂著個名義,這卻是最要緊的。”

    張永也跟著笑道:“這話說的是,但使真的是軍前效力將功折罪,誰也沒話說。”

    要不是為了維護自家名聲,不過是一個庶子,保國公朱暉甚至願意殺了那個孽障來換回聖心,此刻徐勛只是點出不要掛羊頭賣狗肉,他自然沒什麼可猶豫的,當即斬釘截鐵地說道“這好辦,直接把人踢到延綏鎮的長樂堡去,那地方幾乎年年韃子進犯,讓他去那邊殺虜贖罪!皇上可吩咐延綏鎮守太監和三邊總制楊大人多多留心,看這小子可曾偷懶耍奸!”

    朱厚照別的不通,這輿圖近來可是沒少看,當即覺得朱暉是真的有悔過責子之心,當即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好,回頭我就吩咐錦衣衛去辦。”

    這一茬事情解決,不說皆大歡喜,兩邊都鬆了一口大氣。此時,前邊的馬橋方才過來問酒席擺在何處,又滿臉堆笑請眾人入席,朱厚照立時頭一個興緻盎然地快步過去了。而徐勛正要跟上,一旁的朱暉卻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平北伯,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情?”徐勛故作詫異地挑了挑眉,隨即才打了個哈哈說,“之前的事情早就過去了,我都不記得了。保國公少年時就從當年老公爺南征北戰,我是拍馬都及不上的,從今往後還得請保國公多多指教才是。”

    得了徐勛的這句話,保國公朱暉這才真正放下了心,少不得謙遜了兩句,這才慌忙快步去追朱厚照。這時候,張永才上前一步和徐勛並肩而立:“徐老弟,我不過是誑了朱暉一座宅子,你卻更絶,居然能心胸寬大得一笑泯恩仇啊!”

    “他都能主動低頭,我有什麼好擺架子的?”徐勛哂然一笑,這才和張永一塊慢吞吞地往前走,一路走一路說道,“雖說他這回栽了個大觔斗,可在軍中的人脈卻不是假的。這當口鬥起來,高興的是那些老大人,我可不會上這個當!再說了,我心裡籌劃著一樁事情,還得借助他的力量。”

    殺人抵命當然痛快,可他又不是正直公允的包青天,管到這地步也就差不多了。

    張永立時好奇了起來,忙追問道:“什麼事情?”

    徐勛乾笑兩聲,突然顧左右而言他道:“對了,老張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這一次抓了小王子的那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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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外戰不外行!

    烏魯斯博羅特懂事的時候,父親巴圖蒙克已經是坐穩了王位的大汗,母親又是赫赫有名的滿都海大哈屯,四周雖還有部落首領虎視眈眈心懷叵測,但局勢比起父親剛即位的時候已經和緩多了,所以說用含著金湯匙出生來形容他也不為過。相對於長兄圖魯博羅特,作為雙胞胎弟弟的他相貌更俊朗,武藝更出眾,所以深得巴圖蒙克喜愛,此次更是以濟農的身份帶兵出征,可誰能想到,躊躇滿志的這一仗竟是打得他自己身陷囹圄。

    自從自殺不成被俘至今,他都已經忘記已經過去了多少天。最初被堵著嘴一路押回大同,他還能在心裡暗自計算時日。可隨著彷彿被人遺忘了一般關進了一間小黑屋,他就再也算不清楚天數變化了,唯一記得的就是整整吃了八十頓飯――可這八十頓飯有的相隔時間極長,有的卻間隔時間極短,再加上每日睡眠都是昏昏沉沉被人叫醒,他的生物鐘被攪得一團亂。當一天早上,被人從黑屋子裡拖出來押上一輛馬車時,即便是從前熟悉他的人,面對面走過也未必能認出憔悴不堪滿臉大鬍子的他是那位在察哈爾汗庭炙手可熱的二王子。

    倘若一開始就被轉押進京,他不是思量著逃跑,就是想著自殺,亦或者是鬧騰出什麼大動靜來。可是被關了這麼久,打小順風順水的他那一腔鋭氣已經幾乎被磨光了。一路上半死不活給吃的就吃,給喝的就喝,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等到了最後被人從馬車上拖下來,徑直塞進了一間黑屋子的時候,他方才一下子驚醒了過來,竭盡全力瘋狂地撲上去,可那一扇門卻在他面前狠狠地關了個嚴嚴實實,竟是又回覆到從前那種小黑屋的狀態。

    “混蛋,開門。放我出去,我要見大明朝的皇帝!”

    烏魯斯博羅特卻不像妹妹圖魯勒圖那樣會說漢語,這一連串蒙語從口中迸出來,外頭守著的西廠番子全都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愣是沒有一個人能聽懂。聽著裡頭那嚷嚷,兩個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就嘿然笑道:“鐘頭兒真是名不虛傳,居然還能從大同抓到這麼一個韃子奸細。”

    “誰說不是?否則谷公公那麼挑剔的人。怎會用了鐘頭兒當掌刑千戶?上頭關照了,裡頭那個韃子只管給他一日三頓,其他的都不用理會,殺殺他的性子。”

    “谷公公和鐘頭兒都太大度了,要我說真要殺他的性子,那就每天給他吃一頓,餓得他半死不活。每天給他一頓鞭子兩頓板子當三餐。看他還有什麼氣力在那叫喚!”

    倘若烏魯斯博羅特聽得懂漢語,必定要被這兩人若無其事地討論的這等殘酷勾當氣個半死,只可惜他一個字聽不懂,只知道外頭人完全無視了他,等嗓子叫得嘶啞冒煙了,他方才無力地跌坐了下來,心裡頭又悔又恨。

    剛從大同趕回來的谷大用徑直先進了宮,慧通則在院子裡痛痛快快提了幾桶井水沖了個澡,換上一身乾爽衣服就出了門。按照和谷大用商量好的徑直來到了興安伯府。他也算是常來常往的人,再加上如今金六兼管門上,自然直接就把他領了進去。

    從前是徐勛在外頭忙得腳不沾地,徐良在家裡閒得發慌發霉,可現如今卻掉轉了過來。徐良每日要去京營督操,而徐勛卻得了假,除了往城外偷香竊玉之外。大多數時候都歇在家裡補足之前那一個多月的鞍馬勞頓。這會兒在書房檐下接著慧通的時候,他還正在打呵欠。

    “小伯爺精神這麼不濟,最近難道是晚上夜夜笙歌?”

    進了書房一落座,慧通就笑嘻嘻地打趣了這麼一句。而徐勛一屁股往書案後頭那張黃花梨浮雕開光的交椅上一坐,雙手往雲紋如意頭的扶手上一搭。當即沒好氣地說:“天天補覺都來不及,哪來那麼多空閒夜夜笙歌?倒是你。這次到大同可順利?”

    談及公事,慧通就收起了嬉皮笑臉,把谷大用讓他轉達的話一一道來:“大同乃是重鎮,要不是莊總兵因大勝而得了朝廷嘉獎,仍舊鎮守大同,官職卻往上升了一級,我這次和谷公公也不會這麼明目張膽地把西廠在宣府的分司給建了下去。不過,統共就十幾個人,說是偵緝,其實不過是代表西廠把手第一次伸出了京城。”

    “你說得不錯,谷大用看著粗疏,其實卻是個明白人,這次跑去大同,更多的是躲是非而不是擴張勢力,所以做到這樣也就夠了。”徐勛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扶手,突然開口問道,“我讓你們幫我押回來的那個人怎麼樣?”

    “小黑屋關了他一個月,拉出來就半死不活的,這一程回來老實得很,就是到了西廠還鬧騰了兩句,不過料想是強弩之末。”說到這裡,慧通就前傾了身子,很感興趣地問道,“我說小伯爺,這小子可是正兒八經的蒙古王子,你抓了說是讓蒙古自個去內鬥,不報上朝廷也就罷了,可為什麼連皇上也瞞著?而且還這麼當蒙古奸細關著,你這是打算幹什麼?莫非打算從他嘴裡撬出韃子汗庭的虛實來?”

    “人沒押回來,我對皇上說了,萬一皇上興緻上來了,非得讓你們提前押回來,這不是麻煩?如今塵埃落定,這麼個人進京神不知鬼不覺,就算韃子有奸細也打探不到,這是最穩妥的。至於撬開他的嘴,沒那個必要,關上他一年半載他什麼都會說出來,可草原上的局勢瞬息萬變,那時候就過時了。我留著他是因為他的身份特殊,將來做某些事情的時候能夠派上用場。”

    慧通對於徐勛這某些事情的說法很感興趣,當即追問道:“小伯爺所說的某些事情是……”

    “永謝布和鄂爾多斯的聯軍雖然實力不凡,可要是達延汗一怒之下集合大軍,那麼他們的實力還是不那麼夠看的。如果我沒猜錯,汗庭用的一定是這位二王子報仇的旗號,要是咱們設法把這位二王子送到一個地方去……”

    “什麼地方?”

    “我聽說,如今這位坐在汗位上的達延汗,滿腦子想的都是恢復當年成吉思汗的榮光,將草原上的所有部落都歸於黃金家族的統治下,所以,除了那些忠心耿耿跟在他左右的大將,其他的部族領主多半是有異心的,尤其是那些和黃金家族一直有聯姻,自身實力又相當強大的領主。這其中,前頭那位大汗的女婿火篩,想必是最不願意把領地拱手讓給別人的。”

    這些都是徐勛此前在草原上的那些時日,像老柴火和神英打聽到的情況,此時見慧通若有所思眼神閃爍,顯然也正在飛快地算計著,他就又說道:“我聽說達延汗有十一個兒子,放在咱們中原,三四個皇子也要奪嫡爭位,這草原上想必也絶不例外。這位二王子原本已經是濟農,他這麼一‘死’,這個位子肯定要落在別人手裡,等到他再次露面,必然還有得一番爭鬥。當然,若是沒有火篩,再加上咱們的幫忙,他這打了敗仗,連怎麼回去都說不清道不明的,肯定不那麼容易重新站穩腳跟。”

    “小伯爺的意思是,助他爭位?”

    “錯,我們和他們做生意。”徐勛見慧通目瞪口呆,他不禁笑吟吟地說道,“那些韃子牛馬羊最多,可那些享樂的東西卻少,再加上茶葉等等必須要倚賴關內,所以一個個都想和大明互市。把這道口子對有限的人開一開,自然有相應的好處。此外,無論錦衣衛也好東廠西廠也好,矛頭都在內,對於北邊的軍情幾乎一無所知,我的目的就是,在北邊鋪設出一張情報網絡來。所以,我打算在時機合適的時候,對皇上提出,再建一個偵緝衙門,專司對外!”

    話說到這個份上,慧通要是再聽不明白就是徹頭徹尾的傻瓜了。徐勛現如今看似是炙手可熱的新貴,可平北伯也好,前軍都督府都督也罷,實則全都是聽著好聽的,唯一一個府軍前衛掌印的名頭,可府軍前衛還建制不全!而此前徐勛已經推拒了錦衣衛的職司,這唯一的路子,就是在現有的衙門之外再組建一個新的,然後牢牢抓在手裡。

    “小伯爺好魄力!”

    徐勛自然不會聽了慧通這奉承就興高采烈,畢竟,抓牢一個自己真正能控制的衙門,方才是他立身的根本,於是,他只是微微笑道:“人常說,咱們明人是內鬥內行,外戰外行,原因很簡單,咱們的人對於自己人往往是下足了功夫去打探去分析,對於外頭人卻往往是疏忽大意只想著把門關上就天下太平,殊不知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想外戰不外行,兩眼一抹黑怎麼行?”

    “那可要我推薦幾個人過來?”

    “暫時不用。這往外打探偵緝,卻不比錦衣衛和東廠西廠,人手得慢慢培養。你把西廠這一攤子管好,讓谷大用離不開你再說。”

    很快,他就和慧通就烏魯斯博羅特的事達成一致,讓西廠暫且再把人關上個把月,得知谷大用有意在宣府也建一個西廠分司,他更是一口答應幫忙說項外加給張俊寫信。直到把慧通送出了門,他就招來了金六。

    “去仁和大長公主府請齊濟良,然後去定國公府請徐延徹,讓他們過來一趟,就說我有要緊事交待他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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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八章 君臣選美

  當朝中上下都因為刑部尚書換人,或震驚詫異,或兔死狐悲的時候,齊濟良和徐延徹這兩個勳臣貴戚子弟突然從京城消失,自然不會引起什麼太大的關注來。更多的人關注的是焦芳從吏部左侍郎轉任刑部尚書之後,這個空缺的位子該由誰來填補。
 
  而在這種風口浪尖上,皇帝出宮去看區區一個指揮使納妾的事雖也有不少御史風聞上奏痛心疾首,但朱厚照可不是弘治皇帝,一概統統留中不發,這一天又故態復萌一身常服和徐勳出了一趟宮前往靈濟胡同西廠,等回宮之後,他卻不去承乾宮,而是徑直拉著人來到了西苑太液池邊,看著那邊正在緊鑼密鼓建造的宮殿出神。
 
  好一會兒,他才側頭瞪著徐勳道:“你好啊,這麼大的事情,居然敢瞞著朕這麼久!”
 
  “也就是因為皇上是皇上,臣才敢瞞這麼久。”
 
  這話雖然拗口,可朱厚照見徐勳不慌不忙,哪裡不知道這話其中的意思、 也就因為皇帝是他,所以徐勳才那麼膽大妄為。於是,他輕哼了一聲,心裡立刻舒服了不少,但還是斜著眼睛訓斥道:“巧言令色!看在你一心軍務的份上,饒了你這回。以後要是再敢這樣自作主張,看朕怎麼收拾你!”
 
  “是是是,下不為例!”
 
  “對了,這麼大的事情讓齊濟良和徐延徹兩個去辦,牢靠不牢靠?”
 
  “皇上,不過是讓他們去做個預備。定國公和仁和大長公主兩家在宣府大同的產業很不少,再說還有個通曉北邊情形的老柴火,要聯絡上火篩應該不是問題,且等著消息就好。再說,只要這條線打通,皇上最發愁的內庫問題也能再緩解一兩分。”
 
  “你說得對……唉,登基要花錢,修宮殿要花錢,賞賜大臣要花錢,打仗還是要花錢,就連聯娶媳婦更要花錢,這一條條戶部成天都是哭窮,難道國庫沒錢,朕的內庫就是無底洞?”朱厚照說著說著就憤憤不平了起來,隨即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先頭劉瑾還對朕說呢,要是朕手頭吃緊,不如把先頭那些派在外頭的鎮守太監和稅監全都調回來,重新派人出去,每個讓他們繳納三五千兩銀子,如此就能活絡了。”
 
  這都什麼餿主意!
 
  徐勳對於這種斂財主意自然極其看不上眼,可明著反對和劉瑾過不去,這還不是時候,因而他眼珠子一轉,便笑吟吟地問道:“倘若皇上真的立時三刻等著用錢,內庫又接不上,臣就是砸鍋賣鐵,也能擠出來三五千借給皇上。”
 
  朱厚照被徐勳最後這句話給一下子逗樂了:“你說得倒好聽,你就不怕朕借了不還?”
 
  “皇上金口玉言,要真是借了不還,臣也只能認了。”徐勳有意苦了個臉,隨即便嘿然笑道,“再說了,臣和皇上什麼情分,又是守口如瓶的人,皇上就是不還也不會四處嚷嚷去。可要是換成那些心疼錢的小氣人,那就說不準了。”
 
  這迂回的一番話說得朱厚照面色一動,立時明白了徐勳的意思。他最煩那些個大臣成天的跟在後頭說這個不准那個不許,一想到採取這麼一條,又要一大幫人在耳邊聒噪,而且指不定還要被人敗壞名聲,他就立時把劉瑾的那個建議丟到了臭水溝裡。
 
  “得了,這事再說!”
 
  擱下此事後,君臣二人站在垂柳下頭又說了沒兩句話,便有內侍報說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求見。徐勳本打算告退回避,卻吃朱厚照一個眼色攔了,等朱厚照吩咐了去傳李榮上來,他就有些納悶地看向了小皇帝。
 
  讓他大跌眼鏡的是,這位少年天子在躊躇了片刻之後,竟是乾咳一聲道:“李伴伴之前對朕說過,如今已經篩選了最後一千人,說是有好幾個國色天香的,讓聯親自去過目過目。劉瑾這幾天都在外頭顧著那幾個子侄輩,谷大用又在西廠忙,張永剛到御馬監還在上手,其他人也忙不過來,你陪聯去看看?”
 
  徐勳差點被朱厚照這麼一句話給嗆死──這宮裡頭那麼多太監,總不成個個都有事忙不過來,況且又是陪著皇帝相看未來皇后妃子的大好事,誰不會搶著上?於是,想著自己和李榮不怎麼對行,傳揚出去他就成了眾矢之的,因而他少不得抓緊時間表示了自己的為難,誰知道朱厚照立時惱火地把他頂了回來。

  “你挑女人的眼光不錯,怎麼就不肯幫朕挑一個?劉瑾他們雖然忠心耿耿,可難道朕還能和下頭沒有的他們商量女人的事?你別忘了,你和母后說的那故事,還得朕幫你一塊圓!”
 
  被問得啞口無言的徐勳只好灰溜溜地退到了一邊,哪怕是李榮到了朱厚照面前施禮之後面色古怪地連看了他好幾眼,他也只能裝作沒看見那刺眼的目光。果然,當李榮聽到朱厚照看也不看他早就預備好的那身小火者衣裳,直接吩咐他再去拿一套之後,完全明白過來的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好半晌才字斟句酌地說道:“皇上,事關重大,還請三思。”
 
  “李伴伴別囉嗦了,就是讓你帶朕和他去看看,又不做別的!朕可和你明說,這事情要是洩露出一星半點風聲,朕唯你是問!”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李榮不得不妥協,心裡卻又是鬱悶又是警惕,暗想這種事情皇帝居然連劉瑾他們都撂在一邊,卻去和外臣商量,足可見徐勳在心目中的位置。於是,一路行來,走在前頭的他不露痕跡地觀察著落後兩步的朱厚照和徐勳,聽著聽著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話說回來,徐勳,要是能在其中找到唐寅畫上的那個美人,那就圓滿了。”
 
  徐勳這才明白小皇帝居然還真的對一幅畫中的女子這樣惦記,不得不潑冷水道:“不過是一幅畫,又不知道性情品格,萬一讓您大失所望呢?”
 
  “怎麼不知道性情品格,只見她打傘在橋上走,卻還知道側著傘護著下頭的小童子,就能看出她是個仔細體貼的人。再說,興許我有那緣分呢?”
 
  朱厚照卻是興致勃勃,不知不覺竟是抬起頭東張西望了起來。西苑南邊的這塊地方他很少來,相較於北邊還有太液池周邊一系列建築,這邊的宮殿都是老舊不堪,多數甚至是永樂年間修建的西宮舊居,房屋低矮老舊,看上去很沒有皇宮大內的氣派。到最後,還是徐勳低聲提醒他別把皇帝的樣兒拿出來,他才悻悻低下了頭,嘴裡卻仍是嘀咕了一句。
 
  “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美人,居然就住在這裡,這也太寒酸了!”
 
  無論是李榮也好徐勳也罷,乃至於後頭的杜錦和一干李榮心腹,全都是不敢接那話茬。等到遠遠看見前頭一扇小門,隔著高牆就是一陣陣鶯聲燕語,卻都是一色的京畿口音,甚至還有人唱了兩聲。朱厚照倒是因此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李榮卻一時眉頭大皺——他要來的事已經早就吩咐了這裡的管事太監,怎的還是這般亂糟糟光景?他沉下臉一招手,杜錦就立刻疾步跑了過去,只一聲李公公到,裡頭立時鴉雀無聲。
 
  “這是瓊芳院,一共住著千六個人,質素在此次采選當中都是最上乘的。”
 
  隨著這一句低低提醒,李榮便一馬當先往前走,而朱厚照一拉徐勳,立時也緊緊跟了上去。一行人才一進院子,朱厚照就只見滿院子環肥燕瘦的妙齡少女齊齊屈膝道了個萬福,就只聽那一聲李公公叫得齊整整脆生生,他立刻瞪大眼睛東瞅瞅西看看,一副大感興趣的樣子。
 
  和之前淘汰的那些女子不同,此番留下的最後這一千人便是要全數留宮的。和後頭的清朝選妃首看出身不同,明朝的選妃大多便在於幾次遴選中太監的看顧,最後則是太后的選擇,同樣的出身背景,有的能飛上枝頭成為皇后妃嬪,有的卻只能當個一輩子勞碌的宮女,因而還未教習過禮儀的她們知道李榮便是掌握著她們一多半命運的人,全都是拿出了自己最恭敬的姿態來。
 
  “都起來吧。”李榮斜睨了一眼背後的朱厚照,生怕這位主兒覺得自己托大,因而這一句話也說得無比和藹,見一眾少女站直身子之後,不少都大膽地往自己臉上看來,他一面暗歎她們的不懂規矩,一面卻也慶幸如此可讓皇帝更好地看清楚這些人,卻不料只過了片刻,背後就傳來了朱厚照和徐勳的嘀咕,險些沒讓他背過氣去。
 
  “就這麼一些還質素最上乘的?和承乾宮裡頭的那些有什麼兩樣,眼神都差不多!”
 
  “您稍安勿躁,這不是才看第一眼嗎?又不知道性情如何。”
 
  “看第一眼就看不上的,再看更多眼也沒意思,否則怎麼叫一見鍾情?再說整整有一千人呢,何必在這兒浪費功夫,換地方換地方!”
 
  見朱厚照顯然是犯了執拗,徐勳沒法,只得上前一步在李榮身側低聲說道:“李公公,既是如此,那就帶著其他各處逛逛吧。皇上看不上眼,就不要在這裡浪費時間了。”
 
  掃了一眼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想起剛剛杜錦上來耳語說,這兒的管事太監有意讓她們最初聚在院子裡說話,也是為了激起皇帝的好奇,李榮不禁暗罵人自作聰明,心裡卻是說不出的懊惱。這些女子都是出身富家,家裡塞了大把銀子進來,人也生得千嬌百媚聰明伶俐的,若是真的皇帝看中,日後少不得是一個善緣,這下卻全都泡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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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5 01:41:48
第三百六十九章 誤打誤撞

  相比一開始的小受挫折,當李榮帶著或許說陪著朱厚照和徐勛接連逛了四五個安置此次採選女子的宮苑,林林總總見了百多個入選的宮女,卻發現朱厚照的興緻越來越低,到最後乾脆是興味索然時,饒是他已經將近八十的人,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也不由得心中忐忑。

    要知道,他此番能夠得到司禮監掌印,全憑用選後的事情打動了朱厚照記起舊日情分,可那些情分是維繫不得許久的,要是這次的事情砸了,靠將來那些成了娘娘的女人吹枕頭風的路線不得成功,他又怎麼坐得穩位子?
  
  因而,當從一處狹窄的小院子中出來,他就顧不得暴露朱厚照身份了,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皇上,下一處是巧雲閣,裡頭三十二人,全都是體態輕盈擅長舞技的,最難得的是,裡頭還有一對年方二八相貌卻有七八成相似的表姊妹……”
  
  “朕要看舞,難道不會去找教坊司!”
  
  朱厚照終於不耐煩了,氣沖沖地迸出這一句話撇下其他人徑直拂袖而去。這時候,徐勛見李榮愣在那裡,他只來得及開口說道:“李公公不妨在此稍待,我追上去勸一勸!”
  
  儘管李榮根本不放心前頭這兩個人,更不相信徐勛會好心到勸說皇帝回心轉意,可朱厚照這態度已經擺明了是惱了,他鬱悶歸鬱悶,卻也不敢就這麼追上去,只能暗自盤算今天究竟是哪兒算錯了。可思來想去,曾經帶過朱厚照好些年的他仍舊完全想不明白。
  
  剛剛這些女子中,千般風情萬般儀態。林林總總應有盡有,是他費了無數精神篩選出來的,料想小皇帝別說選中一個,就是選中十個也是綽綽有餘,怎的朱厚照就一個都看不中?
  
  李榮想不明白,而拔腿去追朱厚照的徐勛卻已經隱隱約約明白了過來。李榮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雖說不是皇帝,可在這些前途莫測的女子眼中,卻不啻於是掌握命運的大人物。因而每個人都在儘力展示自己最美的一面,同時表露出最深的恭順,這和承乾宮朱厚照見慣的那些美貌宮女沒什麼兩樣——唯一不同的興許是這些女子眼下不敢貿然眉眼脈脈傳情罷了。
  
  所以,好容易追上朱厚照,他就低聲拉著人說道:“皇上先別惱。好容易過來看一回,咱們不如甩開李公公他們,索性四處逛逛,只說咱們是迷路的小太監,又或者說是討口水喝,總之不管什麼藉口,隨便找一個院子撞進去就是。她們不知道咱們身份,總不至於那麼沒趣。”
  
  朱厚照正惱火今次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可一聽徐勛這話,他一下子就站住了,繼而便瞅著徐勛一動不動看了許久,突然笑了起來:“好主意,真真好主意,今天硬是把你拉出來看來是對了!對,跟在李榮後頭。一個個都是木著一張臉或是滿臉媚笑,看得煩都煩死了,還是咱們自己一個個地方撞進去瞧。來,快走,剛剛才看了十停中的一停呢!”
  
  總算是把小皇帝說得又心動了,徐勛自是心定,當即快步跟在了後頭。然而。這法子聽起來不錯,可接連兩三個院子他們都撞見了管事太監,這迷路兩個字一出口,立時被人劈頭蓋臉斥了回來,要不是他趁著朱厚照發飆之前把人拉住。指不定就要鬧騰出什麼事情來。就就當他漸漸也心裡打起了退堂鼓,暗道難不成今日真的是出行不利時,朱厚照已經氣沖沖地一馬當先闖進了前頭一處有些偏僻的院子。
  
  “有人沒有!”
  
  由於接連吃排揎,朱厚照這嚷嚷中自然而然就帶出了幾分氣急敗壞的味道。話音剛落,東廂房那邊就有人打起了簾子出來。那女郎年方二八的光景,梳著螺髻,身穿蔥黃色對襟衫子,碧色的挑線裙子,通身上下就只有耳垂上的一對玉塞兒,乍一看樸素無華,可再一細看,那眼眸裡頭卻是溫柔嫵媚,很有一種半熟不熟的風情。快步過來之後,她便問道:“請問小公公到這來是……”
  
  見總算不是那些面目可憎的管事太監,朱厚照的臉色這才稍稍和緩了一些,而徐勛趁機搶在前頭說道:“大熱天的,咱們奉命到這兒找一位公公,可不巧迷了路,想討口水喝……”
  
  這話還沒說完,正房和西廂房門口原本撥開簾子瞅動靜的人立時縮回了手,隱隱約約還能聽到裡頭的抱怨聲:“還以為是司禮監那位老祖宗或是哪裡的貴人派人來呢,原來是個沒品級的小子,吵得我這午覺沒睡好!”
  
  “做什麼白日夢呢,誰不知道前頭瓊芳院那幾個院子才是司禮監那位老祖宗眼中看得上的人,咱們這算什麼牌名,分到了這樣的偏僻地方,會有什麼貴人來?”
  
  “睡覺睡覺,真是的,這大熱天的下午也不得消停,什麼見鬼的迷路……”
  
  朱厚照被這亂七八糟的話擠兌得一肚子火氣,要不是被徐勛一把拉住,他幾乎能立刻大發雷霆。那年長的女郎回頭望瞭望屋子,又快步到外頭探看了一眼,見除了跟在朱厚照旁邊的徐勛沒有別人,連忙招手示意兩人跟著到了樹蔭底下,又快步到了屋子裡去端了兩杯茶來。
  
  “兩位小公公,她們也是天熱脾氣大,這才埋怨兩句。這兒管事的陳公公規矩最嚴,他才剛出去一會兒,你們喝了水快走,否則撞上他沒好果子吃。”
  
  “什麼沒好果子吃……”剛剛一路來都沒撞上什麼好事,這會兒聽到這番話,朱厚照終於面色稍霽,接了茶咕嘟咕嘟喝了兩口,他的眉頭立時緊緊鎖成了一團,“這都是什麼茶!”
  
  “什麼茶?當然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產的陳茶!”朱厚照話音剛落,東廂房的簾子便再次高高打起,這次出來的卻是個滿臉盛氣的高挑女子,“知道咱們沒錢給人打點。沒權讓人照應,飯菜不是冷的就是餿的,茶葉也不知道是猴年馬月殘留下來的茶葉渣子,就差沒把發霉發臭的東西送來,要添什麼就得拿錢出去填,你要不滿你去問那陳公公!”
  
  見那高挑女子一口氣說完了便摔簾子回了屋子,起頭那端茶出來的年長女郎便嘆了一口氣。這時候,朱厚照不禁沉了臉。沒好氣地說:“這次採選,我聽說宮裡撥給的錢糧很是優厚,怎麼至於用這種茶葉渣子,還有什麼冷的餿的飯菜……他們就不怕你們裡頭出了后妃娘娘,到時候找他們算賬!”
  
  那年長女郎把徐勛喝空的茶杯放回手裡的茶盤。見徐勛沒有做聲,她便低聲嘆道:“小公公別說這話了。要出一位后妃娘娘,那得是祖上積多少德。她也是一時隨口說說,你們別放在心上。”
  
  她嘴裡這般說著,心裡卻不免暗嘆。那一位終究是家裡祖上出過一位三品官。可書香門第,兩代沒出一個進士,那就敗落了。更何況進了宮裡,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瞧著這兩個小火者年紀小又冒冒失失的,想把風聲傳出去,可就算僥倖成功,陳公公未必一定下台。可到時候萬一人照舊屹立不倒,動一個宮女還不容易?
  
  “隨口說說?”徐勛眉頭一挑,這才笑眯眯地說道,“畢竟隔牆有耳,人心叵測?”
  
  那年長女郎愣了一愣。卻沒有答徐勛的話,而是板起臉正色道:“少說這些閒話了,趕緊走吧!前兩天隔壁院子也有個和你差不多年紀的誤闖了進來,結果陳公公一怒之下,被拉出去就是四十大板,眼下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徐勛深知這宮裡沒品級的小火者就猶如消耗品,死活都是大太監一句話的事。這提醒倒是真心實意,因而不禁笑道:“多謝姑娘好心,我們這就走。”
  
  “急什麼!”朱厚照難能遇到有人肯和自己說話,又見這年長女郎不像他見過的那些宮女似的總想著搔首弄姿,而是敢拿起架子訓斥過來。他不禁來了興緻,一把拽住徐勛不讓他動,這才笑嘻嘻地問道,“姑娘提醒的很是,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誰,是哪裡人?”
  
  年長女郎不料竟然碰到了膽子這麼大的小火者,都聽到前頭有人被打了,居然還流連不去,一時不禁嗔道:“人小鬼大,你問這些做什麼!再不走就真要挨板子了!”
  
  朱厚照哪裡吃這一套,四下一看就衝著那年長女郎勾了勾手指,又神秘兮兮地說道:“挨什麼板子,我老實告訴你,我是司禮監李公公面前的紅人,誰敢得罪了我?”說完他又斜睨了徐勛一眼,用胳膊肘狠狠往其一撞,“小徐,你說是不是?”
  
  徐勛不料朱厚照一轉眼居然把李榮的旗號掣了出來,一時又好氣又好笑,索性也就順勢點頭道:“是啊是啊,小朱你是李公公面前的紅人,在這宮裡大可橫著走。”
  
  話音剛落,那年長女郎便噗哧一聲笑出聲來,那笑容猶如鮮花綻放一般艷麗,但隨即立時板著臉道:“你們兩個別指望扯起虎皮做大旗就能糊弄人!李公公平時身邊就那麼幾個人,進進出出多了,誰不認得?”
  
  “真晦氣,難得李公公過來,咱家特意趕到了前頭去,可在大太陽底下站了兩刻鐘,愣是連一面都沒見著!”
  
  那年長女郎虛手做出了趕人的姿勢,可還沒把朱厚照趕得挪動一步,外頭就傳來了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她立刻打了個激靈。還不等她四下里找個地方讓朱厚照和徐勛兩個躲起來,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太監就進了院子。一看見院子裡有閒人,他立時眉頭一挑,旋即就冷笑道:“好啊,前幾天才剛發落過一個不長眼睛的,今天卻又有兩個沒記性的撞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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