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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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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 02:31:53
第三百四十章 狼狽的正德

    朱厚照平日看過的宮女雖是數以百計,但禁不住他從未留心,只覺得所有人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連賣弄風情的架勢都是差不離,這會兒見一個個性子絕不相同的女子活生生站在眼前,他只覺得眼睛大亮,每個人都是仔仔細細上瞅下瞅,而這些姑娘們全都是經過好一番調教出來的,見朱厚照這麼一個赫然生得俊俏的少年小郎君在眼前,誰不愛多看兩眼?而那多看兩眼之中的眉目傳情,更是不足為外人道。

    在一眾人當中挑了好一會兒,朱厚照卻突然拿手一指角落中那個最不起眼的藍衣少女,直截了當地說道:“就是她了!”

    紅珠一見朱厚照指的人,不禁怔了一怔,旋即才陪笑道:“公子,她才來沒幾個月,這吹拉彈唱各種手藝還沒來得及學,要不您再挑一個其他的?”

    “不挑了,就是她!”

    見朱厚照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紅珠想想李逸風這北鎮撫司的頭頭竟親自陪兩人來,而且甘願守在外頭,知道是得罪不得的,也只好慢聲答應,旋即就看著徐勳。而徐勳正忙著打量朱厚照究竟挑中了何許人也,哪裡有心思去看那些姑娘,胡亂指了一個便算是完了。

    這時候,紅珠把剩下的姑娘都打發了下去,卻沒有讓兩人直接帶著人回屋,而是先吩咐隨身兩個小丫頭先把挑中的兩個姑娘帶了出門。旋即就笑吟吟地和朱厚照徐勳聊起了家常,話裡話外都是打探家世。奈何朱厚照已經興致勃勃頻頻往外看,徐勳則是壓根不會上當,她也沒奈何,最後見小丫頭回來稟報說都預備好了,她方才含笑舉手道:“先挑中的秋琳在西邊的麗晶軒,後頭的茱萸在臨波小築,二位公子只管盡興。”

    話音剛落,朱厚照便一個箭步竄出了門去。徐勳一個措手不及,總不好在這種關頭上去拉住人掃了興,只得眼睜睜看著他隨一個丫頭消失在了門外。佇立片刻,他見紅珠正抱著手饒有興致地端詳他,他便沒好氣地問道:“麗晶軒在哪?”

    “啊?”紅珠剛剛就瞧出徐勳心不在焉,這會兒聽到這話,她不禁有些會錯了意,“莫非公子也看中了秋琳?那實在是不合規矩。她還是雛兒,又是新來,奴家怎的也不敢讓她頭一次承歡兩人……”

    “我沒工夫和你囉嗦!”徐勳立時打斷了紅珠的話,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現在問你的是麗晶軒在哪!”

    紅珠見徐勳倏忽間收起了最初那種溫和無害的尋常公子哥面孔,臉色陰得可怕,尤其是眼神中竟流露出幾許懾人的意味。她不禁有些懼意。竟本能地訥訥說道:“麗晶軒就在進垂花門時右邊那條小道到底的地方……”

    “帶我過去!”見紅珠仿佛呆住了,徐勳只得不耐煩地加重語氣喝道,“帶我過去!”

    直到紅珠慌忙快步出門,跟上去的徐勳才總算有時間在心底思量朱厚照今日這詭異舉動是怎麼回事。結合朱厚照之前那隻言片語裡頭流露的訊息,他之前那隱約生出來的念頭頓時清晰了不少。本來,他這次算是刻意擺了司禮監幾個太監一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那些人若是會就這樣吃啞巴虧,那就不是在宮中沉浮多年的大璫了。不過。挑了這麼一個理由發作,卻是他此前沒估計到的,而朱厚照這般反應激烈,也同樣在他預料之外。

    因而,到了那麗晶軒外頭,見紅珠指了指大門緊閉的主屋,隨即躡手躡腳要走。他卻毫不客氣地一把拽住了人的胳膊。不等紅珠吃痛嚷嚷,他就冷冷說道:“我不管你這院子背後有誰,也不管你這兒的紅利會分潤給哪幾家,今天的事情要是你敢露出一星半點風聲,你就不用想瞧見日出了!現在回答我的話。裡頭那個秋琳是什麼來歷?”

    紅珠在紅塵中打滾多年,見慣了各色人物。深知有時候最棘手的角色不是那些滿臉橫肉的,往往是那些滿臉笑容一團和氣——可是,她從來都沒有想到,一個年不滿二十應當還只是紈絝年紀的少年貴公子,竟是有些像那些說一不二慣了的大人物。儘管本能地想反唇相譏,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解說。

    “公子,秋琳是兩個月前才轉賣過來的,性子最烈,所以奴家之前才請那位公子挑別人……”話還沒說完,她就見徐勳面色大變,鬆開抓住她手腕的手轉身就要直奔那邊屋子大門,她慌忙拽了徐勳一把,忙不迭地解釋道,“奴家已經讓人囑咐過了她,若有差池那條命也就別要了,斷然不會讓她傷著了貴客!”

    聽到這裡,徐勳終於停下了步子。儘管知道朱厚照今天這一趟出來很不妥,可小皇帝的性子素來是說是風就是雨,硬攔是攔不住的。所以,他回頭看著滿臉驚懼的紅珠,又沉聲問道:“那秋琳被轉賣之前,可有說籍貫何處,家裡還有什麼人?”

    “這個奴家真不知道……”紅珠見徐勳臉色不善,不得不陪著小心說道,“流落了這一行的姑娘們,總免不了有自己的滿腹苦水。不是家裡窮父母變賣,就是遇著了拐子,亦或是家道中落,當然也有所謂的官宦人家……”說到這裡,她慌忙又解釋道,“當然那種是極少的,先帝爺在世的時候一直都寬仁,皇上才登基,近些年來很久沒出現過籍沒家人的事了。”

    徐勳心下沉吟,又問了紅珠好幾個問題,見她確實是答不上來,他知道再逼迫也是白搭,只能就這麼耐著性子等在那裡,卻不許紅珠走人。兩人就這麼在背陰的地方等了整整半個時辰,就只聽裡頭突然一聲驚呼,緊跟著就是一陣叮叮咣咣的聲音。這時候,說時遲那時快,嚇了一跳的紅珠還站在那兒半點反應也沒有,徐勳就已經一個箭步沖了過去,徑直一腳踹向了緊閉的大門。也不知道是他此番上戰場確實鍛煉結實了,還是這屋子的門太不結實,大門應聲而開,他看到的第一眼就是那藍衣少女秋琳披頭散髮,正抄著一個花瓶沖朱厚照砸去。

    果然還是出事了!

    哀歎歸哀歎,徐勳不得不大聲喝道:“小侯爺,到我背後來!”

    不用這句話,狼狽不堪的朱厚照就徑直閃到了徐勳身後,可見那花瓶當頭飛來,他仍是本能捂住了頭。然而,他就只覺得眼前一黑,仿佛是什麼東西往頭上罩下了,緊跟著就只聽一聲悶哼和一聲嬌斥,這屋子裡仿佛安靜了下來。他手忙腳亂把頭上的東西扯下了,發現是一件外袍,再見徐勳正扭住了那秋琳的胳膊,他慌忙出聲叫道;“徐勳,住手,快住手,別傷她!”

    驚惶地沖進屋子的紅珠只聽見徐勳那一聲小侯爺,心裡便立時暗暗叫苦,直到朱厚照連聲吩咐別傷人,她才生出了幾許僥倖來。惱怒地盯著牙關緊咬的秋琳一眼,她方才款款走到朱厚照跟前,竟是一撩裙子直接跪了下去:“小侯爺,是奴家沒調教好人,這才驚了小侯爺大駕,奴家願意賠償一千兩銀子給您壓驚,院子裡其他姑娘也任您挑選……”

    “這兒沒你的事了,滾出去!”朱厚照氣急敗壞地吼了這麼一句,眼見紅珠沒反應,他忍不住一跺腳道,“還不快滾出去!”

    直到紅珠滿臉惶惑地退出了門,朱厚照方才上前去扯徐勳,好容易讓人放開了秋琳,他就連拖帶拽地把人拉到了角落,面色不善地看了徐勳一眼,這才輕哼道:“朕就不問你怎麼來那麼及時了……朕不就是想出來找個女人說說話麼!到時候讓劉瑾他們找地方把人安頓了,讓人知道她是朕的女人,省得宮裡宮外再傳朕和你不清不楚的閒話,誰知道竟碰到這種倒楣的事!朕之前對她說自個是勳貴之家,後來一時說漏嘴道是自個姓朱,她就立刻發瘋了,說是她家淪落到這地步都是她爹得罪了一個什麼朱公子,結果那家人就把她爹給害了……”

    聽到這裡,徐勳不禁扭過了頭,見被自己卸脫了肩關節的秋琳正惱怒地瞪視著這兒,他暗歎了一口氣,想了想仍是沒有貿貿然上去幫人接上關節,而是又回過頭看著朱厚照道:“皇上要早說是別人亂傳閒話,那臣有的是辦法應對,怎也不至於鬧成這樣……皇上,不是臣說您,您現如今可還在先帝爺的喪期,也得顧慮一下今日這事兒傳出去的後果……”

    朱厚照沒好氣地嘟囔道:“父皇才不會計較這些虛文……否則父皇不會臨終前還讓朕不必等三年再成親了……”他越說聲音越輕,到最後只得乾咳道,“好好,朕聽你的……虧朕還對她說了那麼多話,她竟然還會以為朕是那種沒出息的紈絝子弟,真沒眼光……還有那不知道哪個朱家,這都什麼家教門風,果然是上樑不正下樑歪,父親草包兒混蛋!”

    對於朱厚照那最後氣急敗壞的一番話,徐勳完全沒留心,他更在意的是這小皇帝對秋琳雖有些憐憫,可好歹沒生出什麼情愫來。於是,當李逸風氣急敗壞地第一個撞開簾子進來,他不等人開口就吩咐道:“李千戶,小侯爺吩咐了,這秋琳家裡的案子就交給錦衣衛去查,務必水落石出有一個交待!人你不妨先帶回錦衣衛去當個證人,不要驚嚇了她。”

    朱厚照看著那呆呆的秋琳,心裡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挑她就是覺得她的神氣倔強,想來和那些搔首弄姿的女子不一樣,可這眼光也太差了,怎麼就把朕看成是那等沒出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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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皇帝偏心,太后更偏心

    自打弘治皇帝大行,坤寧宮的氣氛就再不復往日的輕鬆,而這會兒滿宮裡一片寂靜,上上下下連大氣都不敢出。哪怕是幾個最得張太后歡心的女官,也侍立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卻都在偷瞟下頭的東廠提督太監王岳。足足沉寂了許久,張太后才咬牙切齒喝問了一句。

    “你再說一遍!”

    “太后,皇上去了粉子胡同那間有名的青蓮閣。”

    咣當——

    儘管王岳已經預料到張太后的大發雷霆,可這會兒一個茶盞當頭砸下來,跪在地上的他不好躲避也不敢躲避,只能就這麼硬著頭皮頂著。好在張太后力氣不大,那茶盞在半當中就已經掉了下來,即便如此,裡頭的茶水仍舊因為茶盞破裂而飛濺了一地,他的衣裳下襬一時就全都泡湯了。可相比東西砸到腦袋的下場,他仍是慶幸不已。

    張太后本待想要罵王岳你們都是幹什麼的,居然讓皇帝去了那種地方,可話到嘴邊想起朱厚照在面前激動的樣子,她一時又生出了幾分後悔來。早知道朱厚照竟是這種反應,她那會兒說話就應該更軟和更小心些,也不至於給她這唯一的兒子這麼大刺激。掙扎了好一會兒,她才氣咻咻地瞪著王岳喝道:“滾,有了皇帝的消息再來稟報!”

    等到王岳躡手躡腳退出了正殿,她才一下子支撐不住身體,竟是就這麼歪倒了下來。這時候,幾個女官頓時著了慌,有人上來攙扶,有人急急忙忙去沏熱茶。還有人則是拔腿就去太醫院叫人。等到發現張太后不過是氣力全無,並沒有大礙,她們才鬆了一口大氣,索性就三四個人一塊將張太后挪到了西暖閣裡的涼榻上,一個親近的又拿了扇子上來幫忙打扇,說一些也不知道有用沒用的寬慰話。好容易捱到太醫來診治,卻只是那些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的俗話,張太后一氣之下便又發火把人趕了出去。

    她這一躺就索性直接躺到了黃昏。連女官來問晚膳,精神懨懨的她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直到一個女官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萬福行禮說是皇上回來了,張太后才一下子掀開上頭那一層薄薄的袷紗被坐直了身子,急聲問道:“回來了還等什麼。快帶他來見我!”

    “可是……”那女官猶豫片刻,見張太后已然是惱了,她方才囁嚅道,“皇上把徐勛也帶進宮來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倘若是之前知道自己那番話會把朱厚照逼到青樓去來證明自個是個正常男人,張太后寧可繼續聽那些閒話。此時此刻,她惱怒地狠狠一捶身下涼榻,厲聲說道:“我還正要找他。他竟然自個送進宮來了!去承乾宮,讓皇帝和他一塊滾來見我!”

    聽到張太后讓自己和朱厚照一塊滾去見她,徐勛少不得用有幾分埋怨的眼神去看朱厚照,果然把小皇帝給看得訕訕然。只不過,嘴硬慣了,朱厚照一面走嘴裡還一面嘟囔道:“又是東廠那些該死的耳報神,這丁點小事也要告狀,也不看看他們那些俸祿是誰發的……都給朕等著。明年東廠的開銷不撥了!”

    徐勛險些沒給朱厚照這番話給嗆得咳嗽出聲,暗想東廠的喉嚨要真的這麼容易卡死,朝中某些恨不得立時拿下所有廠衛的文官們決計是歡欣鼓舞。只不過,才剛到坤寧宮門口,他就看見一個老太監猶如門神似的擋在門外,見著他們這一行,先是對朱厚照行了禮。旋即就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徐勛說道:“徐大人,太后有命,先召皇上入內,你在此跪候吧。”

    他有意加重了跪候兩個字,面上那笑容又是顯見的譏刺。然而。讓他始料不及的是,剛剛神色還好的朱厚照卻突然劈手衝他就是一個大大的巴掌,隨即怒氣衝衝地喝道:“母后怎麼會有這樣離譜的吩咐,分明是你們這些倚老賣老的在背後挑唆!”

    罵完這話之後,他立時對徐勛說道:“朕險些都忘了,這坤寧宮朕那兩個舅舅都難能進來,更不要說你一個外官。你去朕的承乾宮等著,要是母后有什麼吩咐,回頭朕轉達給你!”

    朱厚照雖讓他回承乾宮,可是張太后吩咐傳見,徐勛知道怎麼也不能就這麼拂了面子,於是斜睨了那捂著臉不敢吭聲的老太監一眼,他心中一動,就對朱厚照說道:“皇上息怒,太后向來對臣寵眷有加,就是兩位國舅爺作為長輩,也對臣又是多有提點,臣一直銘感五內。如今太后責臣跪候,定當是覺得臣有什麼疏失……”嘴裡這麼說,徐勛卻沒有半點遵懿旨下跪候著的意思,眼睛一直瞟著那邊的正殿,有意放慢語速,反過來勸著朱厚照。

    只希望張太后喪夫之後,別還是那樣的急脾氣!

    皇帝打了坤寧宮的管事牌子,緊跟著又不由分說要把徐勛差回承乾宮,而徐勛卻總算沒走,話還說得誠懇,看到這情形,在正殿門裡悄悄窺視的女官立時呆不住了,慌忙拔腿就往西暖閣去稟報張太后。

    雖說氣得牙癢癢的,可自己的兒子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什麼德行她最清楚,更何況才剛犯了擰——於是,左思量又斟酌,因徐勛的話記起他從前的不少好處,張太后終究還是更惱那老太監不會說話辦砸了事,深深吸了一口氣就衝著那報信的女官吩咐了兩句。

    “賈世春老糊塗了,這麼一丁點小事居然也惹得皇帝大發雷霆,竟然還不及徐勛那小子知進退……你出去,以犯上為由讓賈世春自己掌嘴二十,讓他在院子裡跪著,把皇帝和徐勛都叫進來!”

    身為坤寧宮的管事牌子,往日就是司禮監那些大佬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平素得什麼賞賜都是頭一份,可今天竟因為一句話而挨了巴掌,因而,賈世春看著徐勛,那眼睛裡幾乎能冒出火來。眼看徐勛在那勸說著朱厚照,他又瞥見那邊正殿簾子一動一個女官快步出來,他有意哭喪著臉提高聲音抱屈道:“皇上明鑒,奴婢真的是代傳太后之命,要是有一絲一毫的虛言,叫奴婢不得好死!”

    話音剛落,那到了面前的女官就冷著臉說道:“太后懿旨,賈世春犯上不敬,自行掌嘴二十,罰跪一個時辰反省反省!”

    說完這話,她看也不看瞠目結舌的賈世春,笑吟吟地上前對朱厚照萬福行禮道:“皇上,太后請您和徐大人一塊進去。”

    “朕就知道,母后絶不是那樣的人,果然是這狗東西假傳懿旨!”

    朱厚照立時高興了起來,沒好氣地一腳踹倒了賈世春,他這才回頭對徐勛勾了勾手,自己理了理衣裳就大步入內。而跟在後頭的徐勛見賈世春雖是手腳並用爬了起來跪好,又一下一下地自己掌嘴,可卻用怨毒的眼神盯著他,他心裡哪會沒有數目。

    債多不壓身,仇多不怕鬼,得罪了就得罪了,橫豎他這次算計了李榮,區區一個坤寧宮管事牌子也不算什麼——若真的是張太后極其喜歡的,怎會這樣隨隨便便就折辱了?

    坤寧宮這地方正如朱厚照之前所說,就是壽寧侯和建昌侯身為國舅爺的時候,一年半載也難能進來一回,現如今弘治皇帝大行,除卻朱厚照就更是沒男人踏入了。於是,此時徐勛一路進來,也不知道有多少女官宮女悄悄打量他,那些火辣辣的目光裡頭儘是挑逗和誘惑,哪怕是徐勛目不斜視都大感吃不消,心裡不知不覺就生出了深深的警惕來。

    阿彌陀佛,看來這一次非得畢其功於一役,否則若是日後張太后一時興起把哪個女官賜了給他安宅管家,那就是甩不脫的大麻煩!

    “母后!”

    “參見太后!”

    趁著剛剛那會兒功夫,張太后已經略略梳妝了一番,這會兒坐在東暖閣那張龍鳳呈祥紋樣的紫檀木交椅上,她除卻精神微微有些萎靡,其他的倒是絲毫看不出來。只是,眼見這一對少年君臣在面前一前一後地行禮,她仍是有意在兩人身上端詳了又端詳,打量了又打量,心底也不知道轉過多少詭異的念頭。良久,她才衝著朱厚照冷哼了一聲。

    “你還知道回來!”

    朱厚照之前在路上就被徐勛洗腦似的灌輸了一大通話——深知教訓是不成的,徐勛便只從張太后的處境說起,什麼痛失丈夫兩家侯府指望不上只能依靠兒子,什麼先後三胎只養住了朱厚照一個,什麼年紀輕輕便守了寡……總而言之,在他的嘴裡,張太后便成了天底下最是苦心的母親——於是,儘管剛剛在門口還大發脾氣,這會兒母親又是當頭一句嗔怪,可朱厚照仰頭看看,見張太后的眉角額間,確實已經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皺紋,他不覺就心虛了。

    “母后恕罪,兒臣知道錯了。”

    從小到大,朱厚照聰明歸聰明,可氣跑先生不肯讀書溜出宮玩……諸多事蹟也算得上是劣跡斑斑。每次弘治皇帝訓誡都要費老大功夫方才能讓朱厚照認錯,更不要說更沒耐心的張太后了。此時此刻聽兒子主動認錯,她只覺得心頭怒火一下子消解了大半,神情複雜地盯著兒子看了片刻,她就沉聲說道:“既然知道錯了,可知道錯在何處?”

    “兒臣不該惹母后生氣。”

    朱厚照乖巧地說了一句,見張太后的表情果然如徐勛所說陰轉多雲,多雲轉晴,他背在後頭的手不由得沖徐勛豎起了一根大拇指——原來,哄母后開心是這般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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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 02:32:35
第三百四十二章 連消帶打,逢凶化吉

    儘管貴為皇太后,但張太后畢竟才三十出頭,在朱厚照面前首先是個母親。從前兒子和自己不太親近也就罷了,現如今總算是親近了,可犯擰卻是三天兩頭,這次兒子罕有地誠懇認錯,張太后那冷臉就再也擺不下去了。

    伸出手去把朱厚照拉了起來,她扶著人看了好一會兒,終究又想起了王岳的稟報。可是,她實在不願意破壞這難得的母子融洽,一時就瞪著下頭跪著的徐勛喝道:“徐勛,先帝和皇上都對你信賴有加,可你今天居然敢引誘皇上到那種見不得人的地方去!”

    他引誘小皇帝?天地良心,這分明是皇帝逼他的好不好!

    “太后,實在是因為皇上被謡言壞了心情,臣也是不得已。”徐勛雖是腹謗不已,可面上不得不先行請罪,但話語卻說得含含糊糊。不等張太后柳眉倒豎質問下來,他就連忙又解釋道,“只不過,皇上天性純孝,縱使再痛恨那些散佈謡言的人,也斷然不會在國喪期間胡來,和臣去那種地方也不過虛應故事,實則只是和人在那裡坐著說了會話……而且今天多虧了皇上明察秋毫,才在那青蓮閣順藤摸瓜查出了一樁案子。”

    剛剛朱厚照還想為徐勛求情來著,可是,當徐勛說出他明察秋毫查案子的時候,他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等發現張太后正詫異地看他,他方才乾咳了一聲,挺不自然地說道:“兒臣也沒想到竟有這麼巧的事,本想和那女子聊些家常,結果兒臣偶爾說漏嘴說自個姓朱……”

    “皇上說漏嘴說自己姓朱。又不慎露出了身上的龍紋玉珮,那女子便以為是貴人,當即跪下吐露自家冤情。”徐勛生怕朱厚照說出什麼被人認錯之後那番狼狽,立時就接了上去。見小皇帝立時恍然大悟閉嘴不言,他就將和朱厚照一塊去北鎮撫司,問出那秋琳家中冤情的始末一一道來,末了才肅然說道,“必然是先帝在天有靈知道皇上一片孝心。所以即便在那種腌臢地方,都能教導皇上明察忠奸分辨善惡。”

    別人在面前盛讚丈夫和兒子,張太后自然是高興的,原本就已經緩和的面色更是霽和了下來。只是,她也不是一味輕信的人。想了想就吩咐身邊另一個管事牌子和一個年長女官一道去一趟北鎮撫司,旋即才對朱厚照耳提面命地訓誡了一大通,末了才吩咐徐勛起來。見他扶著膝蓋站起身頗有些齜牙咧嘴的,她哪裡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當即沒好氣地吩咐道:“來人,給徐勛搬個錦墩。”

    這般待遇也就是壽寧侯建昌侯方才能夠享受,就連各家的世子爺在慈駕之前也只能老老實實站著。所以,幾個太監女官彼此打著眼色。都知道外頭賈世春那頓嘴巴子是白挨了。及至一個太監搬來錦墩請徐勛坐了,張太后把他們全都打發了出去,只留下徐勛和朱厚照,這才沉下臉恨鐵不成鋼似的數落了起來。

    “徐勛,先帝爺對你一直深為期許,皇上登基之後更是讓你扛了重任去宣府打韃子,你自己也爭氣,立了大功回來。可越是這樣,你就越要小心。皇上年少,可你得懂事,你知道外頭都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你分明是有才積功陞遷,若是別人說你是靠了……靠了……”

    張太后從前也只聽說過那些腌臢勾當,這會兒真要說卻發覺找不出詞,一時雙頰就飛過了兩朵紅霞。這時候。還是徐勛離座而起長揖道:“太后訓誡,臣銘記在心。只是,太后明鑒,臣在宮中出入是有的,可要說和皇上在一塊。則是遠不及當初在西苑,那時候為何不曾有這樣的流言?早沒有晚沒有,偏偏這個時候有,不是臣偏激疑心重,臣為將士請功的夾片都會特意被人從奏摺中抽出來,這種捕風捉影子虛烏有的謡言就更容易了!”

    見徐勛義憤填膺,張太后頓時猶豫了。細細審視徐勛,見這當初頭一回見時尚有些瘦弱稚嫩的少年,現如今經過種種磨礪,不僅人躥高了許多,體格看上去也健壯了,怎麼也不像是會做出那種不要臉勾當的人,她不禁更是輕輕咬了咬嘴唇,一時半會沒說話。而這時候,偏是一旁的朱厚照咬牙切齒地說:“母后,到底是誰跑來胡言亂語的,您告訴兒臣,兒臣非得讓他知道厲害不可!”

    “算了,既然你們都說是流言蜚語,他們也不過是提醒,也就不要耿耿於懷了。”

    張太后雖然也打算把李榮三人叫來好好敲打敲打,可想想朱厚照的過激反應,她自然不會現在露出口風來,當即沉下臉說道:“倒是厚照你,日後做事情都多長幾個心眼,再要是出今天這種事,哪怕你是皇帝,我也非得到奉先殿去拜祭了你父皇,而後好好教訓你不可!”

    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這才又看著徐勛道:“還有你。皇帝現如今正在選後,我聽說你也至今未曾定下婚事來?要是家中有妻室鎮著,到時候兒女都有了,怎麼也不至於有這種亂七八糟的話傳出來!你還年輕,如今皇上正要大用你,名聲不好吃虧的是你自己!”

    張太后兜兜轉轉,終於把話題拐到了這上頭,坐回錦墩正襟危坐早就等著這一茬的徐勛立時站起身來,這一次卻再次撩起袍子跪了下去,鄭重其事地說道:“太后所言極是,然臣當年曾經定過親事,不幸奸人謀算,竟是害的她不惜跳秦淮河自盡明志……”

    朱厚照不想徐勛打蛇隨棍上,這會兒就把這一茬給提了出來,眼睛一眨一眨屁股在那直扭動,心裡那股惱火就甭提了。然而,惡狠狠地瞪著徐勛,聽其又重提當年舊事,偏生口才極好,他已經聽過一遍的故事再次重溫。竟仍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慘烈,一時不禁心神搖盪。果然,張太后還是頭一次聽說這等事,在徐勛訴說過往的時候,她幾次都掩不住發出了低低的驚呼,而在聽到文德橋上那一躍的時候,她更是發出了一聲長嘆。

    “好一個剛烈的姑娘,真是可惜了。”

    張太后少女入宮。從太子妃到皇后到皇太后,可因為丈夫竟是比尋常富家翁更是專情,群芳之中只愛她這牡丹,所以她的性子中仍帶著幾分當年的任性刁蠻,那小性子使起來連弘治皇帝都要暫避其鋒。因而對有些氣性的姑娘倒是喜歡。而徐勛又說沈悅幾次三番報信示警,她越發嗟嘆這等重情重義之舉,到最後當徐勛說已經對岳家表明會把那位沈姑娘認作自己的元配,她愕然片刻後,終究還是體諒地點了點頭。

    “她有情,你有義,這倒是真的難得……只是,你也不能就這樣耽誤一輩子。再說你少年英雄,哪怕續絃,也是無數人肯的。”

    在張太后面前情真意切地說了這麼一番話,徐勛想起當年金陵的那一番故事,生出的卻不止是志得意滿,而是一股難以名狀的後怕——那時候真是被逼得狗急跳牆什麼法子都能用出來,一次次全都是空手套白狼,若哪一回失敗就全完了——當然。這一次在宣府也是,放著陽光道不走非走獨木橋,難道他生來就是冒險愛好者?等張太后提點了這麼一句,剛剛已經有些走神的他方才驚覺過來,卻是搖了搖頭。

    “太后,臣之前和岳家一塊為沈姑娘立了衣冠塚,但臣北上之際。曾聽說有人在秦淮河流到城外的水道上救起過一個女子,所以一直在追查此事。若是一日沒有消息,臣便一日不能就此成親,家父也答應了。先帝爺和太后伉儷情深幾十年,想來一定能明白臣的心跡。”

    徐勛這伉儷情深四個字立時把張太后到了嘴邊的那些話給堵了回去——朱厚照選後的事。幾個太監時時對她稟報進展,初定下來到時候會最終選三人,一後二妃——身為母親,她實在是希望兒子多子多孫,別再和自個一樣。然而,對兒子是這麼個態度,對臣子,她又是另一番看法。如李東陽謝遷這樣和妻子相濡以沫的,總比那些妻妾成群的大臣合她心意。

    於是,她的臉上便露出了幾許笑容來,竟是欣然點頭道:“難為你有這樣的心。不過,你爹就只有你這一子,你也不可苦苦等候太久,最好以三年為限。對了,聽說你爹如今還不到五十?堂堂伯府家裡沒有一個主持家務的人怎麼成,更何況你也封了爵,到時候另外開府,他那裡豈不是冷清?不續絃,也該納一房服侍起居……”

    張太后從來不管大臣的家事,這會兒竟從徐勛說到徐勛家裡的老爹,一旁朱厚照的眼睛簡直瞪得猶如銅鈴一般大。等到張太后總算是開恩放了君臣二人出來,朱厚照一出坤寧門,就立刻按著胸口長長舒了一口氣,旋即回頭看一眼還跪在那日頭底下的賈世春,這才笑嘻嘻地對徐勛豎起了大拇指。

    “果然是高,朕以後還得向你多學學!母后之前氣成那般光景,可剛剛那架勢給你做媒不成,竟險些要給你爹做媒!”

    劉瑾剛剛也在被屏退之列,這會兒聽朱厚照說裡頭竟然有這樣的變化,他也忍不住歎為觀止。等到朱厚照讓他送徐勛出宮的時候,走在路上,他眼珠子骨碌一轉便低聲說道:“徐老弟,給你做媒也就罷了,但給令尊做媒的,你還是多多斟酌。要俺說,找一個知冷知熱的美妾就好,千萬別給自己找個小媽,日後連沈姑娘都不自在!”

    被他這麼一說,徐勛頓時醒悟了過來,忙笑呵呵道了謝,隨即卻說道:“劉公公,今天事情鬧成這般,你可得給我出一口氣才行。”

    “那是當然!”劉瑾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凶光,臉上卻越發笑眯眯的,“俺只消在皇上面前多多上些眼藥,看他們那幾個老傢伙能捱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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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四十三章 覆雨翻雲好手段(上)

    薦神英領十二團營,下部議議爵。

    薦莊鑒進都督同知,仍鎮大同。

    保舉張俊戴罪立功,仍鎮宣府。其麾下吳大海功大於過,應升指揮僉事;其麾下安大牛殺敵有功,應進千戶。

    保舉錢寧為府軍前衛指揮使。

    保舉府軍前衛百戶徐延徹為千戶;保舉府軍前衛百戶齊濟良為千戶;俱以兩人探敵有功。

    保舉萬全左衛軍餘錢四(刀疤臉)等人為府軍前衛正軍,賞奪回牛羊三百頭,另以斬首功升百戶總旗不等。保舉果勇營御馬監親軍四衛營宣府前衛大同左衛等有功將士一萬零三百人。另御馬監太監苗逵臨機處斷率陳雄等往援,府軍前衛監軍張永先赴大同再隨軍出征,俱當厚賞,恭請聖裁。

    這冗長的名單不但讓上至內閣三老,下至六部從堂官到司官全體頭昏眼花瞠目結舌,而傳到民間之後,也讓上上下下都齊齊議論起了這一次少有的勝仗。這其中,也不是沒有亂七八糟質疑的聲音,以及在張太后面前露過的流言繼續抬頭。可是,和某些人想像中北鎮撫司和西廠偵騎四出,往往人才說了這話,一出去就被請到靈濟胡同西廠亦或是錦衣衛後街的北鎮撫司喝茶相比,廠衛壓根巋然不動,這等消息就完全被淹沒在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

    原因很簡單,坊間多了幾齣短小精悍的新戲,多是演繹打仗的,其中還夾雜進了幾段男女之間的愛情故事。若錢寧人在京城,必然會覺察到這都是以他和何彩蓮為藍本加入無數好料改編的。而為了這個。徐經也不知道熬了幾個通宵。

    而與此同時,谷大用和鐘輝雖不在,卻留了話讓上上下下聽徐勛的,一時間,各種各樣的消息就這麼散佈了出去。什麼司禮監有人壓下報功的摺子,內閣有人剋扣將士軍功,徐大人掛冠為麾下鳴不平,保國公朱暉的三公子逼死一戶人家父親。又將女兒逼入娼門……總而言之,縱使再大再驚人的流言,也被這一**各種各樣的攻勢沖得七零八落。

    而司禮監則完全可以用淒風苦雨四個字來形容。短短數日功夫,司禮監的文書寫字就有四個被發落到了玄武門兩側的廊下家做雜役,而這些人多數是李榮和王岳提拔上來的。可想而知。這些個曾經是人上人的現如今卻落得這般境地,心理落差暫且不提,其餘那些踩低逢高的會如何作踐了他們。而即便是尚未牽連到的陳寬和戴義,也不由得心生驚懼。

    李榮本以為自己那一招怎麼都會讓朱厚照雷霆大怒和太后起了爭執,緊跟著就能讓徐勛亂了陣腳,讓劉瑾等人自顧不暇,誰知道鬧出一場小皇帝去逛了青樓的風波之後,緊跟著事情竟是完全脫離了控制。反倒把保國公府又牽扯了進去。而接下來從裡到外一片鬧騰,反而是這消息根本就沒有傳播的空間了。

    此時,見王岳只會坐在那裡生悶氣,李榮就輕嘆一口氣道:“不讓皇上這口氣出了,劉瑾那些人就會蹦躂個沒完!”

    “你說得容易,這口氣怎麼出?”

    李榮卻沒有繼續往下說。王岳既然有炮仗的名聲,凡事讓人衝在前頭可以,但那些謀劃設計對此人和盤托出。那便得小心這傢伙大嘴巴說與了別人聽。更何況,哪怕是和他私交甚好的陳寬,有些事也是不能宣之於口的。就好比他私自匿下了徐勛的奏摺不報呈御覽,陳寬心知肚明卻不曾問過,而劉瑾找上司禮監,陳寬和戴義卻默契地打算設法幫忙一樣。

    同僚多年,這點情義總是有的。可卻不能把過於指望別人,這事還得靠自己!

    這天傍晚,打探到劉瑾出了宮去興安伯府,馬永成丘聚幾個常喜歡在御前湊的都不在承乾宮,而高鳳也因為年紀大熱得吃不消而歇在河邊直房的宅子中。他就換了一身不那麼引人注意的衣衫,也不坐凳杌,就這麼帶著一個小火者到了承乾宮求見。儘管現在司禮監中一片風雨飄搖的架勢,可他畢竟是資歷最老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幾個頭兒不在,下頭內侍不敢阻攔,順順噹噹讓他見著了皇帝。

    “你來幹什麼?”

    見朱厚照坐在書案後頭,眼睛緊盯著桌子上的小玩意兒,一雙手靈巧地把那九連環挪來挪去,卻懶得看自己一眼,李榮心中氣苦,卻仍是恭恭敬敬地行禮道:“皇上,奴婢是來向皇上稟報選後的事。”

    “嗯,這事朕懶得管……”朱厚照起初頭都不抬,可轉瞬間就恍然驚覺,竟險些沒跳起來,丟下手中的九連環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問道,“你說什麼?”

    “奴婢來向皇上稟報選後的事。”

    見朱厚照果然是眼睛大亮興緻勃勃,李榮知道自己這一次是賭對了,便示意跟著來的小火者將手中捧著的東西呈上去,自己親自蹣跚走到御前一幅幅展開了,這才說道:“奴婢這次奉太后懿旨主持選後的事,不敢有半點馬虎,但使姿容品格上乘的,全都讓人留了畫像,就是想瞅個空子給皇上瞧一瞧。雖說論理是應該太后決斷的,可畢竟皇后不同於妃嬪,是要和皇上一塊一輩子的人,若是皇上真要等到最後才看到人,想想也不會高興的。”

    朱厚照本能地重重點了點頭,脫口而出道:“沒錯沒錯,李伴伴你想得果然周到!”

    聽到這罕有的伴伴兩個字,縱使李榮此次乃是帶著機心而來,也忍不住眼圈微微一紅,旋即若無其事地感慨道:“多少年沒聽到皇上這麼叫奴婢了……想當初皇上小的時候,還曾經覺得奴婢的白髮好看,要了去做筆,可結果因為根本寫不了字,還大鬧了一場,後來奴婢實在沒辦法,悄悄帶著皇上到御書房,拿了先帝爺最喜歡的那只玉管狼毫,為此還讓宮裡上上下下雞飛狗跳……”

    這都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朱厚照幾乎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可李榮乍然一提起,那些久遠的記憶立時浮上心頭。劉瑾張永他們都是他記事之後才先後調到東宮服侍的,而他更小的時候,更多時候都是弘治皇帝指派的李榮在旁邊看護,從認字到唐詩宋詞等等,雖沒有啟蒙之名,可卻有啟蒙之實,想想李榮手把手教自己寫字的情景,朱厚照也忍不住也悵惘了起來。

    “一晃這麼多年了,父皇不在了,朕成了皇帝,李伴伴也老了。”

    好容易才盼到了朱厚照這樣一句帶著情意的感慨,李榮只覺得心中石頭終於落地,但更多的卻是鼻子發酸眼睛發澀。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這才含笑說道:“是啊,皇上要立後了,奴婢卻已經年紀一大把了,所幸還能看到,這真是天大的福分。皇上您看,這是真定府的賈氏,知書達禮身段窈窕,最難得的是,她那一頭秀髮油光水滑,彷彿能照出人影來……”

    朱厚照雖則是讓劉瑾等人去打探過選後,可初選整整五千個人,他們礙於李榮陳寬不可能一直在旁逗留,所以真的是走馬觀花,更不要說這麼詳盡的畫像和介紹了。一時間,李榮說一個,他就往心裡記一個,直到所有的畫卷一一說完,李榮抬起頭來說了那句話的時候,他才一下子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

    “奴婢知道這般空口白話,皇上必然還是心中沒底。等到最後定下一千人的時候,皇上不妨稍稍喬裝過來瞧一瞧,若是合意的,就對奴婢提一聲,奴婢一定在太后面前美言。”

    “你此話當真?”

    “奴婢怎麼敢欺瞞了皇上?”

    朱厚照只覺得此前壓在心底沉甸甸的那麼一件心事轉瞬間開解了,說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竟還是輕的。此時此刻,見李榮滿臉皺紋如同褶子一般,髮髻雪白一片,他不知不覺就生出了憐憫念舊的心來,竟是想都不想就頷首說道:“既然如此,李伴伴接下來就多費心吧,若是有事隨時到承乾宮來見朕。”

    “奴婢遵旨!”李榮作勢要跪下,見朱厚照竟少有地伸出手來攙扶他,他終究還是裝著人老行動不俐落,膝蓋在地面上重重碰了一下,旋即才誠惶誠恐地說,“皇上,奴婢還起得來,萬萬不敢讓皇上攙扶。”

    “朕小時候走路都走不好就想著跑,也不知道讓你扶過多少次,讓你挨過多少次父皇的訓斥,母后的責罰,現在扶你一把算什麼!”朱厚照終究笑著把李榮攙扶了起來,正打算繼續追憶那逝去的童年時,就只聽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回稟皇上,司禮監急報,司禮監隨堂崔聚自盡了!”

    此話一出,朱厚照立時怔在了那裡,而李榮目光一閃之後,繼而就是面色大變,徵詢似的看了小皇帝一眼,就快步到門邊讓了人進來。此番親自來報的不是別人,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陳寬,他進了屋子,見李榮也在,不禁詫異地瞥了人一眼,繼而就跪下磕了頭,繼而頭也不抬地說道:“皇上,司禮監隨堂崔聚留下遺書自盡,道是他在興安伯徐良襲爵的時候,曾經趁著伯府爭襲,悄悄私占過大片興安伯府私田,生怕興安伯世子徐勛察覺到舊事,而且聖眷太高對他不利,於是就一時私心藏匿了那幾張夾片。如今事情暴露,他便畏罪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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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四十四章 覆雨翻雲好手段(下)

    這是一件突如其來發生的事,突然到作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多年的陳寬在之前髮現那具上吊屍體的一瞬間,腦袋少有地出現過一片空白。然而,此時此刻戰戰兢兢地跪在御前,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了李榮臉上的表情,他心裡原本那隱約一絲懷疑不覺變成了確信。

    人興許真的是自盡,可是否畏罪,如今卻只有天知道了。

    然而,陳寬的心思卻不會傳到朱厚照心裡,他的臉色從詫異到驚疑再到最後的憤怒,不過是倏忽間的事,等到陳寬最後說了畏罪自盡四個字,他忍不住霍然站了起來,怒氣衝衝地張口罵道:“這個混帳,死有餘辜!”

    在朱厚照站起身罵人的同時,李榮也緊挨著陳寬跪了下去,竟是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頭,隨即聲音悽苦地說道:“皇上息怒,千錯萬錯都是奴婢幾個管束不嚴,以至於下頭竟然出了這樣的害群之馬!想當初蕭公公在的時候,司禮監上上下下猶如鐵桶一般,現如今卻捅了這樣的簍子,奴婢罪該萬死!奴婢今年已經七十有七了,心有餘而力不足,懇請皇上看在奴婢當初伺候過您的那幾年,放奴婢歸老。”

    見李榮那白髮蒼蒼的腦袋重重磕在結實的水磨地磚上,原本暴怒的朱厚照忍不住又有些心軟了。他正猶豫的時候,一旁的陳寬也跟著磕了兩個頭,旋即低聲說道:“皇上,蕭公公不在,李公公畢竟尚未正名,沒有名頭管束上下。總有人不服氣,這事兒也不能全都怪他。奴婢同為司禮監秉筆,也有失察之名,請皇上處分。奴婢甘願請辭。”

    陳寬雖不曾伺候過朱厚照,但當年弘治皇帝在的時候,也曾經對朱厚照說過陳寬為人公允,可以重用,因而這會兒陳寬也一塊提出請辭。朱厚照立時更猶豫了。思來想去,他終究沒生出個萬全的主意來,不由惱火地往交椅上重重一坐,脫口就喝道:“一個個就知道歸老請辭撂挑子,你們讓朕怎麼辦!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光知道說這些有什麼用,還不如先把事情查一個水落石出!”

    說到這裡,那一絲憐老惜情終於占了上風,他咬了咬牙就開口說道:“蕭伴伴既然已經告病請辭,那便賜他十個人,每年三十石祿米養老,這掌印的事情李伴伴你先擔起來,但第一件事就是把這案子給朕查一個水落石出。不許放過一個人!還有陳寬,李伴伴年紀大了,你畢竟年輕幾歲,多多幫他一把!”

    “多謝……多謝皇上體恤,奴婢……奴婢就是拼了命,也一定把這事兒料理周全。”

    儘管那個上吊自盡的崔聚把所有事情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可憑著陳寬從前對朱厚照的瞭解,哪怕李榮和他齊齊請辭。他也滿心以為朱厚照會大發雷霆,藉此把司禮監翻個底朝天,也不知道要讓多少人落馬。因而,發覺皇帝竟雷聲大雨點小,他心裡的驚異勁頭就別提了,偷覷雙手緊緊摳著地面聲音已經哽咽得難以分辨清楚的李榮,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端的是覆雨翻雲好手段。薑還是老的辣!

    劉瑾如今在宮中的地位都是來自於朱厚照的寵信,因而他人不在承乾宮,這耳目卻非同小可。他原本興緻勃勃地去興安伯府和徐勛商議,怎的趁熱打鐵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拿到手,可到了地方卻撲了個空。原來,徐勛竟是去了定國公府。他等不及,索性就徑直轉撲了定國公府,結果好容易把徐勛拉出來,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宮裡報信的人就趕了過來,說是李榮趁他不在求見了皇帝。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立馬連商議都暫且擱下了,急匆匆往宮裡趕,才到承乾門時,卻和裡頭出來的李榮陳寬以及隨從幾個內侍撞了個正著。

    儘管對於這些老而不死竊居其位的老傢伙們深惡痛絶,而且自己也已經升任了太監,可面上功夫劉瑾終究還不敢太丟下,因而少不得避在一旁行了個揖禮。然而,讓他大為意外的是,平素對他愛理不理的李榮這回經過他身側的時候,竟是突然站住了。

    “劉公公這是從外頭回來?”見劉瑾直起腰來應了一聲,眼睛滴溜溜直轉,李榮就嘆了口氣說道,“之前你奉旨到司禮監來追查徐勛那幾張夾片,咱家被人一時矇蔽,還險些錯怪了你。今天隨堂崔聚畏罪自盡事發留下遺書,咱家這才悔之不及。所幸皇上寬仁大度,不但寬宥了前事,而且還授了咱家司禮監掌印,真是讓咱家心生慚愧。接下來查問這件案子的事,還要請劉公公一塊協力才是。”

    崔聚畏罪自盡?這不是說,那個崔聚把這麼一件事給背了?劉瑾又驚又怒,可轉瞬間方才意識到重要的不是那麼個無足輕重傢伙的死活,而是李榮不知道在御前耍了什麼花招,竟是輕輕巧巧把局面扳轉了過來,而且還把司禮監掌印給奪了到手!

    此時此刻,若用晴天霹靂四個字來形容劉瑾的心情,那也絲毫不為過。因為心中氣苦,他實在沒法在李榮面前再裝恭敬,好容易才憋出一聲一定儘力之後,就只能眼睜睜看著李榮和陳寬聯袂揚長而去。死死盯著那背影好一會兒,見後頭一個內侍快步上來,他不等人說話就厲聲質問道:“那老東西都蠱惑了皇上什麼?”

    “劉公公,小的真是不知道……”那內侍哭喪著臉答了一句,見劉瑾滿面凶光,他慌忙解釋道,“李公公一來就說有要事和皇上商量,又把咱們都擋在了外頭。小的只看見,李公公的那個隨從手上抱著一大摞捲軸,像是書畫……”

    “放屁,皇上對書畫哪來這麼大興趣!”

    而且,皇帝哪怕喜歡書畫,也不至於因此而廢了大事,定然是李榮另有搗鬼之法!

    這宮裡的事情,哪怕徐勛不打聽,也自然有人來對他通風報信。當天晚上,張永登門拜訪,繪聲繪色地將劉瑾和李榮陳寬在承乾門對上的事情一一道來,末了才唉聲嘆氣地說道:“真是沒想到,這原本一面倒的局面,竟是能給李公公這樣輕而易舉地扳回來,真是不能小覷了這些個老頭子。皇上見著老劉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親口答應了進他內官監太監。可即便是這樣,老劉仍是氣了個倒仰,這會兒大概正在拉著高公公喝悶酒。”

    徐勛對於沒能扳倒李榮卻讓其順勢上位,倒沒有太大的挫敗感。他之前那奏摺原本就不光是為了陷害一把李榮而設計的,不過是因為蕭敬的緣故得了個巧,順勢而為試一試。此時此刻,他思量片刻就問道:“老張,你可打探出來李公公對皇上都說了些什麼?”

    “就是打探出來,我才說不能小覷這些老頭子!”張永用力一拍大腿,一下子提高了聲音道,“你知道李公公用什麼打動了皇上?他竟是拿著為皇上選後的事切入,皇上自然高興,緊跟著又是用當年舊事情分說話……他是從小帶大皇上的人,你別看他當年都已經六十多了,還曾經讓皇上騎在脖子上去游過御花園登過萬歲山,真要說情分,咱們都得靠邊站。現如今皇上給勾起了這些舊日情意來,一時半會是決計動不了他的。”

    見張永直接說了一時半會,而不是長長久久,徐勛不禁莞爾一笑,心裡卻是千贊同萬肯定。情分這東西不比其他,要搬出來當成擋箭牌使用,那當然是用一次少一次,總不能每次都靈光。更何況有劉瑾這些把朱厚照當成最大靠山的年輕一輩虎視眈眈,李榮哪怕繼續把持司禮監,能呆多少年卻是沒準的事。

    張永說完這話,見徐勛氣定神閒笑吟吟地喝茶,他忍不住問道:“我說徐老弟,這回的事情老谷溜了,你之前還勸我能不沾手就不沾手,可結果怎麼籌劃了這麼一場?要知道,你這回可是把李榮給得罪死了。”

    “橫豎老劉也看他不順眼想拉他下來,我順手推一把而已。誰讓他自己私心太重?他曾經算計我很多回了,來而不往非禮也。”

    徐勛答了這麼兩句,心裡卻很滿意。早就得罪死了的人,也不在乎多這麼一次。有了這一回的同仇敵愾,劉瑾自然就更加把他當成了自己人,這不是很合算?再說了,焦芳從前和李榮穿一條褲子,現如今卻投了劉瑾,偏生劉瑾大好的局面一朝被李榮翻盤,要焦頭爛額那也是該焦芳去發愁,他有什麼好頭痛的?

    張永見徐勛答得爽快,心裡不禁也有些佩服徐勛講義氣——把他張永摘出來自己卻陷了進去,而且還彷彿並不因為如今這栽了個觔斗而生怨,上哪找這樣仗義的人去?想著想著,他陡然記起才剛到手的一個消息,立時連忙說了出來。

    “對了,前些日子韃子奸細風波鬧得最大的時候,西廠裡頭失蹤了個小旗叫做江山飛,那會兒沒顧得上,可今天我遇著西廠一個百戶,他透露說奉老谷和鐘輝的命去追查了這江山飛的事,竟說他在當年西廠散了之後去做過幾年江洋大盜,後來又不知怎的被還是都御史的閔珪收服當了捕頭,之後就領著刑部的半俸,所以懷疑此人在西廠呆了大半年洩露了不少消息。據說此人擅長高來高去,現如今刑部閔尚書也正在四處找人。同時在刑部和西廠的追查下還沒消息,這人有些本事。而且他駝背,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論理是最好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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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四十五章 不能讓我的人吃了虧!

    駝背?一肩高一肩低?成化年間原本是西廠小旗,後來流落江湖當了大盜,又去跟了閔珪當了個捕頭,還領著刑部的半俸,緊跟著又回到西廠去當了百戶,近來又正好失蹤了?

    張永一說,徐勛立時就恍然記起了當初的舊事。要不是他當初聽了徐經那番話,一時意動就以此為藉口,讓錦衣衛派了精幹人來繪了影子圖形,緊跟著又擠兌刑部尚書閔珪去下海捕文書,把徐經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那些老大人又怎麼會使出殺手鐧把他高高捧起,實則是把他攆到了保國公朱暉的麾下?

    “原來如此。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不得了?不過是一個首鼠兩端的傢伙,他就是本事再大,除非隱匿山野從此之後再不露頭,否則必定在劫難逃!”

    張永臨走的時候,卻是對徐勛那不得了的評價嗤之以鼻。徐勛並沒有駁斥,也難怪張永瞧不起這等人,在這等皇權天下,俠以武犯禁,要想像武俠小說那樣拉幫結派聚立山頭,那是自個找死,而獨行俠似的人物往往得靠作姦犯科來討生活,更不敢惹官府,所以,廠衛這種地方,往往是聚集這種三教九流的最好去處。

    打定主意回頭就拜託現如今最強力的錦衣衛去追查此事,他便喚來阿寶問道:“阿寶,西院的徐經可回來了?”

    “少爺,徐先生回來了,之前還打聽過少爺是否有空,可得知張公公來了,就沒敢過來攪擾。您要是想要見他,我這就去請他來?”

    儘管阿寶才跟了徐勛一年,但伯府的好日子卻在他身上反映得最是明顯。小傢伙直接長了將近半個頭高,人也結實了許多,談吐之間再也看不出從前運河上討生活的光景。答話之後。見徐勛點了點頭,阿寶正要出去,可聽到後頭的問話,他立時就又站住了。

    “我之前也沒來得及問,你家爺爺那邊的活計如何?”

    “回稟少爺,爺爺從村子裡總共拉出了三四十號丁壯,因為閒……”阿寶硬生生把接下來的那個園字給掐斷了在嘴邊,這才訕訕地說,“因為那邊都是一點點的改造設計。再加上臨街商舖等等也是慢慢地改造,所以一時半會用不著太多的人。爺爺還說,畢竟是一直運河上討生活的,不能把老本行全都丟了,如今運河上領號的就換成了我家七叔。因為金六叔去打過招呼,咱們家的生意比別家好做了許多。”

    “你家爺爺倒是個兩頭不誤的性子。”

    徐勛隨口一句感慨,見阿寶嚇得跪了下來,他這才無所謂地擺擺手道,“我沒有怪罪他,在運河上廝混了一輩子。要把老本行全都丟下一心一意到京城干,他這老一輩的人存著幾分顧慮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既然如此,你給你家爺爺傳個話,就說要做就要做大,別像從前那樣小家子氣。回頭讓他來見我,我可以給他本錢!”

    “是是是……”

    阿寶連忙磕了個頭方才起來,覷了徐勛一眼,見其沒別的話,這才一溜煙跑了出去。徐勛忖度乾等著沒事,索性就從書架上拿了兩本書隨便亂翻,這一翻他卻想起了之前打發回金陵探看章懋的陶泓,掐指算算小傢伙已經去了好幾個月,信卻只捎來過一封,他不免有些奇怪。正思量著。外頭就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

    “徐大人。”

    “衡父請進。”

    徐經從外間推門進來,穿過明間到了東屋,就看到徐勛手捧書卷坐在那裡。若只是看那一頂方巾,尋常的石青色棉布直裰,再加上那閒適看書的樣子。不過像是正在寒窗苦讀謀求科舉題名的少年書生,可人家卻已經是血肉沙場上走過一回,如今雖說辭了封爵。可接下來十有八九還是會落到實處的新朝新貴!

    於是,失神了片刻之後。他就上前長揖行禮,等徐勛抬手示意後。他才在其下手左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然而,等徐勛開口問出第一句話,他的臉色不可避免地露出了幾分尷尬,好一會兒才訥訥說道:“大人回來這幾日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我也不敢帶伯虎來攪擾。他好久沒有到京城來了,聽說閒園那邊日日盛會,所以這些天都在閒園裡頭廝混。”

    對於唐伯虎這麼個人,徐勛的印象除了唐伯虎點秋香那一出中的風流才子,金裝四大才子中的機靈百變,就是這人倒霉地遇上了一場大佬掐架,結果成了可憐的炮灰。要說名人,他這一世見得多了習以為常了,可對於這麼個才子倒還是興趣不小——畢竟,打心底裡說,吳中四大才子當中,後三個的名聲加在一塊,卻還及不上一個唐伯虎。

    興趣歸興趣,聽徐經這麼說,徐勛就知道這才子的狂病發作,不禁莞爾笑道:“他在姑蘇想來也是憋悶了那麼多年,如今乍一到京城四處遊逛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隨他去吧。倒是你這些天忙了兩個通宵,不妨好好歇一歇,缺什麼儘管對下頭人說。”

    “沒事沒事,大人救我於水火,這點小事是我力所能及的,當然應該竭盡全力。”說到這裡,徐經頓了一頓,旋即猶猶豫豫地說道,“只是那幾齣戲的效果雖是不錯,可大人這一次一保舉就是一萬多人,是不是太過多了?我這幾天在市井裡頭逛了一大圈,雖說百姓對這次勝仗大聲叫好,可是儒生當中不少都對大人為下頭請功頗有微詞……”

    “不是頗有微詞,而是大加指責吧?”

    見徐經臉色尷尬地沉默不語,徐勛知道這必然是事實,當即哂然笑道:“你放心,這事情我心裡有數。我這次能夠得勝歸來,多虧了那麼多人陪著我一塊瘋了一回,僥倖能夠奪得大功回來,若是還讓人壓了下去,我怎麼對得起他們?是我的人就不能吃了虧,幫我的人也不能吃了虧,挺我的人就更不能吃了虧,我做人就是這麼個簡單的宗旨!所以,這事情沒有商量,哪怕我這爵位封不下來也無所謂,我早就決定了寸步不讓!”

    正如徐勛對徐經所說的那樣,由於他在文官當中並不認識幾個人,更不用提什麼交情,對於他這寸步不讓而皇帝又存心偏袒的架勢,從內閣三老到部院堂官,全都是焦頭爛額。某一日的文華殿便朝乾脆完全成了唇槍舌戰的辯論大會,可不管老臣們引經據典拿出什麼樣的成例來,徐勛直接用了一招伎倆就讓他們敗退了。

    那就是將宣府前衛的吳大海直接宣入大殿,讓他扒了上衣給眾人看傷疤。新傷老傷在這條光頭大漢的脊背前胸胳膊上縱橫交錯,把朱厚照看得動容十分。尤其是近來剛剛長好的那幾處仍舊露著鮮紅嫩肉的傷疤,更是讓之前反對最是激烈的幾個大臣閉了嘴。

    而徐勛更是搶在有人質疑之前朗聲說道:“若是有人要質疑斬首的功勛,不妨去宣府清點一下各色腦袋。當然,時值盛夏,這東西的味道難聞,想要去的大人不妨做好心理準備。想說殺良冒功的大人,麻煩把哪個地方的百姓被殺良冒功給說說清楚,我也好讓地方官府去清點戶籍黃冊……真是笑話,要真想殺良冒功,之前那近千軍民我還用得著帶回來,殺了冒功豈不最是方便?”

    “我還是那句話,有功將士不賞,我不敢領受賞賜!”

    見朱厚照完完全全是一副凡是徐勛說的我就支持的架勢,已經頂了好幾天就是不肯鬆口的劉健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是面無表情地說道:“朝廷賞功有法度,不能憑你一己之言。征虜大將軍總兵保國公尚未有正式行文過來,這事便不能倉促決定……”

    彷彿是存心和劉健作對,就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報,欽差監督軍務御馬監太監苗逵回京,正在殿外候見!”

    苗逵回京了?

    這消息別說徐勛詫異,就連劉健等大臣亦是齊齊呆了一呆。緊跟著,早就看不慣這老太監的謝遷立時大聲說道:“皇上,苗逵身為監軍不告而回,這實在是悖逆抗上……”

    “悖什麼逆抗什麼上,是朕叫他回來的!”

    朱厚照見下頭呆滯一片,不禁得意洋洋地笑了。叫你們爭,我怎麼能讓我的人吃了虧?

    “朕看你們成天爭來爭去的沒個結果,所以就讓曾經親歷這次戰事的他回來好好解說解說。沒錯,保國公是這次的主帥,可苗逵是朕委派的監軍,只對朕一個人負責,他總不會欺瞞了朕……來人,宣苗逵進來!”

    隨著苗逵大步進來,大殿之上的表情便分成了涇渭分明的的兩撥。朱厚照並他身邊侍立的劉瑾等太監眉飛色舞,下頭劉健等等文官則是眉頭緊鎖,恰恰處在兩撥人中間的徐勛則是看不出有什麼表情變化,只在苗逵上殿的時候才讓出了地方,又含笑點了點頭。

    眾目睽睽之下,苗逵跪下磕頭之後就朗聲說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察哈爾的小王子所部和永謝布鄂爾多斯的兩個族酋打了起來,戰況異常激烈!韃子之間起了內鬥,正是我大明之福!”

    朱厚照一下子站起身來,臉上又驚又喜:“此話當真?”

    “皇上,這是剛剛從塞外回來的錢寧稟報,他就在殿外。”

    “好,好!”朱厚照根本連看都不看那些大臣一眼,大聲叫道,“來人,傳錢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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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四十六章 殺手鐧

    從小就被一個太監收做養子,錢寧自是養成了八面玲瓏的性格,平日見人,只要是對前途有助益的,他都能拉下臉來小意奉承。然而,這麼多年他也不知道鑽營過多少機會,可到頭來年近三十卻一事無成,若不是徐勛那日偶爾到北鎮撫司,繼而就聽了李逸風舉薦把他收進了府軍前衛,他就憑著那小小一個錦衣百戶的官銜,還不知道猴年馬月能夠出頭。

    所以,為了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他這一回可以說是豁出命去拼了——不論是在萬全右衛城拉起虎皮做大旗騙了那許多軍余從他出塞,還是喬裝打扮混入沙城給守衛哨探下藥,更是孤注一擲刺殺了阿古拉和巴特爾,亦或是之後隨著數次驚險奔襲,甚至在徐勛等人回來之後仍然帶著老柴火在草原上廝混了好些天——目的就只有一個,那就是拚命打下一個錦繡的前程來。此時此刻,當他昂首挺胸走上此前從未企及過的大殿時,他心裡頭的激動就別提了。

    “微臣叩見皇上!”

    朱厚照儘管從前在府軍前衛見過錢寧,對其的左右開弓印象深刻,可除了這個還真不記得這個人有什麼其他特長。然而,這次徐勛請功的夾片裡頭,對官階不高的錢寧很是用了濃墨重彩,他不免便趁著人進殿行禮下拜的這期間,好好端詳了一番這個昂藏大漢。好一會兒,他才欣然頷首道:“平身,再站起來給朕好好瞧瞧。”

    “謝皇上!”

    見錢寧利索地叩頭起身,緊跟著身軀站得筆直,比之前頭一次見面時更顯英武,朱厚照不禁更高興了:“很好,很好!想當初朕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那手左右開弓絶學,不用在打仗的時候實在是可惜了,果然你這次就建下了不世大功。也難怪徐勛對你讚口不絶,道是如此深入敵後的孤膽英雄世所少有,該當重賞,以為諸軍楷模!”

    皇帝直說了徐勛這番舉薦的話,錢寧忍不住偷偷斜睨了徐勛一眼,見對方正衝著自己含笑點頭,他不禁心裡滾燙,深幸自己跟對了人,於是立時朗聲答道:“皇上盛讚。微臣不敢當。微臣那時候到了萬全右衛城,見城中傷兵滿營哀鴻遍野,情狀慘不忍睹,所以這才起意前往塞外哨探。若不是徐大人神將軍真的接應了上來,微臣斷然有通天之能也不能有這樣的豐碩戰果。況且,微臣能僥倖建功,亦是皇上英明天恩庇佑,這才讓麾下將士能夠一舉功成!”

    頌聖的話皇帝一般都是愛聽的,然而朱厚照能夠從太監那兒聽到,在大臣那兒卻是想都不要想了——人人都拿著他和弘治皇帝相比。恨不得耳提面命讓他事事學先帝,誰會沒事一個勁地贊皇上英明捧他?於是,聽錢寧把這次的大勝全都歸在自個頭上,朱厚照一時高興得眉飛色舞。

    “好,好!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徐勛素來虛懷若谷。連你也是居功不自傲,何愁將來府軍前衛練兵不成!”說到這裡,朱厚照也不去看那些大臣們的臉色,急急又問道,“剛剛苗逵說,你才剛從北邊回來,這草原上韃子自個打起來的消息當真?”

    “絶對當真。”

    說到這個,錢寧一時又振奮了起來,忙一五一十地說道:“之前咱們突襲的那一支是小王子第二個兒子的本隊,因為前頭的軍馬都被小王子手下一個將軍叫什麼脫火赤的帶過去攻打永謝布和鄂爾多斯的聯軍了。所以被我們鑽了空子。聽說這個倒霉的王子落在了敵人手裡,被梟首傳示各部,所以小王子大怒,向下頭下了徵兵令,他們的對手也下了徵兵令。就是這些天,大大小小的仗已經打了三場,正鬧得不可開交……”

    錢寧見朱厚照果然興緻勃勃。索性又把道聽塗說的那三場戰役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末了才再次翻身下跪道:“皇上。韃子之前趁著先帝爺新喪大舉入寇,如今卻自個先內鬥了起來。這正是報應不爽!都是皇上洪福齊天,此次徐大人神將軍楊大人陳將軍和苗公公張公公方才能不但克敵制勝,而且還讓邊疆能保一段時日的太平!”

    “若真是如你所言,那可是天下之福!”朱厚照只覺得整個人前所未有地舒暢,一按身下的寶座,竟就這麼站了起來,“你這功勞就按照奇功來記,一個指揮使朕覺得綽綽有餘。”

    短短一會兒功夫,錢寧已經是兩回頌聖,而朱厚照更是忘形地就要直接封賞,聽得劉健等人眉頭大皺——朱厚照初登基就大張旗鼓地和他們唱反調,現如今要是再事事依著他,還不知道小皇帝接下來會折騰出什麼樣的名堂來。於是,瞅著朱厚照最高興的當口,剛剛已經敏鋭察覺到錢寧一時口快露出端倪的他立時輕輕咳嗽了一聲。

    “皇上,封賞功臣是應該的。”知道這一道口子是再也堵不住了,劉健就打定了堵不如疏的主意,躬了躬身就看著錢寧一字一句地說道,“剛剛臣聽錢寧所言,他領命應該只是去萬全右衛城哨探,並沒有得到軍令出塞吧?雖則是僥倖建功,但這樣違反軍令之舉,斷然不可助長!而且,上樑不正下樑歪,這一次徐勛神英能僥倖退敵,亦是不告而行,再加上楊一清和張永擅調大同軍馬,陳雄苗逵自萬全右衛城擅自出動,這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越權!之前徐勛既然是說將士軍功當賞,臣等可以同意,但從徐勛神英到楊一清張永陳雄苗逵,乃至於錢寧,該當功過相抵,以免開了濫賞的先河!”

    此話一出,大殿中頓時一片寂靜。縱使是此前大為不滿的大臣們,亦是頗為驚悸地看著劉健,彷彿想到了這位出身河南的閣老在位期間素來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就連已經在心裡打好了和稀泥腹稿的李東陽亦是驚愕不已,至於謝遷則是難掩面上喜色。

    徐勛早在之前在宣府選擇了和保國公朱暉分庭抗禮的時候開始,就知道接下來會是一路荊棘,之後千辛萬苦大勝回來之後,他也知道這議功有的是擂台可打。然而。此時劉健就憑著越權兩個字,就獨斷地用功過相抵想把諸人的功勞一概抹殺,他不禁生出了深深的惱怒。

    錢寧也沒想到自己不過一處說漏了嘴,竟是被劉健抓到了這樣的把柄,一時面色大變,心中又悔又恨。然而,他再要開口時,不少文官已經醒悟了起來,一個個跟著慷慨激昂。他根本找不到插話的餘地。就在他咬了咬牙,打算拼著被人指摘君前失儀也要痛罵一頓這些只知道在後方坐享其成的老大人時,他突然聽到了一個突兀的聲音。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戰機稍縱即逝!”

    朱厚照才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話,就被劉健頂了回來:“皇上身為天子,說這話臣萬萬不敢苟同。如今天下承平,邊疆的守將便應該循規蹈矩,而不是處處標新立異。要是誰都學了徐勛等人這般獨斷專行,那大明九邊守將。豈不是人人都可以貿然外攻開邊釁?”

    “照元輔這麼說,也就是說只許虜寇擾邊,不許將士越過長城一步?”徐勛終於瞅準機會回擊了一句,不等劉健回答,他就冷笑道,“那臣真是見識了。這和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再者,今次本就是虜寇毀新開口長城大舉入寇,以至於宣府軍民死傷數千,擄走軍民上萬,至今被奪回的牛羊戰馬還只不到兩成,軍民更是不到一成。雖說大勝,但臣說實話是不敢當的。之所以要重賞錢寧等將士,為的便是提振士氣。要九邊軍民知道,不是只有韃子來打我們,我們一樣能夠砍了他們的腦袋當球踢!”

    這一句殺氣騰騰的話頓時激起了此番終於打了漂亮翻身仗的苗逵共鳴。見劉健臉色青白,他便笑眯眯地說道:“皇上,徐大人這話讓奴婢想到了當年先帝爺在世時的舊事。奴婢要是記性還好。記得當年奴婢和保國公遠征延綏時的那場勝仗報功的時候,元輔和諸位大人們雖說對議功大為不滿,可先帝爺卻是乾綱獨斷的。”

    見朱厚照面色有異。他便慢條斯理地丟出了最後一個殺手鐧:“如今皇上新登基,一幹將士拚死得來的功績卻被人橫挑鼻子豎挑眼。通情達理的必然說皇上寬容大度,若是不曉事的。興許心裡頭就得冒出來另四個字了。”

    那四個字?不就是倚老賣老!

    此時此刻,不但徐勛心裡雪亮,暗嘆苗逵這一招實在是太犀利,就是原本還想緊隨其上的其他大臣,見朱厚照果然臉色鐵青,也不由得猶豫了起來。本就討厭苗逵的劉健在心裡把這個首鼠兩端的老閹奴罵了個狗血淋頭,可最後還是不得不沉默了下來。

    真讓苗逵說了這話出來,朝中早就蠢蠢欲動的某些年輕官員,必定要趁著機會鼓噪起來!眼見這關頭,本以為今天用不著自己的李東陽只得徐行一步躬下了身去。

    “皇上此前請新任司禮監掌印李公公到內閣賜下御札,擬升楊一清為以右都御史銜總制寧夏延綏甘肅三邊,此事元輔和我木齋商量過後,決定令兵部部議。至於神英總領十二團營,畢竟太過倉促,不如徐徐再議,而封伯之事可與徐勛之事一併下廷議。張俊莊鑒仍任總兵,內閣並無異議。而御馬監苗公公府軍前衛監軍張公公如何升賞,本就在內廷,不是臣等外臣應該插嘴的。至於陳雄等有功將士,兵部核功後再一一升賞為宜。”

    “那就先這樣,回宮!”

    眼見朱厚照臉色陰沉地從龍椅上起身拂袖而去,群臣倉促之下只能稀稀拉拉地行禮。但從上至下都知道,這倚老賣老四個字,怕是在小皇帝心裡發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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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四十七章 寒心

   錦衣衛指揮使按制只有三品,但歷朝歷代以來,不少錦衣衛的頭頭都是幾朝幾代用下來的,勞苦功高再加上皇帝樂意提高他們的品級,漸漸的錦衣衛指揮使就不再是廠衛系統中的最高級別,就好比如今掌錦衣衛事的葉廣,便是掛著從二品都指揮同知銜,而按照慣例,這個同知變成都指揮使,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然而,慣例是慣例,他畢竟還不是都指揮使,之前朝中大佬們議定讓徐勛掌錦衣衛事的時候,饒是他飽經滄桑早已經不是熱衷仕途的年輕人,仍不免生出了一絲怨尤之心來。尤其是徐勛辭了此事之後,他那一腔不平就越發深重了。

    他在錦衣衛幾十年,從一介總旗到如今總領錦衣衛的都指揮同知,每一步都是走得紮紮實實,縱有一二冤案,也並不是他的本意。就好比曾經弘治十二年程敏政的所謂科舉弊案,那些大佬們何嘗沒有暗示或是打招呼?如今為了制約徐勛,這些老大人們便義無反顧把他這一把年紀的拋了出來,打算挑著他和一個年輕人去鬥,何其過河拆橋,何其卑鄙無恥!

    因為心下的鬱氣,再加上如今白天暑氣重,錦衣衛又積了幾樁需要和刑部會辦的不大不小的案子,他勉力一一料理完,那天晚上回到家後就發起了高燒,一連告假了好幾天只在家裡養病,北鎮撫司的事情就全都交給了李逸風去辦。偷得浮生半日閒,素來忙得腳不沾地的他少有地享受到了含飴弄孫的樂趣,一時倒也逍遙。

    這一日一大早,小孫兒正捧了碗跪在床榻前笨拙地服侍他吃藥,一陣敲門聲之後,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老爺,府軍前衛徐大人登門拜訪。”

    葉廣早從李逸風那裡聽說,徐勛正在和朝中大佬們因為軍功的事在扯皮。所以他這一病只是此前興安伯府送過一些藥材補品來。此時聽到徐勛來了,他一愣之下立時嗆得咳嗽了兩聲,回過神來方才發現藥汁子已經濺了幾滴在小孫兒臉上。見小傢伙眨巴著眼睛委委屈屈瞅著自己,他連忙拿起一旁的手絹在其臉上擦了兩下,這才歉意地說道:“有客人來了,堯哥兒先回房去看書。”

    “可爹爹出門的時候說,不讓您見外客勞累,您這病還沒好呢。”

    聽著小傢伙清亮的聲音,見其臉上滿是固執。葉廣也不知道該感慨自己這孫兒孝順還是該埋怨小孩子不懂事。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那面頰,他便二話不說下了床,趿拉了鞋子正要去找衣裳,他一扭頭,就看見葉堯抱著他的那一堆衣服退到門邊,一副打算奪門而逃的架勢。見這光景,他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沉下臉來正要喝罵,小傢伙卻又猶猶豫豫轉了回來。

    “衣裳還給爺爺……不過,您見客需得我陪著。時間不能太長,否則爹爹回來肯定要責罰我沒照顧好您!”

    “你這孩子!”

    徐勛在外頭正堂上坐了老半晌,茶也喝了半盞,這才聽到外頭一陣說話聲。隔著那一層斑竹簾,他影影綽綽看見外頭人影近了,他連忙放下了手裡那一隻全新的成化窯青花茶盞。又站起身來。下一刻,門簾就被人高高挑了起來,緊跟著,就只見一個小童兒扶著葉廣進了屋子。不過是數月不見,他就發現葉廣的面色蠟黃神情憔悴,行動之間竟也有些遲緩,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於是,打招呼寒暄過後,他不免又欠了欠身。

    “若早知道葉大人這一病不輕,我就該早些來的。”

    “早來晚來都是來。徐大人你有這份心,我就很高興了。”葉廣呵呵一笑,突然瞥見一旁的小孫兒葉堯正在偷覷徐勛,他便拍了拍那小腦袋道,“這就是爺爺對你提過的徐大人。快去上前磕個頭。徐大人可不比你爺爺只知道抓人沒上過戰場,才剛立了老大的功勛回來。”

    徐勛這才知道扶葉廣進來的不是葉家的僮僕,而是葉廣的小孫子。不禁愣了一愣。見葉堯不過七八歲光景,臉上還一團稚氣。可偏要一本正經裝小大人似的,上前一本正經屈膝磕頭。他連忙起身一把托起了那雙胳膊,把人扶起之後上看下看,這才衝著葉廣笑道:“葉大人你這不是存心要我好看麼?我才長他幾歲,就讓他給我磕頭?”

    “有志不在年高,你這年紀別人中了舉就已經是少年神童,怎及你已經做出了一番事業來!再說了,受了這個頭,你總得給一份像樣的見面禮,之前要不是他通融,我這個當爺爺的還沒法出來見你,這小傢伙就惦記著他父親讓我少見客的話。”

    “哦,這麼說,我還應該賄賂賄賂他?”徐勛聞言哈哈大笑,所幸他出門在外,身上總喜歡帶些小玩意兒,略一思忖就從腰間解下荷包遞了過去,見葉堯警惕地退後幾步彷彿不敢收,他就板起臉說道,“打開看看,要是真不要就還給我,還有大把人跟在後頭要呢!”

    葉堯被徐勛說得生出了興緻,猶猶豫豫伸出手去,等抓在手裡解開一看,見裡頭竟然是一個骨牌,他不禁大為奇怪,抓在手裡就對徐勛問道:“徐大人,這是什麼?”

    “這是這次我從北邊虜寇那裡得來的,算是戰利品。要是嫌血光凶氣就還我,不然就留在身邊玩玩,日後等你長大了,自己也上陣殺敵搶這些東西來!”

    “好!”葉堯一下子眉飛色舞,緊跟著才想起去看葉廣。見爺爺只衝著自己點了點頭,他如釋重負,抱緊雙手又像模像樣做了一個揖,“多謝徐大人厚賜!”

    “長者賜,你這做晚輩的也該有個回禮,去,到書房好好寫幾個大字送給徐大人!”

    葉廣見葉堯口中答應著就退出了正堂,這次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收回眼神時,見徐勛笑吟吟看著自己,他便自嘲地笑道:“年紀大了,不免寬縱些孩子。堯哥兒性子和他爹類似,都有些犯執拗,所以他爹到今天也就是個錦衣百戶,我一直都不給他什麼正經職司,免得他一不留神得罪了什麼不該得罪的人。如今我在還好,倘若我不在,還有誰會回護他。”

    “葉大人這話就不對了,且不說你雖還不到說廉頗老矣的時候,就算是真的七老八十了,沒看朝中那許多年過八旬的老大人們還正老當益壯麼?退一萬步說,就是將來你不在了,只要我在一日,令郎和剛剛的堯哥兒就會照應到底。”

    聽到這絲毫沒有一絲凝滯的話,葉廣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便眯了眯眼睛,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欣慰:“徐大人,雖說我不是那等戀棧權位的人,可人非草木,總是有愛恨,原本你可以順理成章攬在手上的錦衣衛,卻生生拱手依舊讓了給我,這情分我心領了。我當初在金陵不過是一時愛才,隨手結一個善緣,要說這情分你早就還了,此次大可不必如此……”

    “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這人最不喜歡的,就是被人攆著往別人的飯碗裡奪食!”

    面對這樣斬釘截鐵的回答,葉廣不禁啞然,隨即莞爾笑道:“既如此,那別人偷雞不成蝕把米便是活該……我也不說那些見外的話了,只要我葉廣在一日,這錦衣衛便絶不會做不利你的事……”

    “葉大人一言九鼎,我雖然年輕,但也可以給一句明話。只要你在一日,這錦衣衛的位子,我便不容別人染指!”

    等到葉堯終於寫出了自己滿意的一幅大字,雙手捧著匆匆回到大堂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自家爺爺和徐勛坐在一塊品茗談天的情景。眼看徐勛接過字細細一看,旋即就笑眯眯地誇獎了他兩句,他不覺挺起了小胸膛,滿臉的高興,及至葉廣笑容可掬地說等他長大了,就薦到徐勛的府軍前衛去,他就更眉飛色舞了,哪還計較客人呆的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父親容許。

    徐勛一直在葉宅盤桓了一個下午,又剛巧碰上了來向葉廣稟報事情的李逸風。得知徐勛上門探病,視葉廣為恩主的李逸風異常高興,索性死皮賴臉地磨著徐勛等自己說完正事一塊走。而兩人辭了葉廣從葉宅出來,徐勛正要上馬,李逸風卻笑說道:“時辰還早,徐大人可有空和我找個地方小酌兩杯?”

    知道李逸風是有話要說,徐勛自然滿口答應了下來。然而,等到他帶著阿寶跟著李逸風七拐八繞找到了一家偏僻到幾乎不像樣的小酒館時,才一坐下來,李逸風就沉下臉說道:“大人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這次一病,我逼問過診脈的大夫,說是不再勞心勞力至少還有五六年,可要是照如今這樣……只怕也就是三兩年!”

    見李逸風說完這話就抄起滿溢的酒碗一飲而盡,徐勛不禁呆了一呆,老半晌才問道:“葉大人自己可知道?”

    “肯定知道,大人又不糊塗,這些他哪裡會不清楚!要不是幾十年勞累卻還被人賣了,他何至於有這次的病!”李逸風忿然一拍桌子,隨即就看著徐勛一字一句地說道,“徐大人,我算是看明白了,任憑你有多少功勞苦勞,咱們這些鷹犬在那些老爺眼裡什麼都不是!葉大人有些話不好說,可我說!我不想將來給人賣了,當初那些老大人為了程敏政的事做了那些腌臢勾當,這卷宗我可以調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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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四十八章 狂生

    閒園。

    藕花塘,石假山,生了青苔的土牆,塘邊牆下一棵垂下千萬絲縧的柳樹下頭,是一座絲毫不見任何富貴氣息的草亭,就連石桌石凳都是大塊的原石,幾乎不見多少雕琢痕跡。這會嘰•一個三四十歲書生坐在藕塘前的樹蔭下垂釣,六七個人正在那邊廂作詩,有人搖頭晃腦閒適十分,也有人面紅耳赤抓.耳撓腮。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垂釣的書生方才回頭看了一眼那些以此次出戰大捷為名起詩社的士子們,慢悠悠地.吟了幾句。

    “俠客重功名,西北請專征。慣戰弓馬捷,酬知性命輕。孟公好驚坐,郭能使橫行。將相李都尉,一夜出平城。”

    覺察到背後一陣竊竊私語聲,他提起那不過一兩圍小魚的竹簍,往藕塘中就這麼一倒,見兩尾魚落入水中立時一擺尾,須臾就潛入了那些蓮葉當中,他便把魚竿往肩頭一擱,提著空空的竹簍不緊不慢地.走了,嘴裡卻還吟著詩。

    “不煉金計.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閒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見他徑直往小道深處走去,幾個士子面面相覷之餘,便忍不住有人問可認識此人,結果一個問一個,竟是全都不知道。這時候,終於有個不忿的站起身說道:“不過是能做幾首歪詩,制藝必然及不上我們,理這等狂生作甚!想當初吳中四大才子何等自負,可也就一個徐禎卿多年受挫才中了個二甲傳臚,足可見才子之名是沒用的!”

    嘴裡說是沒用,但詩社都起了,接下來還是得再做,而酒菜和各色蜜餞果子,那都是不可少的,不多時就流水一般送了進來。觥籌交錯之間,剛剛給別人出了風頭的鬱悶自然而然就隨著夏日的微風漸漸無影無蹤了。

    而剛剛那個拿著魚竿的書生在一路往裡頭走了片刻,卻迎面撞上了一個在那裡踱步張望的人。若不是此人五十出頭,一身素服看上去風度翩翩,他幾乎要認為這是哪裡來的獵艷之佬-。因此,見來人讓出路途,他卻並不就此側身經過,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再往裡頭就是閒園主人的居處,老先生在這徘徊是要找人?”

    儘管小皇帝是讓他儘快復出,但這些天御史一窩蜂似的逮著他彈劾,張彩心裡氣勁上來了,索性打算要熬不過去就辭官算數,當即繼續在家裡呆著,可單純閉門養病未免弱了聲氣,他也就常常到閒園來逛,時不時還會碰見李夢陽等人再次開詩社,他不時饒有興緻地.參與一兩回。這其中還有一次遇到湛若水講學,原本不感興趣的他聽了之後,卻忍不住參與其中和湛若水辯論了起來,半個月下來,他那尊號西麓在這閒園竟是有了些名氣。儘管李夢陽等人不曾透露他的身份,可大多數.人見著他都會叫上一聲西麓公,倒是讓他有另一份感受。

    “你不認得我?”張彩這句話一出,見那書生面露詫異,頓時暗悔自己這幾天廝混下來,居然真忘了自己還是朝廷官員,於是乾咳一聲就微笑道,“算不上找人,只是對閒園主人有些好奇罷了,再加上有些心癢,想知道那首詩的後續。”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那書生反問了一句,見張彩點頭,他就笑道,“怪倒是到這裡吟詩作對的人這麼多,原來都是因為閒園主人的這份雅緻,就連我這初來乍到京城的人都免不了湊熱鬧,更不要說老先生了。”

    張彩的年紀擺在這裡,兼且李夢陽這幾人都要尊稱他一聲西麓公,雖他從不說名姓,可在閒園裡頭也頗得敬重,竟少有人這般和他說話。因而對於這麼個自陳剛剛來京城的書生,他不禁有些興緻,當即笑道:“哦,外頭又起詩社了?”

    “不過是學別人到這裡附庸風雅,哪裡談得上起什麼詩社。”儘管多年落拓,可那份枉傲性情卻改不了,因而那書生哂然一笑,隨口複述了之前那幾個士子作的詩文,一口氣六七首竟是記得一字不差。見張彩聽著果然眉頭大皺,他便似笑非笑地瞧,“當今.內閣的李西涯公乃是文壇巨宿,人人都要學茶陵派的那個調子,偏偏卻學得四不像,豈不是貽笑大方?”

    張彩並不以詩文見長,此時聽這書生評論苛刻,彷彿連李東陽都不怎麼放在眼裡,頓時不免多看了幾眼。見其說話固然悠然,可眉宇頗有些糾結,心中便已經斷定是從前落第過的,正打算像個前輩那樣勉勵幾句,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伯虎兄,你又是一句話不說就跑出來,讓我好找!”

    一個多月的將養下來,徐經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此時匆匆快步上前,見唐伯虎正在和人敘話,他不免瞅了兩眼,認出是閒園這段時日頗有些名氣的那位西麓公,他便含笑.拱手打了個招呼,旋即才一把將唐寅拉走了。

    “都說徐大人已經回來好幾天了,只是因為沒空方才沒見你,讓你做個準備,你還有閒工夫到這裡來釣魚!你以為這位西麓公是誰?那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彩,掌握了多少官員進退的!我說伯虎,你都已經來京城了,興安伯府幹嘛不去,非得窩在外城,難道你就貞.的甘心背著個科舉作弊的名聲一寰?”

    見那邊廂張彩已經背著手徐櫬糹往外去了,唐寅沉默良久,這才苦笑了一聲:“甘心,怎麼可能甘心!我不去興安伯府,那是因為我怕就這麼抱.著希望去了,結果人家卻當我是倡優之流,養著就是寫寫那些詩詞,閒來陪著到處會一會士人,當個風雅的清客。”

    “那你就踵,到閒園這地.方四處踢人場子?”徐經想當年和唐寅最臭味相投,正是因為兩人全都是眼高於頂的不覊性子,這一句話出口,見唐寅閉口不言,顯見是預設了,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你以為這裡聚了這麼多朝廷官員乃至於書生士子,只要你這麼一撥撥址’打過去,最好逋-李夢陽這些人也一一挑落馬下,你就能重新揚名?伯虎啊.伯虎,都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居然還不知道清醒清醒,你以為這兒是吳中,這兒是江南?”

    “這兒是京城,李夢陽他們這些人心氣又高,兼且全都算李閣老門下,你打了小的,小心惹出老的!”說到這裡,見唐寅面上不那麼自在,他就加重了語氣說道,“再說了,你以為這閒園的場面為什麼能如此之大,為什麼會有這許多文人墨客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此?講學是王守仁帶的頭,至於詩社則是李夢陽帶的頭,但他們之所以會來這裡,卻是徐大人牽線搭梓-。我乾脆對你直說了吧,閒園這一片產業,其實全都是徐大人的!”

    唐寅才來了閒園三天,就已經把在這兒起詩社的數.十撥人給戰得丟盔棄甲,沒一個人他放在眼裡,只恨李夢陽等人不曾來,他沒有酣暢淋漓一戰的機會。而潛意識中,對於這些天傳揚頗廣的那句閒園主人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他也很想藉此會一會,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徐經捅出來的竟會是這麼一個結果。

    “你這話當真?”

    “怎麼不當真!”徐經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這才淡淡地道,“你來得瞧,沒注意到閒園之前是個什麼光景,就這麼一個月,從裡到外的變化用奇蹟二字來形容也不為過。我也沒什麼別的才能,只在江陰的時候幫人設訴丨過三四處園子,所以前頭的藕塘也好.草亭也罷甚至是土牆,全都是我的手筆。至於其他的,短短一個月還來不及。”

    “竟是如此……”

    見唐寅怔怔站在那裡,徐經想起徐勛那些膽大包天的設計,還有從他筆下流出去徐勛又加以潤色修改的那幾齣戲,最後體諒地.衝著摯友笑了笑:“所以,放開你那些不切實際的荒謬想頭。徐大人是年輕,可只看他能把徐禎卿推上二甲傳臚,就足可見他決不至於把你當成什麼倡優之流。既然本來已經是絶望透頂了的,如今.有了希望還挑三揀四,你以為天底下被稱作是才子的很稀罕?”

    滿腔雄心壯志被徐經這麼兜頭一桶涼水一澆,出了閒園,唐寅信手把魚竿竹簍全都扔到了路旁,就這麼空著手施旌’然回到了客棧。然而,他才在房中鋪開紙筆挽了袖子,外頭就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一打開門,他就愣住了。外頭站著的不是別人,竟是徐祛卿和祝枝山文徵明!

    “伯虎,你果然是進京了!”祝枝山和唐寅交情最是莫逆,當下也不顧其他,上前就緊緊握住了唐寅的手,見那書桌上正攤開紙筆,他才沒好氣地.問道,“之前小徐進京我們請你你不來,殿試結束之後小徐杳礻彖題名,我們給你寫信你沒個回音,要不是徐經給我們捎了個信,我們都不知道你居然進了京城!你這回可來得快!”

    他這回享受的是錦衣衛送信錦衣衛護送待遇,能不快麼?

    唐寅苦笑一聲,見徐禎卿神采飛揚,比當年在蘇州一舉揚名的時候更加自信,知道這是金榜題名後又入選翰林庶吉士的結果,立時就把自己剛剛的那些茫然丟開了。把三位友人讓進了屋子,他一關上門就發現三人齊齊圍在了他那桌子旁邊看那空白的小箋紙,他不禁乾咳了一聲:“不就是白紙,有什麼好看的!”

    “看你有客棧可住,衣食無憂,居然沒有閒情雅緻提筆寫東西,所以納悶得裉。”文徵明毫不避諱地.戳了一句,見唐寅雖啞然,可並不惱,他便上前問道,“伯虎,徐經如今正住在興安伯府,你這趟是不是他邀來的……”

    “是又怎麼樣?”

    “倘若是,那就恭喜你了。徐大人不但手眼通天,而且只要看重的人,必然會竭力提攜,近的就有你認識的兩位小徐。至於其他的……你可聽說這次大勝後,他把陣亡將士骸骨全都運回了大同安葬,而且保舉的有功將士名錄,從宣府前衛大同左衛到果勇營再到他自己的府軍前衛,整整有一萬掛零?這其中一個叫錢寧的,原本不過是一個署職千戶,他竟然直接保舉了其指揮使,之前為了這個,他在朝上好一番舌戰群儒,場面壯觀得了不得,走出文華殿的時候,幾位老大人的臉都是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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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 23:49:53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四十九章 公心,刺客

  吏部尚書馬文升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早憶過了亥時。
 
  家裡人都知道老爺雖然已經年過八旬,耳朵已經漸漸有些發背,可辦事情卻依舊一絲不藥,因而也並沒有人敢規勸他惜福養身,不要再如此操勞。兩個家人上來一左一右攙扶他的胳膊下了轎子,就一人一個從腋窩處頂著架起了他,卻是猶如腳不沾地似的把他送到了正堂,緊跟著,又有人擰了熱毛巾上來服侍他擦臉,繼而便有一盆熱水送來,一個年月五旬的僕婦屈膝蹲了下來服侍他燙腳。
 
  作為五朝老臣,一品大員,六部之首的天宮,馬文升也就這點享受,整個宅子裡養著的下人便是在眼前露頭的這些。此時此刻他捂著熱毛巾仰臉枕在太師椅上的荷葉托首上,誰也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只有老管家站在旁邊稟報今日都有哪些人來拜訪過,都是為了什麼事,也只有他聽到了馬文升嘴裡發出的那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老爺,文選司郎中張彩求見。”
 
  乍然聽見這個聲音,馬文升不禁愣了一愣,直到報事的小廝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他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把從臉上扯下那條熱毛巾,大聲吩咐道:“去請他進來!”
 
  馬文升和張彩同籍河南,可要說情分,卻還是馬文升從兵部尚書調任吏部這些年方才慢慢生出來的。這會兒見張彩大步進來施禮拜見,他便笑呵呵地說道:“你倒是來得巧,老夫才剛回來,連晚飯都還沒來得及吃,正好讓你蹭一頓。”
 
  “部堂家的便飯,我可是求之不得。”見那僕婦快速為馬文升洗好了腳,又服侍了人穿鞋襪,旋即和其他下人一塊垂手退下,他就歉然說道,“我是在附近小茶館等著部堂回家便急匆匆趕了過來,一時忘了您都在衙門忙球了一天,竟連您這點鬆乏的時間也給打擾了。”
 
  “知道打擾,你就給老夫復出做事!”馬文升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張彩的話,見人有些訕訕然,他便惱怒地說道,“男子漢大丈夫,你之前還說不怕人彈劾,現如今縮頭烏龜似的躲著算怎麼回事!這吏部原本就是天底下最忙球的衙門,哪裡禁得起你這文選司郎中撂挑子!“
 
  “我也知道讓部堂為難了。”張彩垂頭嘆了一口氣,隨即突然抬起頭說道,“可是,前次的文華殿便朝,部堂應該參加了,難道不覺得那些老大人們竟是已經陷入了意氣之爭?不管徐勛等人是越權也好,專斷也罷,終究是大勝仗,如此斤斤計較,想當初先帝爺因保國公保舉整整給了兩萬多人軍功,也不見他們這麼堅持。那徐勛有一句話我是覺得極其在理的,讓將士流血又流淚,怎不叫人寒心!”
 
  說到這裡,張彩陡然之間加重了語氣,一字一白地說道:“而且,不是下宮在背後指摘大臣。兵所尚書劉大夏,在方略軍務上,比部堂差得遠了!”
 
  馬文H巡撫陝西七年,其後內附的蒙古一部叛亂,他督兵追擊擒獲平章鐵烈孫隨後代王岳總制寧夏延綏甘肅,被召回後,又以兵部侍郎銜去整飭薊門至遼東軍備,先後三至遼東,在兵部尚書任上又奪回了哈密。儘管從弘治初他再未出過京城,可相比那些個邊事經驗極少的大佬們,他歷掌兵部吏部,這胸中方略又豈是一丁點而已。
 
  “不要說了!”
 
  打斷了張彩的話之後,馬文升卻沒有責備張彩,而是淡淡地說,“光是說沒有用。所以老夫已經寫好了奏摺打算呈上去,道是不可抹殺了將士的功勞,應該儘早把一應賞格發到他們手裡。不管是誰立的功勞,大勝就是大勝,功勞就是功勞,何必非要盤根究底寒了人心!”
 
  張彩忍不住來找馬文升,就是覺得朝中這股歪風太過讓人憋氣,此刻不禁欽佩地衝著馬文升深深一躬道:“部堂英明!”
 
  “什麼英明,要是真英明,老夫那天在文華殿也不會被那唇槍舌戰看糊塗了,硬是讓事情鬧得這般田地。元輔於兵事上頭多半是聽李西涯的,而李西涯則是多數聽兵部劉東山的,純粹從權術上頭去壓徐勛,豈不知皇上年少,看到如此情形豈不威怒,更何況還有苗逵等人推波助瀾!好好的把軍功賞了,給徐勛進爵之後令其繼續管帶府軍前衛,上上下下哪裡還會有那麼多話說!”

  馬文升一口氣說到這裡,忍不住有些疲倦,咳嗽了幾聲後就抬起頭看著張彩道:“你人都告了病在家,卻還關心這些,足可見你的真心。出來做事吧,也好歹幫老夫這行將就木的老骨頭一把,我還有不少事情要交託給你。”
 
  “部堂……” 張彩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嘶啞著嗓子說道,“我今天來,本不止是為了勸說部堂憑威望在內閣和六部多多轉圜……我自己已經送了奏摺上去,除了說應該儘快核定功勛之外,便是責兵部……責兵部做事緩慢不盡心,劉大夏這個尚書該當負責!”
 
  “你……老夫上書也就罷了,你跟著起鬨幹什麼,瞎摻和!而且還劍指劉大夏,你生怕這一蹚渾水還不夠亂是不是?”
 
  馬文升氣得七竅生煙,可抬手指著張彩,見人面色沉靜只不吭聲,他不由得以手支額往後靠了靠,良久才說道:你是吏部的人,前次顛倒選法一事,老夫又竭盡全力為你說話,你的奏摺既然這麼寫,別人必然以為是我的授意……罷了,老夫大不了就倚老賣老一次對兵部指手畫腳一回……老夫離開兵部多年,卻讓兵部變成一潭死水了。老夫記得劉大夏頗為倚重侍郎熊綉,正好兩廣那邊有些不太平,索性薦了他過去總督軍務吧。”
 
  張彩萬萬沒想到,馬文升對他的回護竟然達到了如此地步,此時與其說是心裡滾燙,還不如說是無以為報。良久,他才深深躬下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說道:“部堂,你對下官如此一再提攜,下官若是還要在家裡養病,未免太對不起這一番厚愛了。明天,明天我就回吏部重掌文選司,除非人真的把我扳倒了把我趕出京城,否則我就在吏部賴定了!”
 
  “好,好!”馬文升一時露出了滿臉欣慰的笑容,連連點頭後就捋了捋下頜那蒼白的鬍鬚,又頷首說道,“囉囉嗦嗦這麼久,出去讓他們送飯進來,你陪老夫一塊小酌一杯。”
 
  張彩從馬家宅子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極晚了。城中已經宵禁,他是五品宮,雖然也能坐轎子,但他自忖自己是在家告病,不願意太招搖,所以連馬車都是僱的,只帶了一個小廝隨行,這會兒出了馬家之後,小廝去找了一圈卻不見那僱來的馬車,他不免有些犯難。
 
  畢竟,他剛剛才辭了馬文升派車送他的好意,這會兒再進去向人借車,那就有些不妥當了。思來想去,算算到自己家裡也就是走半個時辰,他一發狠就索性帶著人安步當車往回走。
 
  從小胡同出來上了大道沒走多遠,他就遇著了一道柵欄。這是弘治元年時的新政,設了柵欄再加上五城兵馬司的軍士防守,目的正是為了防盜,然而,這會兒柵欄非但沒有上鎖,而且前後左右一個人也沒有,他不免眉頭大皺,叫上小廝使勁推開柵欄就繼續往前走。
 
  那小廝是張家的家生子,年輕伶俐,這才被張彩選了貼身服侍,這會兒看路上黑洞洞的,不免心裡直髮毛:“老爺,這大半夜的走在路上,哪怕不被人當成犯夜的,可說不定有人要記下您的官職名姓,這要走回去不知道哪時,是不是乾脆找個地方對付一夜?”
 
  “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有什麼好怕的。”
 
  張彩才這麼說了一句,卻不杵面前不遠處的小巷中突然竄出了一個人影來。饒是他膽子極大,也被這舉動給嚇了一大跳,等發現那黑影徑直朝自己逼了過來,他就更慌了。
 
  百無一用是書生,他是正兒八經的科舉出身,又不是王守仁那樣愛練劍喜弓馬的另類,這手無縛雞之力不至於,可和人廝打是決計不在行的。因此,藉著小廝提著的燈籠微光,發現來人直接亮出了一把解腕尖刀,他腦海中直接迸出了一個念頭。
 
  完了,定然是遇著了剪徑的蟊賊!早知道這樣,他就應該聽馬文升的話借了車走!
 
  然而,就在那明晃晃的刀直棚面門的時候,他突然只聽一聲尖厲的呼哨,緊跟著,那人手中的尖刀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一擊,竟是砰然落地,緊跟著人捂著手腕哴蹌後退了幾步,突然扭頭奪路而逃。可那人不過跑了沒多遠,卻又莫名其妙地跑了回來,張彩那呆愣勁還沒過去,可偏偏看到人在身前數步遠處利索地攀上了牆,結果才一到牆頭便又吃了一記什麼暗器,猝不及防下直直又掉了下地。呆若木雞的他正疑惑間,卻發現後頭冒出了幾個軍士打扮的彪形大漢,隨即身後又是一聲嘿然冷笑。
 
  “要再讓你跑了,我那三字名字就倒著寫!”
 
  隨著這話,黑暗的街道上突然亮起了幾根火把,火光下,李逸風的那張臉異常醒目。看著十幾個下屬一擁而上把人給制服了,他扭頭看了看受驚過度至今還沒多大反應的張彩,忍不住長長吁了一口氣。
 
  這徐勛仗義沒接錦衣衛掌印的位子,別說葉廣,就是他也承情,所以人讓他多多留心一下張彩,他得到線報往日只在閒園廝混的張彩突然來拜訪馬文升,索性就親自上了,誰知道竟然真遇著這種蹊蹺事!看著手下把人捆成一團,他正打算上前對張彩說上幾句安慰話,卻不杵那邊一個校尉快步跑了回來,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大人,這傢伙是個駝背…… 卑職胡亂猜測,他會不會是徐大人叫咱們畫過影子圖形的那個江山飛?”
 
  江山飛?李逸風眼睛大亮,一時喜形於色。
 
  要是真的,這還恰恰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非撞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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