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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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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 23:50:20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五十章 夜半求援

    砰砰砰——

    夜深人靜本是好睡的時候,因而乍然被這一陣敲門聲驚醒,徐勛第一反應就是揉揉眼睛看天色,發現外頭還是黑漆漆一片,顯然並不是天亮,他頓時有些茫然了。好一會兒,他才從那種睡眼惺忪的朦朧中回過了神,隨便披了一件衣裳,趿拉著鞋子下地往外走去。

    直到這時候,他才暗自盤算是不是別那麼執拗晚上把丫頭們都清出去,而是在外頭屋子裡派個人,否則若大冬天也來上這麼一招,讓他從暖和的被窩裡爬起來開門,那實在是太折磨了,況且門一開那冷風非得把他凍死不可。

    “大半夜的,誰呀?”

    徐勛才一打開門,就看到是提著燈籠的阿寶,這一時不禁吃了一驚。要知道,入夜之後二門就關了,縱使是阿寶年紀還小,也等閒進不來,這會兒小傢伙居然能夠跑來敲他的門,決計是事情非同小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索性一把就將人拽了進來。

    “少爺,是北鎮撫司的李千戶親自來了!”阿寶直接把這消息一說,見徐勛果然是詫異莫名,他便壓低了聲音解釋道,“李千戶沒帶隨從,卻戴著風帽,他到門上求見,說是有要事找少爺。幸好金六叔今夜當值,出去瞧了一眼就把我叫了起來,讓我進來給少爺您報信。”

    徐勛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忙問道:“他來的事,都有誰知道?”

    “門上喬大哥劉大哥知道,他們常在門上,哪怕李千戶戴著風帽。他們興許也能認出來,畢竟從前李千戶也來過。還有就是金六叔,再有就是管著二門的應大娘,這院子裡看門的徐嫂子,但應大娘和徐嫂子應該只知道有人半夜三更急找少爺。至於其他人,我這一路過來都沒撞見……”

    “可你這砰砰砰敲門動靜這麼大,這院子裡都會有反應。”

    徐勛留心傾聽外頭的動靜,果然聽見東西耳房有說話聲。他不免哂然一笑。見阿寶這才恍然大悟,慌忙舉起燈籠打算吹滅裡頭的蠟燭,他便擺擺手止住了他,待聽到一陣腳步聲,他才打開門來。果然。外頭是兩個披著衣裳頭髮也沒梳的大丫鬟,見了他慌忙行禮不迭。這時候,他便淡淡地說道:“沒事,是外頭有人急事找我,你們都回去睡吧,只當是沒這麼一回事就得了。”

    院子裡的丫頭都知道徐勛是說一不二的,兩人對視一眼連忙應了,當即一左一右各回了耳房去。這時候。徐勛才關上了門,讓阿寶一塊幫忙把衣服鞋襪腰帶都給穿戴整齊了,主僕兩人這才一前一後地出了院子。

    入夜之後,伯府就只留著大路兩旁的明瓦燈,各處燈火都熄滅了,走在上頭頗有一種黑影憧憧的感覺,然而這一路卻太平得無以復加,甚至連個攔下問根由的人都沒有。知道是阿寶剛剛這一程進來驚動了人。外人都避開了,徐勛心中滿意,等在二門口看到一個年長的僕婦在那行禮,他路過時就輕輕點了點頭。

    “不必留著門。”

    這短短五個字,卻讓應大娘心裡一跳。半夜三更上門找少爺的,總不脫那些和少爺親近密切的人物,而且必然有要緊的大事。而什麼大事居然要少爺大半夜的出去。這就更讓人心驚膽顫了。於是,她低頭連聲答應著,卻直到那一前一後兩個人影全都不見了,方才手忙腳亂地開始關門,那把銅質大門閂一上。大掛鎖鎖得嚴嚴實實,她立時長長吁了一口氣。

    不管怎的,明日得告誡和自己密切的那些人,別在這事情上嚼舌頭!

    半夜三更,茶房雖然早就給老少兩代主人房裡送了熱水以備半夜用,可藉著就早早關了。至於廚房也熄了灶火,點心之類一概都是冷的。再加上李逸風這當口來本就不想驚動太多,在小花廳裡坐著時,也不在乎連一口熱水一口點心都沒有,只是耐心地等著,不時還走神想到此前在北鎮撫司的那番訊問。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終於聽到了推門的吱呀聲。

    “徐大人可算是來了!”

    “大半夜的,一時半會哪裡醒得來,你該慶幸這不是隆冬臘月,否則你至少得在冷得能結冰的屋子裡等上一個時辰。”打趣了一句,徐勛就在李逸風對面坐了下來,知道門外有阿寶守著不用擔心,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什麼事讓你這麼晚跑來找我?”

    “當然是不得了的大事!”李逸風習慣性地用手指敲了敲扶手,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之前咱們喝酒的時候,你不是讓我派人跟一跟那個張彩嗎?今天我得知人去了馬文升那兒拜訪,就索性親自跟了一趟,誰知道他從馬府出來,竟是讓我撞著了一出匪夷所思的好戲!你知不知道,就是之前你直接安了個韃子奸細的名頭,曾經恐嚇過徐經的那個人,後來你又對我說此人很可能是西廠失蹤了一個小旗叫江山飛的。就是他居然打算劫張彩的道!”

    “劫道?怎麼可能是劫道?”

    “就是不可能,所以才匪夷所思。這傢伙硬氣得很,吃了二十板子,硬是說自己看著張彩有錢,打算劫他,吃我揭穿他曾經當過西廠的小旗,刑部的捕頭,他立時就死活再不出一聲了。”

    聽到這話,徐勛的臉上不禁異常古怪了起來:“我說老李,你不會告訴我錦衣衛對付這樣死硬的傢伙,就只會用板子這一條道?”

    “那不是葉大人不許我們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手段嗎!”李逸風渾然沒注意到徐勛對自己的稱呼突然改了,一時沒好氣地撇了撇嘴,“這北鎮撫司被葉大人管得比刑部還正氣,除了板子鞭子,就連最通常的拶指夾棍都不許用了,再加上看那傢伙能熬刑,心氣又是死硬,我又不好把人弄死了,只能悠著點慢慢熬他。不過我也不和你說什麼誇口的話,用不了幾天,他就一定會招出什麼來。”

    “唔……也好,只這事情定要保密,絶對不能洩露了風聲。”

    “嘿,我知道,葉大人從前還對那些老大人這樣敬重,要我看全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輩!”

    徐勛知道李逸風是因為之前劉健等人打著驅狼吞虎之計,打算讓他徐勛和葉廣之間爭奪錦衣衛無暇他顧,這才心裡啣恨,因而便信口說道:“事情沒查清楚之前,也不必太過武斷。這事兒我知道了,對了,你這麼急著上門,應該不是為了這麼一個江山飛吧?”

    “徐大人到底是明白人!這事情那江山飛要是犯的是別人也就算了,可偏偏他要下手的是那個張彩。這張彩我聽說過,才能不錯,可性子卻死硬,就因為人彈劾他顛倒選法,他就寧可丟下文選司郎中不做回家養病,你說現如今碰到這種事,他會是什麼反應?怕就怕他明天就直接一份奏摺送上去,那接下來便是潑天的風波,全都不在控制之內。所以我死活把人給請到了北鎮撫司,至於要勸說他,想來想去也只有你出馬了。”

    至於那個請字裡頭,有沒有摻雜什麼其他手段,徐勛見李逸風倏忽間又恢復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忍不住一陣頭疼。然而,今夜他剛剛從屋子裡出來時,就已經做好了給人拉去的準備,此時搖了搖頭後,也只能嘆了口氣說:“都這份上了,我還能說不去麼?”

    入夜時分,千步廊兩側的衙門多半都已經熄了燈,縱使值夜的官員也不是徹夜不眠,畢竟這年頭能在夜裡打開城門報進來的事情也著實稀罕,因而這會兒都多半去夢周公去了。唯有大明門西側的錦衣衛北鎮撫司依舊燈火通明,還不時有人進進出出。這習以為常的情形並沒有引來多少人的注意,畢竟,那條錦衣衛後街素來是閒人避著走,誰都不想沾惹。

    醜正二刻,一前一後兩騎人拐進錦衣衛後街,北鎮撫司裡頭立時有幾個人出來,一個個訓練有素地牽了馬往裡走,見自家大人多帶了一個人回來,卻是連問都沒多問一句。而同樣戴著風帽的徐勛直到被李逸風帶到一間屋子前頭,這才回頭看了人一眼。

    “就在裡頭。我可懶得和這種說起道理頭頭是道的儒生打交道,累得慌!你自個進去吧,我親自守在外頭。”

    推門而入的徐勛一跨過門檻進去,就聽到那個手捧書卷的人頭也不抬地說:“你們大人可說了究竟幾時放我走?就算那人是錦衣衛在追查的要犯,可卻和我無干,沒有旨意上命就將我這個朝廷命官扣留到現在,你們家大人的膽子實在是不小!”

    “李千戶的膽子再大,也不如張大人你的膽子大。遭了這樣的劫殺,居然還能看得進書。”

    徐勛笑答了一句,見張彩一下子抬起頭來,認出他後便露出了大吃一驚的表情,他便拱了拱手說道:“事出突然,而且又事關重大,所以李千戶只能先留張大人你下來。要不是如此,只怕明日一早,這樁案子就應該完全捅出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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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天下第一忽悠

   那柄雪亮的解腕尖刀離鼻子最近的時候,只有不足盈寸,所以即便是剛剛一直在屋子裡閒適地讀書,而且強迫自己把讀的內容都印在心裡,張彩的雙手在最初那半個時辰之內,一直都沒有停下微微顫抖的頻率。直到最後他要來紙筆借助寫字凝神靜氣,一口氣寫掉了十幾張紙,手腕痠痛得幾乎太不起來,他才總算恢復了常態

    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這是聖賢的能耐,但即便聖賢也是歷經磨難方才能有這樣的本事,從不認為自己能成聖賢的張彩自然怕。

    人生自古誰無死,可死在一柄從黑暗中突出的匕首面前,他無法接受,無法忍受。

    所以,哪怕這會兒出現在面前的竟然是徐勛,問的問題又直中他心防,他仍是定了定神後站起身來拱了拱手,坦然自若地答道:“黑夜之中竟然有不肖之徒要行刺我這個小小的文選司郎中,如此駭人聽聞之事,難道徐大人認為不該捅出去,而是應該壓下來?”

    “當然不。這樣的大事,不查個水落石出,既對不起遇襲的張大人,也對不起為了此人已經忙碌了許久的其他幾個衙門。只不過,張大人想來並不認識這個人,那可有興趣知道,這人是什麼身份,錦衣衛緣何會在那種關鍵關頭救了你一命?”

    這正是張彩剛剛在屋子裡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他想過錦衣衛是在跟蹤自己,想過這是一場戲,也想過那個刺客是自己得罪的人派來,更想過有人想利用自己引起軒然大波——可是每一個理由他都覺得想不通。哪怕腦袋破了也想不出一個真正的所以然來。所以徐勛一問,他立時順勢問道:“徐大人莫非肯賜告?”

    “這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此人名叫江山飛,當年成化年間,曾經在西廠做過一個小旗。”見張彩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徐勛又不緊不慢地說道,“後來汪直事敗,西廠散去,上頭頂尖的那幾個人不是死了。就是被發落到了天涯海角,他卻因為畢竟是小人物,所以沒人理會,就憑著一身本事淪落成了江洋大盜。後來,那時還是左都御史的閔尚書因緣巧合收服了他。又利用其破了幾樁大案子,就給他在刑部掛了個名吃一份半俸算是養老,可閔尚書沒想到,這人不甘寂寞,西廠重開,他悄悄混了進去,又去重抄舊業了。”

    張彩怎麼都想不到,這麼一個人物竟然還有這許多拐彎抹角的經歷。一時間不得不掰碎了分析這一條條信息。良久,他才抬頭看著徐勛道:“我記得徐大人和西廠廠督谷大用交情甚好,今天過來,莫非想說西廠對我不利?”

    “張大人不妨聽完。”徐勛擺了擺手示意張彩坐下,自己也在旁邊坐了,這才繼續說道,“而就是這麼一個人,不久之前曾經造訪了徐經住過的永福寺。恐嚇其說若是不老實滾回江陰去,不但沒法討回功名,而且就連性命也保不住。說了這話,他還甩出了一枚暗器作為恐嚇。對這樁曾經在京城引起過騷動的案子,張大人不會沒有印象吧?”

    “什麼,就是外城那一出韃子奸細的案子?”

    張彩失聲驚呼之後,見徐勛點了點頭。他的心裡不禁翻起了驚濤駭浪。他當初對於這韃子奸細驚嚇了徐經這麼一個丟了功名的書生,就覺得匪夷所思,可終究外城大索頗有所得,他也就沒太在意,再加上之後徐勛在塞外那一仗仗打得鼓舞人心。這一茬他就更加丟在腦後了。然而,徐勛此時以這種形式把舊賬翻出來,他此前的一系列猜測就全都推翻了。

    “而且,徐經那時候只瞧出人是駝背,兼且一肩高一肩低,影子圖形也就是主要針對這一點。可偏偏江山飛在徐經那件案子事發之後,就從西廠失蹤了,所以此前西廠有人和我言說了一聲,兩廂一印證,我方才拜託錦衣衛去追查一二……”

    不等徐勛說完,張彩就立時打斷道:“所以錦衣衛的人才會剛巧救了我?”

    “當然不是,即便知道此人的名姓和真實容貌,京城那麼大,錦衣衛又不是萬能的,哪裡能在這麼幾天之內就查到他的下落?說來也巧,錦衣衛今夜正好跟在你後頭,誰知道就碰到了這麼一件事。可以說,張大人你是吉人自有天相。”

    錦衣衛真的是在跟自己!

    倘若剛剛徐勛一口咬定說錦衣衛跟的只是那江山飛,張彩必然要反唇相譏質疑這等巧合,可此時徐勛明言錦衣衛是在跟自己,他就一下子陷入了徬徨之中。

    廠衛的無孔不入素來是他這樣的文官最畏懼,同時也最痛恨的,即便今天就是別人救了他的命,他也沒法子生出什麼感激的心情來。於是,在沉默良久之後,他便冷笑道:“想不到我這麼個區區微不足道的人,還能讓北鎮撫司的掌刑千戶親自盯著我,實在是榮幸之至。”

    “張大人妄自菲薄了,若你只是文選司郎中,北鎮撫司一來沒這個空,二來也沒這個權限。葉大人做事素來剛正,沒有上意監視大臣,這種事是不會做的。”

    徐勛有意把話說得含糊一些,果然就發現張彩一下子愣住了,那臉上的表情要多微妙有多微妙。想到慧通之前趕到大同的時候,對他提過對張彩採用的伎倆,便是請谷大用在朱厚照面前狠狠大力提了提這個人,還特意把其寫的奏摺給小皇帝瞧,他暗自慶幸和尚這一次做得簡直是妙絶了,因而便趁熱打鐵地說道:“皇上既然記住了你這麼個人,當然想要看看,你是真的一心為國,還是只會語出驚人,名過其實。”

    橫豎朱厚照和張彩對質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他根本就不怕這一茬被拆穿!

    “皇上……”

    張彩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喃喃自語了兩個字之後。竟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徐勛當然不會認為人家是在拜謝自己,立時避開遠遠的。果然,張彩砰砰砰磕了三個頭之後,眼圈已經是紅了。儘管沒有淚流滿面,但心中那股感動依然清晰地表露出來。

    一個區區五品吏部文選司郎中,能夠讓小皇帝這般惦記著,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忠心報效的?

    良久,張彩才挪動膝蓋緩緩站起身來。又對著徐勛深深一揖。這一次,徐勛卻不閃不避地直接受了,旋即才說道:“本來這事情不當你知道,皇上只是讓我吩咐了錦衣衛,但我思來想去。還是想告訴你一聲,讓你知道皇上對你抱有頗大期望。吏部乃是六部之首,文選司又是吏部四司之首,你手握銓選大權,要緊的除了公正沒有私心,而且還得是目光長遠。”

    徐勛說著彷彿還在那回憶朱厚照原話似的,停頓了好一會兒,這才又笑道:“除了當初王守仁在西苑練兵的時候。皇上對其兵法頗有好評,還從來沒有別個文官能夠讓皇上這麼留心的,張大人可謂是得天獨厚。”

    “皇上如此垂青,我實在是受之有愧……”

    見張彩言辭訥訥,顯然還沉浸在震驚之中難以回過神來,徐勛這才繼續了之前的另一個話題:“所以,今天這案子事關重大,在錦衣衛沒有上報皇上面前。還希望張大人繼續忍一忍。當然,你若是要上本稟報皇上,不妨把奏本給我代奏。只要張大人信得過我!”

    張彩愕然抬頭,見徐勛的眼神又清亮又正氣,他不由得脫口而出道:“有什麼信不過的,徐大人放著穩穩噹噹的前程卻應命去了宣府,旋即又丟下最穩妥的混軍功和神將軍一塊將兵出塞。如今回來又因軍功而敢扛上那麼多老大人,光是這風骨二字,便讓人佩服!我當然相信徐大人會把我的摺子送上去,但現如今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奏上去白白讓皇上震怒。不是臣子為上分憂之道!”

    “好,不愧是張大人,難怪士林眾人讚你一心為公,不計個人得失!”

    “那是先前,現如今多的是人說我人品污濁不堪重用。”張彩苦笑一聲,不知不覺把之前在馬文升面前說的那番話又搬了出來,“橫豎我是破罐子破摔,也沒什麼好避忌的,我自己也送了奏摺上去,除了說應該儘快給將士定功封賞之外,便是責兵部做事緩慢不盡心,劉大夏這個尚書該當負責!就是為了這麼一份奏摺,不想還連累了部堂……”說到這裡,他突然自覺失言,一時也沒再說下去。

    而徐勛雖沒有追問,可心底卻是要多納罕有多納罕。這麼說張彩去馬文升那兒是為了此事?可連累部堂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外人會以為這樣一份奏摺是馬文升的授意?是了,他依稀記得,馬文升和劉大夏之間不大和睦!

    當徐勛安頓了張彩,從屋子裡出來時,一跨出門檻就看到李逸風抱著手站在檐下,正衝著他豎起了大拇指。知道剛剛那一番話必然瞞不過這個在外頭親自守著的傢伙,他上前之後就低聲說道:“你既然都聽到了,接下來該怎麼圓可不用我再教你!”

    “那是自然……可我真得說,徐大人,你這扯起虎皮做大旗簡直是絶了!”

    “哪裡哪裡,還不是被你這突如其來的事情給逼出來的!”

    徐勛嘴上謙遜,心裡卻不無自嘲地想道:狐假虎威忽悠人的勾當,本來就是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四回駕輕就熟……更何況他都已經記不清楚自己用這一招多少回了,端的是萬金油一般得心應手。

    而李逸風覷著徐勛臉色,突然神秘兮兮地說道:“對了,聽說徐大人你和坤寧宮管事牌子賈世春賈公公有些齟齬?可介意我拿他用一用?”

    “用一用?”徐勛須臾便恍然大悟,當即笑著說道,“這還用問?你儘管用!怎麼,你是打算用一招打草驚蛇?”

    “知我者,徐大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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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五十二章 內外聯盟,打草驚蛇

    司禮監直房中,原本屬於蕭敬的朝向最好的那一間,現在已經換了主人。然而,是一時半會的換主人,還是永久的換主人,這卻誰都說不好。想當年懷恩那樣的聖眷,尚且曾經被憲宗成化皇帝貶到了南京,可後來弘治皇帝登基,懷恩又被復起,聲勢仍是一時無二。而蕭敬雖不比懷恩,可這回下去終究是自行求去,沒幾個人敢斷言他就一定不會回來。

    然而,李榮卻敢。這會兒他在直房之中,兩旁分別是陳寬和王岳。一個是和他多年交好的,一個是急性子暴脾氣,但相同的是大多數時候唯他馬首是瞻。此前已經把朱厚照身邊從劉瑾張永谷大用到高鳳丘聚馬永成等人一個個分說了一番的李榮,在頓了一頓喝了一口水之後,就冷冷地說道:“所以,不管蕭敬之前上書請辭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總不免假戲真做,他是休想再回來這司禮監了。不說咱家不會輕易讓出這位子來,就是給劉瑾他們得了逞,難道誰還會希望迎一尊太爺回來壓在頭上?”

    “蕭梅東真的是老糊塗了,居然會跟著徐勛那小子折騰出如此一場戲來,幸好李公公你吉人自有天相。”

    蕭敬既然去位,往日因其居於掌印之位而避其名諱的規矩自然就不用再遵守,再加上王岳對之前司禮監鬧得天翻地覆的亂像仍然耿耿於懷,不好和李榮一樣直呼蕭敬之名,直呼其號卻在所難免。哼了一聲之後,他便又咬牙切齒地說道,“只不過。這次掌印之位僥倖未曾落到他人之手。可那些傢伙肯定還在虎視眈眈。李公公,虎無傷人意,人有害虎心,到這時候,你要下來,那可是比蕭梅東這自己求退的還不如!”

    “老王你說得不錯,這位子上來容易下去難。所以,此後就有請老陳和你多多助咱家一二了。”

    儘管已經七十有七的年紀。就是放在外臣當中也只有馬文升這樣的五朝元老能夠匹敵,可李榮根本不服老,更不願意認老。說完這話之後,見王岳二話不說站起來立時答應了,陳寬也緊跟著起身笑說一定儘力,儘管這會兒還少了一個戴義,還有另幾個不那麼出挑的司禮監太監,但也足以讓李榮心頭大定。向兩人拱了拱手道了謝,等到再次帶頭坐了下來,他便從案上拿出了一本摺子。似笑非笑地遞給了陳寬。

    見陳寬和王岳一塊挨著頭翻閲了起來,他就輕咳了一聲:“這是內閣送過來的,軍功的事拖拖拉拉這麼久,他們終究是扛不住。誰都以為苗逵只會打打殺殺。可沒想到就是這麼個最是粗魯的傢伙,居然會在文華殿上把那一層最不該捅破的窗戶紙捅破了。這倚老賣老四個字,劉健他們怎麼肯往自己身上攬?”

    就是他李榮,也只敢從情分上讓朱厚照放軟態度,哪裡真敢倚老賣老?

    “看走眼苗逵的又不止李公公你一個……老天爺,這一仗就打出來兩個伯爵?”

    聽到王岳這一聲驚呼。李榮臉色頓時有些難看:“神英也就罷了。他畢竟是多年的老將,戰功赫赫,只不過起起落落多了,這一回能夠建下奇功封個涇陽伯,也算是皇上酬他的新功舊功。而且,內閣和部院那些老大人們,都不想讓他真的去掌十二團營。所以這封伯只是為了給皇上一個交代。至於徐勛,那是皇上的寵臣,皇上想怎麼封就怎麼封,只要不給實權,就是封國公,那些老大人也預備捏著鼻子認了,之前會一再拖延,不過是為了這一萬掛零將士的軍功。這才是大頭,一筆筆犒賞發下去,多少錢才打得住?”

    “可看這奏摺,首輔和李閣老謝閣老這次似乎都是準備認了?”

    “不認不行,苗逵那話太過誅心,總得平了平皇上的氣性。”李榮暗想自己都曾經用過那以舊情打動的一招,劉健等人沒有那樣的情分,自然不得不息事寧人。見王岳滿臉的不滿,他就說道:“給你們看這個,就是要和你們說一聲。現如今劉瑾他們和徐勛沆瀣一氣,對我等虎視眈眈,如今之計,咱們就得和內閣諸位老大人們同心協力,不但是求自保,而且也是為了咱們大明朝不至於讓一幫奸佞擺佈!”

    “李公公……”王岳深知從前劉健等人力挺蕭敬,對於李榮素來有些不大看得上,現如今李榮坐上位子卻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啻於一種風度,因此頓了一頓便重重點了點頭道,“李公公所言極是,我等雖是內官,可也不是不知道大義的!”

    “唉,他們是太一味逢迎皇上了。聽說西苑那邊烏七八糟什麼人都有,日久天長確實讓人憂心。”陳寬雖知道李榮這話並不是高風亮節,而是不得已而為之——即便如此,李榮說的也是內閣,而沒有加上部院,自然並不打算就此把和禮部尚書馬文升的舊日恩怨一筆勾銷——所以,感慨了這一句之後,他就輕輕巧巧岔開話題道,“這樣一萬多人犒賞陞遷下來,戶部尚書韓文會那麼好說話?”

    “李閣老算得清清楚楚,此番戰事結束得快,之前運上宣府的不少軍糧還尚未來得及用掉,就以此作為一部分賞賜,再加上還有從南邊運來充作本次軍餉的太倉銀,基本上是夠了。”嘴裡這麼說,可李榮絶不會承認這是徐勛速戰速決的好處,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扶手,又說道,“只不過,保國公這次顆粒無收,而且他兒子還捲進了一樁案子去,他回來之後必定不肯善罷甘休。他畢竟先後在京營和十二團營,把他拉過來,這軍權便定了一多半。劉瑾他們幾個就算再善於鑽營,沒有軍權,他們就翻不出天去!”

    王岳一時眼睛大亮:“對對,就算皇上讓他們去京營和十二團營之中坐營。就憑他們這些根基淺薄的。一時半會也休想真的拿捏住大權!不過既然如此,苗逵那邊務必要設法,他這個御馬監太監底下可是掌握著勇士營和四衛營的親軍!他既和我等不同路,就不能讓他再這樣捏著御馬監親軍不放,怎麼也得挑出人來制衡他,最好幹脆把他弄出御馬監……要不,給他個司禮監秉筆的銜頭如何?”

    對於王岳這個天真的想法,正在喫茶的陳寬直接一口茶水噴了出來。可見王岳看了過來,他哪裡好說寧為雞頭不為鳳尾,除非苗逵犯傻了才會放著御馬監的掌印太監不做,反而到司禮監來看人臉色,眼睛一轉方才掩飾地又咳嗽了幾聲,這才抬起了頭來。

    “王公公,苗公公又沒上過內書堂,大字不認識幾個,你不會連這個都忘了吧?”

    見王岳這才恍然大悟,李榮也懶得去說這王炮仗了。直接把桌面上的奏摺劃拉成了三堆,讓人各自挑著自己去分一分輕重緩急,好定下在御前如何呈報。才正看了沒多久,外頭就有人敲門報了上來。道是坤寧宮管事牌子賈世春求見。一聽這話,王岳不禁皺緊了眉頭。

    “這老東西到這裡來幹什麼?這些年仗著他是皇后……太后宮裡的人,他里奇外外沒少做人厭狗憎的勾當,就是在咱們幾個面前也常常拿腔拿調的,現如今眼看勢頭下去了就到咱們這兒來求援,見他幹什麼!”

    賈世春先是被掌嘴。隨即在大太陽底下當眾被罰跪在坤寧宮的院子裡,這事兒早就在宮裡頭傳開了,司禮監的這幾個大佬自然沒有不知道的道理。然而,王岳話音剛落,李榮就放下正在一旁記錄節略的筆,揉了揉手腕說道:“老王,別老是這麼火爆脾氣。賈世春縱使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用得好依舊有他的用處。”

    說到這裡,他立時高聲吩咐請人進來。不多時,就只見一身破舊圓領衫,瞧著彷彿是不知道從那個犄角旮旯出來的悽苦老宦官似的賈世春就進了直房,一站穩就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竟是帶著哭腔道:“李公公,陳公公王公公,勞你們發發善心,給我一條活路。”

    儘管剛剛還說賈世春有用,但見其這麼一副嚎喪的架勢,李榮的臉色立刻黑了。虧得這是裏屋,一道簾子之外尚有一道門,不虞被人瞧見這幅架勢,可他仍舊惱怒地一拍鎮紙,厲聲喝道:“有話好好說,別擺出這個死樣子來,咱家這不吃這一套!”

    賈世春卻彷彿是賴定了似的,雙膝粘在地上絲毫沒有起身的架勢,竟是在那兒又哭開了:“李公公,我也不想這樣子,可人都欺到我頭上來了!自打那一回之後,坤寧宮那些小的全都在背後指指點點,而皇上身邊那幾個則是更加變本加厲地欺負我這個一把年紀的……我在宮裡累死累活伺候了太后娘娘大半輩子,沒想到到老了卻連臉都丟乾淨了……我還不如一頭撞死了來得乾淨!”

    面對這種哭天搶地一般的婦人行徑,陳寬和王岳全都呆了,而李榮的嘴角已經是氣得抽搐了起來。而賈世春一邊乾嚎,一邊偷瞥這三個人的表情,見火候差不多了,再下去就要弄巧成拙,他這才抄著剛剛那一番做作之下已經有些嘶啞的嗓子喊道:“可憐咱們這些宮裡的老人,還有外頭那些幾朝忠心耿耿的老大人們,如今都不受皇上待見。聽說錦衣衛還抓了刑部閔尚書曾經用過的一個捕頭,誣賴他謀害人命等等諸多罪名……”

    話音剛落,屋子裡的另外三個人一時全都抑制不住站起身來,旋即竟是面面相覷。良久,李榮才追問賈世春原委,待弄清楚之後,他才讓陳寬扶了人下去,等到人都走了,他就看著王岳說道:“你讓東廠的人去打探打探,若是真的,趕緊去給閔珪報個信……不,別對閔珪報信,去打探一下閔珪下頭哪個捕頭捕快受他信賴,到時候東廠想點辦法,讓他們出面把這首尾收拾乾淨!只要這事情辦妥當了,閔珪就欠了咱們的大人情!他是浙江幫的中流砥柱,真要是賈世春說的那麼一件陳年舊事,那還有謝遷的份,這一份人情,少說也得有謝遷和他兩個人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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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五十三章 封爵(上)

    “來了,來了,少爺回來了!”

    隨著這大呼小叫似的嚷嚷,興安伯府大門口頓時熱鬧了起來。儘管往日這三間五架的金漆獸面錫環大門是輕易不開啟的,但在今天這喜慶的日子,這大門卻破例敞開,兩排僕役整整齊齊地站在大門兩側。當隨著一陣馬蹄聲,幾騎人先後停在了門口的時候,他們便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恭迎少爺回府!”

    徐勛被這架勢弄得一愣,緊跟著,就只見金六笑呵呵地迎上了前,一邊慇勤地扶了他下馬,一邊在嘴裡說道:“恭喜少爺,賀喜少爺!雖說是自古少年出英雄,可從古至今,小的還從來沒聽說過有人在少爺這年紀就封了伯爵的!現如今咱們一家裡頭出了兩位伯爵,這更是前所未有的,所以老爺只說了家裡要慶賀慶賀,大夥兒就都卯足了勁!”

    “你呀你呀,我看不是大夥兒都卯足了勁,是你卯足了勁吧?”

    打趣歸打趣,徐勛下馬之後還是吩咐了眾人起身,隨即又從善如流地說了一個賞字,果然,只聽眾人轟然應諾,緊跟著就圍上前來一個個道喜,逢迎的話是打疊了整整一籮筐,縱使他今天在早朝之後已經被人恭維得耳根子都起老繭了,仍是笑吟吟地點頭,直到見了徐良,他才丟開了人前那股春風得意,毫不在乎風度地拿起徐良旁邊的紫砂壺徑直痛喝了一氣。

    “在外頭我都已經嚇得快落荒而逃了,回到家爹你居然還給我來這一套!”

    “外人你都受賀了,家裡人不給你好好賀一賀,那怎麼說得過去?”徐良一把搶過了徐勛手中的紫砂壺。這才繃著臉說道。“怎麼,是嫌棄你老子沒用,一家子人也沒什麼出挑的,所以寧可到外頭去吃請,也不肯在家裡擺幾桌?”

    “爹你可別這麼說,我當不起!得,我全聽您的,要擺幾桌擺幾桌。要請多少客人請多少客人,反正今天除了這一個平北伯的名頭之外,我還領了一筆不少的銀子,請客吃幾桌飯還是有錢的。橫豎破罐子破摔,我也不怕人說我招搖!”

    “那還差不多!”徐良不比那些正兒八經的公侯伯勛貴,對外提起自己的兒子時總愛矜持地藏著掖著,他在市井幾十年,這市井脾氣是改都改不掉,兒子出息恨不得宣揚得滿天下都知道。於是,等到徐勛坐下。他便笑著說道,“之前下朝的時候,英國公和定國公就都說過,今天必定要來賀喜。壽寧侯和建昌侯晚半步,也都說了要來,至於其他的還有六七個。再加上我和你的軍中同僚下屬等等,家裡至少要開上十幾二十桌席面,我都已經吩咐人去訂了。”

    “十幾二十桌!”徐勛哀嘆了一聲,忍不住用手用力地一拍額頭。“爹,你是打算讓我今天被人灌醉?”

    “一醉解千愁,你這小子自打回來就一直鬼鬼祟祟,也該放縱放縱!在你這點年紀的時候,你老子我還在街頭巷尾四處找人打架呢!”說到這裡,徐良陡然覺得這不是什麼光彩事,只得乾咳一聲把這一茬自個截斷了。這才說道,“總之你先準備準備,回頭客人就該陸續到了。對了,西院的徐經帶了一個客人回來,說是你要見的,你不妨先去看看。”

    “哦?那我先去一趟,倘若英國公定國公他們過來,勞煩爹先接待一二。”

    見徐勛迅疾無比地閃出了門去,徐良愣了一愣之後,忍不住脫口而出罵道:“這臭小子!”

    罵歸罵,他心裡卻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舒暢和惘然來。他打小開始就被無數人瞧不起,縱使發狠練武,到頭來也只不過讓他有一副壯健的身體,卻不想半輩子蹉跎,在認回了這麼一個兒子之後,人生卻迎來了這樣匪夷所思的轉機。更難得的是,即便是真正的兒子,也恐怕不可能像徐勛那樣全心全意為他著想。

    “我知道,你之前冒那麼大風險非得去打那一仗,一定是覺得你之前那老子對不起我……傻小子,我又不是傻瓜,有些事情揭開不如不揭,糊塗未必不是福……”

    徐勛自然不知道徐良那番喃喃自語,到了西院之後,他就看到伺候徐經的那老僕松伯正站在檐下,一見著他來就扯開嗓門通報了一聲。

    下一刻,門口的湘妃竹簾就被人高高打了起來,先出來的男子乍一看去收拾得整整齊齊,容貌俊逸眉眼有神,舉手投足之間從骨子裡往外透著一股風流倜儻,若不是鬢角微霜,說二十出頭也決計有人信,那一身尋常的青色直裰穿在身上,硬是有一種不同的精氣神。相比之下,病養得差不多的徐經則顯得內斂的多,出了屋子之後就快走兩步搶在了那人前頭。

    “徐大人,這便是我常和您說起的姑蘇唐伯虎。”

    “早就聽說過唐伯虎大名,今日方才總算是相見了。”

    唐寅今天跟著徐經回來,這才得知徐勛封爵的消息。他從前高中解元入京的時候,也曾經周旋於達官顯貴之間名聲赫赫,那時候人人對他熱絡恭維,書畫更是每每提筆一蹴而就,旋即便被人都搶空了去,似徐勛這樣的勛貴子弟也不知道見過多少。然而如今時過境遷,他的名字在姑蘇一帶興許還能管些用,可在這京城卻是早已不值一提,因而,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徐勛對他竟一絲架子也沒有,他心裡的那最後一絲患得患失終於是放下了。

    “徐大人過獎,不過是微薄名聲,不值一提!”

    “什麼不值一提?書畫獨樹一幟,詩詞信手拈來,比單單八股做得好強多了。更何況,你當年要是八股做的不好,怎能在文華最盛的南直隷一舉奪下解元?過往的事就不要再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有些事情當初沒個說法,今後未必就一直沒個說法。”

    唐解元三個字曾經是唐寅最引以為豪的,但自打背了個作弊的名聲回鄉,這三個字就成了他心裡最大的隱痛。此時此刻,徐勛先是盛讚了他的詩詞才藝,接著又首肯了他當年一舉鄉試奪魁,最後更是點到了他一直夢寐以求的那一條上,他只覺得一股熱流直衝腦際,差點便要失態地問此話當真。然而,他總算是一咬舌尖忍住了,在徐府一住就是將近兩月,和徐勛已經極其熟絡的徐經就忍不住了。

    “徐大人,您這話的意思是……”

    “沒什麼意思,善惡到頭終有報,僅此而已。”

    儘管徐勛並沒有說清楚,可徐經知道這位是最大膽的,心裡一時又激動又不安。等到把徐勛請進了屋子,他又拉著唐寅一塊先恭賀了其獲封爵位,旋即便把桌子上的一沓紙雙手捧到了徐勛的面前:“徐大人,這是伯虎兄此番進京之後寫的一出小戲,請您賞鑒一二。”

    “哦?”

    徐勛饒有興緻地接過來,先是一目十行隨手一翻,但很快就認認真真看了起來。作為來自後世被無數影視劇轟炸過的人,赫赫有名的唐伯虎的那些詞句自然沒有他挑毛病的份,可在才子佳人這種最通俗的劇情上頭,他的眼光就高多了。僅僅看了幾張,他就已經挑出了一堆的諸如**不夠狗血,節奏不夠跌宕等等問題。於是,在通篇看完之後,他就把稿子交還給了唐寅,饒有興緻地和人探討了起來。

    大明朝的上層人士對於副業並沒有太大的排斥,就連達官貴人也喜歡沒事寫兩出小戲來,讓家裡班子演了給大家看,更不要說唐伯虎這等才子了,書畫曲藝等等原本就是生計之一。然而,所有這些大部分都是面向上層人士,哪裡像徐勛這樣力求打動俗人的路子,唐寅原本聽著徐勛的評判還覺得不以為然,可等到前頭來人叫徐勛赴宴,徐勛匆匆離開之後,他坐在那兒慢慢咀嚼,不知不覺就品出了幾分滋味來。

    “伯虎,徐大人就是這習慣,想當初我那幾齣也給他改得體無完膚……”

    “沒事,我只是想,怪倒是他敢冒這樣的險,只看他改動的幾處地方,就只覺奇峰突起,銀瓶乍破,也只有這樣的性子,才會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唐寅輕嘆一聲,正要再說些什麼,外頭突然傳來了松伯的聲音,他立時住口不言。須臾,松伯就引著一個小廝進了門來,卻是阿寶。阿寶一進屋子就對唐寅和徐經各深深行了一揖,直起腰之後就恭敬地說道:“徐先生,唐先生,少爺說,原本要請你們去前頭赴宴的,但今天來得人太多,未免亂糟糟的,到時候讓你們出面反而引人矚目,有人揭舊事反而不好。少爺還讓我轉一句話給徐先生,當初在永福寺驚嚇過你的人,現如今已經落網。”

    要是擱在從前,對於豪門飲宴賓客雲集的場合,唐寅最是拿手,可現如今卻真心不願意強打笑臉去湊這種熱鬧,聽了前頭半截話不禁如釋重負。然而,當發現徐經聽了後半截話先是呆若木雞,旋即就是欣喜若狂地連聲答應,他不禁大為納罕,等阿寶一走他就連忙問道:“衡父,這話什麼意思?什麼恐嚇過你的人?”

    “天機不可洩露。”徐經好容易才忍住對唐寅吐露實情的衝動,卻是站起來在屋子裡又急又快地踱了幾步,這才停下步子看著唐寅說道,“總而言之,咱們盼望多年的那一天,興許真的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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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封爵(下)

    雖說是徐家早已人丁單薄,而徐良襲爵最初也受到宗族不少旁支背後嘀咕,可如今眼看徐勛的勢頭如日中天,竟然自己也封了伯爵,這一天夜晚,興安伯府擺開了大宴,竟也有不少徐良或聽說過或沒聽說過的徐氏族人來道賀。

    在這種喜慶的日子,他也懶得計較這麼多,禮照收就吩咐下頭引人入席。而由於定國公徐光祚英國公張懋等等都是帶著不少子侄輩來,須臾前頭十桌就都滿了。而緊跟著來的府軍前衛大大小小各色軍官則須臾湊滿了七八桌,就連原本只是留作不時之需的最後兩桌,也隨著一群文官士子的前來而占了一桌。

    先來的是徐禎卿和文徵明祝枝山,緊跟著則是剛剛從居庸關趕回來的王守仁和湛若水,更讓徐勛有些意料之外的是,張彩竟然也親自來了,賀禮是一幅他自己手書的唐朝王昌齡那首傳唱千古的《出塞》。在那許多名貴禮物中,徐勛親自展開了了這一幅書卷,欣賞了一會那龍飛鳳舞淋漓盡致的詞句,就突然笑著把金六叫了過來。

    “把這幅字掛到正堂去!”

    興安伯府縱使曾經沉寂過好一陣子,可終究是靖難勛貴,這偌大的府邸中,名人字畫比比皆是,其中正堂的牌匾便是永樂皇帝朱棣的御筆,至於諸如三楊親筆之類的名家墨寶更是很有不少。張彩如今不過是區區吏部文選司郎中,徐勛竟吩咐把他送來的字掛到正堂,這話頓時讓張彩面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激動之色。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先坐下的王守仁輕輕吟誦這著這四句慷慨激昂的七絶,最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要是朝中老大人們也都這麼想,那就好了。”

    湛若水見王守仁又犯了呆脾氣,笑了笑也沒有開口勸他,而是看著和自己同為翰林庶吉士的徐禎卿說道:“今天翰林院可是不得空,不知道昌谷找的是什麼藉口請假?”

    翰林庶吉士需得在翰林院由專人教導三年,期間每月給假三天,不得私自外出。縱使是湛若水在外講學,也得事先按照假期排定時間,不得自由。這當口徐禎卿聽湛若水這麼問,不由得苦笑道:“找什麼藉口都沒用……徐大人對我有大恩,所以我直接對掌院劉學士說了。我和友人一塊來給徐大人道賀!”

    “哈哈,你倒是老實!”湛若水不禁莞爾,旋即笑道,“說實話,我原本是有些猶豫的,正好去接了接王伯安,他說來,我想想也就不回翰林院銷假。先斬後奏直接來了!不論怎麼說,徐大人因為正兒八經的大勝而封爵,這都是可喜可賀的事。”

    “什麼先斬後奏?”隨著這個突兀的聲音,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了湛若水身後。王守仁愕然回頭,見是一個面目陌生的年輕人,他不禁開口問道,“這位仁兄是……”

    “原來是嚴惟中,想不到你也來了!”

    湛若水一下子就認出了和自己徐禎卿同為翰林庶吉士的嚴嵩來。當即起身含笑打了個招呼,而徐禎卿也一塊起身見禮不迭。這麼一堆人團團相見之後,還不等他們坐下,徐勛就端著一個宣德窯霽紅小酒盞上了前來,一時間眾人少不得又是好一陣齊齊道賀,諸如王守仁這般和徐勛熟絡的,立時二話不說就要灌他的酒。

    “都是你這一回冒險。害的我在居庸關那一番佈置費盡苦心卻一個韃子沒瞧見,讓上下好大一陣埋怨。你說你該不該罰?”

    “好好好,該罰該罰,我自罰三杯成了吧?”

    滿座都是文官士子,自然不比剛剛那幾桌兇殘。徐勛自然乾脆光棍地認罰。果然,三杯下肚,果然沒人再來起鬨勸酒,他便趁機笑著和眾人一一寒暄了幾句。儘管料到今日徐禎卿等人有可能會來,但他還真沒想到王守仁這麼巧今日回京,還捎帶來了一個湛若水。而張彩的到來更是意料之外,可想想人那股牛脾氣,那就很好解釋了,不外乎是和那些鼓噪的聲音頂著干。然而,嚴嵩竟也跑來湊這種熱鬧,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士人風骨本就不是人云亦云,我不過是一個來湊熱鬧的!”嚴嵩大大方方站起身敬了徐勛一杯,一飲而盡之後就說道,“謹以這一杯,敬徐大人的膽量!”

    “好,那我就受了分宜這一番好意!”

    只有那些官居一二品的,方才會以籍貫為號,而嚴嵩如今聲名未顯,還遠不到能夠用籍貫分宜來指代自己的地步。聽徐勛帶著醉意竟是如此稱自己,只喝了一杯的嚴嵩忍不住面上露出了一絲興奮的紅色,但思來想去,還是不好交淺言深地繼續攀談,欠了欠身就坐下了。而徐勛看見不遠處金六正對著自己招手,於是又歉然說不能久陪,可才走出去沒多遠,他就聽到後頭一陣腳步聲,再一看,卻是王守仁追了上來。

    “伯安兄?”

    “定貞,有件事我憋在心裡不吐不快。你既然胸懷大志,又是有膽子做大事的人,和那些閹宦就不要太近了,小心因為他們而敗壞了你的名聲!這些人就知道逢迎皇上,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敢做,朝中正直敢言之士無不是切齒痛恨,你何必和他們攪和在一起?”

    “不是我想和他們攪和在一起,而是在有些人眼中,我天生便和他們是一類人。”儘管知道王守仁是好意,但徐勛仍是不得不點醒他道,“況且,閹宦中不是沒有膽大能幹的傑出之士,而文人當中也不盡然是胸懷坦蕩的真君子,這一點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唉,我就知道你這人固執起來比我還難說服!”王守仁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遲疑了再遲疑。他才低聲說道,“今日湛元明來找我的時候,我剛到家,但已經被我爹叫去耳提面命了一通,若是他知道我又跑了這來,恐怕又是一通訓斥……你小心一些,照我爹的意思,司禮監掌印李公公等人。已經和老大人們聯手了。”

    這消息不用王守仁通風報信,徐勛也已經得到了消息,更何況隨便猜都能猜到。可王守仁的這一番好意畢竟不比平常,他連忙誠懇地謝過。等到人又回了席,那邊七八個人談笑風生。他甚至一度想去叫上徐經和唐寅出來,可想想此舉唐突招搖,於是又按下了心思,只轉身大步到了那道角門處,而金六早已等不及竄上了前來。

    “少爺,您怎的這麼久!王公子來了,同來的還有國子監的謝大司成!”

    徐勛本還惱火金六這埋怨口氣,可聽說和王世坤一塊來的還有國子監祭酒謝鐸。他愣了一愣之後立時拔腿就往外衝。待到了大門外頭,見王世坤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個鬚髮花白的老者站在門口,他趕緊快走幾步上得前去,卻是恭恭敬敬稱了一聲謝先生。

    雖是在門口小等片刻,可徐勛親自前來,到了面前又不敘爵不敘官,而且又稱呼了自己一聲先生,謝鐸的臉上便露出了幾分笑容來。見徐勛伸手請他入內。他就隨和地說道:“論理之前接到德懋兄的信,我就應該見你一見,只那會兒你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我就思量著等一等看一看,結果倒好,你非但不曾有一時半會消停下來,反而一樁樁一件件捅出來的都是大事。德懋兄說你人品純良。我看他終究還瞭解得不夠,你這個人實在是膽大包天。”

    見王世坤聽了這話衝著自己嘿然一笑,徐勛少不得沖對方瞪了一眼,這才含笑對謝鐸說道:“謝先生這話說的是,我自己也覺得自個有時候做事實在是莽撞。奈何有時候這一時興起便怎麼都止不住。實在是讓您見笑了。”

    “先生是在誇你,你沒聽出來麼?”王世坤終於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見徐勛一時啞然,他方才輕哼一聲道,“先生自打聽到大勝的消息,就破天荒地高興得喝醉了。否則今天就算是憑你的面子,也未必能把先生請過來!”

    王世坤這口口聲聲的先生聽得徐勛心頭大動,見人神采飛揚,他心裡知道必有好事,當下卻也不好多問。及至把謝鐸請到裡頭,剛剛已經到了的王守仁等人一見這位赫赫有名的大儒竟然也來了,無不是紛紛起身行禮不迭,而消息傳到裡頭,哪怕是原本公推了首席和次席的英國公張懋和定國公徐光祚,也都紛紛出來相見,好一番謙遜相讓之後,謝鐸方才陪坐上頭桌,只他這一到,原本有些喧鬧的府軍前衛軍官們頓時都安靜了下來。

    而徐勛只陪了片刻,就悄悄離席而去,又讓人把王世坤叫了出來。兩廂一打照面,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王大公子,我自打回京就沒見過你,你是到哪兒逍遙去了?”

    “逍遙?你至少還風風光光封了伯爵,可憐我給先生抄了一個月的書!”口中抱怨,王世坤臉上卻是眉飛色舞的表情,“那許多罕見的珍本書,也就是先生家裡藏書齊全,我算是見識了……哎,不和你廢話了,先生答應了兼任弘文閣學士,如今下頭已經齊集了好一批翰林,這都是將來的中流砥柱。算你運氣,要不是你打勝仗,先生也未必會答應!”

    得知謝鐸答應出掌弘文閣,徐勛眼皮一跳,隨即突然又問道:“那你自己呢?”

    “我自己?我自己怎麼了……”王世坤本還想賣賣關子,可見徐勛那樣兒分明是不打算放過他,他這才笑嘻嘻地說道,“先生覺得我這人人品好,做事又仔細,聽說我尚未婚配,所以打算保個大媒,我已經讓人快馬加鞭去金陵徵求我爹的意思了!”

    “哦,是哪家千金?”

    “是先生嫡親的幼侄女,品貌雙全!”

    你個禽獸!

    徐勛險些脫口而出,可平心而論,更多的卻是為王世坤而高興。想當初他和王世坤是不打不相識,他借了傅容的勢,很是挑著王世坤和他一塊蹚渾水。可到了京城之後,武事上頭終究缺乏從小根底的王世坤便少了用武之地,卻不想東方不亮西方亮,倒投了謝鐸的眼緣。於是,當胸給了王世坤一拳後,他便笑說道:“別說你爹,就是你大姐知道這事,也必然是高興得很。”

    “那是。以後大姐再見到我,可就不會橫挑鼻子豎挑眼了!”王世坤得意洋洋地一笑,可緊跟著臉就耷拉了下來,“不過,謝先生說了。成婚之後,讓我姐夫先保舉我在京城國子監讀幾年書收收性子,然後讓我去考一考。”

    這考一考指的是什麼,徐勛用腳趾頭都能猜得出來。因而,見王世坤那痛並快樂著的模樣,想到當初他還對自己說,自己讀書是沒指望了,可將來一定要給兒子尋個名師。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你還指望兒子出息,現在看來你得先指望自己青雲直上給兒子鋪好路才成!沒關係,秀才年年都能考,考中了後年就有鄉試,大後年就是禮部會試,要是你真的運氣好,大後年就能金榜題名,到時候可別忘了也像我這麼擺上十幾二十桌。我給你道賀去!”

    “呸呸呸,你以為這考進士是什麼,又不是你這個大膽徐殺人像切菜似的!”

    王世坤罵了一聲,心裡知道,倘若他此前能夠橫下一條心跟著徐勛去宣府,如今興許也少說連升三級。然而,之前跟著出京的徐延徹和齊濟良尚且留在了宣府。就連那二十幼軍親兵亦不例外,他就算跟了去,估摸著自己也沒有那樣大的決心敢豁出命去拼。同是家裡的獨子,徐勛怎麼就膽子這麼大?

    “沒事,名師出高徒。就算瞅著你這名師的名頭,只要你把八股的水準提上來,保準沒人敢把你的名字刷下去,而一旦熬到了禮部試,就憑你的名字皇上早記下了,還怕皇上不成全一二?”徐勛笑眯眯地說著,見王世坤果然給自己說得神情大動,他便拍了拍人的肩膀,“總而言之,我明天就對皇上去說王大公子改邪歸正了,大夥一塊等著你的好消息!”

    “那可就多謝你了……喂,什麼改邪歸正,我再邪能有你邪!”

    兩人互相打趣了一陣之後,一個作為今日的主人不好逃席太久,另一個也得回去好好照應謝鐸,於是紛紛各自歸席。自然,徐勛又少不得被人連罰了十幾杯。原本就有些醉意醺然的他這下臉色更是猶如煮熟了的蝦子一般赤紅,搖搖晃晃站起身後,就高高掣起了手中的酒盞。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今日各位盛情,我無以為報,便再次滿飲了這杯!”一飲而盡之後,他藉著滿腹酒意重重放下了酒杯,這才一字一句地說,“我有今日,全賴皇上聖恩,諸位父老親朋提點幫襯,鼎力相助!從今往後,還望各位一如既往,我也沒什麼可說,唯有以一腔赤誠回報諸位!”

    誰都以為徐勛說這番話是為示威,可此時聽到最後,方才明白竟是許諾——有向勛臣貴戚的許諾,也有向軍中袍澤的許諾,更有像友人親朋的許諾——只是人人聽著這話,心裡的觀感卻是大不相同。如錢寧這般驟起之輩,心裡便對徐勛的話深信不疑。

    對自己人,徐勛確實是好得沒話說!

    而為數不多的文官們,則是大多數人都在咀嚼著那頭兩句詞。而王世坤從金陵和徐勛一塊出發到京城來,對於他的過往自然瞭若指掌,剛剛回席也被同桌的祝枝山文徵明罰了好幾杯,就藉著酒意就半是對其他人解釋似的說道:“這兩句詞據說是當年曾經教過小徐的一位老學究寫下的。當初在金陵的時候,他還是太平裡徐家子弟,長房覬覦他家裡的家產,偏巧六房的徐六老爺加官成功……”

    王世坤口才極好,當著眾人的面把金陵那樁奇案又娓娓說道了一遍,期間又因賣關子被人罰了幾杯酒,這才笑道:“那時候,應天府衙的諸位大人們都覺得能寫出這樣意態昂揚的詞,教導過小徐的那老學究必定不同凡響,只不過要我說,是不是有這麼個人,恐怕都只有小徐一個人知道。”

    別人只以為王世坤是酒意上來開玩笑,而深知他性子的謝鐸卻不在這一席上。因而一旁的張彩竟是忍不住問道:“王公子何出此言?”

    “小徐這個人素來藏得深,焉知當初這詞不是他寫的?”王世坤笑得眯起了眼睛,又伸出了食指晃了晃,“就好比現如今金陵的那些大人們,又有誰猜到他進了京城竟能夠達到如今的地步?所以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這個人腦子活夠義氣。最要緊的是絶不坑自己人!不像是有些人,當面和你稱兄道弟,背後捅刀子沒商量!”

    見來得最晚的他面色酡紅,顯見是吃醉了,眾人笑歸笑。心裡卻不免各自有各自的思量。一直到過了宵禁,酒宴方才進入了尾聲。然而,眾人打算散去的時候,張永卻登門送來了一個戲班子,道是皇帝的賞賜,卻說皇帝有言在先,不讓徐勛謝恩就急匆匆走了。

    有了這麼個由頭,一時又熱熱鬧鬧地鬧騰了一個多時辰。除了不得不回去的翰林庶吉士的湛若水徐禎卿和嚴嵩之外,其他人無不留下來瞅瞅御賜的戲班子有什麼不同,等到徐勛喝了醒酒湯,打起精神到門口一一送客的時候,早已過了亥正。所幸次日沒有早朝,上上下下不用早起,還能回去睡個安穩覺。

    今天客人來得太多,儘管是酒樓定下的席面。可從廚房到茶房仍是忙得不可開交。還好人都知道徐家尚未有女主人,女眷自不會貿然登門,這才省卻了一截麻煩。即便如此,朱纓和金六嫂仍是領著僕婦丫頭們忙了個倒仰,管家柳安的嗓子都啞了,金六迎來送往腳下又飄又軟,至於其他已經多年沒招待過這許多賓客的男女下人則更不用提。

    賓客都送完了。上上下下忙活著收拾時,徐勛卻傳下話來,管事各賞銀十兩,管事以下各賞銀五兩,一時人人高興。而柳安金六等等全都是紅紙賞封。金六拿著沉甸甸一封東西回到房裡打開一看,那嘴立時完全翹了起來,尤其是當媳婦也拿著同樣的東西閃進了屋子,他的嘴就更笑得合不攏了。

    一人二十兩,那就是整整四十兩銀子,足夠中等人家開銷三年了!

    流水的席面,大手筆的賞賜,徐勛今天得的賞賜尚未過手就全都去得乾乾淨淨。然而,他卻沒有半點心疼的感覺。他算得上是敗家慣了的人,曾經家財散盡讓趙欽竹籃打水一場空,現如今出去的這些當然不放在心上。因為晚上喝得實在是太多,他索性歇在院子裡的竹榻上乘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天上的殘月,半晌才喃喃自語了一句。

    “這殘月一盡,就是八月了……”

    “少爺!”

    隨著這聲音,徐勛抬眼一瞧,卻發現是手上捧著一個小匣子的朱纓款款大方地進了門來,便微微點了點頭。朱纓近前行過禮後,便雙手呈上那小匣子說道:“這是剛剛錦衣衛北鎮撫司李千戶讓人送來的賀禮,才剛送到西角門,沒說兩句話就走了。”

    “哦,放下吧,我知道了。”

    眼看朱纓走了,徐勛方才去拿放在一旁小幾上的匣子。那天李逸風來過的事情,金六機靈地未雨綢繆,再加上上上下下的知情者都聰明地三緘其口,並未傳言出去,所以大多數人都還以為因為之前皇帝曾經有意讓他去掌管錦衣衛,於是他和葉廣李逸風之間生出了嫌隙。今天這樣人人都來道賀的大好日子,李逸風只在這大晚上讓人送了一份禮就是明證。

    然而,打開匣子,取出裡頭那一張薄薄的紙,徐勛只是掃了一眼,嘴角就露出了深深的笑容來。就是這樣一張紙,比起那些費盡心思備辦的禮物來,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今天他固然是因封爵出盡風頭,可同樣朝會上還有兩個人一樣成為了眾矢之的,那就是馬文升和張彩。沒想到他們這吏部的一老一少竟然會鬧出那麼大的風波來,前者還有五朝元老的名聲壓著,但後者的麻煩就大得頂天了。所幸李逸風辦事情終究可靠,短短兩天內,已經是做出了一個計劃。馬文升和他那點小齟齬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只他就算出手老頭子也不會領情,張彩卻可藉機再拉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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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五十五章 戲中戲
  
  已經是七月末了,京城的天氣漸漸不比盛夏,早晚的時候不但風大,而且還有了幾分涼意,而白天太陽出來卻是火辣辣的灼人。即便如此,也有人不耐煩在到處放了冰盆的屋子裡坐著,硬是喜歡大太陽底下東逛西逛。這其中,朱厚照就是這種喜動不喜靜中的代表人物。
  
  這一天上午,他便直接吩咐人去叫上了徐勛在宣武門會合,一見著人便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似笑非笑地問道:“昨晚上朕讓張永送給你的那個戲班子怎麼樣?”
  
  “皇上送來的還能有差?那會兒上上下下看得讚不絕口,人人都在羨慕臣的福氣。”
  
  四周圍除了朱厚照的護衛,就是錦衣衛和西廠的暗樁,徐勛自然不虞有人聽去了自己的這稱呼而有什麼不利的心思。果然,他這一句奉承說得朱厚照嘴角翹得老高,但隨即就衝著他輕哼一聲道:“這麼熱鬧的場面也不叫上朕一聲,要不是劉瑾他們死活攔著,朕非得去你那裡湊個熱鬧。”
  
  徐勛聞言汗顏,感激地看了劉瑾一眼,他這才涎著臉說道:“皇上要是去了,那熱鬧也就不是熱鬧了,說是武少文多的朝會還差不多,怕是皇上要看見無數磕頭蟲。”
  
  “這還用你說,朕也是想到這一茬,所以才不去了!”說到這裡,朱厚照大手一揮,這才帶頭抖了抖繮繩,“好了好了,既然人都到齊了。那咱們就出發去閒園!好容易出來逛一次,別浪費了時辰!”
  
  見朱厚照竟是雙腿一夾馬腹,猶如離弦利箭一般疾馳了出去,徐勛趕緊跟上,而其他護衛又哪裡敢怠慢,慌忙一一策馬跟上。這就苦了散在四周的那些暗樁,兩條腿哪裡追的上四條腿,只能互相打呼哨傳信給前頭的,指望同伴不曾走神忽視了這大隊人馬。順著宣武門外大街這長長一條道。又拐過了一條小巷,知道閒園就在前頭不遠,徐勛突然兩鞭子重重甩在馬股上,突然加快速度趕了上去,堪堪以半個馬身領先了朱厚照,又好容易把人擋了下來。
  
  “徐勛,你這是幹什麼?”
  
  “皇上,且不說認識我的人不少。這閒園裡頭常常有朝廷官員出沒,您總不想引起騷動吧?這許多人一窩蜂似的湧入,誰都知道來了貴人,到時候豈不是麻煩?等後頭上來了咱們分一分人手,而且劉公公他們容易被人認出,總得事先都安排好。”
  
  “真麻煩,出來逛一次還有這麼多名堂!”
  
  抱怨歸抱怨。但朱厚照還真的是勒馬等待後頭的人追上來。這也不怪他和徐勛一馬當先。他的馬自然是宮中馬廄裡頭千挑萬選出來最好的,而徐勛的也是才剛獲賜的一匹黃驃馬,神駿非凡,至於其他人馬行的馬術不行,馬術行的馬不行,拍馬也追不上他們。等到一大群人好容易追了上來,這一條巷子竟是被堵得嚴嚴實實。這還幸虧徐勛剛剛超過朱厚照的時候,特意挑了一條少有人經過的巷子,否則這麼一大堆人實在是太壯觀了。
  
  而聽了徐勛的解說。劉瑾事先就答應過徐勛,再想想閒園裡頭士人多,萬一被認出來,到時候被人噴上一臉唾沫就沒意思了,自然就聽從了這番安排。他都答應了,其他內侍自然更不好反駁,最後被挑出來保護朱厚照的便只有兩個選自御馬監親軍膀大腰圓的百戶。而且無巧不巧的是。他們正是之前跟著徐勛征戰過一回的人,這百戶還是剛剛封的。
  
  一踏進閒園,朱厚照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了一口氣,彷彿要把這些天憋悶的鬱氣統統排乾淨。東張張西望望的他見四周來往的人頗多。只偶爾有人瞅他一眼,他便連忙壓低了一下頭上的小帽。這才賊兮兮地看著徐勛。
  
  “見著有什麼認識的人提點一聲,讓朕……讓我有個準備!還有,我今天不想當皇帝,也不想當小侯爺,這樣,今天之內,我就是你表弟,你就是我的表哥,你可不許給我露餡啊!”
  
  說完這話,他便衝著身後那兩個護衛低喝道:“都記住了,你們是徐勛的親兵,和我沒關係。要是別人認出他來,就說我這表弟一直悶在家裡沒見過世面,徐勛帶我四處逛逛!”
  
  “是!”
  
  見兩個軍士毫不扭捏爽利地應了下來,朱厚照心裡異常滿意,暗想幸虧聽了苗逵的挑了這些真正見過血的兵,否則又要大費唇舌。然而,他一丁點都沒注意到徐勛聽了這話臉色有多古怪,自顧自地說道:“表哥,這藕塘我上次來時似乎還沒有,你怎麼想的這主意?”
  
  “哪裡是我想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個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
  
  徐勛儘管被朱厚照這表哥的稱呼叫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可知道這位小皇帝就愛這上下不分的一套,他索性就豁出去了,徑直你你我我了起來,果然發現朱厚照絲毫不以為忤,而且嘴角還翹得更高了:“這麼說,你是找到了一個雅人?”
  
  “不是一個,是兩個。”徐勛見朱厚照露出了興緻盎然的表情,他就笑吟吟地說道,“所以你今天到這兒來,若是願意看人吟詩作賦,這裡四處都有詩社;若是要釣魚,藕塘後邊的還有一處魚塘,盡可釣個痛快;而要是想聽小曲,那邊有戲檯子,每三日一出不同的戲……可要是覺得這些都沒趣,那不妨去賞鑒賞鑒我請來的另一位雅人的丹青妙手美人圖。”
  
  “美人圖!”
  
  要是按照一般人的思維,朱厚照既然貴為天子,無數宮女任由採擷,哪裡還會對那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圖感興趣。可這位小皇帝的心思卻偏是不一樣的。在宮裡,人人翹首期待飛上枝頭做鳳凰,縱使再美總是失去了天然的風姿——而朱厚照偏是對這種機心敏鋭得很。這會兒他眼睛大亮,一把拽住徐勛說道:“快快快,帶我去瞧瞧!”
  
  朱厚照今天說是臨時起意,其實卻是劉瑾攛掇著出宮,而劉瑾又是因為徐勛的請託。所以,徐勛早一日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此時帶著朱厚照沿小徑進去。作為閒園真正主人的他自然知道徐經布設好的一條少有人會走的小道,輕輕巧巧就把朱厚照帶到了一處真正的草堂之中。見朱厚照看著那茅草鋪頂的屋子嘖嘖稱奇,但隨即立時催促他去開門,他便笑吟吟地答應了,上前雙掌在大門上輕輕一推,繼而就側著身子讓了朱厚照進門。
  
  朱厚照自然不會懷疑徐勛會害他,撩起袍子的下襬一步躍了進門,隨即就發現四壁懸掛著一幅幅的美人圖。他連忙快步走到左壁起點。盯著頭一幅打著傘的美人圖目不轉睛地細細賞鑒了起來,沉迷之際甚至還伸出手去想摸一摸那衣裳的褶皺,隨即才發出了一聲讚歎,好容易往旁邊又挪動了一步。就這麼一幅幅美女圖看了下來,他絲毫沒注意到徐勛已經跟了進來,背著手一面看一面讚不絕口,還小大人似的連連點頭。
  
  徐勛帶著朱厚照來看唐寅的這些多年自娛自樂的珍藏。投其所好是一方面。而打算藉此看看朱厚照的真正反應是另一方面——史書上都說朱厚照荒淫無道,可至今為止,他愣是沒發現這位主兒有表現出那種特殊喜好來——此時此刻,當發現朱厚照的目光沉迷卻清澈,讚歎而不淫邪,他終於放下了一顆心頭大石。
  
  “徐勛,這些畫兒都是哪來的?就是劉瑾給我找的那些的宮中珍藏畫本,也沒這個生動有趣。尤其是那些美人的神態,更是栩栩如生。彷彿會說話一般!”朱厚照連珠炮似的問了幾句,旋即又突兀地說道,“對了,能不能讓這一幅打傘的美人圖給我?”
  
  徐勛聞言一愣,見朱厚照的手徑直指向了右壁上第一幅提著燈籠緩步慢行的美人圖,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旋即笑道:“這都是我千辛萬苦請來的那位雅人多年苦心所作。皇上若是想要,他當然是絶對會雙手奉上。可要是我的表弟想要,興許這傢伙狂生之態發作,未必肯答應,要知道。他之前可是到了京城還不怎麼肯來見我……”
  
  朱厚照的臉一下子拉長了,本待要說朕是天子。可想想之前他說的話,下一刻,他就發狠似的大聲說道:“不妨,你帶我去見他!”
  
  “真要見?”
  
  “那當然!”
  
  “可外頭那些人要是帶上,十有*是要露陷的。”
  
  “囉嗦,不帶他們,就咱們去!”
  
  面對犯了執拗的小皇帝,徐勛狡黠地一笑,隨即就欣然點了點頭道:“好吧,既是要去,我再去叫上一個人。造這閒園雖是我的主意,可中間的佈局卻都是他的手筆,而且他和這些畫的主人也是至交好友。皇上也應該認識他的,就是徐經。”
  
  “徐經……徐經……”朱厚照念叨了兩遍,隨即義無反顧地點了點頭,“我記得他,不就是之前被韃子奸細驚擾的那個人嗎?行,去叫他同行,對了,千萬別透露我的身份!這次你要是再敢掛羊頭賣狗肉,看我回去不找你算賬!”
  
  徐經這一日一大早就得了徐勛的吩咐到閒園來,目的是為了造什麼遊樂場。即便他在造園子上頭也有些心得,可對這些卻著實一竅不通,一上午盯著徐勛那張草圖甭提多焦頭爛額了。因而,這會兒得知徐勛過來了,他索性揣上了那張紙,心裡盤算著見到人如何再問個清楚。可是當跟著那送信的彪形大漢到了自己精心設計的那一處草堂前,見和徐勛並肩而立的赫然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他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一個難以抑制的念頭一下子冒了出來。
  
  難道……難道是那位主兒?
  
  他這念頭一生出來就難以抑制,待到離著這兩人十餘步遠處,他甚至連步子都有些發沉了。然而。就在他喉頭湧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時候,他就看到徐勛做了個匪夷所思的舉動,竟是伸手去親昵地拍了拍旁邊那少年的肩膀。
  
  “表弟,你不是想知道這藕塘是誰的主意麼?就是他徐衡父,正巧和我同姓。說起來,大明朝裡徐姓實在是興旺發達,這朝堂上文武裡頭姓徐的比比皆是。”
  
  朱厚照對徐勛常常沒大沒小,可徐勛一直以來都頗為注重君臣之道,這樣隨便的親近舉動自然是絶無僅有。可朱厚照卻彷彿絲毫沒察覺似的,盯著徐經興緻勃勃端詳了片刻就咧嘴一笑點了點頭:“是啊是啊,光是勛貴就有魏國公定國公興安伯,文官我就不記得了……對了,還有今年的殿試傳臚徐禎卿……對了,表哥,你似乎特別喜歡提攜姓徐的?”
  
  “同姓一家親嘛!”
  
  徐勛笑眯眯地拽著朱厚照上了前去,見徐經瞠目結舌了一陣子就如釋重負。可和他以及朱厚照打招呼的時候卻不無失望,他就知道徐經必是被他這一套給混淆了視線,只以為朱厚照真是徐家親戚。他當然不會揭破這一茬,又在兩人之間引薦了一番,就對徐經說道:“我這表弟今天來看了伯虎的美人圖,一時極其感興趣,所以想求取一張。所以我才想到讓衡父做個中人。”
  
  “原來是為了這個。”徐勛親自來說。徐經自然不會掃興,略一思忖就說道,“那好,伯虎就住在外城的姑蘇客棧,我帶你們去。”
  
  既然要甩掉外頭的其他人,徐勛自然不可能原路返回,當即讓徐經帶路往側門走,又直接從沈悅的馬廄裡頭牽走了五匹馬。他和徐經朱厚照在前,兩個御馬監親兵跟在後頭。一路上他有意挑起徐經的話頭,而從來沒去過江南的朱厚照果然對徐經口中的江陰很感興趣,興緻勃勃地問東問西——從山河地理風土人情一直問到各色小吃有名美人,這思維跨度之大,徐經應付得極其狼狽,於是更加否決了最初那點猜測。
  
  這小公子實在是太話癆了,怎麼可能是當今天子?
  
  閒園在童家橋南邊。宣武門外大街的東邊,而徐經口中的姑蘇客棧卻在宣武門外的西南,所以拐過幾條小胡同,一行人就上了宣武門外大街。這裡儘管比不上正陽門外的熱鬧,可往來行人卻很不少。突然。就只見遠處人群一陣騷動,緊跟著前頭人群就亂了。一個個慌忙退避兩邊讓出了中間的路途。衝著徐經問得正起勁的朱厚照原本還未曾察覺,可隨著徐勛一拉他的繮繩,他立時警醒過來,一下子注意到從人群讓開的通道處,一個上身赤膊傷痕纍纍的漢子竟是瘋狂地揮舞著手中的鐵鏈,飛快地朝他們這邊衝了過來。
  
  難道是刺客?
  
  朱厚照這一念頭剛剛生出,徐勛就一邊厲聲喝了後頭兩個護衛上前,一邊拉著他的繮繩往道旁閃避。到了道旁,看到徐勛彷彿自然而然地擋在了他的身前,一瞬間,他又忍不住想到了那次倒霉的青樓之旅,臉上怪異之餘,心裡卻立刻安定了下來。就在這時候,那漢子的後方又傳來了一陣陣大呼小叫。
  
  “錦衣衛捉拿逃犯,速速退避!”
  
  原本還有些猶豫的朱厚照一聽說是錦衣衛捉拿逃犯,立時來了精神,二話不說衝著一左一右護衛了他的兩個親衛大聲叫道:“快,上去幫個忙,別讓犯人給跑了!”
  
  “幫什麼忙,你消停些,錦衣衛的事用不著我們瞎摻和……啊,徐經怎麼還愣在那,這個呆子!徐經,快回來!”
  
  徐勛拉著朱厚照躲避,兩個親衛也跟了上去,鮮少騎馬的徐經面對這突發狀況卻有些措手不及,竟是策馬而立站在了大道中央,直到聽見錦衣衛捉拿逃犯的嚷嚷,又發現那漢子距離自個只有十幾步遠,他方才恍然醒悟,慌忙拉著繮繩要閃開。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這掉轉馬頭尚未成功,那漢子卻突然停下了腳步,用一種毛骨悚然的眼神盯著他看了許久,旋即突然大吼一聲衝了上來。
  
  “徐經,納命來!”
  
  這一聲直接把徐經給喊懵了,他萬萬沒想到這麼個錦衣衛捉拿的逃犯竟然認識自己,而且在這麼個要命關頭竟還直奔了他來。那架勢顯然是尋仇,他不由得頭皮發麻。可越是這樣的關鍵時刻,他越是控制不住身下坐騎,那匹該死的馬竟載著他在原地滴溜溜直轉。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那漢子就要迫近身前的時候,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了熟悉的一幕。
  
  就是那個夜晚,也有這麼個莫名其妙的黑衣人跑來威脅他,說是讓他滾回江陰去!
  
  就在他成功將記憶和現實重合的一剎那,旁邊突然竄出了幾個壯健漢子來。二話不說提刀朝著那赤膊漢子殺去。可還不等他鬆一口氣,其中一個人的刀子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竟是朝著他身下那匹馬的左前腿上輕輕搪了一刀。
  
  緊跟著,他就只聽自己的坐騎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嘶鳴,隨即便猛然往前仆倒了下來。那一瞬間,他只覺得整個人一下子控制不住往前翻了出去,而迎接他的除了那高高的地面,還有兜頭飛來的鐵鏈和一旁的鋼刀。即便他自忖已經在落榜之後經歷了無數驚險挫折。這時候腦袋裏也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千鈞一髮之際,側裡一個人影高高跳起,在他肩膀上一推一拽,隨即就帶著他一骨碌滾到了一邊,而他的坐騎就沒那麼好運了,撲倒在地的同時又遭了那鐵鏈的當頭一擊,以及一道重重的下斬。絶望地嘶鳴了兩聲後。掙扎了片刻就不動了。
  
  驚魂未定的徐經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人扶起來的,只發現四周圍倏忽間就被一大堆軍士圍得水洩不通。正中央那個微微駝背的漢子和四周那幾個壯健大漢卻仍舊恍若無人一般打鬥成一團,儘管一個只能憑藉不趁手的鐵鏈,另外幾個卻都是鋼刀在手,可戰況卻是僵持在那兒。直到他身側一聲響亮的叱喝傳來,戰況方才微微一緩。
  
  “錦衣衛捉拿要犯,若有阻攔,格殺勿論!”
  
  李逸風這會兒只覺得手心完全濕了,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他在信上對徐勛打了包票。讓徐勛在什麼時辰把朱厚照和徐經帶到這條宣武門外大街的哪個地點,接下來只要看好戲便成。他不過是想有意放了江山飛逃跑,把人趕到這裡讓江山飛和徐經打個照面,如此接下來的戲就好演了,誰知道徐經這呆書生關鍵時刻居然愣在了路當中!要不是他動作敏捷,竟險些鬧出了真正的人命!想到這裡,想到自己剛剛一大把年紀還玩了一回高難度動作。他不由得就對自己那些部屬的疏忽恨得牙癢癢的,而更惱怒的自然是這兩撥自己志在必得的人。
  
  “江山飛,今天要是你再能逃出半步,我這李字就倒過來寫!”又大喝了這麼一句,他就衝著那幾個壯健漢子喝道。“還有爾等,阻攔錦衣衛捉拿要犯。該當何罪!”
  
  “我們是刑部的捕快,這是刑部海捕文書上的要犯,本來就是該我們來抓!”
  
  圍觀的百姓起初還有些驚懼,可漸漸發現竟是錦衣衛和刑部為了個犯人扯皮了起來,一時都大為納罕,人群中從竊竊私語到議論紛紛,聲音越來越大。而朱厚照發現徐經遇襲,原本就已經夠驚訝了,這會兒又發現刑部和錦衣衛爭搶人犯,他這眼睛頓時瞪得滾圓。
  
  “刑部海捕文書?文書在哪,所犯何罪,先拿來我看!”見那為首的壯健漢子滿臉猶豫,李逸風哂然一笑,旋即突然厲喝一聲道,“什麼都沒有,竟然敢冒用刑部之名,我分明看你等和犯人江山飛拚鬥之時,還意圖暗害這路過的書生!來人,把這些人全體拿下!”
  
  “慢,我有刑部的腰牌!”
  
  眼見四周圍那些錦衣衛軍士漸漸縮小包圍圈,那為首的壯健漢子咬了咬牙大聲嚷嚷了這一句,旋即就伸手往懷裡掏去,竟真的是掣出了一枚銅牌來。然而,他一個不留神,一旁一隻手卻突然猛地搶過了他手中的銅牌,他又驚又怒,卻發現是那江山飛正用極其冷冽的眼神盯著他。那一瞬間,他陡然之間想起來,自己和這傢伙共事過,哪怕沒有這銅牌,人家也能認出自己來,而且剛剛那幾下子竟是沒把人收拾掉,這下子遺患無窮,一時間頓時又悔又恨。
  
  盯著那壯健的捕頭看了好一會兒,江山飛方才冷冷地說:“沒想到居然是刑部的人想要我的命!原來是我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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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三百五十六章 天子親審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來得快去得更快,不過須臾功夫,大街上的閒人就被驅趕得一乾二淨。而緊隨起來的府軍前衛千戶馬橋和西廠留守外城的一個理刑百戶,則是在大街上四面八方布起了一道一道的警戒線,一個個軍士猶如釘子一般每隔十步就是一個,徑直站滿了整條宣武門外大街,幾乎把這一條進城的要道完全封鎖。

    而被臨時徵用的一處臨街酒肆之內,朱厚照正惡狠狠地瞪著李逸風,小拳頭突然猛地在桌子上重重一砸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儘管小皇帝明顯是動了怒,但李逸風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慌張,磕了個頭後就一五一十地將此前自己怎麼四下里撒網找這個江山飛,而此人又突襲了張彩的事情一一道來。只和徐勛對張彩的說辭不同,他卻反覆強調是錦衣衛早就偵知了江山飛的下落,“碰巧”救下了張彩,隨即又以大局為由勸其不要聲張,且待下一步偵破。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眼角餘光一瞥站在朱厚照身側的徐勛,見其對自己微微點頭,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氣。

    “今天,臣原本是押著此人到城外永福寺來查驗,卻不料此獠狡猾至極,竟趁機逃跑,臣一路帶人追到這裡,就遇到了這一撥自稱刑部的人。皇上明鑒,這幾人說是刑部捕快,奉命抓捕海捕文書上的要犯,可剛剛那番打鬥皇上應該都看見了,分明是要取這江山飛的性命!這個江山飛,成化年間曾經是西廠小旗,後來西廠散了。他落草做了江洋大盜,後又被刑部閔尚書招安,一度安排在刑部做捕頭,據說前時刑部多起大案都有他的功勞。而就是這麼個人,前時西廠復開之後,卻又憑藉舊日西廠履歷混了進去,實在是居心叵測!”

    李逸風這話說得極其有技巧,聽到這裡。朱厚照的拳頭頓時捏得更緊了。他這個皇帝當得倉促,父皇只讓他多多敬重幾位先生,勤勞國事勿要縱怠,可是,事實上除卻西廠他任了谷大用。錦衣衛如今亦算是得力,其他上上下下的衙門別說如臂使指,他想做些事情改變些事情都異常困難。他就這麼幾個得力的人,就這麼幾個使喚得動的衙門,別人還要往其中安插釘子!

    “混帳……混蛋……混帳王八蛋!”

    朱厚照一氣之下,嘴裡一臉罵了好幾聲。所幸這裡除了他就是李逸風和徐勛,別人都守在外頭,不虞他這口不擇言給外人聽見。當他一把拿起旁邊那茶盞要砸著泄憤的時候。一隻手卻重重按在了他的雙手上頭。火頭上的他惱怒地抬眼一看,卻發現是徐勛正盯著他。

    “皇上,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得克制一二。待會您還要見其他人,讓他們看出您的心情來,有些人興許就會不敢說話,而有些人興許就會藉機撩動您的心情,那豈不是糟糕?”說到這裡。徐勛又微微彎了彎腰,卻是又壓低了聲音說道,“就算您怎麼也忍不下這口氣,那臣換個說法。今天您可說過要當臣一天的表弟,就當給臣這個表哥一點顏面可好?”

    儘管朱厚照很不想克制,可聽到徐勛都搬出了他之前的戲言來,他只得怏怏哼了一聲算是回答。緊跟著就把手縮了回來,又看著李逸風道:“去外頭,把那江山飛帶來,還有那個徐經。另外,你不是說張彩也險些被這傢伙所害嗎?你且派人去把張彩給朕傳到這地方來。朕要親自問他!”

    原本擺滿了桌椅板凳的店堂裡,那些桌椅凳子全都被搬到了一旁,空出了中間一塊頗為寬敞的地兒。只是大白天的門一關,這屋子裡未免昏暗無光,哪怕是李逸風找來一盞油燈點上,依舊無助於驅逐黑暗,反而更讓這地兒生出了一股陰惻惻的氛圍來。即便是心裡沒鬼的徐經,在踏進這地方的時候,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心裡一時有些打鼓。

    竟然真的是皇帝!可徐勛明知道是皇帝怎的不提醒他一聲,竟然和皇帝這般失禮儀地說話,還甚至說什麼表兄表弟!

    想歸這麼想,他卻壓根不敢露在臉上,上前之後就以禮拜見,才磕了一個頭就聽到上頭傳來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別磕頭了,磕得朕頭疼。徐經,你起來說話!”

    徐經聞言一愕,乍著膽子抬頭,見徐勛微笑頷首,而小皇帝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他只好扶膝站起身來,規規矩矩地垂手站在那兒。下一刻,他就聽見上頭問他道:“徐經,這傢伙就是從前在永福寺恐嚇過你的?”

    側頭看了一眼地上五花大綁胳膊軟垂卻還被李逸風一手壓著的那漢子,徐經的目光在他那駝背上流連了好一陣,最後才回過頭深深躬身道:“皇上,小民不敢斷言,那時候他黑衣蒙面,小民只能看到他的駝背和他一肩高一肩低,其他的都看不分明。不過,剛剛小民的馬受驚了之後,他和一個自稱刑部捕快的人確實都志在取臣的性命!”

    “皇上,徐公子那馬不是驚了,而是被人在左前腿的地方搪了一刀,坐騎既是腿部受傷,又哪裡撐得住,自然便往前倒了。要不是臣見機得快,興許徐公子這命就保不住了。這謀害人命的意圖清清楚楚,再比照從前的恐嚇,加上駝背和肩高的特徵,必是這江山飛無疑。”

    朱厚照自己當時就在現場,雖不曾瞧得那麼仔細,可此時徐經李逸風先後解說,他又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早已是咬牙切齒,當即惡狠狠地瞪著那跪在地上江山飛喝道:“當著朕的面,江山飛,你還有什麼話說?”

    在北鎮撫司不過呆了幾天,儘管李逸風不曾動用諸多大刑,可板子鞭子卻總是少不了的,而且還變著法子不讓他睡覺,折騰得他幾乎到了崩潰邊緣。所以今天一到城外,哪怕知道不過萬分之一的希望,江山飛仍是奮起一搏逃了出來。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不但撞見了那個害得自己落到如今這田地的麻煩書生,而且還險些命喪那些刑部捕快之手!他吃了多年的捕頭飯,刑部上上下下人頭精熟,哪裡會不認識這些傢伙都是如假包換的刑部好手,這恰恰是他最寒心的!

    於是,聽到上首小皇帝發問,已經心力交瘁的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沙啞著嗓子答道:“回稟皇上,草民沒有話說。”

    見朱厚照又是滿臉的氣急敗壞,徐勛伸手在那扶手上一按,旋即咄咄逼人地問道:“你放著好好的西廠職司不做,好端端的到永福寺去恐嚇徐經,又倏忽間從西廠失蹤,緊跟著還試圖行刺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彩,今天逃逸途中卻又招來了刑部的捕快,你居然說沒有話說?”

    “徐大人何必明知故問!”多日不眠不休,再加上剛剛那樣的奔逃和拚殺,江山飛早已經沒有氣力去過多思索背後的東西,索性就一五一十倒豆子似的說道,“小民當年從西廠出來就落了草,原本就是想著活一天多一天,死路里頭找個活路罷了,結果閔尚書奉命捕盜,卻網開一面給了我一條活路。雖是因為我對他隱下了當年在西廠那段事,可終究是恩同再造,所以我當然言聽計從,也憑一手本事幫閔尚書破了好些大案子。後來,皇上在東宮有意重開西廠的時候,閔尚書有一次對我長吁短嘆過,我那會兒一時昏了頭,就滿口答應設法混進去,結果還真讓我成功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繼而就苦笑了起來:“沒想到還遇到了當年的鐘頭兒,上上下下又信賴,原以為這西廠也和成化年間一樣開不了幾天的我便陷入了兩難。給閔尚書送消息那是對不住谷公公和鐘頭兒,不送信又對不住閔尚書的再造之恩,可思來想去也漏了不少消息給閔尚書。後來有刑部的人帶話給我,說是當年科舉弊案的一個舉子進京想要翻案,對閔尚書很不利,我就自告奮勇接下了這事兒,想著這種書生都不經嚇,恐嚇恐嚇就完了,誰知道接下來……接下來的事也不用我再說,皇上應該都知道了!”

    瞥見朱厚照臉上滿是慍怒,徐勛便冷冷問道:“那張彩呢?前一次的事情之後,你應該就已經成了喪家之犬,應該沒那個膽子再去動一個五品吏部司官!”

    橫豎已經兜出了一件事,心灰意冷的江山飛只想著求一個痛快,索性光棍地說:“我雖然不敢住在家裡,但家裡還僱了個又聾又啞的老僕收信,那天偶爾回去,發現又有人留了個字條,道是前事做得太不利索,讓我給張彩一個教訓,之後就會安排我離開京城。因之前刑部海捕文書發了,刑部的捕頭們卻根本都是磨洋工,我以為閔尚書是有意縱我,就咬咬牙答應了下來,誰知道……”

    說到這裡,他突然慘笑了一聲,突然抬起頭說道:“該說的我都說了,我一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粗漢,先後兩入西廠,又跟過一位部堂,這輩子夠本了!去恐嚇徐經也好,去教訓張彩也罷,確實都是我做的,要殺要剮全憑皇上處置,我都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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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鋒芒畢露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太狡猾了,太奸詐了!

  張彩這幾天雖是回了吏部,可因為之前他幫馬文升先後上書那軒然大波依舊還在,他人在吏部文選司主持事務,上上下下的堂官司官卻都是心頭犯嘀咕,可馬文升對其的信賴一絲一毫都沒減少過,別人也自然不好太怠慢。然而,當這一天兩個錦衣校尉十萬火急地趕了過來,板著臉道是請張彩隨著走一趟,馬文升聞訊之後顧不得自己已經年過耄耋,硬是急急忙忙趕了出來。

  別人都以為張彩這一趟兇多吉少,他自己卻知道十有八九是之前那樁案子發了,因而不等馬文昇說話,他就上前重重握住了馬文升的手,隨即低聲說道:「部堂,沒事,我一會兒就回來!不用擔心,我心裡有數!」

  「所有個什麼數!」馬文升的那股憋氣就別提了,一大把年紀的他早已談不上耳聰目明,可腦子卻還在,「錦衣衛名義上歸東廠管,東廠上頭便是司禮監,司禮監如今那些人是和某些人一個鼻孔出氣的。我都已經給你擋在前頭了,要是還有人敢拿你做法……我就去敲登聞鼓,橫豎皇上是不會和他們一條心的!」

  「部堂……」張彩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猶豫良久,他終究沒能忍住,就附在馬文升耳邊將那天晚上的一場虛驚給簡略複述了一遍,隨即才捏了捏馬文升的手說,「所以,錦衣衛讓我去,未必就是壞事。部堂,你安心等我回來就行了不用操心!」

  眼看張彩放開手後又深深一躬身,旋即就轉身隨著那兩個錦衣校尉大步去了,馬文升愣愣地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竟是變幻不定。他做夢都沒想到,張彩那天深夜造訪自己家竟會有這樣的後續,這帝京天子腳下朗朗乾坤,竟會有這樣匪夷所思的勾當!

  「立身不正,何以教化萬民……真是造孽,造孽!」

  馬文升站在那兒喃喃自語,四下里卻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關注他的言行舉止尤其是身為左侍郎的焦芳。當皂隸躡手躡腳進了直房向其稟報馬文升和張彩在外頭盤桓私語許久的時候,焦芳拿著筆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只說了一聲知道了,就打發了人下去。可等到竹簾落下,他就立刻擱下了筆,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身在曹營心在漢他給劉大夏送去的那封信中主旨便是這一句話,果然贏得了劉大夏的讚同,還為他在李東陽面前百般解說。畢竟這兩位不是迂腐人,深知小皇帝隨心所欲,對內臣又是寵信慣了,有他接近劉瑾做個內應他們做事就要有針對性得多。至於李榮,當上了司禮監掌印,那位子卻是空前的不穩當需得和外頭聯成一條線,更不會輕易丟了他,一句虛與委蛇,就讓其晾下了他接近劉瑾的事不提。而無論是劉大夏也好李榮也好,和他都有同樣容不下的一個人那便是馬文升!

  這一次,馬文升自己捅了馬蜂窩,那便自求多福吧!有如今身為刑部尚書,卻曾掌管都察院多年的閔珪這位同年在,他只要能說動李東陽劉大夏這另兩位同年,馬文升休想全身而退不說,就是張彩也甭想在吏部再呆下去!

  當兩位錦衣校尉不把他帶到錦衣衛衙門,亦或是西苑,而是徑直帶著他從宣武門出城時,即便最初心頭篤定,張彩也漸漸有些不安了起來。直到進了那間小酒肆,發現坐在當中的正是當今正德天子,他才放下了心。可他行過禮後,小皇帝卻一直坐在那兒陰沉著臉沒做聲,良久還是徐勳代問的話。

  「皇上讓你認一認,那天晚上意圖害你的可是此人?」

  張彩這才斜睨了一眼剛剛進來時就看到的那個五花大綁的漢子,目光在其臉上停留了許久,又在人的駝背和肩膀上端詳了一會兒,最後低下頭說:「回稟皇上,臣之前藉著火把的光看清了他的頭臉,再加上駝背和肩膀不差,應該就是他無疑。」

  「好,很好!」朱厚照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怒極反笑道,「都說這些臣子行事端方為人仁恕,原來就是這麼個仁恕法!徐勳,你給聯去見閔珪,給朕質問質問他,他都一大把年紀了,竟然玩出這樣下三濫的手段來,還要不要這張老臉!」

  徐勳衝張彩使了個眼色,見張彩沉默片刻就躡手躡腳退了出去,他又衝李逸風打了個手勢,等人把江山飛也押了下去,他這才低聲對朱厚照說道:「皇上,閔大人畢竟是四朝老臣,如果這樣直接去質疑,只怕到時候那風波就控制不住了。皇上不要忘了,天順六年這一科群星璀璨,如今內閣部院中,就有李閣老,兵部劉尚書和刑部閔尚書這三位,至於侍郎和副都御史這一級恐怕更多。再加上鄉黨,那還得算上謝閣老,況且這事情牽連到弘治十二年的科舉弊案。」

  朱厚照從前因徐經的事牽連出韃子奸細,也曾經聽徐勳說過當年的事。儘管如今那個所謂的韃子奸細被證明是江山飛,可他也並未因此責難。此時此刻,他有些惱火地蹙緊了小眉頭,沒好氣地瞪著徐勳道:「那這麼大的事情,你就讓朕繼續忍著?如果朕沒記錯的話,就是這個閔珪,壓著鄭旺那幾個混賬遲遲不處決,分明是居心叵測!」

  「皇上息怒,臣並不是讓您忍著。」徐勳微微一笑,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皇上,與其讓臣去傳旨,讓閔尚書下不了台或是惱羞成怒,還不如讓其主動上書請求致仕。只要刑部不是他管了,繼任的尚書必定不敢違抗聖意,這鄭旺的事情頃刻可決。」

  「致仕?那豈不是太便宜他了!」朱厚照惱怒地一屁股坐下,氣咻咻地說,「朕就看不慣他們這些人明裡一套暗地一套的做派,偽君子!」

  「皇上,您不能明裡派人去申斥他,可這案子臣沒有說不審啊。而且,閔尚書若是莫名其妙上書致仕,亦或是一上書請致仕皇上就準了,難免讓人說您不體恤老臣。錦衣衛偵破了這麼一場大案子,皇上出巡撞上,接下來自該三司會審。索性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加上錦衣衛一起上,這事情越鬧越大,總有御史會上書彈劾,閔尚書自然少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請辭,如此皇上推拒再三後輕飄飄一準,再流露出一點風頭,就說當初曾經親自審過這江山飛,可最後還是移送三司會審,不外乎是為了愛惜老臣名聲,那時候就誰都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朱厚照的眼睛終於為之大亮,突然竟是一拍大腿道,「讓他有苦說不出,而朕拼命裝好人?徐勳,你真是太狡猾了,太奸詐了!」

  「多謝皇上誇獎!」

  徐勳笑瞇瞇地躬身謝過,君臣二人對視一眼,同時露出了要多奸詐有多奸詐的笑容。而正當徐勳要告退出去吩咐李逸風等人預備收拾人馬回宮的時候,朱厚照突然又開口叫住了徐勳,遲疑地問道:「對了,這刑部尚書要是空了出來,徐勳你覺得朕補上誰好?」

  「哎呀,這個臣可不太在行,臣的夾袋裡頭可沒有這樣的人才。」徐勳二話不說推了個乾乾淨淨,見朱厚照有些懊惱,他便又笑著補了一句輕飄飄的話, 「劉公公如今是內宮監太監,今兒個咱們把他撇在閒園,他鐵定是要不高興的,皇上何不乾脆問問劉公公?」

  「啊,你說的對,朕把劉瑾給忘了!」

  朱厚照用力一拍腦袋,立時連連點頭,心裡盤算著只要劉瑾提出來的人選不離譜,他便可以答應下來,這也可以彌補一下之前一時衝動就把司禮監給了李榮掌管, 讓同樣伺候了自己多年的高鳳落了空,劉瑾也大失顏面。當然,要是劉瑾提出的人選很離譜,他就可以狠狠訓斥其一頓,這樣也可以讓其知道自己不是好糊弄的。

  他越想越是這麼一回事,眼見徐勳行禮之後大步先出了門,不禁越發覺得徐勳鬼主意一肚子是不假,可這片不為自己的公心實在是難得再難得。

  當劉瑾得到消息帶著一干內侍和護衛從閒園匆匆趕過來的時候,宣武門大街上的軍士已經全都撤乾淨了。此時已經是申正,日頭早就偏了,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出了一身燥汗,渾身黏糊糊的不舒服,再加上心火高熾,這手一抹額頭,放下一看就全都是油。他隨手在身後一擦就進了那家小酒肆,見徐勳不知道往哪兒去了,而朱厚照正在自己穿外袍,他便慌忙快步走上前去,利落地服侍了起來。

  「劉瑾你回來啦?」朱厚照看見是劉瑾,立刻笑得眉毛都彎了起來,「朕之前和徐勳把你撂下這麼久,實在是對不住你,朕給你賠個不是,你就別放在心上……」

  「不不不,怎麼敢讓皇上給奴婢賠不是!」劉瑾嘴上慌忙推辭,心裡卻仍是大為鬱悶。然而,小皇帝的下一句話便一下子讓他呆若木雞。

  「對了,朕打算給刑部尚書換個人,你有沒有什麼好人選?」

  刑部尚書!

  劉瑾只覺得腦袋轟然巨響,一時竟是訥訥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茬。直到他小心翼翼地試探了兩句,朱厚照才漫不經心地說自個問徐勳,徐勳卻說不妨問劉瑾,他才一下子激動了起來。

  相比自己被晾在閒園好幾個時辰的惱火,若有這樣的補償,那點時間算得了什麼!焦芳如今已經是吏部侍郎,論資格論才能,要補上刑部尚書的空缺簡直是順理成章,到時候他夾袋裡可就有一個正二品的部院正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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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鋒芒畢露 第三百五十八章 正德長大了

    雖是掛著姑蘇客棧的招牌,可位於宣武門外大街西邊西斜街的這家小客棧,東家和掌櫃卻都是道道地地的京城本地人。不過請的大廚是姑蘇人,這菜餚的口味不免偏甜,對於京城人來說,只能偶爾嘗個鮮,可對於往來南北的客商和士子來說,這在異鄉嘗到家鄉的滋味,自然是親切得不能再親切了。

    唐寅因丟了功名,也不好意思再去住家鄉大戶所辦的蘇州會館,在外城尋覓打聽了一陣之後,就在這姑蘇客棧落了腳,除卻聽的都是些北方的方言,吃的卻都是道地的蘇州風味,他自然大為滿意。這幾天他一改以往東遊西逛的習慣,在屋子裡潛心寫東西,一時連外頭飯堂都不太見他的人,這飯菜都是直接送到房中。

    此時此刻,他正聚精會神地給桌上那一幅圖上顏色,可偏巧就在這時候,外頭的門突然被人敲響了。想起書僮唐中被自己差遣去書齋買筆了,他雖有些不高興,可還是撂下了手中的筆,擦了擦手就上前去開門。可是,那兩扇大門才一拉開,他就愣住了。

    “徐大人?”

    “怎麼,是我這一來太貿然了?”徐勛微微一笑,就側頭看著一旁的朱厚照一眼,這才引見道,“上次問伯虎要了你的那些畫作放到閒園,打算到時候瞅個空子辦一次鬥畫,誰知道我這表弟纏著我要一睹為快,我就先帶他去看了看,結果倒好,他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幅大作,一定要見你一面求你割愛給他。我被他纏得沒法,就帶了他來。”

    發現就只徐勛兩人,而樓下寂然無聲,唐寅心中一動,隨即就笑著側身請兩人進來,一面關門一面說道:“都是在蘇州閒了這麼些年,隨手畫的,談不上什麼大作。徐大人實在是過獎了。”說到這裡,他就轉過身來,才要說話就發現朱厚照自來熟似的東張西望,隨即竟是站在書桌前端詳起了那一幅他尚未完成的畫,他一時不禁面色古怪。乾咳了一聲才說道,“胡亂塗鴉幾筆,不登大雅之堂,公子還請不要見怪。”

    “畫得嫵媚卻不艷俗,這分明是大雅之作,怎麼說是塗鴉?”朱厚照興趣廣泛,皇家珍藏的那些名家字畫他全都看過,最愛就是那些濃淡相宜的山水和各式工筆寫意人物。於花鳥上頭卻只是平平,這會兒他對著那美人圖讚歎了兩句之後,突然抬起頭問道,“對了,你筆下這許多女子,都是從哪兒找來的?”

    說到這個,唐寅頓時有些狼狽,偷覷了徐勛一眼。見其點頭暗示但說無妨,他方才尷尬地說道:“大家閨秀不能拋頭露面,所以我畫的多半也就是些小家碧玉,還有……還有就是些煙花女子。花街柳巷對於名聲頗為看重,能讓我著筆也算是一種名氣……實在是我前途無望,所以不免自甘墮落,讓公子見笑了。”

    “見什麼笑!你受了委屈還能寄情詩畫。總比整日怨天尤人的好!”朱厚照渾然不覺自己這一本正經的話聽在別人耳中是個什麼感覺,雙手拿起了畫卷又看了看,他突然突發奇想地說道,“對了,你如今在京城閒著也是閒著。不妨我給你找點事情做。你這美人圖既然是儀態風情畫得如此之妙,乾脆去一個地方畫幾個月的美人怎樣?我可以保證,有成百上千的良家女子給你畫,個個都是美人!”

    徐勛雖是嘴角含笑站在一旁,可此時此刻那心情簡直是精采極了――朱厚照這性子他又哪裡會不知道,這分明是覺得唐寅唐伯虎畫工極妙,比宮中那些畫師更強,於是打算把人請去給自己畫那些候選的美人,讓他能夠足不出承乾宮而一飽眼福!瞥見唐寅的臉上先是一陣詫異,旋即就是陰晴不定,他正打算打岔兩句,卻不料唐寅竟是突然跪了下來。

    “皇上厚愛,小民感激不盡,可萬萬不敢奉詔!”

    朱厚照原本站在那裡,可這時候一下子就愣住了。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惡狠狠地瞪著徐勛道:“朕特意把徐經留在下頭,就是怕他露餡,你倒好,竟然還偷偷提醒他!”

    還不等徐勛解釋,唐寅便抬起頭說道:“皇上,不關徐大人的事,是小民自己看出來的!其一,徐大人如今已經封了伯爵,出入怎麼也該有幾個護衛隨從,再加上這姑蘇客棧平日客人極多,以徐大人平易近人的性子,斷然不至於露出身份驚擾客人,下頭應該總有些喧嘩,可樓下偏生是寂然無聲,怎不叫人懷疑?”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見朱厚照面上果然在驚異之外流露出了幾分讚賞,他又從容不迫地說:“其二,徐大人說皇上是他表弟,可卻沒有對小民解說皇上的名姓來歷等等,只是含糊其辭,小民心裡就更留心了;其三,皇上看過畫之後,說要給小民找事做,卻是要畫成百上千的良家美人,這全天下美人雖多,可還有什麼事能夠讓她們都聚在一塊?那當然只能是如今的選後了。既如此,皇上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朱厚照這才意識到自己露出了這麼多破綻,不由得狠狠瞪了徐勛一眼。這時候,徐勛方才笑道:“皇上別瞪臣了,臣不過是想著給皇上安個什麼姓氏好,這才沒有說姓氏來歷,可其他的可是和臣一丁點關係都沒有。”

    “哼!算了算了,認出來就認出來了……唐寅,你且說說,剛剛為什麼說不敢奉詔?”

    “回稟皇上,畫畫雖是臣拿手的,但臣一介草民,因之前只是聲名狼藉,要畫畫不免得接觸到那些將來要做娘娘的女子,傳揚出去,就是皇上的名聲也不好聽。況且……”見朱厚照聽到名聲兩個字直接就撇了撇嘴,唐寅心底大致有了些猜測,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道,“況且臣如今孑然一身。難免有淑女之思,萬一美人環伺心猿意馬,那就罪該萬死了!”

    “哈哈哈哈!”

    朱厚照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見徐勛亦是莞爾,他方才指著唐寅沖徐勛說道:“你從哪裡找來了這麼一個又老實又機靈的妙人,這種話虧他敢說!”

    “也只有皇上這樣有容人雅量的,才不會怪罪了他。”徐勛暗想今天唐寅這一番表現,自己根本不用畫蛇添足說什麼溢美之詞。心情自然是相當不錯。因而,奉承了朱厚照一句,他這才語帶雙關地說道,“不過伯虎說得不錯,就算他肯答應。他現如今舉人功名也丟了,不過是個白身,皇上就算真的點他去做畫師,也是要引起軒然大波。”

    朱厚照的性子素來是只要對脾胃的就不管不顧,當即背著手說道:“唐寅,你的事情朕都已經知道了,你先起來!功名丟了有什麼要緊的,朕還你一個就是了!”

    六年心灰。六年窘迫,六年放縱,唐寅甚至都不比徐經還存著一絲僥倖,敢於到京城來想看看能否翻盤,心裡早已是失望透頂了。此時此刻,皇帝這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說得他一時淚流滿面,連磕三個頭之後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伏在那兒淚流滿面。直到一隻手去扶了他起來。他才使勁擦了擦眼睛,發現攙扶自己的人是徐勛後,不免慌忙躬身道謝。

    有了這樣的一番小插曲,當朱厚照再說起要他那幅畫的時候,他自是滿口答應。可當朱厚照問起所要的那幅畫中的打傘美人時,他就一下子愣在了那兒,繼而小心翼翼問了幾處細節。隨即才沉思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方才輕咳一聲道:“回稟皇上,那是小民此次進京的時候,在什剎海邊上偶遇的一個女子。那會兒大雨傾盆,她撐著傘在一戶人家屋簷下避雨。多半是小家碧玉,小民也不知道其人名姓。”

    “原來如此……”

    朱厚照雖然遺憾,可想著畫軸到手,也只能暫且擱下了這一茬,但想了想還是開口說道:“這兒畢竟是城外,徐經不是住在興安伯府嗎,那兒寬敞,這客棧人來人往不方便,你索性也住那兒去,朕若是要見你也方便些。”

    徐勛早就提過此事,見唐寅猶豫也就沒強求,此時聽朱厚照一說,他就知道這事情已經鐵板釘釘了。等到唐寅答應了之後,他又陪著笑語了幾句就隨朱厚照一塊出門,恰是下樓的時候,小皇帝竟是突然停下了步子,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道:“徐勛,朕等到閔的事情解決了之後,再用大赦天下的名義給唐寅和徐經復了功名你覺得如何?”

    這本是徐勛準備勸諫的一條,此刻聽朱厚照說出來,他不禁又驚又喜:“皇上英明!”

    朱厚照敏鋭地聽出了徐勛那語氣變化,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這才得意洋洋地說:“什麼英明,朕也是和你學的!和那些老大人們對上,迂迴比強攻來得好,朕已經學會啦!等等,朕想想啊,大赦天下詔之前登基的時候已經頒佈了,此次不如稍稍改一改……不如說讓刑部清理天下刑獄,順便把鄭旺他們這些該殺的給殺了,也給刑部新任堂官找點事情做,免得他們聒噪不休。這樣嘛,之前唐寅他們的案子也能順帶翻過來。”

    小皇帝真的是長大了!聽到這裡,徐勛只覺得和自己心裡打的新任刑部尚書那主意不謀而合,忍不住真心實意地讚道:“皇上這一條實在是神來之筆!”

    “那是,這一條出來,誰還敢說朕心裡沒有國事!”

    一路下樓,早有站在那兒的劉瑾滿臉堆笑迎了上來,略言語幾句,他就讓幾個內侍簇擁著朱厚照前去更衣。等人一走,他便湊到了徐勛身邊說道:“徐老弟,多謝你之前在皇上面前把那樣的好事讓給了俺。你放心,但使這位子到手,俺絶不會忘記你這情分!”

    “你我兩個還客氣什麼!只不過,這好事,你事先千萬不要給人透音訊,否則這人情可就不夠驚喜不夠大了!”

    “那是那是,驚喜嘛,有驚才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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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4 19:51:29
第四卷 鋒芒畢露  第三百五十九章 架到火堆上烤!
  
  小皇帝微服出宮的消息並沒有隱瞞多久,司禮監幾位大佬在宮中都是多年的根基了,消息自然靈通,得知此事後冷笑的冷笑嘆息的嘆息不滿的不滿,可再沒有人有什麼進一步的舉動。然而,當傍晚前後關於江山飛的消息傳來之後,司禮監中固然仍是一片肅然,直房之中的李榮卻大發雷霆摔了杯子。
  
  “怎麼會有這等蠢物,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和錦衣衛搶人,他們是不是腦袋給驢踢了!”他說完就惱怒地瞪著王岳,厲聲問道,“老王,難道你送消息的時候沒和他們說清楚?”
  
  “說清楚了!都說了讓他們等著東廠的消息,到時候咱家趁著哪天皇上不在宮裡的時候,親自去錦衣衛提人,料想葉廣正在家休養,李逸風不敢違拗,他們刑部再出面把人接過去,到時候想要什麼結果就是什麼結果,怎麼會鬧成了這樣!”
  
  見王岳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李榮頓時給氣了個倒仰,只恨自己當初沒對王岳說清楚。他說的收拾首尾,就是讓東廠出面,設法把刑部的人弄到錦衣衛天牢裡頭去,把殺人滅口坐實了,如此閔珪也就有脫不開的把柄落在他手裡,誰知王岳竟然曾經打算親自去錦衣衛要人!他一面慶幸這事情來得雖突然,可總算自己手裡沒沾腥,一面惱怒王岳這木魚腦袋,一面擔心這麼一件案子又要讓朝中上下起波瀾,正在頭疼之際,外頭陳寬突然一把推開門進來了。
  
  “李逸風他們已經押著人回到北鎮撫司了,而且命人去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傳了聖命說是三司會審。恐怕不出明天,這事情就能鬧得滿城風雨!”
  
  李榮幾乎不敢相信,一貫最是急脾氣的朱厚照竟然會把這麼一件案子讓錦衣衛會同三法司共同審理——須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都是文官的天下,萬一這要是上上下下一起摀蓋子呢?他幾乎本能地開口問道:“皇上竟然沒有立刻召閔珪去當面質詢……皇上人呢?”
  
  陳寬神情晦暗地說道:“皇上又帶著徐勛劉瑾那幾個人到別處去逛了。”
  
  這當口還能到別處去逛,便至少證明小皇帝對這案子未必真的十分上心,可李榮卻不敢打這個包票,思來想去便讓王岳去一趟司禮監,問問劉健李東陽謝遷是個什麼主意。又請陳寬親自去刑部探一探消息。等這兩人走了之後,他方才坐下身來,屁股才一挨著椅子,他突然又站起身來,吩咐把杜錦叫了回來。
  
  儘管之前徐勛給杜錦捎帶過禮物。但李榮事後命人仔仔細細調查過,得知杜錦和徐勛非但談不上交情,反而在臨清鈔關時衝突不小,又看著人確實有些本領,這才把人調了回來放在身邊使喚。因欣賞其素來剛正不沾錢財,他對其自是用得更加放心了。
  
  “你去一趟吏部見見左侍郎焦芳,就說今晚上咱家要見他,讓他晚些下值。”
  
  李榮派了王岳去見內閣三老。派了陳寬去刑部打探,又派了杜錦打算約見焦芳。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如此忙碌,別人又怎麼可能閒得下來?儘管已經過了申時,各家衙門按照規矩都已經可以散衙了,尚未離開聽到這個消息的官員們在震驚之餘,有的選擇事不關己趕緊回家,有的選擇譏嘲冷笑嘆息世風不古人心日下,但更多的卻選擇和三五同年同鄉至交好友找個地方攀談商議。這當口。謝遷便根本不在內閣,而是命了人去隱秘地將禮部侍郎王華約了出來。至於為什麼沒去約見閔珪,自然是因為那個刑部尚書如今已經成了眾矢之的。
  
  “事情怎會鬧到這樣!”
  
  王華開口的第一句話讓謝遷的眉頭擰得更緊了,旋即才面露冷然地說道:“怎會鬧到這樣?自然是有人要報復之前給他設的阻礙,自然是有人要把老閔架在火堆上烤!”
  
  “可那些刑部的捕頭都是貨真價實的,我剛剛冒險去刑部見過朝瑛一面,他那模樣就彷彿是老了十歲似的……即便他不說我也知道。他這人素來耿介,絶對不會做這種愚蠢事情!”
  
  “問題人是刑部的人!”謝遷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也只有用江山飛這西廠的身份做做文章,希望能夠把火力集中到西廠上頭。只要坐實了是西廠誣陷大臣。老閔必然能夠過得了這一關……”
  
  “不可,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王華幾乎不假思索地打斷了謝遷的話,見謝遷蹙緊眉頭大是不解,他才低聲點醒道,“朝瑛的性子我還瞭解一些,要是他自認為全然無錯,必然不至於因此而頽然成了這個樣子……我剛剛一直在猜測,倘若,那個江山飛是他安插到西廠裡頭去的呢?”
  
  “你說什麼!”謝遷震驚得一下子站起身來,隨即便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懊惱表情,竟背著手來來回回在屋子裡也不知道踱了多少圈,“這麼大的事情,他竟然也不和我們商量商量!要早知道是這樣,這麼一顆最好的棋子怎麼都不能廢了……難道是天意?唉,現如今就算是也已經沒辦法了。倘若如此,他恐怕是留不下來了,如今的應對之策,只有一條!”
  
  謝遷目不轉睛地盯著王華,突然沉聲說道:“先想想誰來代他吧!”
  
  且不說這一晚有多少人徹夜未眠連夜密談,作為始作俑者的君臣二人卻都睡了個好覺。尤其是徐勛竟是一覺睡到自然醒,睜眼的時候已經過了巳時。等到起身梳洗之後,得知徐良早就出了門去點卯,他不禁想起自己正處於封爵後那難能可貴的半個月休假期,於是一用過早飯,他便吩咐人去備馬,打算這幾日索性都去閒園陪小丫頭鬥鬥嘴,商量商量接下來的童家橋商業開發計劃,免得大好時光都消磨在這場拉鋸戰中。
  
  戲台都已經搭好了,演員都已經趕上台了,他這個導演只要在最後一排好好看戲就行,何必非得在台前晃悠?
  
  然而,他這出門計劃還未成行,外頭就報信進來,說是金六求見。作為從南京帶來的舊僕,哪怕金六從前有再多的不好,可到了京城卻異常活絡,徐勛對其自然信任,當即吩咐把人喚進來。而金六一進來行過禮後說的第一句話,卻讓他一下子皺緊了眉頭。
  
  “少爺,刑部那幾個被錦衣衛關起來的捕頭和捕快家人,林林總總一共十多個人全都到棋盤街前頭去坐著哭鬧了,都說自家男人在刑部多年兢兢業業,事事都是聽上峰的指派,決計不會做出什麼殺人滅口的事情。一大群人在那兒又是哭又是磕頭的,引來了無數圍觀的人,順天府雖說去維持,可有人把腦袋磕得血淋淋的,他們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過頭。”
  
  那些刑部中人的家屬居然這麼快就開始鬧了?
  
  徐勛想想李逸風正忙著撬開那些人的嘴,再有就是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扯皮,這煽動人心鬧事的伎倆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其的手法,倒有些像自己的慣用手段,他不禁有些迷惑。然而,事到如今,無論閔珪是不是主使了此次的這樁案子,從鄭旺的案子遲遲未決也好,當年唐寅徐經程敏政的案子也罷,再加上這老頭已經成了擋路的絆腳石,都有的是下台的理由!因而他只沉吟片刻,就抬頭看著金六。
  
  “就只這麼一條消息?”
  
  “再有就是,小的打探到都察院和六科給事中有不少人上書彈劾刑部閔尚書和兩位侍郎。”說到這裡,金六頓了一頓,隨即舔了舔嘴唇道,“小的從前在南京都察院廝混過一陣,知道些都察院中的隱秘門道,藉著那名義在都察院裡結交了幾個皂隷書吏等等,所以才打探到這些消息。”
  
  聽到這裡,徐勛不禁讚賞地點了點頭:“你做得很好。”
  
  得到徐勛的這一鼓勵,金六頓時更來勁了:“還有,刑部閔尚書上書請求致仕,摺子才剛送上去。這消息是從通政司放出來的。”
  
  “你啊,若是不知道的人,興許還以為你是廠衛的暗探,這才什麼時辰,你消息倒是快!”笑著打趣了一句之後,徐勛隨手摘下了腰中的玉墜丟了給金六,因笑道,“這個賞了給你,就算是酬你跑腿的功勞。你既是走了這些衙門的路子,那我交給你一件事情,把這些衙門裡頭從皂隷到書吏這一層都給我設法慢慢籠絡,事成之後,你今後要過繼的那小子的前程,我都包了!”
  
  “多謝少爺!”
  
  金六喜出望外地接過東西,隨即立時跪下磕頭,卻是壓根沒問這其中要開銷的錢該如何支領。果然,徐勛直接就吩咐他到帳房支取五百兩,他二話不說就喜滋滋地退下了。
  
  “廠衛之外,要是能把這條路打通一二,那可真的是閉門家中坐,消息天上來了……即便不能全數貫通,也可以兩相對照,不至於被人矇騙糊弄了。”
  
  翹足而坐的徐勛喃喃自語了一句後,終於彈了彈衣角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了一絲志得意滿的笑容,就這麼施施然出了門去。
  
  這一天,京城上下亂糟糟一片,但各種矛頭都對準了此番的案子,之前馬文升張彩和劉大夏的口水仗倒是成了次要的。當傍晚時分,閔珪上書致仕的摺子被留中,而且皇帝又讓司禮監傳命下來,讓閔珪代表刑部審理此次案子的消息傳開之後,上上下下一時一片嘩然,糊塗的人遠遠比清醒的人多。
  
  小皇帝這一連套組合拳,怎麼和從前那種驟然發作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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