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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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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7 01:55:20
第三百八十章 翻手為雲覆手雨

    承乾宮正殿的廊下,此時此刻正站著一溜的人,既有太監,也有宮女,其中不乏平日在宮裡有頭有臉的角色,可這會兒卻是人人屏聲靜氣,耳朵卻都豎了起來聽裡頭的動靜——因為眼下在裡頭乃是太后和皇帝兩位至尊,觸怒了任何一位都是吃不了兜著走,更何況剛剛朱厚照發了一頓大脾氣,緊跟著便傳來了咣噹一聲,也不知道是張太后還是小皇帝摔了杯子。

    “平北伯來了!”

    隨著這低低的聲音,廊下眾人抬頭一看,就只見是一個內侍側身引著一個年輕人進來。只見他頭戴唐巾,身上穿著深青紵絲袍子,腳踏一雙邊緣雪白的黑履,乍一看去收拾得整整齊齊,卻又不顯絲毫奢華,白皙的臉上一雙眸子黑漆漆不見底,讓人一見而忘俗。隨著廊下一個打頭的太監通報進去,內中須臾便傳來了幾聲呵斥。不一會兒,才剛剛換上的雙層綉虎豹的夾門簾就被人高高挑起,緊跟著就是兩個衣襟濕了一大片還滴著水,頭上還掛著一兩片茶葉梗子的老太監狼狽不堪地出了屋子,赫然是李榮和王岳。

    見這情景,其他人紛紛低下了頭,竭力裝成沒看到似的,生怕這司禮監的兩位大佬心裡存下疙瘩。而正好走到了正殿門前的徐勛和兩人迎面撞上,他卻不閃不避,眼神在兩人頭上身上一掃,旋即笑吟吟拱了個手,這才稍稍側身讓了讓。

    平生最狼狽最倒霉的樣子卻被自己最瞧不上的小輩給看見了,李榮只恨得咬牙切齒,卻還得裝成若無其事,可王岳這有名的炮仗就沒那麼好興緻了。他用兇狠的目光剜了徐勛一眼,隨即冷笑道:“平北伯,今兒個多謝賜教了!”

    “好說好說,王公公乃是前輩長者,小子還有不少需要和王公公學的。”

    徐勛笑容可掬答了一句,見王岳氣急敗壞地拂袖而去,竟是搶在了李榮前頭,他不禁哂然一笑,見李榮斜睨了他一眼便快步追上了王岳,他少不得又盯著那背影多瞅了片刻。就在這時候,剛剛落下的門簾又被一隻手高高挑了起來。

    “平北伯,太后和皇上宣你進去。”出來傳話的乃是劉瑾,見徐勛躬身答應了,他打著門簾讓了人進來,卻趁著徐勛跨過門檻之際用幾乎和蚊子叫似的聲音說道,“徐老弟,你這回玩得可真是太大了!太后剛剛氣得幾乎犯了心口疼,皇上也罵你大膽,你待會可小心點,這一關不好過!”

    徐勛當然知道劉瑾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既然敢挑唆了張宗說打上東廠衙門,就知道憑著這位壽寧侯世子的個性,到了太后和皇帝面前必然會老老實實供述出這是他的主意,指望那小子為了他硬扛是絶對不現實的。所以,他感激地對劉瑾點了點頭,隨即就穩穩地邁步走到東暖閣面前,這兒卻只垂著一層青色的紗簾,而劉瑾則是先他一步鑽進了屋子。

    “太后,皇上,平北伯到了。”

    “朕還沒瞎,當然知道他到了,這不正站在門口嗎?徐勛,別在那裝樣子,給朕進來說話!”

    徐勛這才撥開紗簾垂頭入內。他也不抬頭去看上頭那一對母子倆是什麼表情,徐徐上前跪下磕頭過後,他就只聽得砰地一聲,想來是誰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然而,接下來的那一聲怒喝,則是揭示了剛剛那含恨一掌究竟是何人而為。

    “徐勛,你好大的膽子!你既然知道那個鄭三是東廠拿下的,怎麼不稟報皇上,竟然敢挑唆了壽寧侯世子帶著一群烏合之眾打上門去!”

    張太后怒不可遏地訓斥了這兩句,突然覺得胸口又是一陣不舒服,幸好旁邊的容尚儀見機得快,迅速遞了一杯熱茶過去服侍她喝了,這才讓她緩過氣來。而朱厚照見母后氣成了這個樣子,一時間也忍不住惱怒了起來,索性也是有樣學樣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這一下力氣卻用得比張太后更大,上頭那個盛蜜餞的鈞窯高腳碟子竟是一下子歪倒下來,滴溜溜滾落在地,乒乓一聲砸了個粉碎,滿碟子醃漬梅子滾得到處都是。

    “徐勛,你還不答母后的話!”

    這話雖也是厲聲呵斥,可比起張太后那劈頭蓋臉的訓斥,力道就差得遠了。於是,徐勛直起身子的同時,瞥了一眼一旁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根本不敢和自己對視的張宗說,他便坦然抬起了頭來。果然,張太后是氣得臉都白了,而朱厚照則是眼神閃爍著,慍怒歸慍怒,可還不到暴怒。心中有數的他垂下了眼瞼,這才不慌不忙地開了口。

    “回稟太后,臣要說的事情關係重大,可否讓閒人迴避?”

    還不等張太后回答,朱厚照就不耐煩地說道:“全都退出去,劉瑾,你去外頭守著,瑞生,你去外頭窗下守著,要是有人敢偷聽,朕扒了他的皮!”

    見人都陸續退下去了,徐勛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回稟太后,臣的膽子,自然是您和皇上給的。”

    徐勛不用抬頭也能知道張太后這會兒是怎樣錯愕的表情,因而只是微微一頓,他便開口說道:“壽寧侯府為了經辦此事的鄭三,可說是把京城上下翻了個底朝天,可愣是一丁點消息都沒有。臣也只是因緣巧合,方才聽說東廠秘密抓了這樣一個人。不是臣在背後說人壞話,倘若不是壽寧侯世子親自出馬攻其不備,而是臣稟報了太后和皇上,等真的去提人的時候,興許那鄭三早就是死人一個了。”

    見朱厚照若有所思,而張太后則是將信將疑,他便趁熱打鐵地說道:“臣知道太后是怪罪臣不該讓壽寧侯世子親自出馬,如此一來張家就成了眾矢之的,可臣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臣如此做法,正是為了張家著想。壽寧侯頭一次攬軍需大事上身,怎麼就這麼巧下頭有人和奸商勾結,怎麼那奸商就如此大膽竟敢用根本不能穿的棉袍湊數,怎麼就這麼快被戶部韓尚書給揭了出來?”

    他一口氣連著三個反問,一時間就連張宗說這個張家嫡系子弟也愣住了,更不用說素來就不怎麼喜歡動腦子的張太后。倒是朱厚照眼睛忽閃忽閃,突然開口說道:“你的意思是,原本就有人想著要張家成為眾矢之的?”

    “皇上聖明!”

    見徐勛順口就是一記馬屁拍了上來,朱厚照見一旁的張太后面露疑惑,他便沒好氣地橫了徐勛一眼,這才貼過去低聲對她解釋道:“母后,徐勛的意思是,這事兒鬧這麼大,興許是有人在背後算計壽寧侯……”

    “什麼,他們好大的膽子!”張太后不等朱厚照說完就立時爆發了,一時竟是抑制不住站起身來,“讓下頭去查,好好地查,究竟是誰這麼大膽量,竟然敢打我親弟弟的主意!”

    既然敢捋老虎的鬍鬚,徐勛這個始作俑者這會兒自然不會露出絲毫破綻,反而情真意切地說:“太后,如今皇上登基,別無兄弟姊妹,優禮外家自然是人之常情,可終究有人容不下。不但如此,前時刑部焦尚書將之前妄認皇親的鄭旺等人一體處斬,民間竟然又有人以訛傳訛舊事重提,再加上壽寧侯這軍需的醜聞,一時把張家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實在是意圖叵測!臣斗膽讓壽寧侯世子這麼鬧騰一場,朝中雖然必然有人要藉此做文章,可是,若能夠趁此機會讓前事真正水落石出,讓有心人跳出來,先頭壽寧侯的軍需事也就自然而然淡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朱厚照固然恍然大悟面露讚賞,就連起初大光其火的張太后也不禁冷靜了下來。那樁案子曾經讓她對弘治皇帝狠發了一頓脾氣,可是東廠和錦衣衛查來查去,最後竟是就那已經落網的小貓小狗兩三隻,而源頭則是彷彿在沒法觸碰的那兩宮皇太后身上,於是只能就此作罷。而現如今她沒了丈夫,兒子才剛坐上寶座,這娘家人就被人架在了火堆上烤,她豈能坐視?

    “徐勛,你起來說話!”朱厚照見徐勛身邊那週遭滿是那個鈞窯高腳碟子的碎瓷片,一時挺過意不去的,便開口吩咐了這一聲,斜睨張太后並未有異議,他心中就鬆了一口氣,隨即又饒有興緻地問道,“那你說說,接下來該怎麼著?”

    一旁的張宗說見徐勛才跪了這麼一小會兒就已經站起身來,可自己從北安門到現在,已經是跪得腰腿痠軟,他不禁對這差別待遇憤憤不平。然而,就當他使勁埋怨自己不該聽徐勛蠱惑去做下這勾當的時候,他就捕捉到了一句讓他魂飛魄散的話。

    “皇上,接下來這事情,還得著落在壽寧侯世子的身上。”

    老天爺,還要他上?再來一次和今天打上東廠差不多的勾當,他還不如死了算了!

    大驚失色的張宗說幾乎是本能地嚷嚷道:“太后,皇上,臣本事不及平北伯一星半點,只怕難以……”

    “壽寧侯世子不必過謙,今日你在東廠前頭這一番作為,以重賞動人心,又親身上陣鼓舞士氣,兼且懾服別人不敢動手。就是滿城的勛貴子弟,武藝卓絶的也不是沒有,可誰有這樣的膽色?”徐勛說到這裡,見張太后果然面上大悅,而朱厚照亦是嘉許地微微頷首,他也不去看張宗說是怎樣面如土色,又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就算朝堂上的大人們追究下來,到時候還了壽寧侯一個清白,就可理直氣壯地說世子是救父心切,情有可原,讓他到軍前效力一陣子,平息了議論再回來即可。以世子的膽色,建下軍功風光還朝,難道還不容易麼?”

    張宗說對徐勛這次凱旋迴來只是羨慕,可對齊濟良徐延徹輕輕巧巧升職那就是不忿了。聽徐勛給自己畫了一張美妙的大餅,剛剛他還想不管對方說什麼都決計一口回絶,這會兒卻有些猶豫了。當徐勛低聲又對太后和皇帝稟奏了幾句,聽明白的他立馬做出了選擇。

    “太后,皇上,為了大局,我委屈一二沒什麼要緊!”

    眼看張宗說真正墜入彀中,徐勛不禁微微笑了起來。揉搓這平生一帆風順沒怎麼經歷過世事的小子,還不容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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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7 01:55:41
第三百八十一章 女流

  壽寧侯世子張宗說衝撞東廠衙門,下錦衣衛謅獄!

  當這個消息從宮中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開始傳出來之後,不過是頃刻之間,內閣都察院五府六部各大衙門就全都知道了,就連各家勛貴府邸的後院也都得到了消息。震驚之餘,卻也不免有人打聽張太后的動向,得知這位皇太后病了,連原本定在這幾日的遷居仁壽宮也推遲了,上上下下自然嘩然一片。

  徐勛這天在宮裡一盤桓就是一下午,當他從宮裡回到興安伯府的時候,在二門一下車,他就注意到管著二門的應大娘和幾個僕婦都在偷覷他的臉色。知道這消息竟然在短短時間內散佈到自己家裡來了,他心中暗笑,面上卻保持著之前那陰沉沉的樣子,任是誰也能看出他那相當糟糕的心情來。然而,當他一路回了自己的院子,卻發現滿面焦急的朱纓已經等在了那兒。

  “少爺!”

  雖說徐勛如今已經封了伯,即便並非世襲,也沒有詰券,家裡上下最初還是定下要改稱呼,卻給徐勛三言兩語給駁了回去口因而,朱纓屈膝行禮叫了一聲,見徐勛只是淡淡點頭,腳下不停地徑直往裡走去,她在原地默立片刻,一咬牙又追進了屋子。

  “少爺,奴婢聽說,壽寧侯世子被皇上下旨關進了錦衣衛謅獄?”

  已經坐在主位上的徐勛抬起頭來打量著她,想起她當初便是壽寧侯送來的,因聰明伶俐,做事又有分寸,如今幾乎是半個內宅總管,沒讀過書又終究沒經過大世面的金六嫂只有給其打下手的份 他的嘴角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怎麼,擔心舊主家會因此而遭了什麼麻煩?我記得你似乎不是壽寧侯府的世僕,既然已經被壽寧侯送了過來 身契等等全在這兒,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見徐勛說得輕描淡寫,彷彿壽寧侯府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也和他無關,朱纓不禁心中更加忐忑,猶豫片刻,她終於把心一橫雙膝跪了下來,磕了個頭後方才低垂著螓首說道:“少爺明鑒,壽寧侯府只說奴婢是外頭買來後在府裡教導了兩年 可奴婢一家其實卻是張家的世僕。先頭老公爺還是監生的時候,奴婢一家就是張家那幾百畝地上的長工,現如今奴婢的爹娘都在壽寧侯府的田莊上,一個弟弟是建昌侯府外院的小廝。

  徐勛本意是擺個臉色到時候讓朱纓對外露出自己對此事的態度,也好讓人誤讀,卻不料會聽到這麼一番隱情,一時間不禁愣住了。想到壽寧侯張鶴齡看似大大咧咧,實則是送來的丫頭之中還混進了這麼一個乃是張家世僕的角色,他的眼角一挑 卻看著朱纓沒說話。

  平心而論,這個丫頭他用得很順手,不會暗送秋波,也不會趁著內宅中各式各樣層出不窮的機會上下其手,把事情交給她去做就沒一件辦砸的不知不覺他幾乎忘記了這是壽寧侯府送來的人。要不是眼下她自己揭開了這一茬,翌日興許真的會因為他的大意而出事。

  “既然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此時為何要坦陳這些?壽寧侯是皇上的親舅舅,太后的親弟弟,你難道還怕皇上一怒之下,真的大義滅親,到時候殃及你的家人?”

  聽徐勛的聲音冷得沒有絲毫溫度,朱纓甚至連抬頭都不敢,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方才淒然說道:“奴婢在壽寧侯府的時候,曾經在大小堊姐的院子裡管過一陣子花草,隱約聽大小堊姐說過,皇上對侯爺一直不大熱絡,所以太后才讓大小堊姐常常進宮,想要皇上和同輩的表兄妹們多多親近,日後也可多多照拂。如今侯爺和世子先後闖出了這樣的大禍,萬一皇上真的動了怒,興許未必會顧念情分,況且……”

  這況且二字過後,她突然便陷入了沉默。發現上首的徐勛也不催促,只是就這麼安坐在那兒,她掙扎了良久,終於用人幾乎難以聽清楚的語音艱難說道:“況且,奴婢在壽寧侯府的時候,就曾經有一個婢女喝醉之後吐露說,皇上根本就不是太后親生。雖說事後人被侯爺以她和外頭一個和尚通姦杖殺了,可後來又出了鄭旺那樁案子……”

  儘管朱纓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幾乎難以聽清楚,可徐勛的心裡卻已經是一片雪亮。
 
  當初因為鄭旺冒認皇親案,他還特意去打聽過張太后先後生了三胎都是個什麼情形。和朱厚照降生弘治皇帝大赦天下頒賜皇后母家普天同慶,繼而不久又冊立太堊子的架勢相比,後來所得那一子一女就低調多了。倘若後頭兩個才是親生的,張太后又不是未卜先知曉得他們會中途夭折,怎麼都會為這種區別待遇心懷不忿口再說,張太后這種什麼事都放在臉上的女人,哪裡可能對丈夫和別的女人生下的兒子噓寒問暖關切有加?所以說,壽寧侯府竟然會早早就有這等傳言,分明是鄭旺之前,某種風向就已經抬頭了!

  “你就不怕你坦陳了出身,我非但不顧你的父母和弟弟,而且還大發雷霆把你趕出去?”

  敏鋭地察覺到這聲音更加冷冽,朱纓硬生生打了個寒喋,定了定神後索性豁了出去,竟是大膽地抬起了頭:“奴婢其實早就想說了,可一直都瞻前顧後,生怕說了出來讓少爺動怒。可如今壽寧侯府出了這樣大的事,奴婢不為自己,也要為了父母弟弟著想,再不敢藏著掖著,而且,奴婢也想鬥膽求少爺伸手拉壽寧侯一把!侯爺縱有一萬個不是,畢竟是太后的嫡親弟弟,皇上才登基不多久,若把太后氣出了一個好歹來,不但會引來朝野嘩然,就是少爺身為天子近臣,一樣要遭人背後指摘!”

  “你的膽子很大!”

  見朱纓說完之後就以額觸地俯伏不動了,徐勛想想她一個丫頭,居然能在進退兩難之際想出了這樣死中求活的法子來,不禁莞爾一笑。然而,激賞歸激賞,真的要完全不罰她,就這麼一筆揭過,他卻要擔心她輕輕巧巧逃過這一劫,下次繼續依樣畫葫蘆欺瞞不誤。

  “你父母和你弟弟,我自會出面要人,料想這點面子,他們還是會給我的。至於壽寧侯和世子的事,那是朝廷大堊事,我還不用你指手畫腳。可是 .……,,徐勛陡然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糊弄了我父子這麼久,若是沒有一丁點薄懲,也顯得我沒了規矩!”

  正說到這兒,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個小丫頭的聲音:“少爺,壽寧侯大人和大小堊姐求見!”

  得知那一對母子直接找上了門,徐勛微微一愣,又瞥了一眼咬著嘴唇的朱纓,他方才淡淡地說道:“罰你半年月例,你就在這屋子裡跪到酉正,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見徐勛就這麼站起身來出了門去,不多時又聽到外頭傳來低低的囑咐聲,不外乎是說她在裡頭整理東西,閒雜人等不許亂闖,朱纓在鬆了一口大氣之餘,心中不免又生出了深深的威激來。罰月例不是對外頭帳房交待的,罰跪卻又在這屋子裡,她隱瞞了那樣天大的事,徐勛竟還是給她留了最大的體面,分明沒有從今往後將她擱著不用的意思。想到這裡,她立時挺直了脊背,一動不動地跪在了那兒。

  朱纓不過是一個婢女,徐勛揉搓起來自然是得心應手,然而,等到了正堂見到那對母女,他的麻煩就大多了。張婧瑣大叫大嚷固然不算,就連壽寧侯夫人看他的眼神亦是冷凝,三言兩語的推搪過後,張婧瑣果真被他氣得扭頭就走,而他見壽寧侯夫人冷冷地也站起身來,便上前一把攔住了這位貴婦。

  “夫人可是已經聽說,壽寧侯世子去衝撞西廠,乃是我挑唆的,而我事後堅持不認,因而安然無恙,而世子卻因此下了錦衣衛謅獄?”

  自己想質問的話全都給徐勛搶著說了,壽寧侯大人一時啞然,好一會兒才冷笑道:“你既是知道了,那你可能給我一個解釋?”

  “大人還請想一想,就算皇上對我素來信賴,可太后卻畢竟出自張家,沒道理居然會相信我的話而不信世子的話。”見壽寧侯夫人果真是躊躇了起來,徐勛這才低聲勸解道,“世子若不是趁人猝不及防打上東廠,那鄭三也搶不回來。而只要這麼一個人在,侯爺就能把事情盡往他身上推得乾乾淨淨,到時候脫身還不容易?至於世子,皇上此番對其膽色勇氣很是讚許,這所謂的下錦衣衛謅獄,不過一個障眼法罷了,翌日必定前程似錦。”

  “障眼法?”壽寧侯夫人一介女流,怎麼也沒想到如此震動京堊城的大堊事竟然是障眼法,竟是瞠目結舌。好一會兒,她才皺眉說道,“平北伯若只是空口白話,要我!個婦道人家怎麼信你?”

  “夫人想來是在建昌侯府討了個沒趣,宮裡又進不去,這才上了我這裡來。事到如今,倘若壽寧侯和世子真的就此一蹶不振,我何必與你費這麼大口舌?不過幾日功夫,難道夫人等不得?當然,這事情的其他緣故,等候爺和世子回家之後,夫人就知道了。”

  壽寧侯夫人想想今日弟妹建昌侯夫人那種幸災樂禍的態度,不禁又咬碎了銀牙口當徐勛又低聲囑咐她出去之後切勿對張婧瑣露出半點、口風,就是怎麼罵他兩句都不打緊,她不禁眉頭一挑又看了徐勛兩眼。

  之前羅大士曾經說自家會有貴人相助,莫非真的印證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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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二章 妖言

    皇城東安門。

    儘管已經到了深秋,可這一連幾日京城艷陽高照,大中午站在太陽底下仍然不怎麼好受。這個月上番輪值的乃是羽林前衛,這會兒站在東安門口值守的不免就羨慕起了晚間紅鋪執勤的那些同僚來。趁著沒人經過,幾個相熟的人甚至還低聲開起了玩笑,一直到遠遠看見有一行人順著東安門大街過來,他們方才慌忙閉嘴,一個個露出了肅然的表情來。

    然而,等人近了,原以為是什麼貴人抑或官員的他們方才鬆了一口氣,站姿也不那麼筆直了,為首的百戶認得其中一個內侍,笑著問道:“秦公公,這回又是上哪家去送了果子來?”

    “這是皇上賜給內閣三位閣老家裡的。之前外頭送到宮裡統共就只有十擔,眼下差不多都分光了。”那秦公公伸手招呼了下頭的小火者往裡走,又在那揉著肩膀說道,“連著送了好些天,一會兒葡萄,一會兒柿子,一會兒橘子,從各位公侯伯到閣老大人,他們家裡頭可得有一陣子不用備辦新鮮果子了。倒是如保國公定國公這樣人口多的,一簍果子還不夠分……”

    他在那滔滔不絶,底下的小火者卻已經魚貫進了東安門,幾個守卒在那一邊支著耳朵聽那內侍說道各戶人家的陰私,一面漫不經心驗看著千篇一律的荷葉頭烏木牌。直到這一行人過去了,那內侍方才拿出一面牙牌向眾人一晃。領頭的百戶頓時笑了起來。

    “秦公公就不用這牌子出入了。誰不知道秦公公才剛升了內官監奉御,那烏木牌換成了這等象牙的好物事,也不用拿來和咱們這些苦哈哈的炫耀吧?”

    “有什麼好炫耀的,什麼時候能混到咱們那位劉公公那樣,能讓皇上成天把名字掛在嘴邊,那再得意也不遲!”嘴裡說著這話,那秦公公卻任由幾個守卒上來眼巴巴地看著他手裡那一面下方微闊,上頭則是圓形的牙牌,卻在有人伸出手去想摸的時候。沒好氣地一拂塵掃了過去,這才嘿然笑道,“好了,不早了,我還得趕緊回內官監向劉公公繳了令,回頭再和諸位耍去!”

    “秦公公慢走!”

    那百戶忙笑答了一聲,其餘守卒附和不迭,眼見一行人奔著裡頭的東安裡門去了。旁人有探問這秦公公底細的,他便嘖嘖稱羨道:“真真是好運氣,我前一次上番輪值的時候,他還不過是一個廊下家的答應,因健壯有力,選了抬大轎,不知道怎的就攀上了那位炙手可熱的劉公公……嘖嘖。這就是運氣。這才幾年,那荷葉頭的烏木牌就已經換成了牙牌……”

    然而,在這些守卒口中運氣最好的秦公公,在到了東安裡門的時候,卻是沒有剛剛的閒適自如了。就在他前頭,那一行人裡頭竟然被人驗出了一個烏木牌有假!

    儘管他已經出了一身冷汗,這會兒卻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張口才想說上一句搪塞掩飾的話,卻吃那領頭的軍官冷冷一眼瞪了回來。他方才猛地想起,就在前幾日,小皇帝讓府軍前衛精選出三百帶刀護衛,拱衛東華門西華門午門和玄武門,卻不料不知道什麼時候,連這東安裡門也已經換上了這一批年紀雖小卻一絲不苟的少年。

    暗想這些人應該才剛到這裡值守不久,對於宮中通行的烏木牌和牙牌應該並不熟悉。秦公公自然而然就抱著一絲僥倖,連忙對著那個領頭的小總旗陪笑道:“這位小哥,他是隨著我前去李閣老家送果子的人,這烏木牌也是才領出來的,所以才和舊的有些差別……”

    “才領出來的?和舊的有些差別?”那年紀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小總旗拿著那烏木牌顛來倒去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勃然變色道,“來人。把這些人全數攔住看好!”

    眼見得那小總旗一聲令下,下頭那些幼軍齊刷刷逼上前來,將他們這一行七八個人圍得嚴嚴實實,秦公公頓時臉色大變,幾乎不假思索地開口叫道:“不過是一丁點小事,大人何必如此頂真?我是內官監太監劉公公底下的人,還請大人千萬行個方便!”

    “我不過區區一個總旗,當不起你稱一聲大人,可也不會平白無故給人背黑鍋!”那小總旗把手一揚,手中的烏木牌在太陽底下黑沉沉的,上頭的字眼看不清楚,“雖說我在東安裡門才沒幾天,可上頭錢大人和馬千戶早就特意讓宮中的老公公們說過規矩。這烏木牌上頭的內字多少號,便是代表人在宮裡的職司。他說是內官監的,這烏木牌上卻寫著內字三百六十八號,可那分明是更鼓房的編號!還有,這烏木牌入手份量不對,上頭的漆色也不對,你還敢狡辯?就算你是劉公公的人,偽造宮中通行烏木牌的勾當,誰來說都不成!”

    一口氣說到這兒,那小總旗一努嘴,當即有兩個佩刀幼軍一左一右上前去,伸手直取那個烏木牌驗出有假的小火者。然而,那個四十開外的小火者卻在這關頭往後疾退了兩步,隨即大聲嚷嚷道:“皇上明鑒,小人冒死進宮,只為奏當今國母被幽居之事!張家一門兩侯,享盡榮華富貴,其實卻才是真的冒為皇親。可憐國母鄭娘娘千辛萬苦,方才誕下麟兒,如今卻非但不得見皇上之面,而且自己還被幽居浣衣局……”

    他一嗓子就是嚷嚷什麼國母被幽居,一時間在場眾人全都傻了眼,就連知道夾帶這麼個人進宮擔了大幹系的秦公公亦是瞠目結舌。等到他說到浣衣局,那小總旗總算是驚醒了過來,一個箭步照著他的面頰就是一個大耳刮子,只聽響亮的啪的一聲,說話的那個小火者便被一巴掌掄倒在地,一同落地的還有兩顆大牙。

    見其倒地之時還口齒地含糊在那叫嚷什麼,小總旗不依不饒抓著佩刀就用刀柄對著其嘴上亂搗一陣,見其嘴上血肉模糊,他方才心有餘悸地隨手從衣裳下襬撕了一塊布條下來,胡亂將人的嘴堵住了,這才環視了四週一眼,厲聲喝道:“還愣著幹什麼了,既然已經知道了是此人擅入東安門,那這些人就有知情不報之罪,還不一體全部拿下了?”

    聽到這一聲喝,下頭人方才如夢初醒,一個個卯足了勁頭撲上前去,而秦公公直到兩個人一左一右扭住了自己的胳膊,他方才只覺得腦際轟然一聲巨響,一下子醒悟到自己這次是捅了多大的馬蜂窩,那張臉幾乎如同紙一樣慘白。

    他就不該為了從前出的那點小紕漏被人要挾,又不合收了那五百兩的好處,竟相信了這傢伙只是想進宮探望一下人在浣衣局的閨女,冒險夾帶了人進宮來!

    由於事情非同小可,東安裡門的這一場鬧劇在第一時間報到了朱厚照面前。小皇帝原本正在絞盡腦汁用金絲編著一隻蟈蟈籠,打算裝上自己剛剛親自在瓊苑捉到的一隻蟈蟈給張太后解解乏,順便用剩下的金絲編個小玩意哄哄周七娘,乍然聽到之前的鄭旺冒認皇親案居然被人用這樣的方式重新翻了舊賬,他一時氣得嘴角直哆嗦,劈手就把好容易才編了一大半的那金籠摔在了地上,隨即怒喝道:“混帳東西,這種人是怎麼讓他混進東安門的!”

    劉瑾偷瞥了一眼旁邊默不作聲的谷大用,心裡把手底下那秦山罵了個狗血淋頭,可事情出都出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皇上息怒,都是東安門的守軍玩忽職守,居然讓拿著偽造烏木牌的奸徒矇混過關。”

    “玩忽職守?東安門是宮門的第一道關口,居然有人敢在這種地方玩忽職守,簡直是……”朱厚照一下子卡了殻,好一會兒方才氣咻咻地罵道,“屍位素餐,白吃了朕的俸祿!來人,傳朕的旨意,東安門上值守的那些守軍,全都拿下了,流放遼東……不對,直接流放到哈密去,朕倒要看看,他們在那裡可還敢玩忽職守!”

    明知道這種未經內閣的中旨發出去要引起軒然大波,可皇帝在氣頭上,劉瑾巴不得把那些可能會把自己也牽扯進去的人物全都儘快遠遠發落了,因而竟是一聲不吭。反倒是谷大用覺得這樣一來麻煩更大,不得不輕聲提醒道:“皇上,這些人都是京衛的將士,什麼時候發落都不遲。當務之急,還是先嚴審那個妄造妖言的人。”

    “你說的沒錯!把人押去左順門,朕要親自審問!”

    聽到這話,無論劉瑾和谷大用不禁全都慌了。想當初弘治皇帝親審鄭旺,就已經鬧出了軒然大波,現如今小皇帝才剛登基就又引來了同樣的麻煩,這若是再親審,指不定在外頭引出怎樣的謡言來——對於谷大用來說,這事情是他親自插手,從東廠和錦衣衛手裡搶過偵緝大權的好機會;而對於劉瑾來說,讓小皇帝審出那個把人夾帶進宮的蠢貨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那決計會毀掉他苦心經營的好形象。

    一時間,兩個人一個抱著朱厚照的左腿,一個抱著朱厚照的右腿,硬是死死攔住了小皇帝不讓出去,嘴裡一個勁地勸說著。就在朱厚照暴跳如雷的時候,外間傳來了瑞生的聲音。

    “皇上,平北伯聽到宮裡出了事,在東華門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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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將門虎子,明察秋毫

    居然還是鄭旺那老一套的妖言?

    站在東華門,身穿胸背綉著麒麟白澤錦袍的徐勛負手而立,心裡頗有一種意料之中的如釋重負。\在他看來,這造勢也得有造勢的宗旨,那就是一波一波循序漸進,而且得找好切入點,而且上次鄭旺口口聲聲說朱厚照是自個的女兒王女兒生的,這回卻又冒出了一個什麼見鬼的國母鄭娘娘,這造謡言的人水平也未免太過低劣了吧?唯一值得說道的是,人好歹還抓準了壽寧侯張家聲勢大弱的時機,以為小皇帝亦是不待見張家,想要趁他病要他命。

    徐勛站在那兒若有所思,在他身後,一雙眼睛卻很崇拜地盯著他緊緊不放。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徐勛微微扭動了一下脖子,眼角餘光這才瞥見後頭那個站得筆直的小總旗正目不轉睛瞅著自己,他愣了一愣就笑了起來,遂頷首吩咐了人上前。

    “今天能抓到那個奸徒,你當獲首功。”

    那小總旗一張臉刷的一紅,隨即單膝跪地行了個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軍禮:“都是大人教導,錢大人和馬千戶的愛護,卑職不敢居功。”

    這標準的謙遜之詞讓徐勛更是莞爾,擺擺手吩咐人起來,又端詳了這小總旗片刻,他這才發現這少年唇紅齒白生得異常俊俏,要是再涂些胭脂水粉打扮起來,別人必然會錯認了是女流。然而,他這多看了兩眼。那小總旗卻一時臉漲得通紅,突然昂首挺胸地說道:“大人明鑒,卑職生就這般相貌,可卑職武藝騎術無所不精!”

    “我有說過你武藝騎術不精嗎?”徐勛微微一笑,見那小總旗一時愣在了那兒,他便笑道,“男生女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想當年蘭陵王據說也是面相柔美,可結果還不是赫赫有名縱橫沙場的一代名將?”

    徐勛只是隨口一說。那小總旗卻誤以為徐勛是拿蘭陵王激勵自個,一時更是激動得無以復加,竟訥訥說不出話來。見其才一會兒臉就紅了好幾次,徐勛也就不再逗這少年郎,回過頭來面朝宮內,這才問道:“你這總旗應該是新近提拔的吧,從前我在府軍前衛常常召見總旗以上的軍官議事,應該沒見過你。”

    “是。如今府軍前衛建制漸全。之前也有總旗小旗不稱職的,所以錢大人和馬千戶,前後換過三次人。卑職是半個月前才升任了總旗,管帶下頭這五十人。”

    “說來說去,你還不曾自報家門。”

    聽到徐勛問了這麼一句,小總旗才一下子醒悟了過來,忙躬身行禮道:“卑職曹謐!”

    “曹謐……”宮中遲遲未曾有信來。徐勛乾等也是乾等。索性又頭也不回地問道,“既然進了府軍前衛,你家裡想來是軍戶,可你之前既然不是正軍,難道你家裡還有父兄在軍職?”他本是隨口一問,可後頭久久沒有回答,他不禁愕然回頭,卻見曹謐正面色窘迫地站在那兒,既不像是自己所言觸動了其心中隱痛。也不像有什麼難言之隱,反倒是像有什麼事被戳破了似的心虛。想到之前自詡明察秋毫的他被家裡一個丫頭瞞了,他便沉下臉來。

    “怎麼,莫非你家裡還有什麼人不可對人言?”

    “不不不……”

    曹謐趕緊連連搖頭,好一會兒,他才猶猶豫豫地說道,“家父只是讓我留在京城好好練武讀書。到時候是進國子監,還是謀求一個軍職,且看情況再說。是我先頭見府軍前衛招募的那一批幼軍,在御前操練成軍後,全都授了帶刀舍人。我又聽說了大人治軍嚴明,十分羨慕。這才悄悄瞞著家父他老人家,用了舅舅家裡的名義報了名進了第二批招募的幼軍……大人,卑職自從進了府軍前衛之後一直都是勤懇操練,從沒有半分懈怠過……”

    倘若不是曹謐把練武放在讀書前頭,徐勛幾乎要以為自己這府軍前衛裡頭還混進了一個讀書種子。哭笑不得的他少不得板起臉來又追問了幾句,等問清楚了來歷,他這臉上表情一時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本以為這小傢伙也就是個世襲軍官子弟,誰知道這來頭竟是很不小——這個男生女相的曹謐乃是鎮守延綏副總兵曹雄的次子!怪不得在東安裡門查驗烏木牌的時候能夠分辨得那樣清楚,遇見那樣的突發情形也能做出正確反應,果然不愧是將門虎子!

    “虧得你父親教導的好!”徐勛讚賞地點了點頭,見曹謐有些惶恐,他便笑道,“不用慌,既然你進了府軍前衛,又不是偷懶耍奸之輩,不過是瞞著你父親罷了,回頭我寫信對他去說?今次你建下這樣的大功,到時候少不得賞功,就是你父親知道了,也只會臉上有光!”

    如今徐勛和宣府總兵張俊、大同總兵莊鑒都建立了深厚的關聯,而此次出任甘肅延綏寧夏三邊總制的楊一清也是和他交情不錯,因而曹謐既然主動送了上門來,徐勛自然不會把這麼一個到了嘴邊的機會往外推。當瞧見來傳旨的乃是瑞生,又說朱厚照仍舊在承乾宮中見他時,他回頭掃了一眼有些失望的曹謐,當即笑著問道:“皇上可提過今天揪出那擅入東安門奸徒的功臣?”

    瑞生在宮裡時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然比從前善於應變。他瞅了一眼徐勛,又看了一眼後頭滿臉期盼樣兒的曹謐,他便垂下頭說道:“皇上提了,說是年紀輕輕就能夠如此縝密,將來定然是個有為的英才,還說把宮城的防戍交給府軍前衛果然是沒錯。”

    暗讚瑞生知情識趣,徐勛便含笑對曹謐又勉勵了幾句,等把一張臉上又是興奮得通紅的曹謐打發回東安裡門,他跟著瑞生進了東華門,這才低聲說道:“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瑞生,虧得你和我一唱一和,讓我又拐到了一個好人才。”

    瑞生如今不在徐勛身邊,難得聽這麼一句誇獎,心裡只覺得喜滋滋的。只路上人多,他也不好露出和徐勛過分親近的模樣,一直到拐進了西二長街,因靠近御駕所在之地,人明顯少了,他才把剛剛在小皇帝面前,劉瑾和谷大用齊齊攔阻的情形說了,等真正進了承乾宮,他就再也不多囉嗦一字,把人送進正殿就在廊下站住了。

    劉瑾和谷大用好話歹話一概說盡,卻沒能讓朱厚照打消御駕親審的主意,這會兒徐勛一到,兩人就不由分說將其一併拖上了。然而,面對臉色不善的朱厚照,徐勛又聽瑞生說了此間情形,自然不會傻呆呆地重走兩人的老路子。

    “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皇上要親審容易得很,可是真要是鬧大了,群臣又聒噪起來,到時候鬧得如同鄭旺等人一般,拖了足足這麼久方才正法了,那到時候就得不償失了。”氣定神閒地說到這裡,見朱厚照果然猶豫了起來,而劉瑾和谷大用正偷偷摸摸在另一邊朝自己豎大拇指,他才笑吟吟地說,“當初那案子原本就蹊蹺,先帝爺又是追查到半途戛然而止,如今既然有這樣的機會,西廠又有谷公公坐鎮,順藤摸瓜去查一查,興許就有好結果。至於審理奸徒的事,刑部才剛換了知情曉事的焦部堂,讓他來審理定然是妥當的。”

    這一說谷大用有了立功的機會,自然是為之滿意,而劉瑾聽徐勛把焦芳推出來,最不安的那點憂心也一時盡去,當即就露出了笑容來,竟是皆大歡喜。而朱厚照歪著腦袋想了一想,覺得谷大用可信,而焦芳最近幾樁事情也做得頗識趣,他方才老大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算了,那就按照你說的辦……對了,壽寧侯府的那個鄭三,現如今審得怎樣了?”

    這鄭三從東廠搶出來之後,劉瑾這個內官監太監就直接把人關進了之前曾經押過張瑜劉文泰等人的內官監大牢,每回谷大用帶著西廠的人來提審,他都在旁邊看著,就是為了不錯過能討張太后喜歡的這點功勞。此刻聽見小皇帝發問,他就搶在谷大用前頭滿臉堆笑地說道:“皇上,都審明白了。是這傢伙貪了那奸商的一萬兩好處,這才幫著那奸商以次充好瞞天過海,不關壽寧侯的事。”

    “真不關壽寧侯的事?”

    朱厚照皺眉追問了一句,見劉瑾一口咬定和壽寧侯無關,他又看了谷大用一眼。劉瑾既然都這麼說了,谷大用自然不會去得罪張太后,自也是附和不提。而朱厚照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突然懶洋洋地說:“既然如此,你們兩個退下吧,一個去審那個叫什麼王璽的奸徒,一個去刑部焦芳那裡吱一聲……對了,別忘了問焦芳,朕可是答應過唐寅和徐經要還了他的功名,讓他動作快一點。徐勛,你留下,朕有事兒和你商量,之前那個才編好的金絲籠子給朕砸了,你得幫朕再想想送什麼東西哄哄母后……”

    然而,等到劉瑾和谷大用一下去,朱厚照就收起了臉上的漫不經心,滿臉正色地盯著徐勛問道:“徐勛,你給朕說說,壽寧侯真的是完全被冤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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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打壓和提拔

    朱厚照把劉瑾和谷大用支走之後,單獨問自己這話,徐勛自然能夠領會,小皇帝已經不是隨意被人糊弄的孩子,而漸漸有些一國之君的架勢。此次他兜兜轉轉設下這麼一個連環套,除了要讓東廠大大出一回醜,進一步失去皇帝的信任,敲打壽寧侯張鶴齡,免得這位時時刻刻以小皇帝的舅舅自居,在各種事情上成為他的絆腳石,這才是最大的原因。

    畢竟,張太后的脾氣他可不敢多領教!

    “皇上,要說壽寧侯下頭經辦此事的下人渾水摸魚貪得無厭,自己想撈一大票然後逃到什麼地方去享福,這肯定是沒錯。但要說壽寧侯真的清清楚楚什麼都沒沾手,臣也是不信的。”見朱厚照面色稍霽,顯然很滿意他的實話,徐勛方才緊跟著說道,“只不過,壽寧侯是什麼秉性,皇上應該比臣清楚才是。以次充好有可能,可要真的拿這種完全過不了關的東西,去糊弄戶部那位韓尚書,還有和他有仇的李夢陽,壽寧侯還沒這個膽子。”

    壽寧侯只想著死命剋扣,自以為能夠壓著商賈不會反彈,要不是他讓鄭三看到了發大財的希望,因為一萬兩銀子而鬼迷心竅,這把火怎麼可能燒那麼旺?

    儘管別人指摘的是自己的舅舅,可朱厚照非但不惱,反而贊同地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他確實沒那個膽子。他頂多也就是仗著自個是朕的舅舅,剋扣給人家奸商的錢款,要是別人拿出些不上不下的貨色,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撈自己的好處就行了。哼,就這樣的德行,還抱怨朕不給他好職司,朕給他肥差他做得好麼?還不如他兒子有膽色,居然敢上東廠搶人,張家總算不是個個孬種!”

    徐勛就知道憑著朱厚照的個性,以及對東廠督公王岳的不以為然,對張宗說打上東廠必然是讚賞多過責難,於是,此時他自然少不了附和道:“皇上說的是,壽寧侯世子和臣差不多的年紀,自然是血氣方剛,所以臣才敢給他出這主意,換做是壽寧侯,臣就是說破了嘴皮子也白搭。畢竟東廠素來是第一森嚴的衙門,這是要擔絶大幹系的。”

    “什麼第一森嚴,朕看那裡是該好好整治了!”朱厚照一想起自己上任以來東廠的諸多不順手就是一肚子脾氣,再加上對王岳又不像對李榮還存著幾分香火情分,他一屁股坐了下來,隨即就氣咻咻地說,“就憑著東廠這一回竟敢扣著鄭三卻不稟報,王岳這膽大妄為就令人髮指!徐勛,朕決意換掉他,你說朕身邊的人裡頭誰能擔此大任?”

    “皇上,您身邊的諸位公公能夠擔此大任的多了,只是,東緝事廠固然是內官衙門,可從來都是歸司禮監管,品級高不說,又素來是朝中一眾大人們最關切的地方,王公公在他們中間風評極佳。況且這一次壽寧侯世子有錯在先,只怕您要撤掉王公公,換上自己人的意思一出,下頭雪片似的就全都是勸諫。”

    見朱厚照臉上殊為不悅,徐勛便話鋒一轉道:“當然,要想換人而少些反彈,也不是沒有辦法。比如說,讓司禮監的陳寬陳公公頂替王公公去督東廠,然後皇上從身邊人裡頭挑一個機靈可靠的去輔佐陳公公,憑陳公公素來老成持重的個性,必然不至於有什麼齟齬。”

    朱厚照眨巴著眼睛看了徐勛一會兒,突然嘿嘿笑道:“要說鬼主意,果然就屬你最多。唔,不錯,陳寬還是司禮監秉筆,這批紅的事情忙,哪裡能專心去督東廠,除了派一個人去輔佐他,朕乾脆讓高伴伴去司禮監幫一幫他和李伴伴。高伴伴原本就是司禮監太監,早就該掛一個秉筆了。至於王岳……朕懶得理他,讓這老傢伙去泰陵看著進度!成天沒事就給朕捅婁子,他要是再不老實,朕以後讓他去泰陵司香!”

    “皇上聖明!”

    看到朱厚照聽到他頌聖的話,翻了個白眼就大笑了起來,徐勛自然也跟著微微一笑。他並不在乎楔入東廠的那顆釘子是誰,橫豎不管是誰,總得承他的情分。

    正事既去,朱厚照少不得拉著徐勛出主意九九重陽給張太后送什麼禮,而徐勛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好法子來,最後靈機一動便搖了搖頭。

    “皇上,九九重陽曆來都是老人節,您要是專送什麼禮給太后,那豈不是讓太后覺得自己老了?與其思量送東西,還不如皇上那一天親自陪著太后一大早去登萬歲山看日出,那個時候您對太后說趕明兒就放了壽寧侯和世子,如此太后肯定比收什麼禮都高興。”

    想想果然是這麼個理兒,朱厚照一時大悅,那點子小小的鬱悶立刻丟到九霄雲外了。因而,當徐勛說到今日東安裡門查出了偽造烏木牌的那個小總旗,他立時饒有興緻地追問了幾句,得知竟然是鎮守延綏副總兵曹雄的次子,他一下子就樂了。

    “好,好,難得有個膽色可嘉的少年英傑,當重賞!唔,就封個千戶好了!”

    朱厚照一高興,那封賞就會極其優厚,徐勛早就習慣了。若擱在平常,他少不得要勸小皇帝留些地步,但他今後有用得曹雄的取去處,要送這位鎮守延綏副總兵人情,就索性大方一些,再加上曹謐雖年紀輕輕,可的確有可取之處,於是他便笑著替曹謐謝了恩。等到從承乾宮辭了出來,原本要去西苑的他有意繞到東安裡門,笑吟吟地招手把曹謐叫了過來。

    “千戶……”

    聽徐勛道出了皇帝的封賞,曹謐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家裡是西安左衛的軍戶,並不是世襲軍官,全憑父親曹雄實打實的軍功方才有了今天。兄長曹謙一直跟著父親參贊軍務,零零碎碎跟著幾仗打下來,至今也不過是因功封了一個副千戶。如今,他就憑著這麼一丁點微末功勞封了千戶,實在是太駭人了一些。儘管徐勛絲毫開玩笑的樣子也沒有,他仍忍不住結結巴巴地說道:“大人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

    “這等好事,誰和你開玩笑?”徐勛哂然一笑,旋即正色道,“只是你先前才帶兵五十,此次驟然升了千戶,我卻不可能給你實領一千,先帶個一百人看看你的本事,若是不行,你這千戶可別怪我當成百戶來用!可你要是行,一千人之後便是一萬人十萬人,只看你的本事!”

    直到這時候,曹謐才真正信了,一時只覺得心情激盪得無以復加,竟是下意識地左手扶膝跪下,右手垂直,再次行了一個標準的軍中參見之禮:“卑職定然不負大人期望!”

    小皇帝因為有人偽造烏木牌擅入東安門,因此而問罪東安門諸守軍,又重賞東安裡門的府軍前衛,甚至破格提拔了一個千戶——這一系列消息在一眾大佬的心目中著實無關緊要,他們更關切的並不是妖言案,而是東廠即將到來的人事變動。儘管內官衙門完全取決於皇帝的喜好,但是,朱厚照畢竟太年少了,無論是朝政也好軍權也罷,別說如臂使指,就是太大的動作都會引起相當反彈,這東廠的人選,皇帝自然派人送來御札,和內閣通了個氣。

    “司禮監秉筆太監陳寬兼督東廠,司禮監太監高鳳進秉筆,司社監少監丘聚轉司禮監少監,東廠行走……卻讓王岳去泰陵監管。”

    謝遷輕彈手中的御札,臉色很有些微妙。見劉健面沉如水,李東陽一言不發,他便說道:“王岳的為人大家都是清楚的,就算不得聖意擅自扣下了壽寧侯府的那個下人,可其罪再大,比得上壽寧侯世子帶著人打上東廠衙門,甚至公然把人搶走?”

    “可皇上終究也沒有重處王岳,只要沒明說奪了他的秉筆,他就還在司禮監,再說陳寬兼督東廠,他這個人素來寬和仁厚,其實比性子急躁的王岳還更合適些。”

    李東陽話雖這麼說,可自己都覺得有些言不由衷的味道。前任刑部尚書閔珪是他的同年,以那樣不明不白的方式致仕下台,他心裡怎麼可能沒有兔死狐悲。看似焦芳填補了閔珪的位子,可這種填補和如今小皇帝撤了王岳的東廠提督,然後用陳寬來填補王岳的空檔,手法簡直是如出一轍!

    “出了那樣一個敢擅入東安門妖言惑眾的奸徒,還沒查出究竟是怎麼回事,皇上怎麼也不可能重處張家,不過經此一事,壽寧侯沒法子再插手什麼政務軍務,而且更會收斂一些,張家的事,我們就罷手吧。相比之下,東廠換人事小,那個丘聚楔入其中事大。萬一陳寬因王岳之事兔死狐悲,不敢和那個丘聚過分衝突,到時候東廠西廠沆瀣一氣,又復了成化年間廠衛橫行的覆轍,那我等怎麼對得起先帝!”

    劉健這鏗鏘有力的話一出,謝遷立時精神一振,當即斬釘截鐵地說道:“所以,這事兒一定要頂回去,陳寬督東廠可以,那個丘聚是什麼淺薄資歷的人,怎麼夠格染指東廠!讓御史和給事中們鬧一鬧,就算不是咱們這一邊的,對於廠衛用事又哪會不忌憚?”

    見劉健微微點頭,想是同意了,謝遷神情一振,又一字一句地說道:“還有,那徐勛如今和宮中那些個內侍沆瀣一氣,足可證當初是我們錯看了他,他不是那種只會小意逢迎的佞臣……他分明是野心勃勃的奸臣!如今皇上建宮西苑,練兵校場,嬉遊瓊苑,林林總總都讓我們有愧於先帝爺的託付。如今皇上對其信重,他又封了伯,長此以往,此子越來越難制,是時候得想個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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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落幕

    光祿寺位於東安裡門的北邊,緊挨著學醫讀書處。北齊以前,這個衙門管的是宮廷宿衛和侍從,但自從唐朝以後,此地就專管宮中膳食。按照大明制度,但凡進入宮廷的果蔬肉食等等,先都要經過這一關,然後才會到達尚膳監等專司做禦膳的衙門。所以,就在光祿寺後頭,便有尚膳監、南膳房和北膳房三大內官衙門。如今不到那些賜宴大臣的大節慶,光祿寺原該是比較清閒,可自打皇帝把壽寧侯張鶴齡拘在了這裡,光祿寺卿王質便頭大了起來。

    慢待?那可是正兒八經的皇帝母舅太后親弟,萬一出去了給自己小鞋穿,那可不好受;可奉為上賓,且不說人是皇帝關在這兒的,他一個再榜進士從三品的高官,真拉下臉去伺候這位,他也沒那麼好興致。

    於是,他糾結到最後,便用了個折衷的法子,除了酒之外,其他的飯食要什麼給什麼,就是書籍等等也照給不誤,只卻禁止人在三餐之外進去和張鶴齡說話。

    如此一來,恰是憋壞了張鶴齡。他在宮外聲色犬馬慣了,從前就是早朝也常常逃避不去,現如今被關在這麼個地方,他哪裡受得了?可鬧了幾次之後沒人理他,他不禁喪了氣,一次氣急敗壞之下也曾經起意自盡明志,可敲破了碗,拿著鋒利的碎瓷片真的要往手腕脖子上比劃他卻在感受到那種鋒利的刺痛感後就立時住了手,就此絕了以死相逼的主意,只能強打精神一日日捱日子。

    這天中午,他百無聊賴地翻著手中那本上次送飯時要來的流行話本 正被那上頭爛俗的才子佳人故事看得直皺眉頭,身後就傳來了吱呀一聲。依稀算著時辰應該是飯點他也懶得回頭 仍在那無精打采地翻著一張張紙。良久,他方才覺察到身後動靜不對,竟沒有平時送飯的人放下碗盤的聲音,慌忙回過了頭。

    雖說屋子裡點著油燈,可也就是他身前這些地方敞亮,來人背後就是緊閉的房門,光線極暗,他竟是眯縫了好一會兒眼睛,這才認出了人來,手中的書卷一下子就掉了。他幾乎是下意識一蹦起身拍了拍滿是褶皺的衣襟 見怎麼撫平也是徒勞,他方才使勁定了定神。

    “平北伯,你今天這是……”

    “這些天苦了侯爺了,我奉了皇上的旨意,送你回府。”

    張鶴齡起初一直認為太后姐姐不會將自己置之不理,可一下子被關了這麼久,他已經沒那麼確定了。此時此刻,當徐勳含笑說出了這麼一句話時,他終於生出了一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如釋重負,見徐勳側身抬手讓了讓 他才露出了幾分一貫在人前的傲然,昂首挺胸地出了門去。然而,被關了小黑屋太長時間驟然一出門見了陽光,他只覺得日頭刺眼到了炫目,身子竟是忍不住晃了兩下。要不是旁邊一隻手伸得及時,一個趔趄的他險些摔倒在地。

    “侯爺小心些。”

    被關了這麼久,張鶴齡心裡自然滿是怨氣,當下只哼了一聲,也沒多言語。等到出了光祿寺,上了一輛顯然是早就備好的車,他看到徐勳也跟了上車來,這才想起了一樁要緊事來:“皇上只說讓你送我回府,沒說讓我去見見太后?”

    “太后這幾日忙著遷居仁壽宮,等過幾日忙完了,自然會見侯爺。”

    聽說張太后居然在自己被關在光祿寺的期間開始從坤寧宮遷居仁壽宮,張鶴齡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總有幾分不實在。他把窗簾撥開一丁點看著外頭情形,可走著走著,他就發現不對勁了,立時丟下簾子,又驚又怒地看著徐勳說:“這出了東安門順著火道半邊街往北走,從鼓樓下大街過銀錠橋,再過李廣橋不多遠,就是壽寧侯府,你這是帶著我往哪兒去?”

    “侯爺不用緊張,今日我奉自接了您從光祿寺出來,還要拐到錦衣衛北鎮撫司謅獄去接一個人出來,正好順路……”

    “什麼順路!”張鶴齡一下子暴跳如雷,“我堂堂皇親壽寧侯,還要淪落到和謅獄的犯人同車回家?”

    “倘若這謅獄的犯人就是助你此番能夠脫困的人呢?”見張鶴齡一下子懵了,徐勳這才不緊不慢地繼續反問道,“倘若這謅獄的犯人就是令郎呢?”

    張鶴齡只覺得腦袋完全不夠用了,使勁搖了搖頭,這才沙啞著聲音問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壽寧侯,這次的事情能夠了結,全都虧了令郎血氣方剛,從東廠衙門把你那個經辦此次軍需事的鄭三揪到御前,這才總算是讓你脫了困厄,難道這會兒我順道去接了他回來,你還不樂意?”

    見張鶴齡陷入了呆滯,徐勳卻就此打住不再解釋,任由張鶴齡怎麼說,他也不搭腔,等到從東江米巷和江米巷穿到錦衣衛後街的北鎮撫司門前,他才鑽出了馬車。而張鶴齡從馬車裡探出半個身子,正要一塊跟不去,可是見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廣和掌刑千戶李逸風一塊迎了出來,他稍稍一猶豫,就縮回了腦袋去。

    他如今可一丁點都不想和廠衛打交道!

    徐勳也無意把張鶴齡撂下太久,只和葉廣李逸風寒暄片刻,他就跟著兩人直接到北鎮撫司那一間條件頂好的牢房中,把張宗說接了出來。將人送上了張鶴齡那一輛馬車,他也不去打攪這對“久別重逢”的父子,自己上馬跟在了馬車後頭。順著宣武門大街一路北行,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馬車才往東拐進了崇國寺街,再轉北往德勝門大街走了一箭之地,便到了張惶親街。

    胡同口早早就有人等在了那裡,一看到徐勳騎馬跟在一輛馬車後頭來了,那人立時拔腿就往裡頭跑,口中還大聲嚷嚷著:“老爺和大少爺回來了!”

    等在壽寧侯府大門口的壽甯侯夫人和張婧璿母女倆早就心焦萬分,驟然聽見這一聲,壽寧侯夫人身子一軟,好在一左一右女兒和錢媽媽攙扶得及時,她這才緩過氣來。被人扶著從門房出來,三間五架獸面錫環金漆大門已經按照她事先的吩咐完全打開了,眼見得馬車穩穩當當停在門前,上頭先鑽出來的是長子張宗說,旋即又伸手從裡頭扶了一個人出來,赫然是丈夫張鶴齡,她只覺得眼睛又酸又澀,好容易才低下頭止住了鼻子的酸意。

    “老爺……”

    張鶴齡這會兒再沒有剛剛在徐勳面前那副樣子,乾巴巴地安慰了妻子兩句,又讓剛樣眼睛通紅的張婧琁扶了壽寧侯夫人進去,他反身再去瞅下了馬的徐勳時,這臉色已經是尷尬得無以復加。

    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己以為必然能夠幫得上忙的東廠,竟然暗地裡扣著鄭三許久為要不是兒子聽了徐勳的話打上門去,興許自己就要做了糊塗鬼。即便兒子因此在錦衣衛謅獄裡蹲了幾天,可這趟一出來,皇帝便令其為大同前衛百戶,要把人送去大同鎮,再有徐勳還一力擔保讓大同總兵莊鑒大加照拂,怎麼都比在京城混日子成器多了。

    不但如此,徐勳當初在張太后和皇帝面前解釋的那一番話,張宗說原原本本都學給他聽,枉他癡長了徐勳一倍年紀,竟是還沒這小子看得通透!

    “平北伯,這一回……這一回我實在是虧欠了你太大人情!今日我剛脫晦氣,請你留我;實在不恭敬,異日我在松鶴樓上擺宴專謝你!”

    張鶴齡說出這句話來,對他這個驕橫慣了的壽寧侯來說,已經是極其難得了。而張宗個在錦衣衛謅獄蹲了四五天,從都指揮使葉廣到掌刑千戶李逸風,都對他照顧有加,又日日對他通消息,他最初還以為是因為自己老子是皇親,可剛剛出來的時候,見葉廣和李逸風和徐勳熱絡親近,反倒是對張鶴齡只象徵性地問候了一聲,他心裡的感受自然更加不同。此時此刻,徐勳此前激了他打上東廠的那句話又浮上了心頭。

    難道真的做個豪富橫行的外戚就心滿意足?

    徐勳看了一眼面色微妙的張宗說,知道在這位壽寧侯世子心裡,已經刻下了自己無所不能的印記,於是少不得含笑對張鶴齡謙遜了兩句。等到眼看著那一對父子倆相互攙扶著進門,他就知道,今後不管李榮王岳再怎麼設法,張家這一門皇親,他們是決計再也攻陷不下了。

    他撥過馬頭,見曹謐策馬過來,一副恭聆訓示的模樣,他便笑道:“走,回宮覆命!”

    “啊……卑職領命!”

    來的時候要從光祿寺和錦衣衛衙門分別接人,自然只能出東安門,繞著皇城走一大圈,回去的時候,徐勳自然直奔西安門。然而,疾馳拐進了西安門大街,他卻正好和西安門裡頭出來的一行人擦肩而過。一眼認出了打頭的那個人,他忍不住一勒韁繩停下馬,又迅速回過了頭去。在他身後大約二三十步遠處,那一行人同樣先後勒馬停住,頭前的人亦轉身過來,赫然是王岳。

    四隻眼睛隔著不短的距離彼此對視,仿佛能交擊出無限的火光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王岳方才冷哼一聲,扭頭打馬便走。隨著他身後的人紛紛跟上,一行人漸次呼嘯而去。

    這時候,曹謐方才快行兩步到了徐勳的身邊。

    “那不是提督東廠的王公公?他這是去哪兒?”

    徐勳看著那一行人消失的背影,淡淡地笑道:“當然是去他該去的地方!”

    這些死死佔據其位的老人不去,又怎麼給新人騰出位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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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逐君側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大快人心,難兄難弟

  有道是重陽無雨看十三,十三無雨一冬乾。一個熱熱鬧鬧登高賞菊插茱萸食重陽糕,卻偏生不曾下雨的九九重陽之後,百姓們少不了翹首盼望著九月十三。畢竟,京城中等以上的人家往往都在京畿附近有一畝三分地,這要是冬天不下雪,那一冬的乾旱下來,來年的收成就全都泡湯了。指望著老天爺開眼的同時,街頭巷尾也不乏某些議論。
 
  想弘治爺最後那幾個月,這京城旱得和什麼似的,好容易才下了雨,偏生那位仁厚的弘治天子又撒手去了;小皇帝登基之後,老天爺又彷佛在悼念逝去的那位天子,一直陰雨連綿沒個消停,可從中秋節過後,卻又一絲雨都沒了。這種異兆再加上民間某些隱晦的流言,自然弓來了一些嘆息。尤其是當西四牌樓再次掛出了秋決的殺人牌子時,一時議論更甚。
 
  「這先帝爺才剛去,不是大赦天下了麼,怎麼今年秋決又得殺人?」
 
  「誰讓皇上年輕……年輕不免就氣盛,可這殺人太多了陽氣太盛,只怕更不會下雨了!」
 
  「喋聲喋聲,天家的事也是你們混說一氣的?你們知不知道,今天殺的人裡頭,就有一個是之前擅入東安門瞎說一氣認什麼皇親的!」
 
  隨著西四牌樓街口戒嚴,圍觀殺人的百姓之中,這些議論自是漸漸止息了,頂多便是一二竊竊私語。秋冬決囚原本就是自古而來的製度,這一日處決的囚犯有連殺數人的巨盜,有夥同姦夫殺夫的淫婦,還有串通奸徒謀殺主人的刁僕……個個全都是刑部尚書焦芳連日裡在和屠勳鬥法之外,好容易挑出來的,都有該殺的道理。而且儘管告示牌子早早放出去了,今天他仍是吩咐刑部書吏高聲將各人罪由在百姓面前一一誦讀,一面聽一面斜睨著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以及大理寺和錦衣衛派來的人。
 
  長長的罪名誦讀完畢後,日上的時辰已經差不多了,焦芳看了看另外那三個人,見他們盡皆無話,他早就想盡快了結了從去歲拖到今年,接連鬧了兩回從冒認皇親到妖言惑眾的鄭旺之案,給自己騰出手來聯絡李東陽劉大夏等謀劃另外一件大事,因而便迅速從面前的籤筒中掣了一支決簽來口隨著那一支紅頭簽,啪的一聲落地,一旁早有皂隸高喝了一聲。
 
  「時辰已到,行刑!」
 
  隨著這一聲,早已預備好的創子手們自是紛紛提刀上前,死囚背後的犯由牌被——抽出丟在了地上,隨著那一柄柄雪亮的鬼頭大刀高高掣起人群中一時竟是死一般的靜寂。間或有一聲小兒咳嗽,也立刻被大人死死捂了下去。
 
  當那七八把大刀猛然之間落下的時候,隨著或重或輕的慘哼和叫嚷,那一道道血光在陽光底下格外刺眼,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些百姓,甚至還有身上濺了幾滴鮮血的。可即便如此他們卻沒有半分駭怕,反而爭先恐後往前頭靠去。
 
  而剛剛安靜的人群之中,也不時傳來了小孩子哇哇的啼哭聲。
 
  決囚陰氣重,可大中午的再加上眾多朝廷高官在場,民間都傳聞說這個時候陽氣遠遠壓下了陰氣若是有小兒失魂並陽虛等病,現場看了便能夠有所好轉,再加上難能的消遣,因而每逢殺人,西四牌樓都是水洩不通。而這會兒臨街各處樓面的二樓雅座上,那些特意包下好位置的有錢人家見人都殺完了,早有人快速關上窗戶,免得血氣味道沖上來。只有靠近阜成門大街北邊廣濟寺那一頭的一處飯莊二樓雅座上,那兩扇窗戶依舊敞開著。
 
  「母后,您看,人都殺了!」
 
  朱厚照這還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殺人,儘管人頭落地的時候,他免不了一顆心猛地跳了幾下,可轉瞬就過去了,心裡反而興奮得很,拉著張太后又笑嘻嘻地說道,「兒臣早說了,不會放過這些妖言惑眾的東西!那個焦芳也比閔珪識趣多了,朕讓他殺人他就殺人,乾淨利落,動作還快,那個擅闖東安門胡說八道的王璽,還有和他有涉的西廠查出來的那幾個人,這次一股腦兒全都殺了,朕倒要看看,誰還敢編排朕不是母后生的!」
 
  重陽節那天朱厚照陪著自己去宮城玄武門外的萬歲山登高看日出,接著又鬧騰了一出彩衣娛親的戲碼,張太后之前心裡鬱積的那一丁點弟弟侄兒被拘的鬱悶,也就跟著無影無蹤了。此時此刻,見朱厚照前頭還自稱兒臣,緊跟著便露出了幾分帝王的威勢來,她不免又是歡喜又是感傷,拉著兒子的手便不捨得放下。
 
  「厚照,你真是長大了!」
 
  「那當然,不長大怎麼能接下父皇交給兒臣的任務,保護好母后?」朱厚照一挺胸膛,見張太后眼睛一紅,旋即竟是別過了頭去,他不禁愣住了,隨即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找著帕子。好容易把那皺巴巴的一塊東西遞過去,他不免有些訕訕的,「母后,都是兒臣不好,又勾起您傷心了。 」
 
  「沒事,是我眼迷了!」
 
  張太后放下了手帕,又拉著朱厚照在身旁坐下,這才惘然說道,「這麼多年了,我記得還是當初你父皇還是太子的時候,曾經帶著我悄悄溜出宮去玩過。那會兒雖說上上下下都替我們瞞著,可終究是消息傳到了太后和母后的耳朵裡,害的你父皇都因為我受了一頓好訓。這麼多年,但凡出了什麼事,都是他擔待,就連你兩個舅舅的事情,也都是他一肩扛著,如今想想,真是我對不起你……」
 
  見張太后說著說著又傷心了起來,朱厚照雖說也覺得兩個舅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沒事盡給父皇和自己添亂,可他不得不下死力哄著張太后:「哪有的事,母后您和父皇是夫妻,夫妻本來就是應該互相擔待,父皇一定會覺得能夠幫您把娘家的事情處置好,是他這個丈夫該當的,要說他恨不得張家一天到晚出點事情,也好讓母后看看他的能耐……」
 
  橫豎父皇就是在,也決計不會否認這些,更何況父皇如今不在,朱厚照自然是有意誇大其詞,說到最後不知不覺就歪了。若要放在平時,張太后少不得要沉下臉教訓兒子幾句,可這會兒卻只是面露薄嗔。她終究才過三十五,這亦笑亦嗔的表情一路出來,儘管身穿那一身素白衣裳,可依舊是流露出了相當的嫵媚來,朱厚照竟是看得呆了一呆,隨即就嘿然笑了。
 
  「母后,您笑起來真動人!」
 
  「該打!你這孩子,竟然連我也打趣了起來!」
 
  母子倆在包廂中彼此打趣,一開始就執意留在門外的徐勳聽著這動靜,不禁舒了一口氣,暗想事情發展到目前這態勢,總算是大功告成。正當他盤算著終於把壽寧侯張鶴齡拉到了自己這一邊,接下來就該順勢一手解決小丫頭的事情時,他突然感到後頭的門開了,慌忙側身往旁邊一閃,正好躲過了那只拍向自己肩膀的手。
 
  朱厚照一巴掌拍了個空,隨即忍不住多看了徐勳兩眼,這才乾咳道:「好好的讓你留在屋子裡看殺人,你竟然要守在外頭……母后要和你說話,快進來!」
 
  太后和皇帝今日出來輕車簡從,刨除錦衣衛和西廠暗地裡布設的那些哨探之外,從內侍到護衛總共不到二十個人,剛剛避開的不止是徐勳,還有劉瑾和張永。此時此刻,劉瑾衝著徐勳丟了一個羨慕的眼神,見人隨著小皇帝進去了,他這才換了個稍稍舒服一些的站姿。
 
  谷大用是他的死黨,丘聚和他交情也不錯,這下東西兩廠都相當於盡在他掌握。唯一遺憾的是,錦衣衛他暫時還插不上手去……
 
  徐勳當然不知道劉瑾正在那憧憬廠衛盡在掌握的風光,隨著朱厚照進屋之後,他原待要行禮,可見張太后擺手止住了,他就只打了一個躬。然而,張太后一開口說出的那一番話,就一下子讓他懵了。
 
  「你這次幫了壽寧侯府解開困局,我本意是想給你尋一個門當戶對的淑女,可之前那麼多給你提親的人,你都拒了,卻還一心惦記著當年的沈氏,確實是重情重義。不如這樣,厚照先前從此次應選的宮女中讓高鳳挑了八個伺候我,我又用不上這麼多。她們都是好人家的女兒,二八年華青春正茂,我便賜兩人給你。你堂堂建功立業的平北伯,身邊沒有一個女人,傳出去不但惹閒話,而且還讓人笑話,就連你爹也是。索性一個給你,一個給你爹。」
 
  這時候,別說徐勳一下子傻眼,就連朱厚照也一併呆滯了。
 
  下一刻,小皇帝立時跳了起來:「那怎麼行!那是我讓高鳳精挑細選送去服侍母后的,母后怎麼能賜給了別人!」
 
  「怎麼不行?我身邊的人都快百八十了,哪用得著這許多,更何況你對徐勳素來信賴,我沒掌過眼的人賜了給他,誰知道性子品格如何?」說到這裡,張太后就沉聲說道,「不止是徐勳,就是你,若明年大婚,如今也得有人教導教導,人選我都給你挑好了!」
 
  聽到這裡,徐勳忍不住朝小皇帝的看去,見朱厚照亦是往自己看了過來,那眼神中滿是難兄難弟似的幽怨,他不禁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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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章 活見鬼

  真是活見鬼!
 
  朱厚照怎麼都沒想到,母后不但要賜人給徐勳和徐良,而且連自己都給捎帶上了。儘管他立時三刻找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反駁,甚至連父皇弘治皇帝都給掣出來當擋箭牌,可張太后卻一絲一毫鬆口的意思都沒有,反而把徐勳先攆了出去,然後就沉下了臉。
 
  “你父皇若不是惦記著讓你早日獨當一面,怎會在臨終之時囑咐大臣不必等三年孝期,立時為你擇淑女冊後大婚?再說了,不過是教引人事的宮女,就是你父皇當年也有過的,就是讓你先知道如何人道。
 
  等你冊后立妃之後,不喜歡就把人打發出去,歷來都是這麼個規矩。”
 
  朱厚照被張太后這一番話噎得啞口無言。可他是何等口味刁的人,當初李榮帶他去看了上百個他們精挑細選出來的美人,他卻沒一個看上的,現如今張太后居然徑直說不過是教習性事,回頭就打發出去,他這心裡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得勁,突然氣衝衝地叫道:“總而言之,朕才不要那些個庸脂俗粉,看著就心裡不痛快!”
 
  眼看朱厚照撇下自己就直接甩手出了門去,緊跟著外頭就傳來了劉瑾的叫喚,徐勳的勸解,張太后一時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自己賜人給徐勳,他顯見不感興趣,而自己要派教引宮女給朱厚照,兒子也同樣不以為然,這兩人怎麼偏生如此相似?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越琢磨越是不放心,到最後沉不住氣了,索性站起了身來。就在這時候,大門被人推開,卻是朱厚照悶聲不響地走了進來,後頭跟著的赫然是劉瑾。
 
  “太后,皇上只是一時臉皮薄。”劉瑾一面打哈哈解釋,一面偷覷朱厚照的臉色,又滿臉堆笑地說,“不過,皇上和先帝爺是一樣的,看不慣那些只會拋媚眼的庸脂俗粉……”
 
   朱厚照見張太后面色陰晴不定,他想想劉瑾剛剛那一番勸解提醒,他便上前兩步涎著臉求懇道:“兒臣也不求母后收回成命……要不這樣,母后身邊那麼多人,讓兒臣自己挑一個?”他也是剛剛在外頭被劉瑾一頓好說,這才記起自己可以名正言順把人要到身邊來,這時候說出來的時候, 不免有些眼巴巴的。
 
  然而,張太后既然起了疑心,不免就覺得朱厚照這三百六千度大轉彎的態度著實讓人不安,她便索性淡淡地說道:“你既然不願意,那這事情就暫且擱著再說。我也乏了,回宮吧!”
 
   張太后剛剛還仿佛十分熱衷,這會兒卻偏偏意興闌珊,朱厚照不禁愕然,劉瑾則是暗地裡急得直跺腳。而在門外沒跟進來的徐勳,則是哪裡顧得上小皇帝,正在緊 急思量他該怎麼躲過這一關。直到張太后一馬當先出了屋子,他才反應過來,一抬頭卻發現這位六宮之主的眼神很有些古怪,可還不等他開口解釋什麼,張太后竟是 匆匆前行徑直下樓去了,連朱厚照都撇在了身後不理會。
 
  “這下可好,母后生氣了!”朱厚照懊惱地一拳打得那板壁砰砰響,隨即就瞪著徐勳道,“你平常那麼機靈的人,剛剛在裡頭也不提醒朕!要是朕早想到劉瑾提到的那個法子,這豈不是壞事變成好事?唉,錯過這個村,幾時才有那個店!”
 
  “事情攸關臣的終身大事,臣那時候都懵了,哪裡還想得到這許多。況且皇上還能好事變成壞事,臣可怎麼辦?”
 
  見徐勳那少有的苦惱樣子,朱厚照不禁笑出了聲,旋即體瓊地拍了拍徐勳的肩膀:“沒事沒事,朕的事情母后都暫且擱下了,沒道理一個勁盯著你,你好歹是外臣,母后深居宮中鞭長莫及。唉,真是的,好端端的母后竟然生出了這種主意,真叫人頭疼……”
 
  這一趟出門,徐勳一直到傍晚時分方才回家,臉色頗不好看,結果竟是在大門口和徐良撞了個正著。儘管心裡有事,可徐勳乍一看見徐良竟是吊著胳膊,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其他事立刻丟到九霄雲外了,撥馬上前就滿臉急切地問道:“爹,早上出去還好好的,你這胳膊是怎麼回事?”
 
  活見鬼了,怎麼老爹也鬧成這樣子?
 
  “別提了,好漢不提當年勇,和涇陽伯在那比賽石鎖,結果一個馬失前蹄扭了胳膊。”徐良見徐勳面露慍怒,他連忙解釋道,“涇陽伯原本是要送我回來的,可這 是我自己不小心,也不好意思麻煩人,所以死活攔了他。就是一丁點小事,擦點藥酒休息幾天就行,沒什麼大不了的,別陰著那張臉,人看見了還以為你爹我出了什麼大事。”
 
  “爹!你難道還怕我打上門去找神英麻煩?”
 
  徐勳又好氣又好笑,可該說的話都讓徐良搶著說了,他也只能看著徐良單手控韁先進了門。等馬行到二門,他二話不說躍下馬,到徐良的坐騎旁邊攙扶,見老爹硬是甩開手俐落地一躍而下,比他這個年輕人還逞強,他不由得直搖頭,只能無可奈何地攙扶了人的胳膊往裡走,一路走一路說道:“爹,您都這一把年紀了,石鎖這種年輕人玩的東西,您還是少碰為妙,扭著胳膊總算是還好調養,可萬——個失手砸了點什麼那就不好玩了。就是沒砸著人……砸著點花花草草也不好。”
 
  徐良聽到最後一句話,見徐勳已經是面帶戲謔,他一時就給嗆得咳嗽了好幾聲。等回了屋子,見徐勳又是讓打熱水,又是找藥酒要棉布,一時屋裡上下雞飛狗跳,他不得不擺出父親的架子,把這孝順過度的兒子給喝住了,又一口回絕了朱纓去請大夫的提議,到最後索性把丫頭們都給轟了下去。
 
  “就你會折騰,這下子滿府都給驚動了!”
 
  “就憑爹你吊著胳膊回府,滿京城都要知道了,更何況滿府?”徐勳笑吟吟地頂了回去,見徐良有些訕訕的,他便在對面一屁股坐了,這才似笑非笑地說,“如今 爹爹您可是人家眼中的香餑餑,這一傷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上門噓寒問暖,這提親的事情就更自然了。哎,古往今來,幾乎就沒有給老子提親提到兒子面前來的,偏生人還正經的很。”
 
  徐良頓時就有些臉色不自然:“理那些人幹什麼!”
 
  “爹,自打我有了元配這風聲放出去之後,給您提親的就已經超過了我……您要是沒個說法,這年頭那些文官是最會雞蛋裡頭挑骨頭的,到時候若是來個不孝的罪名壓下來,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見徐良頓時沉默了,徐勳這才歎了一口氣說,“要單單這些麻煩,那也就算了,偏生今天太后還提了一嘴,要從宮裡賜兩個人下來,咱爺倆一人一個。”
 
  徐良起初還以為徐勳是開玩笑,待見兒子一丁點打趣的意思都沒有,他立時明白這事的嚴重性,一時倒吸一口涼氣。
 
  即便是家裡已經有當家主婦,來自宮中的女人有多麻煩那也是可想而知的,更何況家裡爺倆都是光棍一條,萬一被人動了歪腦筋……
 
  “爹,我好歹還有悅兒,這事兒雖說棘手,可我已經有些主意了,籌畫籌畫,讓太后收回成命並不算太難,可您這一頭,我這個做兒子的總不能越俎代庖。”趁著今天張太后的突發奇想,徐勳便誠懇地說道,“畢竟,您如今還不到五十。”
 
   徐良默然許久方才歎了一口氣:“這樣吧,悅兒的事情你既然有主意,就儘快定下來,省得夜長夢多。等到你這樁婚事定下來,咱們為你娘討一個詰封,回一趟金陵,把她的遺骨遷葬京城吧。畢竟,興安伯這一系的祖墳,一直都在京畿。她一輩子就沒享過福,更沒想到我會有今天。生前沒享過我的福,如今不能再委屈了她。 而且,悅兒總得回歸沈氏再嫁。”
 
  “那我聽爹的。”
 
  徐勳點了點頭,也並沒有再勸。把那些藥酒棉布之類的東西收回了藥箱,他才抱著箱子走到門前,一拉開門,一陣大風竟是裹挾著雨點鋪面襲來,這時候,他方才發現原本就已經昏暗的天色竟是完全黑了。他正手忙腳亂關門之際,徐良卻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幸好有這麼一場雨下來,否則今天秋決殺人又得被人嘮叨許久!雖然十三無雨一冬幹不是必准的,可皇上才剛登基,一丁點異兆就會被人誇大十倍百倍。對 了,今天神英對我說了一樁事情,說是泰陵玄宮一個月後便可落成,不過,期間曾經在金井挖到過泉水。這事情被人監工太監李興隱瞞了下來,可涇陽伯神英不合與 先前去泰陵的吏部考功司主事楊子器有些沾親帶故,那楊子器昨天回京,說是要上奏此事,他怎麼勸人都不聽,估摸著這事情捂不住,就不知道幾時鬧騰開來。”
 
  玄宮都快修好了,這事情才曝光出來,真要追究,陵寢等等全都要重建,如此一來追究前頭選址和監工的人事小,那筆天大的開銷事大。因而,徐勳微微皺眉後就問道:“那神英是什麼意思?”
 
  “李興是劉瑾保舉的人,神英和劉瑾也還有些交往,知道楊子器這一狀多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所以請你幫個忙,萬一他真的一嘴嚷嚷出來,至少保他一命。神英還說,這楊子器是六部之中有名正直敢言的人,和李夢陽齊名。”
 
  “哦?”又是個一點就炸的炮仗?
 
  徐勳想想楊子器既是吏部主事,也許有可用之處,微微沉吟片刻便點了點頭:“那好,爹到時候見著神英,不妨對他說,讓他不必擔心,這事情我應了。”
 
  只不過,要管別人的閒事,他先得把自己這一頭的麻煩收拾乾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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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八章 突發(上)

  一場莫大的驚嚇之後,張鶴齡張宗說父子雙雙平安歸來,而且皇帝的處置又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別說傷筋動骨,就是破安也不曾有半分—─對於這些年攢下老大家私的壽寧侯來說,罰俸六月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對於年未弱冠的張宗說來說,去大同當一個千戶看著是苦差事,可既然有鎮守總兵官莊鑒照應,那麼到時候立下軍功還朝的風光,壽寧侯夫人就是用腳趾頭也能想到。提起的心思緩緩放下的同時,她反而念叨起了不省心的女兒。
 
  “過了年才剛十四,這就居然要嫁了……”。
 
  錢媽媽在旁邊見自家夫人一面翻箱倒櫃找尋那些珍藏起來的首飾和料子,嘴裡一面嘮叨著這些,不禁心中暗歎,卻湊趣地沒有勸解什麼。畢竟,壽寧侯夫人對於這樁婚事是不怎麼滿意的,哪怕前兩日下定之後,太后還召見了趙家人,可依舊沒法讓她心中釋然,她們這些心腹僕婦全都心中有數。上前幫忙把那一匹大紅遍地金繡百蝶穿花紋樣的緞子收拾好了,她就聽到外頭有動靜,站起身出去之後,不一會兒就拿著一張帖子回了屋子來。
 
  “夫人,是上回請來給老爺推休咎的羅大士。”
 
  “啊,原來是他!”壽寧侯夫人一下子驚覺過來,這才想起張鶴齡父子二人平安歸來之後,竟忘記了給人補一份賀禮。用手拍了拍額頭,她就連聲說道,“快請他進來!”
 
  “夫人不用忙,是羅大士打發了一個小童兒來送帖子,說是九月十五的護聞寺法會,想請夫人給他捧個場。
 
  奴婢看,他雖說名氣大,可比起京城那些根深蒂固的佛寺道觀根基終究淺薄了些,所以想借著咱們打一打名氣。”
 
  “打名氣就打名氣!之前咱們家落難的時候,太后還能說是心裡有其他盤算,可就連老爺的同胞兄弟建昌侯都作壁上觀,其餘寺觀更是避如蛇蠍,只有他不但立身正,斷的也准。吩咐下去,九月二十我親自去,這面子還是要給足的。我也要讓那些比俗人還俗的和尚道士看看,我雖說不吝惜香火錢 可也不是任他們愚弄的金主!”
 
  壽寧侯夫人既然如此說,下頭人自然立時預備了起來。到了九月十五這一日,儘管大隆善護國寺所在的崇國寺街和壽寧侯府所在的張皇親街相隔不過兩三條胡同再加一條德勝門大街,可該有的排場一點不少。壽寧侯夫人帶著女兒張婧璇一塊坐了一乘八人大轎,跟著的丫鬟僕婦又用了兩輛車,再加上隨行二三十個護衛家丁,這一出門就黑壓壓的占滿了整條張皇親街。前頭舉著回避的牌子,後頭有人押路,四周的百姓全都被遠遠趕開了去,只能散在四周圍指指點點。
 
  由於朝廷官員崇佛通道說出去總不好聽,因而信佛通道的多半是各家女眷這一次的法會也不例外。護國寺原本就是祈國運求前程的地方,這主持也多半是僧錄司的掛名僧官,這一天來的女眷多,山門便都安排了小沙彌安置各家馬車並僕人 只放女眷入內。壽寧侯夫人和張婧璇一入內,就早有知客僧人接著,一路小意殷勤陪著說話,又請母女二人去精舍中坐,見壽寧侯夫人一直都是神情淡淡的,只說要去見羅大士 那知客僧方才訕訕地在前頭引路。
 
  一路走來,母女倆就遇著了好幾撥女眷,不過是偶爾搭一兩句話。然而,遠遠看到金剛殿的時候錢媽媽才低聲提醒壽寧侯夫人,道是羅大士在那邊和人說話眼尖的張婧璇就一眼認出了那邊廂正和羅大士說話的一位老婦來。
 
  “娘,那是李東陽的夫人。”
 
  壽寧侯夫人被女兒這一聲提醒說得一愣,隨即就嗔怪道:“李東陽三個字也是你叫得的?就是先帝爺也要稱一聲李先生,你怎麼這麼沒個禮數?”
 
  “哼……什麼李先生,爹落難的時候,也沒見他們內閣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儘管責備了女兒,可壽寧侯夫人心裡也同樣不痛快。可來都來了,若是見著人就避開走,那未免弱了氣勢,於是,她又狠狠瞪了張婧璇一眼,再三警告人不可胡亂說話,這才整理了一下表情徑直走了上去。
 
  快到跟前時,她這才發現那朱夫人身邊還站著一個年方十五六的少女。那少女梳著兩個簡簡單單的兒,烏黑油亮的髮間只插著一支樣式古樸的玉簪,耳眼上戴著兩隻玉塞兒,竹青小襖,柳黃裙子,看上去明豔而不失莊重,更襯得一張俏麗的臉更加嬌豔了起來,竟是不比身邊一身大紅的女兒遜色。
 
  心裡尋思著朱夫人的兩個早就出嫁了,而李東陽的親生兒子早逝,過繼的嗣子似乎也沒有這等年紀的女兒,壽寧侯夫人不禁有些納悶,和朱夫人見過禮之後,她的目光在那少女身上流連片刻,這才笑道:“夫人今天是帶了家裡的哪個晚輩出來,這般光彩照人?”
 
  “我家裡若是有這樣的晚輩那就好了.是從前在靈濟宮中遇過一次的方姑娘,今天不合居然在護國寺裡又見到了,覺著有緣,所以留著她說一會兒話,誰知道又遇著了羅大士。”
 
  朱夫人一面說一面端詳著壽寧侯夫人,心裡不免猜測起了壽寧侯夫人的來意。見她聞言之後微微頷首就丟開沈悅不理會,帶著張婧璇上前和羅清好一陣寒暄,又致了謝意,她不禁眉頭微蹙。她算不上篤信道佛,可靈濟宮請燈,護國寺拜佛,隆福寺祈福,這些京城女眷常常做的事情,她當然不會例外,遇著人攀談幾句,常常也有不小的收穫。
 
  而今天來這護國寺,卻是因為丈夫特意囑咐,說是羅清此人在京城佈道,多入權貴之門,就怕居心叵測,所以讓見多識廣的她來看看,卻不想見著壽寧侯夫人。而且聽對方的口氣,前次壽寧侯府的困局 壽寧侯夫人居然也請過這一位來推過休咎解過困厄。
 
  而夾在這兩位夫人當中,沈悅自然是一個頭兩個大。今天她之所以會到這裡來 自然是徐勳悄悄到閑園和她商量好的,就連各種計畫都已經準備了停當,誰知道除了壽寧侯夫人之外,她竟然還會遇到早就認識了她的朱夫人!剛剛她為了應付朱夫人的盤問,就已經動足了腦筋,這壽甯侯夫人想當然地覺著她和朱夫人親近,這接下來的戲還怎麼唱?
 
  壽寧侯夫人正笑吟吟地向羅清致謝,張婧璇卻不耐煩和一個故作莫測高深的人打交道,因而歪著頭看了沈悅好一會兒,見其和朱夫人仿佛也不過只是認識的程度,她眼珠子一轉就生出了主意來 索性上前去親昵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方姑娘,這裡都是長輩們,她們說話咱們沒意思,咱們一塊去寺裡頭其他地方逛一逛可好?”
 
  沈悅不料這壽寧侯府的大小姐竟然這樣自來熟,微微一愣後,她便笑道:“聽說壽寧侯府就離著這兒不遠,大小姐難道不是常來常往?這護國寺才多大的地方,能有什麼好逛的?”
 
  “怎麼,我叫你陪我逛你還不樂意?”張婧璇在家裡素來是人人順著她,就連婚事亦是說動了朱厚照盡她自己的心意挑選,見沈悅竟然婉拒了自己,她立時沉下了臉。
 
  見她這幅一言不合就發火的模樣 朱夫人頓時有些不悅,可正要開口說話時,壽寧侯夫人卻已經搶在了前頭:“婧璇!都是要出嫁的人了,怎的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人家不過是才剛認識你,哪裡能跟著你就這麼去野?好好在這兒呆著待會聽羅大士講了經就回去!”
 
  “沒勁透了!”
 
  張婧璇一時大惱,一跺腳後就轉身徑直去了。見她在外頭還如此不聽管教,又是當著朱夫人的面,壽寧侯夫人不禁覺得大失顏面有心要把人叫回來,可女兒走得極快 就是她遲疑的那一小會兒,人已經是越過院門不見了,她只能用眼神支使了兩個丫頭追上去,隨即強笑道:“這丫頭,一點都不讓我這個當娘的省心。”
 
  “她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夫人也不必管束太嚴了。”
 
  聽到朱夫人語帶雙關地說了這麼一句,而壽寧侯夫人則是面色更不好看,沈悅躊躇片刻,終究隨便尋了個理由悄悄告退離開,心裡卻知道,今天多了朱夫人這個變數,就是羅清真的能舌粲蓮花,徐勳的設計怕是不那麼容易成功。
 
  她本就不是十分篤信道佛的人,既然出來了,也就不往人多的地方湊熱鬧,只往僻靜的院落走,時而在藏經閣逗留片刻,時而在西殿盤桓一會,就在她走走停停東看西看的時候,她冷不丁瞥見不遠處一個身穿大紅的人影提著裙子躡手躡腳往一處月亮門走去。
 
  儘管不過一個背影,可之前張婧璿那大紅衣裳和任性脾氣留給了她深刻印象,這會兒立時一眼認了出來。略一沉吟,想起昨日和徐勳一塊來踩點的時候,那邊院子盡頭就應該是護國寺的圍牆。她便悄悄跟了上去。等到了月亮門處,她藏好身形就往那邊瞧了一眼。只這一眼,她便大吃一驚。
 
  就只見一個年方八九歲的小沙彌正站在院子裡那圍牆邊上的兩扇門後,彎腰拿著鑰匙在那大銅鎖上擺弄,隱約還能聽見張婧璿那嬌嗔的催促聲。
 
  “開一扇門怎會要那麼久,真是的……難為他還記得,我們是護國寺廟會上識得的,知道趁這個機會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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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2 21:12:34
第三百八十九章 突發(下)
 
  儘管比張婧璇大不了多少,可從小就跟著李慶娘在句容鄉間野著,後來到了金陵城,也時不時爬牆扮丫頭出去玩,這市井坊間的那些小伎倆,李慶娘也不知道對她灌輸過多少。再加上後來破釜沉舟用了跳河那一招,她又在外頭廝混了一年有餘,多學了種種門道,因而一聽張婧璇那嘀咕,她就不由得狐疑了起來。
 
  是私會情人?可這位壽寧侯大小姐不是已經訂了親,據說還是自己看中的……若是真的會未婚夫也就算了,可別是被人三言兩語糊弄了,鬧出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來!
 
  此時此刻,她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站在那兒一時進退兩難。裡頭就那小沙彌和張婧璇兩個人,她倒是可以衝進去,可這位壽寧侯大小姐何等驕縱的性子,怎會聽她的?萬一事情鬧大,陷入麻煩的反而會是她。想到這裡,她一面後悔今天為了徐勳的安排,把如意遣在了外頭那些僕婦丫鬟歇息的地方等,李慶娘在寺外接應,若有萬一也不知道能否應付得下來。
 
  就在她決定靜觀其變之際,裡頭終於傳來金鐵交擊的動靜,她慌忙探頭再一看,卻發現那大銅鎖已經被取了下來,小沙彌正在那費力地拉門閂。
 
  眼看銅栓拉到底,兩扇大門就一下子被人推開了,緊跟著閃進來的便是一個頭戴斗笠的人影。
 
  還不等她看清楚那人樣貌,就只見那人手一揚,一旁的張婧璇竟是隨之軟軟倒地。幾乎是同一時刻,緊挨著張婧璇的那個小沙彌也發出了一聲悶哼,人卻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即便隔著老遠一段距離,可他胸口那暈染開的一灘血跡,沈悅卻是瞧得清清楚楚。
 
  這時候,偷窺的她立刻縮回了頭去,一隻手按在了胸口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深知此時再去看裡頭情形也是白搭,她往腰間隨手摸出了一個精巧的火摺子,又用腳輕輕撥拉著旁邊的那些乾草—─火摺子是徐勳為了今日之事而交給她的,只沒料到的是,竟然在這時候這地方派上了用場——她一面飛快地從荷包裡取出取火石來點火,一面側耳傾聽著裡頭的動靜,等火摺子一亮,她就立刻將其丟在了地上,眼看那堆乾草須臾就著了起來,她又手腳麻利地脫下外頭那件竹青小襖扇了兩下,眼看起了煙,這才卷起小襖躡手躡腳重新到了月亮門邊上,卻看到了讓她又驚又怒的一幕。
 
  那男人竟然已經蹲下了身來,正在伸手解張婧璇的衣裳!
 
  原本還打算等煙大一些再做打算,可見到這一幕,沈悅知道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她鎮定了一下心神,卷起小襖纏在手上,右手探進懷中的同時,又大聲嚷嚷了起來。
 
  “走水啦,走水啦!”
 
  這突如其來的嚷嚷果然讓那蹲在張婧璇身邊戴著斗笠的男子為之一愣。他慌忙站起身來,原本要往那側門外退,可鬼使神差的,聽著叫嚷的也是女子聲音,又見外頭濃煙並不大,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上雙目緊閉容顏如花的張婧璇,突然一發狠就快步往月亮門衝了過去。
 
  才到門邊,側裡一道風聲忽然襲來,他猝不及防之下,只來得及往旁邊一閃,可即便避過要害,他立時察覺到什麼東西深深扎在了他的右脅上。他下意識地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橫肘去打,可那蓄力一擊卻撲了個空。電光火石之間,他只來得及辨認出眼前是一個隻穿著貼身綢衣裳的俏麗少女,緊跟著眼前就閃過一團沙土,竟是被迷得什麼都看不清了。
 
  一刀奏效,沈悅只來得及拔出那短刀,來不及再補上第二刀,緊跟著又是一記揚沙,見那人果然是捂著傷口擺開了防禦的架勢,她頓時得勢不饒人,一時又是變換位置,三兩把沙土襲了上去。趁著人看不清四周,為了穩住身形雙腿打開微微下蹲紮馬步的時候,她這才使出了殺手鐧,竟是飛起一腳直踹他的下襠。這一腳又准又狠,那男子被先前的兩次突襲已經弄慌了手腳,乍然又遭一擊,頓時發出了一聲抑制不住的慘叫,原本捂著汩汩流血傷口的手一下子挪到了下身。
 
  好容易瞅著這麼一個機會,沈悅哪會輕輕放過,這次卻是拳腳並用,最後一拳更是擊在了人腦後。等把人撂倒了,眼看那邊火勢已經燒了起來,她立時再也顧不得這漢子死活,一個箭步竄進了院子。到了那邊虛掩著的側門處,她先小心翼翼去試探了一下小沙彌的鼻息,見人已經死透了,這才來到了張婧璇旁邊,見其衣襟上頭已經被解開了一大截,頸項下頭露出了好一片雪白的肌膚,她一時更加慍怒,可勉勉強強把人打橫抱了起來,她卻沒走兩步就聽到了院子外頭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
 
  “走水了,真是走水了!”
 
  這煙把護國寺的人招來了!
 
  剛剛放火是生怕那男子外頭還有同夥,看看能不能借火勢把人驚走,可如今收拾了那傢伙,沈悅不禁滿心後悔了起來。就在這進退兩難之際,讓她一下子一顆心沉到谷底的事情又發生了。那虛掩著的側門竟是被人緩緩推了開來。她幾乎下意識地連退幾步,可身上抱著那麼重的一個人,唯一的短刀又正在腰間,無論怎麼想那勝算都是渺茫得很。因而,當一個人影閃進來時,她索性鬆手放下了張婧璇,把刀掣在手中,可一看清楚來人,她立時大喜。
 
  “乾娘!”
 
  李慶娘也只是不放心過來瞧瞧,發現裡頭起煙就不由自主地推開了側門想打探打探,此時看到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小沙彌,儘管還不明白是怎的一回事,可見沈悅身旁還躺著一個人事不知的少女,她當機立斷上前一把抱起了人,旋即斬釘截鐵地說道:“廢話少說,咱們先走!”
 
  就在兩人先後快速出門之後,月亮門外頭終於傳來了一陣喧嘩,卻是有人已經循著煙霧趕了過來,緊跟著,就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顯見是在月亮門邊行發現了那個戴斗笠的男子。隨著好幾個僧人衝進了院子,地上那死透了的小沙彌立時被人發現了,一時之間,各式各樣的大呼小叫響徹了整個院子,很快就連主持和尚都給驚動了。
 
  而從側門離開的沈悅卻是顧不得寺中會是怎樣的一場亂象了。跟在李慶娘後頭繞過一處夾道,她就看到了一輛停在那兒的馬車,還不等她們走到馬車前頭,就只見車簾一撥,竟是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眼瞅著人迅速跳下車來,她想起剛剛那倏忽間的一幕一幕,突然只覺得鼻子發酸,不等他快步來到跟前,她就三兩步衝了過去。
 
  “這兒不能久留,寺中應該已經發現出事了,咱們先走!”
 
  儘管不知道出了怎樣的事,可好端端的李慶娘把張婧璇抱了出來,沈悅連小襖都脫了,衣衫不整的樣子顯見是經過了一場打鬥,徐勳哪裡不知道事情有變,連忙一手攬著沈悅上了車。
 
  坐在車夫位子上的慧通也知道此刻不比同時,嫺熟的幾個架勢過後,馬車便立時從前頭駛了出去,拐了幾個彎子就到了事先預備好的一處院落中。
 
  把馬車駛進了院子裡,隨即又關上了大門,等李慶娘抱著那位壽寧侯府大小姐進屋去安置了,徐勳才有功夫問沈悅事情經過。聽小丫頭斷斷續續把事情經過說明白了,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一面沉吟,一面用手緊緊攬住了懷裡的人。
 
  “悅兒,今天真是多虧的有你,否則就要出大事了!”察覺到小丫頭的身子亦是微微顫抖,他便把人鬆開了些許,又問道,“怕不怕?”
 
  “那時候不覺得怕,可現在怕極了!”沈悅深深吸了一口氣,腦袋就這麼挨著徐勳的肩膀,“從前雖說也不是沒打過架,可就是市井那些欺軟怕硬的混混,再加上一直都有乾娘跟著,今天才是我第一次……我生怕那人難對付,又是偷襲又是揚沙又是……”她一時打了個頓,有些心虛地隱下了自己那狠招,隨即才忿恨地罵道,“竟然算計到女流身上,真不要臉!”
 
  “連命都不要了,更何況臉?”
 
  冷笑了一聲後,徐勳便鬆開了沈悅,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和你乾娘先留在這兒守著那位輕信的大小姐,我現在立馬就帶著和尚去護國寺。發生這麼大事情,裡頭必然一團糟,再加上張婧璇失蹤了,你又不見了,十有八九要拖累到如意。”
 
  “好,那你去吧!”
 
  拉過小丫頭,又在她的紅唇上輕輕啄了一記,徐勳才轉身快步往外走。到了宅子門外,見慧通已經赫然換了一身西廠裝束,兩匹坐騎也已經預備停當,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反身關上大門,就快步來到坐騎旁邊踩著馬鐙翻身躍了上去。
 
  兩人為了避免麻煩,有意兜了一個圈子過去,在路上徐勳就長話短說把事情始末都說了,果然引得慧通大為震驚。等兩人到了護國寺門口,就只見這裡已經是一團亂,知客僧根本連個蹤影都不見,倒是進進出出的僕婦都在大呼小叫。還是瞧見他和慧通兩個大男人徑直闖了進來,方才有人上來阻攔。還不等徐勳報名,眼尖的錢媽媽就一溜煙跑了上來。
 
  “平北伯,幸好是你來了,老天爺,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我是在路上遇見偷偷從寺裡溜出來逛廟會的大小姐,這才知道壽寧侯夫人在護國寺,看你這樣子,這護國寺出了什麼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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