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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奸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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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7 01:08:34
第五百九十八章 躊躇滿志,焦頭爛額

    作為大明九邊之一,延綏鎮最初駐綏德,之後遷榆林,因而也常常被人稱之為榆林鎮。這兒地處黃土高原,往北也是沙漠草原相間,地形看似一馬平川,卻也頗為複雜。自打成化年間從花馬池到到清水營的這部分邊牆全數貫通,各堡之間相互呼應,看似形成了一道相互呼應的堡壘,然而自成化以來,虜寇毀邊牆入境的事件仍是從未停過。

    因而,自己人在延綏鎮,此前神木堡卻突然遭襲,楊一清雖惱火,可也實在棘手得很。這一晚上,實踐前言真的請徐勛幾人大吃了一頓羊肉泡饃之後,楊一清便一張一張仔仔細細地看著徐勛沿路探查過的邊線諸堡,眉頭緊緊蹙成了一個結。直到把這一沓東西都看過了,他才信手把這一沓紙片往書案上一丟,隨即抬起頭來。

    “我自從之前到陝西提督馬政之後,便仔仔細細去瞭解過之前到陝西的那些文武官員是怎麼個宗旨。一是餘子俊經營延綏,築好了從清水營到花馬池這一段邊牆,二是當年王越搜河套未成之後,偵知敵寇老弱巢穴,一把火讓虜寇為之喪膽。說起來,直到如今我還著實佩服餘子俊,四萬人短短四個月便能築起從清水營到花馬池這千里城牆,我自嘆不如。”

    “築長城原本只是權宜之計,倘若當成是長治久安的法寶,卻是難能支撐長遠。”

    徐勛用手指點著那張大地圖上的幾個點,一字一句地說道:“究其根本,沿大河駐守,終究強於單單築邊牆。因河為固,東接大同,西接寧夏。則河套之地盡入中原,屯田千里。陝西可安!”

    “知我者。世貞也!”

    楊一清重重點頭,突然發現今日在座的除了昔日同生共死過的苗逵陳雄張永等人,以及曹家兄弟,外加一個胖得滿臉侷促。坐在那裡扭來扭去的王景略之外,還有個陌生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因而。他不由得往人多看了幾眼。見其這幅光景,徐勛便主動解釋道:“這是才從南京來的監生夏言夏公瑾,南監祭酒章先生的得意弟子。此前他拿著章先生的書信到我家裡。直言說搜河套復東勝。我尋思著就把人帶了過來。”

    “哦?”楊一清饒有興緻地端詳著夏言,見其慌忙站起來躬身行禮,他便擺擺手道,“不用多禮。書生意氣,我年輕時也是如此,只不過在你這麼一丁點年紀的時候。還只知道說大話,滿以為自己才高八斗就應該讓人重用。卻還沒想到這種邊務實事上頭。如今火篩式微,小王子部勢強,倘若不能趁此機會把河套收回來,今後恐怕難覓如此良機!”

    夏言還是第一次見到人稱陝西王的楊一清——所謂陝西王,當然不是說楊一清在陝西一言九鼎無人不從,而是說如今的滿朝文武中,就沒有一個人比楊一清更為瞭解陝西三鎮的邊務。此時此刻,他忍不住開口問道:“敢問楊總憲,為何說火篩式微,小王子部勢強,反而是咱們收取河套的好機會?”

    此話一出,楊一清卻是看著徐勛笑而不語。這時候,徐勛方才接口說道:“火篩諸部盤踞河套,在其中營建巢穴,但其故地卻並不在河套,而在更北邊。倘若如今盡失根本之地,他又沒有嫡親的後嗣,這一脈就要斷了。河套對他來說只是遊牧之地,不是根本,倘若他想要真正的遂心意以外孫為嗣,那麼兩面作戰就是極其不可取的。所以,我趁機取河套,與他開埠互市,用他的牛羊換中原的米糧鹽鐵等物,這才是他和小王子部抗衡的最大本錢!”

    夏言若有所思之際,張永和苗逵雖不是才知道楊徐二人劍指河套的雄心,可也忍不住嚇了一跳。搜河套復東勝,然後把河套故地全都收入囊中,這在朝中並不是什麼新鮮稀罕的提法,可在築牆之外,連互市這種朝中往往要爭上幾年的事情都打算立時去做,這就不一樣了。

    就連張永,也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事皇上答應了?”

    “皇上答應了。”

    楊一清一直知道徐勛聖眷穩固,此時聽到這兩個字,他知道自己在陝西數載,思量已久的這件事終於能夠得以施行,一時只覺得異常振奮。饒是他年紀一大把了,也忍不住砰然拍案而起:“若是真的能夠做成,那陝西三鎮從此之後可得長治久安!”

    “但在此之前,只怕有一場仗要打!之前攻神木的那一股韃子,人數實在是少了些!就是不知道是火篩失心瘋了,還是別部已經窺伺河套!”

    聽到這話,曹謙幾乎不假思索地站起身來:“大人,楊大人,卑職畢竟此前才見過火篩,此次願意帶人前去哨探!”

    王景略自知不過是剛剛從區區一個千戶提拔上來的,楊一清儘管讚了他,可也沒說接下來該怎麼使用,打剛剛開始就一直老老實實坐在那裡。可這時候見曹謙自動請纓,他終於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後就乾咳一聲道:“這位曹大人,就算你真見過那位火篩,可哨探河套的事情還是從長計議。這裡頭哪裡有鹽池,哪裡有水源,哪裡有虜寇巢穴,都複雜得很,外人一時半會未必清楚。不若我先畫一張地圖,說句犯忌諱的話,從前我還在邊牆外頭開過一畝三分地……”

    此話一出,他就看見一雙雙眼睛齊刷刷都看著自己,立時訕訕地說道:“諸位大人別這麼瞪著卑職,當年王總制經略陝西的時候,用過一位朱廣朱百戶,那就是俺家舅爺爺,他從小熟游河套,卑職小時候也跟著去過。不說別的,咱們葭州百姓是真的一度翻過大邊到外頭去種地,因為那邊緊挨黃河土地肥沃,這邊辛辛苦苦種三畝地,有時候還不及那邊種一畝。雖說風險大些,可收成好的話,這些風險也就值了。”

    曹謙見王景略說得頭頭是道。起初被人打斷頂撞的惱怒也就漸漸丟開了,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王千戶敢情以為我是京城出身的老爺兵?我須也是陝西本地人。家父曾經在延綏任了多年副總兵。我遊學的時候就曾經帶過幾個家丁游過河套,雖不能和你似的盡知其中詳情,可也不是口中說說而已。既然王千戶把河套當成後花園,那此次哨探其中。你我同去如何?你既然連地都種過,哨探之事當然不在話下!”

    徐勛見楊一清微笑摩挲著自己的下巴。知道楊一清特意把這王大胖子捎帶上,恐怕就是為了此時,於是也就一併笑眯眯地看著曹謙擠兌王景略。而陳雄亦是知道這軍中漢子素來是吃軟不吃硬。請將不如激將。因而也添油加醋地說道:“既然是昔日王總制用過你舅爺爺,祖宗英雄,你就不想如今再出個好漢?”

    王景略不想這一老一少都和自己扛上了,一時臉色漲得通紅。好半晌,他方才粗聲粗氣地說道:“好,要是你們不覺得我這身材出去會誤事。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那好!”

    楊一清當即沉聲說道:“我回頭就去和延綏鎮總兵張安說,調了你在總督府機宜行走。王大胖子,但使這一次能詳細偵知虜寇下落,我記你的奇功!”

    眾人散去之後,楊一清卻又留下了徐勛。一行人傍晚之前到了延綏鎮,吃完晚飯後便詳細長談,如今早已經是三更天了。羊肉泡饃卻是著實墊肚子,兩人誰也不覺得饑餓,一老一少對坐在炕上,聽著外頭呼呼風聲,誰都沒有絲毫睡意。

    良久,徐勛才率先問道:“邃庵公在陝西這一誤,便和兵部尚書之位失之交臂,可有過後悔?”

    “人生在世,機緣一閃即逝,要是放在從前,我當然後悔。畢竟兵部總攬全局,身在其位能做的更多,卻比在陝西一隅來得強。只不過,這一隅是我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機會,況且在陝西多年,看遍民生疾苦,丟下做了一半的事情回朝,如此三心二意,也不是我的作風。”說到這裡,楊一清突然狡黠地笑道,“更何況,我知道以世貞之能,總不會丟了這麼一個兵部尚書之位,就會輕輕巧巧罷休。”

    “邃庵公這麼說,就彷彿我是錙銖必較的人似的!”

    徐勛聞言大笑,笑過之後,他就點點頭道,“不錯,若是劉宇真的是個才高八斗的人也就罷了,偏生卻是個名不副實的,容得他在兵部呆一陣子,這次的事情若是順利,我回頭就挑唆他去和劉公公說謀求入閣,騰出這個位子來!若是不順利……他不背黑鍋誰背!”

    這霸道之極的說法讓楊一清愣了一愣,隨即忍不住豎起大拇指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平北伯,一個兵部尚書在你嘴裡竟是說騰挪就能騰挪的!”

    “什麼大名鼎鼎,我就是比別人膽大罷了!”

    徐勛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隨即方才看著楊一清道:“倒是邃庵公,如今留下我,應該不單單是為了朝中事和河套事吧?”

    直到這時候,楊一清方才收起了剛剛的笑容和輕鬆之色,猶豫片刻後,他就鄭重其事地說道:“世貞可聽說過安化王?”

    大明朝的宗室藩王多如牛毛,徐勛記得的不過是一個寧王,其他的都沒怎麼在意。此時此刻聽到安化王這三個字,他不禁有些驚愕,想了好一會兒方才搖搖頭道:“聽這封號,應該是封在陝西的慶府哪位郡王,怎麼,是此人有什麼不法?”

    “說不法,如今倒還不顯,只是前幾天有人投了一份匿名書給我,道是一個女巫頻頻出入安化王府,而寧夏衛的幾個軍官也多有出入。我雖為三邊總制,可諸王卻並不是我所挾制,原本不當管,可上頭卻信誓旦旦說那女巫言道安化王頭上有白氣,我就不得不慎了。”

    王上有白氣?這不幾乎就是在**裸地說,這位郡王有九五之分?

    徐勛本以為要提防的就是一個寧王而已,此時此刻聽到楊一清轉述了這些,又遞上了那封匿名信來,他便一手接過,若有所思地取出了其中的信箋。然而,展開才掃了第一眼。那自己就讓他的心裡猛然間翻起了驚濤駭浪,臉上也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錯愕來。

    “這是……左手書?”

    楊一清見徐勛如此驚訝。知道其中內容非同小可。一時也沒怎麼往心裡去,便點點頭道:“想來是投書者生怕被人知道是誰,於是才出此下策。按理來說可以置之不理,可如今既然在要緊的時刻。就不能放任。畢竟,倘若咱們的意見能夠在朝堂上通過。倘若真的還有一場仗要打,接下來陝西三鎮就有的忙了。”

    “楊總督說的沒錯,未雨綢繆。原本就是應當的。”

    徐勛嘴裡說著。可心神已經不在這內容上頭,而在寫這封信的人上頭。此前那一封送到他家裡勸他不要管寧王謀復護衛的匿名信,雖還多了一重機關,可也是這樣的左手書,字跡轉折間與此如出一轍。倘若那一封信如他所料也是徐邊所寫,那這一封信恐怕也是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傢伙所留。哪怕只因為這一條。他就不可能將此視之等閒。

    “之前曹謐設軍情局,只在對外諜報。以及察知各鎮軍備人員,對這些事卻並不曾上手。如今之計,只能是動用錦衣衛了。”

    儘管楊一清對廠衛素來沒什麼好感,但既然已經存在的東西,與其一門心思反對,還不如思量思量如何利用其做點好事,因而對於徐勛的提議,他還是點了點頭道:“只是需得格外小心,安化王若真的有逆心,不會單單交接幾個寧夏衛的軍官,興許連錦衣衛也未必沒下過死力籠絡。當此之際,陝西不能出亂子!”

    慶王府原本在慶陽府府治安化縣城,但建文年間便遷到了寧夏衛,下頭一眾郡王的王府,自然也都遷到了寧夏城之中,其中就有安化王府。儘管慶王是親王,安化王是郡王,論輩分眼下的安化王朱寘鐇更是如今這位慶王的叔叔,但如今去開國已久,無論是什麼王,沒有官府的許可全都不許出城一步,這王爺卻是當得和囚徒沒什麼兩樣,叔叔侄兒平日也並不照面,各過各的日子,倒也逍遙自在。

    安化王朱寘鐇四十出頭,好騎射,常常有軍官往來王府。他出手豪闊,若是有難處找他張口,很少會打回票,因而上至寧夏衛都指揮使周昂,下至附近衛所的千戶百戶,都常常往來王府陪他騎射搏戲,飲宴玩樂就更不用說了。而衛學的幾個廩生自知功名難取,也都想謀個王府官,自然也是王府常客。

    如今漸漸春暖花開,安化王府又是賓客濟濟一堂。酒過三巡,朱寘鐇就忍不住醉醺醺地說道:“陝西真不是什麼好地方,又沒有京城的雄渾,又沒有江南的婉約,如今這早春之際,除去王府之內,四下里竟是看不見多少綠色……孤原本還想請諸位城外射獵,奈何兩個鎮守太監全都是絲毫不肯通融,孤一個天潢貴冑,說起來也和囚徒差不多。”

    “殿下千萬不要如此妄自菲薄,您品格貴重,只是如今還未遇到騰飛之機罷了。”

    寧夏衛學的廩生孫景仁早知道朱寘鐇的脾氣,此時立時笑吟吟地奉承了一句。緊跟著,其他兩個廩生也是你一句我一句,好容易把朱寘鐇逗開了懷,都指揮使周昂就沉聲說道:“對了,剛剛得到消息,平北伯徐勛已經到了延綏鎮,聽說楊一清陪著正在巡視沿線各邊防,不久之後應該就會到寧夏鎮來。今早總兵府還在商議如何迎接,極盡慇勤之能事。”

    一個只有自己年紀一半的毛頭小子,如今卻憑著皇帝寵信權傾朝野,朱寘鐇這個貨真價實的龍子鳳孫自然想想就覺得憋火。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後,他就嗤笑一聲道:“皇上年輕,信的不是閹宦,就是此等跳樑小醜,還一本正經讓人前來巡邊,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寧夏鎮的這幾個大將非但不知道節制,而且還一心想著巴結,這世道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殿下,這位平北伯雖是憑藉聖眷起的家,但也是憑著軍功才能在朝中站穩腳跟。依我看,他這次來陝西,恐怕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十有**是想藉機再撈邊功。”

    孫景仁這麼一說,朱寘鐇的酒立刻醒了一半,使勁搖了搖頭後,他就若有所思地說道:“如此說來,這位平北伯此來,陝西又要打仗了?”

    見在座眾人幾乎都是同一反應點了點頭,朱寘鐇立時叫來侍女服侍自己洗了臉,又叫來一碗醒酒湯灌了下去,他便目光炯炯地說道:“這幾年陝西雖說太平了一陣子,可上頭一會兒屯田,一會兒打仗,一會兒築牆,衛所軍士已經是不勝其煩。要是這位平北伯一來便一心想著打仗的消息傳揚出去……”

    他不過是露出了個由頭,下頭眾人立時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

    徐勛這一走便是將近一個月,京城上下最感愜意的是劉瑾,最焦頭爛額的,卻非李東陽莫屬。倘若不是朝中林瀚張敷華屠勛謝鐸這四位是結結實實的徐黨,有些事情還敢據理力爭,他和王鏊區區兩個人要和好稀泥簡直是做夢。這一天,當劉瑾又把一份邊鎮屯田的條陳通過焦芳丟到他的面前時,他簡直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

    這個劉瑾……他知不知道這麼多新政一一施行下去,下頭是要翻天的?

    “元輔,皇上召見。”

    李東陽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排除掉腦海中隱隱約約的煩躁,跟著那位前來通報的內閣中書出了直房,等到了文淵閣外頭,見是一個有些陌生的小火者,他不免眉頭微微一皺,這才開口問道:“未知皇上何事召見?”

    “平北伯送回來了大同邊備圖,皇上請元輔前去諮議。”

    一聽到徐勛的名字,李東陽頓時又是腦袋隱隱發脹。徐勛人不在,朝堂上留著代理人,這對他來說總算有個扛壓力的分擔人,卻是不壞,可徐勛頻頻用驛馬加急送回來的這些圖籍和邊備情況,卻讓他很有一種焦頭爛額的感覺。

    他在閣十幾年,不曾歷事兵部,也不曾有過巡撫邊鎮的經歷,即便不可能真的一點都不瞭解兵事,可終究談不上專家。為了應對朱厚照層出不窮的疑問,他不得不從兵部職方司緊急調出了幾份詳細地圖惡補,須知內閣可不是只料理兵事,他的案頭堆滿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多了!

    話雖如此,李東陽仍是不得不打起精神。然而,從前弘治年間召見多在文華殿,接受顧命的時候則是在乾清宮,這都是在內宮中,往來還方便,可如今小皇帝動輒西苑召見,而內宮不得騎馬,他這一程走到西華門,背上就有些汗漬了。等到出西華門上馬後隨行到了太液池邊凝翠亭,他一看到朱厚照面前案頭鋪滿的地圖,忍不住就嘆了一口氣。

    要是小皇帝多多關心天下民生,而非僅僅邊務,那該有多好?

    “李先生來啦!”

    朱厚照自然不會理會李東陽的鬱悶和願望,一如既往笑嘻嘻地招呼了一聲,隨即指了指一個位子讓李東陽坐下,又一擺手讓閒雜人等全都退開老遠,他方才看著李東陽,一字一句地說道:“李先生,今天朕召你來,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商量。你覺得咱們把河套收回來,怎樣?”

    李東陽儘管早就習慣了朱厚照說大事亦是輕描淡寫的口氣,可此時此刻,聽小皇帝彷彿在探討下一頓吃什麼的口氣探討一片千里之地的歸屬,他仍是忍不住一陣胸悶。可這事情畢竟是楊一清曾經寫信和他探討過的,因而他定了定神,便徐徐開口說道:“皇上,楊邃庵也曾經和臣商量過此事,此前既然允了他修築邊牆,此事自然可行,但還得緩緩圖之。”

    “不能緩,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眼下是最好的機會!”

    朱厚照盯著李東陽,信手將一沓東西丟到了這位內閣首輔面前,“這是徐勛離京之前做的計劃,還有楊一清的急遞,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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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8 01:49:31
第五百九十九章 烽煙乍起,歌舞疾

    天下十三布政司,錦衣衛也在這十三個布政司各設有衛所,以千戶總領一地偵緝事宜。至於其他各式各樣領著錦衣衛銜頭的百戶千戶甚至指揮使等等,往往都是和當初錢寧似的只領一份俸祿,絲毫沒有任何實權。這榆林雖然是延綏鎮的治所,可又不是陝西布政司的首府西安,在這兒管事的不過一個百戶,下頭卻沒有一百號人,總共也就是十幾個人聽吩咐。

    如今京城裡又是東廠又是西廠又是內廠,錦衣衛治小兒夜啼的名聲早已經是過去式了!

    這會兒百戶葉全便無精打采地和幾個手下玩著葉子牌,當他隨手丟下一張牌時,其中一個總旗突然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將面前的牌一推道:“頭兒,多虧了你這張好牌,我成了!”

    一聽這話,其他兩人頓時罵罵咧咧,而葉全瞪著眼睛盯著對方那一副好牌看了老半晌,嘴裡罵了一聲晦氣,隨即卻懶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三人作為心腹,都知道上司是費盡心機想要調到西安府去,卻一直都沒成功,剛剛那胡牌的總旗便勸道:“頭兒,聽說朝廷派來巡邊的那位平北伯剛剛到咱們延綏鎮。這是天子面前的第一紅人,您與其在西安那一頭使勁,不如在他上頭下下功夫?”

    “那一位前頭有多少人逢迎,你沒見總兵府的門前有多少軍官圍著想要遞手本入見?”葉全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隨即意興闌珊地說道,“再說,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有多少斤兩你們也都知道。人家少年得志,要的是有本事的人。我只是想著回西安府那邊混著養老,騰出的位子來讓祁老三頂上去。到總兵府去湊熱鬧。沒來由讓那些人繼續取笑咱們錦衣衛!”

    “唉。聽說就連咱們葉大人在京城也不大得意了,遠不如東廠西廠內廠的聲勢。”葉全屬意接位的祁老三也跟著嘆了一口氣,“頭兒,聽說你還是葉大人的本宗親戚。當初怎麼就沒想過走一走那門路調回京城去?”

    “葉大人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別說早已是出了五服的同宗,就是嫡親兄弟。他照樣不讓人染指北鎮撫司,我算什麼!”葉全隨手把面前那一堆臭牌一推,旋即就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道。“總而言之。錦衣衛在別的地方名頭好使,在這延綏鎮是個軍官都比我大!與其如此,錦衣衛還不如撤了這延綏鎮的分所,正好省兩個錢!”

    話音剛落,背對著門口的他就覺得其他三人面色有異。他突然一個激靈轉過身來,卻發現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站在門口。而外頭派著看守的那個校尉腦袋垂得低低的了,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此時此刻。他想到自己四人剛剛說的話興許都讓人給聽去了,一時只覺得頭皮發麻,好半晌才訕訕地上前兩步,拱了拱手後就低聲下氣地問道:“敢問尊駕是……”

    “看來,這錦衣衛設在榆林的分所,倒是挺悠閒的。”

    曹謙和王景略帶著十幾個人從延綏鎮出長城之際,楊一清和鎮守延綏總兵官張安商量調兵事宜,徐勛卻是輕車簡從地來到了錦衣衛設在榆林的分所。他只瞥了葉全一眼,就把目光移到了其他三人身上。又掃了一眼桌子上那一副葉子牌,他這才淡淡地向葉全問道:“剛剛聽你們幾個說話的口氣,這兒話事的人是你?”

    “正是卑職。”葉全此時已經品出了滋味,知道來人身份不凡,說話一時更加小心了些,“這位大人有什麼吩咐?”

    徐勛見四下里沒有什麼別的椅子,索性就在剛剛葉全那張凳子上施施然坐下了。這時候,其他三個人方才恍然醒悟,慌忙一個個站起身來。而他沉吟片刻,就隨手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紙片丟在了桌子上:“看看這個。”

    儘管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但葉全仍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捻起了那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他方才將其展開了來。然而,內容如何他尚來不及看到,那一方北鎮撫司的銅印就一下子讓他駭得頭皮發麻。

    誰都知道,儘管如今掌北鎮撫司的是李逸風,可凡事都不會越過葉廣做主。更何況,這一方銅印下頭,還有那個龍飛鳳舞的葉字!

    於是,他根本沒有去看上頭的內容,直截了當地奉還了那張紙片,又屈膝下拜道:“卑職參見上差!”

    葉全這個頭頭都跪了,剛剛玩牌的另三人也好,那門口的軍士也好,全都慌忙一塊跪了。這時候,徐勛方才直截了當地問道:“寧夏鎮錦衣衛分所的情形,你們誰知道?”

    這位不知根底的貴人居然在延綏鎮錦衣衛分所問到寧夏鎮那邊的事,一時眾人不禁面面相覷。然而,察覺到氣氛彷彿有些僵冷,葉全連忙抬頭說道:“回稟上差,寧夏鎮錦衣衛分所比咱們這兒的人還少,統共也就是不到十個人,百戶萬流芳年前病死了,至今還未有人遞補百戶。那邊宗室藩王極多,總兵府和寧夏鎮的軍官素來又桀驁,日子素來很不好過。”

    沒想到素來名聲在外的錦衣衛,在延綏鎮寧夏鎮這樣的邊鎮,卻是如此吃不開!

    徐勛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他建立軍情局,旨在軍情而不是偵緝官民,本意是他手中還有錦衣衛和西廠能用,用不著重複浪費資源,可沒想到關鍵時刻竟是派不上用場。

    他這臉一陰,葉全卻是更加戰戰兢兢了起來,猶豫了好一會兒就硬著頭皮說道:“啟稟上差,當年王越王總制經略陝西的時候,曾經用咱們分所中的校尉和衛所中的一些老軍為間者,剪除虜寇偵騎,還有截獲他們的輜重等等。後來王總制壞事的時候,因為卑職的前任和幾個下屬那會兒擔心為他連累,所以多有向巡按御史科道言官等等提供王總制冒功的罪證,一度還連累了不少衛所軍官。所以延綏鎮也好,寧夏鎮也好。咱們錦衣衛素來不受待見。”

    竟然還有這樣的過節!

    徐勛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沉聲問道:“王總制已經去世多年,如今陝西三鎮仍是敵視錦衣衛?”

    “是……”說到這個,葉全只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可聯想到萬一這位貴人要辦的事情卻辦不成。到時候遷怒於自己,他索性一五一十地說道。“要說王總制當年在陝西的時候,勝仗打了不少,又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但使為他賞識的。從一介軍士直接提拔為千戶的都有,打完仗向朝廷請功時亦是不遺餘力。如今三鎮總兵府中的不少百戶千戶,都是他麾下出來的。自打他走了之後,軍中軍紀敗壞,冒功糜餉,操練怠惰……而那些軍官因為都是他提拔上來的。之後陞遷之路很不順利,所以不少深恨咱們錦衣衛的同時。也都對朝廷頗為不滿。”

    真是不來不知道,一來嚇一跳啊!

    徐勛在心裡感慨了一句,隨即想起幾個人已經在地上跪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起來說話吧!”

    有了這麼一句話,葉全方才心頭稍安,謝了一聲後扶著有些僵硬的膝蓋起了身。偷覷了徐勛一眼,他又低下頭畢恭畢敬地說道:“上差若是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卑職。雖說卑職麾下人少,但一定儘力而為。”

    徐勛正要開口,就只聽外頭傳來一陣響動,緊跟著,卻是一個護衛親兵快步進了屋子來,按著刀柄一低頭後朗聲說道:“大人,總兵府來人,楊總督請您立時回去!”

    一聽是楊一清讓人來請,徐勛知道必然有什麼大事,收好此前離京之前向葉廣討來的這一張紙便往外走去。臨到門口時,他方才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道:“回頭你把這些下屬都收攏了,然後你自己到總兵府來一趟,我有要緊事情吩咐你!”

    “是是是!”葉全連聲答應,眼見徐勛提起腳要邁出門去,他陡然之間想到了最重要的一節,慌忙開口問道,“敢問上差尊諱,卑職到總兵府該如何說?”

    “就說是平北伯徐勛讓你來的!”

    直到那一行人已經都出了屋子,葉全方才如夢初醒。眼見其他幾個下屬都看著他,他才使勁拍了兩下臉,很有些不確定地問道:“剛剛他自稱……是平北伯徐勛?”

    “頭兒,你應該沒聽錯,我也聽見了!”

    “我也聽見了……”

    “老天爺,原本就聽說這位主兒年輕,誰知道竟然能年輕成這個樣子!”

    就算再年輕,就算是別人口中的暴發戶,可那身份天差地別擺在那裡,剛剛葉全答話的時候,只覺得腿肚子都有些抽筋,此時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他反而釋然了。然而,想到徐勛並非錦衣衛的正管上司,自己卻吐露了那麼多要命的話,他忍不住又生出了幾分惴惴然來。

    而徐勛一路快馬加鞭趕回總兵府的時候,卻一直都在思量葉全所說的那些話。

    陝西三鎮一直都是虜寇入寇的重災區,幾乎大仗小仗年年有。而由於秦漢唐幾代都是把國都定在這附近,無數砍伐早已將這片昔日的沃土變成了如今的黃土高原,土地貧瘠不適合耕種,每年轉運陝西的糧食要耗費的人力物力便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字。越是這樣的地方,就越是需要一個手腕高明才能卓越的人總領全局,也難怪那些軍士會懷念王越。

    楊一清固然才幹出眾,在戰事上頭也因為先前急率大同軍往援他和神英,之後打了一個大勝仗而著稱,但究其根本,因他之故得了戰功陞遷的人卻有限,遠不如王越經略陝西那些年提拔起來的人。而且,說句不好聽的,軍中上下素來重形貌,王越相貌奇偉,而楊一清則是貌若寺人,王越提拔人才籠絡豪傑,花錢如流水,慷慨豪爽,從這一點來說,為人沉穩多智卻不張揚的楊一清畢竟不可能那麼做。

    一行人到總兵府門前下馬,早有人在那兒等著,徑直把徐勛領到了議事廳之外。由於徐勛有欽差之名,因而和楊一清各自分左右坐在總兵張安之側。隨著點將鼓的一聲聲響起,兩隊年歲不一卻面色沉肅的軍官便整整齊齊入了內來,隨即行了廷參之禮。

    “靖虜衛告急。言道虜寇數萬騎來犯,如今固原一帶消息已是隔絶!”

    此話一出。徐勛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下頭不少軍官竟是鬆了一口氣。畢竟,靖虜衛在更西邊,距離延綏鎮遠得很,虜寇倘若進犯。一則是可能犯固原,一則是可能犯臨洮府。卻和延綏鎮沒什麼相干。果然,不多時,就有一個參將站了出來。

    “總戎。靖虜衛告急。虜寇多有可能犯固原,可急告固原儘快預備!”

    “如果真的是數萬騎人,這時候去讓他們預備已經晚了!”楊一清儘管在陝多年,可此前只是督理馬政,和這些軍官並無統屬,此時此刻見他們這般怠惰。忍不住霍然站起身來,“張總兵。與我千餘輕騎,我要去慶陽府!”

    此話一出,下頭軍官並無半個站出來反對的,張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終便點點頭道:“既如此,我便調千二百人給楊總督。”

    徐勛眼見得下頭軍官大多對楊一清之議不以為然,反而看自己的眼神更熱切得多。他沉吟片刻,便開口說道:“張總兵,既然楊總督要前往慶陽府督戰,我也不宜在延綏鎮多留。如今戰事已起,沿長城沿線各堡的兵備更加要緊,我也打算立時動身。”

    楊一清此前舉薦的曹雄仇鉞等人,在朝中都被卡了好一陣子,下頭軍官都知道這位總制眼界太高,等閒難以打動,而且和朝中權閹又有些不對付,早就把指望打在了徐勛頭上,卻不想不但楊一清急著要走,徐勛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竟也不肯呆在最安全的延綏。就連總兵張安也愣了一愣,隨即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平北伯,虜寇既然能破靖虜衛,自然也能進犯其餘各堡,平北伯若是要上路,不如我調派千八百人……”

    “如今虜寇動向尚未查明,延綏鎮正在用兵之際,就不用在我身上耗費太多人力了。這樣,張總兵既然好意,請與我輕騎百人,畢竟先前神木堡一役,戰歿十幾人,重傷輕傷的也有數十人,如今正留在神木堡養傷。”

    原本躍躍欲試的一眾軍官聽到徐勛只要輕騎百人,頓時都蔫了。他們少說都是一個游擊將軍,總不成自告奮勇去帶領區區一百騎人護送吧?此時此刻,誰都沒注意到徐勛身後如同護衛一般的江彬,竟是和他們差不多品級的人。

    楊一清素來雷厲風行,和張安定下此事之後便吩咐隨從回房收拾行裝,卻是和徐勛並肩出了議事廳。說到虜寇犯固原,他的臉上便沒了此前的急切,只是低聲說道:“倘若我所料不差,所謂數萬騎不過是虛張聲勢,若真的有這許多兵馬,無論從哪兒毀牆而入,都比走靖虜衛的好。還請世貞立時趕往寧夏鎮,那邊既是安化王興許不穩,倘若有戰事,則最是堪憂。倒是固原還有曹雄這個宿將,萬一有變還能應對一二。”

    徐勛伸手和楊一清重重一握,隨即才笑道:“等把這一股韃子趕出去,再論其他!對了,你把夏言帶去,那小子是讀書人,讓他跟著你學學,可不要凡事紙上談兵!”

    “好!”

    楊一清收拾了行裝和從人前往延綏鎮校場預備點齊兵馬出發之際,葉全也會齊了自己麾下那可憐巴巴的十二個人,連同自己統共十三個人,讓人全都在簡陋的分所等著,自己則是換了一身行頭趕到了總兵府門前。從前他從未能踏進此地一步,這一次報了徐勛的名字之後,守門的衛兵懷疑地端詳了他一會兒,最終還是匆匆進去稟報,不多時,他就換了一副稍稍客氣一些的面孔迴轉了來。

    “平北伯宣你進去!”

    一路跟著穿堂入室,到了一座小院子,他就看到裡頭的人都已經是一身戎裝,進進出出正在收拾什麼。眼見徐勛亦是一身軍袍從正房裡頭出來,他連忙快步迎了上去。

    “卑職參見平北伯。”

    “起來說話!”

    徐勛淡淡吩咐了一句,隨口對身旁的陳雄說道:“陳將軍,張安一定會挑選最好的精鋭隨行,兵員素質不用擔憂,你只留心看看領兵的人。不要功利心太強一心表現的。這一路不比此前那一路,萬一遇到虜寇大軍來襲。那就不是鬧著玩而已。”

    見江彬被這番話說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徐勛也沒去理會他,這才看著葉全說道:“你可曾去過寧夏鎮?”

    “是,卑職去過。”之前徐勛問寧夏鎮,葉全就知道徐勛接下來多半是要往那邊去。連忙重重點了點頭道,“卑職從小就是在寧夏鎮長大的。對上上下下都熟悉得很。”

    “那好,點齊你底下的人,隨我一塊去寧夏鎮!”

    從延綏鎮到寧夏鎮。這一路都是沿邊牆的邊路。雖不至於不好走,可和驛路官道自然沒法比。趁著如今軍情已經通報各堡戰備的功夫,徐勛同樣是沿路各堡一個個查看了過去,八九百里的路程,一行人整整用了十天,等這天抵達了寧夏鎮的時候。一行人全都是風塵僕僕。然而,一行人到了城門口。早行一個時辰,此番代替去了河套哨探的哥哥打前站的曹謐卻是臉色鐵青地等在那裡。

    “怎麼回事?”

    徐勛並不在乎有沒有人迎接這種無所謂的事,但他知道曹謐是什麼性子,斷然不會因為受了普通的委屈而這幅模樣,因而說話時自然而然帶出了幾分鏗鏘之音。

    老子的人,什麼時候被人欺負過?

    “大人,卑職徑直去了寧夏鎮的總兵府,卻聽說今天是慶王三十三歲生辰,所以邀請了上下軍官去慶王府赴宴,就匆匆忙忙趕了過去,誰知道在慶王府卻被人攔了下來,哪怕說是緊急軍情也不讓通報!”說到這裡,曹謐那俊秀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惱怒,“後來安化王到了,我本想請他代為通報一聲寧夏鎮總兵姜漢,誰知道他竟是……”

    見曹謐咬牙切齒竟是說不下去了,徐勛眉頭緊皺,情知那安化王朱寘鐇必然不是尋常的推搪,只怕是更加出格。冷冷看著城門口發現他們這一行人,慌慌張張設了拒馬後就要上來盤問的守卒,他便跳下馬來,從馬褡褳裡頭取出了用布條裹得結結實實,這一路上從來沒用過的那把天子劍——金牌令箭要供在車中的,這會兒卻是不好拿出來。

    “爾等是哪裡軍中的,不知道無故不得聚在城門口麼?”

    徐勛正要吩咐人上前去,後頭突然一騎人策馬上前,高聲說道:“欽差平北伯,奉旨巡閲西北諸邊!”

    此話一出,城門口頓時起了一陣騷動。那剛剛跑上前來的軍士愣在那裡,不知道是進還是該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有一個軍官模樣的漢子慌慌張張跑了過來。

    “卑……卑職趙方……參……參見平北伯!”

    這短短一句話就打了三個頓,行下禮之前,他卻還抬起頭來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徐勛手中那把鑲金嵌玉極近奢華的寶劍,雖不能確定究竟是不是小說戲文中那種傳說的尚方寶劍,但他還是毫不遲疑地跪了下去。不多時,上頭就傳來了一個冷冷的聲音。

    “帶路,去寧夏鎮總兵府!”

    正值慶王壽辰,寧夏鎮總兵府卻是只剩下了小貓小狗三兩隻——並不是因為上下人等必要巴結那位如今只剩下親王虛名的慶王,而是寧夏鎮地處邊陲,慶王府的歌舞姬向來是一絶,再加上據說此番美酒佳餚都是難得的,慶王也從來不看重壽禮多寡,眾人自然少不了去湊個熱鬧,誰知道堪堪就遇到這種事。因而,徐勛進了總兵府後,在小花廳中屏退眾人問明曹謐,得知安化王竟取笑其是哪家將主養在身邊的孌童,出言調戲之外,甚至還險些把曹謐扣下,他一時面色鐵青。

    就在這時候,外頭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後,卻是一個大漢快步進了來。一見徐勛,他便慌忙行禮道:“末將寧夏游擊將軍仇鉞,不知道欽差平北伯到了,失迎失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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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8 01:49:56
第六百章  唇齒相依

    四十出頭的仇鉞是個魁梧挺拔的昂藏大漢,此時雖風塵僕僕,可乍一看仍然極其符合時人對軍將的印象。即便徐勛肚子裡窩著一團火,可見仇鉞禮數周到言辭謙卑,仍是不好把這股無名火撒到對方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仇鉞好一會兒,他突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你就是此前楊總督舉薦的那個仇鉞?”

    “正是末將!”

    仇鉞駐守城外玉泉營,此時正帶兵從邊牆外巡視回來,打算到總兵府見總兵姜漢稟報虜寇動向,可誰想一到門口就聽說平北伯徐勛這會兒正在寧夏鎮總兵府,而總兵府上上下下全都到慶王府賀壽去了,他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

    他起自微末小卒,可在寧夏總兵府執役期間,因為人精幹做事穩重,深得上下軍官好評,尤其是和他無親無故,只有同姓之誼的都指揮僉事仇理。後來仇理因病故世,因為無嗣,那個寧夏前衛指揮同知的世襲軍職竟是沒了人承襲。也是仇理留下遺書,當時的總兵副總兵和幾個參將游擊替他活動,竟是以他承嗣襲職。

    儘管當初那些舊人如今死的死,退職的退職,但他在寧夏鎮總兵府的人緣仍然極好,就連總兵姜漢也對他深為信賴。此時見徐勛並未遷怒於他,而且竟還記得他是楊一清所薦,他知道今日之事還有挽回的希望,便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平北伯奉欽命前來,原本總兵副總兵和末將等人該當出城迎接,不想今日正值慶王三十三歲壽辰,所以……”

    “慶王是親王,雖不是整壽,上下軍官去賀一賀,原本是應有之義。”徐勛一口打斷了仇鉞的話,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可其一,我讓人以緊急軍情為由找到慶王府,竟然無人向內通報;其二,我派去的特使竟然險些被安化王扣下,卻沒一個人當一回事;其三,我在這寧夏鎮總兵府已經等了整整有半個時辰,慶王府只在距此地三條街之外,可至今為止,只有仇將軍你一個人回來。儘管如今不是兵臨城下,可若上上下下一貫都是如此作為,實在是讓人沒法安心!”

    此話一出,仇鉞頓時覺得心裡發苦,暗罵那一堆上司同僚是怎麼調教下屬的,這種時候,怎麼就沒有一個人往裡頭通報消息,要是回頭這位主兒知道他們是在慶王府看歌舞看得起勁,那回頭追究下來就是天大的麻煩。他正想著該如何開口解釋,外頭一個人突然氣咻咻地衝了進來,看也不看他就硬梆梆地撂下了一句話。

    “鎮守太監府上,李增鄧廣一個都不在,我幾句話問下去就沒一個能答話的,簡直是豈有此理!”

    仇鉞聽出這彷彿是個太監的聲音,斜睨了一眼,便猜測應該是此次和徐勛一塊出來的御用監太監張永。躊躇間,見張永突然若有所思打量著他,他連忙躬身說道:“末將寧夏游擊將軍仇鉞,參見張公公。李公公鄧公公應該也是一塊去慶王府了。慶王府歌舞喧天,下頭人興許是不敢往裡頭攪擾稟報,不如末將親自去走一趟?”

    張永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不用你去了,御馬監掌印太監苗公公已經帶著陳將軍親自去了,要是那些人能夠把苗公公和陳將軍攔在外頭,那才是樂子大了!”

    御馬監掌印太監苗逵竟是親自去了慶王府?糟糕,剛剛聽說徐勛派了身邊的親信軍官去慶王府,反倒險些被安化王扣下,上上下下竟是不管不問,由此可見,此前那傳聞興許是真的……

    見仇鉞面色一時難看得很,徐勛便衝著張永打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隨即方才衝著仇鉞問道:“看仇將軍的樣子,似乎是還有什麼隱情?”

    仇鉞想想自己也是因為楊一清所薦,徐勛在京城和兵部尚書劉宇打了一場擂台,這才得以升任寧夏游擊將軍,猶豫良久,這才低聲說道:“安化王素來言行放誕,可他是叔父,往日慷慨大方,素來和慶王儀衛司上下交好,興許只是他誤以為先前平北伯所差之人未必是真的為了緊急軍情,一時蠻橫勁上來,隔絶內外也說不定。倘若苗公公和陳將軍強行闖入,畢竟有損慶府諸王臉面……”

    這番話說得小心翼翼,但徐勛和張永已經聽出了其中的意思。徐勛因為楊一清之前給自己看的那封匿名信,對安化王朱寘鐇已經頗為提防,而張永則是純粹惱火這麼一位沒實權的郡王竟然對堂堂正正的欽差如此怠慢無禮。好一會兒,還是徐勛開口說道:“既如此,就有勞仇將軍去一趟慶王府吧。我未奉旨意,不敢輕易去見慶王,不過,既然恰逢慶王壽辰……”

    他頓了一頓,就對一旁的阿寶吩咐道:“去行囊裡,把那條玉帶找出來。”

    見阿寶聞言應聲去了,他才不緊不慢地對仇鉞說道:“就請仇將軍把那條玉帶送了慶王,以充壽禮!”

    慶王府正殿承運殿和兩側的廡殿之中,此時高朋滿座。慶府諸王乃是宗室,平日裡貧富不一,貴賤不等,可今天慶王特意下帖相邀,來的竟有一多半。其中安化王朱寘鐇爵低輩卻高,坐的很是靠前。此時此刻看著那身著薄紗的舞姬一曲跳罷,他忍不住便怡然自得地往嘴裡倒了一杯酒,突然卻察覺到後頭有人靠了上來。

    “怎麼回事?”

    “殿下,總兵府來了好幾撥人,道是欽差平北伯到了,都被儀衛司給敷衍過去了。可眼下外頭有人自稱是御馬監掌印苗公公,以及十二團營左官廳參將陳雄,那邊鬧騰了一陣,恐怕會扛不住……”

    朱寘鐇起頭對曹謐出言調戲,只是在這寧夏的一畝三分地上習慣了,可見人氣沖沖一走,他就察覺到了幾分不對勁來。慶府諸王在此,再加上他出手大方,不過是嘴上戲言兩句罷了,這寧夏的軍官都不會這麼不識趣。想到有可能是京裡來人,或是楊一清的總督府來人,他有意對儀衛司的人囑咐莫放了外人進來掃興。這會兒得知總兵府果然來了幾撥人,而且竟是平北伯徐勛來了,儀衛司居然敢如此擋了下來,他不禁嘿然冷笑了一聲。

    要不是當年王越汪直先後一倒,不少之前一力鑽營邊功的年輕軍官被靠邊站,怎麼會有不少人鑽門路進了王府儀衛司?雖是秩位不高,可勝在清閒沒壓力,朝廷一眾大佬總不好對素來安分的慶王一系威逼過甚,也不可能無休止地清算下去,於是這事情也就帶了過去,可恨意畢竟是攢下了。剛剛他特意請慶王賜酒給外頭儀衛司眾人,而且數量還很不少,想來藉著酒意,這些已經安分守己好些年,如今都已經五十開外的人方才會敢這麼大膽子。

    見那小廝滿臉的惶恐驚懼,他微一沉吟就冷笑道:“不用去理會此事,讓他們去鬧!”

    果然,才過了一小會兒,外頭就陡地喧然大嘩了起來。承運殿中歌舞正酣,再加上綺年玉貌的侍女在旁慇勤勸酒,大多數人都沒聽見,只有總兵姜漢一直略有節制,聽到了外頭這動靜。他才招來一個侍女吩咐其到外頭打探,下一刻,緊閉的承運殿大門就被人一把推了開來,一個王府內官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屋子,把正在最精采時分的歌舞一下子打斷了。

    慶王朱台浤一下子愣住了,隨即就怒不可遏地斥道:“怎麼回事!”

    “殿下千歲,奴婢萬死!”那內官忙不迭地匍匐在地,隨即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外頭……外頭御馬監……御馬監掌印太監苗……”

    他這話還沒說完,苗逵就徑直闖了進來。見堂上歌舞姬慌忙往旁邊退去,左右眾多一身戎裝的武官,不少人醉醺醺的眼神迷離,甚至還有不少一隻手都探進了一旁侍女的懷中,他頓時皺了皺眉。等聽到身後傳來了陳雄的提醒聲,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似笑非笑地衝著慶王朱台浤行了一禮。

    “咱家御馬監掌印太監苗逵,見過慶王千歲。”

    儘管剛剛還怒火衝天,可一聽到來的竟然是京城的御馬監掌印太監苗逵,慶王朱台浤的臉色頓時白了,第一反應便是自己事發了——至於是什麼事發了,連他自己也數不清楚這慶府在寧夏地面上有多少夠得上罪名的事——平日不追究自然沒事,可只要追究下來,應景兒就是無數把柄。於是,他顧不上自己親王之尊,慌忙站起身來回了一禮。

    “未知苗公公駕到,本藩未曾遠迎,著實是怠慢了,不知道苗公公此來是……”

    見慶王朱台浤滿臉的惶恐,苗逵在外頭和儀衛司磨了半天的鬱悶終於消解了幾分。他再次環視了一眼周邊的那些武官,這才淡淡地說道:“咱家奉旨和平北伯巡閲西北諸邊,一路經宣府大同延綏三鎮,只沒想到了寧夏鎮,報信的人在王府被攔下了不說,而且到了總兵府中讓人再次報信,居然也是一而再再而三沒有消息。這實在沒辦法,咱家只能向平北伯請纓,帶著陳將軍親自來跑這一趟了!”

    這一番話聲音不大,但份量卻不可謂不重。總兵姜漢固然暗悔今天不該來這一趟,其他好些軍官也都是臉色異常難看。就當苗逵哂然冷笑轉身要走的時候,外頭又是一個人匆匆進了承運殿來,卻是大多數人都認得的寧夏游擊將軍仇鉞。

    仇鉞一進來就感覺到,這偌大的大殿中瀰漫著一股僵硬凝滯的氣氛,亦是瞧見了先前儀門處對自己提到的苗逵和陳雄。他心念一轉,便彷彿沒認出苗逵和陳雄似的,先向慶王行了禮。而總兵姜漢見了仇鉞立時一愣,當即開口問道:“仇鉞,你不是帶著玉泉營去黃河邊上巡查了嗎?”

    “總戎大人!”仇鉞對姜漢拱了拱手,隨即才朗聲開口說道,“末將才剛從外頭回來,到了總兵府方才得知平北伯到了。得知今日慶王生辰,諸位將軍都來了慶王府赴宴,平北伯特命末將送來了玉帶一條充作壽禮,並請諸將回總兵府議事!”

    相比剛剛苗逵這一番下馬威,此刻仇鉞這一出場一說話,氣氛終於緩和了許多。而提心吊膽的慶王朱台浤見仇鉞親自捧上了一個匣子來,他立時滿臉笑容接在手中,連聲說道:“怎敢當平北伯這番厚意……哎呀,既然有軍情,自然國事為重,就請諸位將軍都儘快回去吧!”

    “既如此,慶王千歲,末將等人便告退了!”

    隨著總兵姜漢率先起身,其餘不管是醉了還是沒醉的,都三三兩兩或扶持著或飛快地跟著出了門去。而朱寘鐇面色微青,見和自家交好的周昂和何錦等人衝自己看了過來,他便打著手勢吩咐幾人一塊跟去。不消一會兒,剛剛偌大的殿堂就變得空空蕩蕩。

    眼見朱台浤摩挲著手中的匣子,遲疑著久久不曾打開,他便索性站起身走了過去:“不知道平北伯送了什麼壽禮?”

    朱台浤見朱寘鐇反客為主地湊了上來,雖覺得裡頭必然只是敷衍了事的東西,有心不打開鬧笑話,可發現其他幾個郡王也都圍了過來,他只得乾笑一聲道:“平北伯出門在外,又不是專為本藩來的,哪裡會有什麼專門準備的壽禮,一片心意罷了,送什麼都不要緊。”

    “誒,慶王何必如此說?誰不知道太祖爺當年的族侄,宗藩親王,公侯大臣伏地拜謁無敢鈞禮,平北伯就算深得聖眷,可也只是臣子,既然讓人送了壽禮來,又怎會僅僅是一片心意?”朱寘鐇一番話激起了其他諸王的好奇之心,見眾人紛紛出言附和,他這才笑眯眯地說,“慶王讓大家瞧一瞧也好,否則大家就是回去了,這心裡也不踏實不是?”

    眼見得這是捱不過去了,朱台浤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強笑著打開了蓋子。他本做好了看到一條劣質玩意的準備,可發覺這一副赫然是二十塊玉帶板的標準玉帶,用的是和闐玉,那兩片圭形玉帶板都是鏤雕著駿馬圖騰,一看便是精雕細琢價值不菲的好東西,他剛剛已經到了地下的心情一下子好轉了許多,甚至大大方方地遞給了幾位郡王傳看。

    這可是如今那位天子心腹送的壽禮,這樣沉甸甸的一份大禮,多有面子!

    朱寘鐇原本還以為徐勛被撂在寧夏鎮總兵府,必然為此氣怒難消,仇鉞此來不是自作主張,就是徐勛讓他送什麼敷衍了事的壽禮,以此削朱台浤的面子,誰料竟真的是一份厚禮。此時此刻,心裡異常不舒服的他接過那傳到自己手裡的匣子,甚至懶得看一眼,就徑直遞給了慶王朱台浤,乾笑了兩聲。

    “沒想到平北伯對慶王竟然如此有禮,如此有禮的少年新貴,卻是少見得很!倒是他如此厚意,慶王應該備一份帖子請他一請才合情理。”

    出了慶王府,苗逵總覺仇鉞來得蹊蹺,也懶得和寧夏鎮這些軍將多囉嗦,叫上陳雄便先行趕了回去。弘治年中他和保國公朱暉率兵出征的那一次,陝西三鎮的軍將對京軍很是疏遠,他對於這些人也沒什麼好感,此時一上馬就須臾走得沒了影。見他這幅架勢,總兵府的那些軍官難免心裡都有些不踏實,一時都圍在了總兵姜漢身邊,而姜漢則是緊盯著仇鉞。

    “仇鉞,剛剛那東西不會是你假借平北伯的名義送的吧?”

    “總戎大人,我哪能這般自作主張?”仇鉞見其他人也有些不信地看著自己,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道,“我是真的正好趕回了總兵府,那一位原本火氣大得很,可後來張公公說到鎮守太監府也沒找到人,而苗公公和陳將軍則是到這慶王府來了,那一位反而漸漸消了火氣,聽我自告奮勇說要再到這兒來一趟,便讓我捎帶了一份壽禮。”

    仇鉞絶口不提自己曾經提醒過徐勛的那話,見上上下下都有幾分躊躇,他便對總兵姜漢說道:“總戎大人,事到如今,還是趕回去的要緊,總不能還冷落著平北伯吧?”

    姜漢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惴惴然的眾將,他便沉聲說道:“也罷,回總兵府!不論是好是壞,總是我這個總兵首先擔責,你們不用太過慌張!”

    法不責眾這四個字,自古以來都是至理名言。縱使苗逵和張永都是一肚子氣,當總兵姜漢帶著林林總總十幾個高級軍官前來參見的時候,他們又瞥了一眼因為站不下而都在外頭院子裡的那些軍官,暗想今次這事情恐怕只能就這麼算了。就是徐勛,此前曾經存過殺一儆百的心思,可在仇鉞的提醒下,再想一想從延綏鎮錦衣衛分所那兒探知的消息,他也就明白了,眼下遠遠不是雷厲風行的時候。

    “姜總兵,靖虜衛被破的消息,想來你應該知情了吧?”

    這一句話直接問到了點子上,縱使姜漢臉皮再厚,也不能硬著頭皮說不知情,只能赧顏答道:“回稟平北伯,消息已經傳過來了。據說楊總制帶兵數千抵達了固原,如今虜寇攻勢已經遏制,本企圖犯隆德,可也被驚退了。”

    “靖虜衛就在寧夏鎮和固原鎮地交界處,如今要走,萬一從河套殺個回馬槍往寧夏鎮來呢?”徐勛目光炯炯地看著姜漢,見其臉色不那麼好看,他便點到為止不再繼續追究這個問題,當即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和苗公公張公公陳將軍在寧夏鎮還要停留幾天,還打算去鎮遠關和寧夏平虜所看看,倘若仇將軍抽得出空,我在寧夏鎮這幾天,便陪我一程吧!”

    徐勛不再拿之前他們齊齊上了慶王府的事情發作,姜漢鬆了一口大氣的同時,也覺得心中不安,這點小小要求自然滿口答應——倘若徐勛不是特別指出只讓仇鉞陪在寧夏鎮的這幾天,他恨不得把這個素來精幹的游擊將軍派去寸步不離地陪徐勛視察各個衛所,以免又捅出什麼倒霉的簍子來。他連聲答應之後,外頭就又傳來了一個小校的通傳聲。

    “鎮守太監李公公鄧公公求見。”

    剛剛苗逵陳雄去慶王府的時候,沒注意李鄧二人,但那兩人卻不敢認為這一遭真的無人知曉,因而從慶王府趕回鎮守太監府換了身衣裳就匆匆忙忙趕了過來。此時此刻兩人聽到裡頭一聲傳字,見姜漢等人都是魚貫而出,面色都不那麼自然,兩人不免存了幾分小心。

    別看他們在甘肅鎮頗有幾分臉面,可真正在京城這些有權有勢的大人物面前,卻什麼都不是,光張永和苗逵這兩個大璫就足夠他們小心應付了,更不用說徐勛!那些軍官往日看著粗鄙,但下頭總養著一批忠心耿耿的親信,不像他們,靠的是京裡的靠山!

    因而,兩人一進花廳,便先跪下結結實實磕了頭,等到張永皮笑肉不笑地吩咐他們起身,李增方才賠笑道:“實在是不知道苗公公張公公和平北伯這麼快就來,此前才聽說各位過了河去延綏鎮,接下來戰事一起,這消息就更加不暢了……”

    “這些廢話就不要說了!”張永沒好氣地打斷了李增的話,隨即一字一句地問道,“按理宗藩不得和文武百官交接,怎麼放到這寧夏鎮,反而就不管用了?”

    鄧廣見張永一臉興師問罪的樣子,想到徐勛還特意給慶王送了一條玉帶,他忍不住偷覷了一眼,見人半點反應都沒有,他只能訥訥解釋道:“實在是這寧夏鎮不同於別的地方。寧夏有慶王,大同有代王,可大同鎮在山西,山西卻比咱們陝西有錢得多。這陝西原本就窮,慶府諸王又從慶陽府遷到了這寧夏鎮,所以每年的歲祿也好,莊田米糧也好,都得用邊軍各路轉運上來,時間上頭常常不能擔保。而若是軍中糧餉不足,有時候也得慶府糧倉倒騰出一批,到時候補上。所以,慶王壽辰,上上下下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

    說到這裡,李增也慌忙補充道:“慶府諸王比起分封在其他各地的親藩郡王來說,因為地處邊陲,素來較為慷慨大方。畢竟,就算東有黃河,西有賀蘭山,寧夏衛城畢竟不如宣府大同這樣的堅城,萬一韃子真的大舉來襲,那是說不好的。”

    “除了這個,慶王還常常提供金銀本錢給寧夏鎮的高層將領,讓他們經營某些特定生意,是也不是?”

    聽到徐勛漫不經心似的這麼一句話,李增和鄧廣同時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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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一章 河朔雄風,雙管齊下
  
    錦衣衛在寧夏延綏這樣的邊鎮不受待見,但並不代表他們就真的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到,尤其是那些根本沒有辦法嚴格隱瞞的消息。大明朝沒有邊軍輪換的制度,不少軍將都是世世代代子子孫孫在這個地方過活,光靠朝廷那些死俸祿簡直不夠填牙縫的,打仗的時候殺牧民甚至本國百姓來冒功,承平年間將鹽鐵等戰略物資以及絲綢首飾等等各種奢侈品輸往塞外,這是上上下下心照不宣的勾當。而葉廣身為北鎮撫司之主,也不敢貿貿然去觸碰這個雷區,所以下頭錦衣衛千戶所和各家分所但使報上這種事情來,他能做的也就是暫且壓下。

    水至清則無魚,而水若是渾濁到了根本看不到魚,是否要伸手就值得商榷了。

    “寧夏不比江南,甚至也比不上湖廣巴蜀,陝西之地原本就貧瘠,莊田再多也抵不上江南和湖廣等地一半莊田的出息,既然如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原本也無可厚非。”徐勛說到這裡,便盯著李增一字一句地問道,“我只問你,上頭的軍將多數會參與這些私下貿易,下頭的兵卒平日裡怎個過活?”

    李增原本還以為徐勛不知道此中利害,剛剛特意剖明慶王和寧夏鎮軍將的關係,就是希望徐勛不要再追究之前的事,可沒想到徐勛一轉眼間反而揭出了更嚴重的問題來。可此時此刻,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他偷覷了鄧廣一眼,見對方的臉色同樣好不到哪裡去,便只能硬著頭皮說道:“寧夏鎮的軍將多數都有不少土地,雖說不如京畿和南方那些田土的出產,可也聊勝於無。大多數時候,底下的兵卒都在侍弄這些將主的土地。至於膽子更大腦子更活絡些的……渡過黃河去東岸河套開墾荒地耕種的。也不是沒有……”

    收復河套。屯田千里,這是徐勛和楊一清幾個月書信往來中商討的中心要旨。然而,此前知道不少邊民都幹過這事情的時候,他倒是頗為高興。可知道不少軍士都這麼幹,而起因是因為高層的將領們冒功糜餉不務正業。把他們當成佃農使喚,他就著實高興不起來了。

    想到這裡,他便緩緩站起身來。衝著張永和苗逵一點頭道:“苗公公。張公公,這寧夏鎮的情形,煩請二位再向他們問個仔細,我出去走走。對了,在寧夏鎮期間,若是一直住在總兵府不免麻煩。之前進城的時候我瞧見帥府東邊就是一座關帝廟,就徵用關帝廟吧!”

    寧夏城並不算大。但林林總總卻有慶王府、安化王府、壽陽王府、真寧王府、豐林王府、鞏昌王府、弘農王府等等七八座王府,再加上從總兵副總兵參將游擊到鎮守太監府邸,竟是占去了整座寧夏城將近一半的面積。平日所說的總兵府俗稱帥府,開府聚將議事就在這裡,而總兵姜漢則在旁邊建宅居住。徐勛所說的關帝廟就在更東邊,寧夏城的東北隅,緊挨著北關德勝門,和鎮守太監府只隔著兩條街。

    徐勛吩咐了隨從人等先行搬過去之後,由得下頭人整理行裝安頓,自己卻換了一身便裝,只帶了曹謐一個,讓葉全和兩個延綏錦衣衛軍卒帶路,悄悄前往寧夏城的錦衣衛分所。然而,倘若說之前延綏鎮錦衣衛分所的那種輕易不設防的狀況就已經讓他大為吃驚,當他站在一條污水橫流的巷子之外時,實在難以相信在京城能擠進千步廊和五府六部並列的錦衣衛,到了這寧夏城中竟是淪落到了如此境地。

    “徐……徐爺。”葉全很不習慣這個稱呼,好不容易叫出了口,他就低聲下氣地說道,“小的也好幾年沒來過這兒了,興許記得不清楚,要不,小的進去給您先探探路瞧瞧?”

    見曹謐雖然黑了不少卻依舊俊逸的臉上露出了幾分警惕,徐勛便擺手示意他不用緊張,輕輕點了點頭道:“也好,你先進去看看,我們在對面的茶館等你。”

    儘管葉廣帶來的祁老三和鄭阿牛並不是寧夏人,可延綏口音在這寧夏也不算稀罕,在茶館中一坐一說話,原本那些好奇的眼神就漸漸收了回去。徐勛知道自己說話必然露出不同的口音,因而只是靜靜地喝茶,並不說話,而被他強令在旁閒話家常的祁老三和鄭阿牛那股難受勁就別提了。當著一位京城的超品權貴聊一些坊間雞毛蒜皮的小事,還得注意別讓話題走樣,那簡直是和受刑差不多!

    好容易挨了一盞茶功夫,葉全終於匆匆跑了回來。進了茶館之後,他一點頭在對面欠著身子坐下,旋即就壓低了嗓音說道:“徐爺,萬流芳死了之後,下頭部屬遞補百戶不成,西安府的千戶所又一直沒個準信,人心都散了。如今管事的是總旗崔四,下頭只有三個人。人如今都不在,聽說……聽說這幾天是渡了黃河去東邊種地了。”

    此時此刻,徐勛再也坐不下去了,站起身一聲不吭地往外走。見曹謐慌忙跟上,葉全趕緊掏出幾個銅錢扔在了桌子上,這就帶著祁老三和鄭阿牛跟了上去。然而,心中惴惴然的他根本不敢開口勸說什麼,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直到徐勛幾乎在整個寧夏城裡繞了小半圈,突然停下腳步進了一家舊書肆,曹謐也跟了進去,他一愣之後便在門前停住了。

    “頭兒,咱們不跟……”

    “在外頭看看情形,那位主兒心情不好,別進去觸霉頭!”

    徐勛確實心情不好,見那家舊書肆門庭冷落,可牌匾上河朔雄風那四個字卻蒼勁雄渾,他不知不覺便被吸引了進去。他也沒理會那個坐在櫃檯後頭打瞌睡的老掌櫃,自顧自地翻檢起了那些舊書,突然卻發現正中央一處櫃子上擺著一套他有些熟悉的書。

    “襄敏集……”

    徐勛記得襄敏二字正是王越的謚號,更何況他家裡還有這麼一套書,愣了一愣就取下了其中一本翻了翻,果然發現是自己曾經看過的襄敏集上卷。再翻翻其他的。他赫然發現這一處架子上總共有七八套王越的《襄敏集》,不覺往那邊打瞌睡的掌櫃看了過去。躊躇片刻。他就走上前。正打算用手去敲旁邊的書架,可還沒等他敲下去,下一刻,那老掌櫃一下子驚醒了過來。眼神中倏然閃過一絲犀利,但緊跟著就又恢復了老眼昏花的樣子。

    “客人要買書?”

    “這兒怎麼那麼多王太傅的襄敏集?”

    “哦?”那老掌櫃詫異地打量了徐勛一眼。隨即乾笑道,“想不到公子一個外鄉人,居然還知道昔日王太傅。沒什麼其他緣由。當年王太傅在甘州去世的時候。隨從軍校收其遺作,湊份子出了這一套襄敏集,總共也就印了數百套,除了自家珍藏的,分送親友的,剩下的便都拿到了書肆里頭寄賣。只不過人走茶涼。還剩下這麼多。”

    “人走茶涼……”

    徐勛嘆了一口氣,一旁的曹謐卻突然忍不住開口說道:“倘若當年王太傅還在。這寧夏鎮上上下下怎會是這樣烏煙瘴氣的情形!言官當年只知道彈劾王太傅冒功,可這些年走馬燈似的換帥,哪個能有王太傅半分本事?別說開疆拓土,能守成的都少!”

    知道曹謐是此前窩了那一肚子火,徐勛也沒去阻止小傢伙發牢騷,而那老掌櫃聞言愕然看了曹謐一眼,隨即便搖搖頭苦笑道:“守成,還守什麼成……不說別的,距離寧夏東北二百四十里賀蘭山西邊的鎮遠關,總兵府都以守禦人數不夠,調運糧餉不易,準備把這地方棄了,將鎮遠關和黑山營一塊南移……唉,想當初王太傅就說過,鎮遠關所在之地最是險要,而其黑山營在賀蘭山東北尾,形如虎踞,下飲黃河,最是兵家險要之地,鎮遠關更是在北長城上。如今只因為調撥不繼就要棄守南撤……唉!”

    這樣的軍情從這樣一個舊書肆的老掌櫃口中說出來,曹謐固然大為驚愕,徐勛也不禁若有所思地審視著這個老掌櫃。而破天荒說了這麼一通話,那老掌櫃也頗覺自己多嘴,旋即便換了一副笑容道:“客人既然通軍務,若是要這套襄敏集自己看,隨便給幾個錢拿去就成了,也算是此書有了知音。當初書放到這兒寄賣的時候,別人就付過錢了。”

    “這書我家裡就有一套,還印了幾套送人,倒是不好意思占你這個便宜。”

    徐勛笑吟吟地說了一句,隨即便看著那臉色有些變化的老掌櫃說道:“我剛剛之所以進來,是見到門前那塊招牌上的河朔雄風四個字,實在是非同一般的好,沒想到進來之後就看到了王太傅的襄敏集。我只想問一句,那四個字可是王太傅親筆?”

    曹謐見徐勛竟然這樣聯想,一時眼睛瞪得老大,而那老掌櫃則是更加措手不及,愣了好一會兒便慌忙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是什麼牌名上的人,怎可能會有王太傅親筆題匾?”

    “哦?既然如此……曹謐!”徐勛突然開口叫了一聲,見曹謐迅速快步走到自己眼前,深深躬下身去,他就淡淡地說道,“我記得我這一次帶來了一幅王太傅親手寫的條卷,你去趕緊取了來,到這裡比對比對!”

    眼見曹謐答應一聲就要走,老掌櫃這才一個閃身突然攔在了曹謐跟前,眼睛卻死死盯著徐勛問道:“這位公子,你究竟想要幹什麼?”

    “不幹什麼!承認是王太傅的舊屬,莫非你覺得這辱沒了你?”

    “你……”那老掌櫃陡然之間怒髮衝冠,雙目圓瞪,一時精光湛然,可見徐勛寸步不讓與其對視,過了許久,他便頽然嘆了一口氣道,“公子不要開玩笑了,我如今風燭殘年守著這一家舊書肆度日,若再說是王太傅的舊屬,豈不是辱沒了太傅一世英名?”

    徐勛不過是興之所至詐一詐,此時見對方自己承認了,他不禁眉頭一挑道:“這麼說,你真的是王太傅的舊屬?”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自打王太傅逝世於甘州,部屬一一散去,我一個區區百戶算得了什麼,便索性告病暫解軍職。自己拿著當年同僚湊錢印的二十套襄敏集,到這寧夏城裡開了一家舊書肆。這麼多年了。也就是賣了十幾套而已。還剩下這麼多無人問津。”

    老掌櫃搖了搖頭便黯然回到了剛剛的位子坐下,喃喃自語了幾句,他方才抬起頭斬釘截鐵地說道:“公子既說家裡有王太傅的書,還印了兩套送人。想來必然是世家貴介子弟,何必戲耍我一個風燭殘年的廢人?只是我有言在先。那河朔雄風的四個字牌匾,縱使天皇老子來,我也絶不相讓。倘若你打這個主意。那就是找錯人了!”

    “你人既然在此,我要牌匾何用,那豈不是買櫝還珠?你剛剛既然提到鎮遠關,我不日便要去那兒探查,你可願同行?”

    “鎮遠關!”老掌櫃聞言一愣,一字一句地重複了這三個字。緊跟著才站起身抬起頭來,神情凝重地問道。“敢問公子究竟是何人?”

    “至少不是會為了區區調撥轉運的緣故,就打算把一座雄關棄之不顧的人!”徐勛微微一笑,這才又添了一句,“想來倘若王太傅在世,還會多問你一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自然能!”

    那老掌櫃終於一把揪下了頭上的氈帽,惡狠狠地答了一句,旋即竟是轉身徑直往裡間而去。曹謐愣了一愣便要追,卻被徐勛一把伸手攔住了。

    “大人,他不會是虛言應付你兩句然後跑了?”

    “不會,他既然跟過王襄敏那樣的一世豪傑,就斷然不會做這種不入流的事情。只要答應了,待會必然就會出來,耐心等一等,我應該不會看錯人。”

    主從兩人在舊書肆中等了好一會兒,裡頭終於出來了一個人。乍一看,曹謐幾乎認不出那人便是之前鬍子花白的老掌櫃,卻只見其那一身羊皮襖換成了一身已經洗得發白的黑色軍袍,下頭穿著厚實的烏皮靴,腰上挎著一口綉春刀。看到這樣一把等閒只賜錦衣衛的佩刀居然出現在一個外人身上,徐勛便知道自己今天的收穫異常豐厚。

    “卑職寧夏前衛百戶莫峰,敢問大人名姓!”

    見對方行了軍禮之後便直截了當地如此相問,徐勛這才含笑答道:“奉旨巡閲西北諸邊,平北伯徐勛。”

    直到跟著徐勛一路回到了關帝廟,莫峰仍是覺得腦袋迷迷糊糊,幾乎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然而,看著眾多軍將在偌大的關帝廟中進進出出,秩序井然,就連一個高聲咳嗽的都沒有,他便漸漸相信了事實。因而,等到徐勛喚了他進一間屋子,他便毫不猶豫地跟了進去。

    “你從前在王太傅麾下是做什麼的?”

    “卑職專司哨探。”莫峰直言答了一句,見徐勛似有躊躇,他便開口說道,“王太傅昔日最重哨探,常言如果哨探不利,一易遇伏折兵,二易勞師無功,三易費大師而得小利,所以,王太傅最重哨探和間者。當年我一次風雪夜哨探回來,正值王太傅圍爐飲酒,眾妓環列在前彈奏琵琶,陳明敵情之後,王太傅不但以金卮賜酒,隨即更是賞之以金卮,又賜了一名美貌姬人給我。而且當年王太傅麾下,不止我一人得有如此恩遇。所以,哨探雖是最危險的事,但從上至下無人不效死命!”

    這簡直是古人豪傑之士籠絡人心的手段,如此做派,怪不得功高賞薄,士林輕之,並不單單因為王越先後和汪直李廣等人相交——試問倘若朝中用人賞功能夠公道一些,王越一個正經進士出身的文官,何至於去和兩個權閹眉來眼去?

    可惜了……復河套,置哈密,原本已經幾乎做成的事,結果一二十年之後,邊關情形卻更加糜爛了!

    “我不敢和王太傅相提並論,但在用人上頭,我卻自信還能夠不拘一格。我明日便去鎮遠關,你且留下我帳下聽用,我撥十個小校給你。你不要小看了他們,此前虞台嶺大敗後的那連場大捷,便是他們跟著涇陽伯和我一路拚殺出來的。曹謐,你先帶他下去休息,然後去傳寧夏游擊將軍仇鉞!”

    徐勛此前說要先在寧夏城中四下巡視一圈,接下來才會去鎮遠關等地,總兵府上上下下都鬆了一口大氣,因而哪怕徐勛徵用了關帝廟。而不是在總兵府中住,姜漢也沒太在意。可這天傍晚。但仇鉞匆匆來報徐勛次日就要去鎮遠關的時候。他就有些傻眼了。鎮遠關雖是寧夏北面第一關,可由於地勢太過險要,又沒有太多油水,素來是個苦差事。鎮守其中的百戶二十年都沒換人了,所以如今守軍人數越來越少。甚至沒法勾補,黑山營中更有貓膩。徐勛若要去訪查,還得立時安排彌補一下。可誰想這一位突然明日就要去!

    “廷威。鎮遠關的情形你是知道的,若是平北伯動怒,你千萬規勸兩句。”此時此刻,姜漢只能往這方面考慮,親切地拍了拍仇鉞的臂膀,隨即便沉聲說道。“我回頭和慶王商量商量,等平北伯回來再看看如何彌補。”

    “是。末將先行告退了。”

    出了總兵官邸,仇鉞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楊一清對他有知遇提拔之恩,因此及彼,也是徐勛變相提拔了他,而總兵府上下不少都是當年對他有知遇之恩的,總不能坐視這些人事發之後被一概擼下去——若平常的欽差自然不會如此激進,但問題在於,徐勛做事實在是讓他捉摸不透,竟不知道這幾乎可以當自己兒子的少年權貴究竟在想什麼。

    而讓仇鉞去轉告總兵姜漢自己要去鎮遠城的事情之後,徐勛便又招來了葉全。見人臉上滿是之前沒做成事情的惴惴然,他便吩咐道:“葉全,你如今可有什麼夙願?”

    “夙願?”

    “就是想做卻又一直做不成的事。”

    葉全聞言一愣,猶猶豫豫老半天,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卑職一直想讓祁老三接了卑職的位子,調回西安府養老……卑職能耐低微,所以就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願望,還請……”

    “好,此次的事情倘若能夠辦好,我就對錦衣衛葉都帥去說,不但調你回西安府,而且立時三刻升你一級,蔭你一子入北鎮撫司!”見葉全一瞬間瞪大了眼睛,徐勛方才吩咐道,“這次你和你那幾個部屬全都留下來,就算挖地三尺,你也給我把寧夏錦衣衛分所的那幾個人全都給找齊了,然後給我隱秘地查一查安化王。”

    見葉全一下子呆在了那兒,徐勛便指了指旁邊侍立的曹謐道:“我把曹謐留下來,府軍前衛軍情局在甘肅鎮也有一些人手,全都可以派上用場。但你記住,此事要是洩露了風聲,那麼我唯你是問!”

    從又驚又喜到又驚又懼,不過是倏忽間的功夫。雖說葉全素來是沒有太大野心的人,可徐勛許諾的東西實在讓人難以抵抗,而且他更是沒有違逆的餘地,因而他在反反覆覆斟酌了許久之後,最終單膝跪下低頭答應道:“卑職領命!”

    “你去吧!”

    等葉全退下,徐勛方才喚了曹謐到跟前,按了按那如今已經異常堅實的肩膀,他才又低聲吩咐道:“這件事情極其要緊,比清查寧夏的軍備火藥等等都更加要緊,你一定要全副精神,不可有半點馬虎。但更重要的是,決不能打草驚蛇!但凡常常來往於安化王府的人,你都要全部記下來,然後讓他們去打探根底。知道查安化王的人除了你和葉全,最多再加上當地那個一直沒能接任百戶的總旗。我沒工夫再見他了,你許給他的東西不妨優厚一些,其他人也是,不要吝嗇賞賜!事成之後,爭取把這些人全都納入你掌握!錦衣衛既然在這邊行不通,你的軍情局就動起來!”

    曹謐聽著聽著,只覺得心情異常激盪,最後便沉聲應道:“大人放心,卑職必然不負所托!”

    “你辦事我向來放心。另外,我走之後,你再注意一下寧夏軍將當中都有些什麼流言。流言雖是無根之木,但說的人多了,便會三人成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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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二章 不到長城非好漢
  
    黑山營,鎮遠關。

    處在賀蘭山末梢和黃河交匯之地的鎮遠關,可說是山河相交之處,兵家必爭之地。正統年間,因瓦剌韃靼先後先後在這一帶放牧,南下侵擾時時發生,為了守禦方便,最後便在山口造了一段綿延三十餘里的北長城,鎮遠關便設在這段長城之上。而關南五里,則是建黑山營,倉場兼備,這兩處便成為了寧夏平虜所最重要的屏障。

    然而,當徐勛留下苗逵張永和一部分隨從在寧夏衛城,大清早出發,二百餘人風塵僕僕趕了兩天的路,直到第三天傍晚方才抵達了鎮遠關時,卻發現這裡和居庸關那樣的天下雄關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景象。幾十年的風雨侵蝕歲月侵襲下來,北長城早已是破舊不堪,長城隘口上的那座鎮遠關,看上去也顯得孤寂寥落,甚至連那曾經必然是龍飛鳳舞的鎮遠關三個字,亦顯得字跡黯淡。

    鎮遠關屬寧夏平虜千戶所轄,得了消息的百戶韋勝雖然知道徐勛要來,可人竟然來得這麼快,他卻很有些意外。歷來總兵上任巡視寧夏各衛所,可鎮遠關卻幾乎每次都被忽視了過去。一來是輾轉跋涉太遠,山路亦是險峻,二來他們這裡統共就兩百多號人,多年下來病的病死的死,早已經沒什麼看頭了。因而,當他迎著年少權重的徐勛時,和總兵府那些軍將的惶恐不同,更多的是好奇。

    橫豎這天底下沒有比鎮遠關更艱險的地方了,他也不怕被人穿小鞋!

    因而,帶徐勛進入關內,見其四下打量一直都沒什麼表情,韋勝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地方小,就這麼幾間屋子。平北伯這些從人只怕沒地方安置。而且,咱們這兒的軍戶口糧都是定額。雖則之前總兵府派人來知會過。但黑山營倉場糧草有限,總兵府就算轉運也得要數日,所以平北伯若是多停留,不是卑職說喪氣話。只怕存糧難以支撐……”

    “我來之前就已經吩咐下頭,準備七日的乾糧。”

    徐勛瞅了一眼背後滿臉漠然的莫峰。暗想幸虧自己機緣巧合遇上了這麼個人,否則沒有他提醒,興許聽到黑山營倉場兼備。便自以為是地不帶乾糧。那就是麻煩了。此時,見韋勝長舒一口氣,顯見是欣喜於自己這些人不會搶奪鎮遠關軍士的存糧,他便開口問道:“鎮遠關如今有多少駐軍?”

    “在冊五百二十人,實際二百五十三人。”韋勝很爽快地答了一句,隨即便彷彿徐勛有疑問似的。便主動解釋道,“卑職可以很實誠地說。從不吃空額。在這種地方吃空額,萬一韃子入寇那就是自己找死。缺額的這二百六十三人都是歷年以來病死戰死或者傷重而死的。鎮遠關這地方是整個寧夏鎮最苦的地方,沒人肯來,但凡遞補勾選軍戶的時候,人人都會出銀錢賄賂免勾,所以這缺額便越來越多了。”

    不吃空額這種話,也不是沒將領敢說,但多半不盡不實,因而帶兵多年的陳雄哂然一笑,後頭的江彬亦嗤之以鼻。然而,侍立在徐勛身後的莫峰卻突然開口說道:“平北伯,韋百戶今年已經五十有八了,駐守鎮遠關應該有二十多年,他若吃空額拿錢去巴結上司,也不會二十多年就窩在鎮遠關這樣的苦地方。”

    莫峰雖答應跟著徐勛來鎮遠關,但這還是他除了此前提醒帶足乾糧之外,第一次開口說話。此話一出,別人還好,韋勝卻有些詫異地往他看了一眼,隨即自嘲地笑道:“沒想到我韋勝這麼一丁點小名聲,也會有人知道,我還當是沒人記得我這個人了。”

    “當年王太傅一把火在紅鹽池燒了韃子大汗眾多輜重,並虜其老幼,那時候韋百戶以一小卒當先殺入敵陣,這才因功升的百戶吧?”

    徐勛突然開口問了一句,見韋勝一下子呆若木雞,就連莫峰亦挑了挑眉,他暗想自己讓曹謐在諸邊經營了一年多,建立上下軍官檔案,雖不如兵部武選司詳盡,可總算還是有些進展。此時此刻,他便回望了一眼莫峰道:“看來我這次運氣好得很,竟然能遇著兩位當年勇士。”

    眼見徐勛帶著眾人大步往前走,而莫峰卻留在原地沒動,韋勝不禁盯著對方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有些遲疑地說道:“敢問這位是……”

    “我雖然跟著王太傅時間長些,但比起韋百戶來卻遠遠不如,從征甘州之後,我就卸甲回家了,不像韋百戶居然就因為王太傅當年一句話,一直守著鎮遠關這地方。”

    “沒人肯守,我要是撂挑子,這地方恐怕就得丟下了。”韋勝苦笑一聲,隨即一攤手道,“好在還有這些傻瓜跟我一起守在這兒,否則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也撐不了這麼多年。只可惜抗不過這生老病死,那麼多當年好漢,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小半,其他的都已經到地下去追隨王太傅了……對了,你還沒說自個是誰呢?”

    “韋大哥……我是莫峰。”

    見韋勝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莫峰方才苦笑道:“老兄弟們都已經四散了,這些年來我心灰意冷,如今看來,真的對不住還一門心思在鎮遠關吃沙子的你!”

    “哈……哈哈!”

    韋勝完全忘記了已經走出去老遠的徐勛,重重拍了拍莫峰的肩膀道:“想不到當年最年輕的你,如今竟然也是這麼一副頭髮鬍子花白的樣子!別說什麼對得住對不住的,要是朝廷還要復河套,你卻還窩在家裡,那我得當頭啐你,可現在……上次黑山營運糧過來的時候,那幾個狗東西說是鎮遠關要南移,連我都心灰意冷了!”

    老哥倆在那閒話之際,徐勛終於來到了東北面的城牆上。鎮遠關的北側利用的便是正統年間修建的那一段長城,黃土夯築牆體高四米有餘,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修補的痕跡,而城牆寬三米多,一個個箭垛口子在多年的風沙侵襲下。只剩下了一片黃色。由於鎮遠關正處山口,此刻居高臨下。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山下那一條通路。東邊則是那一條奔騰的大河。而遙遙更遠處,清晰可見另一條綿延起伏的長城。

    那分明是秦漢時期留下的另一段長城!

    “鎮遠關西邊靠近賀蘭山那兒,是石質的城牆,這邊一段卻是黃土所築。一共三十餘里到黃河西岸為止。”韋勝直到這時候才趕了過來,說到這裡。他又嘆了一口氣說,“聽說原本修的時候,本打算全都用石質城牆。可終究耗費太大。所以到這裡就是黃土夯築了。倘若都是石牆,韃子要毀牆攻進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還有,這整整三十餘里的城牆,卻只有鎮遠關這一處守禦,就是那一段石質城牆韃子的戰馬不好爬,其他的地方風吹日曬雨淋。要進來容易得很。”

    聽韋勝抱怨到這兒,徐勛突然指著那邊河邊一片綠油油的田地開口問道:“那是誰的地?”

    “那個?是下頭一些軍卒開墾的地。”韋勝很自然地答道。“黃河氾濫的時候雖說興許可能全都淹了,韃子來的時候興許全都沒了,但更大的可能卻是大豐收。橫豎就是費些種子和力氣,否則光靠黑山營轉運的糧草,怎麼都是不夠用的。”

    徐勛從延綏鎮到寧夏鎮,已經是連著聽好些人說在河套內種地了,但這會兒真正看見,那種悸動卻非同小可。良久,他才開口說道:“韃子春暖花開和秋高馬肥的時候常常進犯,你們就不曾趁著他們牧民前來放牧的時候出擊?”

    “怎麼沒有?”韋勝挑了挑眉,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道,“否則朝廷從前怎會有律令,若是從虜中奪回牛羊馬匹,四成歸自己,六成交上去可以換軍功?只不過,那些牧民也不是吃素的,敢下來放牧,多半是一整個部落下來,彼此呼應,要撈一票大的不容易。要幹這樣的勾當,得那些將主們調集大軍,如此既能夠換首功,那些牛羊也能換一大批錢。”

    這才是正理!沒道理只有韃子入寇進犯掠奪諸邊人口錢糧玉帛,而邊將卻不知道反其道而行之。記得從前還有邊將誘騙某部首領互市,進而殺人冒功,相形之下,屢次被人彈劾冒功的王越,就算真有冒功之事,可怎麼說也是有真金白銀戰功的。

    天色暗得極快,徐勛在關口佇立了不過一刻鐘功夫,夜幕就已經完全降臨了。白天日頭底下的燥熱很快被一股難言的陰冷所取代,裹緊了大氅的他見四下里已經燃起了幾支零零星星的火把,不等韋勝開口解釋,他就知道這位不是吝嗇,而是鎮遠關著實物資有限。因而,他便主動說道:“天黑了,先回房吧!”

    儘管韋勝騰出了自己的屋子,也稍稍收拾了一下,但依舊簡陋得很。見徐勛掃了一眼便臉色自如地坐下了,想起這一位帶了莫峰來,而且能到鎮遠關來看看,至少便勝過那些走馬換燈的總兵,韋勝原本心中的不以為然就淡了不少。因而,見徐勛面沉如水,他忍不住試探道:“平北伯打算在鎮遠關呆幾日,卑職也好有個預備?”

    “三日。”

    徐勛伸出三根手指頭,見韋勝有些詫異,他便開口說道:“第一,順著這鎮遠關往西,直到賀蘭山的這一段長城,我得去看一看;第二,你帶我去底下將士們耕種的土地去瞧一瞧;第三,再去一趟黑山營。之前因為要趁著天黑到鎮遠關,黑山營我沒來得及去,仇將軍已經先行過去了。”

    可這也用不了三天……

    不等韋勝開口回答,徐勛便淡淡地說道:“另外,我還要在這裡等一撥人。”

    不到長城非好漢,儘管徐勛也算是打過仗的人了,但此前固然路過居庸關等雄關,也探查過諸多沿長城而建的石堡,但這一世真正爬長城,此次卻是第一回。相比居庸關那些大石頭修建的石質城牆,從鎮遠關往西這一帶的黃土夯築城牆因為歲月風沙侵襲,不少地方極其不好走,簡直讓他想起了當年一時好奇和人去爬野長城的經歷。

    然而,依山而建的這三十多里長城爬起來更加辛苦,若不是韋勝早早預備了幾頭擅長走這種路的騾子。他縱使體力再好也只來得及走上半程路。韋勝卻彷彿閒庭信步似的走著,只當徐勛在緊挨著賀蘭山的石質城牆盡頭處下了騾子。拿著那把一直用布緊緊包著的佩劍自顧自地走到盡頭山體前時。他忍不住訝異地看了過去。

    發現徐勛突然拔劍出鞘,那一泓明亮的劍光深深扎進了山體之中,帶下來好些泥土,隨即徐勛竟是拿著絹帕撮了些泥土隨手包起來。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平北伯這是何意?只聽說遊子在外,帶著家鄉故土以示懷鄉之心。這賀蘭山的土你莫非要帶回去做個紀念?”

    “不是我要做個紀念,是帶回去給皇上的。”

    今日出來,徐勛把陳雄留在了鎮遠關以防萬一。這會兒見其他十幾個隨從軍士站在老遠處。近的地方就只有韋勝莫峰,兩人此刻都是呆若木雞,他便開口說道:“皇上一直想巡邊,卻被我等苦口婆心勸住了,心中未免遺憾,所以便賜了這把寶劍。說是萬一打仗,希望能殺幾個韃子。也算是皇上親臨戰場。只可惜這一路過來雖是碰到過一小股虜寇,可這把劍還沒見過血,萬一就這麼回去了,帶些賀蘭山的土,也好安一安皇上的心。”

    說到這裡,他便小心翼翼回劍歸鞘,又扶著箭垛的口子一字一句地說道:“此次出來之前,我和楊總督就向皇上稟奏過。河套不復,陝西不寧。依黃河天險而守,遠遠比如今這樣任虜寇來去如風強得多!”

    “平北伯……此話當真?”

    韋勝終於為之動容,脫口問了一句之後,他便醒悟到這樣的軍國大事,輪不到自己出言,可硬憋著他實在是難受,因而他便把心一橫開口說道:“可河套之中有虜寇巢穴,當年王太傅何等英雄,屢破虜寇,最後也不過是令虜寇失孥重,不得不渡河北去,暫時消停了十幾年,如今平北伯卻言要收河套,莫非覺得比昔日王太傅更善戰?”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徐勛見韋勝滿臉的不服,當即開口說道,“當年王太傅為三邊總制,雖屢立戰功,但朝議之後,復河套東勝終究意見不一,他縱使有天大的本事,總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孤注一擲。如今皇上有復套之心,群臣之中也有不少支持此議,楊總督更上守禦之策,可說是時機已經成熟。楊總督之前上書沿三邊六事,其中一件最要緊的,便是重修黑山、鎮遠關墩台。”

    “真的要復河套……真的要復河套!”

    一想到黃河邊那些沃土只能利用一小塊,這糧食還得依靠下頭千辛萬苦運上來,儘管心裡不甘,但韋勝也知道,鎮遠關就算自己有生之年不南遷,自己閉眼之後也必定會南遷。此時此刻,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單膝跪下行禮道:“若是朝廷真有此議,卑職雖是一把年紀,但必定竭盡全力!”

    作為當年舊將,莫峰一直對王越所受不公耿耿於懷,此時也忍不住開口說道:“平北伯如今說得固然讓人心懷激盪,可倘若朝廷朝令夕改呢?”

    “皇上之心素來極堅,必不至於如此!”徐勛說到這裡,稍稍一頓,隨即便一字一句地說道,“而且我行前便已經和皇上商議過,打算復王太傅威寧伯爵位!”

    對於昔日被王越一手提拔起來的兩個軍官來說,復河套也好,重修鎮遠關也好,儘管慷慨激昂讓人心動,但卻不如徐勛這最後一句話來得重若千鈞。尤其是王越死時正在身邊的莫峰,更是喉頭哽咽激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老半晌,還是韋勝聲音顫抖地說道:“平北伯,你這真的不是嘴上說說?當年王太傅被奪爵除名的時候,天下那麼多人,就沒有一個人說一句公道話,時隔多年,朝中真會同意此事?”

    “那時候沒有人說公道話,不意味著如今就沒有人說公道話!況且,我還用不著對你們打誑語!”徐勛哂然一笑,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須知皇上不是當年的憲廟!”

    這話就有些大逆不道了。然而,成化皇帝為人反覆,這並不是什麼秘密,而當今正德皇帝卻傳言剛愎獨斷,平日裡這些都是被人詬病的事,但此時此刻想想那位小皇帝的性子,韋勝和莫峰不禁都生出了深深的希望。

    天子連劉健謝遷這樣的元老重臣也敢逐,復他們的恩主爵位,興許真的是能行!

    有了這個承諾,回程的路上,兩人知道這麼一件事徐勛能對他們說出來,已經是推心置腹,少不得你一言我一語,對徐勛說了不少寧夏鎮的人事,以及昔日王越其他部下的下落和近況。王越去世雖只九年,可弘治九年復出之後,只有當年一小部分部屬被召還,更多的人則是尚未等到出頭的機會就等到了王越的死訊。當年數次破敵的勇將小將,如今不少已經都是五六十的垂垂老翁,更多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王越在成化年間被貶,直到弘治七年方才召還,弘治十年總制甘涼邊務不多久就因事牽李廣而被彈劾,最後憂憤而死,說起運氣來,和程敏政不相上下。盛世之中,這樣的不公看似不多,但只是出名的不多了,至少遠不如奸臣權閹當道的時候或死或黜的那些人出名。

    儘管帶了騾子,但有些地方上下卻很不便,因而徐勛這一來一回六十多里地走下來,回到鎮遠關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清晨看著旭日從黃河那一頭升起,正午看著陽光照在和這條長城並行的秦漢長城上,此時又看著夕陽往賀蘭山的方向緩緩落下,天地之間那種厚重的靜謐蒼涼瀰漫在這已經有幾十年歷史的鎮遠關上方,讓人彷彿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

    迎出來的陳雄見徐勛出神地看著那一輪夕陽,心中隱約明白了過來,因笑道:“平北伯還是第一次看這般景象吧?”

    “沒錯,不知不覺就想起了那兩句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今天這一程折騰不小,可也瞧見這一段長城年久失修,再加上山河之間,地貌險峻,只有鎮遠關這一處數百人,守禦確實極其不便,寧夏鎮有意將棄守此地南移鎮遠關,其情可原,但於理卻不可取。不說其他的,首先就對不起這些在鎮遠關收了幾十年的將士!”

    “在這孤關之中鎮守這麼多年,確實難為了。”

    陳雄今日在關中轉了一圈,雖也看見有婦孺,但終究數量極少,而且不是老的就是小的,問過之後便知道年輕女人難耐這邊關窮苦寂寞,只有老人孩子離不開。而軍士少說都是四五十,青壯很少,以帶過多年兵的他看來,怎不知道這樣的狀況代表什麼?

    韋勝此時滿心都還沉浸在徐勛此前的承諾當中,聽到陳雄這話便咧嘴笑道:“只要朝廷中多一些平北伯這樣的明白人,知道咱們疾苦,這多年的苦也就算沒白捱!”

    “話雖如此,但若是只有苦勞沒有功勞,天底下能有幾個韋百戶這樣甘心情願在這守著清貧日子的?”徐勛微微一笑,旋即便開口說道,“教前頭的將士流血又流淚,甚至容忍某些沽名釣譽的豎子對真正的英雄橫挑鼻子豎挑眼,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照我說,日後新進的進士,讓他們全都到如鎮遠關這些最前頭的險關石堡呆上一個月,讓他們知道將士疾苦,再讓他們回去當他們的安穩官!不到長城非好漢,不是好漢,哪來詆毀好漢的資格?”

    此話一出,就連不遠處的軍士們都哄然大笑了起來,韋勝莫峰還以為徐勛不過出言打趣,笑著沒當一回事,江彬也不由得暗笑徐勛空口說白話,可陳雄是知道徐勛性子的,瞅了一眼過去,心裡卻有些犯嘀咕。

    這位主兒,不會是說真的吧?

    PS:鎮遠關兩段長城並行是我在資料上找到的,直到現在,大同以西還能看到漢明長城並行的壯觀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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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三章 雷厲風行,殺一儆百

    黑山嘴上的哨馬營自明朝立國之初,因為黃河氾濫和守禦不便,從宣德八年開始,就歷經了數次遷移。如今的黑山城是成化年間重建的,用的是石塊和黃土混合夯築,倉場之中可屯糧數百石,哨馬營亦有軍士三百餘,但那不過是在冊的數字,實際人員不過一百五六十個。

    因總兵姜漢之托,仇鉞前一日半道上讓幾個屬下帶徐勛先去鎮遠關,自己則是緊急先趕回了寧夏平虜千戶所調糧,徐勛爬了長城的這一天傍晚,他才終於得以趕回黑山營打點。儘管已經猜到倉場虧空積欠恐怕非同小可,然而,當他強令掌管倉場的聶大使打開糧倉大門時,看到那一袋袋怎麼看都有數的糧食,他仍是瞬間面色鐵青。

    “仇大人,這黑山營歷次搬遷,賬面上的存糧和實際的原本就相差極大,如今這情形我從上一任接手的時候就是如此了。”

    聶大使如此解釋了一句,他和駐守黑山營的陳副千戶彼此對視了一眼,後者也不慌不忙地開口補充道:“沒錯,仇將軍,咱們不敢有半句虛言。不信您可以去打聽打聽,這鎮遠關的糧食咱們是每個月都運上去的,並不敢少了他們的口糧。”

    “不敢少了他們的口糧?按照規矩,這倉場存糧六百石,夠鎮遠關上的在冊軍士支領四個月,可鎮遠關上究竟有多少人,光是這一筆相差多少,想必你們心底最清楚!”

    即便姜漢已經讓人緊急轉運糧食上來,可從平虜千戶所原本就是糧草吃緊,而從寧夏城中轉運,這二百四十里路並不好走,至少也得七八日才能運送上來。徐勛這一來探查必定原形畢露。儘管此次徐勛突然到來,已經看到了寧夏鎮的不少亂像和弊病。可能少一樁總是少一樁的好。可結果就是。如今這邊竟是連一百石的糧食都沒有!

    “仇將軍,話不是這麼說!”儘管仇鉞乃是寧夏游擊將軍,論品級比自己一個副千戶多了去了,但陳副千戶自忖自己的妹子乃是如今寧夏鎮守太監李增的夫人。面對仇鉞自然有幾分硬氣,“這運糧上來的損耗歷來就大。再加上糧食存放久了少不了腐蝕發霉,這壞掉的陳糧就不是一個小數字,再說了。這也不是卑職一個人的虧空……”

    “夠了。這話你到時候去對奉旨巡邊的平北伯解釋!”

    發霉?去年年末到現在,寧夏就沒怎麼下過雨,哪來的發霉?

    面對那兩個巧言令色的混蛋,還有那個短時間內根本填不上而且解釋不清的窟窿,仇鉞再也懶得看陳副千戶和倉場的聶大使那副嘴臉,索性徑直帶著人馬匆匆趕去了鎮遠關。他這麼一走。陳副千戶頓時沒好氣地哧笑了一聲。

    “不過是一個小卒出身,運氣好才爬到了如今的秩位。居然敢在老子面前耍橫?欽差平北伯,這是嚇誰呢,人家堂堂天子近臣,出來巡邊也就是抖抖威風,不在寧夏城裡享受上上下下趨奉的滋味,跑到黑山營鎮遠關來吹風吃沙子,吃飽了撐著!”

    聶大使終究是有些心虛,忍不住開口對陳副千戶說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總兵府不會沒事派仇將軍來找我們這個碴,還是有個準備的好!”

    嘴裡說不信,可陳副千戶躊躇片刻,還是點點頭道:“也好,這樣,讓下頭人預備兩百條麻袋,明天一早去附近裝上兩百包土來,混在最底下,差不多也就能矇混過去了,就算平北伯真的過來,這一路上鞍馬勞頓,頂多掃一眼就得走。對了,這位爺要是真的來了,他見慣了富貴,肯定不會稀罕尋常東西,把咱們醃的腊肉找些最好的出來,還有賀蘭山裡特產的枸杞那些野生的藥材,找些好的泡茶,卻比咱們那些茶葉末子強……”

    當仇鉞帶著幾十個軍士趕到鎮遠關的時候,夜色已經深了。虧得這些都是跟著他走慣了夜路的親信,一路上絲毫沒有任何馬失前蹄的意外。叩開鎮遠關門,他便徑直先去見過了徐勛,得知這一位今天竟是從鎮遠關往西直至長城接賀蘭山那一段的盡頭,他忍不住心底咯噔一下,越發覺得這一位此次巡邊不是嘴上說說,竟是來正經的。一時間,對於黑山營那邊的狀況,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暫時先不稟報,待徐勛親眼看到再說。

    次日一大清早,韋勝見仇鉞帶著幾十個寧夏鎮的軍士簇擁了徐勛一行人往黑山營的方向而去,不由得嘿然笑了一聲。一旁一個老軍深知其中就裡,忍不住開口問道:“韋爺,黑山營每次送糧都是短斤缺兩,聽說倉場中亦是根本沒多少糧食,這一回平北伯過去看見此番情景,豈不是那邊上上下下要一大片人倒霉?”

    “關我什麼事?那些黑心種子,咱們在前頭流血流汗,他們在後頭剋扣咱們的糧餉,這麼多年他們一任任都吃飽了,現在都得給老子吐出來!”韋勝惡狠狠地哼了一聲,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那位平北伯雖說年輕,可也是明白人,任由仇鉞那個寧夏游擊將軍先去黑山營打前站,就是讓他有機會彌補這些缺口。但若補不上,那就說明是大亂子,他再祭起自己的欽差身份來,那麼誰都不敢再說半個字!嘿,別說仇鉞,除了咱們這些知根知底的,恐怕就連總兵府那些官老爺也沒想到,黑山營的缺口那麼大!”

    黑山營的倉場虧空也不是一兩天了,陳副千戶和聶大使雖說把話都吩咐了下去,二百條麻袋也都已經準備齊了。可這一日上午,他們還來不及點齊了人用麻袋裝土放到倉庫裡去裝樣子,一個年輕軍士就驚慌失措地衝進了陳副千戶的籤押房。

    “陳爺,不好了,外頭……外頭來了幾百號人,說是……說是欽差平北伯來了!”

    “這怎麼可能!”

    陳副千戶噌的一下子站起身來,見聶大使亦是面如死灰,他這下子方才明白仇鉞一個游擊將軍。為什麼偏要急急忙忙趕到黑山營來,顯見是為了粉飾太平。讓這兒能夠平平安安度過這位欽差的訪查。他一面暗恨仇鉞話只說半句。讓自個一丁點準備都沒有,一面發愁這會兒連裝土都來不及,眼下這一關要度過只怕不容易,可下一刻眼睛瞥見了驚惶不安的聶大使。一瞬間。他腦海中就迸出了一個主意來。

    “老聶,你先去倉場那邊去安排安排。造出些失竊的模樣來,能不能糊弄過去,就看這一遭了!”見聶大使仍有些猶豫。陳副千戶便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派兩個小子過去幫你的忙,前頭有我拖延著。放心,只要能大概糊弄過去就行,仇鉞畢竟是沒什麼根基,他不會拆穿這場戲的。回頭就算拼著降級罰俸,只要我那妹婿還在。總有復起的機會!”

    “那好,我且去安排一下!”

    聶大使思來想去也沒什麼別的好機會。只能咬咬牙答應了下來。他這一走,陳副千戶便喚來了兩個心腹親兵,對他們耳語了幾句,他便整了整衣衫,對那剛剛前來通報的軍士說道:“出去點齊了兵馬,到營門去迎接欽差!”

    之前在鎮遠關盤桓了一天兩夜,徐勛此次乍一來到黑山營,見上下人等的穿戴雖說遠比鎮遠關整齊,至少年紀上頭,二三十歲的青壯很不少,可卻沒有那種樂天知命的精氣神。他卻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這念頭在心裡轉了一圈便暫時壓下了。不多時,一個四十出頭的軍官跑上前來軍禮參見,緊跟著,一大堆軍士都參差不齊地上前行下禮來,他忍不住再次比較了一番。

    鎮遠關那些至少四五十的軍士,論氣勢至少完勝眼前這批黑山營的傢伙!

    “都起來吧!”

    徐勛見一幫人亂糟糟地起身,緊跟著那軍官就滿臉堆笑上了前來,拽著繮繩的他不等其開口就直截了當地說道:“倉場在哪,帶路!”

    陳副千戶打疊了一肚子的逢迎話,可誰想到一句話都沒出口,徐勛便徑直堵住了他的話頭。雖是心裡發苦,但他還是滿臉堆笑地說道:“平北伯不辭勞苦到咱們這地方來,總得容先喝口茶再去倉場吧?黑山營這地方沒什麼其他出產,卻是有最好的枸杞,縱使比不上那些極品的貢茶,但配上本地的山泉水,卻最能生津止渴解乏……”

    “那就讓他們預備好,回頭從倉場回來再喝!”

    眼見徐勛竟是油鹽不入,陳副千戶不禁咬了咬牙。可眼見徐勛已經策馬往裡頭去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拔腿飛快地追了上去,隨即陪笑道:“那平北伯您請稍等,負責倉場的聶大使一會兒就來。他年紀大了,步子不免慢些……”

    之前趕到鎮遠關,因為天黑之後也沒什麼可看的,徐勛不過是叫來韋勝查問鎮遠關的兵備駐守以及歷年來接敵狀況,韋勝卻是信手拈來熟悉得很。此時此刻陳副千戶既然說要等一等倉場的聶大使,徐勛思量片刻便點了點頭,隨即卻開口問道:“聽說,這黑山營原本不在此處?”

    “這個……”陳副千戶當年願意到這個苦地方來,還是因為李增對他說過此地不用受上司挾制,出息也不少,哪曾打聽過這個。此時此刻,他見徐勛目光犀利地盯著自己,一時只覺得後背心冷汗滲滲,突然靈機一動,立時手一指旁邊一個老軍。

    “回稟平北伯,徐總旗是這黑山營呆的時間最長的人,這古今淵源他都知曉。”

    見陳副千戶竟然把自己拉上去頂缸,那個頭髮鬍子都已經霜白一片的總旗愣了一愣,隨即便聲音艱澀地說道:“回稟平北伯,宣德八年,因為當年的黑山嘴哨馬營被氾濫的黃河淹了,因而就在附近另外擇高地建營。正統十三年,寧夏久雨,河決漢唐壩,黑山營及沿邊汝箕等口關牆墩台,大多被毀,整修之後又較原來之地南移。成化十五年,因慮大河封凍虜寇進襲,因而又從黑山營往東南建邊牆直至花馬池……”

    徐勛見陳副千戶那樣子,本沒有抱多大期望,然而,發現這老總旗竟是說得頭頭是道。彷彿真的見證了這黑山營幾度變遷,他不由得漸漸為之動容。末了。他正要開口問話。那陳副千戶立時又搶著答道:“平北伯,徐總旗是咱們黑山營中的秀才,雖說廝殺上頭不行,可總兵府文書或是朝廷旨意。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錯,是個人才。”

    這一句評價陳副千戶只覺得不過是徐勛隨口讚一句。但深知徐勛性子的陳雄卻知道,這位平北伯確實是動了用人之心。畢竟,大多數軍戶都只敷衍面前這一趟差事就算完。誰會沒事情盡去記這些沒用的東西?因而。當徐勛等不及,又吩咐那陳副千戶帶路往倉場那邊去時,他就對身邊一個親兵吩咐道:“去探探剛剛那個總旗的履歷和底細。”

    黑山營的倉場在整個黑山城地勢最高的地方,既然能通大車,自然能夠騎馬行走。然而,當徐勛遠遠看見那平坦的曬場。以及一間間倉房的時候,卻只見一個小校跌跌撞撞衝了出來。見了他們這一行人,立時雙膝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

    “陳爺,聶大使他……聶大使他在房裡懸樑自盡了!”

    聞聽此言,徐勛的第一反應便是去看仇鉞。見這位寧夏游擊將軍倏忽間面色大變,立時便拿眼睛去看陳副千戶,他當即心中敞亮,一抖繮繩就飛快疾馳了出去。到了一間幾個軍士張頭探腦的倉房門口,他俐落地一躍下馬,隨即大步走了進去。果然,就在靠北的角落處,一根繩子從屋頂的木樑上掛了下來,上頭赫然吊著一個死不瞑目的中年人。

    “老聶,老聶!”

    陳副千戶這才跟著衝了進來,嘴裡大呼小叫了兩句,他便突然回身大聲嚷嚷道:“來人,來人,快把聶大使放下來!”

    “全都不許動!”

    徐勛突然開口喝了一聲,旋即才轉頭看著呆若木雞的陳副千戶,又瞥了一眼仇鉞,沉聲吩咐道:“立時清點存糧,封存所有賬簿,然後按照軍籍糧冊查核黑山營上下的每一個軍戶。另外……”

    稍稍一頓,他便指著陳副千戶厲聲喝道:“將此人拿下!”

    陳副千戶萬萬沒想到徐勛竟然連吊在那兒死相可怖的聶大使都不放下來,便下達了這樣一連串命令,更沒想到的是最後一件竟是拿下自己。當兩個虎背熊腰的親衛上來一把扭住了他的時候,他忍不住大聲辯解道:“平北伯,卑職真的什麼都不知情,這倉場素來是聶大使經管……”

    “堵上他的嘴!”這一聲令下後,見一個親衛不知道從哪兒尋出了一團破布,徑直塞到了陳副千戶嘴中,徐勛方才環視了一眼那幾個瞠目結舌的黑山營軍士,一字一句地問道,“聶大使究竟是怎麼死的,你們誰敢說實話,賞銀百兩,擢升一級。若是誰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那此前聶大使死得蹊蹺,就你們幾個最先發現,這黑山營乃是軍營,我也不用報朝廷,直接便以謀殺聶大使這個朝廷命官的罪名,將爾等全數斬首示眾!”

    徐勛突然雷霆萬鈞地拿下了陳副千戶,緊跟著便丟下了這樣的厚賞嚴罰,後頭的江彬只覺得目弛神搖,這才稍稍體會到,為何這麼一個還不到自己年紀一半的少年人,竟然能在京城中混得風生水起。而心情更激盪的則是莫峰,雖則昨晚上就和韋勝打賭,道是黑山營多年積弊必然蓋不過去,可親眼看到這番變化,他仍然忍不住狠狠攥緊了拳頭。

    但是,相比這兩個,仇鉞方才是最最震驚的人。欽差先斬後奏的權力這只是小說戲文上瞎掰的,朝廷每年派出去清點糧儲巡視備邊的官員少說也有一二十,頂多將貪臓枉法之輩一個個參奏上去聽候聖裁,幾乎沒有當場殺人的。就算這是軍營,須知眼下並未打仗,倘若朝中鼓噪起來,那縱使徐勛深受寵信,也是脫不了的麻煩。

    見幾個軍士全都嚇傻了似的不說話,徐勛便沉著臉說道:“我耐心有限,再給你們十息時間,若是十息過後無人肯吐實言,那便是爾等咎由自取!”

    此話一出,後頭自有親信小校朗聲念道:“一,二。三……”

    當那數字唸到七的時候,終於有一個軍士扛不住了。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上前。跪下來砰砰砰連磕了幾個響頭,帶著哭腔叫道:“平北伯饒命,不關小人的事,必然是陳爺聽說您突然駕臨。驚慌失措,吩咐人殺了聶爺滅口。充作上吊自盡!他們平日裡就是一夥的,也不知道盜了多少軍糧出去中飽私囊,就是被服等等軍需也都剋扣許多……”

    他這麼一出首。立時有另外兩個軍士也是一樣連連磕頭。賭咒發誓地說自己和此事無關,必是那兩個陳副千戶的親信干的,頃刻之間,矛頭便集中在了剩下那兩個面如死灰的軍士上頭。眼見徐勛那利眼看了過來,兩人一下子癱軟在地,隨即便雙雙磕頭求饒了起來。

    “平北伯饒命。都是陳爺叫咱們做的……”

    “這黑山營的糧倉從來就沒滿過,都是賣給了本地的米店。然後換一批陳糧入倉。而且鎮遠關空額太多,所以糧食可以剋扣一多半……”

    聽著這些爭先恐後的辯解和出首,徐勛冷冷看著嘴裡塞著破布面色慘白的陳副千戶,突然解開今日行前用藍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那把天子劍,鄭重其事地解下佩劍交給隨行小校,又將天子劍配在了腰間,良久才吩咐道:“把黑山營上下的軍士全都集合到這裡來,我有話要說!”

    剛剛在營門處列隊迎接徐勛的時候,上上下下的軍士不過畏懼其欽差身份,可此時此刻齊集糧倉門口,眼看自家副千戶大人竟是被捆得粽子一般丟在地上,旁邊則是跪著五個垂頭喪氣的軍士,哪怕聶大使懸樑自盡的消息早已經如同旋風似的傳遍全營,可他們仍是打心眼裡生出了一股驚悸。

    “我徐勛奉皇上之命巡視諸邊,原本並不檢視糧儲,之所以到黑山營來查看倉場,卻是因為這裡是鎮遠關最大的保障,要是這兒出了問題,前頭的鎮遠關一旦斷糧,戰時便是最大的亂子。沒想到,我今天來還沒看到倉場中的一粒糧食,就先見識了一場命案!”

    見一眾軍士噤若寒蟬,他陡然之間提高了聲音:“更荒謬的是,這命案竟是兩個膽大包天的傢伙黑吃黑,生怕我這一來,倉場弊案事發,一個殺了另一個再偽造成自殺,打算把罪責都讓另一個頂缸!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以為我徐勛眼睛瞎了不成?”

    他這突然一喝,見不少人都是縮頭縮腦,只有少數人露出瞭解氣的表情,他便沒有再開腔。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方才見兩三個小校快步奔了過來,到了近前單膝跪下行了軍禮道:“大人,存糧已經大略過秤,總共是九十七石,而且……”

    他突然雙手平伸高舉過頭道:“全都是這樣一捏就碎的貨色。”

    徐勛看著那一捧根本看不出本色的糙米,又斜睨了地上蜷縮成一團滿臉驚恐的陳千戶一眼,突然用右手拔出了那把天子劍來。眾目睽睽之下,他面無表情地走到陳千戶跟前,見其拚命搖頭,彷彿要辯解什麼,他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掏出了那團堵嘴的破布。

    “平北伯饒命,卑職只是初犯,下次再也不敢了!”陳副千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徐勛眼神中的殺機,越發覺得心中驚悸,慌忙改口又說道,“這些虧空卑職願意照原樣陪,真的,卑職的妹婿便是寧夏鎮守太監李公公,他可以為卑職擔保……”

    然而,還不等這話說完,他就只見徐勛突然仗劍一挺,緊跟著就覺得胸口一陣刺痛。低頭看見那露在外頭的半截寶劍,還有胸口迅速暈染出來的一片血色,他不由得呆在了那兒,好半晌才掙扎著問出了最後三個字。

    “為什麼?”

    徐勛卻根本沒有回答他這話的意思,而是沉聲吩咐道:“來人,將黑山營副千戶陳展及兇犯二人梟首示眾,以總旗徐令明即日起署理副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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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8 01:51:34
第六百零四章 哨探

    鎮遠關和黃河西岸之間的那片土地,確實是難得的沃土。即便對於農事並不怎麼熟悉的徐勛,當親眼看到那一片綠油油的麥田時,對比此前西北邊路上那些稀稀拉拉的麥田,他也能分辨出土地的肥沃和貧瘠來。因而,當問到這一畝地的畝產,韋勝樂呵呵地伸出了兩根手指頭時,他更是露出了深深的喜色。

    畝產一石,這便是如今天底下大多數田地的現狀,也就是在江南等等土地肥沃的地方,畝產方才會有兩石到三石四石。正因為西安曾經是多朝古都,所以陝西之地被開墾的年限太長,到處都是不適宜耕種的土地,尤其是黃土高原,因而,即便這河套平原之內亦是有瀚海沙洲,可依舊難以掩蓋其中那些土地的價值。

    “你們做得很好,這些地要是荒廢著,那就太可惜了!”

    自打聽說徐勛在黑山營直截了當殺了那個副千戶陳展,繼而更是下令將其和下手謀害倉場聶大使的兇犯一併梟首示眾之後,韋勝就對這位欽差平北伯觀感大好,此刻聽到這麼一句話,他便更加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彷彿額頭上深深的皺紋也一併撫平了。

    “有平北伯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只不過,這鎮遠關若是再不勾補人,別說種田,就是守禦的人也未必夠。再說,套內韃子來去如風,這些田地能夠收割多少都是沒準的事,與其辛辛苦苦許久,這些田土卻最終便宜了那些韃子,或者被他們的馬蹄踐踏了,那才是真正的可惜!”

    “你說得沒錯,此事我自當和三邊總制楊大人好好商議。”

    徐勛再次掃了一眼那上百畝麥田,一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待到了田地邊上,見麾下小校牽過馬來,他才剛跨上馬背,就只見那邊鎮遠關處一騎人飛也似地疾馳了過來,細細一看,不是大同遊擊將軍江彬還有誰?他風馳電掣地馳近了,不等馬停穩就滾鞍下馬大聲說道:“平北伯,不遠處有軍馬過來,大約有一二十個人!”

    因不是大股軍馬,鎮遠關上的守軍並未示警,因而見慣了小股韃子的韋勝便不以為然地說道:“不過十幾二十個人,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咱們這兒有百多號人,都是平北伯帶來的精鋭,人少就趕走,人多就閉門守禦。”

    說到這裡,他有些可惜地掃了一眼長勢正好的麥田,隨即嘆了一口氣說道:“只可惜這些韃子中間只有一小撮明白人,留著秋收的時候再來和咱們搶麥子,可大多是縱馬直接把田給踏壞了……這些陰魂不散的狗東西!”

    江彬見韋勝信口開河說了這麼一大堆,眼中厲芒一閃,卻直到韋勝說完了,他才低聲對徐勛說道:“平北伯,那一行人中有一輛馬車,瞧著很像是之前咱們見過的那個王大胖子和曹千總帶出去的,而且前頭駕車那個人,瞧著有些像他。”

    王大胖子?王景略?

    儘管草原上視野好,但也就是頂多看出星星點點的人,面目之類的甭想看清楚,但馬車這種東西憑藉江彬的眼力自然不會看錯,而王大胖子的噸位更是極其稀罕的,徐勛直到江彬更不會認錯。於是此時沉吟片刻,他便對江彬吩咐道:“既然這樣,你帶幾個機靈一些的人去前頭探查探查。”

    “得令!”

    江彬一個大同遊擊將軍,原本將徐勛送到延綏鎮,任務就算是完成了,然而,他一路送到寧夏鎮不說,而且還直接跟到而來鎮遠關來,他也知道自己這心思徐勛必然能夠看出來。所以,人家沒趕他,他就已經鬆了一口大氣,此刻哪會埋怨徐勛如同差遣一個小卒一般差遣自己,恨不得表現得更加有用些。於是,挑上了幾個自己此次帶出來的部下,他便一陣風似的往前頭疾馳而去。

    他這一走,見一眾親衛上前來簇擁著徐勛回鎮遠關,韋勝便若有所思地衝著莫峰問道:“老莫,剛剛這個江彬究竟什麼來頭?瞧著像是平北伯的親衛似的,可在我跟前老擺架子,在那位陳將軍面前倒是畢恭畢敬的。”

    “你問我,我去問誰?我也就是在甘肅鎮的時候跟的這位貴人,哪裡知道他手底下還有那些人?”莫峰一邊說一邊回頭看了一眼,“看這江彬剛剛帶著人策馬狂奔出去的架勢,彷彿那就是這位平北伯特意在這兒等著的人似的。”

    “這還差不多,否則鎮遠關這破地方,這種京城的權貴呆一天就夠嗆,他卻整整呆了三天還沒有要走的架勢。”

    然而,當韋勝陪同徐勛在鎮遠關真正等到了那風塵僕僕到簡直有些灰頭土臉的一行人時,卻是瞠目結舌。那個二十五六面目俊朗,但卻彷彿在西北的大風裡狠狠吹了一冬天,臉上還留著凍傷痕跡,人卻很是精幹的年輕軍官暫且不提——這樣的屬下他若是有,必然會笑得合不攏嘴——可那個胖得至少有二百五六的傢伙算怎麼回事?看著此人滾滾圓的身軀,聽徐勛竟是直稱其王大胖子,他忍不住在肥碩的肚子上瞧了幾眼。

    王景略把一條白白淨淨的大方巾直接給擦成了灰色,又咕嘟咕嘟喝了兩壺水,這才總算是緩過了連走了一夜加上大半天耗損的精氣神來。只不過,眼見得還有外人,他就只是賠笑說道:“托伯爺的福,這一程我和曹千總走得很順利,帶出去的人一個不少全都帶了回來。”

    “嗯,屋裡說話吧!”

    儘管對莫峰和韋勝這兩個當年的王越舊部頗為看重,但眼下的消息卻非同小可,他連陳雄也只是點了點頭,竟是回身一個人單獨進了屋子。等王景略和曹謙一塊跟了進來,他便指著兩張簡陋的石墩子說道:“你們一路辛苦了,坐下說話。”

    王景略慌忙謝過,可曹謙那一屁股坐下來輕輕鬆鬆,他這胖子卻是小心翼翼,這才總算是讓那狹小的石墩子容納了他那肥大的屁股。見徐勛首先就看著他,他忍不住掃了一旁的曹謙一眼,見其絲毫沒有搶在自己前頭的意思,他這才輕輕咳嗽了一聲。

    “咳,回稟平北伯,咱們從延綏鎮出關,先去的紅鹽池……那就是當年王總制一把火把韃子輜重燒去大半的地方。那邊原本有韃子守著熬鹽,可這一回過去,那邊卻冷冷清清,只散落著一些曾經有人呆過的痕跡,不過看樣子也就是小部落,說不定是當初打過神木堡的那一股韃子。因為再往西邊走就是一片沙漠,本來為了安全,應該折回來往邊牆附近走,但曹千總說了大人的密令,咱們只能冒險從這片沙漠的北邊走,最後在水源地邊上碰到了……”

    他突然打了個頓,直到現在,說到這一趟遭遇,他仍然有些措手不及。要知道,火篩在陝西的名聲簡直比小王子還大,從天順年間開始,這一位就開始頻頻率軍入寇,弘治年間更是三天兩頭能聽到他的名字。如今儘管廉頗老矣,可對於他這種就在邊關守禦的人來說,此人儘管便是一個應該一聽到名字就咬牙切齒的角色,真正見著的那種悸動卻不用提了。

    “碰到了火篩?”

    徐勛直接看向了曹謙,見其重重點頭,他沉吟片刻便開口問道:“他既然能夠放你們這些人平安回來,想必應該還說了些實質性的東西。”

    “是,火篩還讓我見了烏魯斯博羅特。”曹謙沒有理會王景略詫異的眼神,直直盯著徐勛說道,“大人,此前是不是有韃子的軍馬騷擾了固原?”

    “沒錯,你們帶著人出了延綏鎮之後,很快就有消息傳來,道是虜寇數萬騎攻破靖虜衛直抵固原,一時間延綏甘肅寧夏三鎮全都進入了戰備狀態。雖說邃庵公只是三邊總制,固原卻是陝西鎮所在,但他還是帶了千餘人往慶陽府去了。”

    “果然如此……”曹謙喃喃自語了一句,隨即便低頭說道,“火篩說,小王子的三子巴爾斯博羅特領了右翼三萬戶的濟農之後,卻並不滿足。就在前一個月,小王子的嫡長子圖魯博羅特已經去世了。他留下的兒子如今還不到十歲,而烏魯斯博羅特的身份如今並不被承認,所以,已經是濟農領右翼三萬戶的巴爾斯博羅特,實際上已經成了汗位的最有力繼承人!”

    這些蒙古人內部的紛爭,王景略雖說熟游河套,但那已經是舊年的事情了,因而他坐在那裡聽得津津有味,然而,徐勛的下一句話卻差點沒讓他為之跳了起來。

    “看來這位三王子還要感謝我才對,要不是我當初把他二哥烏魯斯博羅特打得落花流水,還把人關在京城好一段時日,這右翼三萬戶濟農的位子原本該是他二哥的。”徐勛說到這裡微微一頓,隨即又直截了當地問道,“那這一次,你可在火篩那裡見到了烏魯斯博羅特?”

    “見到了,他才剛娶了火篩的寡婦女兒。”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王景略是見到了火篩不假,那那位在陝西能止小兒夜啼的人物根本沒怎麼理他,反而把曹謙帶走了許久,也不知道在商量什麼,結果竟然是這些了不得的消息。有些坐立不安的他偷覷了徐勛一眼,見其一手支著下巴,顯然陷入了沉思,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便用手扶著身下的石墩子費力地站起身來:“平北伯,卑職是不是迴避一下?”

    “不用,河套的事情,我還待會有話問你。”徐勛打住了王景略的話,旋即又開口對曹謙問道,“你既然知道虜寇數萬騎破靖虜衛抵固原,又說到了巴爾斯博羅特,莫非這一次的數萬軍馬就是巴爾斯博羅特所部?”

    “是,火篩說,巴爾斯博羅特和西套瓦剌諸部打好了商量,從他們那一處借道,所以入寇的人數不會太多,頂多幾千人,等到在平涼府和固原一帶劫掠夠了,應該會沿原路退走,從賀蘭山一帶渡河,然後直接兵臨河套,挾之前大掠之後的氣勢繼續用兵,若敗了他火篩,再從寧夏鎮延綏鎮交接之處,殺個回馬槍也是難保。他說若是大人有本事,那就出兵抄巴爾斯博羅特的後衛,他截住巴爾斯博羅特的前鋒,大家各打各的,各憑本事,他解壓力,大人得軍功,兩全其美!”

    “好一個兩全其美!”徐勛說著就冷笑了一聲,“他以為我是三歲小孩不成,那麼好騙?”

    河套之地先是瓦剌舊部,然後是火篩盤踞,再加上這片地方鄰近黃河,水土肥美,又有鹽池,入寇陝西三鎮最是方便,因而現如今火篩勢力不如從前,自然禁不住別人算計他的這片後花園。徐勛雖則對火篩狀似美好的提議嗤之以鼻,但心中卻飛快計算了起來。然而,算算時間,巴爾斯博羅特在固原的用兵應該不會維持太久,若真的接下來還打算給火篩一個狠的,那眼下確實是一個機會。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楊一清用兵素來以穩妥為主,最喜歡用的是虛張聲勢,因而這一回也輕易就識破巴爾斯博羅特也是虛張聲勢。只不過,識破歸識破,楊一清如今身為三邊總制,總不成和上次在大同似的貿貿然率兵進擊。而且,機會固然美好,可也得防著陷阱,火篩可不是善良之輩!

    “那此次你們深入河套,除了火篩,可還發現有其他兵馬?”

    見曹謙和王景略齊齊搖頭,徐勛這才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快步出了門去。王景略見徐勛走了,這才忍不住一把拽住要跟上去的曹謙,低聲說道:“我說曹老弟,平北伯不會真心想要打一場吧?這要是一個不好,可是要捅大簍子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打當年王總制之後,只有河套內虜寇來襲我陝西三鎮,而陝西三鎮再無大勝,如今要是真的有機會,為什麼不打?”

    徐勛出了門之後,見韋勝和莫峰兩個年紀加在一塊遠遠超過一百歲的老傢伙正在不遠處的城牆邊上,勾肩搭背地說著什麼,那兩頭亂糟糟的灰白頭髮湊在一起,在日頭底下顯得格外刺眼。看了好一會兒,他才出聲叫道:“韋勝,莫峰!”

    見兩人大步過來,而遠處那兩個出身經歷完全不同的游擊將軍則是在探頭探腦,他就聲音低沉地問道:“如今固原之敵據聞已經轉犯隆德,不日將沿靖虜衛自賀蘭山東麓開始回撤,不日極可能繞過鎮遠關渡黃河入套,你二人一個鎮守鎮遠關多年,一個精於哨探之事,誰願意去賀蘭山西麓哨探這股軍馬人數多寡行軍路線?”

    “卑職願往!”

    兩人幾乎不分先後地應了一聲,隨即你看我我看你,同時愣在了那兒。老半晌,莫峰才開口說道:“算了,我不和你搶了,你在鎮遠關多年,這附近的情勢沒人比你熟悉。你帶人去哨探,這鎮遠關我幫你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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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28 01:51:59
第六百零五章 河朔悲歌,千金之女

    入了三月,春寒料峭的時節就徹底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春暖花開,四下里綠意盎然。京城四郊那些文人墨客最喜愛去的地方,一時都多了無數踏青賞玩的人,有的鮮衣怒馬,有的衣著寒酸,有的挾妓呼朋喚友,有的孤單單孑然一身。然而,已經紅火了將近兩年的閒園又重新迎來了眾多捧場的客人,因為又一出新戲在這兒的戲園子上演了。不同於那些演多了的老戲,這一出又是和之前金陵夢同樣的戲碼,每七日一折,閒園上演後三日內,滿城的戲園子都會跟著演,一時又是一折演罷滿城催更新,煽情之處無數人潸然淚下。

    這一出《河朔悲歌》,徐勛給的要求就是煽情狗血,最好是能每折都讓人悸動乃至於掉淚。唐寅直接找了康海,後者對戲劇原本就是興趣頗濃,一想到前頭一出金陵夢那滿城傳唱的架勢,自然也全神貫注地參與了進來,如今見到這萬人空巷的狀況,身為這作者,康大狀元自然是躊躇滿志,畢竟,他幾乎把自己從前身為狀元,卻無處伸張抱負的情緒一股腦兒全都投到了自己筆下的王越身上,而作為解元的唐寅,也是同樣一種情緒。

    因而,但凡到閒園來看這一出的自認懷才不遇,亦或是屢試不第的官員士子們,赫然是最容易被打動的一批人。至於那些沒工夫抑或原本不屑於一觀的大佬們,在兩折過後滿城議論的情況下,立時都想到了這種輿論轉折意味著什麼。

    成化年間王越被奪爵除名的時候,幾乎沒有一個人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弘治年間王越又被李廣牽連以至於鬱鬱而終的時候,儘管沒有追奪其官職,但也只是加贈太傅。而在謚號上頭,朝廷也是多加刻薄。若是以文官終謚。應該以“文”字開頭。倘若是以王越曾經封爵轉為武臣,那就當以“武”字開頭,可最後的謚號卻是以襄字開頭。

    甲冑有勞曰襄,可文武官的謚號都有相當的等次。倘若是武襄,對於武臣倒是好謚。可王岳畢竟文官,而文襄則赫然是文官謚法第二十三等,更何況是襄敏二字。至於敏字。應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斷如神曰敏;明達不滯曰敏;聞義必徙曰敏;才猷不滯曰敏;好古不怠曰敏。儘管算是嘉字。可畢竟不算太高的美謚。

    更何況,誰都沒有提應該還王越威寧伯爵位的事。

    這一天是閒園中的戲園子上演第三折《河朔悲歌》的日子。上下三層樓座無虛席,幾個位置最好的包廂全都是垂著帷幕。這已經是閒園的慣例了,雖則垂著帷幕未免看不清台上的戲子究竟是怎麼演的,可誰都知道,帷幕後頭坐著的必定是不方便在台前露面的大佬。因而除了少有來這種地方的往那幾間包廂掃上一眼,其他大多數人都是熟視無睹。當上演到拔劍誓師之際。一樓大堂也不知道是哪個好事的暴喝一聲好,一瞬間的靜寂之後,一時赫然滿堂采聲。

    三樓靠左第三個包廂中,和張敷華相對而坐的林瀚聽到這個聲音,忍不住低聲開口說道:“唐伯虎這一齣戲寫得實在是動情三分,倘若咱們不是活了這一大把年紀,知道王越雖是功勞卓著,但也並非完人,必然得被這麼一齣戲給完全糊弄了進去。公實兄,你覺得世貞非得搗鼓出這麼一齣戲來,他究竟想幹什麼?”

    “要是我能知道他在想什麼,我還用得著坐在這兒麼?”張敷華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低聲說道,“說起來,當年汪直倒台的時候,王越奪爵除名,三子削籍,那時候雖然我等也有人覺得處分太過,但皇上盛怒之際,兼且也想為附庸閹黨者戒,所以都沒說話。他這大功之人一沉淪就是整整十年,後來複起之時已經七十多,而且還是自述訟冤……唉!”

    林瀚也好張敷華也罷,全都是深恨閹黨的人,可如今徐勛西北這一去,一直有驛路急遞送回來,因而從宣府大同一直到延綏等地的邊備糜爛情況,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了兩人面前。想到當初被人彈劾冒功的王越,至少還是真真切切打過眾多勝仗的,就連被人說成十惡不赦的汪直,一樣是在戰事上頗有建樹,兩人就不知道心頭是什麼滋味。

    這一說話,兩人對外頭的戲文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一曲迥異於尋常戲詞說唱的民謡響起,赫然是虜中失陷民眾所唱的調子,間中那些“年年望明月,何日見家鄉”的思鄉之句,他們方才一下子驚覺了過來,對視一眼之後,張敷華終於忍不住走到門口掀開了一絲帷幕。但只見那些帷幕大開的包廂座位上,一張張都是面沉如水的臉。至於底樓的座位上,甚至有些拋頭露面來看戲的年輕士子們緊緊捏著拳頭。

    察覺到林瀚亦是到了背後,他便嘆了一口氣說道:“王越當年那一仗之後,虜寇多年不敢居河套,陝西三邊虜患稍解,要是那時候能趁機把河套收回來……”

    那時誰都不想讓汪直建邊功,連帶王越也被恨屋及烏一塊惱上了,有幾個想到這麼多?

    直到這一折在風沙之中謝幕,剛剛寂靜的氣氛方才一下子消解了下來,隨著三五個人的喝采,一時滿堂叫好。顧慮到此時離去,讓人瞧見不免多事,林瀚和張敷華不免默然坐在包廂中沒有立時動彈,隨著底下的喧嘩聲漸漸散去,知道人應該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們方才相繼起身,可還沒走到帷幕前,他們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康海,唐寅,這一齣戲寫得好!”

    這不是……當今正德天子?

    林瀚和張敷華對視一眼,一時都站住不動了。就只聽朱厚照的聲音漸漸近了,竟彷彿就在前頭的走廊上說話。

    “人無完人,憑什麼因為王越和汪直李廣先後有些關聯,就把人一擼到底,連一個說公道話的人都沒有?自己不打仗。在背後指摘別人倒來得起勁,徐勛先前送來的摺子上有四個字說得極好。那就是設身處地!改明兒是應該輪流讓某些官員去西北諸邊前線體驗一下將士辛苦。免得他們空口說白話指責別人冒功太舒坦了!”

    此話一出,林瀚一時忘了自己和張敷華也是悄悄前來看這麼一場戲的,立時掀開帷幕說道:“萬萬不可!”

    見那邊一行人齊齊朝自己這邊看了過來,尤其是朱厚照那瞪大了眼珠子的樣子。他這才醒悟到自己一把年紀,眼下的行動實在有些莽撞了。然而此時此刻。他不得不鎮定了一下心神,從容舉步上前去,只是衝著朱厚照微微拱了拱手。

    “言官言事。原本是本分職責。若是如此折騰,別人不免會指斥當今無用人之量。”

    朱厚照看見了林瀚後頭的張敷華,本打算頷首打個招呼,可聽到林瀚這話,他就忍不住臉色一黑,隨即輕哼一聲道:“就因為當今要肚量。就得聽憑這些人胡說八道?要知道,當皇帝的深居宮中。又看不到外頭究竟是怎麼個樣子,所以才得廣開言路,可言路上一個兩個七八個全都是眾口一詞,偏偏還是偏頗之詞,這樣下去到耳中的都是不盡不實之詞,那還有什麼好聽的!從前新進士授官必得在六部都察院試職,選外官也先得學習,讓他們去西北諸邊看看也是應有之義,要是一兩個月都受不住,這官也就不用當了!”

    林瀚還想再說,覺察到張敷華拉了拉自己的袖子,一把年紀的他不禁默然無語。這時候,張敷華才掃了一眼已經空寂下來的戲園子,輕聲說道:“事關重大,還請公子回頭先議一議,再緩緩施行。”

    “我又不是小孩子,這道理我當然知道!”

    朱厚照沒好氣地擺了擺手,隨即才興緻勃勃地說:“我還要去興安伯府看看,你二人要不要跟著去?”

    徐勛人都不在,小皇帝居然還要上興安伯府,林瀚和張敷華不禁都有些意外。然而,他們和徐勛交情密切是一回事,這會兒和小皇帝一塊去湊熱鬧又是另外一回事。當即林瀚和張敷華就同時藉口事忙婉言謝絶,見唐寅和康海行過禮後,兩人一左一右簇擁著朱厚照,再加上幾個跟著的內侍,就這麼下了樓去,他們不禁又對視了一眼。

    剛剛小皇帝點了兩個人的名字,這麼說此次搗鼓這一齣戲的不止唐寅,還有康海這個狀元?這麼一對組合……怪不得他們能寫出這樣的戲來!

    剛剛當著兩位資歷非同小可的大佬的面,康海和唐寅一聲不吭,直到出了閒園,跟在朱厚照身後的二人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可以說,事關時政的戲是不好寫的,儘管明朝沒有文字獄,可光影射朝政四個字,就足以讓他們深陷泥沼脫身不得了,要不是背後有徐勛,乃至於還有皇帝撐著,他們也寫不出那樣毫無忌憚的激昂文字來。

    而朱厚照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似的,突然就這麼回過頭來:“怕什麼,林瀚張敷華都是徐勛的人,而且還算是公道,怎麼也不可能因為這一齣戲怪罪到你們頭上來。要是你們看到他們都心虛,到時候千夫所指的時候,你們可怎麼辦?唐寅還好,康海你可是在朝堂中天天要露面的……對了,你真打算到最後直接公佈此戲是你寫的?”

    “是,倘若別人容不下,我辭官就是了!”

    康海這斬釘截鐵的一句話說得朱厚照眼睛一亮,但隨即就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怕那些色厲內荏的傢伙個鳥!出了事朕給你們兜著!”

    小皇帝在外露出這麼霸氣外露的自稱,此話一出,唐寅頓時啞然失笑。直到朱厚照被人簇擁著不情不願上了馬車,他才對康海說道:“對山賢弟,我反正是被人視作為平北伯私人了,倒是你,回頭還是好好思量思量。畢竟,較之程尚書當年的科舉弊案,王太傅的冤案,牽連到的人恐怕只有更多……”

    “沒事,反正我原本就不招元輔大人待見,朝中看不慣我們幾個譁眾取寵的人更是多了去了,多這一樁就多這一樁。”康海哂然一笑。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越是有人捂著。就越是要宣揚得人盡皆知!這天底下。終究還是有公道的!”

    唐寅雖是附和著點了點頭,但心裡卻生出了另一個念頭——要宣揚公道……首先就得握住強權!

    康海畢竟還有官身,請假陪著朱厚照來看戲就已經很離譜了,這會兒還得溜回翰林院去。而唐寅自然就陪著朱厚照徑直去了興安伯府。然而。一行人才在西角門停下,張頭探腦的門房一看見唐寅去車上扶了朱厚照下來。立時就呆住了,隨即慌忙回頭大呼小叫。好一會兒,滿頭大汗的金六方才迎了出來。

    “金管事。如今還沒到大熱天。你怎麼這麼個汗流浹背的樣子?”

    “這個……”金六瞅了瞅朱厚照,又看了一眼問話的唐寅,老半天方才把心一橫低聲說道,“雖說不恭,可小的不得不請皇上先行回宮,我家少奶奶……怕是要生了!”

    儘管知道沈悅的準日子大約就在這幾天。穩婆都早早請到了府裡安頓好了,可唐寅著實沒想到會這麼個巧法。一時間呆若木雞。然而,朱厚照在最初的一愣過後,隨即就露出了興高采烈的表情,一擺手就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是什麼話,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朕既然正好趕上了,還提什麼回去的話。徐勛這個當爹的不在,朕正好幫他看著,等他回來了也好告訴他!你們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帶路!”

    小皇帝竟然連這種熱鬧都要湊,金六簡直覺得整個人都要傻了。然而,眼看唐寅苦口婆心又規勸了兩句,朱厚照卻執意不聽,他只好嘴裡發苦地把人迎了進來,又慌忙打發人到裡頭去報信。沒過多久,徐良就腳下生風地跑了出來。

    “皇上……”

    “生了沒有?”

    被小皇帝當頭這麼一問,徐良只覺得自己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老半晌,他才乾咳一聲道:“沒這麼快,皇上,這事兒真的不是您想像那樣……咳,少則一兩個時辰,多則三四個五六個時辰甚至一整夜一整天,您還是先回去吧!”

    “沒事,朕今天沒事,有的是時間,大不了晚上就不回宮了!”朱厚照大手一揮,頗為豪氣地說道,“朕還從沒看過小孩子是什麼模樣,甭管徐勛這第一個孩子是兒子還是女兒,朕都要好好看看,異日也能有些經驗!”

    這都是什麼話,堂堂天子要這經驗幹什麼,難道將來還得去給后妃接生?

    腹謗歸腹謗,但小皇帝一副吃了稱砣鐵了心的架勢,徐良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好歹朱厚照還知道婦人產房進不得,又放了徐良回去看著,自己只留著唐寅在徐勛的外書房中一面翻書,一面耐心地等著,可卻不時吩咐隨行的瑞生去裡頭打聽消息。

    可憐的瑞生也不知道來回跑了幾趟,當傍晚時分他再次踏進那座熟悉的院子時,他猛然之間聽到了一陣響亮的嬰啼聲,一愣之後立時大喜過望,一陣風似的衝到了門口,險些和被李慶娘強令在一旁廂房裡等候,這會兒也急急忙忙衝出來的徐良撞了個滿懷。

    不多時,產房大門就被人打開了,卻是李慶娘滿臉堆笑地抱著一個襁褓出來。一看這樣子,兩人就都知道必然是雙雙平安,頓時齊齊如釋重負。而跑了太多趟以至於雙腿發軟的瑞生則是長長舒了一口氣,要不是徐良託了他一把,他竟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慶娘見這兩個都顧不得問是兒是女便這幅樣子,忍不住一陣好笑,隨即便咳嗽一聲道:“恭喜興安伯,少奶奶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千金!”

    “是丫頭?”徐良愣了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這臭小子,成天說要先抱個閨女,這一回竟是讓他心想事成了!只希望這丫頭比他爹更精明,也讓那臭小子吃個大虧!”

    儘管不知道徐良這話是什麼意思,但瑞生還是立刻湊上前去端詳襁褓中那小小的孩子。見臉還皺成一團,眼睛微微眯著,彷彿有些無精打采,他頓時生出了幾分緊張來。等到李慶娘把孩子交給徐良,他便急忙問道:“怎麼眼睛閉著?不是說孩子一生出來就能睜開眼睛麼?”

    “沒事,剛剛穩婆說了。孩子甭提多康健,就是折騰了她娘不少!”李慶娘見瑞生仍是盯著徐良手中的孩子不放。突然笑著說道。“要不,你也去抱抱好好瞧瞧?”

    “我……我不行!”瑞生趕緊連連搖手,把頭也搖成了波浪鼓似的,“我不成。真的不成!宮裡一直有人說,閹人抱孩子不祥。而且我也不會抱孩子,萬一跌著碰著……”

    “屁話,哪來這麼多禁忌!”徐良笑著把襁褓遞了過來。見瑞生好一陣手足無措。他便沒好氣地說道,“要是徐勛人在這兒,也必定不會計較這個,小心些就行了!”

    瑞生手足僵硬地接過孩子,彷彿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動作驚著了孩子,臉色竟是比任何時候都緊張。當初父親下了狠手之後。他最開始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可漸漸的他就都明白了。自己注定了就是孑然一身。尤其是在宮中見慣了那些背地裡烏七八糟的事,也知道劉瑾也好,谷大用張永也好,往往都在家裡養著幾個女人,雖不至於和鎮守太監似的在外直接置一個夫人,可意思卻差不多。然而,再看上去夫唱婦隨也好,終究不可能留下自己的孩子。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猶如父親似的,抱著這麼一個嬰兒,抱著這麼一個一出生就是萬眾期待的孩子,那種激盪的心情甚至無法訴說出來。當看到她微微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彷彿怔了一怔似的,突然一嗓子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嚇了一跳的他慌忙把孩子直接塞回了徐良的手中,頭也不回地往外衝去。

    “我去稟報皇上!”

    產房中的沈悅仍沒有從那種用儘力氣後的虛弱中回覆過來,聽到外頭那亂糟糟的聲音,緊跟著又是孩子的哭聲,她支撐著想要坐起身,卻被如意慌忙按了回去,於是,她只能側耳傾聽著外頭喜悅的聲音,最後使勁攥緊了拳頭。

    “這麼痛的事,我都挺過來了,你在外頭千萬也給我挺住!”

    “小姐,你在這嘟囔什麼呢!”如意忍不住又露出了舊日稱呼,拿著帕子給沈悅擦了擦汗,這才含笑說道,“要是少爺知道自己有了個女兒,必定不知道怎麼高興呢!”

    “是啊是啊,天底下盼望生女兒多過生兒子的爹爹,大概也就他這麼一個……”沈悅沒好氣地撇了撇嘴,隨即方才滿臉悵惘地說道,“這個傢伙,他終究還是沒趕回來……”

    儘管於理不合,但朱厚照最終還是徑直闖了進來。面對這狀況,徐良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抱著孩子上了前去,隨即心驚膽顫地看著小皇帝不由分說伸手過來搶孩子。見朱厚照笨手笨腳地抱著襁褓眉開眼笑唸唸有詞的樣子,徐良仿若產生了一股錯覺。

    雖說是當今天子,可有的時候,這位小皇帝還真的是就像個尚未長大的大孩子!

    朱厚照直到過足了抱孩子的癮,這才戀戀不捨地把孩子交給了一旁上來的李慶娘,只以為這是個尋常僕婦,旋即就興緻勃勃地問道:“對了,名字起好了嗎?”

    “徐勛臨走之前,已經預備好了男孩女孩兩個名字。”說到這裡,徐良忍不住懷疑徐勛是蓄謀已久,知道自己回不來,又怕有人越俎代庖,所以竟連這個都先準備好了。不等朱厚照追問,他就坦然說道,“倘若是女孩,便取名為寧,取平安之意。倘若是男孩,便取名為憲,取博聞多能之意。”

    朱厚照頓時大為遺憾地嘆了一口氣:“朕還想替他的兒女取個名字呢,沒想到給他搶在了前頭……這樣吧,將來這孩子的表字朕來取,誰都不許和朕搶!”

    此時此刻,徐良很想提醒一聲,這男孩子讓尊長取表字也就算了,可自己這個是孫女,讓當今皇帝賜表字那就成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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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六章 強龍不壓地頭蛇?

    寧夏鎮東北隅,鎮守太監府。

    儘管總兵只有一個,但歷來從南京到其餘各地,鎮守太監一般情形之下,總有兩個。按理這些人在京城裡就很少低調,外放到了地方,自然更是作威作福,兩個人占一處宅子是決計不肯的。然而,在這寧夏城中,兩位鎮守太監卻是很鮮見地同住一處府邸。一個佔據東路,一個佔據西路,涇渭分明,平日裡下頭的侍僕也很少往對面的地方去串門。

    之所以是這麼一種格局,原因很簡單,自打弘治十五年因劉大夏所薦,楊一清到陝西督理馬政之後,就大刀闊斧地整治了陝西三處邊鎮的種種舊病,其中最厲害的一條不是別的,便是裁撤了鎮守太監的用度。原本這寧夏城中亦是如其他地方一樣,兩個鎮守太監中,資歷較老的住鎮守太監府,另外一人則是在外另擇華屋美室,可楊一清這砍掉了他們每年用度中的一多半,彼時正是朝中諸大佬當政之際,鎮守太監就是惱火也無處告狀,不得不併在一塊。

    而眼下的李增鄧廣,全都是正德改元之後方才外派過來的,對這種侷促的環境原本亦大為不滿,奈何楊一清的薦主劉大夏是憤然致仕了,連帶劉健謝遷也被趕出了朝廷,可架不住楊一清背後有一個頂頂厲害的靠山。因而,敢怒不敢言的他們也只得接受了這個現實。現如今這位平北伯徐勛還親自到了寧夏,前幾日那個下馬威之後,兩人就更難受了。

    所以這一天接著從京城過來的劉瑾特使司禮監奉御王寧,兩人不免唉聲嘆氣。他們的職司全都是重重賄賂了劉瑾這才得來,原以為陝西地處邊陲,總能有大把的好處。可他們的用度被楊一清一個慣例兩字卡得緊緊的,和總兵府那邊才剛搭上慶王的線,生意沒跑上兩次,就被才剛到來的徐勛給洞察了一個分明,這會兒簡直連調走的心思都有了。

    “王公公,不是咱們挑三揀四,實在是這位平北伯太讓人捉摸不透了。慶王生辰宴客,總兵府人人都去了趨奉,他本該大發雷霆的,可反而讓仇鉞轉送了玉帶作為賀禮,可咱們這兒呢……我那個小舅子陳展雖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可終究是兵部白紙黑字任命的副千戶,他說殺就殺了,這會兒人頭聽說還懸掛在黑山營的旗杆上!”

    說到這裡,儘管不曾親見,但那兒悄悄跑回來報信的老軍說得繪聲繪色,他就是晚上睡覺也彷彿能看到那血淋淋的腦袋,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隨即才又苦著臉說道:“我當初和老鄧來寧夏鎮,說好了向劉公公的歲貢,可如今別說這一筆,只怕就連這位子能否坐牢靠還未必可知。如今平北伯人是不在寧夏,可苗公公張公公成日裡在城中四處晃悠,他們是什麼牌名上的人,若抓著我和老鄧一丁點把柄,咱們就徹底靠邊站了!”

    “話也不是這麼說。”

    王寧在京城一抓一大把的大璫眼中,算不得什麼,但放在外頭,單憑他是劉瑾親信的名頭,就足以讓人高看一眼。然而,一想到在京城和徐勛分庭抗禮的徐勛人在寧夏,他也不能過度打包票,因而只是微微笑道:“劉公公自然能體諒你們的難處。畢竟,楊一清已經被人稱作是陝西王,給他撐腰的徐勛人又親自到了寧夏來,再加上苗公公張公公,你們自然撐不住。所以,這軍略邊務上的事情,你們就不要插手了,你們看看這個。”

    見王寧從懷裡拿出一封信函來的,李增鄧廣對視一眼,隨即齊齊站起身,李增率先恭恭敬敬雙手接了過來。打開信封取出裡頭那薄薄一張信箋,他只掃了一眼就遞了給鄧廣,隨即又驚又喜地說道:“劉公公是說,在陝西屯田?”

    “正是如此!”王寧得意地一笑,這才用手指輕輕敲著面前的桌子說道,“陝西三鎮地處西北,劉公公明察秋毫,核對過歷年賬冊,發現轉運糧食實在是太難了。與其每年耗費無數腳力錢把糧餉運上來,不如讓陝西諸衛開荒屯田,如此不但可以自給自足,而且還能夠向朝廷繳納夏稅秋糧,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鄧廣這時候也看完了手頭的劉瑾手令,一時看到了其中的巨大財路,頓時難掩激動地說:“劉公公此計真是大善,只是不知道這事……”

    “這是劉公公的善政,當然不能交給那些囉囉嗦嗦的官員,就交給你們兩個!”王寧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見兩人都露出了深深的喜色,他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當然,這樣的好事,每畝地的出產裡頭,你們別忘了給劉公公……”

    “是是是,這是必然的,王公公就是不提醒,也合該咱們孝敬!”李增搶在前頭表了忠心,見王寧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想了想就又滿臉堆笑地說道,“倒是王公公不遠數千里到了咱們陝西來,我和鄧公公若是讓您空手回去,那也太不像話了些。還請王公公少待幾日,我和鄧公公還有打點劉公公的禮物請您帶回去。”

    見李增不動聲色已經是塞了一樣東西過來,王寧低頭一看,見是一塊質地上佳的美玉,他自然笑納了,緊跟著又同樣笑納了鄧廣的一隻金麒麟。接下來,三人自然是就屯田之事彼此好生商量了一番,最終差不多定下了條陳之後,外頭就傳來了一個尖細的聲音。

    “啟稟公公,平北伯已經到帥府了!”

    “怎麼又那麼快?”

    李增鄧廣上任的時候,都曾經在寧夏鎮的各個重要衛所象徵性地轉了一圈,其中寧夏平虜千戶所自然是一定得去的。但是,在寧夏平虜所西北面一百餘里的鎮遠關,他們卻誰也沒去過,只聽說那是整個寧夏鎮最靠接近虜寇的地方,誰也不樂意跑這個冤枉路。如今徐勛整治了黑山營,聽說又不知道在鎮遠關搗鼓什麼名堂,本還希望人在那兒索性多呆幾天,可誰想這會兒人又突然回來了!

    於是,鄧廣沉吟片刻,就討好地看著王寧道:“王公公,您說咱們是不是……”

    “平北伯是欽差,再說之前在黑山營動了那樣的殺機,你們總得過去一趟,回頭也得把自己給撕擄乾淨,順帶把事情擼平了,否則他要是真的吃了稱砣鐵了心,你們這鎮守太監也幹不下去!”見李增和鄧廣都是噤若寒蟬,這時候王寧方才慢條斯理地說道,“當然,咱家也跟著你們一道去。平北伯和劉公公一直都沒撕破臉,有些事情總要買劉公公一個面子。”

    彷彿正印證了王寧的話,當他們三個趕到帥府大堂的時候,果然發現徐勛並未一回來就雷厲風行地追究黑山營的事,而是正攤開了地圖和姜漢等眾將說此次犯固原退去的那股虜寇。當聽到徐勛說到這一股虜寇可能是小王子的其中一子領軍時,王寧頓時眼睛一亮。

    瞅了個空子,他便開口笑道:“倘若真的是小王子的兒子,那若是能拿住人,豈不是天大的功勞?說起來,上一次平北伯也是帶兵大破小王子兵馬,聽說連其次子都不知所蹤,要是這一回再依樣畫葫蘆來一次,那小王子的威風就再也抖不起來了!自打上次弘治十八年的大捷之後,九邊就再也沒有打過什麼像樣的勝仗,這可是難得的機會!”

    徐勛這時候方才注意到隨李增鄧廣過來的王寧。劉瑾麾下第一得用的臂膀,他當然不會認不出來,只這會兒人到陝西,卻不知道是因為什麼緣故。因而,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這才看向了鎮守寧夏總兵官姜漢。

    “這一股兵馬還未知多少,寧夏兵力遠不如延綏,倘若貿然調兵……”

    “姜總兵所慮不錯,所以,我已經命人去哨探了,如今要做的只是預備。我眼下只想問,寧夏前衛和左右中屯衛,總共能抽出多少兵馬來?”

    軍功的誘惑很大,但風險卻更大,此時此刻,姜漢忍不住躊躇了片刻,這才聲音艱澀地開口說道:“寧夏前衛和左右中屯衛,頂多能抽出總計一萬的軍馬。”

    徐勛點了點頭,卻沒有說接下來如何,而是看著王寧道:“王公公不跟在劉公公左右,卻怎會到了寧夏鎮來?”

    王寧正在思量此番無論如何也要攛掇徐勛用兵——儘管徐勛倘若建下功勛,回朝之後必然聲勢更盛,但打仗不比其他,尤其是對戰虜寇,不少久戰將領也是勝少敗多,倘若徐勛只憑著此前勝績,萬一栽了觔斗,那時候聖眷一去,劉瑾輕輕鬆鬆就能佔據上風。而且,徐勛既然出去打仗,少說也得十天半個月不在寧夏,這屯田事宜也能進行得更順利。因而,徐勛這一問,他一開始竟是沒留神,直到李增咳嗽了一聲,他這才回過神來。

    儘管沒聽到徐勛問什麼,但在他想來,徐勛必然還在談剛剛的戰事,因而清了清嗓子就開口說道:“平北伯此前僅率千餘人也能縱橫敵後戰果非凡,如今若有大軍相助,自然所向披靡虜寇聞風喪膽……”

    他說著說著,就發現了四周眾人那奇怪的眼神,立時就明白只怕自己是弄巧成拙,然而,此時要是打住反而更加尷尬,他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直到徐勛似笑非笑看了過來,他才訕訕地住了口。

    “想不到我在王公公心目中,居然是這麼個英雄人物。”徐勛不用想也知道王寧在打什麼算盤,因而譏刺了一句後,他就淡淡地說道,“兵者兇器,我又不是什麼絶世豪傑,還未打過,說什麼讓人望風而逃所向披靡?倒是王公公還不曾說,此來寧夏有何貴幹?”

    王寧這才醒悟到徐勛剛剛是問自己的來意,結果自己馬屁卻拍到了馬腿上。只是他素來臉皮極厚,心念一轉便丟下了那些尷尬,卻是畢恭畢敬地躬身說道:“回稟平北伯,我是奉劉公公之命,前來寧夏鎮守太監府索要前幾年的節略冊子。劉公公說了,既然如今吏部考核官員不用拘泥時限,那鎮守太監自然也當如此。做得好就留用,做得不好就革除,否則難收一視同仁之效。”

    此話一出,李增鄧廣都是一愣,但隨即就醒悟到王寧只是不願意在徐勛面前露出屯田事的口風,這才拿話遮掩,因而都沒怎麼往心裡去。至於總兵姜漢和副總兵參將幾個游擊將軍,就更不會把王寧這話往心裡去了。然而,別人不在意,徐勛卻是眉頭微微一挑。

    “哦?原來劉公公如此公允,竟然連鎮守太監也要開始考察了。”不等王寧有改口的機會,他就笑著說道,“我都差點忘了,此前我在黑山營殺了副千戶陳展,據說他就是李公公的小舅子?他那時候還開口求饒說,那些虧空李公公會替他填補,可我那時候正好氣昏了頭,手一滑,也就沒能留手,不知道李公公怎麼說?”

    自己不過是隨口捏造了一個藉口,可徐勛卻突然打蛇隨棍上把這麼一件事揭了開來,還說什麼手滑,王寧一時恨得牙癢癢的。可是,這屯田事他已經對李增和鄧廣言明了,這時候斷然不會真的放棄李增,更何況他還沒有代劉瑾做決定的資格。於是,他只能沒好氣地斜睨了李增一眼說道:“李公公,那陳展還有什麼直系親屬沒有?”

    “這個……”李增一想起小舅子就一個才滿三歲的兒子,指望別人來還那虧空決計不現實,更何況他這一年多來從中吃了不少好處,因而,在徐勛陰惻惻的目光下,他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既然是他罪該萬死留下的虧空,自然我該給他填補,不知道這積欠究竟是……”

    “哦,賬面看,至少給他貪沒了三千多石糧食。”徐勛見李增彷彿給他打了一悶棍似的,這才又補充了一句,“若是李公公肯給他賠出來,那自然是最好。只不過,黑山營地處山口,運輸不便,還請用糧車儘快送過去。”

    自己就不該聽王寧攛掇特意跑來的,這一回損耗大了!陝西的糧價可不比江南,再加上路上的腳力,他這一回至少得配上去數千貫!

    直到王寧和臉色鐵青的李增,臉色微妙的鄧廣告辭離去,剛剛眼看兩邊拉鋸了這麼一場的姜漢等眾將方才都明白了過來。原本以為不過是你知我知的雙簧,沒想到最後徐勛竟是在李增身上狠狠割了一刀,這位鎮守太監要吐出來的比之前吃進去的何止多一倍?黑山營就是虧空再多,也不至於有三千多石,徐勛分明是把從前歷年積欠都壓在了李增身上!

    “平北伯,那剛剛議的軍務……”

    “寧夏前衛和左右中屯衛的調兵準備,就交給姜總戎了。”徐勛頓了一頓,又環視了一眼眾將,這才沉聲說道,“各位儘管放心,若沒有詳盡的情報消息,我絶不會貿貿然提出兵!”

    儘管姜漢等人慇勤相請,但徐勛答應了這一晚去總兵府赴宴,卻依舊堅持住在關帝廟。畢竟,人在關帝廟進出方便,總好過在總兵府進進出出都在人眼皮子底下。等到回了關帝廟,早已等了他好一會兒的苗逵和張永齊齊上了前來。

    “苗公公本說是要去總兵府的,我說那邊人多嘴雜,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還不如等你回來了好好盤問個仔細。”張永說著就急不可耐地指著東邊闢作議事廳的一座配殿說道:“裡頭地圖等等已經都備好了,就等你平北伯大駕光臨。”

    徐勛見曹謐正站在苗逵張永身後不遠處,一雙眼睛先仔仔細細端詳了他背後的曹謙,這才不自然地瞅了他一眼,他便欣然點頭道:“好,我們進去說!”

    然而,快到配殿門口的時候,他卻突然想到了什麼,扭頭看見只有陳雄和曹謙跟了上來,而王景略王大胖子正在笑眯眯地和四下里的其他軍將打招呼,他便沒好氣地說道:“王大胖子,別在外頭磨蹭,進來說話!”

    王景略詫異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見徐勛不耐煩地點了點頭,他立時受寵若驚地跟了進去。待發現曹家兄弟倆一個門外一個門內站著,顯見是怕人聽去了這要緊軍情,他更是心中忐忑了起來,斜簽著身子在一張條凳上坐下了。然而,也不知道是這關帝廟中的條凳時間太長腐朽了,還是他的份量著實太重了,這一屁股下去,就只聽嘎吱嘎吱一陣聲響,隨即整張凳子突然四分五裂,他一個不留神就順勢跌了下去。

    好在一旁的陳雄眼疾手快,順勢拉了他一把,可自己險些沒被這沉重的身軀拖得一塊倒下。直到王景略驚魂未定站穩了,他這才沒好氣地說道:“你一個帶兵打仗的軍官,竟然把自個養成這樣子,也真是古今罕見的奇聞了!”

    王景略臉色漲得通紅,唯唯諾諾連著賠了好些不是,見眾人已經是圍到了那邊的一張方桌前,他方才慌忙跟著過去。儘管自己在神木堡鎮羌所時,也用過這樣的軍圖,可對比眼下這一張標註著寧夏鎮各大衛所堡壘以及關外不少河流等等的地圖時,他仍是大大吃了一驚,眼神中不由得流露出了少有的神光來。

    聽徐勛大略解說了曹謙和王景略從河套打聽來的消息,苗逵沉吟片刻,便忍不住低聲說道:“火篩已經是行將就木的人了,我擔心的只有一件事,他這消息會不會有詐?”

    徐勛眉頭一挑:“比如說?”

    “比如說,他已經向小王子輸誠,打算趁著這次的機會誘了我軍出來,然後和小王子那股兵馬合在一塊,讓咱們吃個大虧!”

    苗逵的話讓張永和陳雄悚然動容,兩人見徐勛面色絲毫變化都沒有,張永就忍不住開口說道:“徐老弟,苗公公這話不是危言聳聽,這可能不是沒有……”

    “你們說的沒錯,這可能性不但不是沒有,而且還相當大!”

    見苗逵和張永陳雄都鬆了一口氣,徐勛若有所思地說道:“前年年底我讓人將烏魯斯博羅特交給火篩的時候,他透露了小王子部攻延綏的事,結果嚴陣以待的楊邃庵直接讓他們吃了個不大不小的虧。經過這一事,去年曹謙見到火篩的時候,他還說沒法探知小王子所部的動向,怎麼這一次曹謙卻從他口中知道了這麼詳盡的情報?不但知道領軍的人是誰,而且有多少人,又是和西套諸部打好商量入寇的,這種詳情都一清二楚,豈不是有些不合情理?”

    說到這裡,徐勛便聳了聳肩道:“自家人知自家事,之前我能夠僥倖拿住烏魯斯博羅特,靠的是天時地利人和,並不是我徐勛打仗有多大本事,因為封了個平北伯就得意忘形,為了軍功就徑直往上衝,這種事我是不做的。所以,之前我已經派了鎮遠關百戶韋勝帶人去哨探,他鎮守鎮遠關二十多年,這附近地形無人再比他更熟。本來是打算再讓王大胖子走一趟的,奈何他這身材太過扎眼,我只好把人帶了回來。”

    說到這裡,徐勛便看著王景略問道:“如今我想問你,這河套之中,你可知道有什麼地方最適合設伏?或者說,最適合紮營?”

    王景略這時候方才明白了過來,連忙在那地圖上指指點點,好一會兒方才開口說道:“第一個當然是當年王太傅率兵燒了韃子輜重的紅鹽池,只不過那裡打過那麼一仗,韃子十有**不會選擇在那兒紮營亦或是設伏。至於第二個……應該就是這兒了!”

    他那肥大的手指,一下子點在了那條黃河旁邊支流的東北面,見其他人都聚精會神看了過來,他方才笑呵呵地說道:“一來水源充足,二來這地方背靠沙漠,更北面則是韃子的地盤,不虞遭人背後突襲。而且這裡的地勢有些高低,沒有比這更適合紮營的地方了!”

    聽到這話,徐勛終於精神一振。接下來,就得看哨探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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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七章 鴻門宴

    總兵府設宴,而不是總兵宅設宴,這自然是意義不同。

    儘管只是一條街上相鄰緊挨著的兩座院子,可一個是鎮守寧夏總兵官姜漢以官方身份設宴款待平北伯徐勛,另一個則是以私人的身份招待親朋好友。所以這一天,寧夏鎮上上下下的軍官到了個齊全,連寧夏前衛和左右中屯衛的高級軍官也來了不少。

    大家本以為這位一來就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少年權貴必然要擺擺架子,拖到最後才姍姍來遲,可自忖來了個大早的他們卻赫然發現,帥府點將的議事廳前,姜漢正在和幾個人談笑風生。其中那個負手而立面帶笑容的,不是之前見過的徐勛還有誰?

    自打徐勛從鎮遠關回來,又帶來了此前來犯固原的那一股軍馬的消息,隨即又讓他抽調寧夏前衛和左右中屯衛的兵馬,姜漢就一直在考慮萬一徐勛強令他出兵該怎麼辦,甚至已經讓人飛馬急告三邊總制楊一清。本想藉著今日晚上設宴再探聽探聽消息,可誰想徐勛人是早早來了,可卻約法三章,今日不談公事。所以,這會兒他只能心不在焉地聽著徐勛身邊幾個人在那大說特說此番路過宣府大同的諸多風土人情。

    仇鉞和幾個將領湊了上去,聽陳雄笑吟吟地提到大同婆娘,其中一個參將便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道:“要說大同婆娘,確實除了京城,這北邊無人能比。聽說如今在花籍的樂戶就有超過兩千,歌舞管弦日夜不絶,從前慶王曾幾次花了大價錢從大同弄來了一批歌舞姬人,這才有慶王府眼下的女樂。就是咱們寧夏城中的青樓楚館,不少也都是原籍大同的婆娘。要說滋味,她們卻是比淮揚江南的女子還有味道些。”

    這話題雖是陳雄勾起的。可這會兒引申出去太遠,而且連此前慶王壽辰的那檔子事也給揭了出來。姜漢不禁不滿地往那邊斜睨了一眼。然而。那參將乃是靈州左參將楚宏,還是剛剛從靈州所回來,並不知道此前的過節,因而絲毫沒注意到姜漢的發黑的臉色。說到這裡甚至還笑呵呵地問道:“總戎大人,今日既是設宴招待平北伯和諸位京城來的貴人。不如出條子向慶王府借幾個姬人來如何,否則觥籌交錯之間,也沒什麼滋味……”

    “咳。咳咳!”

    姜漢重重咳嗽了幾聲。正想敲打楚宏幾句,徐勛卻微微笑道:“怎麼,慶王府的歌舞姬人,平日裡也是能隨便借的?”

    “聽說慶王做壽不看賀禮,只看心意,足可見為人尚算慷慨。再說有總兵府具名,哪裡會不借?”陳雄雖則年近五十。可出門在外近一個半月沒松乏過,徐勛又說過今晚上不過消遣消遣,因而他就笑呵呵地說道,“姜總兵意下如何?”

    儘管寧夏城中亦有巡按御史,這種事情根本摀不住,御史十有八九會往上彈劾,可眼見徐勛彷彿不以為意的樣子,姜漢便立時點點頭道:“也好,我這就派人去慶王府!”

    隨著眾將陸陸續續的到來,姜漢少不得向徐勛一一引見。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不過是領著人報官職名姓,可徐勛下一刻就能笑吟吟地說出人的履歷戰功來。若只是參將游擊將軍這一級也就算了,可下頭的守備、都司、中軍官,甚至那些寧夏諸衛的指揮使指揮僉事,有一多半徐勛都彷彿瞭若指掌,隨口就能說出人曾經最得意的戰功成就,如此一言一語搔到人的癢處,等到真正開席之際,今日赴宴的軍官們原本那忐忑不安一時都無影無蹤。

    地處西北,菜餚中用得最多的便是羊肉。姜漢原本還擔心徐勛乃是金陵人氏,未必習慣吃羊肉,可眼見他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談笑了無禁忌,和前兩次見面的時候大不相同,一時只覺得腦袋亂糟糟的。尤其是見一個指揮使捧著個大碗上去敬酒,徐勛竟是二話不說一飲而盡,他更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西北的酒,可是入口就烈,到胃裡更烈的玩意!

    徐勛也知道自己那點酒量,這一碗下肚覺得火燒似的,又見其他不少人都躍躍欲試,他卻信手把碗倒扣在了桌子上,笑著說道:“算起來已經喝了六七碗了,斷然不能再喝。諸位且容我隨意,我可還想留著點肚子品嚐其他好東西,不能只讓酒給灌飽了!”

    恰逢這時候又送上了大盤羊肉上來,眾將自然齊齊大笑了起來。畢竟,如今的武將卻還沒到後來一心效仿文官氣度,連走路都要美婢攙扶,穿著亦是儒衫綸巾,就差沒像詩文中的諸葛武侯那樣搖一把羽扇的地步,最推崇的還是豪傑氣度爽快性子。譬如那些凡事都好節制,連吃飯都是淺嚐輒止的文臣,與其同席那就真是拘束透了。

    因而,仇鉞甚至聽到左右在那兒低聲議論道:“之前還以為這平北伯是不好親近的權貴性子,如今看來,只要不招惹他,倒是還好。你看看,這會兒都是直接拿手抓的!想當初姜總兵設宴款待楊總制的時候,楊總制往那兒一坐,下頭可是沒人敢在吃飯的時候吭聲,更不要說招來歌舞姬人助興了!”

    “說的是……哎,來了來了,竟然是慶王府的彩雲班!”

    隨著這一聲驚呼,甚至有將領忘乎所以地站起身來。須知慶府歌舞伎不少,但來自大同的班子,卻就這麼一個。三十七人中,十二人為樂,十二人為舞,十二人為歌,領唱的姬人花名曰塞上雪,便是因為其肌膚勝雪,最為慶王寵愛之人。如今慶王能夠把這麼一個班子送到總兵府,足可見徐勛的面子大。

    只是,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倘若沒有之前徐勛送到慶王府的那樣一份重重壽禮,這次又暗自派人去說了一聲,慶王也斷然不會投桃報李,如此慷慨大方。

    牙板三聲之後,旋即便是琵琶聲起。儘管徐勛在京城已經聽過玉堂春那一曲讓張彩這個一時名士都讚不絕口的《十面埋伏》。但此時聽到這數人齊奏卻絲毫不亂的琵琶聲,仍是忍不住停箸細細欣賞了起來。倏忽間。曲調驟然一變。其中數人仍是之前的輕攏慢捻,而另外數人卻是陡然用右手奏起了剛勁有力的曲調,卻是撥弦之中猶如風雨大作。而此時此刻,歌姬之中便有一個裝束最艷麗。膚色最白皙的姬人起頭吟唱了起來。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一人唱罷,眾人齊唱,一時間。那琵琶聲和歌聲彷彿融合在了一起。陳雄突然帶頭叫了一個好字。他這一起頭,四下里采聲雷動,就連起初擔心徐勛讓自己往慶王府借歌舞班子興許另有目的的姜漢,瞧見徐勛亦是撫掌讚歎,不由得心情為之一鬆。

    朱厚照素來喜愛玩樂,張永陪著這位主兒看遍宮中教坊司的歌舞。本司胡同演樂胡同勾闌胡同這些煙花之地也是常去的,最初還不覺得這歌詞調子有何新奇之處。但此時設身處地地聽了這麼一會,他縱使一個閹人,也生出了血脈賁張的感覺來。此時此刻待到歌聲樂聲稍稍低落了下去,他才忍不住出聲問道:“歌姬和坐樂都已經見識過了,那些舞姬呢?”

    “舞姬來了!”

    隨著徐勛這一句低低的回答,就只見一色十二名做將軍打扮的舞姬亦是湧入了偌大的廳堂之中。皮靴輕甲,再加上那仿若頭盔似的帽子,以及那不知是真是假的佩劍,一時更是帶出了幾分戰場上的肅殺氣氛來。隨著琵琶聲驟然一停,取而代之的是長簫聲起,眾人不知不覺竟生出了一種夕陽照大漠的落寞蒼涼。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儘管又是一首唐詩,但此時一眾歌姬卻是低聲曼唱,和之前猶如的激昂比起來,卻是更顯悲壯。一眾舞姬隨著唱詞從最初的守城到最後的敵襲,雖只是區區十二人,卻讓人猶如身臨其境,哪怕是座上多是和虜寇交過手的將領,此時此刻也全都看得聚精會神。而這一次,卻是直到樂聲停歇,歌舞女樂姬人齊齊下拜,四下里依舊鴉雀無聲。

    “果然不愧慶王府的歌舞,名不虛傳。”

    徐勛純粹以欣賞的角度看完了這一出不過一盞茶功夫的的歌舞,因而第一個開口打破了沉寂。見一眾人等依舊拜伏在地,他便開口說道:“這一出歌舞可是新排的?”

    聞聽此言,此前領唱的那名歌姬便抬起頭,恰是嬌顏如雪:“回稟平北伯,賤妾等人十日前才剛剛排好這一班歌舞,原本是打算在今年王妃三十大壽上獻演,但今日慶王殿下特意吩咐,必要以新歌新舞獻演,所以便倉促之間搬上來了。若有疏失之處,還請平北伯恕罪。”

    說到這裡,她便額頭點地再次行下禮去。今天被差遣到總兵府來獻藝,彩雲班眾人都知道是鎮守寧夏總兵官姜漢為了設宴款待平北伯徐勛,而自家慶王竟彷彿也有交好之意,特地賣足了力氣。可即便如此,畢竟是剛剛排演好的,總免不了有兩三個小錯。想著眼前是來自京師的貴人,眾人免不了都有些戰戰兢兢。

    “曲好,歌好,舞好,最要緊的是,今日這一出應景!”

    徐勛笑著站起身來,隨手拿起剛剛過後就一直擱置在旁的酒甕,把倒扣的碗重新翻轉了過來,滿滿倒了一碗,這才舉起以示眾人道:“我本來已經不勝酒力,可今天看了這樣的歌舞,著實不可無酒。諸位將軍,剛剛這好曲好歌好舞足可下酒了,我敬諸位一碗!”

    原本以為今日這一宴乃是鴻門宴,諸將都是心懷忐忑而來,可好酒好菜之後更是看了一出往日幾乎甭想看到的好歌舞,旋即徐勛更是親自敬酒,上上下下全都覺得極有面子,一時間,總兵姜漢帶頭,眾將站起身來忙著各自倒酒。最後齊齊舉起了碗來。

    “就以這一碗,祝他日不教胡馬度陰山!”

    剛剛連用了兩首唐詩。此時徐勛又是這麼一句。上下人等也不覺得突兀,自是齊齊應和了一聲。跪伏於下的歌舞姬人彼此小心翼翼地對視了一眼,都知道剛剛的歌舞曲子是對了這些京城貴人的胃口,自然都是極其歡喜。果然。等上頭一眾將校一飲而盡之後,徐勛便開口說道:“特意讓你們從慶王府過來獻演這麼一曲。也不能讓你們白跑一趟,賞!”

    姜漢正想說已經備好了賞錢,可誰料徐勛身旁已經有一個年輕軍官站起身來。認得是此前府軍前衛派到寧夏鎮來公幹過的。彷彿是如今鎮守固原總兵官曹雄的次子曹謐。他眉頭才一挑,卻見曹謐已經捧了一個匣子走到了那些歌舞姬人面前。

    “金玉俗物,不能酬此好曲好歌好舞。聽說從前北邊風俗,婦人都有裙刀,這匣子裡的裙刀,便賞了你們!”

    眾妓都是為之一愕。然而,知道總兵府必然另有賞賜。領頭的塞上雪少不得再次盈盈拜謝,接了那匣子之後退出了廳堂。等到姜漢的親兵送來了一籮筐的清錢,她笑著吩咐跟來的人收了,等到抱著匣子和其他幾個素來親近的上了馬車,禁不住眾姊妹挑唆,她便揭開了蓋子。見其中果然是六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裙刀,她忍不住抓了其中一把在手中把玩。

    “這位平北伯也真奇怪,聽說今日也是他特意命人來說道,要演什麼戰爭的歌舞曲子,幸好咱們有排練過這麼一出,否則怎麼拿得出來?”另一個姬人也好奇地探頭過去湊在那匣子上瞧看,見一色都是黑黝黝的鞘子,她忍不住撇了撇嘴道,“要我說,我還真希望他能送兩樣內造的首飾。”

    “小蹄子,內造的首飾是咱們消受得起的?縱使送回去也多半是要交上去的,王府王妃和那些正經夫人們還不夠分呢,還不如這些裙刀,說不定能落在咱們手上。”

    塞上雪輕輕哼了一聲,突然信手抽刀出鞘,見這外表平平無奇的裙刀刀刃異常短小鋒利,她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念頭,當即笑吟吟地將其塞進了懷裡,隨即看著週遭的另外四個人低聲說道:“橫豎裡頭是什麼東西,也就是我們幾個知道,一人一把留個紀念,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大名鼎鼎的平北伯賞賜的東西。剩下的這一把,回頭獻給慶王殿下,就說是平北伯賞賜的,料想這種東西王府妃妾也是不會要的,他要麼重新賞了給我,要麼自己留著把玩,總不至於去問平北伯究竟賞了多少把?”

    儘管眾人口中說還不如賞賜金銀首飾,可見東西其貌不揚,可確實是鋒利,又短小不起眼,可留著防身,一時之間,其他四人只猶豫片刻,就一人伸出手來拿了一把,做賊似的藏在懷裡。等到塞上雪又蓋上了匣蓋,方才有人好奇地問道:“就不知道平北伯大老遠地從京城過來,為何會帶著裙刀這種東西?”

    不止是她們這幾個歌舞姬人不解,廳堂之上,徐勛把東西賞賜了下去,眾將之中也有不少人不解。此時已經是曲終人散之際,有人已經醉意深了,因而左手靠下的座位上,便有人忍不住開口問道:“不知平北伯剛剛緣何賞賜那些歌舞姬人裙刀?”

    此話一出,其他人不禁齊齊朝那多嘴的人看去。尤其是總兵姜漢不無猜測——徐勛這幾把裙刀恐怕不單單是為了那些個歌舞姬人準備的,倘若是回頭真的一定要出擊,眾將之中有誰不肯應命,徐勛這一把裙刀送出來,那時候一世英名都要丟盡了!

    “我聽說西北民風彪悍,多出豪傑英雄之士,縱使女子也是剛烈,隨身帶著裙刀是習俗,一時起意,便備下了這麼一些,沒想到今天果真有送出去的機會。”

    徐勛卻是彷彿漫不經心似的答了一句,見那問話的指揮使已經被同僚拖了下去,其他人再沒有二話,他便搖搖晃晃站起身,隨便拱了拱手道:“今日想來應該是賓主盡歡,皆大歡喜。寧夏地處邊陲苦寒之地,諸位長年在這兒駐守,不免枯燥苦悶,偶爾賞鑒賞鑒歌舞,也沒有什麼不應當之處。只是各位也需得知道,寧夏鎮乃是九邊之一,虜寇此次固然是犯的固原,可萬一殺一個回馬槍,寧夏鎮也並不是高枕無憂的!太平之際聽歌觀舞,那是娛情,但戰事正酣之際賞鑒歌舞,那便是利刃加頸尤不自知!”

    見下頭一種將領,不論酒意或深或淺,全都是面色赤紅,徐勛方才放緩了口氣說道:“從前王太傅經略三邊的時候,曾經向秦王討過女樂。今日我也敢對諸位說,倘若能夠教韃虜數年內不敢犯邊,我也願意出面向慶王討要女樂,以為軍中上下娛情!只有太平年間,方才能夠輕鬆愜意地賞鑒歌舞,否則,縱使這些女樂再好,萬一虜寇兵臨城下,乃至於破城之險,她們也只有裙刀自盡這一條路罷了!我言盡於此,諸位自省吧!”

    及至徐勛眾人離席而去,帶著眾人送到門口的總兵姜漢不由得長長吁了一口氣。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慶幸徐勛不過是嘴上敲打了這一番,那邊廂竟是有人低聲嘀咕了一句。

    “那位平北伯是說真的?他真能從慶王那兒把彩雲班整個要過來,慶王怎麼捨得?”

    “你個彭大傻子,閉嘴,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幹嘛要閉嘴,聽說這位平北伯最是言出必行,他應該不止是說說而已!那樣的美人兒,卻是平常見一面都難,想想也不行?”

    仇鉞回頭一看,見雖只彭大傻子一個人在那兒嚷嚷,但不少人臉上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心動。想當初王越從秦王那兒把一整個女樂班子都要了過來,雖是納入府中,可卻也不是一人獨享,而是麾下眾將士但凡有功勞者,多半能賞得一個。在那個時候,功勞就是官職就是銀錢就是女人,下頭將士誰不儘力用命?

    儘管已經過去了,但總兵府那場盛宴的情形仍然為人津津樂道。尤其是錯過這一場,沒能看見慶王府彩雲班那一出歌舞的上下將校,無不是捶胸頓足後悔莫及。而到關帝廟求見徐勛的上下軍官,也是絡繹不絶。這一次,徐勛就不像此前在京城興安伯府那樣對自薦的人關緊大門了,而是一一接見,哪怕是某些漏洞百出的獻言獻策,他也都是放著足夠的耐心聽。直到這一天清晨,他終於等到了風塵僕僕的幾個人。然而,其中卻沒有莫峰。

    “虜寇自賀蘭山西北麓出沒,已經渡過了黃河入套,瞧著應該不過六七千人,觀煙塵所見,沒有帶多少輜重,也沒見裹挾多少百姓。”

    得知這麼一個消息,徐勛終於放下了最大的一樁心事。鎮守固原總兵官是曹雄,算是他徐勛門下,而楊一清也親自趕去了平涼府,若再讓虜寇成功大掠而歸,這兩人便有逃脫不了的罪責,如今看來,不愧是楊一清和曹雄,應該沒讓人占到大便宜!

    一個時辰後,寧夏鎮總兵府也送來了最新的消息,余寇陸續自靖虜衛退出固原鎮,三邊總制楊一清正往寧夏鎮趕來。知道楊一清是生怕自己冒進出事,徐勛見那前來稟報的仇鉞明顯在打量自己的臉色,他便開口說道:“你回報姜總兵,此事我知道了。”

    等仇鉞一走,從大同大老遠地跟過來,還跟著徐勛去鎮遠關轉了一回的江彬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平北伯,既然虜寇動向已知,那如今是戰是守?”

    徐勛瞥了江彬一眼,就知道這位拖著一直不回大同去,只怕就想著打一仗,如今這情形恰好正中其下懷。然而,這一次他是巡邊的,不是擔當總兵官配著什麼平虜將軍印來專門打仗的,況且如今敵情尚未完全明朗,與其貿貿然出擊撞在人埋伏圈裡,還不如拖一拖,一來等楊一清趕到,二來再琢磨琢磨巴爾斯博羅特和火篩究竟是怎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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