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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風陵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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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庚新】宋時行 (連載中)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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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3-20 00:34:46
卷一 宣和六年 第四四章 過尤不及(下)

    從衙門裡出來,玉尹心情有些沉重。

    肖堃帶來的消息,讓他措手不及。原以為還上了債務,解決了蔣十五的糾紛,好日子就來了。可不成想,又鬧出這麼一檔子事。燕瑛的事情,說嚴重一點就是黨爭。對於北宋的黨爭,玉尹多多少少也有些瞭解……北宋的黨爭,極其酷烈,甚至是不擇手段。最耳熟能詳的,莫過於‘烏台詩案’,連大名鼎鼎的蘇東坡也被牽累其中。

    這烏台詩案,是一場文字獄。

    當時的御史中丞李定,何正臣等人摘取蘇軾《湖州謝上表》中語句和此前所做詩句,以謗訕新政為名,將蘇東坡抓進烏台,被關四個月,可謂是歷經種種折磨。

    表面上,這只是一次文字獄。

    可實際上,卻是一場赤裸裸的黨爭……

    在這場文字獄裡,許多人被捲入,許多人遭到牽連,甚至許多人為之丟掉了性命。

    自古以來,這政治鬥爭都極其殘酷。

    燕瑛此次遭遇彈劾,天曉得裡面有沒有黨爭的痕跡?

    若真有,那作為曾接受過燕瑛幫助的玉尹,勢必也會受到牽連。北宋是一個風雅的時代,是一個文人至上的時代。可越是有名氣,一旦遭受攻擊,就越是嚴酷。

    玉尹覺得,最近兩個月來,的確是鬧出不少風波。

    不管是大相國寺一曲《梁祝》,還是馬行街上鼓動萬人狂歡,以及後來種種,的確是有些風頭太盛。如此一來,少不得要被人惦記。更不要說,此前還得罪了趙構,這麻煩可就越來越大。一旦被捲入其中,少不得又是一場苦難。玉尹可不認為,那些御史台諫會給他多少優渥。畢竟他雖有名氣,卻依舊處於社會底層。

    肖堃說的不錯,是應該出去,避一避風頭……

    想到這裡,玉尹的興緻一下子變得缺缺。若不是和陳東李逸風約好,他甚至不想再去和潤琴社。

    不過,被肖堃敲走了近十兩銀子,玉尹身上的錢已經不多了。

    與陳東二人匯合之後,在和潤琴社裡買了一套修琴的工具,玉尹便向二人提出告辭。

    “小乙這是怎麼了?”

    陳東疑惑不解。

    這晌午頭還興緻勃勃,怎地中午分開了一會兒,便沒了興緻?

    陳東這個人,很聰明……但有時候卻顯得大大咧咧,沒心沒肺。說難聽一點,這種人最容易被人利用,沒太多的心機,喜怒都會表現在臉上,而不懂得隱藏想法。

    相比之下,李逸風作為官宦子弟,倒是隱隱覺察到了一些問題。

    “想必,小乙是聽說了什麼煩心的事情。”

    “有甚煩心?”陳東詫異道:“他而今應該春風得意才是,還了債,勝了呂之士,還找到了他阿爹昔日同僚做靠山……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可都算得上喜事啊。”

    李逸風微微一笑,“有時候喜事太多,就容易變成禍事!”

    “你是說……”

    “難道你沒聽到風聲?

    柏台那邊在彈劾香燕先生……那幫人無孔不入,小乙風頭這麼盛,難保不惹來禍事。”

    柏台,也就是御史台。

    因樹上常棲息烏鴉,故而又名烏台。

    沒錯,就是那個昔日關押蘇軾,製造烏台詩案的‘烏台’!

    陳東臉色頓時一變,“那你為何不與小乙提醒?”

    李逸風一笑,“本想要提醒的,不過現在看來,已經不需要了……想必小乙已經聽到了風聲,所以才會有如此表現。這件事,咱們幫不得忙,只能看小乙造化。”

    “連梁溪先生也幫不得?”

    “你說呢?”

    李逸風輕輕嘆了口氣,陳東登時無語。

    是啊,李綱雖為太常少卿,可說穿了,也不過是個閒職,根本不受官家待見。這種情況下,的確是幫不得玉尹什麼。莫說李綱,恐怕朝中不少人,都是自身難保。

    陳東不禁搖搖頭,“小乙這造化,還真個不好!”

    突然,他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說到底,還是小人當道,令朝綱不振……有那些人在,這世道就安穩不來。”

    李逸風沒有接口。

    他當然清楚,陳東說的‘那些人’是誰。

    可是,連自家老子都沒辦法的事情,他們兩個太學生,又能有什麼辦法?

    這時局……

    李逸風頓時顯得,憂心忡忡!

    ++++++++++++++++++++++++++++++++++++++++++++

    玉家鋪子的生意比之往日,更加火爆了。

    自相繼傳出馬娘子和封宜奴重金向玉尹求曲之後,這小小的肉攤子,一下子成為開封城的焦點。而這時候,又傳來張真奴得玉尹《金蛇狂舞》曲譜,不日在千金一笑樓正式獻藝的消息。於是乎,玉家鋪子的生意,也就隨之變得更加興旺。

    高十三郎已經正式見工,充當著刀手的活計。

    別看他以前沒做過刀手,可這刀工卻非常純熟……只是,人太多了!連楊廿九都跑過來幫忙下手。燕奴一臉喜悅笑容,在鋪子裡忙進忙出,看上去格外的高興。

    玉尹沒有過去,而是遠遠的站在角落裡。

    是有些過了!

    他自言自語道,片刻後搖搖頭,轉身離去……

    中國人常說,過猶不及。

    這句話出自《論語?先進》: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凡事都要有一個限度,過了那個限度,好事也就可能變成了壞事。

    而今這局面,怕是正應了過猶不及這句話!也許肖堃說的不錯,出去暫避下風頭。

    在玉尹記憶裡,宣和年間並未有太過激烈的黨爭。

    也就是說,不管是什麼鬥爭,都把持在一個範圍之中。所以燕瑛這次遭遇彈劾,恐怕也不會太過持久。一旦塵埃落定,一切麻煩也就煙消雲散,出去躲避,未嘗不可。

    說實話,而今的開封府,的確是有些複雜。

    各路牛鬼蛇神,你方唱罷我登場,始終不是長久之計……

    想到這裡,玉尹這心中也就有了一個打算。

    回到家,玉尹把安道全給他的那些瓶瓶罐罐放好,然後便坐在院子裡打譜。畢竟答應了封宜奴,這曲譜還要儘快交出。若真要出去避風頭,那就一定要在離開前,把曲譜完成。只是,那曲譜真個太過於複雜,玉尹寫寫停停,不知不覺,天將晚了。

    燕奴今天回的早,一臉喜色。

    回到家,見玉尹正蹙眉沉思,便也不打攪他, 逕自跑進廚房裡忙活起來。

    當一陣飯香傳來,把玉尹從沉思中喚醒。他這才發現,天已有些擦黑,燕奴已回家了。

    “九兒姐,今日鋪子裡可好?”

    “嗯!”

    燕奴在廚房裡應了一聲,端著飯菜便走出來。

    “鋪子裡生意極好,三百斤生肉天未黑便都處理得當,連帶著作坊裡二百多斤熟肉,也賣的乾乾淨淨。方才奴使七哥與張三哥說,從明日開始,要多兩頭生豬。

    對了,大郎說,那殺豬的活計,沒必要給外人做,平白便宜別人。

    他也懂得殺豬,而且咱家又有了十五哥的入門貼,可以自行宰殺,也能省下不少。”

    讓楊再興殺豬?

    玉尹愣了一下,旋即釋然。

    沒錯,歷史上楊再興是個猛將,可不代表著,猛將就不能殺豬。

    君不見那張飛張三爺,也是個殺豬的出身?若可行,倒也真個能省下不少心思……

    “對了,那三岔口的院子,回頭找四六叔買下吧。”

    玉尹拿起一張餅子,對燕奴道:“那院子閒著也是閒著,大郎若真要接了殺豬的勾當,正好可以拿來使用。明天我再去開封府,尋四六叔商量下,把這件事解決。”

    他說的那院子,便是當初羅四六教他殺豬的地方。

    雖然羅四六沒有說,可玉尹能猜出來,那院子一定是羅四六名下的產業。只不過太偏僻,而且羅四六這些年也不再從事殺豬的勾當,所以便廢棄在那裡不用……

    既然楊再興有這想法,便買下那院子來。

    想必羅四六不會有什麼意見,而玉尹手頭,也不缺這個錢兩。

    燕奴點點頭,“那地方極好,若能買來,倒是可以省了許多麻煩……”

    “九兒姐!”

    “嗯?”

    玉尹猶豫了一下,輕聲道:“今日我去見了肖押司!他與我說,最近我風頭太盛,只怕會招惹來禍事。你還記得燕府尹嗎?他要被彈劾了,估計會有麻煩纏身。

    若我留在開封,少不得有苦頭吃。

    我思想一下,覺得肖押司所言不是沒有道理。四六叔的案子馬上要判定了,刺配充軍太原。我想陪四六叔一起去,一來可以避避風頭,二來也能幫四六叔打點妥當。

    估計這一去,要四五十天!”

    燕奴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漸漸的,她收起臉上的喜悅,好半天才低聲道:“真的很禍事嗎?”

    “嗯……這朝堂上的勾當,誰個能說清楚。

    官家雖說對讀書人優渥,可我畢竟不是讀書人……想當初,連蘇學士都難免烏台受難,若換做我,恐怕更不會有任何顧忌。與其這般,倒不如去躲多……待風平浪靜之後再回來,也就不再有事。只是我這一走要許多天,九兒姐少不得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燕奴的頭好像波浪鼓般搖著。

    “只是小乙哥傷還未好,太原距離開封路途遙遠,奴有些擔心……”

    說話間,那眼圈卻紅了,一雙明眸中,淚光閃閃。

    燕奴雖極力想要冷靜,可是卻又忍不住有些不捨……以前倒也不覺得什麼,整日和玉尹一起,好像很平常。但而今突然聽玉尹說要走,哪怕只是四五十天,燕奴心裡,卻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什麼,整個人都顯得那般無力。

    玉尹伸出手,把燕奴摟在懷中。

    “只四五十天,不會太久,九兒姐莫要掛懷。”

    “可是……”

    燕奴難受的,快要哭了。

    好半天,她伏在玉尹懷中,努力平復了情緒。

    掙脫了玉尹的懷抱,那小臉紅紅的……

    “那什麼時候走?”

    “看四六叔的行程吧,我明日去開封府找三哥幫忙,一有消息,便馬上通知我。”

    “嗯!”燕奴突然抬頭,“對了,今日去找那安神醫,可有說道?”

    “這個……呵呵,許是李娘子弄錯了,那位安神醫是個酒鬼,喝得醉醺醺……我過去時,根本沒有看我傷處,只丟給我一堆瓶瓶罐罐,也不知是什麼,便把我趕走。

    對了,那些東西在我房裡,九兒姐看看,究竟是什麼?”

    燕奴一怔,起身走進玉尹房中,不一會兒的功夫便拎著那包裹走出來。

    在桌上放下,打開了包裹。

    她拿起一個罐子,打開來聞了聞,眼睛卻突然一亮,“金創藥?這可是好東西……”

    “什麼?”

    “這種金創藥,是專治外傷。

    以前阿爹也有一些,不過後來用完了,就沒再見過……嗯,這個是生肌散;這是活血散……小乙哥,這些可都是好東西,就算是有錢,也未必能夠在市面買來。

    咦?”

    燕奴拿起一個黑色瓷瓶,打開塞子聞了聞。

    “這個……好像是,強筋壯骨散?”

    “什麼強筋壯骨散!”

    燕奴似乎有些不太確定,有拿起來聞了聞,又湊在燈下看了一陣。

    “記得小時候阿爹教奴練功,每次練功之後,都會讓奴在藥水中泡上一個時辰,說是能強壯筋骨。奴而今能練成第三層功夫,便有強筋壯骨散的緣故。只是這強筋壯骨散太難調配……阿爹還是從一位老友手中獲得。後來卻未再聽他提過。

    安道全?

    這名字真個有些耳熟。

    如果這真是強筋壯骨散的話,小乙哥便可事半功倍,不出半載,練成第三層功夫。”

    “啊?”

    玉尹頓時目瞪口呆。

    拜託拜託,這不是什麼武俠小說,怎地聽上去,如此玄幻?

    “明日,小乙哥陪奴一起,再去找一找這位安道全安神醫,若這強筋壯骨散是他所制,絶非等閒之輩。

    慢著,這個是……”

    燕奴把那黑瓷瓶放下,拿起一個淡青色的瓷瓶。

    “這個是,斷續膏!”

    一張粉靨,閃爍著興奮光彩,燕奴拿著那瓷瓶興奮叫嚷道:“有這斷續膏,小乙哥這傷不出二十天,必能痊癒。斷續膏,真的是斷續膏……這安神醫果然厲害。”

    而玉尹,則一臉茫然。

    斷續膏?

    聽上去,似乎真的很武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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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3-21 08:34:43
卷一 宣和六年 第四五章 那一夜(上)

    入夜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小雨,驅散了暮春時節的幾分熱氣。

    雨後的開封,空氣很清新,瀰漫一絲別樣芬芳。雨水順著房檐,滴答落下。砸在房檐下的青石台階上,旋即水星四濺。古槐樹,枝葉婆娑,發出沙沙輕響,恍若奏響一曲美妙的雨後旋律。

    “疼,疼疼疼……”

    玉尹直吸涼氣,臉更是通紅。

    當燕奴把處理好的斷續膏貼在他胳膊上的時候,一種難言的痛楚,使玉尹頓時發出慘叫連連。

    那,是怎樣的一種疼痛啊!

    當斷續膏貼在傷處,就好像放在火上炙烤一樣。

    玉尹想要掙扎,又被燕奴死死抓住,動彈不得……

    “虧小乙哥還是男人,這些許痛楚,便如此模樣,算不得好漢。”

    燕奴拋了個白眼,但臉上卻帶著笑意。

    原來,小乙哥也知道疼的!

    自從玉尹重生以來,展現出了許多不同凡俗之處。特別是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嵇琴,更讓燕奴有些羞慚。不過,最讓燕奴感到慚愧的,還是玉尹一譜賣出兩千貫的本事……玉尹的不同凡響,讓燕奴甚至生出了一種自愧不如的感覺,以為天人。

    現在看來,小乙哥還是個普通人。

    她當然知道,這斷續膏塗抹上去是什麼滋味。

    依稀記得,自家小時候習武,也曾摔斷過腿腳,還是阿爹用了斷續膏,才沒落下殘疾。

    但那痛楚,可記憶猶新。

    當時阿爹用了好多好話,甚至扮作大馬讓她騎著玩,還許諾了許多點心,才讓燕奴忍住。

    而今這痛楚,卻落到了玉尹身上,看著他那狼狽模樣,燕奴忍不住笑了。

    “還笑,還笑!”

    玉尹直翻白眼,不聽倒吸涼氣。

    但經燕奴這一說,他卻不好意思繼續慘叫,只得強忍著那火燒火燎的痛楚,一隻手更死死抓住了桌角。

    “不過是一時不得留意,怎就算不得好漢?

    古有關雲長刮骨療毒,今有我玉小乙忍痛治傷……將來傳出去,也必是一段美談。

    哈哈哈……”

    玉尹想要做出大丈夫氣,可是那疼痛感,卻讓他的笑聲,顯得格外難聽。

    “關雲長?

    你是說那三國關羽關雲長嗎?”

    “是啊!”

    “小乙哥真個不知羞,居然把自己與那關羽相比,若傳出去,定會被人恥笑呢……”

    燕奴笑嘻嘻的講,但那雙柔荑,卻不斷在玉尹傷口處摩挲。從她那柔柔的小手上,傳來一絲淡淡的熱氣,透過傷口處的斷續膏,傳入傷口,頓時又有一種癢癢的感受。那感覺,就好像是被螞蟻鑽咬一般,一開始還不太明顯,可漸漸的……

    又是火燒火燎的疼,又是螞蟻鑽心的癢。

    一會兒是痛,一會兒是癢,使得玉尹不停齜牙咧嘴。

    到後來,痛與癢已融合在一起,那種難受的滋味,真個令人坐不住。

    不過為了表現出大丈夫氣概,玉尹雖是齜牙咧嘴,但還是努力做出風輕雲淡模樣。

    只不過,他那風輕雲淡的樣子,實在是太過於難看!

    “為什麼不能比?”

    玉尹笑道:“他關羽是人,自家也是人,怎就比不得?”

    燕奴翻了個白眼,卻沒有再說什麼。

    只是那眸光中,又多了幾分柔情在內……

    小乙哥也是個胸懷大志的,把他和關羽相比,算得上志氣!

    若玉尹知道自己隨口這麼一說,卻得來燕奴如此想法,肯定會哭笑不得。自己再厲害,又怎敢與那關公相比?

    不過細想,倒也無礙。

    關公成武聖人,是清朝以後的故事。

    真正在民間流傳開來,也是後來發生的事……而在北宋,關羽大都還是以正常人出現。民間講史說唱,也未特意對關羽讚譽,所以關羽在百姓心中,也沒有後來的那種形象。

    燕奴額頭,佈滿細密汗珠。

    燈光下,小臉通紅。

    不過伴隨她按摩傷處,經過火燒火燎的痛楚和螞蟻鑽心的奇癢之後,斷續膏也發揮了神效。不復最初的痛楚和奇癢,轉而變成一縷縷清涼,滲透入肌膚之下……

    疼痛感,隨之消失。

    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莫名舒爽。

    這斷續膏,不是金庸小說裡的黑玉斷續膏,不過對於玉尹這種傷勢而言,效果奇佳。

    玉尹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連連點頭,讚不絕口。

    燕奴取出兩塊夾板,把傷處固定,有用煮乾淨的乾布纏在胳膊上,吊在玉尹胸前。

    “小乙哥,教奴識字可好?”

    “啊?”

    玉尹疑惑問道:“九兒姐怎地突然想要識字?”

    “總不成,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將來被別人恥笑。”

    燕奴說的是風輕雲淡,好像不算什麼大事。可內心裡,卻又另外一番念頭想法……隨著玉尹嶄露頭角,燕奴也看出,小乙哥未來不可能只是一個肉販子。他接觸的人,層次越來越高。從最初潑皮閒漢,到後來太學生,連那京都第一名妓的李師師,也對他高看一眼。這種飛速的成長,卻使得燕奴,感受到莫名壓力。

    以前,她看不起玉尹整日爭強鬥狠。

    可現在,她卻覺得,自己和玉尹的差距越來越大……

    若不迎頭追趕,這差距會更大。燕奴骨子裡,也是個好強的,自然不可能就此認輸。

    玉尹不明白燕奴的心思,可既然燕奴開口,他當然不會拒絶。

    “九兒姐既然開口,小乙怎地也要鞠躬盡瘁才成。

    明日我便去尋一尋適合的書,也好做個教材。這樣即便是我出去了,也不耽擱課業。”

    “那,奴家還要學琴。”

    “學琴?”

    “是啊,小乙哥是開封第一嵇琴,奴又怎能不識這嵇琴之道?”

    “這個……”

    玉尹有些為難。

    音律樂器,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長久的練習,更要有天賦才成。不過又一想,燕奴而今才十六,學起來倒也不算晚。不一定要精通,似朱紅那樣當成一個興趣,也不是一樁壞事。

    所以想了想,玉尹笑道:“當不得事,九兒姐吩咐,自家怎能不教?”

    燕奴臉上的笑容,頓時更加燦爛!

    ++++++++++++++++++++++++++++++++++++++++++++++++++++++++++++

    夜幕下的開封府,別有韻味。

    已經夜了,喧囂的開封府,逐漸沉寂下來。

    玉尹,已經睡下。

    窗子開著,徐徐涼風透入房中,令人極為舒適。

    在經過了一天的忙碌之後,玉尹也確是有些乏了,所以一倒在床上,便睡著了……

    皎月,高懸。

    乳白色的月光灑在庭院中,恍如披上了一層霧,朦朦朧朧。

    突然間,玉尹感覺有人進屋。

    他剛要睜眼看去,卻覺溫香軟玉,投入懷中。

    “九兒姐!”

    他一怔,旋即輕呼一聲。

    那懷中小嬌娘,只著單衣,躺在他懷裡,嚶嚀一聲,卻未回答。

    屋外,月光朦朧。

    而屋內,則漆黑一片。

    玉尹可以聽到燕奴那細細,如貓兒般的呼吸聲,心中不由一嘆,把燕奴摟在懷中。

    “九兒姐!”

    燕奴含糊應了一聲,怯生生的聲音,有點發顫。

    那弓起來的身子,顯示出她此刻心中的緊張。玉尹雖看不清楚燕奴的面容,卻可以感受到,她此時複雜的心情。和玉尹成親一年多,卻一直沒有同房……玉尹也知道,這裡面有種種原因。重生以來,也一直相敬如賓,不敢有半點踰越。

    燕奴窘得躲在玉尹懷中,不敢抬頭。

    身子更蜷成了小貓一樣,兩隻小拳頭緊握了放在胸前。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緊張和害怕。玉尹是她的丈夫,不管他以前如何的不爭氣,可是這兩個月來,卻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表現。周侗是老來得女,對燕奴自小嬌慣,有求必應。雖然學得三從四德,可內心裡,燕奴卻又極是獨立。

    父親把她許配給玉尹,她不太情願。

    可是,既然成了一家人,她也願意和小乙白頭到老。

    可惜當初的玉尹,太過於剛強,以至於走了偏鋒。兩人雖生活在一起,卻如同陌路。

    玉尹愛她,卻不知道如何表達。

    用一種錯誤的方式,以至於幾乎路人……

    可是這兩個月來,卻是燕奴最快樂的日子。她看到了一個全新的玉尹,一個與從前完全不同的玉尹,心裡自然也歡喜的緊。可是,她也不知道該如何來表達自己的心思,原以為麻煩解決,可以水到渠成,卻不想風頭太盛,小乙不得不出門避禍。

    哪怕只是幾十天,燕奴心裡,卻又一絲難割捨之請。

    聖人說過:婦人者,付於人也。

    若玉尹主動一些,便是要了她,也沒什麼不應該。偏這冤家卻活脫脫木頭人一樣,雖然有些時候表現的頗解風情,卻總不得正事,讓燕奴也不知該如何才是好。

    如果玉尹今天沒有說要離開,燕奴或許還能等待。

    可是……

    雖然鼓足了勇氣,但真個和丈夫同榻時,燕奴卻又感覺著,一陣陣禁不住的心慌慌。

    “睡不著嗎?”

    玉尹柔柔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燕奴可以感覺得到,玉尹摟她的臂膀,用了些力氣。

    身子,不由得一顫,她低低的應了一聲,卻把臉兒貼在玉尹胸口。雖然看不得模樣,但是卻可以感覺出來,那小衣下窈窕動人的身段,在自己的懷中輕輕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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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宣和六年 第四五章 那一夜(下)

    許是練武的緣故,燕奴的線條極柔和,卻又充滿彈性。

    美人在懷,玉尹也不禁有些衝動,身體更極為可恥的出現了一些反應。兩人貼的很近,燕奴也能覺察到那男性特徵的變化,身體一顫,似想要拉開些距離,卻被玉尹用力摟在懷中。

    這,是我的妻!

    玉尹在心裡念叨。

    說實話,他很衝動,可是一想到燕奴的年紀,卻又不免有一種罪惡感。

    “九兒姐?”

    “嗯?”

    “不知怎地,自家突然想起了一位古人。”

    “古人?”

    “是啊,便是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人說這位君子品德高潔,有美人在懷,卻絲毫不亂,毫無反應。以前我信,可現在卻有些不信了。”

    “為什麼?”

    似乎被玉尹這麼一打岔,燕奴的緊張感緩解許多。

    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她自然聽說過,那可是被世人所傳唱的君子代表。可玉尹居然說不相信?燕奴不禁有些好奇,輕聲的問了一句,身子卻不經意的貼近了些。

    那胸前的淑乳,極有彈性。

    讓玉尹頓時反應更加強烈……

    他忙下意識弓起身子,嘴上卻笑呵呵說道:“若這位先生不是有什麼毛病,怎可能毫無反應?就似現在,我與九兒姐這般一起,卻已有些耐不得,怎可能沒得動靜?”

    燕奴愣了一下,旋即感受到玉尹下身那突起的火熱物,頂在她小腹上。

    小臉兒頓時羞紅髮燙,伸出手輕輕打了玉尹一下,“小乙哥休要亂說,若傳出去,少不得被人指責。”

    嫁為人妻,雖還沒有過真個銷魂,可是卻也聽那三姑六婆說了許多。

    燕奴羞得不得了,說罷了玉尹,卻也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若是聖人知你如此糟蹋,九泉之下,也要和你拚命的。”

    “呵呵,怕甚?

    便真個來了,也要爭論一番。”

    “小乙哥不知羞,竟大言與聖人爭辯?”

    “如何爭辯不得……道理越辯越明,若不得爭辯,豈非一家之談?”

    “那小乙哥怎生爭辯?”

    “這個……我想到了一首打油詩,九兒姐且聽來。

    嗯……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時紛紛說魏齊?”

    這本出自後世《古今笑概》一書,卻被玉尹拿來逗樂使用。

    只不過,這故事對於燕奴而言,卻似乎有些過於高深了,以至於當燕奴聽完之後,滿心迷茫。

    “小乙哥,這詩是什麼意思?”

    原以為燕奴能知道關羽刮骨療傷的故事,想來也知道這詩句裡面的笑料。卻不曾想……也難怪,北宋雖然普及教育,可終究是一些最基礎的東西。似這首詩當中,包含了許多典故,卻不是燕奴這等程度可以瞭解。見燕奴不明白,玉尹倒也不覺得失望,反而來了許多性質,把燕奴摟得更緊一些,也沒有了先前緊張。

    “這詩當中,包涵了好幾個故事,話說……”

    玉尹娓娓道來,燕奴也情不自禁的貼在玉尹懷中,一隻玉臂輕輕搭在他腰間,聆聽著玉尹說話。

    只是,對玉尹說的故事,燕奴並不覺得有趣。

    她更喜歡貼在玉尹的懷裡,聞著玉尹身上淡淡的體味,心頭不禁為之顫動。

    他是我一生一世的丈夫,我願意永遠這般,依偎在他懷中,陪他度過所有的艱辛和磨難!

    只是,這話兒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

    燕奴在心裡一遍遍的重複著,不知不覺中,竟依偎在玉尹懷中睡著了。玉尹講了半天,見燕奴沒有反應,便低頭看去。雖看不清楚面貌,卻隱隱約約能扛刀燕奴那嬌美的輪廓。那一雙長長的睫毛,隨著輕柔的呼吸一顫一顫,美得讓人心碎。

    她的身子輕輕的,軟軟的,抱在懷裡好舒服。

    玉尹心裡,不由得升起一絲愛惜,輕輕撫摸燕奴那烏黑的秀髮……先前的慾念已經淡去,一陣睏意湧來,讓玉尹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哈欠,便摟著燕奴,沉沉睡去。

    夢中,他夢到了和燕奴白頭偕老,相濡以沫……

    ++++++++++++++++++++++++++++++++++++++++++

    窗外雞鳴,當晨光透過窗子照進了屋中時,燕奴打了個哈欠,睜開眼睛。

    咦,怎地在這裡?

    燕奴一下子發現,她居然不在自己房中,而躺在一張陌生的榻上。心裡一陣緊張,不過旋即有清醒過來。好不知羞,昨夜……她自己也想不到,哪裡來的膽子,居然跑來玉尹的房間。燕奴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旋即有檢查了一下身子,卻發現衣物完好,身體也沒有那些媒婆們所說的破瓜時才有的狀況,頓時放下心來。

    可是,雖然放下心,卻又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怎地小乙哥……

    呸,真個不知羞,竟想著這些事!

    就在她有些不知所措時,屋外響起一陣悅耳口哨聲。

    玉尹早已經起床。

    不過由於胳膊不太方便,所以也無法象往日那般練武,便獨自一人在廚房裡生火做飯。

    當燕奴走出房間,就看到門口的洗臉水,還有牙刷和青鹽準備妥當。

    而玉尹則端著一個食盤,從廚房裡走出來。

    看到燕奴,便笑道:“九兒姐醒了?且洗漱一下,早飯已經做好,快來吃吧。”

    “小乙哥,怎地你……”

    燕奴頓時一陣手忙腳亂,快步上前接過了食盤。

    那食盤中的食物,非常簡單。

    兩碗粥,一盤鹹菜,還有餾熱了得饅頭。饅頭是昨日剩下的,鹹菜也是早就醃好的……很簡單,卻讓燕奴感動不已,眼睛一下子紅了,竟忍耐不住,抽泣起來。

    北宋雖未有理學興盛,可誰家男子,又會為妻子做飯?

    玉尹笑道:“不會使爐火,用多了柴火。待會兒去朱家橋,讓在送些過來……這廚房裡,果然不是自家的地盤。只做了兩碗粥,便手忙腳亂,讓九兒姐笑話了。”

    “沒有,沒有!”

    燕奴把食盤放下,連連搖頭。

    可這心裡,卻不自覺湧出一股暖流。

    若得如此兒郎,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早飯過後,燕奴便趕去了天清寺,去找那位安道全安神醫,請教關於強筋壯骨散的事情。

    玉尹則在家中寫了一會兒譜,便起身出門。

    既然決定要離開開封,暫避風頭,那就少不得要有些準備。再說了,還要去找羅四六,和他商量一下三岔口那院子的事情。雖然很清楚,羅四六絶不會拒絶自己,但也需要般些手續才好。這零零碎碎的事情雖不重要,可辦起來,卻不輕鬆。

    正如玉尹所猜想的那樣,羅四六很爽快的答應。

    那院子是羅四六早年間買下,也沒有使太多銀子。不過到了如今,價格卻暴漲許多……本來羅四六打算把院子送給玉尹,可在玉尹的勸說下,還是以市價賣出。

    三岔口位置偏僻,又在開封城外。

    比起城裡寸土寸金自然不成,可依舊賣了三百貫左右。

    這三百貫,其實也是玉尹贊助給羅四六。因為羅四六父子要前往太原,人生地不熟,少不得要使銀子。偏偏他家徒四壁,可謂是一貧如洗,哪裡又有銀子打點?

    若玉尹平白送他,羅四六必然不會接受。

    別看他只是一個屠夫,可骨子裡卻極為剛強,斷然不會接受嗟來之食。把那屠場賣給玉尹,正好可以解決了羅四六不必要的麻煩。對此,羅德又是一番不住的感激。

    “四六叔,過些日子,咱們一起走。”

    “怎地小乙哥也要去太原?”

    玉尹嘆了口氣,把肖堃說過的話重複一遍,“若而今留在開封,少不得會有麻煩。”

    “這個……”

    羅四六深以為然,“小乙哥最近確是有些風頭硬,出去避一避也好……這官府中的事情,說不太準。可若是被惦記著,終究不是一樁好事。不過,我可聽人說,太原頗有些混亂。若小乙哥去,最好還是做些準備,免得到時候又手忙腳亂。”

    “小乙省得!”

    玉尹笑著應了。

    把屠場的手續辦完,已經過了正午。

    玉尹又趕去了馬行街,叫上楊再興與高十三郎,一同前往三岔口的屠場查看。畢竟,這裡以後就是他們的屠宰場,總要拾掇一下,添置些器具,才好開工幹活。

    哪知道,高十三郎看罷之後,卻又有了念頭。

    “小乙哥,我和阿娘住在城裡,恁不方便。

    看這裡清靜,也需有人照應,不知能否租給我母子用?一來可以看護屠場,二來也能攢些錢出來。我阿娘身子骨不好,需要將養身體,住在城中,開銷實在大。”

    別看高十三郎是開封人,但家境並不好,甚至連處房產都沒有。

    他住在永興坊,靠近染院橋,環境極其惡劣。這屠場雖然偏僻,環境卻極好。雖然每日進出城會很麻煩,但也好過在染院橋那種亂糟糟的地方,令人不得心靜。

    玉尹聞聽,自然不會有意見。

    “若十三郎願意搬來,只管搬來就是,說甚賃錢?

    這裡有些偏僻,不甚方便。十三郎若過來住,倒省了我找人看護,是一樁好事……就這麼說定了,你和老娘何時方便,只管來住。若需要使錢時,便與我說就好。”

    “小乙哥,這怎使得?”

    高十三聞聽,頓時激動起來。

    三岔口雖說偏僻,可畢竟也是在開封治下。

    似這樣一處獨門獨院,到市面上怎地也要四五貫的賃錢,可玉尹卻一下子給他免了。這份情意,讓高十三郎感激不已。他連連推拒,卻是惱了一旁的楊再興。

    “十三郎直恁不痛快,小乙即說了讓你來住,只管過來便是。

    你若再這般推拒,卻真個冷了小乙這份情意……只管來住,只管來住,休在要囉嗦。”

    楊再興這一開口,讓玉尹哭笑不得。

    不過也必須承認,楊再興這麼一說,高十三郎也不再拒絶。

    “如此,十三記下小乙這份情意,他日若有使十三處,小乙只管吩咐,絶不推辭。”

    玉尹哈哈大笑,而後用力拍了拍高十三郎的肩膀。

    “十三怎恁地客氣,既然來幫我忙,便是自家兄弟……若再說客氣話,可要惱了。”

    高十三郎聞聽,頓時呵呵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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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宣和六年 第四六章 感覺很厲害(上)

    屠場廢棄多時!

    雖然玉尹中間曾使用了一些日子,但隨著後來把宰殺生豬的夥計給了張三麻子後,便再沒有來過。一晃一個多月過去,屠場又變成了當初那殘破不堪的模樣。蜘蛛網密佈,那屠宰台上更落滿了灰塵。隨著天氣日漸炎熱,又招來許多腌臢物。以至於要重新使用,真就要費不少心思……不說別的,單消毒,就很麻煩。

    好在過來時,帶了不少烈酒。

    在清洗擦拭之後,把殘留在屠宰台上的異味也消除個乾乾淨淨,總算是恢復些生氣。

    楊再興和高十三郎忙碌著,玉尹則站在院中央,呆呆看著山牆。

    此時,正值荼蘼花開。

    滿牆開著花白色的花朵,在青莖和小圓葉的襯托下,透著無比燦爛。

    荼蘼花開?

    玉尹心頭突然一顫!

    這荼蘼花又名山薔薇,百宜枝,是古代一種極有名的花木。它在暮春時開化,在盛夏裡怒放,體態清瘦可人,芳馥悠遠恬淡,是無數文人騷客筆下常見的事物之一。

    而這荼蘼花,卻與而今時局,何等相似。

    大宋朝就如那體態清瘦可人的荼蘼花,在怒放之後,漸趨凋零。

    這是一種病態的美麗,真可人個極了,卻又是那般弱不禁風,彷彿隨時可能凋謝。

    “謝卻荼蘼,一片明月如水。篆香消,尤未睡,早鴉啼。

    嫩寒無賴羅衣薄,休傍闌干角。最愁人,燈欲落,雁……還飛。”

    一首納蘭性德的《酒泉子》,卻讓玉尹心中平添了幾分憂鬱。聯想到即將遠行,這心中不免唏噓。時值暮春,荼蘼花開!山牆上的荼蘼花此時方綻放,正在動人時。那清瘦纖細的花朵,在風中輕輕搖曳,在夕陽中,籠罩了一抹殘紅,卻平添無限淒然美感。風吹來,花輕抖,竟那般柔美,柔的,讓人頓有憐惜的感受。

    玉尹呆呆看著牆上荼蘼花,整個人似是痴了般,竟久久站立不語。

    “十三郎,小乙剛才說個甚?”

    楊再興倒是聽得真切,不禁回頭詢問。

    高十三郎苦笑道:“大郎若不懂,自家更不懂得……似是小乙哥有甚心事,不過這詞,真個作得好。雖聽不太懂,但覺好厲害。怪不得人說小乙哥,才學過人。”

    相比之下,高十三郎久居開封,所接觸的人雖多為市井中人,可耳濡目染下,也能學得幾分風雅;反倒是楊再興,別看認得字比高十三郎多,卻是個實實在在的粗漢。這等婉約風雅的詞句,在他聽來,無異於牛嚼牡丹,根本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

    “是啊,我也覺得厲害!”

    再怎樣,也不能輸了高十三郎。

    楊再興輕聲道:“只是自家奇怪,小乙如此才學,為何不去進學,說不得考個狀元郎。”

    高十三郎一聳肩膀,“我又怎知?

    其實自家和小乙哥接觸不多,雖都在開封府,可小乙哥以前,和如今卻全不相同。以前小乙哥好爭勇鬥狠,雖然說不是那種橫行霸道之人,可是卻令人難以接近。好像就是前次與李寶爭跤,九死還生後,就好像變了個人,看總有些不同。”

    “怎個不同?”

    高十三郎搔搔頭,想了半晌後道:“從前小乙哥總讓人不甚親近,身上帶這些戾氣;而今小乙哥更能讓人親近,只是總覺得他滿腹心事,好像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嗯,大致如此……反正和從前比起來,自家倒覺得而今小乙哥更讓人歡喜。”

    楊再興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高十三郎。

    許久後,他怔怔說道:“我聽不懂你說什麼,但也覺厲害!”

    “大郎,十三,別忙了!”

    玉尹回過神,看天色,卻已是斜陽夕照。於是便喊了一聲,道:“天色已經不早,先回去吧。反正這地方在這裡,明日再清洗也不遲,都回家吧,莫讓家人著急。”

    “甚好!”

    楊再興和高十三郎也都餓了,聽了玉尹的話,立刻應下。

    三人走出屠場,鎖了門。

    玉尹把鑰匙交給了高十三郎,讓他隨時可以搬來入住。高十三郎,自然又是好一陣開懷。

    小乙哥果然仗義,真個是及時雨!

    眼見就要交賃錢了,有了這房子,便可以省下些錢來,為阿娘買些好吃的,補補身子。

    高十三郎是個孝子,一想到母親能過上好日子,便開心得不得了。

    家道中落,之前靠著拉車賣力氣為生。而今這日子有了奔頭,高十三郎自然充滿幹勁。內心裡,對玉尹更是感激不已。心道:若有機會,便搭上性命,也要報答小乙哥這份恩情!

    ++++++++++++++++++++++++++++++++++++++++++++++++++++++++

    傍晚時,晚風輕柔。

    玉尹三人踏著斜陽往回走,眼見快到了陳州門時,不想卻被一群人,攔住了去路。

    為首之人,卻是李寶。

    只見他一身長袍,卻袒著胸,露出濃黑胸毛。

    “玉小乙!”

    李寶一聲沉喝。

    玉尹正和楊再興說笑,忽聞到有人喊他名字,便抬頭看去,心裡頓時‘咯噔’一下。

    這傢伙怎在這裡?

    要知道,李寶和玉尹之間的恩怨,可算得上是無法調和。兩人的恩怨,從長輩便有了開始,而後更經歷了玉尹險死李寶之手,李寶愛徒呂之士,又被玉尹慘敗。

    這人都講個面子!

    李寶作為坊巷中的高手,又豈能容忍玉尹薄了他臉面?

    只是前日有五龍寺內等子唐吉出面,使得李寶不敢輕舉妄動。不過現在……

    玉尹可不認為,李寶是跑出來遊山玩水,更不是找他飲酒作樂。他這模樣,分明就是有備而來。恐怕自家才一出城,這李寶就帶著人出現,顯然是要堵玉尹的路。

    “卻是李教頭,不知喚自家何事?”

    玉尹知道躲不開這李寶,所以便迎過去。

    李寶是御拳館的教頭,所以尊一聲‘李教頭’也不算過分。畢竟這傢伙在開封府還是有些實力,玉尹也不想真個撕破臉,那對於而今的他來說,絶不是樁好事。

    李寶眼睛眯在一起,上上下下打量玉尹。

    玉尹的不卑不亢,多多少少出乎了李寶的預料。

    李寶曾經和玉尹交過手,說起來也算不得太陌生。和當初與他比武時相比,而今的玉尹似乎多了幾分他看不清楚的詭異。不過,這並不能讓李寶就此心生懼意。相反,見玉尹迎上來,他反而笑了……嘴角一翹,那眼中卻閃過讚賞的神采。

    若玉尹這個露出懼色,還是玉飛之子嗎?

    “玉小乙,你好大的膽子!”

    “哈,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自家膽子自然大,又有何可懼?”

    “看起來,死過一回,你的確是長進不小……本來我並不想找你麻煩,可是你摔斷了小八的腿,這筆帳卻要和你好生算算。若不然的話,旁人還以為我怕你玉小乙。”

    玉尹臉色一變,冷聲道:“李教頭這是甚話?

    前日爭跤時可是說話,生死由命,勝負在天……莫不是李教頭想要反悔 ,準備尋小乙麻煩?若當日小乙死在了獻台之上,恐怕今日李教頭還在家中,吃酒慶祝。”

    李寶頓時沉默了!

    生死由命,勝負在天,這的確是當時爭跤文書上寫下的話語。

    他自然也清楚,過來尋玉尹的麻煩,不是一樁好事。不過,看到玉尹侃侃而談,絲毫不懼的模樣,卻又讓李寶多了幾分忌憚。此前的玉尹,只能說是個二愣子。一言不和,便要出手,即便是說話,也很難似現在這樣,說的清清楚楚,句句在理。

    莫不是摔他一次,卻變了個人嗎?

    如果李寶和玉尹之間沒有衝突,那也就罷了。

    偏偏兩人之間,恩怨頗深。也正是這種恩怨,使得李寶對而今玉尹,多了些警惕。

    “玉小乙,我知你能言善辯……不過沒有用,我今天來,並不是和你說這些。

    你那生死契約,與我無干,那是你和蔣十五簽訂。我徒兒被你打了,做師父的若不為他出這口氣,又有何面目得他孝敬?給你兩條路,和我打一場,或者……呵呵,我聽說你那阿翁給你留下一部真法。若你獻於我,便恩怨兩清,你看如何?”

    真法?

    玉尹一怔,旋即便明白了李寶的意思。

    他,看上了周侗的《八閃十二翻》。

    也難怪,似李寶雖是出身相撲世家,畢竟沒許多傳承。而周侗作為宗師人物,定會留下傳承。就好像後世金庸小說當中的《九陰真經》,釀成了何等巨大的禍事?

    李寶今日所為者,就是自家的八閃十二翻!

    玉尹想清楚了,卻不由得大笑起來。

    他這一笑,卻讓李寶惱羞成怒,厲聲道:“玉小乙,笑作甚?”

    “還道你李教頭是個英雄,也不過如此。

    你不是要給你那弟子報仇嗎?怎地為了一部真法就放棄,難道就不擔心弟子失望?

    實話告訴你,自家不會與你打一場,更沒有什麼真法與你……”

    “大膽!”

    李寶被玉尹一番話,說的面紅耳赤。

    眼中凶光一閃,他猛然一個踏步,單腳落地時,只聽蓬的一聲響,在他腳下頓時蕩起一圈煙塵。玉尹雖然距離他還有幾步,卻可以清楚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力。

    心中暗道一聲不好,剛要後退,身後驀地閃出一個人來,橫身擋在了玉尹身前。

    “小關索,莫非只會欺軟怕硬?”

    玉尹看時,卻見楊再興已經站在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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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宣和六年 第四六章 感覺好厲害(下)

    李寶勃然大怒,“哪來的鳥廝,也敢在我跟前張狂?”

    說話間,他抬手一個砸釘,便向楊再興劈去。

    同樣是砸釘,可玉尹使出來的威力,顯然比不得李寶。玉尹心裡不由得一緊,忙提醒道:“大郎,小心!”

    楊再興哼了一聲,也不閃躲。

    只見他氣沉丹田,突然間爆發出一聲如雷巨吼,踏步上前,一拳便轟出去。整個人,宛如一條大槍,迅猛如雷。李寶臉色一變,錯步閃身,反手一記虎爪劈出。

    “來得好!”

    楊再興似乎顯得非常興奮,硬生生止住身形,旋身又是一拳轟出。

    蓬!

    一聲悶響,虎爪劈在楊再興的拳頭上。

    兩人不由得同時哼了一聲,楊再興噔噔噔退了五六步,而李寶也退了三步方站穩身子。

    再向楊再興看時,李寶的眼中,透出凝重之色。

    “這位好漢,高姓大名?”

    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李寶和楊再興這一搭手,便知道楊再興的本是,雖略遜色一籌,但相差卻並不大。

    最關鍵的,是楊再興年輕力大。

    若真個搏殺,李寶勝券在握,卻也知道,是個慘勝之局。

    他能勝得楊再興,但自家也未必能討得便宜。弄個不好,只怕就是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

    這玉小乙,又從何處覓來如此好手?

    “湯陰楊再興!”

    楊再興臉色有些發白,可是聲音卻極為洪亮,“小關索,莫不是以為開封府無人嗎?你想要為難小乙,且先過了我這一關。不過下一次,自家使了傢伙,可別怪棍棒無眼。”

    李寶臉色,頓時變得難看。

    楊再興這句話說的很清楚:比拳腳,我不是你對手。

    所以下一次再交手時,我會用兵器……也就是說,楊再興真正擅長的,是兵器。

    李寶心下不免有些怦然,沒想到玉尹身邊,還有這樣好手?

    他猶豫一下,心知今日要動手,怕難討得便宜。別看玉尹斷了胳膊,可是這身手猶在。自家倒是不怕玉尹,可萬一被楊再興纏住,身邊弟子可未必是玉尹對手。

    更不要說,一旁還有個高十三郎。

    也是高十三郎平日低調,李寶不太認得……

    可是從高十三郎那充盈氣血來看,恐怕也不是個容易對付的角色。

    如此一來,想要收拾玉尹,恐怕難度很大。弄不好,便是一個灰頭土臉的結果!

    李寶想到這裡,突然笑了。

    “小乙何必如此,不過玩笑而已。

    你身後有五龍寺唐吉撐腰,自家怎敢為難你呢?不過莫說我不提醒,周教頭留下的真法,可是甚得人關注。我想便是唐教頭知道了,也會對那真法,頗感興趣。”

    我今天認栽了,不過我可不是怕你們幾個,而是忌憚你身後的唐吉。

    李寶順道,還給唐吉上了眼藥。

    玉尹心裡一動,頓時上了心……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那唐吉說,他和玉飛是袍澤,當初受過玉飛指點。可是在此之前,發生那麼多的事情,也不見唐吉出面為玉尹撐腰。偏偏當玉尹練成了第二層功夫之後,這個唐吉,卻高調出現在面前。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玉尹臉上,還做出淡淡笑容,“唐叔叔與先父乃至交,斷然不會害我,有勞李教頭牽掛。”

    “既然如此,那便不耽擱小乙,告辭。”

    李寶倒也爽快,見討不得便宜,扭頭便走。

    楊再興還想出手阻攔,卻被玉尹攔住,輕聲道:“大郎休要衝動,而今還不是與他生事時機。”

    “難道就讓他走了?”

    “不然怎地?

    這裡是開封府,少不得會有許多約束。這李寶也不是等閒之輩,在開封府多年,也有些實力。若真與他翻臉,還不到時候。更何況,開封府而今,也不甚安穩。”

    燕瑛正被彈劾,而玉尹也難免被牽連其中。

    這時候若和李寶翻臉,必然會把事情鬧大……這一來,卻讓玉尹再也無處可躲藏。

    只是,這些話玉尹不會與楊再興說。

    “大郎善使槍棒,而疏於拳腳。

    真個打起來,未必是那李寶的對手。與其這般,倒不如暫時罷手。若他下次再欺上門,與他交手也不遲……呵呵,天色已經不早了,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免得家人牽掛。”

    “小乙說的,有道理。”

    高十三郎突然開口,讓楊再興也無話可說。

    只能啐了一口,冷聲道:“卻便宜了這沽名釣譽之輩。”

    ++++++++++++++++++++++++++++++++++++++++++++++++++++++++

    本極好的心情,因李寶出現,頓時煙消雲散。

    玉尹在甜水巷口與楊再興和高十三郎道別,便逕自往家回去。此時,斜陽夕照,把那狹窄的街道,籠罩在一派殘紅之中。從觀音院傳來陣陣誦經聲,讓玉尹本有些煩躁的心情,一下子平靜許多。

    周侗傳下的八閃十二翻,看起來已經被人窺探。

    不管是李寶,還是那個突然出現的唐吉,玉尹此刻都無法放心。

    李寶好些,畢竟只是個拳館教頭。可那唐吉卻不同,他是五龍寺的內等子!雖然玉尹的父親生前也是內等子,而且還立下了功勞。但人死如燈滅,人走茶涼……玉飛活著的時候,也未見有太多朋友。而今已過世十載,誰還能記得當年英雄?

    想到這裡,玉尹不免有些不安。

    最主要的還是燕奴,要不然,帶她一起走?

    這念頭一出現,便再也無法消除。玉尹就這樣,滿懷心事,不知不覺中來到家門口。

    庭院裡,傳來燕奴銀鈴般的笑聲。

    同時還聽到有男人的聲音響起,讓玉尹心裡一緊張,忙上前推開了門。

    “小乙哥,你回來了!”

    聽到動靜,燕奴忙迎上前來,“快看,是誰來了?”

    玉尹順著方向看去,頓時愣住了!原來,在那古槐樹下,端坐著一個老者。鶴髮童顏,看上去精神極好。一身洗的乾乾淨淨的衣服,卻看著眼熟,好像是自己才換下的衣衫。

    “安神醫?”

    玉尹失聲喚道。

    他旋即向燕奴看去,那目光中帶著疑惑。

    老者正是安道全,不過卻不是昨日玉尹在天清寺中見到的模樣。

    燕奴笑嘻嘻道:“安大叔是阿爹生前好友!奴今日去天清寺,本想請教一下那強筋壯骨散的用處,卻不想居然認得安大叔。小乙哥可還記得,奴五歲時曾得了傷寒,險些丟了性命。是安神醫出手救下奴的性命……他與阿爹,可是多年交情。”

    玉尹懵了!

    這個事情,他是真不太清楚。

    至少在這具身體殘留的記憶碎片中,沒有相關印記。

    不過既然燕奴開了口,玉尹也不好意思再站在原處。

    於是忙上前一步,唱了個諾道:“不想長者當面,昨日卻是小乙失禮,還請包涵。”

    安道全的身上,沒有了酒臭味。

    本髒亂的頭髮經過清洗,看上去也乾淨許多。

    至少此時的安道全,還真有那麼幾分神醫的風采,全不似昨日那般,不堪入目……

    “你便是玉大郎之子?”

    玉大郎,便是玉尹的父親玉飛。

    玉尹忙躬身道:“正是小子。”

    “真是老了,這一晃當年跟在玉大郎身邊的小子,而今也已經長大成人,還娶了妻子。

    昨日卻是自家丟了臉,讓小乙你見笑了。”

    玉尹忙搖頭,連聲道不敢。

    這時候,燕奴拉扯了一下玉尹到旁邊,輕聲道:“小乙哥,安叔父這般年紀,偏膝下無子,孤苦伶仃。他早年得罪了權貴,更不敢再拋頭露面,外出行醫,只能以酒澆愁,身邊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奴想……把叔父接過來,你看可否能成?”

    把安道全接來住?

    玉尹到真是沒有往這方面想去考慮。

    不過,既然燕奴開了口,他也不好駁回。

    尊老愛幼是一種美德,只是這位神醫……玉尹輕聲道:“那安神醫究竟得罪了何人?”

    “便是那太傅,楚國公,王賊將明。”

    “啊?”

    玉尹吃了一驚,回頭向安道全看去。

    王賊,說的便是太傅王黼,也是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六賊’之首。

    這王黼,是開封府祥符縣人,表字將明,本名甫,後該做黼。說起來,這王黼是個極有姿容的人物,史書裡記載,他風姿俊美。又善於迎奉,在崇寧年年間中了進士,歷任相州司理參軍,校書郎,符寶郎等職務。宣和年間,有通議大夫晉少宰之職,便是右丞相職務,可謂連跳八級,是大宋朝開國以來,陞官最快之人。

    後世說什麼連升三級,與王黼相比,簡直算不得什麼。

    任少宰之後,王黼更為迎合徽宗皇帝,建艮岳,收花石綱,使得天下民不聊生,天怒人怨。

    不過,安道全得罪王黼時,王黼應該還不是少宰。

    如今收留了安道全,也不知是福是禍!

    “小乙哥若是覺著不妥,便罷了。”

    “誒,既然九兒姐開了口,安神醫又是咱們長輩,便接過來,也是理所應當,何需與我商量?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只是安神醫要搬過來,卻如何安置?還請九兒姐費心。”

    “這是自然。”

    燕奴見玉尹答應,頓時喜出望外。

    而玉尹心裡,更好奇這為安道全安神醫,究竟是惹了什麼禍事?竟淪落到如斯地步!

    王黼?

    才不懼怕!

    按照歷史,恐怕用不得太久,這位少宰便要失去徽宗皇帝寵信,離開權力中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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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宣和六年 第四七章 強筋壯骨散(上)

    暮春的雨,總來的突然!

    日間還晴空萬里,入夜之後,卻突然間淅淅瀝瀝。那雨水落在院中古槐樹上,令這棵不知道有多少年輪的古老植物,在夜幕中顯得格外生動,更透出了些許靈性。

    玉尹齜牙咧嘴,看著眼前的浴桶,好生為難。

    浴桶裡的水,漆黑如墨,看著讓人不禁心裡面有些發怵。濃濃藥味瀰漫在空氣裡,更讓玉尹不停蹙眉。只見安道全用手探了下水溫,一臉古怪笑容,朝燕奴點了點頭。

    隨後,燕奴睜大一雙明眸,便看著玉尹……

    目光中的情意,讓玉尹難以拒絶。

    再向安道全看去時,就聽這老人說道:“傻小子,看作甚?還不快點進去?”

    “這個……”

    玉尹看著木桶裡黑乎乎的水,好生為難。

    木桶裡有強筋壯骨散,根據安道全的說法,這強勁壯骨散每月一次,一次三日連續浸泡,每日至少要浸泡兩個時辰,才能是藥力透入體內,達到強筋壯骨的作用。

    聽上去似乎不錯,可真要用時,玉尹心裡不免嘀咕。

    他倒不是信不過安道全,只是這強筋壯骨散,是安道全在天清寺裡做醉貓時配出來的東西,天曉得有沒有副作用?至少,這濃濃的藥味中,還帶著一股子難言氣味,總讓玉尹心中忐忑。可是,這藥物已經擺在了跟前,他也沒有其他選擇。

    只好褪下了衣服,著了一件小衣,走到浴桶跟前。

    “九兒姐,我這胳膊還沒好,不好浸水吧。”

    “屁話!”

    不等燕奴回答,安道全卻怒了,“不過是小小骨傷,算得甚事?我這強筋壯骨散,本就有強壯筋骨之效用。便是有傷,也不礙事,反而對你這傷勢,有極大好處。

    這三天,你白晝用斷續膏,夜間跑強筋壯骨散。

    不出十日,我保你復原,不會留下半點毛病……好了,休要再囉嗦,趕快進去。”

    “是啊,安叔父醫術高明,早年間曾有安三絶之稱,絶不會有事。”

    燕奴在一旁,也是輕聲勸說。

    玉尹見推脫不得,也只能苦笑著答應。

    他試了試水溫,似乎正合適。

    於是抬腳邁入了浴桶,身體緩緩下沉,完全浸泡在藥水當中後,不禁發出一聲舒服的嘆息。

    “舒服吧!”

    “嗯,真個舒服極了!”

    安道全臉上那詭異的笑容更重,點點頭道:“既然是舒服了,便好……”

    “什麼?”

    玉尹心裡,突然生出一種不祥之兆。

    他剛要起身,卻見安道全手掌一翻,掌心裡放著一排金晃晃的金針,大小長短粗細各異。安道全捻針而動,不等玉尹反應過來,十餘根金針分別落在玉尹腦後,頭頂和兩肩上。剎那間,玉尹這身子骨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知覺,竟動彈不得半分。

    “安叔父,你這是……”

    “這會兒舒服了,可是過一會兒,可就要難受了!”

    安道全笑呵呵說道,而後看了燕奴一眼,又對玉尹道:“你岳丈留下的八閃十二翻,可都記得?”

    “記得!”

    “我記得裡面有一篇聚氣法,可都背熟?”

    聚氣法?

    玉尹一怔,旋即道:“自然記得……不過九兒姐說,那要三層功夫後才可以練習,故而沒有練過。”

    “那現在正是好機會!”安道全道:“其實周教頭留下的聚氣法,並非一定要三層功夫才可以練習,只不過需要適當的藥物來配合。我這強筋壯骨散,正是配合周教頭的聚氣法而煉製,有事半功倍之效果。不過,在未到四層功夫之前,一定要保住元陽之氣,不可以破身。如此一來,便可以在最短時間,達到宗師之境。

    強筋壯骨散好是好,只不過藥力過於霸道。

    燕奴畢竟是女孩子,怕是難以承受如此力量,故而只能練成聚氣,便難再有進境。

    小乙,好好珍惜這機會,待你真個練成了真法,方不負你丈人對你的期望。”

    “啊?”

    玉尹吃了一驚。

    他本要破口大罵,卻突然覺得,全身上下,似乎有成千上萬的螞蟻在鑽咬。痛、癢滋味讓他說不出半句話來,臉漲得通紅,好像喝多了酒一般,令他無比難受。

    安道全手一探,一根金針出手,玉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小乙哥,快練聚氣法。”

    燕奴焦急的聲音在耳邊迴響,玉尹只得深吸一口氣,依照著八閃十二翻中的聚氣法,開始修煉起來。螞蟻鑽咬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甚至似乎已鑽進了他的身體裡,在他五臟六腑中噬咬不停。

    習武者,不可不明乎經絡。

    若不明經絡,猶習射而操弓矢,其不能決也。能內景遂道,返觀而以察之,則體用兼備。前任後督,氣行滾滾,井池雙穴,發勁循循。氣納丹田,衝起命門,引督脈而過尾閭,由脊中直上泥丸……兩脈上下,旋轉如園,前降後升,絡繹不絶。

    這聚氣法的口訣,在腦海中浮現。

    玉尹暗自慶幸,這段時間在燕奴的逼迫之下,熟讀經脈,不至於事到臨頭手忙腳亂。

    體內的氣感逐漸加強,隨著玉尹默念聚氣法口訣,循環不息。

    螞蟻噬咬的感覺,在漸漸轉弱。可是伴隨著的,卻是一種難言的酷熱……體內氣流,在不斷升溫,而身外的藥水,則伴隨著體內真氣的循環,也生出奇異變化。

    整個人如同是在熔岩中修煉,那灼熱的痛楚,令玉尹下意識睜大了眼睛。

    他想要叫喊,卻發不出聲音,他想要掙扎,偏偏動彈不得。整個身體,除了耳朵和大腦似乎仍保持功能,其餘的機能,在這一刻,竟好像完全喪失了一樣,痛苦不堪。

    “小乙哥,休要分心,繼續聚氣。”

    燕奴見玉尹睜開眼睛,忙大聲的提醒。

    玉尹心裡一驚,不敢再胡思亂想,閉上眼睛,默念聚氣法口訣,循環體內那灼熱真氣。

    熱,好熱!

    玉尹感覺痛苦至極。

    而浴桶之外,燕奴和安道全則緊張的注視玉尹,安道全更不時出手,在手指在金針上彈動。只見那金針嗡嗡顫鳴,抖動不停。而玉尹則漸漸的,進入到一種空靈之境。呼吸伴隨身上金針搖擺,顯得極有規律,而他的面孔,更赤紅如同滴血。

    只不過,臉上痛苦之色,在漸漸消失。

    安道全輕輕呼出一口濁氣,朝著燕奴點點頭,輕聲道:“成了!”

    說著話,他便一屁股坐下來。

    燕奴這才發現,安道全身上的衣服,不知在何時,已經被汗水濕透……

    “安叔父……”

    “放心吧,這小子根骨極佳,當初周教頭給他打下的基礎,也非常夯實。

    聚氣已經成功,接下來就要看他自己造化。不過丫頭,這樣一來你恐怕要再等些時日了。”

    燕奴聞聽,臉騰地紅了。

    “叔父休要取笑,只要小乙哥能練成真法,便是等也當不得事。”

    “你啊……”

    安道全搖了搖頭,突然問道:“那岳五郎,而今在何處?”

    岳五郎,便是岳飛。

    燕奴一怔,茫然搖頭道:“兩個月前,五哥曾來過一次,說要去投軍,而今卻不太清楚。”

    “可惜了周教頭一身好武藝,到頭來……”

    安道全說話間,輕輕嘆息一聲。

    周侗一生,拳腳、騎射、槍棒號稱三絶。可這槍棒弟子李俊義落得個慘死,而拳腳功夫,卻無人繼承。剩下一門騎射,雖說有岳飛傳承,卻又算不得周侗真傳。

    只希望小乙能爭一口氣,莫讓周教頭絶學,就此失傳才好

    “九兒姐,小乙經此修煉之後,食量必然大增。

    日後這家中膳食,務必要跟上才好,否則也會影響他今後修煉。只不知道,家裡可還跟得上?”

    燕奴臉上,頓時露出自豪之色。

    “叔父只管放心,家中而今尚可,小乙哥更通生財之道。

    先前才賣出兩曲,家裡尚有三千多貫。鋪子那邊雖算不得日進斗金,不過一日二三十貫卻也能賺得。若需要些什麼,叔父只管說,燕奴定會準備的妥妥當當。”

    無債一身輕,更兼腰包裡銀子充足,所以燕奴說起話來,也是底氣十足。

    安道全聽了不禁露出笑容。

    故友之女過得好,他自然開心。於是想了想,便拿起紙筆,寫了一個方子遞給燕奴。

    “從明日開始,你與小乙的膳食要依照我的吩咐來做。

    莫小看了這膳食,若一個不當,也影響頗大……原以為你家中不甚寬裕,卻不想也是個能生財的……如此卻不需顧慮。這些東西雖不貴重,可放在普通家庭,也極耗費錢兩。只是小乙過些日子要出門,總是有些麻煩……這樣,明日九兒姐取一百貫來,我去藥鋪裡買些藥材,製成藥劑,方不至於耽擱了小乙的修煉。”

    燕奴聽了,毫不猶豫便答應下來。

    一百貫於普通人家不是小錢,但對於自家,而今卻算不得太多。

    燕奴有這個底氣,更何況是為了玉尹好,自不會有半點遲疑。不過,燕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輕聲問道:“安叔父,你怎地會與那李娘子相識,還欠了她人情?”

    安道全苦笑一聲,“卻也不算甚事,不過是早兩年得她關照,才能活到今日。

    她時常會著人找老夫診治,老夫雖然不甚願意,可礙於情面,也只能答應她要求。

    本以為小乙是那李娘子的人,把藥物給他,也算兩清。

    卻不想……

    呵呵,若非如此,怕還遇不得侄女,倒也算是一場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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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3-21 08:36:38
卷一 宣和六年 第四七章 強筋壯骨散(下)

    也許是在天清寺呆的久了,安道全開口緣法,閉口緣法,頗有幾分高僧之色。

    不過在燕奴聽來,卻真個如此。

    如果不是緣法,又怎會遇到安道全呢?

    一想到這裡,燕奴便忍不住嘻嘻笑起來,看著玉尹的目光,也更顯出幾分甜蜜……

    +++++++++++++++++++++++++++++++++++++++++++++++++++++

    玉尹醒來時,已過了丑時。

    當他從浴桶中出來,只覺渾身上下輕鬆無比,更感到莫名的神清氣爽。四肢百骸中,似乎蘊藏了巨大力量。他換了一身衣服,走了一圈之後,更覺氣力增加不少。

    “從今日開始,每日靜坐,修煉你丈人留下的易筋鍛骨法,內外兼修,不可懈怠。”

    安道全畢竟年紀大了,見玉尹出來後,只吩咐了一下,便回去歇息。

    至於這易筋鍛骨法,則是周侗所傳,更無需安道全來費心。易筋斷骨法分內外兩種,內功精修,外功便是站樁。玉尹以前,從未練過內功,只修習過外功樁法,便是之前燕奴教給他的羅漢樁。不過而今盡然安道全吩咐,他自然聽從仗著言。

    人徒知枯坐息思維進德之功,殊不知上達之士,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

    經過了強筋壯骨散的洗禮之後,玉尹發現,這‘圓通定慧’,果真是妙不可言!在臥房裡盤膝靜坐,五心朝天,呼吸輕柔,漸漸便再次進入到了那空靈之境界。

    一夜無事,雞鳴五更。

    當天大亮時,玉尹已練好了樁功,精神格外抖擻。

    本打算去鋪子那邊看看,卻被燕奴阻攔,讓他把曲譜儘快寫好,莫耽擱了別人的事情。

    玉尹想想,也是這個道理。

    於是便留在家裡,寫起了曲譜。

    手臂較之昨日,輕鬆許多。傷處也沒有之前那麼疼痛,甚至感覺著,似乎復原一樣。這也讓玉尹的心情,變得愉快很多。曲譜編排的速度,較之當初也加快不少。

    只一晌午的功夫,便寫成了一半。

    這也讓玉尹的心情,變得更加愉悅起來。

    待在家中,頗有些無趣。

    再繼續寫曲譜,又好像沒了感覺。

    突然想起,要教燕奴識字。於是便換了身衣服,施施然出了門,往集市行去。昨夜一夜小雨,天亮時,卻又是陽光明媚。暮春的陽光,很舒服,照在了身上,也不甚熱。

    玉尹記得,在西保康門橋下,有一家書鋪。

    鋪子裡多是販賣蒙學讀物,倒正適合燕奴而今的水平。

    西保康門橋,毗鄰太學。一條街上,全都是書鋪書社,文化氣氛頗為濃郁。不少太學生閒來無事,便會來到這裡閒逛。若運氣好時,說不得還能買到一兩本珍本孤本。玉尹倒沒有這閒情逸致,只不過對於這條街上的氣氛,也是非常歡喜。

    在書鋪裡,買了一本千字文,一本百家姓。

    這也是蒙學最基礎的讀物,不過隨著活字印刷術的出現,也就有了許多名家註釋的版本。

    玉尹挑中的千字文,是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註釋版。

    據說這是黃庭堅教授兒女的版本,也不知怎地,就流傳到了坊市之中。雖然朝廷下令,延津蘇黃文字傳播。可實際上,這禁令在坊市之中,根本沒有什麼影響力。

    甚至有不少書鋪,以販賣蘇黃文字為自豪,也就讓那禁令,名存實亡。

    玉尹感嘆,宋代文風之重。

    似他手裡這黃版千字文,司馬版百家姓,在後世幾乎少有流通。至少玉尹印象裡,沒有見到過這種版本的書籍。黃庭堅,司馬光,可都是北宋鼎鼎有名的人物。玉尹心裡不免感到好奇,這兩位大家,又是怎樣註釋蒙學讀物,會有怎樣驚喜?

    出了書鋪大門,玉尹正打算回去。

    卻看到在不遠處一家書鋪門口,陳東和一名男子,正低聲交談。

    “少陽!”

    玉尹高呼一聲,便走了過去。

    哪知道,正在與陳東交談的男子聽到有人呼喚,抬頭看了一眼後,便扭頭走了……

    “咦,小乙怎地在此?”

    陳東看到玉尹,不免一怔。

    神色間,露出一些緊張之色,讓玉尹不免感到奇怪。

    “呃,九兒姐要識字,我來為她買兩本讀物,回去好教她……剛才那人是誰?怎地這就走了?”

    “啊!”

    陳東張了張嘴,而後哈哈一笑,“一個太學同窗!呵呵,他性子有點孤僻,不喜和陌生人說話,所以便走了……呵呵,反正也沒什麼事情,不當事,不當得事。”

    他故作出一副輕鬆模樣,可是卻難掩眼中的緊張之色。

    玉尹心裡奇怪,不過並未追問。

    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秘密,追問的太多,反而不是一樁好事……

    “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去了。”

    “這就走嗎?”

    “是啊,只是為買兩本書而已,買來了,自然要走。”

    “那我就不留小乙,先告辭了。”

    說著話,陳東便轉身離去。

    那匆匆忙忙,慌慌張張的模樣,著實讓玉尹感到有些奇怪。

    目送陳東離開,玉尹搖搖頭,剛要走,卻發現地上有一本書。撿起來看,是柳三變的詩詞文集。不過那上面還有一方印鑒,寫著‘魏叔向珍’四個好看的文字。

    只看文字,便知是能工巧匠所制。

    而且採用的書體,竟然頗有幾分‘金錯刀’的風範。

    這書就落在方才陳東站立之處,想必是陳東所遺留。玉尹搔搔頭,心道一聲:這陳少陽今日怎地如此丟三落四?也罷,且先拿回去翻閲一下,回頭再還給陳東便是。

    人常說,書不借不可讀!

    玉尹也有這種毛病。

    他把書揣在了身上,施施然離去。

    卻不想剛走沒多少功夫,陳東便行色匆匆跑來。

    在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太學生打扮的青年,“少陽,你真確定丟在這裡了?”

    “當然!”

    “可怎地沒有?”

    兩人在書鋪門前左看看,右看看,半晌後陳東道:“剛才我在這裡遇到了小乙,和他交談了幾句。會不會是被他拿走了?”

    “哪個小乙?”

    “便是那開封第一嵇琴的玉尹,玉小乙啊。”

    青年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恍然之色。

    “你這一說,我倒是有些印象。

    只是,你可確定?那裡面的名單,可至關重要,若是被他人得到,說不得大禍臨頭。”

    “這個……”

    陳東想了想,轉身便去了書鋪。

    片刻後,他走出來道:“沒錯,就是被小乙拾到。

    剛才書鋪的夥計還看到他拿著一本書,在門口尋找什麼……想來就是被他拿走。

    嗯,這樣吧,我過一會兒便去找他,把書討要回來便是。”

    青年想了想,便不再焦急。

    兩人旋即一邊走,一邊交談,朝著太學方向行去。

    此時,天方晡時。

    玉尹並沒有立刻回家,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調頭出了成,直奔三岔口。

    三岔口的屠場已經開張了!

    楊再興和高十三郎,正把一頭生豬抬到屠宰台上,一刀下去,便放了那生豬的血。

    遠遠就聽到屠場裡生豬淒厲慘叫,玉尹蹙眉,邁步走進屠場。

    “小乙哥怎地來了?”

    “沒甚事,只是來看看。”

    “呵呵,小乙哥來得正好,今日這是最後一頭生豬,待處理好了,便要送去潘樓。”

    “潘樓?”

    “是啊,潘樓那邊與鋪子下了定,以後每日送三頭生豬過去。

    方才我算了算,而今一天下來,差不多要十五頭生豬,小乙哥,咱們這勾當定然會越發紅火。”

    “那是,那是!”

    玉尹笑著點了點頭。

    “十三郎,與你阿娘說了?”

    “已經說好了,等下月初,自家房子正好到期,便搬過來住……阿娘這兩日在家裡拾掇東西,到時候少不得又是大動干戈。對了,小乙哥記得到時來這邊吃酒。”

    搬家,那可是一樁大事,自然馬虎不得。

    若碰到一些大家庭,說不得還要挑日子,看黃曆,上香拜神。好在高十三家中沒有這許多顧慮,只要把東西收拾好,便可以搬來。不過,擺酒請客,不可或缺。

    陪著高十三郎和楊再興把殺好的生肉放在車上,三人返回城裡。

    高十三郎推車去潘樓送貨,楊再興則要去熟肉作坊照看。玉尹看天色已經不早,於是便逕自返回家中。回到家時,天已昏昏暗,院子裡瀰漫著一股子濃濃飯香。

    燕奴已經回來,在廚房裡忙碌。

    而安道全則在屋子裡,房門緊閉,也不知忙些什麼。

    “小乙哥,方才有人過來,送了一張帖子,就放在你屋中桌上。”

    “帖子?誰送來的?”

    “不清楚,看裝束,確是個好人家模樣。

    對了,晌午後陳家大郎到鋪子裡找你,不過見你不在便走了……好像有什麼急事,慌慌張張的。奴問他有什麼事情,他也不肯說,只說待回頭再來找小乙哥商議。”

    玉尹‘哦’了一聲,便走回房間。

    陳東這是怎麼了?

    一會兒急著走,一會兒又要找自己說事情……神神道道的,也不知他喉嚨裡賣的什麼藥。

    把書袋放在床上,玉尹便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張帖子。

    那帖子製作極其精美,採用的是冷金箋的製法,帖子上寫著‘北園詩社’四個字,打開來看,只見帖子裡一行極為婉約娟秀的工整小字:三月二十七日戌時,北園相邀,望勿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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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3-21 08:36:57
卷一 宣和六年 第四八章 錦衣樓(上)

    北園詩社?

    玉尹有點懵了!

    這又是什麼?

    “九兒姐,北園是哪裡?”

    人道是不恥下問,玉尹拿著這張沒有署名的帖子,站在臥房門口大聲問道。

    不等燕奴開口,卻見另一側房門開啟,安道全一臉滿足之色從屋中走出。聽到玉尹的詢問,他愣了一下,旋即露出古怪笑容道:“小乙,怎地連北園都不知曉呢?”

    “啊?”

    “北園,便是瑞聖園,你久居東京,何故不知?”

    北園就是瑞聖園?

    那你直接寫上瑞聖園不就是了,好端端來個‘北園’,我又怎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玉尹頓時一臉鬱悶。

    開封府內,園林比比皆是。

    而其中最為著名的,莫過於‘四園’,分別是玉津園、瑞聖園、瓊林苑和宜春苑。

    這四處園林,也是東京最具代表性的園林。

    其中瑞聖園在最初便叫做北園,因泰山天書存放於此,於是在太平興國三年便改作瑞聖園。作為老東京,大都知曉瑞聖園的所在。玉尹也知道瑞聖園,卻不清楚這‘北園’的來歷。聽安道全一說,他這才恍然,不過旋即復又蹙起眉頭來。

    “小乙,莫非有事?”

    “安叔父可知,北園詩社來歷?”

    “北園詩社?”

    安道全一怔,從玉尹手中接過帖子,看了一眼後輕輕搖頭。

    “這怎又知道……北園優雅別緻,官宦子弟常在此吟詩頌賦,說不得又是哪家子弟聚會罷了。不過看這筆跡,確是個女子,而且看筆鋒,年紀應該不小。小乙莫非認識什麼貴人,所以才邀請你前往?這種事情很平常,你便是去了就知曉。”

    這老兒,好厲害的眼睛。

    帖子上的字跡娟秀工整,一看便知出自女子之手。

    可他卻能從筆鋒,看出書寫帖子之人的年紀……玉尹剛才沒有留意,聽安道全一說,在仔細看時,倒也頗為贊同。所謂詩社,其實就是一次普通的遊園聚會。一些官宦子弟聚在一處,作些詩詞,在這個時代來說,倒也不算的什麼稀罕事。

    但究竟是誰邀請他呢?

    燕奴聽到是女人邀請,頓時起了小心。

    不過,旋即聽到說是一年長女子,遂又放下心來,端著飯菜走出廚房,擺放在院中食案上。

    “小乙哥何必擔心,去了便知。”

    “倒也是!”

    玉尹聞聽,頓時笑了,“卻是自家鑽了牛角尖。”

    “快吃飯吧,莫讓飯菜涼了。”

    ++++++++++++++++++++++++++++++++++++++++++++++++++++++++++

    夜了,屋外又下起了雨。

    眼見著初夏將至,可天氣卻因這連日夜間小雨,變得涼爽宜人。

    燕奴幫著安道全把那浴桶裡的藥汁加熱,忙的熱火朝天。而玉尹則在房間中,修了一會兒琴之後,從桌上拿起那本柳永事蹟。正要看時,卻見從詩集中滑落一頁紙張。玉尹一怔,彎腰撿起來,在燈光下掃了兩眼。紙張上密密麻麻寫了幾十個名字,而陳東的名字,也赫然在其中。這使得玉尹頓感疑惑,正要仔細看時,忽聽到有人敲門。

    “誰啊!”

    燕奴擦了擦手,快步上前。

    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九兒姐,是我,陳東!”

    “叔叔怎地這般晚來?”

    “小乙可回來了?”

    陳東並未回答燕奴的話,只問玉尹是否回來。

    玉尹在屋中聽到東京,把那名單往書裡一塞,起身走出臥室。

    這時候,燕奴開了門,卻見陳東大步流星進來,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衣服被小雨濕透,卻渾然不覺。一見玉尹,陳東連忙大聲問道:“小乙,日間可在學而書社門口撿到一本書?”

    “柳永詩集?”

    “正是,正是……”

    聽到玉尹這麼說,陳東這才如釋重負般,出了一口氣。

    “可在小乙手中?”

    玉尹也不回答,轉身進了屋,從桌子上拿起那詩集,復又回來遞給陳東,笑呵呵問道:“不過是一本詩集,也當不得什麼錢,怎地少陽這般焦急?莫非藏了秘密?”

    “啊……哪有,哪有!”

    陳東臉色一變,旋即做出一副淡然之色道:“不過是借他人之物,故而有些著急,卻讓小乙見笑。”

    說著話,陳東伸手接過那詩集,翻了兩頁,便看到那張名單,臉色頓時輕鬆不少。

    玉尹眼神卻驟然一凝。

    嘴巴張了張,不過最終沒有把心裡話說出。

    反倒是陳東,失而復得之後顯得格外輕鬆,見燕奴正忙裡忙外,不禁疑惑問道:“小乙,這是要沐浴嗎?”

    “是,也不是。”

    “此話怎講?”

    “只不過得了一方子,配了些藥,可以加快手臂復原。”

    “原來如此……那這位是?”

    安道全從房中出來,和陳東打了個照面。不過陳東此時,已認不得安道全,因為而今安道全的模樣,和當日天清寺裡那醉貓模樣完全不同。只不過看玉尹家中突然多了一個人,陳東不禁有些奇怪。因為他知道,玉尹和燕奴,並無其他親人。

    “哦,此家翁老友,前日才來東京,暫時住在我這邊。”

    “原來如此,那我就不妨礙小乙治傷,先告辭了!”

    陳東沒有覺察到玉尹態度的變化,笑哈哈一拱手,便告辭離去。

    待陳東走了,燕奴上前疑惑問道:“小乙哥,怎地今日對陳叔叔的態度如此冷淡?”

    “少陽,似加入了什麼幫會。”

    “啊?”

    “他剛才說是來取書,依我看,更像是在意那書中的一頁名單。

    我剛才翻看的時候,發現那名單的存在……自家有些擔心,少陽是不是加入了什麼幫會。”

    “幫會不可能,不過嘛……”

    安道全走過來,呵呵一笑,臉上帶著些許嘲諷之色,“這些讀書人,看似一個個精明似鬼,實則愚蠢的不得了。之前不是有什麼新舊黨爭嗎?說不得他捲入黨爭裡。小乙,你可要小心一些,萬不可捲入其中,否則的話,落得一輩子麻煩。”

    黨爭?

    玉尹愣了一下,旋即釋然。

    這倒是極有可能,自王安石變法以來,新舊黨爭接連不斷。

    忽而新黨占了上風,忽而舊黨得了權勢……雙方相互傾軋,爭鬥不止。而捲入黨爭著,不泛後世琅琅上口的名人。王安石、蘇東坡、司馬光……玉尹甚至覺得,北宋之衰頽,衰頽於王安石變法,衰頽於熙寧!五十五年黨爭不斷,致使良臣歸隱,朝堂之上宵小遍佈。許多有志之士,在小人壓制下,難以施展一腔抱負。

    熙寧變法?

    玉尹也很難說得清楚是非對錯。

    後世在學堂,歷史書上教導了什麼三大矛盾,促使王安石變法。不過後來隨著知識增長,閲歷豐富,玉尹只當做是笑話。王安石變法的本意或是好的,可惜變法不得人。王安石本身也不是一個合適的變法執行者,因為他性格太過於剛愎。

    剛愎的人,往往聽不得意見。

    聽不得意見,就要打擊排斥政敵……

    說起來,變法初期,新黨舊黨人才濟濟,可惜隨著一場場報復,一次次清洗,使得無數精英最終落得個淒涼結局。

    玉尹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陳東捲入黨爭,也不知最終會是怎樣一個結局呢?

    +++++++++++++++++++++++++++++++++++++++++++++++++++++++++

    三月二十六日,開封府做出判決。

    羅四六因過失殺人,刺配充軍太原府。

    也許在一些人眼裡,北宋是一個一言不和,便可以拔劍殺人的時代。可實際上呢?北宋的法制,相對於還算健全。特別是東京汴梁,更是如此。若不是這樣,那水滸傳裡的魯智深,也不至於失手殺了鎮關西以後,落得個亡命天涯,最終出家為僧的結局;而盧俊義,堂堂大名府的員外郎,被逼得最終上了水泊梁山……

    羅四六能夠得以活命,已是一樁奇事。

    據說,當判決發出之後,郭京在家中氣得是口吐鮮血,險些丟掉了性命。

    而經這件事以後,郭京在桑家瓦子的統治力,被削弱了許多。自家兄弟死了,卻不得報仇,又如何能讓下面的弟兄們心服口服?於是乎,許多潑皮閒漢,悄悄從郭京身邊離開,使得郭京更雪上加霜。不少人在離開郭京之後,想到了去馬行街投奔玉尹。只是玉尹對此興趣不大,加之朝堂上彈劾燕瑛的聲音越來越響亮,玉尹更不敢跳出來,出這個風頭……只不過,世上許多事,並非人力可阻擋!

    根據安道全的吩咐,玉尹用了三天強筋壯骨散,第一階段算是功德圓滿。

    用燕奴的說法,經過這三天藥水浸泡洗身,玉尹筋骨得到了進一步強化。筋長則力大,玉尹的氣力,更達到了一個極致水準。

    “小乙今後,每隔一個月要用一次強筋壯骨散,只是效果未必能如此次這般明顯。

    這強筋壯骨散,要連續使用三十六次,才可以算是圓滿。

    到時候,以小乙真法,配合這強筋壯骨散的效用,達到玉大郎當年水準,當不成問題。只不過,想要如你丈人那般成為宗師,還需你自己努力,非外力能有作用。”

    三十六次,每個月一次……那豈不是要三年?

    玉尹暗自嘖舌,同時又有些好奇,“叔父可曾習過武藝?”

    安道全哈哈大笑,“我若是習過武,又何至於淪落到在天清寺裡藉酒澆愁?只不過我自幼學醫,懂得一些健體強身之法,故而才能活到現在。不過我學得這些東西,卻不適合小乙。你只要好生練習你丈人留下的真法,早晚必能有大成就。”

    說罷,安道全笑呵呵看著燕奴,“怎地九兒姐,可願學我這些鬼畫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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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宣和六年 第四八章 錦衣樓(下)

  說罷,安道全笑呵呵看著燕奴,“怎地九兒姐,可願學我這些鬼畫符嗎?”

  燕奴聞聽,頓感驚喜。

  那小腦袋瓜子忙不迭如小雞啄米般點頭道:“自然願意。”

  玉尹倒不覺得遺憾,畢竟燕奴能學得安道全的本事,對於他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所以更不會去阻止。

  三日光景過去,玉尹一邊修琴,一邊準備啟程動身。

  肖堃已辦好的戶貫文碟,同時石三那邊也傳來了消息:三月三十,啟程前往太原。

  此次押解羅四六前往太原的差役,一個叫冷飛,綽號一枝花;另一個叫做羅格,綽號沒影子。這兩人都是開封府一等一的解差,身手不差,而且江湖經驗豐富。

  兩人與石三的關係極好,故而也得了石三託付。

  行程定下後,玉尹請石三幫忙,帶著羅德在潘樓大街的一家酒店裡,請兩位解差吃酒。

  冷飛和羅格,欣然前來。

  “此次前往太原,小乙和大郎打算同行,兩位哥哥可行個方便?”

  酒桌上,玉尹提出了請求。

  一般而言,這押解犯人,不准許有外人相隨。

  只是律法不過情理,若真提出了要求,解差也會視情況而決定。

  冷飛年約三十,生的極為精壯。

  八尺身高,膀闊腰圓,善使棍棒。其人豪爽,好仗義疏財。因平日裡喜歡在耳邊插一支花朵,表示風雅,故而人稱‘一枝花’;而沒影子羅格,卻是個精瘦幹練之人。大約170公分左右的身高,臉瘦削,長著一隻小鬍子,其人更極為精明。

  年紀約在三十六七,行走如風,使得好刀,更兼能打一手好鏢,故而在開封府頗有地位。

  聽玉尹相求,兩人相視一眼,露出猶豫之色。

  羅德忙起身道:“求兩位哥哥通融。”

  他雖是第一次聽玉尹說要同行,但很快就猜出了一些端倪。

  冷飛說:“非是我不同意,只是這……不太合規矩啊。”

  “規矩也不過人定,兩位哥哥怕是在開封招惹閒話,既然如此,我們便在牟駝崗那邊匯合。只要出了開封,自然也就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小子實在是放心不下阿爹。”

  一旁,玉尹拿出兩錠散碎銀子,一錠約莫三五貫的樣子,偷偷放在羅格手中。

  “還請兩位哥哥通融。”

  “若這樣……”羅格接過銀子,私下裡掂量一下後,頓時露出笑臉,“難得大郎一片孝心,自家怎好不通情理?不過先說好,這押解有押解的規矩,斷不能耽擱了行程。所以這路上,我們也不好拖延,若耽擱了行程,我與冷飛確不好交代。”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玉尹連連點頭,表示明白。

  一頓飯,吃的極為痛快。

  只是出了酒肆之後,羅德卻露出了擔憂之色。

  “阿爹年邁,此去太原長途跋涉,只怕身子吃受不起。”

  “這算得甚事?”

  玉尹卻笑了,“大郎何不去買個腳力?到時候讓四六叔代步便是。”

  “這,使得嗎?”

  羅德先是一喜,旋即又疑問道。

  羅四六是犯人,卻有腳力代步,那兩個解差豈能答應?

  “大郎可聽過一句俗語?”

  “還請指教。”

  玉尹在羅德耳邊輕聲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推得鬼子哈哈笑。”

  “啊?”

  羅德愣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

  “若這般,倒也使得。”

  他而今也不少錢,家裡的屠場賣給玉尹,得了不少現錢,而祖居的宅子也準備出手,只是因為時間倉促,賣不得好價錢。羅四六私下做主,將那宅子三百貫賣給玉尹,而後玉尹賣多少,與他父子無干。羅四六那宅子,也處於內城鬧市,若真個找個好人家買了,六七百貫問題不大。本來玉尹是說要按市價買,卻被羅四六拒絶。

  “小乙哥為自家費了不少心,也使了不少銀子。

  要說便宜,卻是自家占了不少……且不說與肖押司三百貫,再加上張三的五百貫,以及零零碎碎上下打點使得錢,加起來怕也有千貫。自家怎好再這般不要臉面?”

  算起來,還真差不多有千貫。

  羅四六把這話說出來,羅德更是態度堅決,玉尹只好答應。

  不過即便如此,羅德手裡而今也有五百貫錢,買一頭騾子,再使些小錢託付冷飛二人,到了太原府打點一下後,手裡的錢糧也是足夠生活,而且能生活的不錯。

  “既然如此,那我便去菜市橋看看,尋一頭好腳力。”

  羅德說話,拱了拱手,和玉尹告辭。

  不過說實話,就算是好腳力,也不過是騾子牲口。想要買馬,卻非羅德能承受得起。

  菜市橋在封丘門內,橫跨五丈河。

  那裡有一個牲口市場,想要買一頭好腳力,倒也不算太難。

  所以,玉尹倒也不太擔心這些,和羅德道別後,便施施然,沿著汴河往回走。答應了封宜奴的曲譜,已經完成,整個人好像一下子輕鬆許多一樣,心情變得愉悅。

  無債一身輕!

  大致就是這樣一個道理。

  不過接下來,還要給張真奴一支曲子,卻也真個是有些麻煩。

  這一來,李逸風的面子擺在那裡,他實在不好推卻;二來嘛……張真奴給的價錢,的確不錯。而且千金一笑樓那邊,在過去一段時間裡,的確是幫襯玉尹不少。

  雖然說只是幾百斤生肉,可卻是第一個這麼做的酒樓。

  而千金一笑樓這麼幫襯,也是張真奴懇請。雪中送炭,如此人情,玉尹怎能不償還?

  突然間,玉尹笑了!

  重生至今,自己似乎變了太多。

  前世提起阿堵物,總是一副不屑之色,卻不成想今世,卻要為那五斗米而去折腰。

  其實,市儈一些,未嘗便是壞事。

  只是上輩子,自己一直沒有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小乙!”

  正行走間,忽聽有人叫他名字。

  順聲音看過去,卻見在路旁一座茶肆里,李逸風從二樓的一個窗戶探出頭,正向他招手。

  “錦衣樓?”

  玉尹看清楚那茶樓名字,頓時一怔。

  乍一看,還以為是錦衣衛呢……

  “大郎怎地這裡如此悠閒?”

  玉尹走上茶樓,朝李逸風唱了個肥喏,順便掃了一眼這茶樓的環境。

  茶樓面積並不大,而且一樓並不迎客,主要是二樓這四五百平方的面積在經營。茶樓的裝飾很典雅,帶著些江南風韻。而且茶桌散落,用的全都是天然奇石為桌椅,看上去參差不齊,卻別有幾分情調。只是如此一來,使用面積便更小了。

  如此一座茶樓,在這般設計的情況下,也就是幾十人的格局。

  看得出來,茶樓主人並不是以此來盈利,更多是一種興趣。這可是開封府內城,在汴河之畔,寸土寸金。想來這位茶樓的主人,一定是以為豪商,而且極為富裕。

  “此夷州司馬靜所設,他祖籍開封,後來舉家去了夷州。

  開這錦衣樓,說是有衣錦還鄉之意,主要是一些朋友來此,並非為了賺錢開設。

  來來來,我為小乙引介幾位朋友。”

  李逸風拉著玉尹,便走到茶桌旁邊坐下。

  茶桌是一個石頭整天做成,沒有任何人工雕琢痕跡。在茶桌周圍,還有幾個文士模樣的男子。其中一人年紀較大,看上去約三十多歲,而其餘兩人,則略顯年輕。

  “這是吳義夫,慶元公七世孫。

  方得了秉義郎,不日從涇原軍,幹辦經略司公事。”

  尼瑪,你說人名會死嗎?

  玉尹心中不由得暗自叫苦,慶元公又是哪位?

  “在下吳革,多次聽大郎談及小乙,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

  那吳義夫微微欠身,朝玉尹笑道。

  而玉尹忙還禮,連說‘久仰久仰’。

  另外兩個青年,則是李逸風的同窗,都是太學生,一個名叫李若虛,一個叫做徐揆。聽李逸風的介紹,似乎與這兩人關係極好。玉尹與兩人,又是一陣子客套。

  “慶元公是誰?”

  在李逸風旁邊坐下,玉尹低聲問道。

  李逸風一怔,詫異看了一眼玉尹,“小乙竟不知慶元公嗎?”

  “不知道。”

  這慶元公,名叫吳廷祚,算得是北宋開國名臣。

  其人出生於五代後樑貞明四年,是太原人。後漢末,吳廷祚為後漢樞密使,檢校太保郭威身邊親兵將領。後周天順元年,郭威即位周太祖,吳廷祚授莊宅副使,遷內軍器庫使、懷州知州、皇城使等職務。後郭榮,也就是周世宗柴榮繼位,吳廷祚再受重用。及周世宗駕崩,趙匡胤陳橋兵變,建立大宋王朝,吳廷祚又出任雄武軍節度使,屢立戰功。開寶四年,吳廷祚改任永興軍節度使,身患重病。宋太祖趙匡胤親自探望,並使中使王繼恩日夜守候,但最終不治而卒……

  玉尹還真不太清楚吳廷祚生平,聽李逸風這麼一介紹,才算是恍然大悟。

  不想這吳革,居然還是名臣之後。

  “大郎這兩日,可曾見到少陽?”

  李逸風愣了一下,苦笑道:“卻少與他相見……這幾日也不知他忙些什麼,整日不見人,連課業都缺席數次。我問他,他又不肯說,整日裡神神道道,頗為詭異。”

  玉尹聞聽,不禁眉頭一蹙。

  他有心把那名單的事情和李逸風說一下,讓他提醒陳東。

  可不成想,他尚未開口,就聽吳革道:“久聞小乙琴技高超,卻不想也是個有見識的……前兩日自家聽大郎提起,言小乙曾道:郭藥師不可信,不知當真否?”

  “啊?”

  玉尹愣了一下,全沒有想到,吳革居然會問他這件事。

  而李若虛和徐揆兩人聽吳革這麼一說,兩雙眼睛頓時向玉尹看去,令玉尹沒由來,一陣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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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宣和六年 第四九章 邸報(上)

    深吸一口氣,努力平抑下心中忐忑情緒。

    玉尹有些緊張,卻又不得不做出平靜姿態。而今狀況,和以前不同。當著李逸風與陳東的面,玉尹可以高談闊論,是因為朋友關係。可現在,吳革是大宋官員,而李若虛、徐揆更是頭次見面,這言語間一個不慎,說不得就會惹來一場麻煩。

    該死,我與你說便說了,你卻又把我賣出來作甚?

    玉尹狠狠瞪了一眼李逸風,微微一笑,“秉義郎以為,這遼人是當滅,或不當滅?”

    “嗯?”

    吳革愣了一下,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其實,對於當年海上盟約,聯金攻遼之事,在大宋朝堂上,同樣存在諸多的分歧。

    諸如李逸風之父李綱一些人,認為不應當聯金攻遼;而趙良嗣童貫等人,則極力贊成聯金攻遼。時至今日,這種爭論仍舊存在,雖然於大局,已經於事無補……不過,這是一種意識形態,從很大程度上,體現出大宋對金人的一種態度和看法。

    只是在民間,隨著王黼用六千多萬緡買來幾座空城,被宣揚成為有宋以來少有之大勝後,對遼金的爭論,也就變得不再重要。玉尹突然提起這個話題,讓吳革三人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吳革道:“願聞其詳!”

    說出這句話,也表現出吳革態度上的變化。

    他將從涇原軍,少不得要和金人打交道,所以也就格外關注這方面的事情……

    玉尹說:“遼人雖與大宋為敵百年,卻仰慕我大宋文化。

    彼此間征戰不休,實則潛移默化,已被我大宋同化。只看他們用我宋人為官,學我宋人文化,模仿我宋人衣食住行。表面上,那遼人是蠻夷,可骨子裡卻無一不在學我大宋風俗。

    然則金人,乃真蠻夷。

    一群無知未開化之種族,只知破壞,而不懂得建設,貪婪成性,殘忍而暴虐!

    若此等人代遼而興,與我大宋才是真正禍害。我大宋與遼,雖交戰百年,卻有兄弟之誼。檀淵之盟時,曾言我大宋與遼乃兄弟之邦。而今兄弟有難,我大宋卻不肯伸出援救之手,反而落井下石。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我大宋背信棄義,已落在下風。

    張覺來降,本代表著燕雲宋人之心聲。

    然我大宋先弄虛作假,再一次落人口實;隨後又顯出張覺,更是人感到心寒……

    郭藥師,渤海人也,非我宋人,更無忠義之心。

    之所以歸降我大宋,也是利益驅使。而張覺一死,必然令郭藥師有唇亡齒寒之感受。若金人來攻,這第一個投降的,怕就是那郭藥師!所以我以為,此人絶不可信!”

    吳革突然撫掌大笑,“小乙說的好!”

    可旋即,他又露出頽然之色,輕聲道:“雖知如此,奈何官家受小人矇蔽,終不得成事。

    小乙,那你說,該當如何?”

    讓我說?

    玉尹頓感一陣頭疼,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你堂堂幹辦經略司公事,也是從八品的秉義郎,卻跑來問我,該當如何?

    只是,看著吳革那頗為殷切的目光,玉尹也覺得不好推卻。他想了想,輕聲道:“遼亡,則金必攻宋;若不亡,許尚有一線生機……只看那耶律延禧能否成事了。”

    言下之意,宋金之間,必有一戰。

    而這一戰的關鍵,確是在遼國天祚帝。

    吳革愣了一下,陷入沉思之中。

    李若虛和徐揆兩人,則上上下下打量玉尹,似頗為好奇。

    這傢伙,真個是肉販不成?

    “小乙,已都辦妥了嗎?”

    李逸風見眾人息聲,氣氛有些沉重,於是笑呵呵開口道:“你此去太原,卻讓這東京城裡,少了許多熱鬧。”

    “小乙要去太原?”

    “正是!”

    李若虛眼珠子一轉,笑道:“莫非是香燕先生事?”

    “咦,李先生也知道此事?”

    李逸風道:“而今柏台彈劾香燕先生,誰個能不知曉?

    益虛之弟,乃太學博士,這幾日也時常和我們談論這朝堂之事,頗令人感到憂慮。”

    益虛,是李若虛本名。

    玉尹不禁好奇問道:“李先生兄弟又是何人?”

    “便是那太學博士,李若水。”

    李若水?

    玉尹頓時愣了。

    這名字,怎聽上去這麼熟悉?

    啊……想起來了,李若水不就是那‘南朝一人’嗎?

    李若水,廣平曲周人,歷任元城尉、平陽府司錄、濟南教授之職,宣和四年為太學博士。時主和派在朝堂上占居上風,李若水極為憤慨,多次上書官家,條陳興國良策。靖康元年,欽宗加封李若水為禮部尚書,不受,後改封為吏部侍郎。

    靖康二年,金兵南侵,徽宗和欽宗二帝被俘。

    李若水仗義執言,怒斥粘罕。

    粘罕試圖收買留用,便言:“今日順從,明日富貴。”

    然李若水嚴詞拒絶……

    粘罕又言:“你父母的年歲已高,如果投降,便可以和他們團聚,盡人子孝道。”

    李若水怒道:“忠臣事君,不復顧家。“

    此後,他對粘罕罵不絶口,氣得粘罕命人割了李若水舌頭。李若水不能用口罵,便怒目而視,以手相指,又被挖目斷手,最終殉難,死年方三十五歲,可謂悲壯。

    後高宗趙構繼位,下詔:“若水忠義之節,無比倫,達於朕聞,為之涕泣。”

    贈李若水觀文殿學士,謚曰‘愍’。而在後世,更有人尊李若水為‘南朝一人’之稱號。

    玉尹萬萬沒想到,對面坐的,居然是李若水的哥哥,心中頓生敬佩之意。

    “小乙和香燕先生舊識?”

    李若虛有些好奇。燕瑛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清高自傲,除少數人之外,對他人很少理睬。而玉尹呢?聽大郎說不過是馬行街上的肉販。雖能使得一手好琴,但也不至於和燕瑛相熟。就算他老子是五龍寺的內等子,也不可能被燕瑛看重。

    玉尹苦笑一聲,“說來不怕先生見笑,自家與香燕先生,只見過一次。

    不過我也不知道,香燕先生為何會幫我,至今仍覺著糊塗……前兩日聽開封府的押司說,香燕先生會有麻煩,讓我出去躲一躲。我也覺得最近有些過於浮躁,出去走一走也好。方巧一長者犯事,我便隨他走一趟太原,順便也能避避風頭。”

    “原來如此!”

    李若虛恍然,連連點頭。

    只是對玉尹的身份,越發感到好奇起來。

    “對了,小乙今晚可有空閒?”

    “怎地?”

    “我正好受邀,前去北園參加一場詩社,若小乙無事,不妨隨我同去?也可以多結識些人物。”

    李逸風突然開口相邀,卻讓李若虛和徐揆兩人愣住了。

    今日北園詩社,可是李娘子發起,請的多是這開封府俊彥。李逸風作為李剛之子,又是太學生,自然受到了邀請。可你把玉尹帶去,難道就不怕被別人恥笑嗎?

    哪知玉尹聽了,卻笑起來。

    “不瞞大郎,我前幾日也收到一帖子,邀我前去參加這北園詩社。

    本覺著沒甚熟人,猶豫是否要去。既然大郎也受邀前往,正好可以與大郎作伴……不過,那北園詩社又是作甚?是何人發起?我那帖子上也未說明,至今仍在糊塗。”

    李逸風一怔,“小乙也受了帖子?”

    “正是。”

    這一下,可真讓李逸風感覺著古怪了。

    他搔搔頭,說道:“你這傢伙倒是有趣……還記得先前我與你說的那位李娘子嗎?”

    “趙相公家的?”

    “正是!”李逸風點頭笑道:“這北園詩社,便是李娘子發起,邀請的大都是官宦子弟,青年才俊。我正想藉此機會,將那搨本送給李娘子鑒別,不想你也受了邀,卻省了許多麻煩。既然如此,咱們便一同前去,彼此間也能有一個照應。”

    一邊說,李逸風一邊搖頭。

    玉尹是一頭霧水,這李清照好端端邀我,又是何故?

    ++++++++++++++++++++++++++++++++++++++++++++++++++++

    幾人在茶樓裡交談,氣氛漸漸活躍起來。

    玉尹在一旁聽著李逸風幾人談論朝政,不免有些插不上話。

    就在這時,忽見一人上樓,一身青色短衣打扮,斜挎著一個兜囊,手中還拿著一張小紙。

    此人上了樓,便大聲叫喊道:“小報到……香燕罷黜,新官上任。”

    香燕罷黜?

    玉尹一愣神的功夫,就見吳革招手把那人喚到跟前,取出五枚宣和通寶,遞給那人。

    那人旋即把手中紙張遞上,而後轉身繼續吆喝。

    “這是什麼?”

    玉尹愕然問道。

    吳革一目十行掃了一眼,旋即抬頭笑道:“小乙是開封人,怎地不知這小報來歷?”

    “啊?”

    李逸風解釋道:“便是朝堂諭旨,官員任免,臣僚奏議的內容。小乙平日裡可能不甚留意,所以不清楚這些。”

    邸報!

    玉尹馬上反應過來,這小紙的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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