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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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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6 01:09:44
第十三卷 第三百三十八章 心魔

    楊帆與小蠻小聚片刻,吃了幾盞茶,擔心誤了回營的時間,便要起身告辭,小蠻把他送到店門口,忽然又喚了一聲:“郎君……”

    楊帆站住腳步,回身問道:“還有什麼事?”

    一見楊帆回頭望來,小蠻忽然情怯,到口的話又嚥了下去,略一遲疑,轉而問道:“沒……,郎君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楊帆略一思索,說道:“這一遭風波不比尋常,不過十天半月的,大局總能定下來了,到時就不會這麼緊張了。”

    “嗯!那麼,奴安心等郎君回來就是!”

    小蠻看到楊帆兩鬢微微有些汗漬,忙自腰間抽出汗巾,輕輕替他拭去汗水。楊帆對她如此溫柔的舉動微微有些意外,他站著不動,任由小蠻替他拭去兩鬢的汗水,因為她溫柔體貼的動作,眸中也漾起一抹溫柔。

    小蠻輕輕替他拭著汗,想到他冒著酷暑匆匆趕來,只為見自己一面,報一個平安,心中更覺熨貼,便柔聲道:“郎君在外,可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時當酷暑,一日三餐,尤其要注意。”

    “嗯!”楊帆點點頭,語氣也變得溫柔起來:“一有機會,我就會回家來看看,你也不要過於操勞,店裡有掌櫃的打理呢,你覺得乏的時候,就在府裡歇息,覺得悶了,可以去遊玩散心。娘子,我……我走了……”

    一時間,楊帆竟也有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感覺。他感覺得到,小蠻對他的依賴或者說是依戀,已經越來越重了,這當然是個好現象。只是此時此刻卻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楊帆深深地望了小蠻一眼,轉身行去。

    小蠻站在店門口,直到楊帆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這才回到店裡。

    楊帆帶回來的那兩隻貓兒,果然是“長面羅漢”性情最為溫和,它被人抱來抱去也不掙扎。完全就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那夥計似乎也發覺了這一點,試著把它放在地上。它也不逃,只是懶洋洋地往那兒一趴,一黃一藍兩隻眼珠半眯半睜地瞄著它的女主人,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

    另一隻叫“千文錢”的狸貓可就不同了,它身子蜷曲著,四肢亂掙,看那樣子只要一得著機會就會逃走,那夥計不敢放它自由,便把它牢牢抱在懷裡。

    小蠻回到店裡,瞧那兩隻貓兒。“長面羅漢”大頭短身,古裡古怪的,細一比較,還是那只“千文錢”看著可愛,這倒不出楊帆所料。他家裡的這位小財迷,天生就對錢有好感,那“千文錢”一身的金錢紋,她不喜歡才怪。

    “哎喲!”那貓兒挺凶的,掙扎不得,竟然使勁撓了夥計一把。在他掌背上撓出幾道血痕。小蠻微微一笑,說道:“這只狸奴野性未盡呢,不過瞧著可實在可愛,來,把它給我吧!”

    小蠻一手搭在貓頸下,一手靠著貓臀,巧妙地一抓,把它抱進了自己懷裡,那貓兒使勁掙扎幾下不得逃脫,忽覺身子倚處綿綿彈彈、柔柔軟軟,還有一股清香淡淡,躺在這兒非常舒服,便也不再思量逃脫,兩隻貓眼一眯,就溫馴地趴在了小蠻的懷裡。

    小蠻那如玉酥胸,這一輩子還不曾叫人挨過,這只狸貓卻成了第一個有此艷福的。

    楊帆與小蠻兩夫妻店中小聚時,那掌櫃的很識趣,早就避到了一邊兒,直到此時才走回來,笑微微地道:“東主對大娘子當真是疼愛的很啊。”

    小蠻撫著那貓兒柔滑的毛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哪有啊,祈掌櫃的胡亂誇他。”

    祈掌櫃的搖頭道:“老夫可不是恭維東主。男人主外,養家立戶,女人嘛,只有在家倚門等候的份兒,男人回來也就回來了,不回來那也是理直氣壯的,對家裡如此上心的可著實不多。尤其像東主這般細心體貼的更是少見,大娘子當真好福氣呢。”

    “是麼?”

    小蠻痴痴地想了一下,眼神有些迷離,她把臉兒輕輕貼到貓咪身上,溫柔地摩挲了幾下,嘴角輕輕逸出一抹甜蜜的笑意。

    那撫琴的女子瞟了她一眼,眼中忽然露出一絲促狹,她把纖纖十指一按,靜了琴音,起勢再撥,便換了一首曲子,檀口輕啟,竟然唱起歌來,洞簫般磁性圓潤的聲音頓時從博古齋中響起:“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小蠻雖不擅詩詞歌賦,卻也聽得出她歌中調侃的意思,不禁嬌嗔地瞪她一眼,笑的卻是更加甜蜜了。原來,被一個男人放在心尖兒上呵護著,竟是如此幸福、甜蜜呵……

    ※※※※※※※※※※※※※※※※※※※※※※※※※

    推事院大牢裡,受刑不過被迫招認了謀反罪名,還咬出了許多“同黨”的司禮卿裴宣禮,眼見他招出的那些所謂同黨都被關進了大牢,有幾個就與他同一牢房,心中羞愧之極,不敢與他們照面,只是面朝牆壁,口中唸唸有詞,禱唸著《金剛經》。

    被他誣告的那些同僚本來憤憤難平,可是一瞧裴宣禮被人折磨的已不成人形,卻也無話可說。御史任植同樣是個信佛的,一看鳳閣舍人盧獻躺在地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不禁駭得心驚肉跳,忙也學著裴宣禮,雙手合什,念起經來:“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

    “你他娘的,聲音小點兒成麼,你當這裡是佛堂麼?”

    一個粗魯的帶著濃重長安醴泉口音的聲音響起,嚇得任植哆嗦了一下,趕緊放輕了聲音。罵人的人這才重重地哼了一聲,轉過身去。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瞪著綁在受刑柱上的人犯喝道:“爾等謀反,事實俱在,還不肯招麼?”

    這問案的人是侯思止,原在家鄉賣餅為生,也是靠告密做了官。因為他一個字也不認識,武則天原打算封他個掛職的游擊將軍。領一份俸祿就算了。侯思止這人雖不識字,卻極狡黠,就指著殿前的獬豸獸石像對武則天說:“陛下。這獬豸也不識字,可是它能辨忠奸啊!”

    獬豸是傳說中的一種神獸,據說天生一雙神目。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一旦被它發現性情奸邪的人,就會用角把他頂倒,吃下肚去。武則天聞言大悅,覺得此人雖不識字,見識卻是不凡,就給了他一個朝散大夫、左台侍御史的官職。

    侯御史眼見衛遂忠、來子珣因為問出了叛黨同謀,各自升了一級,眼熱不已。便來急急提審魏元忠,想著撬開他的嘴巴,挖出幾個叛黨來,自己也升個官。

    魏元忠多年來一直在司法口兒做官,入獄前是御史右丞。與來俊臣平起平坐,哪裡把這個大字不識的鄉下無賴看在眼裡,他輕蔑地瞟了一眼侯思止,傲然道:“老夫不曾謀反,何罪之有?”

    侯思止微微眯起眼睛,威脅道:“魏元忠。你可不要不識抬舉,盧獻、裴宣禮吃過多少苦頭,你可是親眼見到的,你也想嘗嘗那般滋味麼?”

    魏元忠冷笑兩聲,睨著他道:“小子,你嚇唬我?老夫執掌刑獄的時候,你小子還在長安市上賣籠餅呢,就憑你也配威脅老夫?右台御史可都是老夫的部下,你敢對老夫用刑,但教其中一人知道,捅到陛下面前,就告你個嚴刑逼供。”

    侯思止沒想到碰上這麼一個刺球兒,心裡又氣又急,他想動大刑,又怕弄得魏元忠一身傷,真被御史右台的官員抓住自己把柄,若是這麼把他送回牢房,自己又沒顏面,侯思止想了一想,氣極敗壞地喝道:“來人,把這老匹夫給我倒吊起來!”

    魏元忠譏諷道:“這倒掛的滋味兒,老夫可是曾經嘗過的,有一回老夫騎驢回家,偶然不慎翻下驢背,一足掛在鐙上,被那蠢驢拖著走了好久呢,哈哈!哈哈……”

    侯思止勃然大怒,喝道:“你這老匹夫,休要囂張,你當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推事院,不是你的右御史台!這種地方,認者白司馬,不認吃孟青,從來沒有一人能好端端地出去,你還妄想有人救你麼?”

    侯思之說的這兩句話,是洛陽俚語。所謂白司馬,是因為洛陽有一處地方叫白司馬阪,坊間就以白司馬阪代指“打板子”。而孟青則是朝中一位使棒的武將,當初琅邪王李沖反武的時候,就是死在孟青棒下的。

    這兩句話連起來,就是說,我這推事院裡,進來的人就算肯乖乖招供的,都要吃一頓板子,打得他屁股開花;不肯招認的,就要像李沖那樣,被大棒活活打死。你以為你能跟沒事人兒似的走出去嗎?

    魏元忠仰天大笑,說道:“侯思止,你佩服朱紫,親銜天命,身為國家御史,應該熟悉禮數,知道輕重,懂得規矩。什麼白司馬、吃孟青,這般粗俗俚語,若被同僚知道,不過笑你無知,若是被陛下知道,必然定你個大罪!”

    侯思止一聽這話不禁嚇了一跳,這兩句話是他威脅犯人的口頭禪,以前沒少說過。他大字不識,不知道這兩句犯了什麼忌諱,還真被魏元忠唬住了。人家魏元忠是進士出身,掌管御史台多年,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

    想到這裡,侯思止狂態頓斂,連忙惴惴不安地問道:“本官這句話……有什麼不妥麼?”

    魏元忠冷笑道:“你既求教於老夫,你坐在那裡,老夫卻綁在這裡,這是什麼道理?”

    侯思止趕緊起身吩咐道:“來人,快給魏中丞鬆綁!”

    兩旁獄吏給魏元忠鬆了綁縛,侯思止畢恭畢敬地道:“中丞,請上座!”

    魏元忠揉著手腕,大模大樣地在胡椅上坐了,侯思止立在書案邊上,小心翼翼地陪笑道:“呃……,請教中丞,思止方才所言,哪一句對朝廷有所冒犯啊?”

    所謂謀反的重犯坐到了審判席上,審判官反而肅立一旁,像個聽憑吩咐的書辦小吏,兩旁牢中的犯官們見了如此情景,不禁啼笑皆非。又想起自己滿腹經綸,才學出眾,如今竟受制於這樣一個愚昧無知的鄉間無賴,心中不免悲哀。

    魏元忠原本只是對侯思止嘲笑譏諷一番,萬沒想到這個侯思止竟然有此反應,把他也弄得驚詫不已,以他的學問,想要忽悠這個大字不識的鄉間流氓自然易如反掌,魏元忠立即天馬行空、雲山霧罩地解說起來。

    魏元忠知道侯思止不識字,所以說的淺顯易懂,又舉了許多自己執法過程中遇到過的例子,把侯思止聽得昏頭轉向,侯思止萬沒想到執掌刑獄居然還有這麼多的規矩和學問,越聽越覺深不可測,敬畏之心油然而起。

    魏元忠說了半晌,舔舔嘴唇道:“老夫有些渴了!”

    侯思止趕緊對手下人道:“快給中丞倒水,怎麼這麼沒有眼力見兒!”

    ※※※※※※※※※※※※※※※※※※※※※※※

    淨心庵住持禪房,司禮卿裴宣禮的夫人岳氏說著說著,忍不住又哭泣起來:“師太,我夫妻二人一向虔誠向佛,拙夫為官清廉,從無不法之舉。弟子吃齋唸佛,施粥行善,更是不落人後,怎麼會受此無妄之災呢?”

    住持定性師太輕輕嘆了口氣,緩聲道:“有人既富且貴,健康長壽;有人貧困微賤,多病夭逝;有人貧病交迫,而長壽不死;有人位尊多金,卻偏偏短命;這都是各人過去業力的招感,自己做不得主的,

    三界眾生有三災八難。苦與難,與生共存。人生固然有樂,樂之因依舊是苦,良朋聚會是樂,酒酣人散是苦;情人相聚是樂,黯然別離是苦。得到時是樂,失去時是苦;滿足時是樂,不滿足時苦。萬法無常,無常就是苦啊……”

    天愛奴靜靜地坐在禪房一角,身穿緇衣,頭頂光光,已然是個出家小尼,法號淨蓮。她一身僧衣,秀髮盡去,卻依舊掩不住那出眾的美貌,盤膝坐在那兒,便似一朵冉冉出水的白蓮花,眩人雙目。

    岳夫人與住持的一番話,她似乎一個字也沒有聽到,她在紙上認真地寫下《金剛經》的最後一句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便停下筆來,痴痴想到:“師傅說,非空非有、亦空亦有,有就是無,無就是有,你當它有就有,當它沒有就是沒有,

    師傅又說,空與有都是法相,修行不可著了法相,若能不取於相,魔也是佛;若是著相,佛也是魔。我怎麼越聽越覺得虛無縹緲不著邊際呢,難道是我的悟性不夠?二郎,你於我究竟是幻還是真,是我的魔還是我的佛,我該執著還是放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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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三十九章 架上那顆葡萄

    推事院牢房裡已是人滿為患了。

    在以來俊臣為首的御史左台眾多精明強幹、經驗豐富的檢查官們日以繼夜地忘我辛勞之下,“叛逆同黨”紛紛落入法網。

    內宮裡的太監、朝堂上的大臣、致仕還鄉的官員、州縣地方的頭腦,乃至軍中的各級將領,不斷地被抓進“例竟門”,現在才被抓回來的“叛黨”已經無法塞進牢房,推事院只好把西廂後面那一排儲放薪柴、炭料、辦公用具等各種雜物的房子也騰了出來,充作關押犯人的所在,御史台的戰果實在輝煌。

    不過,大牢裡面還是有幾間牢房顯得非常寬鬆,這幾間牢房當然就是關押那幾位宰相的所在。一開始,這幾位宰相是分開關押的,不過大獄裡的牢房越來越緊張,而這幾位宰相是重點看護對象,如果分開來,看管每一個人都需要人手,所以又把他們的牢房調近了。

    不過他們已經認了罪,皇帝也相信他們認了罪,在來俊臣看來,這些人已經是在等死,不可能翻天了,所以現在把他們關在一起,也不甚在意。

    判官王德壽在狄仁傑的牢房外面來回逡巡著,很多次,他望著關押狄仁傑的牢房,似乎想要說點什麼,最終還是低下頭,心事重重地走開了。狄仁傑在牢中盤膝坐著,慢條斯理地吃著午飯,好像什麼都沒有注意,可是王德壽欲言又止的表情,卻一絲不漏地看在了他的眼裡。

    按照唐代的監獄制度。犯人飲食是要由家屬送到家獄的,當初制定這條法律是為了避免一些窮人把監獄當成慈善機構,為了入獄吃飯故意犯罪。不過在中國傳統上還有“憫囚”的習慣,如果犯人確實沒有家屬,那麼監獄是要提供飲食的,不過那飯菜的質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幾位受押犯人都是宰相,自然有家裡人送飯。家裡人也不可能讓他們吃那難以下嚥的牢犯。只不過他們的家人把飯菜送進來時,會受到比普通犯人更嚴格百倍的檢查罷了。

    狄仁傑吃飽了飯,又拿出水瓶倒了一碗水。慢悠悠地喝著,這時候王德壽出去轉悠了一圈又回來了,不斷地繞著狄仁傑的牢房走來走去。貌似在巡視牢房,但是他的眼神兒卻不斷地睃向狄仁傑。

    王德壽並不是來俊臣手下的親信,他是正途出身,幼學律法,經過多年的打拚才熬到判官這個位置上。如今眼看著別人靠著不斷地挖掘出叛黨同謀,便很容易地升了官,王德壽很是眼熱。

    可是那些可以放開了審的官員大多都被來俊臣的手下給瓜分了,來俊臣交給他的任務是看住這幾位宰相,不要讓別人與他們接觸。這幾位宰相,就算來俊臣讓他審。也根本不是他能審得了的。

    狄仁傑、裴行本、任知古,這都是位極人臣的人物,百官之首,他們多年養成的威儀,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眼神。都可以給人莫大的威壓,來俊臣手下那些地痞流氓出身的御史們可能體會不到這一點,但是他這個從小吏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官兒卻絶不會忽略,那種因為階級而形成的威壓,已然深入他的骨髓。

    眼見別人紛紛陞官,王德壽蠢蠢欲動。想通過由他看管的幾位宰相,也揪出幾個叛賊同黨,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若不抓住這次機會,以後再想陞官就很難了。他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卻又實在不知該如何著手。

    一番思量之後,他把目標放在了狄仁傑身上。狄仁傑在官場上有個綽號,叫做老狐狸。老狐狸意味著聰明,而聰明人最喜歡和人做交易。聰明人心眼多,而心眼多的人,心志總是不如單純質樸的人更堅定。

    來中丞當日提審三位宰相時,狄仁傑是第一個認罪的,這一點也恰恰印證了他的分析,所以他把陞遷的機會寄託在了狄仁傑的身上,只是想歸想,真的走到狄仁傑面前時,他還是提不起這個勇氣。

    狄仁傑喝著水,靜靜地觀察著他的舉動,忽然咳嗽一聲,平靜地說道:“王判官,老夫已經吃好了,勞煩你把飯籃子替我拿出去吧。”

    “啊?好,好好!”

    王判官連忙湊到牢門前邊,狄仁傑提起籃子,從飯門兒遞出去,忽然低喟一聲,撣了撣袍襟,說道:“老夫這身朝服,還是年初的時候剛領的新袍子呢,你看看,現在穿的全是褶皺,還沾了泥土,真是可惜了,勞煩你一併帶回去吧,叫我的家人好好清洗一下。明天再給我送幾件輕薄些的衣服來,這牢裡悶熱潮濕,著實難受。”

    “好好好!狄相穿著這朝服,坐臥起居確實不太方便!”

    王德壽好不容易跟他搭上了話,連忙答應下來,狄仁傑把衣服慢騰騰地脫下來遞到他的手裡,王德壽接過衣服,提起籃子,對狄仁傑慇勤地道:“狄相,我這就送出去了!”

    狄仁傑微微一笑,聲音平和地道:“有勞王判官了。”

    任知古和裴行本就關在狄仁傑左右兩廂的牢房裡,狄仁傑與王德壽的這番對答,他們二人都看在眼裡,等王德壽一離開,兩人便迅速靠近狄仁傑的牢房,興奮地說道:“狄公,還是你老謀深算啊,居然這樣就行!”

    原來,昨日狄仁傑趁獄卒不備時,撕下了一截內衣,咬破手指,在上面寫了些什麼東西,然後佯作休息,背對牢門躺著,獄卒只要不在牢前,他就用髮簪細細地挑開朝服補子的線頭兒,最後把那血書塞進去,又費了半天功夫撫平,把拆開的絲線拉平,最後看起來那件袍服毫無異狀。

    這些事情,耗費了他整整一下午的時候。關在他左右牢房裡的兩位宰相隔著柵欄牆可以看清楚這邊的一切,狄仁傑的舉動自然瞞不過他們。方才狄仁傑與王德壽對答時,兩人緊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直到王德壽出去,兩人才欣喜若狂。

    狄仁傑的神色依舊非常冷靜,他輕輕吁了口氣,喟然嘆道:“來俊臣抓的人越來越多了。人越多,就越像是那麼回事。帝王之大忌,莫過於謀反。不只一個來俊臣在這裡攪風攪雨,還有武氏諸王呢,他們就算自己不出面。也會趁此機會指使他們的在女皇面前搬弄是非,我擔心,他們數管齊下,女皇已信之無疑了。”

    狄仁傑輕輕理了一下鬍鬚,憂心忡忡地道:“血書雖然送出去了,卻不知道能不能被我的家人發現,我的家人若是發現了它,有沒有機會送到御前,如果不能,我們就連最後一線生機都沒有了。如今。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

    來俊臣此時正在親自審理左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張虔勖雙腳銬著鐵鐐,雙手也纏著鐵鏈,被押上了大堂。兩廂裡立即喝起了站堂威:“威……武……”

    棍棒頓地,震得地面微微發顫,讓人聽了心裡發慌。張虔勖是一員百戰沙場的老將,刀光劍影都見過了,哪裡會把這點陣勢放在眼裡,他穩穩地站在那兒。睨著來俊臣只是微微冷笑。

    來俊臣把驚堂木一拍,喝道:“罪臣張虔勖,還不跪下!”

    張虔勖把嘴一撇,傲然道:“本帥縱橫沙場,為國立功無數。這大好江山,就有本帥的一份功勞在裡面。你是什麼東西,論功勞,不及張某萬一;論官位,也差著張某一大截,張某含冤入獄、何罪之有,為何要跪你這只會奉迎拍馬的小人?”

    來俊臣抓過那麼多人,還從未看到一個有這麼囂張的,不禁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張虔勖,本官奉旨審你,你一介犯官,身負謀反大罪,還敢咆哮公堂,如此囂張?你若不認罪,本官可要大刑侍候了!”

    來俊臣一聲令下,手下轟隆隆地又把那些奇形怪狀、血跡斑斑的刑具拉了上來。張虔勖看都不看,兩眼望天,冷冷說道:“你來俊臣的臭名,整個天下誰人不知?想審本帥,可以!可是你御史台,本帥信不過!要審本帥,除非三司會審……”

    張虔勖說完,轉身就往堂下走,一邊走,一邊冷冷說道:“等三司官員都到齊了,再請本帥上堂吧!”

    來俊臣氣的渾身發抖,他以為自己已經夠狂了,卻沒想到在他的地盤上竟然遇到一個比他還要狂妄的人,來俊臣把一塊驚堂木拍得“啪啪”亂響,大聲吼道:“來人!把張虔勖給我拿下,大刑侍候!”

    “誰敢!”

    張虔勖豹眼環睜,厲聲大喝,唬得那些剛剛圍上來的執役們猛然一退,來俊臣見狀怒喝道:“你們這些廢物,他手腳俱縛,廢人一個,你們怕些什麼,拿下!把他給我拿下,用刑!”

    來俊臣一句話提醒了那些執役,他們猛然又衝上來,張虔勖與執役們一番廝打,奈何他雙手被縛,腳鐐又短,連大步都邁不開,起先憑著一身勇力撞開了幾個執役,隨即就被棍棒劈頭蓋臉打將下來,打得頭上流血,髮髻也被打散了,披頭散髮,好不狼狽。

    張虔勖身為一軍主將,幾時被一班低賤的執役如此折辱過,氣得血貫瞳仁,猛地大喝道:“本帥拼著一死,今日也要替朝廷除了你這奸佞!”

    張虔勖猛轉身,撞開幾個執役,直奔坐在審判台後的來俊臣,來俊臣見他怒髮衝冠,勢如猛虎,心中也是一虛,急忙離開座位,一邊閃避,一邊叫道:“蠢貨!都是一班蠢貨,還不快攔住他!”

    公堂上頓時大亂,來俊臣滿堂亂竄,張虔勖隨後猛追,又有一堆執役追在張虔勖屁股後面,棍棒如暴雨般只管打下去,張虔勖不管不顧,只是咬牙切齒地追趕來俊臣。

    來俊臣繞著“肅靜”牌、“迴避”牌逃來逃去,不斷大叫:“張虔勖目無王法,欲當堂刺殺主審官。還不給我亂刀砍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守在堂前的佩刀侍衛們一見來俊臣下令,立時闖進公堂,衛遂忠從一名侍衛手中搶過刀來,一個箭步追上張虔勖,狠狠一刀劈去,張虔勖“啊”地一聲大叫,後背上挨了一刀。登時血流如注。

    張虔勖這時只管盯著來俊臣,其餘全然不顧,強忍痛楚繼續追去。追出兩步,步子邁得大了些,被腳下鐵鐐一扯。幾乎摔倒在地,這時另一個侍衛趁機又是一刀,險些把他一條手臂都砍下來。

    那些佩刀侍衛動起手來,也不管他是不是一軍主帥了,只管把手中刀亂披風般砍將下來,只是片刻功夫,就把張虔勖砍成了一個血人,張虔勖渾身浴血,目欲噴火,狠狠瞪著來俊臣。嘶聲吼道:“來俊臣!本帥恨不得食爾之肉、飲爾之血!”

    他把雙足一蹬,猛地縱離原地,把自己當成了一件武器,投槍一般向來俊臣撞去,七八桿風火棍往他面前一叉。架住他雙臂,又復向一挑,形成一道棍網,把他整個人叉在空中,再也動彈不得。

    來俊臣指著他大叫道:“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一名執役小心地靠近看了看,只見張虔勖被架在棍上。依舊保持著向前撲出的姿勢,身子一動不動,二目雖然圓睜,卻已沒了神韻,那執役又試了試張虔勖的呼吸,回身稟報導:“中丞,他已經死了!”

    來俊臣呼出一口大氣,正了正自己的官帽,又整理了一下官袍,恨恨地道:“死了好!死了好!這張虔勖無法無天,在公堂之上襲擊主審,你們可是都看到了!把屍體搭出去!提下一個人犯!”

    ※※※※※※※※※※※※※※※※※※※※※※※※※

    引駕都尉朱彬被押上大堂,一見那滿地的鮮血,兩腿就發軟了。

    他已經知道左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被來俊臣活生生砍殺的事了,在張虔勖之後被提審的是內侍總管范雲仙。范雲仙自恃服侍過先帝李治,根本沒把來俊臣放在眼裡,一上堂來就沒完沒了地羅列自己所受的冤屈、所立的功勞。

    來俊臣剛被張虔勖弄得顏面無光,滿腔的怒火,哪肯聽他囉哩嗦嗦的,連拍兩記驚堂木,依舊不能讓范雲仙閉嘴,來俊臣火大,乾脆吩咐人割去了他的舌頭。連玉鈐衛大將軍他都敢當堂砍殺,還會在乎一個閹奴麼。

    蹲在候審房裡的朱彬見張虔勖被砍死,范雲仙被割舌,早已是唬得面無人色。

    來俊臣坐在案後,一臉戾氣地瞪著朱彬,沉聲喝道:“朱彬,爾等勾連謀反,事實俱在,本官公堂之上,乖乖招認,可免受皮肉之苦!”

    朱彬嚇得雙膝一軟,“卟嗵”一聲跪在地上,連聲說道:“我招!我招!中丞切勿用刑!”

    衛遂忠閃身湊到來俊臣身邊,附耳說道:“中丞,此人是一隻順道兒掏出來的小蝦米,他……是當過楊帆上司的!”

    “哦?”

    來俊臣聽了,臉上的怒氣登時煙消雲散,他慢慢轉過頭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朱彬一番,笑微微地道:“罪臣朱彬,據本官已經查到的消息,那羽林郎將楊帆,也是你的同謀,可有此事啊?”

    朱彬被他一笑,真比被他瞪著還要害怕,一聽他說話,便魂不附體地點頭道:“是是是,中丞英明,中丞英明,楊帆正是罪臣的同黨。楊帆……楊帆?”朱彬說完才想起楊帆是誰,不禁抬起頭來,迷迷瞪瞪地看著來俊臣。

    來俊臣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道:“嗯!識時務者為俊傑,朱彬,你算是一個識時務的了。只要你肯老老實實地招供,本官這裡,就不會太過為難你的。”

    來俊臣把胳膊肘兒往案上一支,傾身向前,柔聲說道:“楊帆在南市最繁華處,有十七家店舖,真是富比王侯啊!這麼多財產,豈是他一個剛剛升任郎將的人就能擁有的?你是他的同黨,可知這麼多的財產是誰送給他的?為什麼要送他這麼大的一筆財富,想要他做什麼事啊?”

    此刻的來俊臣,真像一個耐心十足的好老師,奈何這表情看在朱彬眼中,卻似看到了魔鬼在向他微笑,朱彬更害怕了,他哆哆嗦嗦地想了半天,才遲疑道:“據罪臣所知,這楊帆……是極得上官待制賞識的!”

    來俊臣臉色頓時一變,他的目的只是咬死楊帆而已,可不想咬出這麼一尊大菩薩。上官婉兒是陛下面前的紅人,陛下夜奔五鳳樓,都沒忘了帶上她,這個人可不是那麼容易扳倒的。不等朱彬說完,來俊臣就把驚堂木一拍,喝道:“大膽!上官待制對皇帝忠心耿耿,豈能是叛黨同謀,不可胡亂攀咬他人!”

    朱彬嚇了一跳,連忙改口道:“是是是,罪臣不是說上官待制是楊帆同謀,只是說楊帆巧言令色,謀求上官待詔賞識,以接近皇帝陛下,實是不懷好意……”

    來俊臣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不要再提上官待制了,你就只要交待,是誰用這麼多錢收買他!”

    “這個……”朱彬嚥了口唾沫,思量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地官侍郎狄仁傑……”

    來俊臣冷冷地橫了他一眼,朱彬馬上閉緊了嘴巴,來俊臣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大聲咆嘟起來:“你這個蠢才!人人都知道狄仁傑沒錢!他有那麼多錢送給楊帆的話,還需要搬到南城邊上,天天起個大早來宮城麼?”

    朱彬慌忙道:“是是是,罪臣畏於中丞虎威,一時嚇得有些糊塗了,請容罪臣再好好想想……”

    朱彬心道:“這人要有錢,嗯……,薛懷義有錢!楊帆成親時薛懷義還送過一份大禮的……,不成,上官待制都不成,我要是供出薛懷義來,來俊臣還不生撕了我!還有誰呢?梁王……也不成……”

    朱彬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合適的人選,不禁慾哭無淚:“旁人是不想招供難過關,我是想要招供也難過關啊!到底招誰好呢?”

    來俊臣看著他的蠢樣,閉上眼睛平穩了一下呼吸,猛地張開雙眼,努力讓自己的表情依舊保持著和顏悅色的模樣,循循善誘地道:“在本官抓捕歸案的謀逆叛黨之中,有個工部尚書李游道。這李游道出身趙郡李氏,富比王侯。而且,他身為工部尚書,掌管工程、水利、鹽池、園苑、兵器、屯田、礦冶以及貨幣鑄造,有大把的錢財經手……”

    朱彬是個好學生,來俊臣只是一點他就明白了,連忙接口道:“中丞,這楊帆身居要職,統帥羽林,他們……啊!不不,是我們,我們想要謀反,沒有這樣一個得力的人物,那就打不開宮門。

    所以……李游道許之重利,又承諾事成之後送他一個大將軍做,這才收買了楊帆為宮中內應,只等大軍殺到,便從宮中策應,率他的親信裡應外合,打開宮門,迎叛軍入城,逼迫皇帝退位!”

    來俊臣側身坐著,微笑抬頭,輕輕捋著鬍鬚,一臉悠然。

    他眼望著屋頂承塵,彷彿一個身著鵝黃衫子,姿容秀潤嫵媚的俏婦人正冉冉地飛下來,撲進他的懷抱。那小婦人風致嫣然、無處不媚,如同一朵雨後鮮潤的花朵,又似枝頭最是飽滿豐潤的一顆葡萄。

    他抬著頭,微微閉上雙眼,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那顆水靈靈的葡萄摘在手中。

    儘管大堂上還瀰漫著鮮血的腥味兒,他的鼻端卻似又嗅到了那美婦人身上淡淡的、令人銷魂的體香,來俊臣神魂俱醉。

    每個人都有所追求,有的人為國為民,有的人為千秋功業,有的人為高官厚祿,有的人為富貴榮華,有的人則迷醉於權力。來俊臣覺得,相對於這些人,他要的實在不多。其實,他只是喜歡呻吟:讓男人在他的刑具上呻吟,讓女人在他的陽具上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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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四十章 雷霆

    今天的天色陰沉沉的,從早上開始就一片陰沉,你看不到烏雲,烏雲已經瀰漫了整個天空,整個天穹都是烏沉沉的,但是一直沒有下雨。

    時不時會刮過一陣風,帶著潮濕、沉悶,叫人心煩意亂的,燕子不是掠地而過,又飛快地滑向天空,看來一場豪雨是不可避免了,只是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來。

    女皇帝的臉色陰沉沉的,如果說那陰沉沉的天色只是叫人心中煩悶,皇帝陰沉的天色則是叫人心中畏懼了。侍候在武成殿裡的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恐觸了天子的霉頭,一向謹小慎微的婉兒自然也不例外,她比平時更提了幾分小心。

    武則天的心情的確很不好,一個又一個大臣被抓進監牢,一個又一個她認為對她很忠心的臣子成了叛逆,她的心情怎麼能好得起來?

    她並不擔心少了這些大臣,朝廷會無法運轉,天下間等著做官的人多著呢,這些衙門裡等著上位的官員更不知翹首企盼了多久,如果沒有人給他們騰位子,他們也許還要等上很久很久,這場風波對他們來說是一個絶好的機會。

    可是對武則天來說,誰能保證重新任命的官員就一定忠於她呢?她已經很老了,儘管她不願意承認,可她心裡清楚,她的確是太老了。

    曾幾何時,她用盡心機,不惜剷除那麼多的朝廷重臣,只是為了能夠成為大唐帝國的皇后;再後來,死在她手中的官員依舊不計其數。更有無數的宗室王侯成為她登上至尊寶座的祭品,那時她是為了成為皇帝;

    如今呢?

    如今,她不能不考慮江山傳承的問題了。

    武承嗣的糾纏,宰相們的反擊,固然弄得兩敗俱傷,但是他們成功地做到了一點:這位女皇不得不正視她的身後之事了。

    一個皇帝,一旦為身後之事打算。即便是忠心耿耿、毫無問題、僅僅是權柄太重,有可能威脅到繼承者權威的人,他都會毫不留情地剷除。何況現在那些人屁股並不乾淨。武則天並不在乎把他們統統殺光!

    問題是,直到此刻,她依舊沒有決定。到底由誰來繼承她的江山!

    如果她最終選擇的是她的兒子,那麼這些傾向於太子的臣子就是有用的,有大用的!把他們殺光,她的兒子將無人何用,而武氏一族將趁機壯大,只怕她一死,一場暴雨雷霆就會在她江山裡暴發出來。

    可是這些官員們也太迫不及待了,竟然想發動兵變,逼她退位,迫她傳位給她的兒子。這些人不殺光,她的權威將受到挑戰,將會有越來越多的野心家,像野火燒不盡的雜草般,一撥又一撥地冒出來。

    可是把這些人殺光。她就無法自己來選擇繼承人了,那時候朝中將只剩下忠於武氏諸王的勢力,當她老到再也無力掌控朝局的時候,不管她願不願意,她也只能從武氏諸王中選擇一個作為她的繼續人。

    這是喜歡把命運掌控在自己手中、永遠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武則天,所不願意麵對的問題。

    她的心情很矛盾、很複雜。早朝的時候,發現那麼多熟悉的面孔已經消失,添補到那些位置上的都是一些她還不太熟悉的大臣,她的心情很不好。

    心情很不好的女皇帝回到武成殿,剛剛坐定身子,來俊臣又來給她添堵了。

    武則天看著來俊臣呈上的供詞,雙手禁不住發起抖來。

    站在御案一側的上官婉兒不敢偷看皇帝手中的供詞,只能在心中猜測:“又是哪位大臣要遭殃了?這已是皇帝第三次出現這樣的反應了。第一次,是皇帝聽到三位宰相參與謀反,第二次是皇帝聽說有四位尚書和侍郎是叛逆同黨,這一次恐怕這官員的職位也不會小……

    想到這裡,上官婉兒心中忽然為武則天生起一種悲哀之意:“皇帝真的是老了,記得當年徐敬業在揚州起兵的時候,皇帝談笑自若;琅琊王李沖號召李氏諸王兵變的時候,皇帝依舊鎮定從容,從不曾有過這麼大的反應。

    這兩年,皇帝真的是衰老的太快了,精神和體力都已無法應付這麼大的變故,情緒上比起以前似乎也有些喜怒無常了。

    “楊帆!好一個楊帆!朕親自提擢他為郎將、朕賜給他一位嬌妻,他就是如此報答朕的!好啊,好啊!”

    武則天憤怒地笑了起來,上官婉兒聽到武則天口中說出楊帆兩字,不由陡然色變,一張俏臉蒼白如紙,幸好武則天並沒有注意她,而來俊臣正在專注地窺視著武則天的臉色。

    “人人都覺得朕活不長啦!都在忙著找後路!朕提拔他一個郎將,反賊就許他一個大將軍!朕賜給他一個美人,反賊就送給他十六家店舖!大方!比朕可大方多了!”

    武則天憤懣地說著,兩道眉毛漸漸挑了起來,殺氣沖宵!

    她真的動了殺機,須知即便是都在宮裡面當值,不同的職位所起的作用也是截然不同的。內侍總管不止一個,皇宮大內的總管們不下數十人,各負其責,一個范雲仙所起的作用是有限的。

    引駕都尉朱彬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儘管他手裡掌握著六百名大角手,可是除了儀仗閲習和日常的站崗巡哨,他們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到了晚間都要到夾城宿營的。

    不要說朱彬未必能煽動六百名大角手全跟著他造反,就算能,他們想攻破從夾城到宮城之間的那道門,不到天亮怕也打不下來,那兒晚上也是要鎖門警戒的。

    可楊帆不同,他是天子最信任的衛戍部隊的將領,警戒著最關鍵的地方。他甚至有資格佩劍上殿,朝見天子。他掌握著可以決定皇帝命運、決定皇朝命脈最關鍵力量中的一支,如果他參與叛亂,只要他能煽動幾十個人隨他造反,出其不意地打開宮門,大周江山就會在一夜之間崩潰!

    武則天咬牙切齒地下令:“把他抓起來,立即處死!不!凌遲處死!”

    “大家。不可!”

    婉兒方才被武則天的話驚得兩眼發黑,這時剛剛醒過神來,忽然聽到這樣的旨意。當下什麼也顧不得了,立即開口言道。

    “怎麼不可以?”

    武則天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婉兒深諳保身之道。在這種事上從不插嘴,今天冒昧進言,本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不過氣怒之下的武則天倒是忽略了。

    婉兒向來是謀而後動,若有進言,也必想好皇帝會如何發問,仔細籌措一下言辭。這次倉促進言,卻是根本來不及去想。

    皇帝一問,她才急急思索,緩緩答道:“楊帆……對大家一向忠心。未必會生出叛逆之心……”

    她還沒有說完,武則天就打斷了她的話,漠然道:“未必?未必的事情做得準麼?羽林衛是朕防身的一口寶劍,也是架在朕頸上的一柄割喉匕首,這件兵器絶不可以操於他人之手。但有一分可疑,就足夠了!”

    婉兒膽顫心驚,此時只求緩得一緩再思良策,便隨口進言道:“大家,至少……也該問一問,此人於軍中還有多少同謀。倉促殺之,反倒是成全了他呀!”

    這句話倒是打動了武則天,武則天想了想,頷首道:“嗯!羽林衛是朕安危之所在,容不得有半點差遲,來俊臣,你把他抓起來好好地審一審,朕要知道,他還有多少同黨!”

    說到這裡,武則天有些惱怒地一拍御案,喝道:“叫武攸宜那個蠢貨親自陪你去抓人!哼!朕委之重任,他連自己手下的人都看不住,真是給朕長臉吶!”

    來俊臣聽皇帝下旨立斬楊帆,本已心花怒放,不想上官婉兒突然插言,緩了一線生機,心中好不懊惱,這時聽武則天又下旨意,連忙答應下來,匆匆退出武成殿。

    來俊臣出了武成殿,立下階下想了想:“看來,這楊帆還真的攀上上官待制這根高枝兒了,十有*,是上官待制招攬的人,可惜呀,這是謀反大案,你能保他一時,保不了他一世麼,這個人,死定了!”

    來俊臣退出武成殿的時候,婉兒輕輕靠在御案旁,衣袖下的小手緊緊地扶住御案,若不如此,她就要軟倒在地了。她的心突突亂跳,雙腿微微打顫,一陣陣寒意襲上心頭。她早就察覺郎君有些不對勁了,卻沒想到……

    “郎君真的參與了兵變?”

    “婉兒……”

    武則天轉向婉兒,忽見上官婉兒神色灰敗,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汗水,不由一怔,問道:“婉兒,你怎麼了?”

    “啊!大家,婉兒……”

    上官婉兒拭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前幾天受了驚嚇,這兩日睡的又少,今日天氣悶熱,胸間便尤覺氣悶了。”

    “你呀,朕是年紀大了,你還年輕著呢,這身子骨兒也不行了,唉!去歇息一陣兒吧。”

    “是,婉兒告退!”

    上官婉兒邁開顫抖的雙腿,勉強支撐著走出武成殿,一出殿門,就快走兩步,一把扶住殿柱,喘了幾口大氣:“不管郎君是不是叛黨同謀,我決不能叫他死,決不能!”

    殿裡面,武則天看著上官婉兒有些虛弱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輕輕地搖了搖頭,招手喚過內侍小海,吩咐道:“傳朕旨意,調右衛進宮,所以要害之處,由羽林衛和右衛共同擔任警戒,互不從屬!”

    玄武門外,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陰沉著臉色,率領一隊鐵騎,與來俊臣撲向羽林左衛的駐地。

    天空中“喀喇喇”一聲巨雷,震得窗櫺抖瑟,醞釀許久的瓢潑大雨,終於傾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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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四十一章 今晚弄死他!

    一道閃電如同一條猙獰的紫蛇盤旋於長空,隨即一聲巨雷,整個大地都震撼了一下。

    隨著這道雷聲,王德壽衝進牢房,把懷裡藏著的飯籃子放在地上,解下蓑衣往牆上一掛,抖了抖淋濕的袍子下襬,這才重新提起籃子,從一間間牢房前走過去。

    王德壽來到狄仁傑的牢房前,探頭往裏邊看了一眼,狄仁傑負手站在牢房中央,正仰著頭看著高牆面上的那個通氣孔,外面的雨水織成了簾子,把那小小的孔道遮得嚴嚴實實。王德壽揚聲道:“狄相,你家裡給你送飯來啦!”

    狄仁傑轉過身來,緩緩走到牢門前。王德壽從籃子裡拿出兩套薄衫,獻寶似地道:“狄相,你看,這是你家裡送來的換用衣物。”

    狄仁傑微微一笑,說道:“多謝王判官了。”

    “呵呵,狄相客氣了。”王德壽說著,把籃子從飯門兒遞進去,狄仁傑接過籃子轉身就走,王德壽急了,連忙喚道:“狄相,請留步!”

    狄仁傑放下食籃,走回牢門邊,詫異地道:“王判官還有事麼?”

    “呃……,這個……”王德壽左右看看,神情有些忸怩,他猶豫了一下,才壓低嗓音道:“狄相,德壽受中丞驅使,身不由己,不能於狄相更多方便,不過這些許小事,只要狄相吩咐一聲,德壽一定會的效勞。”

    狄仁傑道:“多謝判官,老夫承情了!”

    王德壽擺手道:“哪裡哪裡。區區小事嘛,不過……咳!是這樣,狄相如今罪名已定,這幾日來中丞雖未審你,可是你不交待幾個同謀,那是一定過不了關的。德壽打算藉著這樁謀逆案,立下些許功勞。謀個小小陞遷,狄相早晚都要招的,能否就把這樁功勞成全了我呢?”

    狄仁傑眉頭一挑。訝然道:“你要老夫如何成全?”

    王德壽吞吞吐吐地道:“呃……,德壽想到了一個人選,如今官居地官尚書的楊執柔。曾經在狄相手下任職。狄相只要承認他是你的同謀,德壽報上去,一則嘛,狄相你過了關,不用再受刑罰之苦,二來嘛,德壽也……嘿嘿、嘿嘿!”

    狄仁傑臉色一沉,厲聲喝道:“豈有此理!”

    王德壽一呆,訥訥地道:“狄相,你……”

    狄仁傑仰頭大笑三聲。悲憤地道:“狄謀無辜入獄,違心認罪,已是莫大恥辱,如今一個小小獄吏竟也看低我狄某人的品性,要我幫著他誣告他人!蒼天在上。我狄仁傑大可一死,留個清白,豈能行此不仁不義之舉!”

    說罷,他扶住牢門,一頭就往柱上撞去,登時撞了個頭破血流。王德壽被他突然的舉動嚇壞了,一看他又要撞門,慌得把手連搖,急忙道:“狄相住手,萬萬不可如此,德壽不求幫忙了,這就告退,這就告退!”

    王德壽一溜煙兒逃去,拉開牢門衝了出去,只是片刻功夫就又跑了回來,渾身水淋淋的從牆上取下蓑衣往身上一披,也不敢再往牢裡看上一眼,便狼狽地鑽了出去。

    任知古和裴行本抓著柵欄,急急問道:“狄翁,你怎樣了?”

    狄仁傑抽出汗巾掩住頭上傷口,若無其事地道:“無妨,只是作勢嚇退那個無良小人罷了,免得他再打老夫的主意!”

    裴行本鬆了口氣,低聲道:“如今也不知狄翁家裡是否發現了那封血書,有沒有上朝鳴冤。”

    “但願吧……”狄仁傑鎖緊了花白的眉毛,沉聲道:“家裡是否發現血書,還在兩可之間,至於能否入宮面聖?唉!如今也不知宮中頭是個什麼情況,如果已經全被武氏一黨把持,恐怕是見不到皇帝了。”

    他抬起手,指著那通氣孔處密如珠簾的雨水,憂心忡忡地道:“我等在此皆成囚徒,朝堂一旦盡被宵小掌握,皇帝就會成為坐在宮城裡的一個囚徒!咱們是束手待斃,皇帝將眼瞎耳聾了!”

    ※※※※※※※※※※※※※※※※※※※※※※※※※

    “哢嚓!”

    一道驚雷,隨即一道閃電映得堂上一亮,轟隆隆又是一道驚雷,雷一個接一個地劈下來,震得人心驚肉跳。

    第一個雷突兀炸響時,把太平公主嚇了一跳,接下來炸雷接二連三,她倒不太在意了。太平公主在一片殷殷沉雷聲中繞室急走,一顆心也似炸了雷似的翻騰不已:“小冤家,難道真的跟著狄老狐狸造反了?我李家的事,我都不急,你跟著湊什麼熱鬧,這下子被抓進‘例竟門’,你還能有活路麼?”

    近來朝廷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太平公主一直在關注著。

    來俊臣咬人也是有些避諱的,除了楊帆是因為他覬覦人家娘子,橫下一條心不管楊帆是誰的人都要搞死他,對於其他人可沒有必要胡亂得罪。

    所以像梁王、魏王、薛懷義這些比較撓頭的人物,他現在還不敢輕易去碰,如果犯人胡亂招供,想攀咬這些人,他這一關就過不去。所以這幾大勢力派系幾乎沒有受到什麼牽連。

    太平公主趁著這個機會,把一些被她蒐羅門下的官員也捧到了比較重要的職位上,可以說在這場政治風波中,她也是一個受益者。所以,這場鬥爭要持續到什麼時候,還要牽連哪些人,她一直就很關心,在宮裡安插了許多耳目。

    抓捕楊帆的消息剛一出宮門她就知道了,那時候武攸宜和來俊臣還沒趕到左羽林衛的大營呢。

    太平公主正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得團團亂轉,隨著一道閃電,一個人影突然從暴雨中一頭紮進了大廳。

    “哢喇喇……”又是一道驚雷,雷聲中。那人所站處雨水已迅速淌成一條小溪。

    太平公主搶到他的面前,急問道:“李譯,事情辦的怎麼樣了?

    “公主,奴婢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了。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就放心吧!”那人說著,把蓑帽從頭上推下來,露出一張沒有鬍鬚的白淨面孔。胖胖圓圓的一張臉,天生透著一股子喜慶勁兒,正是公主府的外管事李譯。

    太平公主頓足道:“本宮怎麼能放心!那是什麼地方?那是例竟門!進了那道門。百不存一,來俊臣那個瘋子是以虐人為樂的!本宮如何放心得下……”

    太平公主說到這兒,忽然看見李譯有些古怪的神氣。馬上發覺自己有些失態了。

    沒有人知道她喜歡楊帆,就連她身邊最親信的人都不知道,她要李譯去為楊帆打通關節,給他的理由也只是當年曾與楊帆同場擊鞠,很賞識楊帆而已。

    儘管她為了幫楊帆打通關節,付出的代價有些異乎尋常地大,僅僅是同場擊鞠有過一段香火之情的理由,似乎不那麼可信,不過李譯只是她身邊的一個奴才,信不信的她才不在乎。饒是如此,如果真被李譯發現什麼,卻也難為情的。

    太平公主努力讓自己的神情平靜下來,緩聲問道:“本宮叫你問問徐有功現在何處,可已打聽到了麼?”

    李譯道:“奴婢打聽過了。徐御史正在新安縣辦一樁案子,已經去了十多天了。”

    太平公主道:“你派人去告訴他,讓他把那邊的案子放一放,馬上回京!”

    李譯道:“好!明兒一早奴婢就安排人……”

    太平公主截口道:“現在就去!”

    李譯詫異地道:“公主,天色已經晚了,城門一會兒就關。如今又下著暴雨,現在安排人出城的話,怕是也走不了多……”

    太平公主一字一句地道:“現在就去!”

    “喏!”

    ※※※※※※※※※※※※※※※※※※※※※

    楊帆被押進推事院的時候,全身都已經濕透了。頭髮一綹一綹的粘在臉上、肩上,還在往下淌著水,身上的皮甲已經被水浸透了,好像一下子重了三十斤,濕搭搭地粘在身上,非常難過。

    他被五花大綁地捆著,捆綁他用的是牛筋,經水一泡,又韌又滑,已經深深地陷進他的皮肉,稍稍一動就勒得生痛。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成了叛黨的同謀,他有沒有參與其事,自己再清楚不過了。他也知道一旦被抓進推事院就會凶多吉少,“例竟門”的凶名他也是聽說過的,但是他沒有辦法逃脫。

    當時他正在軍中,武攸宜帶來了大批侍衛,光天化日之下,營中又因朝廷多事正處於嚴密警戒當中,他想在重重包圍之中逃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他已經有了牽絆,哪能一走了之。

    “王判官,把人犯押下去好生看管!”

    與武攸宜並肩走進大堂的來俊臣一眼看見灰溜溜地走過來的王德壽,連忙吩咐一聲,王德壽剛從狄仁傑那兒回來,滿肚子的不高興,可來俊臣有所吩咐,他可不敢給來俊臣臉子看,連忙答應一聲,叫人押著楊帆隨他去了。

    來俊臣對武攸宜笑吟吟地道:“將軍,請入內小坐片刻,歇息一會兒再走吧。”

    武攸宜連忙拱手道:“中丞太客氣了,宮裡頭事務繁忙,本將軍不敢稍離啊。人已經押到了,本將軍差使已了,這便告辭。”

    武攸宜雖是武氏核心子弟,而且素受武則天倚重,可是對來俊臣卻也不敢倨傲。武則天用人,親不如近,能夠得她寵信的人,在她面前比武氏一族的親人說話還要管用。

    來俊臣本來就沒想留他,只是跟他客氣客氣,他說要走,來俊臣便不再挽留,只是寒暄幾句,把他送到滴水檐下,一俟他的背影消失在二門,就急急竄回自己的籤押房,喚來衛遂忠,迫不及待地吩咐道:“楊帆已經抓回來了,今晚你就給我弄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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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下毒

    衛遂忠聽了來俊臣的話,不禁吃驚地道:“中丞,他今天才被抓進推事院,還活蹦亂跳的,突然就死了,這……會不會太明顯了一些?”

    來俊臣冷哼一聲道:“此人與梁王和薛懷義關係匪淺,上官待制也很維護他,如果遲了,恐怕這些人會出面干涉,那時我要出手也不免有所顧忌。那些人現在還來不及張口,我先把他弄死,木已成舟,他們還能為了這麼一個小人物跟我翻臉不成?”

    衛遂忠點頭道:“那好,我現在就去勒死他,弄個上吊的假象!”

    來俊臣喝住他道:“真是蠢才!那牢房裡面有供他上吊的地方麼?再說他身著鎖鐐,還被綁著,動都動不得,這副樣子居然是上吊死的,你當皇帝和梁王、薛懷義他們就這麼好糊弄?”

    “那……”

    “下毒!”

    衛遂忠遲疑道:“下毒?那不擺明了是有人要他死麼?”

    來俊臣陰陰一笑,說道:“怎麼會呢?此人既是叛黨同謀,他的同黨陸續被抓,他還能不心生恐懼麼?他必定早就準備了毒藥以防萬一,如今果然被抓,畏罪自殺,有何不可?”

    衛遂忠笑道:“中丞如此說,那卑職就明白了!”

    來俊臣道:“等他死了,在他衣領處做點手腳,弄個能藏東西的縫隙,本官就定他個服毒自殺,旁人縱然有所懷疑,又能奈我何?”

    衛遂忠翹起大拇指。讚道:“還是中丞高明,卑職這就去辦!”

    “慢著!”來俊臣又喚住他,說道:“你先找個可靠的手下把這事安排下去,不要忙著動手。他死的時候,咱們最好不在這裡。”

    衛遂忠會意地一笑,說道:“中丞心思縝密,卑職明白了!”

    衛遂忠匆匆走了出去。來俊臣撫著鬍鬚沉思了一會兒,臉上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不得不說,這來俊臣雖是有名的酷吏。但是長相氣質當真是俊朗非凡、豐神如玉。他那嘴角微微一翹,帶著一些邪魅的笑意,還當真別有一種魅力。

    ……

    臨近傍晚時分。雨小了一些,推事院的官員們紛紛離開衙門打道回府,一個身材墩實矮壯、身著黑色獄吏服裝的中年漢子站在長廊滴水檐下,看著最後一句官員離開,便吩咐執役們關門。

    沉重的府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兩個執役抬著粗重的門閂,“嗵”地一聲架上去,兩旁又繞上鐵鏈,一口五六斤重的大鐵鎖“哢嚓”一聲鎖上。

    那黑衣獄吏看著他們一絲不苟地履行了全部程序,這才轉過身。一瘸一拐地走開了,腰間一大串鑰匙隨著他的動作“嘩啦嘩啦”地發出響聲。

    這個獄吏名叫張立雷,原是禁軍羽林衛中的一名隊正。

    朝廷為了保持禁衛軍的戰鬥力,一直保持著輪番調撥禁衛軍參加戰鬥的傳統,這張立雷在與北方突厥人作戰時斬殺了對方一名賀蘭官。立下大功,本有陞遷的機會,可惜傷勢太重,等他養好傷後已經不能在軍中任職了,就被調進推事院,成了一名獄吏。

    武則天對她的嫡系部隊還是相當照顧的。儘可能地免除他們的後顧之憂,以便讓他們盡忠於自己。

    被抓進推事院的人大多都是做官的,儘管人人都知道一旦被抓進推事院,便是九死一生的結局,可是為了讓自己的親人少受一點虐待,他們的家人還是會心甘情願地上下打點,所以在這裡做事的獄吏獄吏,收入相當豐厚。

    然而,對一個有望成為將軍,光宗耀祖、光大門楣的軍人來說,到了這裡也就意味著他的人生只能止步於此,受此打擊的張立雷在獄中一向沉默寡言,就算是他手下那些比較親近的獄卒和執役們也有些畏懼於他。

    膳房裡正在煮飯。左右兩邊各有一處廚房,廚房裡煙氣滾滾。雖然柴禾都是儲放在棚子下面的,可是因為這傾盆大雨,柴禾都受了潮,漚出濃濃的煙氣,正在做飯的幾個廚子不斷地咳嗽著。

    左邊的廚房是給獄卒獄吏們準備的飯菜,雖然也是大鍋菜,談不上精緻,不過菜色還是很豐盛的。右邊的廚房是給犯人們準備的飯菜,三口大鍋,清一色都是用陳米熬的稀粥,裏邊隨便扔些菜幫子,這一來連菜帶飯帶水就都有了。

    張立雷站在廚房門口朝裏邊張望了一眼,揚聲喊道:“鄭小布!”

    廚房裡一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大師傅正拿著一根粗木棒子在飯鍋裡胡亂攪動著,聽到有人喚他,忙把棒子一扔,一邊抓起搭在肩頭的汗巾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趕到門口,瞧見張立雷,忙點頭哈腰地道:“張頭兒,有什麼吩咐嗎?”

    張立雷板著他那張棺材臉,說道:“‘臨七號監’剛抓進來一個犯人,還沒來得及通知他的家人,今天是沒人送飯來的,一會兒送牢飯的時候,你記得多準備個盆兒!”

    “好嘞!頭兒放心就是!”

    兩人說話的當口,廚房對面長廊下,兩個執役悄悄走到了一起,隔著稀薄的雨幕往這邊瞧了一眼,低低說了幾句什麼,然後錯肩而過。風雨中,這一切隱隱地透著一種怪異的氣氛……

    ※※※※※※※※※※※※※※※※※※※※※※※※※

    “咣當!”一聲,牢門打開了,張立雷手裡拎著鑰匙,一瘸一拐地走進去,這間牢房有八個牢間,關的都是那些犯案高官的親信屬下,他們的家眷都在外地,沒人送飯,只能由牢裡供應飲食。

    牢房中間的通道上方每隔一段距離就掛著一盞油燈,一共三盞燈。牢門一開,淒風苦雨撲進門來,那燈火在風雨中搖搖欲滅,映得張立雷的臉龐青滲滲的。

    四個獄卒抬了盛著菜粥的大桶走進來,停在第一處牢房門,後面還跟著幾個打下手的人,有人從裝飯盆的桶裡拿出一個來。另一個人從粥桶裡盛出一舀子菜粥,倒在那飯盆裡,遞給鄭小布。鄭小布走到牢門前把飯盆兒往飯門裡一塞。

    很快,八個牢間都送完了粥,鐵門“咣當”一聲關上。重新鎖好,又奔了下一處牢房。

    引駕都尉朱彬被抓進推事院的時候,牢房已經關滿了人,他被押在西廂靠牆的一間臨時牢房裡。這間臨時牢房原本是儲放煤炭的所在,砌的是磚牆,不像正式的牢間一樣用粗大的木柱隔開,從中間的縫隙可以清楚地看見裏邊的一切。

    牢房不大,沒有窗戶和通風口,裏邊也沒點燈,黑咕隆咚的。因為門不是正規的牢門。沒有飯門兒可以往裡遞東西,牢門外的牆上插著一根備用的火把,有人點燃火把,張立雷打開房門,那持火把的執役彎著腰。頭一個走進牢房。

    朱彬被綁在中間一根立柱上,因為這牢房不是正式的牢房,外面的人不開房門就無法看清裏邊的情形,貿然進入的話怕受到犯人的襲擊,所以裏邊的犯人不能自由行動,都被綁在柱子上。

    一碗菜粥盛出來。張立雷瞟了一眼綁在柱子上的朱彬,朱彬連忙討好地向他笑笑,乞求道:“張頭兒,我想方便一下!”

    張立雷板著臉問道:“大解還是小解?”

    “小解!”

    “那就解在褲子裡頭吧!”張立雷不耐煩地回了一句,對鄭小佈道:“快著些!”

    鄭小布二話不說,端起菜盆兒湊到朱彬嘴上,一盆菜粥就倒了下去。

    朱彬已趕緊張開嘴巴,努力吞嚥起來,那粥也好、菜也罷,根本顧不上咀嚼,只是大口大口地吞嚥著,饒是如此幾乎也跟不上鄭小布的速度。

    一盆粥喝完,朱彬已憋得臉龐通紅,呼呼地喘氣,張立雷轉身走去,牢門砰地一聲又關上了,房中頓時黑漆漆一片。

    再下一間就是關押楊帆的所在了。張立雷走到牢房前,掏出鑰匙開門,牢門打開,持著火把的執役率先走了進去。

    這片牢房是依著地勢,背倚牆壁建成的,原本用來儲放御史台的各種物資。楊帆所在的這間牢房同樣沒有窗戶,牢房裡黑漆漆的,不過他這間牢房比起朱彬所在的那間牢房可要舒服多了。

    這間房屋比較規整,比朱彬所在的那間牢房寬敞一倍,舉架也比較高,進去不用彎著腰。這間房子原本是用來儲放紙墨筆硯各種辦公用具的所在,所以裏邊非常乾淨,東西也未全部清理,臨牆還有一個木架,地面上散落著一些紙張。

    楊帆被綁在立柱上,於一片漆黑之中正在苦苦思索著如何脫困。

    他知道自己是被攀咬的,而攀咬他的人能是誰呢?楊帆思來想去,很快就想到了朱彬。朱彬本就與他不合,眼見他高昇之後又心懷嫉恨,如今他被抓到推事院來,攀咬自己以泄私恨,這是很可能的事。

    想到這裡,楊帆稍稍定了些心,朱彬與他接觸並不多,一經審問、對質,是不可能說出什麼有力證據的,他是羽林衛的將領,這是皇帝最親信的武裝,審理他必定會比較慎重。再者,他掌握著相當龐大的人脈,婉兒那裡就不必說了,梁王和薛師一旦知道他的處境,想必也不會袖手旁觀。

    所以對脫困他還是比較樂觀的。不錯,一進例竟門,便是九死一生之局,可例外畢竟還是有的,他並沒有參予謀反,朱彬縱然攀咬他,一經對質審訊,必然也是漏洞百出。

    就算朝廷上各派系勢力有所爭鬥,以他目前的官職地位,也不應該進入那些大人物的眼界,成為他們必欲剷除的對象。面對這樣的審判結果,相信御史台的人不會冒著得罪薛師和梁王這等人物的危險而必致他於死地。

    他此時絶對不會想到,的確有個大人物要置他於死地,此人竟然就是御史台正堂,

    牢門外昏暗的夜色下,兩個獄卒對視了一眼,目光閃閃發亮。其中一個拿出一個飯盆兒,輕輕敲了敲盆沿,另一個會意地點點頭,把飯盒接過來,盛了滿滿一勺菜粥,遞給鄭小布。

    張立雷進了牢間,依舊板著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棺材臉,惜字如金地說了一句話:“喂!”

    鄭小布湊到被綁在柱上的楊帆面前,沒好氣地說道:“張嘴!”

    楊帆驟見光亮,一時不能適應,他眯起眼,還沒看清面前的人,菜盆兒就湊到了他的唇邊,一碗菜粥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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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四十三章 聞變

    雨在半夜時候停了,清晨又淋淋瀝瀝地下了起來。

    來俊臣今天沒有乘馬,換乘了一駕車轎,一大早就趕來推事院。

    衛遂忠知道今天早上肯定有事,也早早就趕了來,不過他不是為了給楊帆收屍,而是為了在楊帆的屍體上做點手腳,以便坐實他畏罪自殺的罪名。

    來俊臣一黨雖然在御史台一手遮天,但是這御史台並不能算是鐵板一塊,敢跟來俊臣叫板的強項御史還是有的,所以這種事情還是要做得儘量隱秘一些,叫人抓不住把柄最好。

    推事院的大門已經打開,衛遂忠撐著傘正要走進大門,無意間一扭頭,忽然看見一輛車轎遠遠行來,車前車後跟著幾名佩刀侍衛。衛遂忠連忙站住腳步,等那車子駛到門前,馬伕下車放好踏板,旁邊的侍衛剛從馬鞍旁摘下雨傘還沒打開,衛遂忠就一個箭步竄了過去。

    來俊臣府上的侍衛都認得他,自然無人攔阻,來俊臣掀開轎簾,剛從車廂裡鑽出來,衛遂忠就趕緊踮起腳尖,探出胳膊,把傘撐在來俊臣頭上,慇勤地道:“中丞勤於公事,來的真是好早啊!”

    “哦,是遂忠啊!”

    來俊臣看見是他,笑眯眯地點了點頭,舉步走下踏板,衛遂忠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屁股後面,任由那雨水淋濕了自己的衣衫,只把傘牢牢地護住了來俊臣。

    來俊臣一邊漫步行去。一邊若有所指地問道:“今早……沒有什麼事吧?”

    衛遂忠邁著小碎步,陪笑道:“卑職只比中丞早到了一步。還沒進衙門口兒呢,就看見中丞到了。趕緊迎一迎您。”

    來俊臣“嗯”了一聲,道:“昨夜一場大雨,難免影響制獄的巡察防衛事宜,今天早點查囚吧,不要出什麼意外!”

    制獄按規定每天都要按照名冊對犯人進行檢查的,以確保在押人員無誤。不過儘管時間要求是每天一早就進行,實際上什麼時候進行的都有,這全看主官個人意思,有時候甚至一連幾天都忘了查囚也沒人理會。

    今天來俊臣刻意地提出這個要求。衛遂忠自然知道他所為何事,心中不禁暗暗一笑。衛遂忠把來俊臣送到籤押房,便趕緊出來,招呼人手開始查囚。此時,細雨已經停了,雖然陽光還未露出來,天色卻亮了許多。

    衛遂忠煞有介事地先查了一番關在正式牢房裡的重要犯人,草草地點了一遍人名便離開牢房,來到西廂那一排臨時牢房,一間間地查了下去。

    張立雷彷彿永遠都沒有表情似的。木然地打開一扇扇牢門,再一扇扇鎖上,曾經叱吒沙場的一員武將,這就是他每天的工作。

    關押朱彬的牢門打開了,兩個佩刀執役彎腰走進去,衛遂忠隨意地站在門口,一雙眼睛已經盯住了楊帆的牢門,他微微活動了一下面部肌肉,琢磨著一會兒聽到楊帆死訊的時候。該露出一副怎樣的表情,才顯得生動自然。

    “不好了!衛御史,犯人死了!”

    一個執役慌慌張張地跑出來,還沒跑出門口就直起腰來,腦袋一下子撞在門框上,把襆頭都撞歪了。

    衛遂忠一下子愣住了,這時他臉上的表情不用裝也是絶對的驚愕,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就想扭頭去看關押楊帆的那處牢房,心思只一動,又硬生生扭住脖子,重複了一句道:“犯人……死了?”

    那執役呲牙裂嘴地揉著腦袋,點頭道:“是!犯人死了!”

    這時候另一個執役也從裏邊走出來,衛遂忠脫口問道:“這間牢房裡關的是誰?”

    那剛鑽出來的執役回答道:“這間牢房關的是引駕都尉朱彬!”

    衛遂忠一把推開他們二人,彎腰鑽進了牢房,門開著,白天的時候藉著門口的光亮,裏邊還是看得很清楚的,衛遂忠走進去,就見一個人被綁在柱子上,腦袋微微地耷拉著,身上還穿著一套戎服。

    衛遂忠托起他的下巴,把那人的腦袋仰起來,一看那人模樣,不由倒抽一口冷氣。死的人的確是朱彬,雖然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都沁出血絲,面容有些扭曲,猙獰如同厲鬼,可是衛遂忠怎麼也不至於把一個人錯認成另一個人。

    他早就死了,身子已經硬了,衛遂忠托著他的下巴,感覺他的肌膚一片冰涼。衛遂忠恨恨地撤回手,轉身走出牢房,臉色非常難看地道:“把下一間牢……不對,通知忤……,馬上稟報中丞!”

    這邊死了人,他還能渾若無事地繼續查勘下一間牢房麼?本來應該叫忤作來的,不過衛遂忠不知道來俊臣的意思,臨時改口,叫他們先去報與來俊臣知道。不一會兒,坐在籤押房裡正美滋滋地等著楊帆死訊的來俊臣匆匆趕來了,一頭鑽進牢房,片刻功夫,他又走出來,平靜地對衛遂忠道:“繼續查點其他囚犯!”

    “是!”

    衛遂忠答應一聲,對張立雷道:“打開牢門!”

    即便是牢裡死了人,張立雷的臉色也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張很木然的棺材臉,他打開楊帆的牢門,衛遂忠一把推開兩個執役,搶先鑽了進去。

    房門一開,光線透入,楊帆不禁眯起了眼睛,好在今日陰天,光線不亮,片刻功夫他就看清了站在眼前的人,衛遂忠瞪著楊帆,臉色陰晴不定。楊帆也在注視著他,外面大叫大嚷的,隔著一道門戶,他豈能聽不見在說些什麼。

    本來牢裡死了人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不管是因為生病還是虐囚,人犯橫死是常有的事,楊帆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但是當他看到衛遂忠的眼神,一種危險的感覺卻油然而生。這表情、這目光,不對勁!

    衛遂忠只看了他片刻。就一返身風也似地捲了出去,“砰”地一聲帶上房門,說道:“犯人無恙,鎖上,查下一間!”

    衛遂忠強作平靜,繼續查點了所有囚犯。再轉回那排牢房時,朱彬的死屍已經被抬走了,兩個執役正在清理著牢房,灑著石灰。衛遂忠裡外張望了一番。便急匆匆趕到來俊臣的公事房,因為走得急了,還險些與開門出來的兩個忤作撞到一起。

    衛遂忠進了房間,便迫不及待地道:“中丞,怎麼會這樣?”

    來俊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伏在草叢中的一條毒蛇,衛遂忠心頭一寒,不禁閉緊了嘴巴。

    來俊臣淡淡地道:“天氣炎熱,又逢暴雨,臨時牢房通風不暢。環境骯髒,朱彬患了急疫,暴病身亡。各處牢房都要記得及時清理打掃,免得疫病散開。”

    衛遂忠呆了一呆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應道:“是,卑職明白!”

    來俊臣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輕輕撫著鬍鬚,沉吟道:“朱彬患了急疫而死,楊帆與他臨房關押。若是他也因此染了急疫暴病身亡,你說這是不是……,呵呵,真是天衣無縫啊!”

    衛遂忠陪笑道:“中丞高見,這輕輕一撥,四兩撥千斤,一下子就解決了兩件大事!”

    “啪!”

    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衛遂忠的臉上,打得衛遂忠捂著臉,呆呆地站在那兒發愣。來俊臣臉色陰沉下來,厲聲叱罵道:“真是一個廢物!你到底是怎麼安排的!怎麼這藥就讓朱彬給吃了?”

    衛遂忠囁嚅地道:“中丞,卑職本來安排的好好的呀,實在不知怎麼就……,卑職一會兒就把他們叫來問個清楚!”

    來俊臣冷哼道:“朱彬早不死,晚不死,已經都入獄三天了才死,若說他服毒自盡實在過於牽強,不得已,本官只好把他弄成急疫。那兩個忤作,我都已經安排過了,諒也無礙。不過,你那兒可不許再出差遲了!”

    衛遂忠連聲道:“是是是!這一回,卑職一定妥善安排。卑職馬上就去把這件事查個明白!”

    來俊臣冷冷地一揮手,喝道:“滾!”

    ※※※※※※※※※※※※※※※※※※※※※※※

    “他想殺我!”

    牢門關上的一剎那,這個念頭便像閃電一樣飛快地掠過楊帆的心頭。

    最近的生活也許是太平靜、太安逸了,但是楊帆多年來養成的警覺並沒有消失,當他聽到門外所發生的一切,再看到衛遂忠那錯愕、驚訝、微微帶些質疑的眼神,他就一下子洞悉了衛遂忠的心思。

    一想到這一點,楊帆登時驚出一身冷汗。身在監牢,他們想悄無聲息地把自己幹掉,那真是太容易了。堂堂的邊關大將黑齒常之都可以糊里糊塗地在牢裡“自盡”,他楊帆死掉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怎麼辦?”

    楊帆用力掙了掙身子,本來捆綁著他身體牛筋還沒有解開,如今又用鐵鏈把他牢牢地綁在柱子上,恐怕他的手腳全都勒斷了也無法掙脫。如今的楊帆,就像壓在五行山下的那隻猴子,縱然他有通天的本領,也沒咒念了。

    “蒼天吶!我楊帆大江大浪都闖過來了,難道今日要死在例竟門這條陰溝裡不成?”

    楊帆掙了幾掙,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掙脫,不禁仰起頭來,用後腦使勁地撞了幾下房柱,一時如浸冷窖,心寒如冰!

    連著一夜的大雨,小蠻很擔心有些店舖會進水淹了儲放的東西,今年這場暴雨實在是太大了些,並不多見。她惦記著這事,一早用過飯食便拿了傘準備出門,小蠻撐著一柄緩著“魚戲蓮”的綉傘,一手提著裙裾,款款地來到二門,忽然醒起上午坊市是不開門的,不禁苦笑一聲,搖頭自嘲道:“瞧我這記性!”

    小蠻轉過身,正要往回走,後面猛地傳來一聲大叫:“弟妹!”

    小蠻翩然回身,就見馬橋和楚狂歌大步流星地趕過來,雨不大,地面積水卻不少,踏得水花四濺,後面一溜小跑兒地跟著門子陳壽。

    楊帆成親時,馬橋和楚狂歌里奇外外的沒少跟著忙活,門子陳壽是認識他們的,所以直接就把他們領了進來。小蠻倒是記得他們,明眸一轉,訝然道:“楚大哥、馬大哥,兩位兄長怎麼來了,我家郎君不在家裡呀。”

    馬橋頓足道:“嗨!我當然知道小帆不在家裡。弟妹,小帆出事了,出大事了,你還不知道嗎?”

    小蠻有些吃驚,看看二人沉重的臉色,雖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顆心卻漸漸沉下來,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忐忑地問道:“我家郎君……出了什麼事?”

    馬橋氣極敗壞地道:“御史台說小帆參與謀反,把他給抓起來了!我是昨兒晚上才聽說話,那時出不了營門,出來了我也進不了城,所以一大早才告的假。我都沒敢對郎將說是小帆出事,只說家裡有點急事,要不然他給不給假還不好說呢。”

    “啪嗒!”

    小蠻手中那柄“魚戲蓮”的綉傘一下子跌落雨中,小蠻俏臉煞白,喃喃自語道:“怎麼會這樣,郎君……怎麼可能是叛黨?”一語未了,淚花兒已在她眼裡轉了起來,聲音剛落,淚水也撲簌簌地流下來。

    馬橋急得連連搓手,大聲道:“這下可糟了,那可是謀反罪名啊!是要殺頭的,這可如何是好……”

    小蠻一聽更加害怕,身子就像受不了風雨吹打的花朵兒,禁不住抖瑟起來。

    “啪!”

    楚狂歌一巴掌拍在馬橋的肩上,這一掌力道可不輕,壓得馬橋肩頭一沉,不由住了嘴,奇怪地扭過頭去。楚狂歌沒理他,只是對小蠻道:“弟妹,此刻不是哭泣的時候,我們趕過來,也是想著跟你核計核計,看看咱們有沒有辦法搭救帆哥兒。你看咱們是不是到堂上再細談!”

    “啊!好,好好!”小蠻聽到搭救二字,忽然清醒過來,連忙擦擦淚水,把二人讓進客堂。二人也不客氣,進了客堂把他們聽到的消息從頭說了一遍,楚狂歌說完,皺起眉頭道:“弟妹,這推事院可不是善地啊,我聽說那個地方……”

    小蠻慘然一笑,道:“楚大哥,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在宮裡做事時,那推事院就在我住的夾城不遠,那是個什麼地方,我很清楚。”

    楚狂歌重重地一點頭,道:“那好,囉嗦的話我就不說了,眼下就是這麼個情況。說實話,就衝咱們這能耐,要說從例竟門裡撈人,那是扯淡!人能不能撈出來還兩說,依著那裏邊的作法,恐怕不等把人撈出來,人就已經被活活打死或者打殘了。”

    馬橋脫口說道:“是啊!我聽說左玉衿衛大將軍都被活活砍死了,還有一個內侍大總管被割了舌頭!你說小帆雖然是郎將,在咱們眼裡算是大官,跟這大將軍卻沒得比啊,大將軍都活活砍死了,小帆他……”

    他這一說,小蠻嚇得芳心一緊,眼淚就像泉水似的又忍不住湧出來。

    楚狂歌沒好氣地瞪了馬橋一眼,不客氣地叱道:“你能不能閉嘴!”

    馬橋訥訥地閉上嘴巴,眨著眼睛看著楚狂歌,不知道他為什麼衝自己發火。

    楚狂歌吁了口氣,對小蠻道:“弟妹!來時路上,我已經仔細想過了,如今心中倒是有一個計較,你看這樣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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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四十四章 隨灑家去!

    小蠻心裡亂糟糟的,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哪裡還想得出主意。一聽楚狂歌這麼說,趕緊道:“楚大哥,你說。”

    楚狂歌道:“我不相信二郎會參與叛亂,可是,只要擔上這個名聲,朝廷必然是寧可殺錯,不肯放過的。來俊臣此人生性殘暴,以虐人為樂,斷然不會放過二郎,那麼多的朝廷重臣他都不放在眼裡,怎麼可能在乎二郎呢?所以,咱們要想不許出二郎,必須得找一個大人物為憑恃,這樣的人物換了旁人或許不好找,可是咱們這位楊二郎偏偏就認識那麼幾位大人物!”

    小蠻何等聰惠,雖然關心則亂,但是楚狂歌說到這裡,她已然明白過來,脫道說道:“楚大哥,懷義大師麼?”

    楚狂歌道:“不止,懷義大師是一個,梁王也是一個,你不要忘了,當日二郎與你成親,梁王這等身份的人物也是來過的,如果不是與二郎有些密切關係,斷不致此。此外,還有一位太平公主,這三個人要麼親自來參加你和二郎的婚禮,要麼送了重禮,都是可能施以援手的人。”

    小蠻擦擦眼角的淚水,乾脆地道:“幸虧楚大哥提醒,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

    楚狂歌頷首道:“好!你是二郎的娘子,由你出面再合適不過。你給我準備一個食盒,我給二郎送去,一日三餐,以後都要由家裡送的,你切莫忘記了。”

    小蠻問道:“兩位兄長匆匆趕來,可吃過東西了麼?”

    馬橋和楚狂歌一大早就匆匆過來。還真沒吃過東西,小蠻這一句,二人才感到饑腸轆轆。

    小蠻見狀,說道:“兩位兄長先在家裡用過早飯再去吧。”

    楚狂歌道:“不必了,你多準備些吃的,我和橋哥兒到了地方再說。那推事院裡或許有我一些舊日袍澤,我也可以託付他們對二郎照顧一些。叫他少吃些苦頭,早去一刻,便早一刻安穩!”

    小蠻點頭答應。急急吩咐廚下備了食盒,楚狂歌和馬橋提了食盒出門,上了戰馬。直奔推事院。

    小蠻送走二人,馬上換了一身騎裝,這時也不扮那雍容少婦了,打馬揚鞭直奔白馬寺。

    她走後不久,御史台派來告知楊帆入獄的差人才姍姍趕到,那門子陳壽聽說楊帆入獄,正欲出門去通知趙逾,正迎上這個差上,他敷衍著接了“告書”,打發了那公差離去。便一溜煙兒地趕去仁風坊趙逾的老巢。

    小蠻打馬如飛,心急如火。當年眼看阿兄吐血,擔心永遠失去阿兄的那種恐懼感陡然又籠罩了她的身心。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孤苦無依的乞索女了,可是這種恐懼的心情竟是一般無二。

    嫁到楊家這麼久,她已不知不覺地接受了新的身份。融入了這個家庭。其實,從小到大,她何時有過家?這是她第一個家,近乎已經完美的家,除了還沒有找回她的兄長,沒有與郎君圓房。她很珍惜的。

    忽然間,小蠻便淚如雨下,她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麼對不起郎君。郎君在她之前是曾有過心愛的女人,然而郎君已經接受她了,不是嗎?她已經是郎君明媒正娶的娘子,還有什麼心結解不開、放不下?

    她是個孤兒,郎君也是個孤兒,如今她已是郎君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而她……成親這麼久,甚至還沒有把自己的身子交給她的男人!

    小蠻忽然想起那個月下,她與郎君並肩跪著祭拜公公、婆婆的在天之靈:“郎君說,他娶回了一位溫柔賢淑、美麗可愛的娘子,他會肩負起光大門楣,重振家聲的責任。郎君一定還想說,會讓楊家子孫滿堂,家門興旺吧。只是礙著我的心情,他沒有說出來,如果郎君就這麼去了,楊氏一門香火就此斷絶,我就是楊家的大罪人,永遠也贖不清這份罪孽!

    小蠻心如刀割!

    白馬寺前,一騎飛至,馬蹄尚未站穩,一條矯健的人影就飛身躍下馬背,一個箭步竄進山門。今天有雨,白馬寺進香的信眾不多,門口沒有幾個人,他們驚愕地看著飛奔進去的那人背影,這才看清是一個女子。

    知客僧奕仙和尚見一個姿容俏麗的少婦穿著一身騎裝,衣衫已被細雨打濕,髮梢還在垂著雨珠,不禁驚訝地迎上前來,雙手合什道:“啊,這位女施主,貧僧這廂有禮了。不知女施主冒雨趕……

    一句話沒說完,小蠻就搶到他的面前,急聲問道:“懷義大師在哪裡?”

    奕仙和尚一怔,下意識地往後面指了指,詫異地道:“女施主何故要見……”

    一語未了,眼前人影一閃,那個俏麗的少婦已然閃過山牆,沿著側廂廊道向後面掠去。奕仙和尚做知客僧多年,別的不行,最快的就是他的眼神和嘴巴,居然也只看到一角衣袂一閃,那俏麗少婦就不見了。

    “黃庭內人服錦衣,紫華飛裙雲氣羅,丹青線條翠靈柯……”一濁道人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倚著門框繼續唱道:“三田之中精氣微,嬌女窈窕翳宵暉,重堂煥煥明八威,天庭地關……”

    兩個白馬寺和尚從他身邊走過去,用怪異的眼神瞟了他一眼,一個和尚小聲說道:“師兄,聽說這老傢伙原來是個道士啊?”

    師兄說:“是啊,跟著薛懷義這兩年,居然變成了這副德性,偌大的年紀,滿口葷腔,什麼裙子美人的,真是給咱白馬寺丟人!”

    “噓!師兄小心些,直呼薛和尚大名,小心叫他的弟子聽見……”

    兩人漸漸遠去,一濁道人撇撇嘴,不屑地道:“一群沒見識的蠢和尚,道爺唱的是《黃帝內景經》。正宗的養生修真功法,什麼紫華飛裙,嬌女窈窕,那都是我道家功法之術語,你以為本道爺是想女人了麼?”

    一濁道人話音剛落,“呼”地一聲,一道人影就飄落在他的面前。攸然一定,卻是一個俏生生的小娘子,一濁道人嚇了一跳。驚訝地看看小蠻,又抬頭看看天,天上只有細雨飄搖。並不見無數的大姑娘飄下來。

    “這位和尚,請問懷義大師在哪裡?”

    那俏生生的小娘子說話了,一句話就幻滅了一濁心中出現神蹟的幻想,一濁道人定了定神,說道:“本寺方丈就住在這所院落裡,不知女施主是……”

    小蠻鬆了口氣,說道:“有勞大師速速帶我去見懷義方丈,奴家是懷義方丈親傳弟子楊帆的妻子。”

    “啊!啊啊!貧道……老衲記起來了,對對對!當日我隨方丈去參加楊帆婚禮,見過你的。”一濁道人趕緊引著小蠻往裡走。一邊走一邊問:“楊家小娘子,你如此匆忙來見本寺方丈,究竟出了什麼事?”

    “哈哈哈,弘六啊,還是你這曲兒聽著有趣。來來來,再唱一首!”薛懷義放下酒杯,開懷大笑起來,他依舊敞著胸懷,秀著結實的肌肉,看樣子已經喝了七成醉了。在這白馬寺裡,他每日無所事事,陪伴他的不過是酒肉而已。

    薛懷義話音剛落,一濁道人就閃了進來,躬身道:“弟子一濁,見過方丈!”

    薛懷義睨著他,不懷好意地笑道:“怎麼,你也想學弘六,唱首曲兒給灑家聽麼?”

    一濁苦笑了一聲,說道:“方丈,十七師弟出事了,他娘子特來向方丈求助,如今就在禪房外面候著呢。”

    “嗯?”

    薛懷義拍拍光頭,說道:“十七?哦,你是說楊帆!他怎麼了?”

    一濁道人一側身,向禪房外喚道:“楊家娘子,快來見過本寺方丈大師。”

    小蠻閃身進來,向薛懷義雙膝跪倒,泣聲哀告道:“懷義師父!求師父救我夫君!”

    薛懷義伸出大手把桌上的酒罈子劃拉到一邊,瞪起一雙牛眼,粗聲大氣地道:“你是十七的媳婦兒?哦,灑家想起來了,是有點眼熟,你快說,十七他怎麼了?”

    小蠻把楊帆被抓的事情向薛懷義學說了一遍,其實事情的詳細經過她也所知有限,敘述間話裡話外的倒是不斷強調她的夫君絶不可能參與叛亂,這是受人誣陷。

    小蠻還未說完,薛懷義手下那班和尚就炸了。這班地痞流氓絶對不是好人,欺壓良善、坑蒙拐騙,壞事做絶,原本都是橫行坊間的一群無賴。但是無賴也是講義氣的,對自己兄弟,他們有理沒理都要偏幫。

    楊帆與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算長,但是那段時間他們是最風光的、也是最快樂的。直到現在,他們掛在嘴上常常津津樂道說與人聽的,依舊是他們如何與大內鞠蹴,如何奪得相撲魁首,如果在擊鞠場上揚名立萬。

    與大內的那場鞠蹴,最風光的當然是楊帆,可他們這班兄弟也是參戰了的。相撲魁首雖然是楚狂歌,可楚狂歌當時就是白馬寺的和尚。尤其是上元擊鞠,那一戰打得好不慘烈,他們和回鶻一戰,直接就變成了肉搏,有這麼一份同生共死的交情,楊帆就是他們的兄弟!而兄弟是不容別人欺負的。

    一班吃肉喝酒的流氓和尚摔杯砸碗地叫囂起來:“師父!這事兒咱們得管吶!”

    “十七的事兒,就是咱們眾兄弟的事,這事兒咱們要是袖手旁觀,坐視自家兄弟給人欺負,以後出了這白馬寺的門,咱們還能抬起頭來做人麼?”

    弘六陰惻惻地道:“師父,十七怎麼就謀反啦?來俊臣要是坐實了十七弟的罪名,接下來怕就該順著徒弟揪師傅,找你老人家的麻煩了吧?”

    “嗯?”

    薛懷義雖是地痞出身,可是這麼多年來常在宮中行走,耳濡目染之下,他多少瞭解一些,知道謀反這個罪名是不好沾惹的,所以心下稍稍有點猶豫,可是弟子們這麼一通攛掇,尤其是弘六的一句話,登時激起了他的火氣。

    薛懷義把一雙牛眼一翻,厲聲喝道:“徒兒們,抄傢伙!隨為師去尋那姓來的狗鼠輩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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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四十五章 反客為主

    一班和尚抄起棍捧,簇擁著薛懷義出了白馬寺。

    一濁道人追在後面,低頭想了想,忽然拉住小蠻,低聲道:“楊家小娘子,方丈大師可以替你家郎君出頭,你卻不宜同去!”

    小蠻怔道:“這是為何?郎君已被抓進去一天了,奴家實在是很擔心他,我……只要跟去,看到他安然無恙就放心了。”

    一濁道人搖頭道:“小娘子,你真的不宜出面,還是先讓薛師去吧,若能救了你家郎君出來,你夫妻自能相見,若是中間有些什麼岔遲,你也還有轉圜的餘地,如果你現在出面,叫人知道是你請託了方丈,別的先不說,方丈為你丈夫出頭的理由先就站不住腳了。”

    小蠻聽他含糊其辭,有些不盡不實,欲待再問,薛懷義一扭頭看見一濁扯住小蠻的衣袖,不禁把眼一瞪,喝道:“十六,跟你弟媳拉拉扯扯的這是幹什麼?不成體統!”

    一濁道人趕緊放開小蠻,對薛懷義道:“方丈,弟子以為,方丈作為十七的恩師,以御史台斷案不公為由替他出頭最好,若是楊家小娘子隨你同去,擺明了是方丈受楊帆親眷請託,這為人出頭的理由可就有些不公道了。”

    薛懷義皺眉道:“哪有這許多理由,哆哩吧嗦的!”

    轉念又一想,點點頭道:“貌似也有些道理,徒弟媳婦,既如此,你便不用陪灑家去了。灑家會把你家郎君囫圇個兒地保出來的!”

    小蠻聽了依舊不捨,請求道:“既如此。小蠻可隨師父同往,只在推事院外等候便是。”

    薛懷義道:“這也使得!”

    薛懷義轉身邁步。風風火火出了白馬寺,早有人牽過馬來,一班大和尚翻身上馬,手執棍棒,呼嘯而去。

    在白馬寺山門下避雨的行人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其中一人納罕地道:“這班禿驢冒雨出門。又要去禍害誰了?”

    另一人道:“怎麼還有一個極俊俏的小娘子同行呢?薛和尚雖然霸道,可這白馬寺裡卻從不曾聽說有容留女眷、狎戲婦人的事情啊。”

    旁邊一人訕笑道:“薛大師威武!”

    威武的薛大師威風凜凜地闖進了推事院,龍行虎步,大袖飄飄。一班推事院執役欲待攔阻卻又不敢,只是圍成一個半圓,薛懷義進則他們退,一起向院中走去。薛懷義手下那幫弟子舉著棍棒,哪個執役退得慢了,劈頭就是一棒。

    一個公人撒開雙腿,一溜煙兒地奔向來俊臣的公事房。來俊臣剛把朱彬暴死一事處理得穩穩妥妥,一個公人就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報導:“中丞!白馬寺的和尚們來啦!薛……薛懷義來啦!”

    “哦?”

    來俊臣也曾想過薛懷義一旦得到消息必來生事,這廝可是個只許我欺人、不欺人欺我的主兒。所以才想著早點弄死楊帆,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飯,諒那薛懷義也不至於為了一具死屍和他翻臉,只是沒想到中間出了岔子,到底讓薛懷義搶在了前面。

    來俊臣撣撣衣袖,故作從容地道:“慌什麼,他既來了,待本官去迎一迎他!”

    說音未落,那個公人就被一把推了個跟頭。薛懷義袒胸露腹,糾糾昂昂地闖進來,大聲道:“不必相迎,灑家自己來了!”

    來俊臣先是一驚,隨即扮出平靜神色,離案拱手,笑吟吟地道:“薛師,你這尊大佛今兒怎麼有空到我這小廟裡來啊?”

    “哈,老來啊,你少跟灑家來這套!”

    薛懷義大模大樣地走上去,占了來俊臣的座位,往那兒大馬金馬地一坐,睨了來俊臣一眼,輕輕拍著桌子道:“老來,灑家聽說有人誣告灑家的弟子,如今灑家那弟子已經被你抓回來了?”

    來俊臣擺擺手,那公人連忙退出去,順手把房門關好,左右看看,門口一幫和尚,一個個不懷好意地看著他,這個瞄頭,那個看腳,貌似正在找著下手的地方,那公人不禁打個冷戰,趕緊溜之大吉。

    房門一關,來俊臣便神色一正,對薛懷義道:“薛師謹言。大師有位弟子關在這推事院裡不假。可是這是誣告還是真有謀反之舉,現在還不曾審理明白,薛師怎好斷言他無罪呢?”

    薛懷義蹭地一下站了起來,伸手一抓來俊臣的衣領,把他扯到自己面前,怒道:“你是說灑家識人不明呢,還是說灑家是判逆同謀!”

    來俊臣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他也不擦,毫不慌張道:“薛師對陛下忠心耿耿,自然絶無反心。不過,薛師門下弟子眾多,又怎知其中就一定無人心懷反意呢?楊帆是薛師的弟子,卻也是皇帝的臣子,薛師以為,皇帝的臣子之中,有沒有人蓄意謀反呢?”

    這句話微微打消了薛懷義心頭的怒氣,來俊臣挖坑,他可不會往裡跳,他輕輕放開手,緩緩坐下去,睨著來俊臣,微微冷笑道:“老來,你這是誠心跟我作對了?”

    來俊臣神色一肅,向薛懷義微微施了一禮,說道:“薛師,來俊臣與那楊帆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楊帆沒甚麼了不起,薛師你的面子卻沒有人敢拂卻的。你說,我來俊臣有必要為了一個楊帆與薛師作對麼?”

    薛懷義道:“沒有最好!那你就讓灑家把他帶走,灑家自會承你這個人情!”

    來俊臣道:“薛師有命,來某本不敢不從。不過,這可是謀反大案,皇上都已經知道了,因為楊帆是羽林將軍、天子近衛,天子尤為憤怒,曾當面囑咐俊臣,要俊臣嚴加審理,務必問出他的同黨。一一予以剪除!”

    來俊臣整理了一下衣衫,嘆了口氣道:“薛師既然出面。俊臣是絶對不敢得罪的。薛師要把人帶走,俊臣也絶對不敢攔阻。不過。皇帝一旦問起來,俊臣該如何回答呢?薛師你總得給俊臣留下一個說法吧?”

    “這個……”

    薛懷義先前在白馬寺中猶豫,就是因為這一次的罪名是謀反,謀反那就是直接針對皇帝的了,而皇帝對此最為忌憚,薛懷義是女皇的枕邊人。如何不知謀反這種事是皇帝的逆鱗。這時再聽來俊臣說起,不禁猶豫起來:女皇雖然寵他,這種事也不會由著他的性子胡來。

    來俊臣見他神色,又道:“再不然。還請薛師去御前請一道聖旨,有了聖旨,俊臣依旨放人,豈不是好?”

    “唔……”

    一連兩個說法,都是薛懷義不願去觸的霉頭,薛懷義的氣焰頓時一斂。

    來俊臣察言觀色,卻也不敢逼的太緊,一旦把這薛和尚逼瘋了心,連皇帝這尊大佛都壓不住他,那就真的不好收拾了。

    來俊臣趕緊換了一副口氣。說道:“薛師,實不相瞞,聽說這人是薛師弟子之後,俊臣也很為難。薛師我是不敢得罪的,可是俊臣為國執法,這事兒又不能不管。俊臣這推事院是什麼地方,薛師自然是清楚的。就因為楊帆是薛師的弟子,所以俊臣給他的可是宰相的待遇啊,他住的牢房是極寬敞的。自從入獄,不曾受過一點刑罰,俊臣對他優待有加,這可都是看在薛師的面子上。”

    薛懷義聽了心中怒氣漸漸平息下來,來俊臣又道:“俊臣知道楊帆是薛師的愛徒。他如今被抓進推事院,有罪無罪尚在兩可之間,俊臣這不是正要審嘛,薛師何不讓俊臣審個明白,如果楊帆確實清白,那時讓他離開,於薛師的名聲也無礙。如果他確實有罪,相信薛師也不會罔視王法,包庇叛逆。”

    薛懷義被他說的沒了脾氣,沉吟半晌,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盯著來俊臣道:“老來,你不會跟我薛懷義耍花樣吧?”

    來俊臣作惶恐狀道:“薛師這話從何說起,就是借俊臣一百個膽子,又豈敢欺瞞薛師!”

    “嗯……”

    楊帆這案子竟然已經被皇帝知道了,而皇帝偏偏是薛懷義唯一一個不敢忤逆的人,薛懷義思來想去,不得不接受了來俊臣這番說辭,他重重地一點頭,道:“好!你既如此說,灑家就姑妄聽之,你怎麼做,灑家會瞪大眼睛看著!灑家如今也不為難你,今兒就不把徒弟帶走了,就讓我那弟子在你這裡先住上幾天,等你還了他清白,灑家再風風光光迎他出去!”

    來俊臣鬆了口氣,趕緊道:“薛師放心,俊臣一定秉公執法,不枉縱一人,也不冤枉一個!”

    薛懷義嘿嘿一笑,說道:“老來,對別人,你愛枉就枉,愛縱就縱,灑家才懶得管,只要不要冤枉了灑家的人就行。走吧,先帶灑家去看看十七,只要他無事,灑家便即離去!”

    說實話,碰上這個一個不講理的大和尚,偏又是皇帝的枕邊人,如果那嫌犯不是楊帆,換了任何一個,來俊臣都會幫他開脫,賣薛懷義一個人情,偏偏這個楊帆不成。他可是要把楊帆的枕邊人變成自己的枕邊人的。

    他來俊臣別無所好,唯好美婦人!他的這個嗜好,已經成了一種癮,一旦被他看中,他必定不遺餘力地把那女子搞到手,為此他先前已經不知讓多少官員破家滅門,那些人的官職大多都比楊帆更高。要不是楊帆有這麼個大靠山,他豈會費這麼的力氣。可是即便楊帆有這個大靠山,楊帆的罪名涉及的卻是他那大靠山的大靠山,來俊臣當然不肯放過這個好機會。

    聽薛懷義鬆口,來俊臣先是心裡一鬆,又聽他要見楊帆,卻又一怔,遲疑道:“薛師,涉反的嫌犯不能見人,這是規矩啊!”

    薛懷義嗤之以鼻道:“規矩?規矩就是個屁!”

    他雙手扶案,大馬金刀地道:“你若不讓灑家見他,灑家就不走了,灑家在這裡誦經設齋,拜懺禮佛,就把你這推事院做了灑家的白馬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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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四十六章 為你不成佛

    來俊臣無奈,只好說道:“既然如此,薛師,請!”

    薛懷義站起來,走出房門,對一眾弟子大聲說道:“灑家方才跟老來商量了一下,十七雖然是受人冤枉的,可是畢竟有了罪名在身。灑家若就此把他帶走,嫌疑未去,必然耽誤了他的前程。不如先叫老來替十七洗脫了罪名,再堂堂正正走出這推事院,你們若惦記自己兄弟,就先隨為師去看看他吧。”

    來俊臣站在薛懷義旁邊,笑微微的也不言語,只是悄悄向聞訊趕來的衛遂忠不停地遞著眼色,衛遂忠一開始還不明白他的意思,待薛懷義說到一半兒,他就明白過來,立即轉身匆匆離去。

    來俊臣等薛懷義說完,笑得一團和氣地道:“薛師,這邊請!”

    一群光頭和尚簇擁著薛懷義耀武揚威,來俊臣這位主人倒像是一個陪客,他們離開來俊臣的籤押房,便往後廂監獄區走去。來俊臣四平八穩地走著,不時還向薛懷義介紹自己這推事院的佈局,瞧那模樣,這薛懷義儼然就是朝廷差派的“錄囚”欽差。

    衛遂忠風風火火地趕到西廂那片臨時監獄區,急急叫人打開牢門,上一次他都沒有仔細看過,這時一瞧,牢房裡的環境還不錯,不禁鬆了口氣,立即喚了一群人來,打掃房間的、釘鐵鍥環的,給楊帆鬆綁的,去取鐐銬的,好一通忙碌。

    等這邊在牆上和地面上都釘好了鐵鍥鋼環,就有人取了那平時本來專門把人吊在空中用刑時才用的長鏈鐐銬。銬住楊帆的手腳,這一來楊帆倒比綁在柱子上舒服了一些,也能在小範圍內活動甚至躺下休息,只是他無論往哪個方向,活動範圍都很有限。

    這時衛遂忠才叫人把楊帆身上的牛筋也解了下來,兩個獄囚帶著一副榻具進來,剛剛在地上放好。來俊臣便領著薛懷義走進了院落。獄卒們的這些古怪舉動,一開始把楊帆弄得莫名其妙,直到他看見薛懷義領著一班和尚進來。這才恍然大悟。

    “十七!”

    眾師兄弟一擁而上,來俊臣咳嗽一聲,對薛懷義道:“薛師。楊帆畢竟有罪名在身,不能予他更多方便了,這刑具還是必要的,薛師可不要心疼徒弟,叫俊臣為難啊!”

    薛懷義被來俊臣先堵了嘴,想了想卻也沒有反對,只是冷哼一聲,分開眾弟子,走到楊帆面前,大聲問道:“十七。你告訴為師,你可參與了謀反?”

    楊帆搖搖頭道:“弟子沒有!”

    薛懷義一拍他的肩膀,大聲道:“好!有你這句話,為師就有了底氣!誰想平白無故的欺負咱白馬寺的人,那都不成……。嗯?你怎麼了?”

    薛懷義說到一半,忽見楊帆露出痛苦神色,不由一怔。衛遂忠在一旁目露凶光,向楊帆目露威脅之意,楊帆哪肯理他,這個難得的機會他若再不抓住。那就必死無疑了。

    楊帆道:“師父,弟子原本被綁在柱上,綁了一天一夜,繩索勒進肌膚,手腳肩背都勒破了。”

    “什麼?”

    弘六一聽,上前一把撕開楊帆的衣裳,那牛筋勒處早就勒破了,淤腫一片,青中透紅,因為是牛筋透過衣服把肌肉勒破的,傷口比較鈍,傷的不深,面積卻大,一眼看去,血肉模糊,看來怵目驚心。

    一眾徒弟破口大罵起來,薛懷義大吼一聲,一下子壓過了眾人的聲音:“他娘的,不是說善待我的徒兒麼,這是怎麼回事?”

    “這……這……”

    來俊臣很是尷尬,衛遂忠急忙上前,說道:“薛師息怒,楊帆自打入了我推事院,不曾挨過一板子,這可是實情,薛師不信可以問他,也可以驗看他身上傷勢。至於這傷口,那是抓他回來時,擔心他掙脫逃跑,綁縛過緊造成的。說起來,捆綁他的人還是羽林衛的將士,與我御史台無關……”

    衛遂忠巧言如簧,把事兒推得一乾二淨,不過他說未對楊帆用刑,倒也是實情,真要檢查下來,挺能迷惑人心。只是他還沒有說完,楊帆就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師父,今天怕是你我最後一面了!”

    此言一出,眾和尚都不吵了,弘一奇道:“十七,你胡說什麼,你不是說並未參與謀反麼?”

    楊帆道:“大師兄,十七不曾參與謀反,是實!十七將死在這推事院,也是事實!”他把手一抬,鐵鏈嘩啦一響,指著衛遂忠道:“今晨查房點囚,我隔壁牢房關押的朱彬暴卒。就是此人負責查點囚犯的,他隨後查到我的牢房,目露凶光……”

    衛遂忠剛要解釋,楊帆搶著說道:“楊帆雖然年歲不大,這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卻也見過許多了,他是否目藴殺機,我絶不會看錯!”

    衛遂忠笑起來,連聲道:“荒唐!真是荒唐!本官是管理制獄的,對囚犯還能有好臉色不成?你看看我身邊這些人,哪個不是凶神惡煞的!楊帆,你是犯人,又不是衛某人的朋友,我查點到你的囚房,難道還要面帶微笑慇勤客套一番麼!”

    眾和尚往衛遂忠身邊看去,果見那獄卒執役一個個陰沉著臉色,彷彿別人欠了他們八百弔錢,像張立雷那樣的人更似一個屠夫,臉上雖無表情,卻是殺氣騰騰。

    來俊臣連連搖頭,嗟嘆道:“薛師啊,你這位弟子膽子疑心病也太重了,這班人本就一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德性,今兒也就是薛師你來了,他們的模樣還算中看,換作平時……,嘿!衛遂忠跟楊帆無冤無仇的,有什麼理由想殺他呢?”

    薛懷義看看楊帆,又看看衛遂忠。仰天打個哈哈,對楊帆道:“十七啊,我看你是受了驚嚇,開始胡言亂語了。你放心,平生不做虧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門。老來也知道你是受了冤屈,會替你洗脫罪名。釋你出獄的。你且放心待在這兒。”

    楊帆急了,振聲道:“師父!”

    薛懷義道:“好啦好啦!你的話,我聽見了。你這麼多的師兄弟,也都聽見了。來中丞和在場的這些官員、執役、獄卒,全都聽見了。如果一個謀反嫌犯。說他會死在御使台,結果他就真死在御使台了,弘一啊,你說這算什麼事兒?”

    弘一把胸脯兒一挺,道:“那還有說,肯定是有人成心跟我們白馬寺作對!”

    薛懷義抬腿就是一腳,叱罵道:“你個豬腦袋!”

    薛懷義憤憤地轉向弘六,問道:“弘六,你說!”

    弘六馬上變聲變色地道:“如果十七真的死了,那肯定是殺人滅口啊!御使台裡肯定有叛黨的同謀啊!來中丞說過要照顧十七的。十七還能死在御使台,這兇手的官兒一定不小啊!師父啊,你可得馬上稟報皇帝,這御使台靠不住,裏邊有大魚。得查!得往死裡查!”

    薛懷義點點頭,微笑道:“那是自然!灑家對皇帝忠心耿耿,一旦發現這種事情,豈能不查!十七說的姓衛的,你給我記住他的名字,十七真出了事。第一個就查他!”

    衛遂忠的臉色不自然起來,薛懷義又對笑容有些僵硬的來俊臣道:“老來啊,你看我徒兒身上這傷……”

    來俊臣乾咳兩聲道:“自會使人敷藥裹紮!”

    薛懷義道:“好,那灑家就不打擾了,咱們走!”

    薛懷義又回頭看了楊帆一眼,掉頭向外走去。來俊臣亦步亦趨地把薛懷義送出推事院,到了門前,薛懷義突然站住腳步轉向來俊臣,來俊臣連忙上前一步,問道:“薛師?”

    薛懷義把手抬起來往來俊臣肩膀上一搭,又向自己懷裡一拉,兩個人就很親近地靠在了一起,薛懷義在來俊臣耳旁嘿嘿地冷笑了兩聲,低聲說道:“老來,咱們兩個當初都是坊裡混的,都是一路人,你的那套把戲,我心裡清楚。”

    來俊臣連忙一掙,說道:“薛師,你誤……”

    薛懷義大手一緊,又把他拉回來,森然道:“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薛某人活著,要的就是這張麵皮,十七要是莫名其妙地死在你這推事院裡,你就是扒我薛某人的臉皮,你要是讓我薛某人沒臉皮,那我就不要臉皮了!到時候……”

    薛懷義在來俊臣的後背上重重地拍了兩下,放開他的身子,大聲道:“老來啊,灑家告辭了!”

    薛懷義揚長而去,一串囂張的笑聲傳到來俊臣耳朵裡,來俊臣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

    小蠻心思極為縝密,一濁道人既說她不便露面,免得貽人口實,她隨到推事院不遠就停了下來,牽著馬避進路旁一條巷弄裡等著,等到推事院那班人回了衙門,她才匆匆迎出來,一見薛懷義兩手空空,並未把楊帆帶出來,心就有些慌了。

    “薛師!”

    薛懷義看到她,舉手止住了弟子們,獨自一人向前,把小蠻拉到一邊,低聲道:“徒弟媳婦,不是灑家不肯幫忙,只是十七這樁案子事涉謀反,連皇帝都知道了,我不能就這麼把他帶出來,否則皇帝一句話,他還得進去,那時灑家也不好出面了。”

    小蠻臉色一白,惶然道:“師父……”

    薛懷義道:“你放心,十七現在沒事。灑家已經給來俊臣摞下了狠話,諒他也不敢暗動手腳。不過……”

    薛懷義把楊帆說的那番話對小蠻又說了一遍,道:“十七膽大心細,一身本領,要說他是嚇破了膽,疑神疑鬼的,灑家頭一個不信。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這裡面就大有文章了。就怕那來俊臣羅織許多偽證,到時候鐵證如山,皇帝若是下旨殺他,灑家也救他不得。你不要急,且回家去等我消息,灑家再想想辦法。”

    小蠻連忙襝衽施禮道:“多謝師父!”

    薛懷義沒把人撈出來,覺得顏面無光,只是擺了擺手,便沉著臉色走開了。小蠻瞧他臉色,心中一沉,暗道:“這薛和尚這般神色,事情定是比他說的還要嚴重百倍!如果連他都沒有辦法,那郎君豈不是死定了?”

    小蠻牽著馬站在路邊,眼看著薛懷義一群人策馬遠去,一顆心茫茫然如懸半空,沒著沒落的。忽然,她也翻身上馬,疾馳而去:“薛懷義這尊大菩薩不行,那就去求遍滿天神佛,一定得把郎君救出來!”

    小蠻現在是真急了,也幸虧楊帆入仕雖晚,卻奇蹟般地結交了很多大人物。如梁王武三思、太平公主李令月,既然楊帆成親時他們能那般重視,一定有些不同尋常的關係,不管求他們有沒有用,小蠻現在都要試試。

    小蠻相信上官待制一定也在想方設法搭救郎君,可惜上官婉兒深居內宮,無法見面。她不能坐等婉兒出手,更不能把希望全部寄託在上官婉兒身上,她現在是見廟就拜,見佛就燒香,已經有點急病亂投醫的模樣了。

    小蠻自幼就按照宮廷女侍衛的標準被教養著,是皇權的維護者、是“秩序”的維護者,她想救楊帆,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但是自始至終她都不曾有過反抗的念頭。她的一切想法、一切思路,都是在皇權秩序下如何救出丈夫。

    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經歷、不同的人生,人的想法就會截然不同。

    如果說,這麼多年來,小蠻一直就是一個秩序的維護者,那麼,天愛奴呢?

    天愛奴正在抄經。

    淨心庵住持禪房裡,司禮卿裴宣禮的夫人岳氏又跑來向定性師太哭訴了,淨蓮小尼依舊坐在一邊,懸腕持毫,心無旁鶩地抄著金剛經,這部經她已經抄了八十遍,現在正抄第八十一遍。

    她一邊抄經,一邊默誦經文,漸漸有了些不同尋常的感覺。她覺得她已經明心見性、五藴皆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佛就是我,我就是佛了!她已經了悟佛經的真諦!

    岳夫人哭訴道:“師太,我那夫君這回恐怕是坐實了罪名了,他們為我夫君羅織了好多罪名,現在又抓了一個什麼羽林郎將叫楊帆的,說是受冬官尚書李游道收買,我那夫君就是居中聯絡之人。天吶,我家夫君幾時與此人有過勾連!”

    淨蓮小尼懸筆紙上,沾沾自喜:“這感覺就是頓悟吧,其實我挺有慧根的。”

    “楊帆”二字入耳,她的筆尖應聲一沉,在剛剛寫好的《金剛經》上染下一團墨跡。

    剛剛頓悟成佛的淨蓮小尼眸波一冷,要化身阿修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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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四十七章 妖精

    朱閣綺房,曲苑長廊,細風微風中看起來如詩如畫。

    梁王府第三進院落的書房裡,幾扇坐屏和幾副博古架,把整個房間分隔成功能各不相同的幾個空間,正堂裡疏朗優雅,偶然窺見那屏風遮蔽的其它入口,又有一種曲徑通幽之感。

    武三思穿一身燕居常服,束一條錦帶,頭上沒戴襆頭,只是紮了一朵逍遙巾,站在博古架旁,用細棉布的手巾,悠閒地擦拭著一隻精美的瓷瓶兒。

    瓶兒細口長頸,薄如蟬翼,輕叩有悅耳的玉磬之聲,顯然是一件極佳的收藏之物。在他旁邊站著光祿丞宋之遜,不時輕聲品評幾句,換來武三思的怡然一笑。

    這時候,靴聲橐橐,由遠而近,王府管事悄然出現在門口,武三思把瓶兒小心地放回到架子上,扭頭看了他一眼,王府管事躬身道:“王爺,羽林左郎將楊帆之妻謝氏,求見王爺!”

    “楊帆的妻子?”

    武三思聽了眉鋒微微一皺,背起雙手,在堂上踱了幾步,又站定身子,搖搖頭道:“就說本王偶染小恙,不見外客。”

    “是!”

    管事答應一聲,轉身就走,宋之遜目光一閃,低下頭去思量片刻,跟到武三思身後,拱手道:“王爺,楊帆妻子來訪,定是想求王爺救她丈夫啊!”

    武三思微微蹙著眉頭,把那塊手帕丟在青玉小幾上,沉聲道:“本王知道!就是因為本王知道。所以不能見她。這是謀反大案,皇帝甚為關注,這趟水也是能隨便趟的?”

    宋之遜作為武三思的心腹,是少數幾個知道楊帆曾獻突厥奸細葉安於武三思的人,而武三思能夠扳倒武承嗣,成為武家現在風頭最勁的一個代表人物,恰是因為這個葉安。所以楊帆對他是有大功的。

    但是宋之遜當然不好直接說出此事,叫武三思面上難看,所以只是委婉地道:“王爺對楊帆一直青睞有加。如今楊帆有難,王爺不聞不問,傳揚出去。於王爺的名聲可不大好啊。”

    武三思不是沒想過楊帆以葉安為見面禮,對他的大事所立下的功勞,可是謀反這個罪名,他是真的不想沾惹,轉念一想,這件事只有幾個心腹知道,縱然不出手,也無礙於他的名聲,所以依舊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宋之遜微微一笑。說道:“下官知道王爺在擔心什麼,其實王爺大可不必有此顧慮。這個忙,王爺還是要幫的,不為幫楊帆,也是幫王爺自己呀。”

    “哦?”

    武三思微微有些動容。說道:“本王素知你智計百出,如何是為了幫助本王自己,你且說說。”

    宋之遜道:“王爺不想沾惹此事,那麼見了來俊臣,王爺大可不必說的那麼明白。只消用話點一點他,叫他知道王爺對楊帆之事甚為關心。他做事就不能不有所忌憚。來日若是證明楊帆清白,那就是王爺的功勞。如果楊帆不能洗脫罪名,王爺也算有情有義,不會貽人口實。

    這一點,還不算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宰相們除了一個李昭德,如今已是全軍盡沒,自六部以下諸多衙門也有大批官員被抓。來俊臣像瘋狗似的亂咬人,滿朝文武人心惶惶,這可是王爺招攬人心的好機會。

    燕昭王千金買馬骨,王爺就不能出手救楊帆?王爺若是出面稍稍示意一下,不管能不能保下楊帆,只要做出這個姿態,對那些正急著想找棵大樹好遮風蔽雨的官員們來說,就是一個可以投效的明主!”

    武三思醒悟過來,輕輕點了點頭。

    宋之遜道:“王爺該去一趟御史台,不但要去,還要大張旗鼓地去,叫別人都知道王爺去過御史台。到了御史台,王爺卻不必直接說什麼保楊帆的話,來俊臣是個聰明人,只要稍加敲打,他自然明白。如此一來,如果楊帆無事,就是王爺之功,如果楊帆有事,與王爺有何相干?”

    武三思嘿嘿地笑了起來,展眉道:“本王明白了,重重拿起,輕輕放下!嗯,不錯,要不要叫人追回楊帆妻子,告訴她一聲?”

    宋之遜道:“這卻不必,王爺此舉是給天下人看的,謝氏知不知道又能如何?楊帆若能出獄,知道王爺去過,那他就得承王爺的情。若是他死定了,這個人情又有什麼用呢?”

    武三思哈哈大笑,指著宋之遜道:“你呀你呀,真是個鬼頭!”

    武三思笑容滿面地轉過身,向外面喝道:“來人吶,為本王更衣!備全副親王儀仗,本王要去御史台!”

    ※※※※※※※※※※※※※※※※※※※※※※※※※

    連日雨水,擾人清思,聽著那淅淅瀝瀝的水聲,本就使人渴睡,太平公主這兩天為了楊帆的事用心用力,也著實乏了,所以午睡之後,此刻方起。

    閨房內,典雅考究,富麗堂皇。那妝台、小幾、羅帳、綉枕,無不精緻優美。幾上一隻香爐,裊裊地燃著寧神清心的香料,太平公主起身,穿著細羅的睡袍,赤著秀美的雙足,踏著雪白柔軟的長絨地毯,款款地走到妝台前坐下。

    袍子一綳,曲身一坐,纖腰一折,隆翹的圓臀脫穎而出,體態端地婀娜。

    纖毫畢現的菱花銅鏡中,現出一個神態慵懶、容顏媚麗的婦人來,春衫寬大,香肩斜露,胸前嬌嫩挺拔的雙乳夾峙出一道誘人的幽深溝壑,飽滿豐潤、粉光緻緻的膚色襯著那誘人的曲線,透出一種成熟而優雅的風韻。

    聞聲而入的兩個貼身丫環,給她梳理著長髮,準備盤髮簪飾。

    鏡中朱顏真真,輕啟櫻唇道:“有什麼消息?”

    一個丫環答道:“推事院送來消息。薛懷義跑去那裡大鬧了一場……”

    小丫頭口齒伶俐,繪聲繪色地把薛懷義大鬧推事院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彷彿她就在現場似的,居然說的一字不差,所有的細節都瞭如指掌。

    太平公主微笑了一下,鏡中露出一副顛倒眾生的笑臉:“好啊,薛和尚這一鬧。至少可保他暫時無憂了。嗯,把剩下的那份地契也過給他吧,再多加一百畝。就說他辦事用心,所以本宮很開心。叫他繼續看護著,來日本宮還會有所賞賜!”

    “是!”

    丫環答應一聲。把她烏亮的長髮盤了起來,太平公主端坐不動,想了想又問:“徐有功回京了麼?”

    丫環道:“徐有功上午回來的,先派人來說了一聲,說是去交接了案子,便來府上拜望。”

    太平公主咬了咬嬌艷欲滴的紅唇,從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

    這個徐有功現為御使台侍御史,是來俊臣的手下。不過,就是這個和來俊臣還差著好幾級的檢察官,擁有著和來俊臣叫板的本事。

    太平公主急急喚他回京。就是有大事用他,這人是她大力推薦和保舉過的,於他有知遇之恩,太平有事託付,只要不違綱常國法。他必然是要應承下來的。

    不過,此人性情肅謹,方正不阿,雖是受過太平大恩,卻不是一味阿附於太平、言聽計從、以太平門下自詡的人,太平叫他摞下那邊的案子立刻回京。可他終究是等到把那邊的案子了結這才回來。

    他能這麼快回來,看來還是加快了那邊辦案的速度,不過他回京之後第一時間辦的事,居然是先去交接公案,太平難免不悅。只是此人就是這樣一副性子,公是公,私是私,公事定要排在私事前面,太平早知他品性,他既然沒有誤事也就算了。

    太平雖然心繫楊帆,但是她是一個極冷靜的人,這種性情有些像年輕時候的武則天,越是關鍵時刻就越冷靜,理智的可怕。

    楊帆入獄,她沒有急著救人,更沒有方寸大亂。一聽是謀反罪名,而且皇帝已經知道了,她就清楚,如果皇帝那關過不去,換了誰去,也休想把楊帆救出來。

    所以,太平公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惜重金,保住楊帆的性命!

    有錢能使鬼推磨!聚攏到來俊臣身邊的那些人圖的是什麼呢?還不是利麼!不能叫他們背叛,只是因為讓他背叛的籌碼不夠,只要有足夠的錢,這種人一砸一個準兒!

    太平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要拿到楊帆謀反的罪名。

    她要知道楊帆是否真的參與了謀反,來俊臣到底掌握了什麼證據,給楊帆編排的都是哪些罪名。綁在楊帆身上的,並不是鐐銬和牛筋索縛,而是這一條條必欲置其於死地的罪名。這些,她現在也已經知道了。

    接下來,就該為楊帆洗脫罪名了,最麻煩的就是這一步。她必須小心行事,用心籌謀,一旦功虧一簣,那個小冤家就休想活著出來了。

    太平凝視著鏡中那張嬌艷嫵媚的面孔,正在靜靜思索著,公主府內管事周敏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到了她近前低聲道:“公主,羽林左郎將楊帆的髮妻謝氏求見!”

    “嗯?”

    太平醒過神來,聽到“髮妻”二字,心裡很不舒服。謝小蠻見她作什麼,不用想也知道,太平公主玉面一寒,冷聲道:“不見!”

    周敏答應一聲,正要退下,太平忽又喚住了她,略一思索,鏡中那副嬌艷嫵媚的面孔上微微露出一絲狡黠和得意的表情。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你告訴她,不用到處求告了,不是本宮不想幫忙,實是楊帆鐵案如山,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叫她早些為楊帆安排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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