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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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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4 01:20:24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二十八章 佛前一小尼

    夫婦二人同遊的話,若是不想離開洛陽城,那麼除了各處的大小寺廟和洛水河畔的景緻,最好的去處就只有北、西、南這三個坊市了。楊帆在南市是有店舖產業的,去南市一遊正好公私兩便。

    “旁人店裡僱夥計,最喜歡僱那些忠厚老實的,總覺得這樣的人才可靠,用著才放心。我偏不同,我僱人,專挑那些精明伶俐、能說會道的,就要這樣的人才能打理好生意嘛。”

    小蠻伴著楊帆從一家店舖裡出來,巧笑嫣然地道:“精明伶俐的夥計用著才會得心應手。精明的人就一定不老實麼?那也未必。再者說,掌櫃的有乾股,就不怕他不用心,只要他用心,還能不看緊了這些人?

    我是每月都要核算贏利的,如果他們真能給咱家賺大錢,就算手腳有些不乾淨,自己會占些小便宜,我也懶得理會。朝中那些官員們不是經常在皇帝面前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麼,做生意也是這個道理。”

    楊帆笑道:“嗯!難怪人家都說你是小財迷,一提到賺錢,你就眉飛色舞的。”

    小蠻向他扮了個俏皮的鬼臉,笑道:“嘿嘿,人家小時候窮怕了麼。”

    楊帆看著她活潑可愛的樣子,心裡也很歡喜,他和小蠻現在相處得是越來越融洽了,這種情形,同他們兩個剛剛成親那兩天的尷尬局面相比,當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那樣的日子對彼此都是一種折磨。

    “郎君,你看,那一家就是我剛盤下來的鋪子,那家原本是做絲綢生意的,咱家已經有一家綢緞鋪子了,只是位置沒有這裡好,我打算把這裡裝修一下。把咱家的綢緞鋪子挪過來,原來的位置則開一家金銀行。”

    小蠻說著,與楊帆並肩走進了那座還未裝修完畢的店舖。

    不遠處。天愛奴無力地倚在“博古齋”門口的紅柱上,兩行清淚,潸然落下。

    她興沖沖地趕到修文坊。向人問起楊帆的下落,不料她聽到的不僅僅是楊帆高昇郎將的喜訊,還有皇帝賜婚、楊帆娶親的消息。

    那一刻,阿奴真如五雷轟頂,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修文坊,阿奴失魂落魄的,偏偏卻記住了楊帆新宅的地址。不知不覺間,她就來到了福善坊,來到了楊府門前。

    阿奴看到了楊帆和他的新娘子親親熱熱地離開家門,一起去到南市的情景。她一路尾隨著,看著他們出雙入對,恩恩愛愛的樣子,心徹底碎了。

    同一般遭遇情變的女子不同,天愛奴自幼被親人拋棄的慘痛經歷。使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不想再對任何人付出真心,直到她遇到楊帆,不知不覺被他吸引,直到她在生死存亡時刻,被楊帆用鮮血拯救她的行為所打動。

    她的心冰封了許多年。一旦敞開心扉,忘我地愛上一個人,那份情是最真摯、最狂熱、最難以自己的。所以,相應的,當她受到傷害時,那份痛苦也是她最無法承受的。

    夏日炎炎,天氣酷熱,阿奴倚在紅柱上,身上卻是一陣陣的寒戰,一顆心彷彿浸入了冰窖中,再見不到一絲暖意。她從華山絶頂抱著一死的決心投崖自盡,繼而死裡逃生,割捨了過往的一切,她生存的唯一信念、對幸福的唯一追求,都來自於她愛上的那個男人。

    如果說她以前只是冰封了自己的情感,不讓自己愛上任何一個人,不對任何一個人投入完全的信任,固然沒有幸福,同樣也沒有痛苦。現在,她的心卻是任由那風刀霜劍血淋淋地割裂開來,肆虐折磨著,好痛好痛!

    她的身後就是“博古齋”,房屋裝修的古色古香,門前還搭了很古樸的門樓,古董店裡一天也不見得會有一個客人問津,所以門前非常冷清。店裡有一個從如眉大師那裡聘請來的弟子正在彈著古箏。

    阿奴精通音律,聽得出那是一首《分飛燕》。分飛燕?何似她此刻的心情?那淒婉的樂曲,伴著她的心,聲聲滴血。

    楊帆和小蠻從那家尚未裝修完的店裡出來,說說笑笑地向這邊走來,天愛奴急忙轉過身,快步離去。清淚如珠,強凝在眼,阿奴的心在流血,卻不肯讓淚再流下來。

    “你說你愛我的,是不是真心話?我要聽你說出來!”

    “是,我愛你!楊帆,愛阿奴!”

    “那就行了。死,有什麼了不起……”

    言猶在耳,回想起來,卻是句句如刀。

    天愛奴逃也似的離開南市,強忍了許久的兩行淚水,在她踏出南市坊門的時候,終於打濕了她的衣襟。愛一個人太深,心會醉;被一個人傷的太深,心會碎!阿奴的心已支離破碎!

    ※※※※※※※※※※※※※※※※※※※※※※

    武承嗣抬起一雙迷離的醉眼,冷冷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心腹,沉聲問道:“靜公公怎麼說?”

    那心腹家人道:“靜公公說,當日有狄仁傑進宮秘奏,隨後天子就封鎖了九城,急召李昭德進見,與李昭德一番商談之後,隨即便召見武攸宜和來俊臣,開始捉拿丘神績與周興。”

    武承嗣的雙眼微微眯了起來,寒聲道:“狄仁傑、李昭德……”他雙眼一張,厲聲問道:“靜公公有沒有說,他們究竟向天子密奏了些什麼,以致惹得天子震怒?”

    那心腹家人道:“這個靜公公卻沒有說,他對小人說,狄仁傑向天子密奏時,請天子摒退了所有人,就連上官待制都暫時離開了武成殿,所以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向天子稟報了些什麼。”

    武承嗣咬牙冷笑道:“我就知道!壞我大事者,一定是狄仁傑這些人!”

    他低頭沉思片刻, 擺了擺手。那心腹家人應聲退下。武承嗣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把酒杯重重地頓在桌上,咬牙切齒地道:“你們以為如此就可以獨霸朝堂了?哼!這天下終究是我們武家的天下,我武承嗣就算被罷了宰相之職,要整治你們也易如反掌!”

    ……

    迎仙宮裡,身材高大、白白胖胖的靜公公躡手躡腳地走到韋團兒身邊。垂手站定。

    韋團兒正對鏡梳妝,一件薄如蟬翼的紗羅衫襦,裏邊緊身無帶的緋色訶子裹束著她豐滿的酥胸。乳溝深陷,裂衣欲出,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惹火曲線。

    她從鏡中看到靜公公出現。只是睨了他一眼,依舊不緊不慢地摘著發上的珠飾,懶洋洋地問道:“什麼事?”

    靜公公欠了欠身,細聲細氣兒地回答道:“不出團兒姐姐所料,魏王果然使人來詢問,究系何人向大家告他的黑狀呢。”

    “哦?”

    韋團兒妙目流盼,嫣然道:“那你是怎麼說的?”

    靜公公陪笑道:“自然是依著團兒姐姐的吩咐,向他交待的了。”

    韋團兒笑盈盈地乜了他一眼,自髮髻上摘下一枝步搖,突然一反手。就向靜公公那張白白胖胖的大臉刺去,靜公公措手不及,“哎喲”痛呼一聲,白胖無須的大臉上馬上沁出一點殷紅的血珠。

    靜公公捂著臉,驚慌地看著韋團兒。韋團兒俏臉一寒,斥罵道:“真是個沒用的蠢貨!什麼叫依著我的吩咐?你知道的就是這些情形,難道你還知道些別的不成?”

    靜公公慌了,“卟嗵”一下跪在地上,膝行兩步,抱住她的腿。連聲道:“是是是,奴婢愚蠢,虧得團兒姐姐點撥,奴婢所述只是自己所見所聞,並不曾對魏王有所遮掩的。”

    韋團兒哼了一聲,慢條斯理地道:“你知道就好!這張嘴,你可要管住了,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要亂說,須知禍由口出!”

    靜公公趕緊道:“是是是,姐姐叫奴婢張嘴,奴婢就張嘴,姐姐叫奴婢閉嘴,奴婢就閉嘴!”

    韋團兒“噗哧”一笑,又睨他一眼,便微微帶起了一抹春意:“好啦,替人做了事,總要叫人知道才承你的情不是?梁王那兒,你記得去回個話,叫他知道,咱家並非沒有幫他的忙。”

    “是是是!奴婢這就去辦!”

    “嗯!今兒晚上,大家要召沈太醫侍寢,不用我去身邊侍候……”

    靜公公心領神會,連忙用他那肥厚靈活的舌頭舔了舔嘴唇,涎著臉笑道:“奴婢明白!今晚奴婢一定好好服侍姐姐,叫團兒姐姐欲仙欲死,快活無邊!”

    韋團兒暈著臉道:“滾得遠遠的吧,誰希罕你這個沒用的男人!”

    ※※※※※※※※※※※※※※※※※※※※※※※※※

    天愛奴逃一般離開南市,失魂落魄地一路行去,漸漸走進一片叢林。

    洛陽城北部城區最為繁華,南部城區則最為荒涼,南北城區的地價有數倍差距。在南城有大片的叢林荒地,所以在此定居的大多是喜歡幽靜的文人墨客和部分仕途失意貪圖房租便宜者,像狄仁傑這樣身居高位而選擇這一地區置宅定居的則是絶無僅有的了。

    天大地大,已沒有她天愛奴容身之處。她還能到哪兒去呢?天愛奴牽著馬,茫然地走進叢林,又茫然地站住腳步,痴痴地望著一棵橫探出一根枝丫的老樹,站了許久,便輕輕摸向自己的腰帶。

    “當~~~”

    忽然,一聲鐘鳴在林中響起,鐘聲悠揚,雖只一聲,卻在林中迴蕩,久久不絶,阿奴不由絶了尋死的念頭,循聲走去。

    不一會兒,她走出叢林,眼前豁然開朗,伊水河畔,赫然出現一座灰青色的廟宇。廟宇雖然不是很大,前後也有三進,有飛檐鬥角從青瓦白牆上露出來。天愛奴走到廟前,抬頭望去,就見門楣上三個大字:“淨心庵”

    “淨心,淨心……”天愛奴輕輕念了兩聲,自嘲地一笑,把那馬繮一鬆,也不管那駿馬往何處去,便信步走進了尼庵。

    與白馬寺、天宮寺這等莊嚴肅穆的大型寺廟不同,淨心庵裡亭台樓榭、小橋流水,就連那座不算太高的七層寶塔,都顯得線條柔和流暢,透出陰柔之美,這裡畢竟是女性修行人的所在。

    唐初時候,因為道教盛行,且李唐宗室以道教為本教,奉“道教教主”老子為李氏王室的宗祖,尊道教為國教,故而道觀林立,入道者甚眾。因為朝廷對道教大力扶持,“女冠給田二十畝”,入道女子沒有凍餒之患,沒有後顧之憂,所以有大量的貧家女子出家作道士。

    同時,因為女冠不用削髮,可以盛服濃妝,甚至可以使喚女婢下人,與社會各界的來往也比較自由,所以色衰的妓女、年老的宮女,甚至一些不願受到約束的公主、嬪妃、貴族的姬妾等等也願意出家做女道士,結果女冠的名聲越來越差,甚至還有一些名妓以道士身份自抬身價。

    相對而言,真正想要持戒出家的,反而不會選擇道門了。這個時代,出家為尼的,大多是出身書香門第、官宦世家,或因自幼受家中崇信佛教的長輩影響,或因愛情不諧、或是丈夫身故後為避免改嫁而守節出家的女人,反而少有普通人家的女子。

    因為尼姑們大多是真心修佛的,再加上她們的家世大多不凡,因此不愁香火供奉,所以她們的修行之所大多沒有什麼進香的信徒,顯得非常冷清,偶爾有信徒來進香,她們也懶得結緣。

    天愛奴走進尼庵,廊下偶然有幾個女尼經過,看見了她,居然也不上前理會。天愛奴信步走進正殿,就見殿中供奉著一座白衣觀音大士的立像。觀音大士慈眉善目,手托淨瓶楊柳枝,帶著恬靜的微笑俯視著她。

    天愛奴走過去,輕輕跪在蒲團上,仰視了觀音大士許久,忽然低下頭,拔出了腰間短刀。

    “嚓!”

    一縷秀髮,飄然落地……

    ……

    不知何時,一位緇衣老尼轉進大殿,忽然看見一位身著俗家女子衣服,卻剃了光頭的女子正跪在菩薩面前,不由露出驚訝神色,她快步上前,繞到這女子正面,仔細看看,確非庵中女尼,不禁疑惑地稽首道:“這位施主,你這是……”

    天愛奴冉冉站起,向她恬然一笑,低眉斂眉,雙手合什,輕聲道:“弟子阿奴,願外榮華、去滋味、絶情愛、斷俗欲,萬緣放下,除一切業障,為我佛弟子,請師傅成全!”

    那老尼大概還是生平頭一回看見這樣出家的女子,不禁呆住了。

    綽約小天仙,

    生來十六年。

    姑山半峰雪,

    瑤水一枝蓮。

    剃盡三千煩惱絲的天愛奴,低眉斂目,寶相莊嚴,儼然已是侍奉佛前一小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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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二十九章 兩難

    武成殿上,武則天側身臥在榻上,蘭益清和另一個俏麗的小宮女在榻邊輕輕搖著羽扇,為她拂起陣陣清涼。上官婉兒折腰坐在榻邊,輕聲唸著一份奏章。

    近來,武則天的眼力是大不如從前了,而且很容易就感到疲憊,尤其是經過宰相們與武承嗣的一場爭鬥,元氣大傷的似乎不止是朝廷,武則天也一下子蒼老的許多。

    很多時候,她感到精力不濟,就要這樣臥在榻上閉目養神,由婉兒把奏章一字一句地唸給她聽。婉兒輕聲唸著奏章,本來還很流利,但是唸到後來,聲音卻慢慢遲疑起來。

    這是右御史台侍御史甘青陽呈給天子的一份奏疏,這位侍御史所上的奏章是針對前不久朝中這場紛爭的。他在奏章中說,朝中這場紛爭,究起緣由,皆因立儲而起。他認為皇帝如果不能就皇儲一事做出一個妥善的安排,類似的政爭還會發生。

    這位侍御史毫不客氣地指出,當今太子無德無行,身為儲君,威望不足以服眾,而天子已年近古稀,為了江山社稷的穩定,應當儘快確立一個合適的太子人選,以免朝野不安,百官猜忌。

    武則天一向不服老的,老字對她而言是個忌諱,如果平素有人敢這麼說,武則天早就勃然大怒了,這位侍御史年輕氣盛,出言無忌,竟敢在奏章中直言天子老邁,來日無多,婉兒讀到這裡不免惶恐,誰知武則天聽到這裡。神情一黯,居然沒有發怒,只是淡淡地道:“唸下去,朕聽著呢!”

    “是!”

    婉兒鼓起勇氣,繼續唸起來,武則天靜靜地聽著,等到婉兒念罷。整座大殿頓時靜下來,侍奉在左右的宮娥內侍們俱都肅立不語。蘭益清和另一個小宮娥依舊搖著扇子,輕輕的風微微拂動武則天額頭的髮絲。髮絲中幾根雪白的頭髮異常刺眼。

    “還有麼?”

    武則天的聲音有些幽幽的語氣,婉兒忙道:“沒有了,這是最後一份奏章。”

    武則天“嗯”了一聲。輕輕地道:“留中吧。朕倦了,要歇息一下,你們都退下。”

    “是!”

    婉兒起身,輕輕一擺手,殿中的宮娥太監都退了下去。

    婉兒拿起需要由她整理批覆的一摞奏章,悄悄退了出去。殿中只有靜靜躺臥的武則天和在她身後輕輕打扇的兩個小宮娥,武則天額頭的白髮如霜後的小草,依舊輕輕地隨風搖曳著。武則天喟然嘆息一聲,疲憊地撫住了額頭。

    她這一生,殺伐決斷。不管身處逆境順境,不管是早年做為一個命運操於他人之手的才人,還是如今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帝王,從來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干擾到她的決定,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是她久久不能取決的。

    可是現在,她已經成了這個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偏偏對皇儲問題取決不下。

    她有本領成為這個天下亙古以來第一個女皇帝,卻沒有辦法解決自己的身後事。

    她做到了以前所有女人都不曾做到過的事情,但她依舊沒有能力顛覆數千年來這男權社會形成的傳統。

    天下是她的,當然該傳給她的子孫。但她的子孫,繼承的是她丈夫的血脈,而她的丈夫,是被她顛覆的那個王朝的皇帝。

    把江山傳給與她同姓的武氏族人呢?

    姓武的人裡最親的也不過是她的侄子,她千秋萬歲之後,她的侄子、她侄子的子嗣後人們,會把她這個姑母奉為祖先,祭祀血食麼?

    傳子,還是傳侄?

    從感情上,她憎恨一切傾向於立她兒子的大臣,因為這江山是她從她丈夫手中竊取過來的,她很清楚,儘管她的兒子畏她如鼠,可是一旦她立了兒子,她百年之後,她的兒子也一定會把江山歸還於李唐。

    所以,一切傾向於立她兒子為太子的大臣,她都本能地覺得是一種對她的背叛,對她並不忠誠,這種人絶不可靠!

    可是立侄呢?她再怎麼了不起,也是一個受到時代侷限的女性。她深信,人死後是有一個靈魂世界的,而靈魂世界的人,需要這個世界的子嗣來祭祀血食。

    立子,還是立侄?

    武則天很清楚,家國天下,繼承人江山的延續,社稷的平穩。所以,不管是以天下為己任者,還是為了一家一姓的榮華富貴者,現在最關注的都是她的繼承人。她還沒有死,但是所有的人,正在漸漸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集中在她的繼承人身上。

    為此,他們之間的戰鬥只會越來越慘烈。可她對此卻無可奈何,因為連她自己都開始感覺到,她真的老了,她曾經打敗過她所有的敵人,唯有時間這個敵人,她無法戰勝。

    立子,還是立侄?

    武則天按住眉心,頭痛無比。

    ※※※※※※※※※※※※※※※※※※※※※

    “待制,左羽林衛楊帆郎將等候你多時了。”

    上官婉兒剛剛回到自己在史館的住處,一位女官便迎上來稟報導。這位女官叫符清清,也是婉兒的心腹。武則天近來精力大不如前,壓在婉兒肩上的擔子更重了,每日都有大量的政務需要處理,所以婉兒把幾個心腹女官調到了身邊,幫她處理政務。

    史館這邊闢出了幾間房子,作為這些女官和她處理政務的所在,她原來的住處則由屏風分隔為書房和臥室,專為休息和會見客人的所在。

    “哦!”

    上官婉兒心中一喜,面上卻故作平靜地道:“是我喚他過來的,宮中防務上有些事情需要交待於他。這幾份奏章是大家已經批覆了的,你拿去,整理之後,轉送中書。”

    “是!”

    符清清答應一聲,從上官婉兒手中接過一摞奏章,上官婉兒便拿著剩下的奏章,輕移蓮步,姍姍地走向自己的住處。

    門開了,上官婉兒閃身進門,眼波向書案處一瞥,不見楊帆身影,不由一怔。隨即,一隻大手突兀地從她身後伸過來,攬住她的纖腰,把她拖進了自己懷裡,同時房門也被緊緊地掩上了。

    “郎君……唔……”

    上官婉兒欣喜地揚眸,剛剛看清楊帆英俊的面龐,就被他吻住了嘴巴,婉兒嚶嚀一聲,閉了美眸,用雙臂柔柔地環住了他的脖子,丁香雀舌溫順地迎住了他的舌頭。撲撲啦啦,一摞將相王侯陳述國家大事的奏章撒了一地,哪裡還去管它。

    一陣神魂顛倒的親吻,楊帆看著她濡濕紅潤的雙唇,溫柔地笑道:“幾天不見,想不想我?”

    “才不想呢!”婉兒嘴硬地否認:“這些天你真是好忙呀,白馬寺、梁王府、金釵醉,呼朋喚友,好不熱鬧,哪有一刻想過人家,還想叫人家想著你唸著你麼。”

    楊帆失笑道:“哎喲,婉兒對我的行蹤打聽得清清楚楚麼,幸好我只是去見些狐朋友狗友,若是偷腥,怕不早被人捉姦在床了,嘿嘿,如此這般,還說不想我?”

    婉兒俏臉一紅,在他寬厚結實的胸膛上恨恨地捶了一拳,嬌嗔道:“就是沒想!”

    楊帆這幾天還真的挺忙,除了頭一天陪著小蠻去逛了趟南市,看了看自家的店舖,接下來幾天,他一直在梁王府、白馬寺等處周旋,保持著同梁王武三思、白馬寺主薛懷義的親密關係,同楚狂歌、馬橋、野呼利、魏勇等一班軍中好友,也多次歡聚。

    今日楊帆還抽空去見了趙逾,趙逾對他交待的事情很上心,這幾天把他的人手都撒出去專門幫楊帆查訪那樣的一戶人家。雖然他在洛陽城裡始終不曾找到一位夫家姓裴、自家複姓公孫的貴婦人。

    不過,趙逾已經打聽到,在長安有一位公孫大娘,夫家姓裴,現任府軍折衝都尉,夫婦二人俱精於劍術。從她的身份地位和精於劍術這兩點上,都很符合楊帆所描述的形象。如今他已派人急赴長安,加以確認了。

    得了這個消息才進宮來的楊帆,此刻實是十分歡喜的。楊帆笑著攬住婉兒的香肩,柔聲道:“我做這許多事,還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與我的婉兒長相廝守麼。”

    一說起這塊心病,婉兒不禁蹙起了秀眉,擔憂地道:“郎君,婉兒覺得陛下越來越喜怒無常了。今日有份奏章,以著陛下往日脾氣,必定會勃然大怒的,可是陛下方才聽了竟渾若無事。”

    楊帆道:“陛下不再動輒大怒,豈非好事?”

    婉兒搖了搖頭,道:“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婉兒侍奉陛下已經十年,深知陛下脾性,我總覺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陛下原來做太后時還好些,自從做了皇帝,行事越來越叫人難以琢磨。我很擔心……你說我們真能在一起麼?”

    楊帆不以為然地道:“人生七十古來稀,咱們這位陛下還能活多久?我本來就沒把指望放在她的身上!”

    婉兒苦笑道:“陛下還沒有死,好像人人都在做著陛下駕崩之後的打算了,也難怪陛下她……,郎君,你說新帝登基後,咱們就一定能在一起麼?”

    楊帆道:“所以我現在才在努力地爭取更多的人脈、更大的權力,就算我的婉兒是天上的月亮,只要我有足夠的力量,也能把你摘下來,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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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三十章 宮變

    夜色如墨,弦月如鈎,天空中點點的星辰,彷彿美人的眼睛,一閃一閃,勾魂攝魄……

    夏夜裡,白天的暑氣難得地消散,宮闈中輕輕蕩起的夜風,帶著一股清涼,讓扶刀巡夜的侍衛們精神為之大振。風中隱隱有些濕意,看起來今夜或明晨會有一場好雨。

    白日裡煊赫輝煌的宮殿,此刻就像是一頭頭蟄伏在黑暗中的森森巨獸,然而那恢宏壯觀的明堂和天堂,即便是在這夜裡,也依舊巍峨地矗立著,帶著一種令人一望就會油然生起匍匐膜拜之心的氣勢。

    宮中的侍衛們身著鮮明的戎服,佩著制式的長刀,在一處處殿宇樓閣間靜靜地巡弋著,夜色中只有他們輕微的腳步聲攸忽而來,攸忽而去。

    前方就是太子宮了。

    在這座宮城裡只有一個主人,那就是當今女帝。從來沒有人把這個太子當成一回事,就連這些侍衛們也不例外,儘管太子宮也是他們每日必須巡視的地方,但是在侍衛們眼中,這個地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他們經過這裡時,甚至還不如經過皇帝日常辦公的武成殿時心生敬意,儘管那裡夜晚並沒有人。帶隊的是一個隊正,叫葉值秋,葉值秋向太子宮前淡淡地掃了一眼,接下來他會像每晚一樣,從那宮門前隨意地走過去,沒入高高宮牆的陰影,再向前邊,完成今晚巡邏的第一個輪迴。

    但是他一眼望去,忽然就站住了腳步。他驚詫地發現。在這寂靜的夜裡,正有一個人站在太子宮前,彎著腰趴在門縫上向裏邊張望著。葉值秋有些吃驚,按刀喝道:“什麼人?”

    他一面叫,一面快步向前趕去。站在宮門下的那個人似乎嚇了一跳,猛地直起腰來,扭頭向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就像一隻狸貓似的竄出去,沿著宮城下的陰影,飛快地向遠處逃去。

    “追!把他給我抓回來!”

    一見那人逃了。葉值秋馬上警覺起來,立即吩咐一聲,便有幾名手下飛快地追了上去。

    葉值秋急急趕到太子宮前。看了看那扇高大結實的宮門,又伸手推了推,宮門牢牢地關著,一動未動。

    唐宋時候的宮禁遠不及明清時候嚴厲,明清時候,夜晚宮城上鎖,就算天塌下來,只要天還沒亮也絶不開門,就算是有人跑來告密說某某人造反,也只能從大門上的小門兒把奏章遞進去。而唐宋時候。只要皇帝願意,就算晚上召見大臣,一樣可以入宮。

    然而如今的這位大周太子武旦卻有所不同,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他很清楚自己這個太子只是母親為了安撫天下臣民才立下的。武氏一族中有太多的人正垂涎著他的太子之位,所以他平素謹小慎微,白天時沒有皇帝詔命絶不踏出太子宮一步,夜晚更是宮門緊閉,絶不可能出現內侍下人出出入入的情況,這也正是葉值秋感到可疑的地方。

    太子宮兩側掛著兩盞宮燈。燈光雖然不是非常明亮,還是能夠看清地面的。葉值秋趕到宮門前,推了推宮門,宮門穩穩的沒動,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忽然發現門縫下方似乎塞著什麼東西。

    葉值秋心中一動,趕緊彎腰抓住那東西向外一抽,竟然是一封信柬。葉值秋就著燈光看了看,信柬的表皮上並沒有寫任何東西。這時,宮門裡面有人打了個哈欠,懶懶地問道:“誰啊,深更半夜的,敲什麼門?”

    葉值秋不動聲色地把信柬揣進衣袖,朗聲道:“我等巡弋至此,稍作歇息,不慎碰到了門環。冒犯,冒犯了,中貴人寬待則個,可不要驚動了太子,我等吃罪不起呀。”

    太子武旦平時低調的很,在這宮裡面他是誰也不敢得罪,主子如此,他身邊侍候的內侍下人們自然也提不起底氣,一聽外面的人是宮中巡夜的侍衛,裏邊那太監嘟嘟囔囔地說了兩句什麼,便轉身走開了。

    這時,追趕的侍衛們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其中一人道:“隊正,那人對宮中地形比咱們還熟悉,鑽來鑽去的沒幾下就逃得不見蹤影了。我們沒抓到他!”

    葉值秋眼珠微微一轉,吩咐副手道:“你等繼續巡邏,不要聲張,我馬上去稟報內宮!”

    ※※※※※※※※※※※※※※※※※※※※※※

    “大家已經睡了,你有什麼要緊事,竟然夜闖內宮,敢情是活得不耐煩了?”

    韋團兒由她的相好靜公公唇舌服侍了一番,快活夠了剛剛歇下,才睡了沒多久,就被一個小宮娥給叫醒了。韋團兒心中不悅,隨意披了件衣服,就怒氣衝衝地迎了出來。

    她夜晚睡下時,已經解了胸圍子,這時穿得又嫌單薄了一些,怒氣沖衝往外一走,胸前波濤起伏,煞是壯觀。

    葉值秋看得兩眼一直,一雙眼神幾乎就此陷進那深深的溝壑裡去,嚇得他趕緊垂下眼睛,謙卑地道:“團兒姑娘,若是尋常小事,葉某哪敢打擾。實在是因為這件事頗有些蹊蹺,牽涉到的人身份也極特殊,葉某當值,責任重大,不敢耽擱啊。”

    韋團兒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把那惹火的酥胸挺得更高了些,不耐煩地道:“到底什麼事?”

    葉值秋連忙從袖中摸出那封信柬,說道:“葉某巡夜,至太子宮時,瞧見有人鬼鬼祟祟地向宮中窺望,葉某喝問了一聲,便驚得那人落荒而逃了。那人對宮中地形似乎非常熟悉,三兩下就逃得不知去向,宮中住的多是貴人,葉某不便大肆搜索,以致失了他的蹤跡。不過……”

    葉值秋雙手捧起那封信柬向前一遞,說道:“葉某在門縫裡發現了這樣東西。不敢擅自處理,想來想去,還是稟報大家才是。”

    “嗯?”

    韋團兒聽說在太子宮前髮現異狀,臉上的不耐便已隱去,再聽他這麼一說,馬上迫不及待地接過信柬,湊到牆壁旁抽出信紙。藉著那明亮的燭光仔細看了一遍,頓時動容道:“這封信,你可看過了?”

    葉值秋道:“葉某不曾看過!”

    韋團兒道:“好!好!你就等在這裡。我馬上去見大家!”

    韋團兒持著那封信,急匆匆向外就走,這一走胸前又是一陣波掀浪湧。搖得葉隊正頭暈眼花。

    武則天的寢室裡,只在妝台前點了一隻燭台,寢宮裡一切軒敞華麗的景緻都埋沒在昏暗之中。韋團兒站在榻前,屏息看著坐在榻上的武則天。燈光下的武則天,比起白天妝飾整齊的時候顯得更加蒼老了,她此刻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垂暮之年的老嫗。

    但是沒有一個暮年老嫗能有她這樣的氣勢,燭火映得她的面容半明半暗,將她的身子拉出長長的斜影照在高大寬廣的宮牆上,幻化成了一個巨人。她的面容已經蒼老。摘去髮套的頭髮已經花白,可是於那燭光的明滅之間,她的眉宇卻有一種凜然不可逼視的威風煞氣。

    韋團兒是侍候她寢食起居的人,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位高高在上的女皇也和普通人一樣。有疲憊病弱,有六慾七情,然而此刻見了她那雙隱含煞氣的眸子,居然也心中忐忑、惶恐不安。

    然而武則天的手卻不像她的眼睛一樣堅定而充滿殺氣,她的手正在微微發抖。韋團兒很清楚,女皇雖然年紀大了。但是她的手腳依舊很穩定,此刻那拈著信紙微微發抖的手,絶不是因為她已年邁,而是因為憤怒,或者……還有恐懼?

    “馬上移駕五鳳樓!”

    武則天好像突然清醒過來似的,霍然抬頭,對韋團兒吩咐道。

    “喏!”

    韋團兒急急閃到屏風外面,吩咐人立即準備步輦。她吩咐已畢,剛剛回到內室,武則天又道:“婉兒呢,速速派人去史館,召婉兒到五鳳樓伴駕!”

    “危急時刻,大家首先想起的還是婉兒!”

    韋團兒心生醋意,卻也無可奈何,急忙又要出去傳旨,武則天又道:“慢著,傳諭:夾城所有侍衛立即到五鳳樓護駕!還有,馬上派人出宮,召武攸宜、武攸暨至五鳳樓見駕!”

    “喏!”

    武則天緊張的語氣讓韋團兒也不覺緊張起來,急忙搶出去傳旨。片刻功夫,太監宮娥一擁而入,武則天並未從容梳妝,她穿著就寢時的一身棉衣小衣,擁著薄衾,便被人扶上步輦,急急離開寢宮,向五鳳樓趕去。

    五鳳樓建於則天門上,是隋煬帝建的,當時叫應天門。在武則天建造明堂和天堂之前,則天門是洛陽宮城裡最宏偉壯觀的一座建築,這座建築呈“凹”字型,由門樓、朵樓、闕樓組成,下部台基東西達四十丈,南北達二十丈,城門進深達八丈有餘,在這樣的台基上建起的城牆又高達十二丈。城上再建九間重檐正樓,稱為五鳳樓。

    整個宮城裡面,這個地方最是高大堅固,可謂易守難攻,只消有百十人守在城上,卡死上下的通道,就算有千軍萬馬,在把城上的勇士殺光之前,也不易攻破它,所以武則天第一時間想到的安全所在就是這裡。

    步輦被八個肥大有力的太監抬著,飛快地向五鳳樓趕去。

    武則天擁著薄衾坐在輦上,隨著步輦,一個身子起伏不已,一顆心也是七上八下,唇上已是血色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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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三十一章 鼓鐘將將

    清晨,官員們陸續來到午門前,等著入宮參加朝會。趕到的官員們在宮門前三五成群地談笑著,並沒有人注意到城頭的戒備比往常嚴密,透著一種緊張氣氛。

    五鳳樓上,武則天穿戴整齊,恢復了帝王威嚴。她居高臨下地從樓上俯瞰著晌午門前聚集而來的文武百官,儘管她已花眼昏花,只能看到一片朱紫,無法看清那些人的容貌,卻依舊很認真地看著。

    “婉兒,你可看清楚了,狄仁傑來了?”

    “是,大家,狄仁傑來了,正與裴行本、任知古站在一起談笑。”

    裴行本和任知古,是在韋方質、蘇良嗣、岑長倩這幾位宰相屈死獄中或病故之後補充進來的宰相,如今也是同平章事。婉兒雖是天子近臣,但是對宰相們一向很尊重,除了在御前公開場合,依照一些特殊的禮儀要求會直呼宰相們的名諱,一向都是尊稱他們為某相的,今天站在五鳳樓頭與武則天竊竊私語卻直呼其名,便透著幾分不尋常。

    “嗯,裴行本、任知古也來了!”

    武則天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看來消息還沒有洩露出去!”

    婉兒安慰道:“那人投信失敗,雖能成功隱藏行跡,可宮禁森嚴,他想逃出宮去卻難如登天,這些人定然還不知事情敗露了。”

    “嗯,婉兒說的不錯!”

    武則天臉上露出一絲輕鬆的笑意。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有些緊張地問道:“裴宣禮、盧獻、魏元忠也到了?”

    一旁的團兒趕緊搶著道:“大家。他們比狄仁傑、任知古等人到的還早些。”

    武則天斥道:“你常在內宮,哪認得清這些朝中大臣。婉兒?”

    團兒訕訕地閉上了嘴巴。婉兒仔細確認了一下,對武則天道:“大家,他們到了!”

    “好!好!”

    武則天閉了閉眼睛,道:“朕有些累了,扶朕坐下!”

    婉兒和團兒一左一右,攙著武則天回到座位上坐下。武則天喘息了一陣,平穩了呼吸,又問道:“武攸宜和武攸暨那邊準備的怎麼樣了?”

    婉兒道:“武攸宜將軍率羽林衛大軍埋伏在宮城北側,只等陛下號令。”

    武則天道:“武攸暨呢?”

    她剛剛說到這裡。一名身著內衛旅帥將服的武官急急跑上則天門,站在五鳳樓門口的內侍小海仔細詢問了一番,領著他匆匆走進來。

    “末將盛隆,奉武攸暨將軍差遣,回報陛下,右衛已集結完畢,隨時可以行動!”

    “大家?”

    婉兒看向武則天,等候著她的旨意。

    午門外,趕來參加朝會的官員越來越多,平時這個時候。宮門已經打開,叫官員們在朝房裡等候了,而今天宮門依舊緊緊地閉著,許多官員開始詫異起來,聚在一起議論紛紛,有人還抬頭向城樓上觀望。

    這時,天邊一縷陽光破雲而出,正照在金碧輝煌的五鳳樓上,官員們忽然又發現平時每天都能聽到的鐘鼓報鳴聲也沒有響起。雖然他們沒有準確的記時工具,不過看那陽光都照到了五鳳樓上,照理說這報曉的鐘鼓已經該響起來了呀。

    聚在一起聊天的官員們都發現了不妥,紛紛擁到宮門前,有些性急的官員已經開始拍打宮門,向宮中喊話。

    左衛旅帥盛隆依舊單膝跪地,扶劍垂首,武則天下意識地摩挲著龍椅的扶手,婉兒又追問了一句:“大家?”

    武則天的身形微微震動了一下,沉聲道:“開始吧!”

    婉兒鬆了口氣,向殿門口揮了揮手,小海立即把拂塵一揚,兩個小內侍向一旁的鐘鼓和鼓樓急奔而去。鼓鐘司太監揚聲道:“鳴景雲鐘~~~”

    “當~~~,當~~~,當~~~”

    八個小內侍合力扶起撞鐘的大木,向懸掛在鐘樓中的那口碩大的銅鐘撞去。

    “鳴聞天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八個胖大肥壯的太監也同時擊響了鼓樓中的一排大鼓,八個人動作如一,每一槌敲下去,都帶著一種整齊劃一的韻律美感。

    洛陽城中各處負責擊鼓揚鐘的役人早就在那莫名其妙地等了許久了,則天門上、五鳳樓側的鐘鼓一響,滿城鐘鼓同時應和起來,一時間鐘鼓聲迴蕩在整個洛陽城上空。

    “當~~~,當~~~,當~~~”

    “咚!咚!咚!咚咚咚……”

    午門前的官員疑慮頓消,紛紛整理衣冠,排列整齊,準備等候午門大開,入宮見駕。

    “當~~~,當~~~,當~~~”

    “咚!咚!咚!咚咚咚……”

    宮城北側,埋伏在圓璧城、曜儀城和倉窖中的羽林軍傾巢出動,沿宮城兩側晌午門前猛撲過來。

    “當~~~,當~~~,當~~~”

    “咚!咚!咚!咚咚咚……”

    埋伏在上陽宮中的右衛兵馬槍戟如林,刀光映日,右衛大將軍武攸暨全副披掛,扳鞍上馬,拔出長劍向前一揮,無數的兵馬從上陽宮中潮水般湧出去。

    坐在御座上的武則天聽著那持續不斷的鐘鼓聲,臉頰突然抽搐了幾下,她的手指緊緊攥起那封密柬,直到把它攥成一團,忽然狠狠地往地上一擲。

    這封密信,是有人呈與太子,相約兵變,逼天子讓位,扶保太子武旦復李唐江山的。密信中涉及者眾,僅宰相就有三人,狄仁傑、裴行本、任知古,另有司禮卿裴宣禮、左丞盧獻、中丞魏元忠等人。

    這等消息,不管信與不信。她都得立刻做出防備,而且。她信!

    韋方質死了,蘇良嗣死了。岑長倩死了……,這些宰相們豈能沒有兔死狐悲之感?為了自保,為了避免步韋方質、蘇良嗣、岑長倩等人後塵,他們鋌而走險也未嘗不能。更何況,狄仁傑、魏元忠、任知古等人本來就心向李唐。

    武則天是一代女皇,前所未有的女皇。她固然有其英明睿智、霸道威猛的一面,可是在這強大的令所有人仰視的背後,卻是強烈的不自信,原因依舊是:她是女人!

    牝雞司晨。自古未有之事,這滿朝文武真的服氣嗎?這些男人,真的願意匍匐在她的腳下嗎?

    狄仁傑,當初勸進的官員中沒有他,自己登基為帝后上表朝賀的官員中還是沒有他,他對自己真的忠心嗎?

    任知古,當初岑長倩任兵部尚書時,他就是岑長倩的副手,兩人關係一向友好,這一次岑長倩慘死獄中。他就沒有一點想法?

    還有魏元忠,上一次徐敬真一案,就牽涉到了他,周興曾說過魏元忠也是叛黨同謀,周興雖然為了一己私利,做過些大逆不道的錯事,不過他的才幹還是很強的,莫非他當初所言竟是真的?

    武則天從一個才人,一步步登上皇后之位。就曾遭到過朝中官員的百般阻撓,在她登基稱帝的過程中,更是遭遇了李唐宗室和文武大臣們猛烈的反撲,那些宗室王爺們、那些以李唐忠臣自詡的官員們,那些徐敬業之流們,使她心如驚弓之鳥。

    在她遠比那些男性帝王們更強勢、更霸道的背後,隱藏著的是她遠比這些男性帝王們更強烈、更敏感的恐懼和不自信。

    徐敬真叛逃時,被她一手提拔起來視為心腹的弓嗣業、張嗣明居然暗中給以方便,再加上她身在宮廷居然遭遇刺殺,很明顯是有禁軍將領暗中配合,如此種種,使得她愈來愈敏感。一向以精明睿智著稱的她,每每被一些捕風捉影的謀反訊息所利用,正是她這種心態的強烈反映。

    尤其是這兩年,她的身體每況愈下,老態已不可掩飾,這種恐懼也就更加明顯。

    她很清楚,有許多官員像等待著垂死掙扎的獵物死去的禿鷲,等著來啄食她的屍體;她知道,那些倖存的李唐宗室,甚至包括她的兩個親生兒子,也在等待著她早點歸天;那些依賴於她而得到榮華富貴的武氏子侄們也在迫不及待地計算著她死亡的時間,處心積慮地想要攫取更大的權力,甚至……她的寶座。

    她恐懼死亡的到來,恐懼權力的流失,恐懼臣子的背叛,恐懼她所得到的一切轉瞬間會把她拋棄,她要牢牢地抓住這一切就唯有屠戮,唯有流血和死亡,才能叫所有人記得:她依舊是這個帝國的統治者!

    她感到恐懼,就要讓其他人比她更恐懼,因為她是武曌,她是前無古人的一代女皇!

    午門前,文武百官眼看著三位宰相、眾多大臣一一被捕,只驚得目瞪口呆。

    景雲鐘、聞天鼓當鳴八百下,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文武百官就在鐘鼓聲中目瞪口呆地看著狄相、裴相、任相和魏中丞等人一一被抓走,看著遠處塵土飛揚,從上陽宮中突然冒出來的千軍萬馬殺向遠方。

    來俊臣也看得張口結舌,這等戲劇化的場面,他也是頭一回看到:“剛剛弄死三個宰相,這才幾天功夫,就又抓了三個宰相,大手筆啊!還是陛下了得!”來俊臣欽佩不已地想。

    就在這時,午門開了一條縫隙,內侍小海走出來,往人群中張望一眼,揚聲道:“陛下有旨,宣御史中丞來俊臣五鳳樓見駕!”

    “臣遵旨!”

    來俊臣精神一振,馬上知道他的生意上門了,趕緊答應一聲,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把守在午門的楊帆等小海把來俊臣帶進來之後,立即命人把午門重新關好,並頂上了巨大的條石。這驚天巨變,把他也弄得手足無措,可他現在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楊帆心事重重地想:“我得找個機會去問問婉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來俊臣看到楊帆微有憂色,心中忽地一動:“這一次的事情貌似很嚴重啊,如果我能把他也弄進去!那位妖嬈嫵媚的楊家小娘子……”

    來俊臣心頭一熱,踏向城頭的雙腿也陡然多了幾分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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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一手遮天

    來俊臣急急登上五鳳樓,見到了武則天。

    來俊臣見到的武則天神態平靜,從容不迫,似乎午門外突然逮捕三位宰相這樣的大事她竟毫不知情似的。

    那種沉穩與從容,讓來俊臣一見就從心底產生一種臣服、敬畏的感覺。不錯,高高在上的這位老婦人是一位女皇帝,自炎黃以來從不曾有過的女皇帝,然而在來俊臣眼中,從不曾把她當成一個女人看待。

    他很奇怪一些看起來很睿智很聰明的官員為什麼因為皇帝是女人就不認同她,來俊臣從來沒有過這方面的煩惱,他並不覺得女人做皇帝有什麼大逆不道的,難道天會塌下來麼?

    他只知道,這個女人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他來俊臣原本是一個囚犯,今天他可以把無數的王侯將相變成自己的囚犯,這份權力就來自於這個了不起的女人,所以,他對這個女人是深懷敬畏的。

    來俊臣進入五鳳樓,撩起袍裾,雙膝跪倒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朗聲道:“臣來俊臣,叩見吾皇陛下!”

    大唐的臣子是不用動輒跪拜的,即便是在最莊嚴神聖的明堂裡面,他們都用自己的座位,大臣與天子可以坐而論政。只有來俊臣,每次見到皇帝,都恭恭敬敬行跪拜禮。

    他第一次見到這位女皇的時候,女皇還是太后,而他則是一位剛剛獲釋的囚犯。那一次,他誠惶誠恐。行的是跪拜禮,自那以後。他就做了侍御史,直到今天成為御史左丞。自那以後直到現在,不管是當年的太后還是今天的皇帝,他始終行跪拜禮。

    平時,武則天對這種鄭重的大禮是不太在意的,每回見他如此鄭重地行禮都要笑說他幾句。而這一回,武則天卻什麼也沒有說。

    三位宰相、數位手握大權的文武官員參與謀反,如果不是她僥倖截獲了這些人遞往太子宮的秘信,很可能就在幾天後的某一個深夜。被突然兵變的大臣們奪了她的江山,把她囚入冷宮,這令她迄今還有些後怕。

    此刻,看到畢恭畢敬如見神明的來俊臣,武則天心中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忠心耿耿的臣子,終究還是有的。

    於是,武則天的口氣也難得地柔和起來:“來卿,有朝臣謀反。昨夜,他們投書太子宮,相約三日之後。兵變逼宮,迫朕退位,擁太子光復李唐。朕已經抓了一些人,這些人朕就交給你了!”

    “臣遵旨!”

    跪在地上的來俊臣馬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一臉的虔誠,心中卻是一陣狂喜。他喜歡折磨人,尤其喜歡折磨那些原本位高權重、一呼百諾的朝中重臣,他喜歡看著這些有權有勢的人在他的刑架下痛哭流涕、慘叫哀嚎,毫無尊嚴地乞求饒恕。一想到這些。他就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武則天道:“朕要你查清楚,最重要的是,如果謀反屬實,究竟還有多少人是他們的同黨!”

    武則天微微向前傾著身子,加重語氣道:“這件事至關重要!朕不想每日活在惶恐之中,不想在睡夢中,有亂兵攻進朕的寢宮,迫朕退位!”

    來俊臣又是一個頭叩下去,莊嚴地道:“臣遵旨,臣一定揪出叛黨的所有同謀,讓陛下高枕無憂,讓我大周社稷穩如泰山!”

    武則天沉聲道:“寧枉毋縱!”

    “諾!”

    武則天揮揮手,來俊臣再次叩首,起身,躬著腰一步步退下,直到退出殿門,這才轉身離去。

    武則天望著來俊臣離去的背影,悠悠地出了一陣神,愴然道:“總是有人想背叛朕!狄仁傑、任知古這些人,當年都不過是卑微的小吏,他們是朕一手栽培出來的,是朕讓他們由卑賤而顯貴,身著朱紫、位極人臣。想不到他們羽翼稍豐,就想奪朕的江山!”

    上官婉兒小心翼翼地道:“大家,真相還未查明,還是等來中丞審過之後再說吧!”

    武則天搖了搖頭,澀然道:“會有假麼?這些年來,大臣們一次又一次的造反,哪一次沒有拿到他們的憑據?他們不喜歡女人做皇帝啊,不管朕對他們多麼好!就像狄仁傑,朕敬他如友,朕稱他國老,禮敬有加……”

    武則天說到這裡,忽然有些哽咽。

    上官婉兒欠了欠身,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位傷心的女皇了。

    這時候,武攸暨一身戎裝,大步走進五鳳樓。這位太平公主駙馬近來雖然沉溺酒色,但是底子終究還不錯,在武則天面前,他也不敢露出疲賴怠慢的模樣,因此顯得十分英武。

    一見武則天,武攸暨馬上叉手行了個軍禮,沉聲道:“陛下,左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奉宸衛郎將狄光遠等一眾軍中叛黨已然拿下,臣武攸暨特來複旨!”

    武則天欣然道:“立即把他們押到推事院,交給御史左丞來俊臣!”

    武攸暨道:“諾!”

    聽說叛黨在軍中的那些同謀已經被抓起來,武則天的神色輕鬆了許多,對上官婉兒伸出手道:“婉兒,陪朕回武成殿!”

    “是!”

    上官婉兒急忙上前一步,攙住武則天的手臂,她覺得女皇的手臂今天顯得特別的無力。

    走下五鳳樓的時候,上官婉兒看到了披掛整齊、肋下佩劍的楊帆,楊帆也看到了她。

    兩個人的眼神一對,上官婉兒面對楊帆疑問的眼神,不易覺察地搖了搖頭,瞟一眼女皇,又向楊帆遞了個眼色,楊帆心領神會,知道這時不易詢問,便也點了點頭,悄然退到一邊。

    ※※※※※※※※※※※※※※※※※※※※※※※※※

    來俊臣回到御史台。聽說在午門被拘捕的大臣們已經押到,立即興沖沖地吩咐升堂。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狄仁傑、裴行本、任知古等人被捕後,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罪名。他們還在猜測究竟是誰在陷害他,到底是狗急跳牆的武承嗣,還是現在最後希望成為太子的武三思,就被押到了推事院,他們馬上知道情況有些不妙了。

    推事院,是隷屬於御史台的制獄。凡入此門者,百不存在,因此被百官稱為“例盡門”,意思是一入此門。就此完結。他們竟被押到這裡,看來連在皇帝面前申辯的機會都沒有了。

    很快,他們就被押上了大堂,來俊臣一臉熱切地看著他們,就像闊別故鄉多年的遊子見到了他們的親兄弟,又或者打了八輩子光棍的窮漢,突然娶了個漂亮媳婦,一看到他那熱切而貪婪的目光,幾位大臣便心中一寒,落到這個瘋子手裡。大勢去矣!

    來俊臣坐在審判台後,看到一眾大臣被押上大堂,傲然一笑,揚聲吩咐道:“來人啊!驗明正身!”

    判官王德壽帶了兩名吏目,執著簿書,一一問清各人名姓,轉身向來俊臣稟報導:“回中丞,謀逆要犯計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傑,同平章事任知古、裴行本。司農卿裴宣禮,左丞盧獻,中丞魏元忠共六人,已然帶到,驗明無誤!”

    來俊臣把驚堂木一拍,喝道:“來啊!剝去他們的衣冠,堂前跪下受審!”

    “且慢!”

    御史中丞魏元忠忍無可忍,奮然喝道:“來俊臣,我朝制度,大臣控案,未曾定讞前,不得先去衣冠,你敢壞我朝廷律例!”

    來俊臣是御史左丞,魏元忠是御史右丞,兩人一個負責監察在京百官軍民,一個負責監察各州府縣官員,既是平級,又是同事,不過兩人平素一向沒什麼來往,而且彼此都不大看得順眼。

    聽了魏元忠的話,來俊臣“嗤”地一笑,不屑地道:“這些規矩,本官還用你魏中丞來教麼?不過,本官問案,從來就沒有不能定讞的啊!請問,在本官堂上,誰敢不認罪!”

    來俊臣冷酷的目光盯著魏元忠,把手一揮,立即就有大群衙役,抬著數十種奇形怪狀、血跡斑斑的刑具上了大堂。

    來俊臣自座中徐徐站起,厲聲喝道:“奉旨,承審謀逆大案。爾等罪證確鑿,無可抵賴,乖乖招供,可免受皮肉之苦,否則,本官倒要看看,爾等血肉之軀,誰能承得起本官這些刑具的消磨!”

    魏元忠的性情老而彌姜,受不得他這般威脅,一時氣得鬚髮飛揚,亢聲大喝道:“老夫清白,無罪招!來俊臣,你這無賴匹夫,莫非是想要屈打成招麼?”

    來俊臣陰笑道:“有罪無罪,審過方知啊,來人……”

    “且慢!”

    狄仁傑突然踏前一步,喝止了來俊臣下令,他緩緩轉身,若有深意地盯了一眼同被押上大堂的其他六人,又轉身面向來俊臣道:“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

    來俊臣眨了眨眼,吃驚地道:“狄仁傑,你……認罪了?”

    狄仁傑點了點頭,沉聲道:“不錯!狄某認罪!”

    魏元忠、盧獻等人都訝然看向狄仁傑,倒是任知古和裴行本略一思索,隱隱明白了狄仁傑的用意。

    “呃……,好!好啊!識時務者為俊傑,狄公當真是一代人傑啊!”

    來俊臣訕笑了兩聲,又轉向任知古,笑眯眯地問道:“任知古,你認罪麼?”

    任知古略一猶豫,也道:“任某認罪!”

    來俊臣大樂,朝中文武畏其凶名,一見他亮出刑具不等用刑就乖乖招供的事情他到時遇到過,可是連宰相都嚇成這般模樣,不等用刑就乖乖地任由擺佈,這還是頭一回,來俊臣興沖沖地轉向裴行本,問道:“裴公,你怎麼說?”

    裴行本深深地看了狄仁傑一眼,拱手道:“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

    來俊臣仰天大笑,道:“好!你們認罪就好!三位宰相既然認罪,那本官也不為已甚了!咳,他們的口供可已錄下了?”

    正伏案疾書的書吏匆匆寫下最後幾個字,抬起頭對來俊臣道:“是!卑職已經記下了。”

    來俊臣道:“好!叫他們畫押吧,把他們先押回大牢,容後再細審!”

    一眾官員畫了押,便被押進了大牢,侍御史侯思止是來俊臣心腹,見眾大臣被押下去,疑惑不解地道:“中丞!難得他們如此爽快地招供,何不趁熱打鐵,審出他們的同黨,怎麼草草了結了?”

    來俊臣陰陰一笑,道:“愚蠢!你道狄仁傑這老狐狸真是那麼好對付的麼?他肯認罪,不過是知道本官的刑法厲害,不想無端受苦。再者,大概也是希望本官見他招供,監管鬆懈,以便尋機自救。本官偏不給他這個機會!有了這親筆畫押的初審筆錄,足矣。”

    侯思止道:“狄仁傑這口供大有文章,他說什麼‘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這分明是在說大周建立,清洗唐室舊臣,暗示他無端含冤,後面又冒出一句什麼謀反屬實,如此驢唇不對馬嘴的供詞,以陛下的精明,看了豈不是要生出疑慮來!”

    來俊臣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錯,老侯,你很精明嘛!這老狐狸怕正是做這等打算了,哼哼,本官豈會如他所願!把口供上的這句話抹去,只留‘反是實’這一句就行了!”

    侯思止道:“這個,反是實?他們如何謀反,準備怎樣逼宮?何時何地定下的計劃,都有哪些人參與行動,這些事情不交待清楚,得不到詳細的口供,陛下面前恐怕交待不過去!”

    來俊臣道:“狄仁傑、任知古、裴行本三人是宰相,權位太高,輕易用不得重刑,不用重刑,以他三人在宦海裡撲騰了大半輩子的見識本領,怕是輕易不能讓他們屈服,如果逼得緊了,他們把心一橫再翻了供,本官可連‘反是實’這句口供都沒有了。咱們先把這幾根難啃的骨頭扔在一邊,從魏知古、裴宣禮、盧獻這幾人身上著手打開缺口。”

    侯思止欣然道:“中丞高見,卑職懂了!”

    來俟臣笑吟吟地道:“你就負責審魏元忠那個老傢伙吧!”

    侯思止道:“是!”

    來俊臣又對判官王德壽道:“你給我看緊了那三個老傢伙,尤其是狄仁傑。當年,他曾任大理寺主官,如今他那些老部下開枝散葉,遍佈各個刑獄衙門,我御史台裡未嘗就沒有他的舊部,你盯緊了,可別讓他利用這些人傳了口信出去,內外勾結,串連翻供!”

    王德壽趕緊道:“是!”

    來俊臣吩咐一番,揮手叫他們退下,只留下心腹衛遂忠一人,說道:“遂忠,你去審盧獻,他要是不招,你就用大刑侍候,務必得撬開他的嘴巴,招出他們的同黨。同時,叫他幫我咬兩個人進去。”

    衛遂忠趕緊豎起耳朵,來俊臣道:“這兩個人,一個是秘書少監李珣,我那幢宅子小了一點兒,右邊是伊水,沒法擴建了,他那幢宅子緊鄰我的府邸,瞧著倒還不錯。”

    衛遂忠會心地一笑,問道:“那另一個呢?”

    來俊臣輕輕舔了一下嘴唇,緩緩地道:“你可記得,我叫你查過的那個楊帆?”

    衛遂忠眸中閃過一抹寒光,躬身道:“卑職明白了,三天之內,這兩個人一定抓進推事院,交由中丞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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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三十三章 宰相難及獄吏貴

    判官王德壽押著一眾人犯進了制獄,推事官文傲聞訊連忙迎上前來,所謂推事官,就是這監獄裡的獄吏頭兒,文傲謙卑地對王德壽笑道:“王判官,這是什麼要犯啊,怎麼竟然勞動你的大駕親自送來。”

    王德壽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吩咐道:“這些人都是謀逆重犯!你小心看管著,莫要出了什麼紕漏!”

    “謀逆?”

    文傲笑眯眯地,還是毫不在意。這些年來,關進制獄裡來的犯人,哪個不是謀逆之罪?有真謀逆的,也有假謀逆的,反正最後都簽了字、畫了押,認了罪,砍了頭。有沒有罪、什麼罪,都不重要啦!

    王德壽見他模樣,又提醒道:“你看到了麼,那三個老頭兒,乃是狄仁傑、裴行本、任知古三位宰相,此番謀逆之舉、謀逆之人,皆不同以往,你要格外小心!”

    文傲瞟了那六個人犯一眼,笑眯眯的,依舊不以為意。什麼權貴到了這裡,都只是任他擺佈的一條狗,宰相?宰相到了這裡,也只是囚犯而已。

    當初大漢開國功臣,大將軍周勃因事被關進大獄,僥倖不死,得以免罪,出了監牢之後,周勃對迎接他的一眾親人和部下們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吾嘗將百萬兵,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以周勃的權力、地位,進了監獄,都被獄吏呼來喝去,折磨的如同一隻喪家之犬,文推事雖然只是一個從九品的小吏。在這制獄這麼多年,王侯將相可是見得多了,還真不把這幾個宰相放在眼裡。

    王德壽見他依舊不以為然,嚴肅地道:“你不要大意,小心叫他們串了供,再翻了這個案子。中丞對這些人很重視,特意吩咐下來。狄仁傑、裴行本、任知古三位宰相分別關押,各置一處牢房,著人嚴加看守。除了中丞提審之時,非我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觸他們。明白麼?”

    文傲見他神色嚴厲。這才莊重了些,忙道:“王判官放心就是,下官一定謹慎安排,呃……牢裡空置的囚房還多的很呢,要不要把他們所有人都分別安置,防止他們串供啊?”

    王德壽冷冷地道:“不用了,只把三位宰相分別安置就好!恐怕這牢房……很快就不夠用了!”

    文傲聽了頓時心花怒放,看樣子要有不少大臣要倒霉啊,關押進來的人越多,他能撈到的好處就越多。文傲又瞟了那幾位大臣一眼,彷彿看到了一棵搖錢樹,上面金光燦爛,綴滿了純金的錢幣,文傲又笑了。笑得很開心。

    另一邊,趁著他們交談的當口,御史右丞魏元忠怒氣衝衝地對狄仁傑道:“狄公,魏元忠對朝廷忠心耿耿,從未有謀反之心。以狄公、任公、裴公的為人,魏元忠也不相信你們會有謀反之舉。方才為何坦承其罪?”

    狄仁傑道:“我等既落入來俊臣之手,不能不認罪。謀反,乃天子之大忌,縱然來俊臣橫下一條心,對我等大刑伺候,乃至取了我等性命,天子縱然不喜,卻也不會加罪於他,既然如此,你我何必逼的他狗急跳牆。”

    魏元忠道:“你莫聽他胡說,甚麼坦承罪行,可免一死。一直以來,但凡謀反者,哪有一人得赦死罪,我等認罪,就難免一死啊!”

    任知古嘆息了一聲,道:“魏中丞,我等老邁,縱然來俊臣不想以酷刑虐殺我等,這身子骨怕是也承受不起一般的刑罰了。狄公說的沒錯,我等就是不認錯,依舊是一個死,唯有認罪,暫且保此有用之身,或可有一線生機!”

    裴行本頽喪地道:“老夫也明白狄公的意思了,我等要想逃出生天,除非有機會上達天聽,把冤屈訴於陛下知道。只是,我等如今身在制獄,哪還有機會上聞於皇帝呢?”

    狄仁傑睨了王德壽一眼,王德壽對文傲囑咐一番,剛剛轉過身來,狄仁傑馬上壓低嗓音,急急說了一句:“生機只有一線,唯有見機行事罷了!”

    文推事得了王判官的吩咐,對他們登記造冊、記載了名姓、官職、入獄時間等各項信息,便分別進行了安置,三位宰相各據一處牢房,彼此相隔甚遠,而魏元忠、盧獻等人則關在了同一所牢房。

    為了防止犯人越獄、行兇、自盡,對犯人是要施以刑具的。大唐的獄具主要有四種,枷、扭、鉗、錁,每種還有長短輕重之分,以區別對待不同身份、不同年齡、不同體質、不同罪行的犯人。

    枷就是那種束縛頭頸和雙手的木枷,戴了這種刑具,躺不得歇不得,坐在那兒時間久了頭頸和雙手也痛苦不堪。扭則是束手的獄具;鉗是束縛脖子的一種鐵箍,另一端以鐵鏈繫在牢床上,犯人繫了這鐵箍,就如同綁在門口的一隻看家犬。而錁就是腳鐐了,主要用來繫在腳脖子上,束縛他的自由。

    十歲以下或八十歲以上的犯人才可以散禁,不加刑具。如今關在制獄裡的這六個人都沒超過八十歲,不過做官的犯了死罪,也有階級不同的待遇。九品以上七品以下者戴枷,七品以上的官員只戴錁,這六個人官職最小的也有從六品了,故而全都拴了腳鐐,叮叮噹當地關進了牢房。

    所謂鋃鐺入獄,不外如是。

    ※※※※※※※※※※※※※※※※※※※※※※※※※

    武則天昨夜匆匆避到五鳳樓後徹夜未眠,如此謀反大案,要說她心裡不緊張實不可能。武則天心情忑忑,一夜無眠,等到天亮又急急安排抓捕和調整,進行一系列善後事宜,這實在不是一個六十六歲的老人所能承受的。

    等武則天回到武成殿的時候,已經疲憊不堪了。

    滿朝文武都被早晨的一幕情景驚得魂飛魄散,好不容易塵埃落定,皇帝卻依舊沒有召見他們,滿朝文武不知該如何是好,聚在午門前急急議論了一番,決定由六部九卿蹕見天子,詢問經過。

    他們叩門陳情,消息送到武成殿後,武則天卻吩咐一個也不見,她只召來武攸宜,瞭解了一下最新的情況,對宮城、皇城、都城的警戒和禁軍中的重要職位做了一番調整,便由團兒扶去後宮歇下了。

    雖然她現在還有很多事想做,但是歲月不饒人,她實在支撐不住了,也只能抓住最緊要的事情安排一下。

    皇帝既不上朝、也不理政,滿朝文武一個不見,上官婉兒自然也無事可做了。送了武則天到寢宮歇下,上官婉兒便也回了自己住處。

    婉兒好潔,每日至少兩次沐浴,尤其是睡前必須沐浴,否則必定睡不踏實。回到自己住處之後,婉兒先以香湯沐浴一番,換了一身輕薄的衣衫,便去榻上歇了。

    這宮殿深處本就清涼,身下又是一領笛竹涼蓆,溫潤入玉,十分舒坦,不一會兒,婉兒就進入了夢鄉。

    武攸宜、武攸暨兩兄弟按照武則天的安排,派出親信軍隊接管重要部門,加強都城防務,調整一些禁軍將領的職務和職責,等到午後的時候,漸漸穩定下來。楊帆也鬆了口氣,在他負責的兩處城門處巡視了一番,便往史館走去。

    夏日炎炎,蟬鳴聲聲,叫人聽了昏昏欲睡。

    因為昨夜一番折騰,宮裡的人幾乎沒有一個能夠安枕的,這時候終於安穩下來,除了有職司在身的,其他人大多歇下午睡了,楊帆到了婉兒住處,也不見平時來來往往的女官內侍們走動。

    若是換一個人想見上官婉兒,此時必然得先尋一個女官進去通報一番,得到上官婉兒的允許,楊帆與婉兒關係不同,卻是沒有那麼多的顧忌。一路行來,見沒有人走動,楊帆悄沒聲兒地直接來到了婉兒的住處。

    楊帆輕輕叩了叩房門,伸手一推,房門就開了,書房裡並不見人,楊帆輕輕掩上房門,緩步走了進去。

    屋子裡有種幽靜雅緻的感覺,卷耳鏤花的書案上散放著幾卷公函,還有兩方造型古樸的端硯。筆架上由粗到細垂掛著十幾枝紫毫,案几旁放著一口大肚闊口的青恣荷花甕,裏邊插放著十幾支捲軸。

    臨窗的台架上,細頸花瓶裡盛著高矮錯落的三支百合,雪白的牆壁上懸掛著一副婉兒所繪的“春山煙雨圖”,又有幾副婉兒親筆下的橫幅、豎幅的字貼,透著一股書香之氣。

    楊帆稍稍站了站,便轉進屏風之後婉兒的寢室,妝台上放著一口菱花銅鏡,一隻大紅漆雕梅花的首飾盒打開著,裏邊盛著幾枝步搖和珍珠耳墜,旁邊就是婉兒的閨榻了,檀香木的床榻上懸掛著淡綠色的紗帳。

    楊帆走過去,輕輕掀開紗帳,就見婉兒側臥在榻上,纖纖的身子側臥如弓,腰間搭了一條寶藍色雲花綾的薄衾,纖腰一握,香臀宛宛,玉腿修長,那曲線恰似一副引人入勝的水墨山水。

    楊帆小心地挪開婉兒的一雙繡花緞鞋,挨著她的身子坐下,把手輕輕搭在她那婉約的腰間,就似走進了那優美的山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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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三十四章凡事難瞞枕邊人

    “嗯……”

    婉兒被驚醒了,嬌軀一動,那副優美的山水彷彿一下子活了一樣,於優美之中立即煥發出一種活潑的生命力。

    她扭頭一看,見是楊帆正笑微微地望著她,繃緊的嬌軀才放鬆下來,嬌嗔地瞪了楊帆一眼,昵聲道:“你呀,怎也不說一聲就闖進來了,嚇了人家一跳!”

    楊帆蹬掉靴子,挨著她的身子躺下來,婉兒本想轉身的,被楊帆這樣緊緊一貼,便轉不過來,腰肢一扭,想要往裏邊給他騰些地方,偏又被楊帆緊緊攬住了腰肢動彈不得,這樣一動,反似主動把兩個人緊緊貼在了一起似的。

    楊帆輕聲笑道:“有什麼好怕的,你這地方,除了我,還有什麼人敢胡亂闖進來麼?”

    上官婉兒負氣地用屁股拱了他一下,忍不住也笑起來:“你呀,也就是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偷香賊才敢擅闖本姑娘的閨房。你信不信,本姑娘只消喊上一聲,就有人拖了你去剁成肉醬!”

    楊帆嘿嘿一笑,在她耳畔道:“信,我當然信。只是,肉醬哪有肉棒香啊,我的小婉兒捨得麼!”

    說著,他還曖昧地向前頂了一下,婉兒側臥如弓,一具圓臀被他摟了個結結實實,如此一頂,再聽了這般曖昧的話,婉兒的俏臉登時一紅,連忙挪開了一些距離,低聲道:“今日這般情形,宮裡很是緊張,你身負要任,怎麼還敢過來?”

    楊帆道:“現在已經放鬆了。只是三兩日內,我怕是又離不開皇宮了。婉兒,我正想問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皇帝連早朝也不開了,還抓了這麼多的大臣?”

    婉兒眼中微微掠過一抹憂慮,只是她背對著楊帆,楊帆並不曾看見。婉兒低聲道:“昨夜有人往太子宮投書。說是要發動兵變,逼迫皇帝退位,扶保太子恢復李唐江山。恰被巡夜的侍衛發現,馬上報到了皇帝的寢宮。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楊帆聽了心頭頓時一沉。這還真是樹欲靜而風不知啊,剛剛使計,費盡周折才平息了事態,想不到轉眼間風雲再起,如果說上一次的謀反還算是捕風捉影的話,這一次簡直是證據確鑿了,只怕這一場風波比上一次要更加嚴重。

    認真說起來,楊帆也不清楚狄仁傑等人是否真的要發動兵變,這種可能自然是有的,這種動機也說的過去。但是這樣的大事。不可能事先叫他知道,不要說他現在看起來屬於武三思陣營,就算是以前,他也只是狄仁傑青睞欣賞的一個晚輩,而不能算是他政壇上的盟友。

    楊帆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狄公和幾位宰相就是主謀了?”

    婉兒道:“若依信中正言,當是如此了,為了鼓動太子,信中可是刻意提到了他們幾人的名字。”

    楊帆略一沉吟,又道:“就憑這樣一封信?”

    婉兒道:“就憑這一封信還不夠麼?難道還要等他們真的發動,兵臨寢宮。大勢已去,皇帝才相信他們確實要謀反?”

    婉兒這番反問,已經加了些語氣,楊帆正在思索著這種複雜的政治形勢該如何應付,一時沒有察覺,只是循著自己的思路道:“你說,會不會是因為宰相們與魏王之爭,使得魏王失了相位,魏王懷恨之下故意陷害,投書可是很容易就辦到的事。”

    婉兒香肩一掙,轉過身來,凝重地道:“你說的自然也不無可能,不過,要說宰相們不滿陛下大興牢獄,有心扶保太子恢復李唐江山,卻也是理由充足。究竟如何,還需審過才知了。婉兒對這些並不在意,婉兒只想知道,郎君意欲如何?”

    楊帆一怔,馬上提高了警覺,故做平靜地問道:“婉兒何出此言?”

    婉兒輕輕伏到他的懷裡,抱緊他的身子,有些擔心地道:“郎君只管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且莫過問這等國家大事,如今這天下,就算是宗室、王侯、宰相們,一旦涉案,也很容易就送了性命,婉兒在陛下身邊,這些年來已不知親眼看著多少權傾朝野的重臣掉了腦袋,郎君何必多事。”

    楊帆暗自一驚,心道:“不好,婉兒冰雪聰明,莫不是被她察覺了什麼。”

    楊帆忙以一種無所謂的口氣,從容笑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也只是隨便問問罷了,怎麼會參與其中呢。這等大事,是宰相和大將軍們才玩得起的遊戲,我一個小小郎將,就算想摻和也不夠資格啊。你不要胡思亂想。”

    婉兒深深望了他一眼,道:“郎君若真作此想,婉兒就能放心了。這等事情,就算是位極人臣的宰相、手握重兵的大將軍,還不是彈指間灰飛煙滅?韋相、岑相還有丘神績那些人,就是前車之鑒!

    郎君,謀反素來是君王大忌,但凡涉及者,寧可殺錯,絶不放過的,自古帝王莫不如此。今上以女兒之身成為帝王,創自古未有之盛舉,所承受的阻力也遠比例代帝王更大,對此自然更加在意。

    你看,如今三位宰相、那麼多的文武參與謀反,如此危急時刻,皇上最可信賴的就是武家子侄了,可是即便在如此情況下,皇帝也沒有召見武承嗣,叫他來主持大局,連武三思都未予任何差遣,這是為什麼?皇帝對武家兄弟的野心已經在提妨著了。

    皇帝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和侄子都戒備如斯,其他人一旦涉案還能輕饒了麼?不管是對宰相們還是武家這些王爺們,郎君最好都保持些距離。天子還在,郎君只管忠於天子,進退自如,豈不是好,何必冒險犯難……”

    楊帆趕緊道:“我知道,我知道,婉兒,你不必擔心。我才不會牽扯這些事情。”

    婉兒欲言又止,最後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把頭輕輕埋進了他的懷裡。

    楊帆遊走在各方勢力之間,確實有些左右逢源。現在人人都覺得,他跟武三思走得更近,與薛懷義、太平公主這兩支勢力也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唯有婉兒察覺了一些異狀。

    楊帆對婉兒沒有戒心,所以他在別人面前可以很注意掩飾自己的政治傾向,但是在婉兒面前,他雖不會著意說些什麼,可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在沒有戒備之心的狀態下,必然有所展露。

    常言說凡事難瞞枕邊人,女人的直覺是很可怕的,一個把心都放在你的身上,對你的一舉一動尤為關注的女人,更加不易隱瞞。更何況,婉兒侍奉女帝十年,對於政壇上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早就見得多了,豈能發現不了一些端倪。

    婉兒雖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她並沒有什麼政治野心,她清楚,以她的身份,所有的權力都只能來自於天子,如果沒有天子作為憑恃,她就是一棵無所依附的菟絲花,任何一場風雨,都能把她打倒。

    所以,她一直很注意把握分寸,她所建立的勢力,都是從自保的角度出發的,從未想過呼風喚雨、一手遮天。她能在武則天身邊這麼多年,始終受到信任和重用,就是因為她始終能對自己有一個準確的定位。武則天最寵愛的女兒太平公主稍稍表現出一點對政治的熱心,都馬上受到警告,叫女兒不要插手政治,如果婉兒有什麼異樣心思,又豈能活到今日。

    但是,現在婉兒有了他,有了她的男人。

    以前,她是一支菟絲花,她唯一的依靠,是權力這棵大樹,而一切權力之根源,是武則天。如今在她心中,最大的依靠卻是她的男人楊帆,儘管他的權勢地位,他所擁有的力量還很弱,但是這是一種心靈上的依靠,讓她感覺最踏實、最安全的依靠。

    她是皇帝身邊的人,是女皇帝身邊的女宰相,她所掌握的力量絲毫不比中書裡的那些宰相們少,但是她很少與楊帆分享她所掌握的這一切。在楊帆選擇了自己的成長道路之後,她更是很少過問、參與他的事情。

    因為,她始終認為,男人是太陽,女人是月亮。男人就該光芒萬丈,而女人只能溫柔地陪伴他的身邊。所以,她一直很聰明地避免過問楊帆的事情,因為她知道,對於一個有個性的男人,即便是最美麗、最可愛的女人,如果對他干涉太多,都只能惹他厭煩,而她的男人恰恰是一匹不覊的野馬。

    當初,她幫楊帆分析了兩條成長的道路,楊帆毫不猶豫地拒絶了那條速遷之路,婉兒就知道他的個性了。她知道她的郎君是不會讓一個女人所掌控的,哪怕是以愛的名義。他是一匹不覊的野馬,而這野性也正是吸引她的地方,她從沒想過替自己的男人安排一切,把他的稜角磨平,讓他變成一個平庸的男人。

    她的男人還太弱,以她的能力和地位,如果乾預太多,必然會奪走他的光輝和信心,使他要麼漸漸習慣於依賴自己、服從自己,要麼遠遠的離開自己,所以她寧願默默等待,陪伴他走他選定的路,而非替他安排一切。

    可是現在,她感覺到他的男人正在踏上一條很危險的道路。她不可以不予勸誡,就像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子,勸誡他侍奉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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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三十五章 此路不通,另闢蹊徑

    楊帆道:“婉兒所言甚是,說到這官場上的見識,你自然是比我高明多了,你放心吧,這趟混水,我趟不起,也不會趟的。我只管旁觀,絶不插手,放心了吧?”

    楊帆攬住婉兒,一邊柔聲安慰,一邊暗自凜然:“婉兒實在是太精明了,我以後在她面前說話舉止,還須格外小心才行。”

    其實楊帆如此謹慎,倒不是信不過婉兒,怕她知道了自己的打算,會向武則天告密。他知道婉兒深愛自己,如果一定要她在自己和武則天之間做一個選則,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這就意味著,她會選擇放棄所能得到的一切尊榮、權利和富貴,甚至於她的生命。

    可也正因為如此,他不想在她和婉兒中間摻雜其他的東西,他不想把婉兒牽扯進來。他知道婉兒擁有相當大的能量,也知道婉兒就在天子身邊,掌握著許多別人所不知道的秘密,如果能夠得到她的幫助,自己必將如魚得水。

    然而,得到機遇的同時也意味著風險,婉兒如果為他做了武則天身邊最大的一個內間,她還能做到以前一般從容、一般進退自然麼?她的言行舉止必然與往昔有所不同,那她會不會露出什麼馬腳呢?

    從婉兒對情愛一無所知,這方面的見識還不如一個荳蔻妙齡的少女就可以看出。雖然在武則天的栽培和熏陶下,她對國家大事、政經軍情各個方面的情況處理的可圈可點,幾乎不遜於當朝任何宰相,但是她在這種特殊環境下的成長,使她對人情世故有一種很特別的單純。

    然而一旦讓她成為自己在天子身邊的耳目,所需要的恰恰是這方面的本領,楊帆幾乎可以預見。用不了多久,婉兒就會露出馬腳,讓那個在爾虞我詐的深宮中掙扎出來、一舉躍過龍門。讓天下英豪匍匐在她腳下的女皇帝發現端倪。

    因為愛她,所以楊帆不想利用她。

    當然,這其中或許還有一些男人的自尊心作祟。他得到了一個天之驕女的芳心。儘管婉兒在楊帆面前一直小心翼翼,絶不讓他感覺到身份、地位與自己的巨大差距,可是他的心理壓力並不能因此而抹去。

    婉兒已經為他打開了一扇門,接下來的路他要自己走!

    楊帆攬住婉兒,機警地岔開話題,曲意溫存著,試圖轉異她的注意力。婉兒在他的愛撫下,身子漸漸熱起來,只管溫馴地擁抱著他,享受著他的溫柔撫愛。似乎漸漸忘記這回事了,楊帆暗暗放下心來。

    可是這一番撫愛,楊帆也不覺情動了。她那豐若有餘、柔若無骨的嬌軀,就算是神仙在這樣的親昵愛撫下也會動了凡心,何況楊帆正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

    她那柔嫩而溫潤。圓潤而挺翹的雪臀,呈現出完美的水蜜桃形狀,此刻就緊緊抵在楊帆的下體處,隔著一層輕柔的薄紗,有種妙不可言的感覺。楊帆探進婉兒抹胸,抓住那一團酥膩揉搓著的雙手不禁加大了力道。身子也緊緊地抵住了婉兒。

    “不……不可以……,人家……人家今兒沒做準備。”

    婉兒抓住他作怪的大手,一抹淡淡的紅暈染上了她嬌嫩的臉頰,她也有些情難自禁了,可是僅存的一絲理智卻在提醒著她,今日不可縱情。

    楊帆與婉兒已非第一次交合,情濃欲重時一個男人自然什麼後果都顧不及去想了,可是雲收雨歇之後,卻不可能不想到懷孕的問題。如果在這皇宮大內有了身孕,休想瞞過別人。所以,在楊帆擔心地問起時,婉兒已經把自己用了宮中秘藥的事情告訴了他,今天楊帆冒昧過來,婉兒自然來不及煎藥。

    楊帆聽了婉兒的話神智不由一清,強忍渴望放開婉兒,仰身躺在榻上,想讓那欲潮平息下來。婉兒偷偷瞟了眼他袍袂拱起的那頂大帳篷,紅著臉嗔道:“你呀,家中已經有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的小娘子,還像吃不飽的色中惡鬼似的。”

    楊帆苦笑道:“你說小蠻麼?我們還沒同房好不好?我可是一直為你守身如玉呢。”

    “什麼?”

    婉兒聽了大吃一驚。這樁婚事是皇帝親指的,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認了。

    楊帆在新婚之夜趕去與她相會,這般舉動已令婉兒感銘於心,妒意也就淡了。事後仔細想想,小蠻卻也是個可憐人,再說自己與她的感情一向不錯,而楊帆娶小蠻過門已成事實,這個姐妹她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所以早就默認了事實。

    她當然知道楊帆新婚之夜不曾與小蠻圓房,但是她只以為這是楊帆為了表示對她的愛意,卻不知道其中還另有一番緣故。

    楊帆當時與她也只是探討過今後該如何面對這位已經娶進門來的妻子,當然不可能連小蠻恐懼男人的親近、不敢接受房事這樣的私闈秘密也告訴她,兩人若是連這種事也要探討一番,豈非尷尬。

    此時聽楊帆這麼一說,婉兒不由大吃一驚,她不敢置信地看著楊帆,楊帆的神色絲毫不像作偽,他也的確不需要作偽,婉兒心中一燙,忽然有種想要流淚的感覺。

    楊帆當然愛她至深,雖然她以前不曾接觸過情事,在感情方面完全就是個雛兒,可她的智慧卻遠超大多數人,純淨的心靈和情感,再加上她冰雪聰明的智慧,別人對她的情意是否真誠,她一下子就能夠感覺出來。

    大概在人類進化過程中,上天也感到了女人相對於男人是個弱者,所以留給了她們這樣一種動物的天賦本能:女人的直覺。所以。當他看到楊帆的眼神,她完全相信了楊帆的話,唯其相信,所以感動的無以復加。

    貞操是對女人而言的,無論楊帆是否深愛著她,都不影響他擁有其他的女人,人類幾千年的發展。一直就是這樣,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把這種思維視同理所當然。小蠻是楊帆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他當初娶小蠻過門時是否心甘情願,這個事實誰也改變不了。

    楊帆是個青壯的男人,小蠻又是那般的年輕美貌。楊帆若是與她同房,天經地義!然而兩個人竟然迄今還不曾同房!婉兒自然不會想到小蠻身有怪癖,她唯一能夠想到的理由只有……

    婉兒痴痴地凝視著她的男人,越看越愛,這時叫她為楊帆做任何事,她都心甘情願。婉兒忽然忘情地撲到楊帆的懷裡,感動地道:“郎君,你的心,婉兒已經知道了!小蠻畢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這件事也怪不得她。你我相商時,不是也說過今後要試著接受她,我們一起生活麼?

    婉兒不能常在身邊侍奉郎君,小蠻是個好姑娘,郎君若讓她一直獨守空房。她難免要心生怨恨的。再說,你既娶她過門,卻不與她成就真正夫妻,你不是要負了她一生麼?郎君接受她吧,婉兒不怪你,那種幽怨相思的滋味。婉兒知道,不好受!”

    楊帆撫摸著她帶著皂角清香的柔順秀髮,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遲疑了一下,才道:“此事說來話長……唉!這事以後我再跟你細說。你不要在我身上輾來輾去的了,先讓我靜一靜,叫你家郎君這不爭氣的小兄弟安靜下來。”

    婉兒向他下體瞟了一眼,忽然咬咬嘴唇,未曾言語,先紅了俏臉。她低下頭,看也不敢去看楊帆,只是用細若蚊蠅的聲音道:“看你那難受的樣子,人家……人家用旁的法子服侍你吧。”

    婉兒看過許多房中術的古籍和春宮畫,雖無實踐知識,間接得到的學問可不少,那玉指輕按洞簫,檀口櫻唇輕嘗的風流韻事,兩個人也是曾經試過的,不過那左右不過是盤腸大戰之前的助興節目,楊帆可不信她只憑唇舌功夫便能讓自己那暴怒的小兄弟安份下來。

    楊帆在她櫻唇上輕輕啄吮了一下,愛憐地道:“還是算了吧,不要累得我的婉兒腮酸唇麻,依舊沒有辦法,那時我可更是騎虎難下嘍。”

    婉兒臉色更紅,她低著頭,把散披在肩頭的長髮向後撩了撩,低聲道:“人家自有辦法,你且去……閂了門戶。”

    “哦?”楊帆半信半疑地下了地,趿了靴子匆匆閃出屏風,去前邊閂了房門回來。一進閨房,就見婉兒拉著那條寶藍色雲花綾的薄衾,一直胸上,只露一雙圓潤白皙的肩頭,肩頭裸著,分明是已趁這功夫除去了衣衫。

    楊帆瞧了她那嬌媚可愛的樣兒,更是蠢蠢欲動,不禁挨近了去,問道:“如今該怎樣了?嗯?這是什麼味兒?”

    楊帆忽然嗅到一股細緻優雅的甜香,那芬芳清爽的香味兒只是嗅了一下,便叫人心曠神怡。

    婉兒臉色更紅,好像煮熟了的蝦子似的,她把薄衾又往上拉了拉,連鼻子都掩住,只露出一雙含羞帶怯的美眸,在被底低低地道:“傻郎君,還不上榻來,那妝台上,有上等精蜜一罐,香橙精油一瓶,一會兒,一會兒……”

    婉兒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身子向下一滑,薄衾向上一拉,把整個頭都藏了進去,那嬌羞不勝的模樣,當真說不出的動人。

    “哦?”

    楊帆扭頭一看,果見妝台上多了一隻打開了口的橙黃色罐子,楊帆知道婉兒睡前有飲一杯蜂蜜水的習慣,拿起一看,黃澄澄粘稠流動、誘人食慾的蜂蜜果然只剩半罐。

    旁邊還有一隻細白恣的瓶兒,瓶塞業已拔下,只一拿近,那種讓人心曠神怡的甜香味兒便更濃了一些,他方才嗅到的就是這瓶柑橘精油了。

    楊帆看看那蜂蜜,再看看那精油,忽然就明白過來,登時心花怒放。他可不曾試過這般滋味,對婉兒這天仙子般的清麗女子,他也不敢冒昧地提出這種要求。可是在市井間時。他可是聽那坊間漢子賣弄過的。

    楊帆又驚又喜,挪身閃到榻上,一頭鑽進被底,欣喜道:“好婉兒,你當真是最最知情識趣的好女子!”

    被底傳出婉和微帶嬌憨的輕嗔:“壞蛋!偏是得了好處,才來甜言蜜語。”

    楊帆嘿嘿笑道:“哪有,現在那蜜還不曾用呢!”

    婉兒又羞又氣地道:“壞蛋。你再來取笑人家,人家就不給你了。嗯……”

    一語未了,被底便響起一聲嫵媚妖嬈的呻吟。也不知她的哪一處要害被楊帆偷襲了。

    很快,被底彷彿兩條蛇似的扭纏起來,那寶藍色的薄衾不時扭曲成各種各樣的形狀。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薄衾終於被楊帆一把掀去,露出美態截然不同的兩具身子,一具陽剛,一具陰柔。

    婉兒香汗淋漓,青絲蓬亂,櫻唇濡濕,愈發顯得嬌媚欲滴,一種異樣的媚惑從她骨子深處散逸出來,她當真是個極內媚的女子。

    婉兒嬌喘吁吁地俯在榻上。烏黑的秀髮披散在她光滑白皙的背上,直垂到圓潤豐滿的臀上,把她那纖秀曼妙豐腴圓潤的胴體半掩半露地呈現出來。

    楊帆以肘支榻,伸手去拿妝台上的精油和蜂蜜,健美的身體線條因之呈現的更加明顯。他那健壯有力的身體宛如野豹一般結實,充滿了力量,那塊壘的肌肉於強悍中又透出一種柔韌靈活,凶橫勇猛的陽剛氣息。

    看著她的男人這樣強壯健美的身體,婉兒的美眸已經濕得要滴出水來……

    忽然間,那細緻優雅的柑橘甜香味兒更濃了。瀰漫了整個閨房。

    “啊!輕些……,啊!壞人!輕……啊……”

    聲音嬌嬌怯怯,小巷仄仄幽幽。

    堂前曲徑不得入,後庭惡客闖進來,楊帆願打,婉兒願挨,旁人實是羨不得也怨不得。

    ※※※※※※※※※※※※※※※※※※※※※※※※※

    推事院刑房內,衛遂忠翹著二郎腿坐著,挾一口小菜,又有滋有味地抿了口小酒,然後冷冷地瞟了一眼受刑的人,淡淡地問道:“你招是不招啊?”

    文昌左丞盧獻躬身站著,撅著屁股,一條細鐵鏈穿過他的鼻子,繫在一個釘在地上的鐵環上面,鐵鏈只有兩尺長,他的身子想直起來都辦不到,可這樣彎腰站著一時半晌還行,久了便是無法承受的痛苦。

    盧獻額頭的汗水像一顆顆黃豆似地滴落下來,他想蹲下,可是這也根本不可能,地上有一個小型的兵器架,上邊插了一排尖刀,都是刀柄朝下插在槽裡,刀尖衝上的,他的身子只要低了,那鋒利的刀尖就能刺破他的胸腹。

    他的雙手像鳳凰展翅似的拴在兩條鐵鏈上,鐵鏈繫在兩邊牢牆上的鐵環上,一個獄卒正夾著燒紅的鋼針,探向他的指縫。

    針尖剛一靠近,盧獻就嚇得拚命掙扎起來,可他卻根本躲不開,掙扎之中,鋒利的刀尖劃破了他臃腫的肚皮,血立即順著刀鋒向下流去。盧獻痛哭流涕地叫道:“招!招!我什麼都招,不要用刑了,我已經承認謀反啦,真的不用動刑了!”

    衛遂忠哼了一聲,不咸不淡地道:“盧左丞,我看你是嚇糊塗了吧?你謀反的口供,已經簽字畫押了,本官還問你做什麼?我是要你招認你的同黨,據本官所查到的消息,秘書少監李珣,就是你的同黨之一吧。”

    盧獻趕緊道:“是是是,李珣是我同黨,李珣是我同黨!”

    衛遂忠滿意地一笑,呲了呲牙道:“嗯,那你就招吧,你們兩個是怎麼走到一塊兒的,又是如何秘謀的?本官可是要確鑿的證據!”

    盧獻被打得已經有了招供的經驗,只是被酷刑弄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他茫然地想了想,直到那燒紅的針尖靠近,才福至心靈地叫起來:“啊!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我……我跟他本是同科進士,一直就是相交莫逆的好友。

    前幾天,我回到京城,他還為我設宴洗塵來著。對對對,就是那一次,我們商量好了,要一起扶保太子恢復李唐江山,等到我們的兵馬包圍了皇帝的寢宮,我是文昌左丞,他是秘書少監,就由我二人偽造聖旨,加皇帝印,昭告天下,宣佈皇帝退位讓國,由太子繼位。”

    衛遂忠哼了一聲道:“不見棺材不掉淚!”

    他扭頭對書吏問道:“都記下來了?”

    書吏點點頭,衛遂忠在桌上叩了兩下手指,又道:“還有一個楊帆,據我所知也是你的同謀,一起招了吧!”

    盧獻茫然道:“楊帆?楊帆是什麼人?”

    衛遂忠冷冷地乜了他一眼,道:“楊帆是左羽林衛郎將,皇帝曾為他指婚,這等風光的事情,你都不知道麼?”

    盧獻哭喪著臉道:“衛台院,盧某丁憂在家,十天前才剛剛回京啊,實在不知此人是誰!我……我該怎麼招?別別別……,別用刑,台院叫我招,我招就是了,可……可我跟此人素未謀面,不知該怎麼招啊!”

    衛遂忠怒道:“你是鳳閣舍人,常在宮中行走的,難道連宮中的將領你都不認識?”

    “宮中將領?”

    盧獻忠只當他是想多攀咬些人進來,籍以立功,同時也能多敲榨些錢財,至於攀咬的人是誰卻不重要,於是認真地想了想,如獲至寶地叫道:“認得認得,我認得金吾衛引駕仗的引駕都尉朱彬。”

    衛遂忠勃然大怒,喝道:“你認識朱彬有個屁用,老子叫你招的是……”

    衛遂忠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他奉來俊臣所命,曾對楊帆做過一番詳細的調查,知道楊帆在引駕仗裡待過,衛遂忠靈機一動,心想:“盧獻壓根就沒見過楊帆,如果強要他招,不免招得漏洞百出,不妨讓他咬出朱彬,把朱彬抓來之後,再由朱彬咬出楊帆,如此可保萬無一失了!”

    想到這裡,衛遂忠轉怒為喜,笑吟吟地道:“好,那你就招吧,這個朱彬,是與你怎樣同謀的?”

    “朱彬……朱彬……”

    盧獻絞盡腦汁地想像起來,衛遂忠笑眯眯地道:“慢慢想,不要急,如果招得漏洞百出,本官可不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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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三十六章 秤砣

    武成殿上,來俊臣畢恭畢敬地站著,先把宰相們的供詞呈上,武則天看完之後,沉默良久,聲音低啞地問道:“宰相們……都認罪了?”

    來俊臣朗聲道:“是,事實俱在,證據確鑿,豈容他們辯駁?宰相們都是聰明人,一俟被捕,便知大勢已去,縱然拖延些時日,也無助於他們脫罪,因此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武則天指了指那供狀,疑惑地道:“為何只有‘反是實’這麼一句?既無同黨名單,亦無謀反詳情?”

    來俊臣心中一緊,忙故作從容地道:“陛下,宰相們身沐皇恩,卻有負於陛下,如今事情敗露,羞愧難當,故此臣只一審,他們就俯首認罪了。事已至此,宰相們只求速死,還能說些什麼呢。他們畢竟是國之宰相,臣又不好逼迫過甚。不過……”

    來俊臣偷偷瞟了武則天一眼,見她聽的入神,又道:“犯人嘛,都是這樣,一開始大多還存著些要有所擔當、保全他人的心思,更何況這幾人身為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年養成的傲骨,哪肯輕易坦白一切。不過只要他們認了罪,這心防就打開了,陛下儘管放心,臣先關他們幾日,熬一熬他們的心神,介時再行提審,一定可以叫他們供認全部罪狀。”

    武則天點了點頭,臉色陰鬱地道:“一定要弄清楚他們都有哪些同黨。朕不想在身邊養著一群白眼狼,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咬朕一口!”

    來俊臣舔了舔嘴唇,道:“是。臣做事,陛下儘管放心。陛下請看,司禮卿裴宣禮、鳳閣舍人盧獻就沒有這些宰相們難纏,他們已經供出了一些同黨!”說著,來俊臣又遞上一份供狀。

    “嗯……”

    武則天定定地看著來俊臣特意在供狀上圈出來的那些人名,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冷誚的笑意:“冬官尚書李游道、秋官尚書袁智宏、司賓卿崔神基……。呵呵,這都是朕登基之後重用的人吶!”

    來俊臣連忙道:“陛下燭照萬里,光耀天下,在陛下的一雙慧眼面前。什麼奸佞也無所遁形的。只是這些人巧言令色,最善於掩飾,陛下日理萬機,哪有閒暇一一詳察,這才叫他們鑽了空子,如今他們還不是被陛下識破了麼?”

    武則天微微笑了一下,道:“你呀,不要拍朕的馬屁了。朕只有一雙眼睛,怎能看得清這天下人心。如今,你就是朕放在百官身邊的一雙耳目。你做的很好!”

    來俊臣誠惶誠恐,連忙拜倒,謝道:“臣蒙陛下宏恩,以一介布衣之身而至御史中丞,受陛下信任,委以監察百官之重任,臣願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武則天淡淡地道:“起來吧。不用動不動的就跪下!把這些人都抓起來,一個一個的細細的審,不過還有多少魑魅魍魎,朕要把他們一掃而空,清一清朕的朝堂!”

    “喏!”

    武則天看了看供狀底部署名的主審官員,說道:“主審這裴宣禮的是侍御史來子珣麼?”

    來子珣是來俊臣的堂弟,兩家都住在長安城朱雀大街,從小一塊兒玩耍長大,是一對很合得來的壞胚。不過,因為長安城恰以朱雀大街為界,東邊歸萬年縣管轄,西邊歸長安縣管轄,這兩家恰好是分別住在朱雀大街東西兩側,所以從籍貫上來說倒是分屬兩縣。

    來俊臣發跡之後,需要大量的親信,自然把這自幼一起長大的堂弟也弄了來,充作自己的心腹。一聽武則天所言,來俊臣忙道:“是,裴宣禮本堅不吐實,是來子珣循循善誘,以君臣大道感化,才叫他幡然悔悟,招認了罪行。”

    武則天頷首道:“嗯,來子珣是個能幹的官員,他現在是侍御史?升他做一個監察御史吧!”

    來俊臣趕緊道:“臣代來子珣謝過陛下隆恩!陛下,這裡還有鳳閣舍人盧獻的供狀!”

    武則天又接過盧獻供狀,只看了幾眼,臉色就陰沉下來,方才裴宣禮的那份供狀,招認的都是在京的官員,而盧獻的這份供狀,招認的人成份就複雜多了。

    盧獻為父居喪,丁憂二十七個月,如今丁憂期滿剛剛回京,到京還不足十日,就攤上了這麼一樁事情。京中這兩年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官員們起起複復,上上下下,盧獻對這麼頻繁的變動實在不太瞭解。

    如果要他招認朝堂上的官員,他對京裡的情形太熟悉,很難招出叫人信服的供詞來。於是,在嚴刑之下,除了被酷吏誘導,招了一些酷吏們想要除掉的對頭,為了免除痛苦,盧獻就只好胡亂招了一些與自己過從甚密的知交好友,官場同僚。

    他招認了同年進士御史任植以及在鳳閣時認識的內侍管事范雲仙為同黨,還被衛遂忠誘導著招出了秘書少監李珣和引駕都尉朱彬,其他兩人則分別是與他私交甚厚的潞州刺史李嗣真以及益州長史任令暉。

    這幾個人裡,最叫武則天在意的是朱彬、范雲仙。

    引駕都尉雖然不是負責宮中警戒的主要將領,可是他手中畢竟掌握著數百名大角手,負責一般崗位的禮儀性執勤和儀仗閲習之事,如果他是叛黨同謀,身在宮中,這就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幸虧提前髮現了他們的陰謀,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啊。

    還有那內宮管事范雲仙,原是服侍先帝的,如今雖然由韋團兒主管內宮一切,范雲仙已經不大管事,可是他在宮裡畢竟還是有一定勢力的,如果叛軍入宮,他做內應,打開宮門引叛軍進來,恐怕自己在睡夢之中。就要被人顛倒了乾坤。

    而潞州刺史李嗣真、益州長史任令暉,這分明就是他們在都城之外各地州府發展的同黨了。那秘信中說。一旦逼宮成功,會有地方官員遙相呼應。為太子登基造勢,如果失敗,就由宰相們和共謀大事的將軍們保護太子逃出都城,另立朝廷。

    看來果如其言吶!如果讓三位宰相保著太子逃到地方上去另立朝廷,那麼這場動盪絶對比當年徐敬業謀反的影響還要大上十倍,畢竟他們手中有李唐的太子。如果自己不是事先察覺。而被他們發動兵變……

    武則天越想越是後怕,看了半晌,才語氣深沉地道:“把這些人都抓起來,嚴加審訊!”

    “喏!”

    武則天又看了看那審理人的名姓。說道:“衛遂忠是台院執事?嗯!衛遂忠除奸有功,升任侍御史吧!”

    來俊臣喜上眉梢,躬身說道:“多謝陛下!”

    ※※※※※※※※※※※※※※※※※※※※※※※※※

    這幾天,朝廷中不斷有人被抓,挖出來的叛黨同謀越來越多。

    武則天為了謹慎起見,每夜的宿處都會換一個地方,除了百騎和內衛這兩支親信武裝,沒有任何人知道皇帝當晚會宿在哪處宮殿。

    宮中負責警戒的武裝也是每日調整,除了由武攸宜、武攸暨親自指揮的幾支武裝力量控制著宮城中諸如玄武門、端門等幾處要害所在,其他武裝每天都會換防。

    南衙十六衛的大將軍們已經完成了互調。龍武衛的主將調金吾衛,金吾衛的主將調候衛,候衛主將調領軍衛,領軍衛主將調驍衛,武則天通過這種非常規的緊急輪換,把大將軍們和他們的部屬分開,做到兵不知將、將不知兵,以應付眼下的危險局面。

    楊帆統領的左羽林衛屬於北衙六衛,這是武則天最信任的親信武裝。這幾天一直在宮中負責警戒,儘管如此,武攸宜也會一天三次調整他所負責警戒的地區,這是為了防止宮中警戒的武裝中也有叛黨,固守一處太久會與外敵有所勾結,如此頻繁的調整,宮內宮外互不知情,便難以串通起事。

    直到三天以後,羽林右衛的大將軍李多祚奉武攸宜之命率右羽林衛入宮與左羽林衛換防,楊帆才得以出宮。

    楊帆不能在家中久耽的,這種關鍵時刻,他必須待在軍伍中隨時待命,不過因為他的家就在洛陽城中,而且他與野呼利的關係非同一般,所以得了請了個假,也不過就是回家看看,囑咐幾句,免得家中不放心,傍晚之前必須回軍營報到的。

    楊帆交結了防務,正要從左掖門離開皇宮,忽然就見一群官兵和御史台的執役氣勢洶洶地押著兩個人走過來。

    其中一人年近六旬,滿頭華髮,瘦削的一張臉龐滿是皺紋,頜下無須,看穿戴是個有品秩的太監。楊帆與他見過幾次面,卻不曾交談過,所以並不知道他的名姓。不過另一個人楊帆卻是認得的,只看了一眼,楊帆就大吃一驚。此人竟是引駕都尉朱彬。

    “我沒有罪!我沒有罪!你們這些混帳東西,竟然連我范公公都敢搆陷!你們知道老公是什麼人嗎?老公可是侍候過高宗皇帝的人!想當初,高宗皇帝還是個小王爺的時候,老公就伴駕讀書侍候王爺了。

    後來王爺做了太子,老公就是太子宮的大管事。你們敢抓老公?老公伺候先皇,勞苦功高!當今天子昔日在感業寺出家時,還是老公奉了先皇的旨意去感業寺給她接回宮來的呢,老公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公……”

    “啪啪啪!”

    一個御史台執役跳將起來,掄圓了給了他幾個大嘴巴,打得這位“老公”兩頰赤腫,猶如猢猻一般,口裡所剩不掉的牙齒也掉了幾顆,滿嘴血沫子,登時咿咿唔唔地再也“老公”不起來了。

    朱彬五花大綁,鎖鐐加身,神情萎頓之極,眼見那位范老公挨打,臉色一陣蒼白。楊帆見了也是暗自吃驚:“宮裡又有人被抓了,連太監和朱彬都牽連其中,看這情形,莫非真有兵變之謀劃?”

    朱彬轉眼瞧見站在御道邊上的楊帆,不禁露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快走!耽擱什麼!”

    朱彬的腳下只是一慢,一個御史台的執役就用風火棍在他後肩上狠狠捅了一下,朱彬吃痛,不敢停留,便被一群執役和官兵押著匆匆離去了。

    楊帆怔怔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心中暗道:“這下麻煩大了!狄公他們到底是否真的有發動兵變的謀劃,如今還不得而知,不過這一次的情形與上一次宰相們與武承嗣爭鬥時可大為不同了,如今皇帝草木皆兵,恐怕太平公主也是不會輕易插手的。

    如果能把這些不肯阿諛武氏的官員們清掃一空,對武三思來說是一件大好事,他不推波助瀾就不錯了,絶不會插手制止。何況,如果狄公等人並不曾有謀反之心,說不定這事就是他一手促成,此人也不能用。

    沈沐如今不在洛陽,就算他在,他也未必有那個能力干預這麼重大的事件,他的隱宗,一直著重在西域經營,手怕是伸不了這麼長。再者,他畢竟是門閥世家派出來的一個代表,最終目的還是為了他們這些世家的利益。

    他們慣用的方法是通過潤物無聲的手段引導朝廷大勢的超向,只要朝廷大勢發展符合他們的利益,這些把力量隱於九地之下的門閥世家就沒有事,他們是不可能赤膊上陣,直接參與朝廷爭鬥的。

    更何況,沈沐與狄公交厚,也只是因為共同利益而達成的暫時同盟,朝中這般變故,損失不了他的力量,就算他在,且有能力插手,如今形勢不明,他也未必就肯趟這混水,我該怎麼辦?

    認真說起來,我算是沈沐一邊的人,這麼多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都深受其害,能夠插手干涉的人全都在觀望,我楊帆區區一個郎將又能如何?難道……真依婉兒所言,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楊帆思來想去,始終不得其法,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卻不知,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縱然他不想參予此事,很快也要身陷其中了。

    武承嗣、武三思、太平公主等各方勢力也絶不會想到,就因為來俊臣垂涎人家妻子,順手把楊帆扯進了這個吞噬了無數大人物的政治漩渦,給這場風波增添了一個最大的變數,不但這場本已注定了結局的政治風波將因此而改變,甚至在今後幾年的逐鹿之戰中,也多了一個不可預計的變數。

    秤砣雖小,壓千斤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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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三百三十七章 探妻

    楊帆出了宮城,沿御道前行,心中猶自思索著在如此錯綜複雜的時局中,自己是否該有所作為。走過天津橋的時候,前方忽然一陣騷亂,一個身穿兩截衣的五旬漢子慌慌張張地叫道:“我的狸貓,我的狸貓,哎喲,那位仁兄,車子小心,可別輾著了。”

    楊帆抬頭看去,只見路邊停著一輛車子,車上有個一隻籠子,拴籠子的口兒不知怎地開了,幾隻狸貓脫籠而出,在地上亂竄。

    那漢子還有兩個夥計,三人手忙腳亂地追逐著,那貓兒十分靈巧,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把三個人累得氣喘吁吁,好不狼狽。三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路人的幫助上抓回幾隻狸貓,卻有一隻狸貓竄到了路邊一戶人家的房上,急得三人直跳腳,卻束手無策。

    楊帆騎著馬本想從他們旁邊過去了,忽然瞥見那穿兩截衣的漢子模樣似乎有些眼熟,不由勒住了坐騎。

    眼見那貓狸躍上房脊,馬上就要順著房脊逃向他方,那漢子急得頓足大叫,可他卻沒本事竄上房去,氣怒之下,忍不住撲過去,惡狠狠抓住一個夥計,揪住他的衣領,大聲道:“廢物!真是一個廢物!連個籠門都拴不好,你還能幹什麼,狸貓抓不回來,我扣你三個月工錢!”

    楊帆看著他氣極敗壞的樣子,更加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忽然。一幕情景攸然閃過他的腦海,他想起來了,這個穿兩截衣的漢子,在兩年前的上元燈會時他曾經見過,這人當時是個賣爆竹的,因為馬橋和女侍衛們鬥氣,誤把這人的幾車爆竹點了個稀哩嘩啦。還在定鼎大街上引起了一場大火。

    楊帆記人的本事並不強,可那晚所遇到的事情實在是不易叫人忘記。尤其是在那一晚,在高達百尺的花樹上。他與洛陽之花李令月還有極香艷的一味,那可是他平生第一次嘗到女人雙唇的滋味。

    那晚發生的一切,他又怎能忘記呢?那天。這漢子也曾餓狗搶食般撲過來,氣極敗壞地抓著他的衣領要他賠錢,如今見到他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表情,楊帆忍不住笑起來,心情也陡然有些激盪。

    那時候,他一心渴望的是混進宮去,抓住上官婉兒,迫問出苗神客下落,他唯一的人生目標就只有復仇。誰能想到僅僅兩年功夫,就有這麼大的變化?

    這個穿兩截衣的人正是兩年前在上元燈會時想要靠販賣炮仗大賺一筆的小商人陸默。那一晚他可真是損失慘重。闖禍的人逃掉了,他擔心自己被官差抓去頂罪,眼見事態已不可收拾,也只好逃之夭夭。

    雖然他的這種炮仗因此名聲大噪,不過。那一晚散落滿街的爆竹並未全部燃掉,有些被四散奔逃的遊人踩踏裂開,露出裏邊塞放的硝石,這個秘密就被其他販賣爆竹的商人發現了,他們馬上有樣學樣,洛陽城裡可就不只陸默一家有得賣了。

    此後的幾天裡。他雖也小賺了一筆,終究是沒有挽回他的損失。爆竹是季節性商品,在那之後,陸默就改做了幫人收購、售賣寵物的生意,兩年來生意漸漸做大,雖然如今他還算不上洛陽城裡數一數二的寵物商人,業已闖出了一些名聲。

    今日他進了幾隻名貴的貓種,沒想到還沒運到家裡,就出了這樣的事情。尋常的家貓固然不值幾個錢,可是這些用山貓調教出來的異種,一旦碰到合意的主顧,可是能賣個好價錢的,陸默如何不急。

    楊帆扭頭看看房上那只狸貓,忽然縱身一躍,雙足踏上了馬背,在馬背上借力一點,如大鵬般躍起,一步就閃到了牆頭,腳尖在牆頭復又一點,便一個箭步竄到了房頂,整個動作兔起鶻落,矯健之極。

    房頂的青瓦已經有了些年頭,輕輕一踩就容易碎裂,可是楊帆凌空一躍,飛落在屋頂,竟未踏碎一塊瓦片,這等功夫端地了得。街頭百姓們見了這一幕不由齊喝一聲彩,紛紛圍攏過來看熱鬧。

    那只渾身金錢紋的狸貓站在房脊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弓著脊背、踏著輕盈的貓步,沿著長長的房脊向遠處走去,渾未注意房前已經有這麼多人圍觀,也未注意躍到房上的楊帆。楊帆弓著身,悄悄向它靠近過去。

    這狸貓身形靈活,動作敏捷,在這樣的地形下不用捕網是很難抓到的,街頭圍觀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好奇地看著,楊帆踏著房頂瓦片悄悄靠近,那只金錢紋的狸貓忽有所覺,突然縱身一躍,向遠處飛竄而去。

    圍觀百姓頓時一噓,都以為他抓不住這貓了,陸默更是一臉的沮喪。楊帆一見那狸貓已然警覺,突然縱身竄上屋脊,飛快地追了上去。

    屋脊的蓋瓦呈半圓形,倒覆在房脊上,踏上去溜滑一片。而且這蓋瓦形成的屋脊僅僅一巴掌寬,就算在上面小心翼翼地行走,也很難走到盡頭,楊帆居然奔走如飛,動作比那狸貓還要敏捷。

    這是一家大戶人家的房子,一排五間的房舍,屋脊足有十多丈,楊帆躡在那狸貓後面,彷彿獵豹般敏捷,頃刻間就追近了。狸貓發覺有人想抓它,飛奔到房山牆處,忽然“喵兒”地一聲急叫,尾巴一豎,縱身撲下了房頂。

    圍觀的百姓見了楊帆那等身手,不禁為之叫絶,不料眼看得手,卻又功虧一簣,不禁轟然一聲,俱都為他惋惜。楊帆此時已經追到房舍盡頭,竟也縱身一躍,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撲了出去。

    半空中,楊帆一把抄住那狸貓的脖子,身子在空中翻騰了兩週,竟然穩穩地落在了地面。圍觀的百姓頓時鼓噪起來。陸默欣喜不已。趕緊搶到楊帆面前,打躬作揖地道:“多謝郎君相助,多謝郎君相助!”

    楊帆微微一笑,把貓遞還給他,說道:“不必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陸默把貓遞給自己那夥計,叫他關回籠中。又向楊帆道謝不止。

    楊帆看了看他那籠中關著的幾隻異種狸貓,問道:“你是販貓的商人?”

    陸默道:“小人在洛京專營一些小型寵物,卻不只是販貓。這幾隻異種狸貓是小人花了大價錢買回來的。小本經營,若是跑了一隻,對小人來說損失可不小。多虧郎君出手相助。”

    楊帆擺手一笑,目光忽然定在一隻貓兒的身上,嘖嘖讚道:“這隻貓兒瞧著好不威武,彷彿一條大蟲般威風啊!”

    陸默連聲道:“郎君好眼力,這隻貓叫烏瞳金絲,乃是極有名的貓種。你看它通體黑如炭,亮如絲綢,尤其特別的是,從雙眼沿脊背一直到尾尖,烏黑的毛髮中藏有一道金錢。只有在陽光下細細觀察才能看見。”

    楊帆笑道:“對於狸貓,某是外行,只是看個熱鬧而已,倒是聽你一說才長了許多學問。這只白貓也有什麼說道麼?”

    陸默道:“這一隻麼,叫渡水葫蘆。發白如雪,鬍鬚金黃,頭圓爪短,體肥如球,這種貓兒最善於泅水,就算是大江大河巨浪滔天也能輕易游過去。因為它體形肥圓可愛,最受京中仕女喜愛的。”

    楊帆聽到極受仕女喜歡這句話,心中忽然一動,想起了家中的小蠻。成親這麼久,小蠻除了不曾履行一個妻子在床笫之間的義務,其他方面實是無可指責。操持家務,料理店舖,侍候他的起食飲居,無愧於賢妻之名,而自己除了一個名份,究竟給過她什麼。

    兩人迄今相敬如賓,雖然小蠻身有怪癖,可是說起來,他也未必就沒有一份責任。想到這裡,楊帆不禁動了心思,仔細地看了起來。

    陸默是個生意人,察言觀色之下,忍不住問道:“郎君也喜歡貓?”

    楊帆道:“我身在官府,公務繁忙,不能時常在家陪伴娘子,瞧這貓兒極可愛的,想買一隻送與娘子排遣寂寞。”

    陸默一聽忙道:“既如此,你看這只金玉奴如何?毛髮間天然生有黃白花斑,黃斑如真金,白斑似美玉,皮毛光滑,雙目炯炯,極有神彩,自漢代以來,這金玉奴就是貓中珍品。”

    “金玉奴?”

    一聽奴字,楊帆忽然想起了天愛奴,一隻貓兒竟與阿奴同名,楊帆心裡很不自在,他搖了搖頭,目光忽然定在方才親手捉回來的那只金錢紋的狸貓身上,問道:“這隻貓叫什麼?”

    陸默恭維道:“郎君好眼力,這貓叫千文錢,招財進寶,吉祥之物。”

    楊帆微微一笑,心想:“千文錢,這貓兒有這麼一個美名,一定合那小財迷的脾味。”便道:“好!我就要這只了!”

    陸默道:“郎君方才幫了小人,小人正不知該如何感謝。既然郎君喜歡,這隻貓小人就以進價賣你好了,只需一貫錢。”

    兩人說話的當口,籠中一隻臉龐極大的貓兒,睜著一黃一藍的兩隻怪眼,呆頭呆腦地看了楊帆一眼,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這怪貓腦袋奇大,身子卻小,不成比例的樣子十分有趣,楊帆看著好笑,忍不住問道:“這只怪貓是什麼名種?”

    陸默陪笑道:“這種貓叫長面羅漢,生來就是個佛陀的性子,溫和之極,從來不惱的。小人是做生意的,旁人若瞧這貓可愛,想要買回家去,小人只管賣掉,不會多話。可郎君與與小人有恩,有些話小人就得說在頭裡,這種貓有個毛病,它不叫的。”

    楊帆奇道:“貓兒怎會不叫?莫非這貓是啞巴貓?”

    陸默道:“不是這隻貓兒是啞的,而是這種貓兒都不叫的。要說它從來不叫卻也不然,只不過一年到頭也聽不到它叫幾聲,據說,此貓生具異像,可觀吉凶徵兆,如果它開口,必是警示主人,將有大凶臨門。”

    楊帆聽的好笑,搖頭道:“楊某縱未走遍天下,也算是行過萬里路了。還從不曾聽說過世上有什麼能預知吉凶的靈獸。這隻貓兒我也要了,多少錢?”

    陸默道:“人人都願報喜,誰也不願報憂,這種只會報憂的怪貓兒哪有人喜歡,賣家也是順手捕來後還不曾放去,白送與小人的,郎君若是相中了它。只管拿去,不要錢的。”

    楊帆道:“你是做生意的,這怎麼成?“

    陸默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不瞞郎君,小人是想著這洛陽城裡少有人識得這種怪貓,萬一有人喜歡它怪里怪氣的樣兒。賣出去也能賺點錢,就把它弄回來了,郎君非比旁人,小人本是白得了的東西,送與郎君就是,怎好收錢。”

    楊帆搖搖頭,依舊不以為然,道:“這種說法,荒誕無稽,楊某是決然不信的。這貓若真有這般靈異。它也只是預報凶事,先叫主人有個防備,又不是它招了災來,何必這般不待見它。我身上不曾帶了這麼多錢,你且與我去南市。我取錢給你。”

    到了南市,楊帆先進自家一處店舖,從掌櫃的那裡取了些錢出來付給陸默,他給的既不是一貫也不是兩貫,而是足足二十貫,楊帆買貓時就已存了補償陸默之意的。

    陸默卻不知道當日上元燈會。燒了他幾車爆竹的那個渾蛋就是此人朋友,陸默捧著二十貫錢,只驚得目瞪口呆,他做生意,脾氣古怪的客人也見過不少,卻從不曾見過像這位客人一樣喜歡自己加價的買家。

    ※※※※※※※※※※※※※※※※※※※※※※※※※

    “博古齋”裡,一曲“風入松”如秋風習習,裊裊入耳。

    一榻,一幾,一爐,兩美人對坐。

    泥爐上坐著的湯蠖剛剛煮開,水中泛起細密微小的水泡,一位氣質雍容、舉止優雅的秀雅美婦跪坐在榻上,使一柄銀夾輕輕夾起一塊茶餅,在炭火上烤了烤,放到茶輾子裡均勻地輾碎,又倒進篩子,把輾出的茶末篩到一個恣碟上。

    對面跪坐著一襲白衣的小蠻,很有興趣地看著她的動作。

    美婦微笑著解說道:“這水初沸,叫‘微有聲’,旁人煮湯,這時就會加入鹽、蔥、花椒等物,家父性喜清淡,只喜歡放些鹽末來調味,其他佐味之物一概不用。我的口味比家父還要淡一些,只喜茶之清香,故而除了這一甌清水,是什麼佐料也不放的,你不妨試試,這樣煮出來的茶是別有一番風味的。”

    小蠻扶膝微笑道:“茶飲之道,小蠻倒是見過一些貴人用過的,小蠻只嘗了一次,實在受不得那藥湯子似的味道,雖然旁人說此物化膩提神,還是不想再品。夫人所說的這般飲法,小蠻倒不曾試過,今日一定要品嚐一下。”

    這時,那水已湧如泉珠,婦人用一隻小巧精緻的瓢先舀出一瓢水來,輕輕放到一邊,拈起那盛了茶末的瓷碟,用銀夾在湯蠖中優雅地攪動著,直到那水順著一個方向流動,中間出現一個深深的漩渦,才把茶末倒進那漩渦。

    婦人微笑道:“等水三沸時,再把這瓢水添回去,就可以品嚐了。”

    這位婦人正是被來俊臣強娶回家的那位太原王氏之女,她平素喜歡到南市來走走,散心購物。博古齋專售古玩,王夫人對古玩頗有研究,尤喜收藏,以前就常到店裡來的,後來發現店裡重新做了裝修,意境比往昔更加優雅,就更是成了這裡的常客。

    一來二去,王夫人這位出手闊綽的客人就與博古齋的店東小蠻結識了。王夫人在府上寂寞的很,來俊臣那班狐朋狗友的家眷,她懶得與其來往,而來俊臣在朝中是個孤臣,她真正想要結交的貴族婦人,人家又不願與她來往,如今有了小蠻這位極談得來的朋友,不買東西時,她也喜歡來這裡坐坐。

    水沸了,王夫人把舀出的那瓢水添回湯蠖,拿起一塊毛巾裹住湯蠖的扶手把它移到一邊的鐵架上,用瓢盛出茶湯來,優雅地分著茶,眉宇間帶著一抹淡淡的蕭然道:“尊夫身為禁軍將領,平素難得回家,也虧得他對你如此信任,將偌大的家業都交予你打理,要不然,整天困在府上。就似那籠中之鳥,可無趣的很了。”

    小蠻眨眨眼道:“小蠻荒是他的娘子,他無暇理會這些事情,交予我打理,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王夫人睨了她一眼,莞爾道:“尊夫這般寵你,你自理所當然。”

    她向小蠻做了個請茶的動作。端起茶杯,吹了吹,輕輕啜飲一口。閉目品了品滋味,說道:“夏日炎炎,喝些別的飲品。當時雖覺清涼,之後反而更覺酷熱難當。這茶飲卻不然,它可以由內及外,散去身上的暑熱,以熱消暑,奇妙之至。請!”

    小蠻也端起杯來,王夫人又接著剛才的話題,幽幽嘆息一聲,道:“有些男人,喜歡什麼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哪由得女人作主;有些男人,不想讓妻子拋頭露面,尤其是作商人,只恐失了他的身份;

    有些人則是縱以夫妻之親,也對娘子有所戒備;還有些男人妒心奇重。深怕娘子與各色人等來往,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聽你方才所言,尊夫可不只是相信你經商的能力,更是相信你的為人品性。

    尤其叫人羨慕的是,他把這店舖交你打理,卻不是因為無人而用。而是擔心你整天待在府上無事可做,百無聊賴,心中鬱結。如此良配,真是羨煞人了。男人如果像防賊似的防著你,那麼他再疼你愛你,也只是把你當成一隻籠中鳥般希罕,快樂不起來的。”

    小蠻啜了口這不加任何佐料的茶,細細品來,果然有一種特別的清香,叫人心曠神怡,正要讚美一番,忽然聽到王夫人這番話,不覺怔在那裡,若有所思。兩人又聊一陣,一個來府使女便湊上來道:“夫人,時辰不早了,咱們該回府了。”

    王夫人漠然應了一聲,對小蠻道:“我該走了,這套茶具就送給你了。明日午後,我若有暇,再來尋你飲茶。”

    小蠻起身相送,重新回到原位坐下,端起茶杯送到唇邊,想起王夫人方才所言,忽然有些失神:“真的像王夫人說的這樣麼?我昨兒還自嘲做了他的免費僱工,如今想來,這許多的銀錢只經我手,他卻從不曾過問過,真是把我當成他最可信任的家人了呢,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麼?

    小蠻正痴痴地想著,楊帆在一家店舖的掌櫃那兒問清小蠻此刻正在博古齋裡,便抱了兩隻貓兒走進來,一見小蠻正坐在那兒發呆,忍不住笑道:“娘子!”

    “啊!郎君!你……怎麼竟得以回來?我還以為得再過些日子呢!”

    小蠻看見楊帆,登時忘形地站了起來,滿心歡喜。楊帆苦笑道:“你已經知道朝廷上發天的這些事情了?以我的身份,此時哪有可能離開,只時臨時換防,還須時刻留在軍營待命的,我是不放心你,告了個假回來看看,一會兒就要走的。”

    小蠻聽了,心中的歡喜一掃而空,她低低地應了一聲,轉眼瞧見楊帆懷裡抱著兩隻貓兒,不禁訝然道:“郎君,你從哪兒弄了兩隻狸貓回來?”

    楊帆道:“哦,我在路上看到有人販貓,想到你一人在家裡,閒時恐怕無趣,便買了兩隻回來,送你解悶兒。”

    若是平時,小蠻聽了這話便不會往深處想,可是今日有了王夫人那一番感慨,再聽到楊帆這番話,忽然便感覺到了楊帆對她的在意:“如果他心中沒有我,會在這種時候告假回來,只為見我一面?如果他不在乎我,一個大男人,會有那份心思,想著買貓兒哄我開心?”

    小蠻的心裡被一種溫暖塞得滿滿的,卻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這時,那“人面羅漢”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喵兒”一聲叫了出來。

    楊帆笑道:“你瞧,這貓兒見了女主人,跟你打招呼呢……”

    楊帆低頭一瞧,笑容頓時一僵,他還以為發出叫聲的貓兒是那只“千文錢”,卻不想竟是那只據說從來不叫、叫必報凶的“千面羅漢”。

    小蠻見楊帆神色怪異,不禁關切地問道:“郎君,你怎麼了?”

    楊帆瞪著那“千面羅漢”道:“難怪人家嫌棄,就算是我,雖不信這無稽之談,聽見你叫,還是覺得彆扭!”

    小蠻好笑地:“郎君怎麼與這貓兒說起話來了?”

    楊帆笑道:“沒什麼,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說著把兩隻貓兒遞給一個夥計帶下去安置。

    小蠻仔細打量他的臉色,有些心疼地道:“郎君這幾天怕是日夜勞碌,難得歇息,臉上滿是倦意……”

    楊帆摸摸臉頰,茫然道:“有麼?我覺得還好啊……”叫她一說,忽然真覺有些困了,竟然打了個哈欠。

    小蠻忽然想起那提神的茶飲,連忙跪回去在几案後坐定,斟滿一杯清茶,柔聲道:“郎君,這是妾身從一位夫人那裡剛剛學來的茶飲,此物最是提神,郎君且飲一杯試試!”

    楊帆走過去,在她對面的軟墊上跪坐下來,小蠻吹低水面上飄浮著的茶沫,雙手捧著茶杯輕輕遞去,楊帆伸手來接,碰到小蠻的手指時,忍不住瞧了她一眼,雙目一對,小蠻不由得斂首低眉,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此情此景,還真有那麼一點舉案齊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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