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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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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8 01:46:47
第十五卷 第四百零八章 刑部這潭水

    楊帆看了看眼前這人,這人一身青色粗布衣衫,頭上紮了一頂青色頭巾,腰間繫了一條黑色腰帶,貌似刑部裡的一個尋常小吏。

    看他年紀四十不到,身體不算肥胖卻很結實,黑紅的一張臉龐,結實的骨肉把一張臉皮綳得緊緊的,除了眼角有些魚尾紋,臉上再無半點褶皺。

    楊帆皺了皺眉,問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鬆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道:“原來郎中還有氣啊,你沒事吧?”

    楊帆道:“本官當然沒事,能有什麼事?”

    那人訕笑道:“小的剛才進來,喚了郎中一聲沒見答應,小的又等了一下,見郎中似乎連呼吸都沒有了,就冒昧地試了一下,果然感覺不到半點呼吸,真把小人嚇壞了。”

    楊帆失笑道:“原來如此,這只是一種吐納之術,延年養生的一種方法,沒什麼希奇的。你是誰,來本官的籤押房裡做什麼?”

    那人大概也是聽說過吐納養生的事情,一聽便釋然了,見楊帆動問,忙欠身道:“小的是這刑部衙門裡的廚吏頭兒,姓王名丸,這是給郎中送伙食尾子來的。”

    “伙食尾子,那是什麼東西?”

    楊帆納罕不已,細細一問,這才明白其中原委。

    原來,這個王丸是刑部公廚的總廚頭,負責全衙午餐的供應。

    各衙門裡的官吏享用免費午餐,這筆錢由誰出?當然是朝廷,官吏們每天午餐的花銷叫作“食料”,朝廷撥付的對應款項叫作“食本”,即朝廷一次性撥付一筆巨額“食本”,衙門再用這筆錢去放貸生息,產生的利潤用作日常的飲食開銷。

    公家放貸還怕收不回本息麼?所以這筆錢妥妥的會產生穩定的收入,而且是極豐厚的一筆收入。

    每天的午餐大家敞開了吃,變著花樣的吃。也不可能吃的完。那剩下來的錢怎麼辦?這剩下來的錢就叫“伙食尾子”,廚吏每天結算開銷之中就把它分發給全衙上下人等,大家共用實惠。

    楊帆聽王丸解說明白,不禁展顏笑道:“原來如此,本官剛剛到任,俸祿還沒領呢,倒先得了一筆外快,哈哈。有多少錢吶?”

    王丸笑嘻嘻地從腰間摸出沉甸甸的一串大錢,放到楊帆面前桌上,哈腰道:“這是今天的伙食尾子,共計八百四十文,這伙食尾子每天都不確定的,要等當天開銷之後才知道能剩多少,然後分給大傢夥兒。”

    楊帆在吃一驚,失聲道:“一天的伙食尾子竟有這麼多?”

    唐初時候物價便宜,雖然也常有波動,但是總的來說。當時的錢還是很值錢的,按照洛陽城此時的物價。一文錢就相當於咱們現在的一塊錢,這筆額外收入的一個月得有多少?

    王丸見他吃驚,笑嘻嘻地道:“這還不算多的,小人記得上個月最多的一天是一千三百六十二文。”

    說到這裡,他湊前一步,壓低嗓門道:“當然啦,不可能每個人都拿這麼多的。小人是按實際人頭再加一些虛頭,算出一份伙食尾子該是多少,官員們則依官職大小倍而加之。崔侍郎拿十倍。各位郎中拿八倍,員外郎拿六倍,依次而下。”

    王丸說到這裡,嘆口氣道:“小人做著這差使,人人都說油水十足,可是小人這差使不好幹吶。公差小吏們常說,做大官的俸祿、職田,名目繁多,那薪水津貼早就按品秩高低發放了的,午餐吃的比大家好也就罷了,憑什麼還要數倍地分享伙食尾子呢?

    他們都說,這餐錢的剩餘,應該不計職位高下,大家平分才是。可他們也只是私下裡議論,沒有一個敢跟上司分說,便常來欺榨小人,小人只是一個沒權沒勢的夥伕頭兒,能奈其何?受人欺侮不說,他們還指說小人上下其手從中漁利,這衙門裡每月都要盤帳的,小人能做什麼手腳呢?哎,受氣呀……”

    “哦?”

    楊帆目光微微閃動著,又向他仔細詢問了一番有關伙食尾子的事情,王丸向他吐了一番苦水,便一拍額頭,驚道:“哎喲,小人怎麼光顧著跟郎中說話了,那些小吏公差自然是到廚下自己去領伙食尾子,各位官員這兒是需要小人一一跑腿送去的。刑部司這裡是小人來的第一處,楊郎中這裡是小人送的第一份,接下來還有許多去處,耽擱久了,散衙之前小人可來不及派完。郎中忙著,小人還得做事去。”

    楊帆頷首微笑道:“好,你自去忙。”

    目送王丸離開,楊帆看看桌面上那黃澄澄的一串大錢,默默思索一陣,忽然詭秘地一笑,便向懷中探去……

    ※※※※※※※※※※※※※※※※※※※※※※

    楊帆負著手走出公事房,在桂樹下站著,時不時地舒展一下拳腳,活動活動身子,有那往陳郎中處辦事的公人,不認識楊帆身份的倒也罷了,有那知道他是本司新任主官的,不免都向他投以怪異的目光。

    楊帆安之若素,視若無睹,只在院中悠閒散步,時而走到牆邊,探身看看那缸中所養的睡蓮,時而走到壁雕處,仔細欣賞那獬豸的威武形象,撫摸著那雕刻的細膩圓潤的紋路,神態悠閒之極。

    陳郎中的長隨羅令躲在門裡悄悄地注意著他的動靜,越看越不解其意,忍不住走出來,在門口假意逡巡了一陣,便向他迎來,陪笑招呼道:“楊郎中!”

    楊帆正負著手,仰頭看那獬豸,扭頭瞧了他一眼,微笑道:“啊!是羅令啊,你看這只獬豸,這紋路、這眉眼、鱗片,刻工真是不凡。以吾觀之,當是出自名字之手啊,”

    羅令哼哼哈哈地陪笑答應著,想要套他話語,探他心思,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楊帆似乎看夠了,轉身又往自己公事房裡走,一邊走一邊對羅令道:“本官閒悶的很。你若無事,不妨來陪本官說說事兒。”

    這話正合羅令心意,羅令忙不迭答應下來,陪著楊帆進了籤押房。二人進了房間,楊帆在案後坐了,對躬身站在那兒的羅令道:“無事閒聊而已,不用講那麼多規矩,你也坐吧。”

    羅令答應一聲。在他對面坐下,一眼瞧見案上擺著兩串黃澄澄的大錢,不由問道:“呃……,郎中這是……”

    楊帆往桌上一看,便沾沾自喜地道:“本官未來刑部之前,還覺得這衙門較之宮中做事,必然無趣的很。想不到此處著實不錯,這是本官剛剛收到的伙食尾子,在此處任職竟有這般好處,本官以前可著實不知。”

    羅令看看桌上那錢的數量。遲疑地道:“郎中是咱們刑部司的堂官,得的伙食尾子要比旁人多些。以小人來說。只是一個尋常的公差,可就遠遠不能與郎中相比了,喲!郎中今兒分的這伙食尾子,怕不有一千錢了吧?”

    楊帆往桌上隨意瞟了一眼,說道:“哦,一共是一千五百錢。一天便能有這許多額外的好處,一個月下來。可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呢。”

    羅令聽了,表情登時一僵,眼睛驀地睜大了一下。迅速又作出一副平靜的表情,心中急急盤算:“一千五百錢?怎麼我家郎中才得了一千錢?王丸這廝,首鼠兩端,還說甚麼他根本不把這位新任堂官放在眼裡,給他的伙食尾子遠遠低於我家郎中……”

    羅令目光微微冷下,心裡暗暗轉著念頭。

    楊帆慢條斯理地把兩串大錢收起來,心滿意足地拍拍那鼓囊囊的袋子,對羅令道:“衙門裡能有這般好處,全賴廚吏節源開流,好處落到咱們手裡,那廚吏卻撈不到幾文,不容易啊。我聽說下麵的人對他非議頗多。這樣能幹的廚吏,我們應該多多維護才是!”

    “什麼?”

    羅令一聽就炸毛了,脹紅著臉道:“他王丸不容易?他清廉如水?郎中,你是新官上任,不知其中底細啊,咱們這公廚,就算是侍郎都未必有他做廚吏的占的油水多,他還覺得委屈,這世上還有不委屈的人麼?”

    楊帆驚訝地道:“此話怎講?我聽那王廚吏說,衙裡每個月都要查帳的嘛,他能占什麼好處?”

    羅令冷笑一聲,道:“查帳又能如何?派個神仙下來,這帳也查不明白的。”

    羅令先是見那王丸兩面三刀,給楊帆的伙食尾子竟然比陳郎中多了一半,心中已是恚怒之極,此刻又聽楊帆有為那王丸撐腰說話的意思,馬上就忍不住了。

    他臉紅脖子粗地道:“郎中,咱們這公廚的伙食檔次,你今兒中午也看到了,那是豐盛之極呀。茶餚越豐盛,買的就越貴,這菜餚越貴,他王丸負責採買,油水也就越大,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帆顯然是有些偏袒王丸,聽了這話不以為然地道:“你不知那廚下的事情,想當然罷了。如果這採買真有大油水,朝廷早就削減公餐的檔次了。”

    羅令一拍大腿,道:“嗨!還真叫郎中說著了,朝廷是想削減公餐檔次來著,咱這朝廷上,要說公餐檔次最高的,莫過於宰相們辦公的政事堂廚,堂廚那真是珍饈美味,無所不有,每餐必費千金。

    前兩年,宰相們就曾議過此事,說是政事堂供饌珍羹過於靡費,狄相公(狄仁傑)就提議削減伙食標準,可是其他的宰相們不同意啊!

    李相公(李昭德)就說了:“公餐豐盛,那是朝廷對中樞機務衙門的重視。如果我等不稱職,自請辭職以讓賢能便是,不必以減削飲食標準以邀虛名。’這就罷議了。誰再提自削飲食標準,那不是承認自己不稱職麼?是以,沒有哪個衙門敢如此標新立異的。”

    羅令說的性起,把雙腿一盤,滔滔不絶地道:“因此上,各個衙門對公餐那是務求精美。你說他做廚吏的能不肥麼?購買一切東西,樣樣都有回扣啊。

    再者說,咱刑部時不時的有人出公差,再加上各處來辦事的官員人等竟相宴請,好多官員和辦事的差役不在衙門裡吃午飯,每天就餐人數實際上只有六成不到,可廚下一直是按滿員開賬的,那王丸肥的放屁流油,他還哭著喊冤,這還有天理麼?”

    羅令所說,正是從唐初開始一直延續下來的公款吃喝風,這股風氣只有到了明朝朱元璋那兒,才算憑著這“老慳”雷霆一般的手段給剎住,可是到了清朝,這股風氣死灰復燃,而且愈演愈烈了,竟然有個廚頭兒可以花錢給自己捐個道台,可見這廚吏之富。

    楊帆聽了,大光其火道:“這個油滑小吏,本官險險被他騙了。”

    羅令見楊帆惱了王丸,心中大感快意,嘿嘿笑道:“這等小人最是奸詐,郎中可不要相信他們那些口蜜腹劍的屁話!”

    楊帆被他一挑唆,愈發惱火起來,把案一拍,說道:“此等小人,貪婪如碩鼠,衙裡怎麼不辭了他,換個安份些的人上來?想來那新人總是不敢如此放肆的吧。”

    羅令“嗤”地一聲,撇嘴道:“但凡此等樣人,不管是什麼阿貓阿狗,他背後蹲著的,都有一位大菩薩啊,王丸是崔侍郎家裡的親戚,誰能奈何得他?這等肥差,一向就是主官是誰,就由誰家的親戚占著。”

    羅令掏了掏耳屎,虛空一彈,哼哼地道:“這兩年啊,咱們衙裡已經換了三任廚吏啦,第一任是張楚金張尚書的遠房侄子,第二任是周興周尚書的外甥,這王丸,乃是崔侍郎本家一個兄弟的最寵愛的如夫人的兄長。”

    楊帆聽了這般錯綜複雜的關係,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乾笑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如此說來……倒真是……不便得罪了。”

    羅令瞧他慫了,心中便覺鄙夷,忽然間又覺得自己方才說的話有點多,而且更不該向他透露王丸與崔侍郎的關係,叫他去崔侍郎那裡碰個釘子可不更好?

    想到這裡,羅令心中暗悔,便沒了聊天的興緻,忙起身道:“對不住,小人離開久了,不知道陳郎中那兒有沒有什麼吩咐,小人這就得過去了。”

    楊帆頷首道:“好好好,你自去吧,本官一人無聊時,你不妨就過來,咱們聊聊天解悶兒。”

    羅令暗哼一聲,心道:“果然言多必失,休想再叫老子來陪你扯淡!”嘴上則滿口答應著,轉身退了出去。

    楊帆等他離去,微微靠在案上,手托下巴,沉吟起來:“這個王丸,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是想慫恿我替大家出頭,要求平分夥食尾子。如此一來,少了上面的官員盤剝,他就更加如魚得水了,不過……只怕他的本意還不止如此。

    更何況,連狄仁傑在這一點上都碰了釘子,官場規則如此,我若去辦這件事,辦不成受人恥笑,辦成了不但得罪了刑部所有官僚,其他衙門的公差小吏們動了心思,群起鼓噪,滿天下的官員都要埋怨楊某了。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砸人飯碗,必將結怨九世。底下就是一萬個人說你好,有個屁用啊,得罪了一個上司,你就得穿小鞋。這個廚子是把我往坑裡推啊。他是崔侍郎的人,莫非崔侍郎也要整我?刑部這潭水,不止有點渾,而且有點深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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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零九章 刨樹搜根

    傍晚,刑部的鐘聲再度敲響,官員們紛紛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在司刑司閒了一天的楊帆比其他人輕便的多,他只把房門一鎖,關了那空蕩蕩的籤押房,便施施然地出了刑部衙門,騎上他那匹棗紅色的駿馬。

    很快,他沐浴在紅艷艷的夕陽下的身影,便消失在天津橋頭。

    今兒晚上,家裡吃的是“古董鍋”,也就是涮火鍋。

    秋天宜滋補,湯鮮味美的“古董鍋”尤其開胃。

    一隻下方上圓的陶鍋,下麵有個方形的小門,裏邊塞進燒得旺旺的木炭,上邊圓形陶鍋裡的水很快就沸騰起來。水裡已經下了姜蒜蔥段等各種佐料,陶鍋旁邊有幾盤鮮嫩的兔肉,還有蕪荽(香菜)、菘菜(小白菜)、蘑菇等蔬菜。

    新鮮的蕪荽一下鍋,翠綠的顏色便更加濃鬱了,而且透著一種柔軟的鮮亮,挾一片鮮嫩的兔肉,在沸水中滾上幾滾,連那蕪荽一併夾起兩片來,在山茱萸搗制的辣汁裡蘸一蘸,果然開胃。

    楊帆這一天雖然一直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只是他既然還是個食煙火氣的,被人這般排擠著,心中就不可能舒服得起來,胸中不無鬱悶,如今一口鮮辣透著肉香滑下喉嚨,香香的、暖暖的,心裡頭才舒服了些。

    小蠻夾了片菘菜葉兒,在火鍋裡燙著,小心翼翼地瞟著他,柔聲問道:“今天剛去刑部做事,可還習慣麼?”

    迎著自己媳婦那關切的目光,楊帆垂下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上好的“石凍春”,讓那美酒順著喉嚨流下去,直到與胃裡的茱萸汁融合起來,火一般燒向喉嚨,這才眯著眼,很愜意地道:“皇帝身邊我都應付自如,區區刑部又算什麼,只不過剛剛接觸律法,一些事情還不太明白,過些日子就順當了,你不用擔心。”

    “喔……”

    小蠻應著,挾了燙軟了的菘菜片兒在佐料碗裡輕輕地攪著,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淺笑。

    其實郎君剛回來,她就看出郎君興緻不高,只是郎君既然不說,她就不會再問。女人在外面受了委屈,總喜歡回來向她的男人抱怨幾句,倒也不是一定要他幫自己出這口氣,只是要得他幾句安慰便開心了。

    而男人在外面受了委屈,最不喜歡的就是回來說給自己的女人聽。他在外面受人折辱,可以自己想方設法把這個場子找回來,可要是他的女人刨根問底,只會叫他心煩意外,甚至把一腔無名火發洩在她的身上。

    女人如貓,喜歡得到男人的安慰。男人如狼,喜歡躲起來一個人舔著傷口,準備下一次的戰鬥!

    小蠻不能問,便只有用她的溫柔來安慰自己的男人。

    為他挾一箸菜、為他添一杯酒,一個美目流盼,一個巧笑嫣然,柔情於那一線紅唇、如水眸波間不知不覺便傳遞了過去,滋潤著郎君的心田,叫他漸漸開懷。

    楊帆喝到六七分酒意的時候,桃梅忽然像一隻花喜鵲似的飛進來,很快樂地向他稟報導:“阿郎,陳壽回來了。”

    “陳壽?”

    楊帆怔了怔,這才想起陳壽就是自己府上的第一個門子,上一次自己被抓進推事院時,這陳壽就以返鄉探親為名逃之夭夭了,後來趙逾登門與他和解時,卻也不曾把陳壽帶回來,不想過了這麼久,他居然自己回來了。

    楊帆沒好氣地道:“他回來幹什麼麼?小玄子現在做門子稱職的很,咱家不養閒人,叫他滾蛋吧!”

    陳壽是隱宗的人,上次楊帆一出事,隱宗的人就迅速隱蔽起來,不過像桃梅、三姐還有其他幾個最初由趙逾贈送給他的僕傭卻一個也沒動,楊帆就知道這幾個人確實與隱宗沒有什麼關係,真正由隱宗派到自己府上的眼線不過就是陳壽一人而已。雖然隱宗對他沒有什麼惡意,可是誰也不願意在身邊有一雙別人的耳目盯著,正好趁此機會把隱宗的耳目清除出去。

    桃梅和陳壽是同一批到楊府做事的僕傭,彼此間算是最熟悉的,故而見陳壽回來很有些歡喜,如今一見自家阿郎神色不愉,要對陳壽開革不用了,不由怔了一怔,訕訕地答應一聲,便要退下。

    “等等!你帶他去書房等著。”

    楊帆忽又想到了什麼,忙喚住桃梅,如此吩咐道。

    楊帆與小蠻繼續用餐,等這頓飯吃完,撤了火爐下去,又上了乳酪、瓜果,夫妻倆吃著瓜果,繼續閒話半晌,楊帆才往書房裡行去。

    陳壽一見楊帆,老臉上便透出幾分尷尬,上前施禮道:“阿郎!”

    楊帆哼道:“楊府用不起你這樣的人,你也不用稱我阿郎了。今天你來,為了何事?”

    陳壽乾笑兩聲,從善如流地改口道:“前番那檔子事,老朽也知道郎中心裡是不大痛快的,哪裡還敢來礙你的眼呢。今天來實是因為上次郎中交待的事情已經有了下落。那位裴大娘和公孫姑娘,我們已經查到了……”

    楊帆聽到這裡,不禁啼笑皆非,小蠻都已經認下來了,他這裡的消息才姍姍來遲。楊帆沒好氣地道:“行啦行啦,這件事你就不用再說了,我已查得清清楚楚。”

    陳壽微微有些意外,不知楊帆居然還另有什麼消息管道,不過他也識趣,明知問了也不會得到結果,所以只是應了一聲。

    楊帆道:“你今日來,就只為這件事麼?”

    陳壽道:“是!另外,就是告知郎中一聲,長安那邊已經塵埃落定,宗主平安無恙,請郎中放心。”

    楊帆心道:“沈沐平安無事?看來他與那位姜公子鬥法,不但沒有吃虧,而且還占了便宜。經此一事,隱宗勢力必然大漲了。”

    陳壽見楊帆對自己始終不大待見,也覺得有些不自在,便乾咳一聲道:“老朽此來,就為傳達這兩件事,郎中若是沒有旁的吩咐,那……老朽就告辭了。”

    “嗯……”

    楊帆下意識地點點頭,眼看著陳壽走到門口,忽又出聲道:“且慢!”

    陳壽詫然回頭,楊帆快步迎上去,低聲問道:“你們隱宗在朝中雖無太大的力量,不過讓你們幫忙弄點衙門裡的東西,應該還容易吧?”

    陳壽狐疑地看著他,謹慎地答道:“那要看郎中想要弄的是什麼東西,如果是什麼要緊的行本、機密的公函,恐怕……”

    楊帆擺手道:“不不不,我要的東西在衙門裡頭並不算是什麼機密,只是我不方便出面去索要罷了。”

    陳壽鬆了口氣,展顏笑道:“既然如此,相信老朽是辦得到的,只是不知郎中想要些什麼呢?”

    楊帆拍了拍腦門,道:“這個嘛,我一時也說不清楚。這樣吧,但凡涉及三法司的公文規範、規章流程,乃至沿襲自《貞觀律》等等的我朝律法,但凡這方面的書籍、文本,一概都要。”

    陳壽又是一怔,轉念想到楊帆如今的身份,不禁微微恍然,連忙躬身道:“是了,老朽一定儘快把這些東西蒐羅齊了,給郎中送來!”

    ※※※※※※※※※※※※※※※※※※※※※※※※※

    次日,楊帆如昨日一般,一早就到了刑部。依舊是無所事事,楊帆在自己的籤押房捱了半日,便在各處巡走起來。

    面上功夫大家還是要講的,下官對他自然是禮敬有加,其他三司的同僚也不會給他臉色看,楊帆這一上午轉悠了幾處公署,到了中午就餐,依舊是把自己那壺酒送了孫宇軒,看他們聊天說笑,還會見縫插針地插上幾句,對於眾人在公事上面的冷落和架空,似乎他全然沒有感覺。

    大家一開始對他還有些戒備,可是一連幾天都是如此,楊帆全然沒有一點新官上任的氣勢,大家便不免存了輕視之意。既然此人無害,一些擔心他會妨礙到自己的人便也沒有了對他的敵意。

    楊帆每日無所事事,只管在各處公事房亂竄,與那些暫時沒有公務纏身的官員東拉西扯地閒聊,他見多識廣,許多見聞都是此處官員不曾聽聞過的,很快就成了一個頗為受人歡迎的說書先生。

    回到家裡,楊帆就更忙了,楊府裡的僕傭感覺自家這位阿郎近來頗為忙碌。

    這位楊帆楊郎中,就像當初的楊明笙楊郎中,書房的燈總是到午夜才熄滅。不同的是,楊明笙書案上擺著的都是需要他處理的各種案牘,而楊帆書案上擺著的卻是趙逾給他蒐羅來的有關大唐律和三法司的各種律書、法規、制度。

    這一晚,楊帆用過晚餐,和小蠻在花園散步,說了一陣子家長裡短的話兒,便又回到書房,挑亮燈燭,打開一本夾了書籤的律書,在燈下細細地看起來。

    楊帆有一個本子,上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他但凡看到有與他職司有關的內容,都會反覆品讀,將原文和理解細細地寫下來,如今已經記了厚厚的一本。

    楊帆一手執筆,一手拿著書卷,正細細品讀著,讀到一處,若有所得,正要提筆記下,忽然身後細碎的腳步聲起,楊帆一聽那輕盈的腳步聲便直起腰來,還未及扭頭,眼前一暗,雙眼已被一雙溫潤如玉的小手掩住。

    楊帆棄了毛筆和律書,輕輕捉住那雙手掌,扭頭一看,果然是小蠻笑微微地站在他的身後,小蠻一頭長髮披肩,黑亮黑亮的光可鑒人,秀美的臉蛋兒藏在那黑亮的秀髮中間,被燈光一照,份外可人。

    楊帆伸手一拉,便把她抱坐在懷裡。小蠻只穿著一身輕軟的衣裳,濕潤的秀髮拂在楊帆的鼻端,渾渾清幽體香沁入心脾,卻是剛剛沐浴過的。楊帆攬住她柔軟的腰肢,說道:“天氣漸涼了,你也不多穿些,受了風寒怎麼辦?”

    小蠻把雙臂軟軟地搭在他的肩上,柔聲道:“郎君就只顧說人家,這些天每日都睡那麼晚,早起還要練功,郎君雖然年輕,可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呀。看你,眼睛裡都有血絲了。”

    楊帆捏了捏眉心,感覺連日讀書,尤其是這般枯躁乏味的東西,精神消耗確是有些大。他嘆息了一聲,說道:“沒辦法呀。今時不比往日,以前我替白馬寺出頭,與大內蹴鞠,和吐蕃擊鞠,這些東西,與我當年在南洋玩的一種色派克的藤球相似,甚至還要容易些,很容易就上手了,想要一鳴驚人也就容易。

    至於在西域立下戰功,那是因為我討了巧,正好用上了我的長處,如果真讓我調兵遣將、排兵佈陣,同突厥人作戰,我只讀過幾本粗淺的兵書戰略,空有紙上談兵的本領,哪還有可能立功。當日可是……”

    楊帆說到這兒,忽然想起當日可是天愛奴指揮若定,將飛狐口守軍平安帶回明威戍的,這份功勞掛在了他的身上,後來他得以被提拔為郎將,這種軍事能力恰是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可這卻是阿奴送他的一份大禮,如今伊人何在呢?

    楊帆悵然若失,小蠻看在眼裡,輕輕偎進他懷中,柔聲道:“又想起阿奴姑娘了?我這些天正叫人找她呢,洛陽寺廟雖多,終究有個數目,不會比當初尋找阿兄更難的。只要咱們有心,一定能夠找到她。”

    楊帆嗯了一聲,溫香暖玉滿懷,深情伊人在抱,自己卻想著另一個女人,不免有些罪惡感,便在小蠻滑膩如玉的香腮上親了一口,說道:“如今不同啦,我對律法完全是個門外漢,不惡補一番如何可以服眾?為夫如此辛苦,娘子該好生犒勞我一番才是。”

    小蠻見他一個大男人卻嘟著嘴兒跟自己撒嬌,不覺有些好笑,在他額頭點了一指,嬌嗔地道:“人家還不夠照顧你麼,每天變著法兒地想,要怎樣做些郎君喜歡吃的東西,還要怎麼犒勞你呀?”

    楊帆眼珠轉了轉,嘿嘿笑道:“那就……親個嘴兒吧!”

    雖然已是做了夫妻,小蠻還是紅了俏臉,嬌軀一扭,白了他一眼,大發嬌嗔地道:“人家不要!”

    楊帆把大腿顛了幾顛,坐在他腿上的小蠻被顛飛起來,緊跟著綿綿軟軟一團又落在他的腿上。小蠻那一身功夫,飛簷走壁如仙子飛天,被他一顛,卻似怕了起來,哎喲一聲,便攬緊了他的脖子,嬌聲道:“你這壞人,又發的什麼瘋!早知道人家就不來理你了……”

    楊帆嘿嘿笑道:“小娘子,如今你已是咱家砧板上的肉,還能由得你麼?來!快讓灑家香一個!”說完嘟起嘴巴迎上去。小蠻左右閃避著,咯咯笑道:“別做這樣子,好噁心,跟個大色狼似的……”

    “哎呀!”

    楊帆突然停了動作,整個人呆在那兒。

    小蠻緊張地道:“郎君怎麼了?”

    楊帆微微眯起了眼睛,緩緩問道:“今天……幾號啦?”

    小蠻道:“初五,怎麼啦?”

    楊帆的目光變得更加危險了:“初五!嗯?”

    小蠻不知道阿兄為何如此,先自心虛起來,可愛地縮了縮脖子,期期地道:“嗯,是……是初五啊,那又怎麼啦?”

    楊帆道:“上一次你我恩愛,我沒記錯的話,是上個月二十九。”

    小蠻臉蛋紅了,輕輕捶了一記他的胸口,嗔道:“哪有把這種事老掛在嘴邊兒上的,二十九……又怎麼了?”

    楊帆委屈地道:“二十九,也就是說,距你定下的五天,可都過了一天了!”

    小蠻怔了怔,掩口笑道:“那可怪不得人家,是你天天要用功讀書的。好啦好啦,你讀你的書吧,人家回去歇息啦!”

    小蠻說著,纖腰一扭,翹臀一滑,就從楊帆膝上溜下去,閃身向外便逃。

    “哪裡走!納人來!”

    楊帆猿臂一撈,小蠻腰肢款擺,滑得像條泥鰍,已經逃出門去,楊帆拔足便追。片刻之後,後花院裡便傳出一陣清脆的笑聲,笑聲一路,一直灑到他們的臥房……

    ※※※※※※※※※※※※※※※※※※※※※

    “哎呀,我就說嘛,郎中年紀輕輕,能蒙聖人賞識,破格提拔為當朝最年輕的郎將,必然是有大本事的!”

    刑部司主事馮西輝聽楊帆說罷明威戍城下那一場惡戰,不禁撫著手掌,讚歎不已。

    他臉上充滿了欽佩、敬仰、崇拜的神色,任誰看去,都是完全發自內心的讚歎。

    和楊帆廝混熟了之後,馮西輝反倒很少弄些極肉麻的、表面化的阿諛,此刻他所表現出來的神色,不需要太多的讚美之辭,看在人眼中,反倒更顯得真誠了。

    遠遠的,羅令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隨著秋風若有若無地送來一句話:“馬屁精……又開始……了……”

    要說這拍馬屁,有人說是源自元代蒙古,說當時的蒙古人若兩人牽馬相遇,總要在對方馬屁股上拍一下以示尊敬,又有人說,是看見馬肥時,必然要拍打著馬臀稱讚一番。

    當時的蒙古人有沒有這種習俗不曾見諸記載,但要說起這“拍馬屁”的淵源實比元代要早的多。“拍馬屁”和“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這兩句諺語古已有之,乃是出自《莊子》-《人間世》篇的一個寓言故事。

    聽到這句話,一向耳力極好的楊帆彷彿耳朵突然就不管用了,馮西輝貌似也完全沒有聽見,儘管兩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拍馬屁?

    沒錯,他馮西輝就是要拍楊帆的馬屁。

    拍馬屁也是有大學問的,他馮西輝的直接上司用不著拍。那幾位員外郎管著他是不假。可是他們有權利提拔他或者貶謫他麼?沒有資格!

    要拍就得越級拍。越級拍就只能拍郎中大人的馬屁,或者是侍郎大人的馬屁。崔侍郎官兒太大,他馮西輝近不了身,那就只有楊帆和陳東這兩個人可以選擇了。

    陳東自有他的班底,馮西輝不在其中,司刑司四大主事裡面,他排行最末,他把寶押在楊帆身上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如果他押對了,就能更進一步。如果押錯了,他依舊不過是四主事之末,還能怎樣?光腳不怕穿鞋的,所以馮西輝根本不在乎陳東的白眼。

    楊帆在刑部這些天,天天到處流竄,雖然還沒有建立起他的威望,起碼不叫人那麼排斥了。至於他這些天做說書先生的最大收穫,就是得到了馮主事的親近。

    馮西輝是刑部司裡有名的馬屁精,這件事沒用多久楊帆就知道了,可他不相信馮西輝僅僅是一個馬屁精。一個一無是處的馬屁精,怎麼可能從一群人精裡面脫穎而出,爬到刑部主事的位置上呢?

    在京裡,一個主事固然算不了什麼大官,可是放到地方上去,那也是能獨擋一面的人物。京城各部衙門很鍛鍊人,這裏邊隨便揪出一個小人物,到地方上,置身於那所謂錯綜複雜的官場裡面都能遊刃有餘。

    馮西輝能做到刑部司主事,除了察言觀色、順風放火、拍馬奉迎,一定是有些真本事的,至於他現在不甚得意,這再正常不過。

    羅令不是說,這兩年功夫,刑部公廚都換了三撥廚頭兒了麼?張楚金、周興,再到崔元綜,兩年裡刑部已經換了三撥堂官。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不得志的,未必是沒有真本事,也有可能是站錯隊受打擊的。

    果不其然,經過瞭解,楊帆現在已經知道,這馮西輝本是張楚金的心腹,張楚金以謀反罪被殺之後,他的許多心腹都遭了池魚之災,命喪菜市口,馮西輝也失意了。

    可是……,失意了,馮西輝居然只是失意了,他既沒有被殺頭,也沒有被流放,居然只是從員外郎貶成了主事,誰敢說這樣的人只是一個馬屁精?

    周興上臺以後,自然不待見他,而周興的手段,馮西輝是清楚的,所以他只能夾起尾巴做人,一點想法都不敢有。

    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日子,周興倒了,換了崔元綜上臺,崔元綜有自己的一套班底,一上臺就大肆提拔重用,馮西輝依舊沒有出頭的機會。

    不過崔元綜的為人不像周興,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點小動作,是不虞有生命危險的,所以馮西輝的心眼又活泛起來。

    這個時候,楊帆來了。

    楊帆虎軀一震再震,終於收了個馬屁精做小弟,雖然於官場上的事,馮西輝對他沒有太多幫助,可是從這個“歷經三朝”而不垮的刑部老吏口中,楊帆到了許多從別人那裡不一定能夠得到或者得到了也未必真實詳盡的消息。

    他現在就在聽馮西輝解說,馮西輝說的很有條理,楊帆聽著,對刑部的派系和勢力組成便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概念。

    司刑司右郎中陳東果然不是崔侍郎的心腹!

    這一點他已經猜到了,若非如此的話,陳東不會從右郎中到左郎中僅僅一步之遙,卻就是無法上位。崔侍郎到刑部就任時帶來的心腹是比部司郎中皮二丁,崔侍郎一直想把皮二丁運作到最重要的刑部司,卻受到了陳東的堅決抵制。

    陳東沒有派系,這是一個聰明人,當初張楚金和周興爭權的時候,他眼見兩位大佬都不是好惹的主兒,所以嚴格保持中立,哪邊都不得罪。當時他是司門司員外郎,地位不算太高,見他態度如此,兩邊也懶得去招攬他。

    結果張楚金倒了,樹倒猢猻散,空出一大片職位,他進了一步,成為司門郎中,之後周興又倒了,他又進一步,做了司刑郎中。

    如今他當然可以選擇投靠崔元綜,不過他半路出家,怎及得崔元綜一手帶出來的人,投靠崔元綜並不能給他想要的東西,他又何必把自己的身份打上崔氏的烙印?

    崔元綜的領導能力遠不及張楚金和周興,也沒有那兩個人的手段。陳東在刑部苦心經營多年,下面的基礎非常紮實,如今刑部在外面又受到禦使台的擠兌,崔元綜也不敢在這種情況下與陳東徹底鬧翻,兩個人就不陰不陽地頂在那兒了,卻不想皇帝一道旨意,楊帆從天而降,把他們雙方的如意算盤都打亂了。

    刑部司的陳東自成一派,但是在刑部根基最牢固;比部司的皮二丁是崔元綜的心腹;那麼孫宇軒和嚴瀟君呢?這兩個人在崔元綜調到刑部以前就是刑部的官員,當時他二人當時也只是個主事。

    他們的能力不太彰顯,也談不上什麼氣節,張楚金勢大時他們就投靠張楚金,周興勢大時他們就投靠周興,因為是牆頭草,所以兩邊都沒把他們當成眼中釘,也都不把他們視作真正的心腹,結果張楚金和周興先後垮臺,他們沒有受到牽連,反而步步高陞。

    如今崔元綜做了刑部堂官,他們自然又倒向崔元綜,可是這種“效忠”實在談不上忠誠度,再加上他們能力有限,風評也不好,所以崔元綜對他們只是虛與委蛇,崔元綜到刑部時間尚短,內憂外患的,現在只想把重要部門抓到手,還沒精力排擠他們罷了。

    這個孫宇軒是明經科的進士出身,明經科主要考的是記憶力,若能把那聖賢文章倒背如流就有希望考上,這孫宇軒背東西是一流的,卻不知為什麼對於律法方面的事情卻是怎麼學也不開竅。

    一旦讓他處理公文,他就一手提筆,一手撫額,愁眉苦臉,半晌難以下筆,手頭案牘積壓甚多,因此得了個綽號,叫“難下筆”。

    嚴瀟君則是性情陰損,睚眥必報。

    當初他還是刑部掌固時,曾有一次赴外公幹,路上口渴,向瓜農要瓜吃,他不付錢,瓜農自然不答應。嚴瀟君懷恨在心,到了當地的縣令衙門,說是發現有盜賊藏於那人瓜園。

    縣令調了大批公差隨他去抓人,把那瓜田趟得一片狼籍,賊自然是抓不到的,只是泄了他的心頭之恨。從那時起,他就得了個綽號,叫“趟地瓜。”

    崔元綜的心腹皮二丁也是有綽號的,他這綽號才只得了不久,還是跟陳東一塊兒得的。

    崔元綜調到刑部之後,想把皮二丁安插到刑部司左郎中的位置上,遭到了陳東的堅決抵制。有一次,有份與禦史台的來往公函急需送去,可是那管庫房的小吏得了陳東的授意,刻意尋個由頭避了出去。

    皮二丁沒有鑰匙開不了門,又擔心公文送遲了受到來俊臣的詰難,當時來俊臣風頭正勁,他可不敢得罪,一時發狠,皮二丁便去弄了把斧頭,踩著凳子,幾斧子就把庫房的窗戶劈爛了,從窗子爬進去把那份公函取了出來。

    於是這兩人便各自得了一個綽號,陳東叫“溫柔一刀“,皮二丁叫”斫窗大斧“。更好笑的是,因為這些事情就發生在崔侍郎眼皮子底下,他卻無能為力,所以他也因此得了個綽號,叫“崔菩薩”。

    所謂菩薩,就是說他泥胎木雕,禦下無能。

    楊帆聽了馮西輝這番解說,不由陷入沉思。

    這一幕,好熟悉呀。

    崔侍郎有權,陳郎中有勢,儼然就是大朝廷中套著小朝廷,爭權奪利的情形與吐蕃王和宰相欽陵那番明爭暗鬥差可比擬。

    而自己貿然插了一腳,他們又暫時合解,同心協力對付自己,這一幕與烏質勒率西突厥九部駐牧大鬥拔穀時,吐番人的反應也差不多。

    崔尚書授意廚吏王丸“引君入甕”未遂,便立即收手,坐視楊帆與陳東爭鬥,希冀兩敗俱傷,他來收拾殘局,這個打算與東突厥默啜葉護的手法豈不也是如出一轍?

    大如一國,小如一衙,為了一個名利,從古至今,從中及外,莫不如是。

    楊帆輕輕摸挲著下巴,暗自思忖:“如此看來,崔菩薩轄下四大金剛,難下筆、趟地瓜、溫柔一刀、斫窗大斧,四人是離心離德,各懷心機呀,我差點被他們一開始擺出來的陣勢給嚇住。如今看來,他們分明是散沙一團,烏合之眾嘛。既然如此,我楊二縱然只是領著一個馬屁精,也未必就不能分而治之!”

    楊帆想到這裡,目光一抬,便與正審視著他的馬屁精碰個正著。馮西輝未料到楊帆忽然抬眼,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略一猶豫,便漸趨堅定地迎上來,兩人對視著,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

    馮西輝很開心,剛才楊帆眼中的精芒他看的一清二楚,楊帆此人果然不是來刑部渾日子的。如果楊帆毫無作為,他不過是找到了一個難兄難弟,閒暇時互相吐吐苦水而已。既然楊帆想要大幹一戰,他也躍躍欲試起來。

    楊帆也很開心,方才的眼神,他是故意讓馮西輝看見的,時至此刻,他本就沒想再瞞著馮西輝,不讓他知道自己的意思,他又如何會死心塌地為自己效力?差不多也該是展開反擊的時候了。

    楊帆緩緩地道:“馮主事!”

    馮西輝下意識地挺起身子:“楊郎中!”

    楊帆擺出一副胸藏甲兵十萬的模樣,沉聲道:“你替我邀一下孫郎中和嚴郎中,明晚我要請他們赴宴!”

    馮西輝一陣興奮,血脈賁張地道:“是!卑職這就……呃,明晚?”

    楊帆依舊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悠然道:“怎麼,有什麼問題?”

    馮西輝遲疑道:“明天是七夕啊,郎中確定要在明晚宴請他們麼?”

    楊帆大驚道:“明兒就是七夕麼?怎麼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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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一十章 帶著老婆逛青樓

    “我們每十天一個旬假,政事堂的相公們也不是不知道。明天是七夕,大後天就是旬假,中間還要辦一天公,政事堂的相公們就不知道把旬假的時間往前挪一下,跟七夕並起來,連著休兩天那多舒坦。”

    “就是,明兒七夕,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後天還有心思辦公麼?混上一天,第二天又休息了,相公們怎麼就不知道變通一下呢?”

    政事堂的佈告發下來了,明兒七夕,按規定休假一天,然後辦一天公,就趕上每十天放一天的旬假,繼續休一天。刑部裡,胥吏公差們一見佈告就發起了牢騷,抱怨政事堂的人不知變通,好好一個假期不能玩個痛快。

    政事堂其實就是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的總稱。三省六部制源於隋朝,三省事權分立,結果弊大於利,三省之間互相牽制,政令不達,效率低下。尤其是掌握出令權的中書省和掌握政令審核權的門下省,天天因為政見不合互相扯皮,推諉搪塞。

    眼見此法不可行,唐太宗時候,就把三省長官合署辦公了,這辦公的地方就叫政事堂,一開始設在門下省,後來又遷往中書省。三省長官,也就是當朝宰相們,統統在此辦公,其情形有點像現代為了提高辦事效率,一些政府部門合署辦公,提供一條龍服務。

    楊帆在宮裡時,常見人往中書裡去,其實就是去政事堂,政事堂這條七夕休假規定一下來,胥吏公差們便七嘴八舌,憤憤不平起來。

    楊帆也跟著起鬨:“那些相公個個都七老八十,酒也喝不起,女人也玩不動,更不要說賞燈遊園,歡度七夕了,只怕不到兩更天。他們就早早地鑽被窩睡覺了。這七夕與他們而言,有也可無也可,哪會在意咱們的想法呢。”

    “就是,就是!”

    一群永遠都覺得上邊的人個個都是腦殘的書辦、小吏、衙差們覺得這位楊郎中的話甚合我意,都把頭點得小雞啄米一般。

    “郎中一針見血,見識當真不凡!”

    見縫插針,永遠不忘拍上一記馬屁的這位當然就是馮西輝馮主事了。

    排擠楊帆的是上面那些人,楊帆與這些小吏們沒有利害衝突。雖然小吏們也要看上官們的臉色,可是就連上官們跟楊帆也要保持面子上的親熱,他們自然不能對楊帆躲著避著。

    幾天下來,他們覺得這位楊郎中倒不是個面目可憎的官兒,挺接地氣的,所以都把他當了同僚一般,雖然少了幾分尊敬,卻是毫不見外的親近。

    或許有人覺得,人生中總有一群人,你不敵視他。表現得人畜無害,他會覺得你懦弱無能。反以欺負你為能,以此彰顯自己有多了不起。可是這種情況,在朝只能發生在最低一層的衙門,在野就只有地痞流氓那一階層了。

    就算是流氓,混到了大流氓頭子的地步,都會彬彬有禮彷彿紳士,絶不會像一個街邊無賴一樣去欺負無力反抗的普通人。更何況是混在刑部的這群人精呢。

    再者說,楊帆也不是沒根沒底的人,他後邊站著三尊大佛呢。雖說這些人不能把手直接插進刑部,既然楊帆無意爭權,這些人也犯不著同他為難。

    因此,楊帆到了刑部幾天,官員階層的排擠聯盟沒見他去打破,倒是天天混在基層,把群眾基礎打好了。

    “當~~,當~~,當~~~”

    散衙的鐘聲響了,正在院子裡七嘴八舌地聲討著政事堂制定休假安排的人要麼腦殘要麼豬腦要麼扯淡的眾胥吏衙差“呼啦”一下,就像倒了大樹的猢猻,一股腦兒散去了。

    當官的當然要走的慢一些,哪怕是手頭上沒有那麼多的公案要處理,也得慢慢騰騰的,就算不顯得自己有多忙,也得深沉一些、端著點身架不是?

    唯有楊帆,跟那些胥吏公差“逃出”衙門的速度一樣快,甚至更快。

    這位新官,確實沒有一點當官的覺悟。

    ※※※※※※※※※※※※※※※※※※※※※※※※※

    “郎君回來了!”

    今天又是盤帳的日子,小蠻在自家的近二十家店舖忙活了一個下午,才只盤了七家的帳,這時也回家不久,剛洗了個澡,換了燕居的常服,聽說楊帆回來了,馬上歡喜地迎出來。

    楊帆拉著小蠻的手,興沖沖地道:“小蠻,今晚不要準備晚餐了,咱們兩個出去吃。”

    小蠻驚笑道:“出去吃?都好晚了,無緣無故的,怎麼……”

    楊帆一拍腰間,笑道:“晚上怕什麼,有刑部的腰牌在此,洛陽城裡咱還不是橫著走?嘿嘿,除了宮城!”

    “好吧好吧,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小蠻又好氣又好笑,可是對阿兄的要求和安排,妞妞可是天生沒有免疫力的,小蠻乖乖答應下來,見楊帆還扯著她的手不放,不禁嬌嗔道:“你總要讓我換身衣裳吧,這樣子怎麼出門?”

    楊帆如夢方醒,道:“哦,哦哦,不錯,你去換衣服,我也換衣服去,穿一身公服出門,忒也不方便。”

    楊帆叫三姐兒給他拿了一套淡青色的常服,也不戴襆頭,只紮了一頂逍遙巾,倒也頗有些飄逸瀟灑的味道。

    唐時上流社會的人出門總要敷粉簪花的,男人也不例外,可是楊帆實在不習慣像柳君璠那樣臉上敷一層淺淺的白粉,帽子上簪一朵牡丹花的作派,依舊是清湯掛麵,清清爽爽。

    只是他在南洋曬黑的膚色已經漸漸變得白皙,雖然比不得那些喜歡敷粉的男人,卻比坊間大多數男人還要白皙一些,再穿上這樣一身淺皂色衣衫,很有些豐神如玉的感覺。

    楊帆漱了口、淨了面,換好了衣袍、靴子、革帶,又紮好了逍遙巾,往院中一站,還不見小蠻從閨房裡出來,他就在院子裡踱來踱去,踱去踱來。踱到日薄夕山,天邊只餘一抹淡紅的暈色,小蠻才從房中姍姍出來。

    一條高腰藕荷色的長裙,小團花的對襟窄袖襦,外罩錦繡半臂衫,再搭一條泥金帔巾,腳下一雙雲頭緞靴鞋,光鮮靚麗。俏美可人。尤其是那張嬌艷欲滴的小臉蛋兒,只一亮相,便把那夕陽彩虹的光彩全都奪去了,廊下頓時有一亮的感覺。

    看著楊帆灼灼的目光,那小嬌妻卻有些失措起來,她抻抻衣角兒,再看看裙下,然後微微有些害羞地問道:“有啥不妥麼?”

    楊帆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扯著嗓子衝前邊喊了一句:“小玄子。把馬換成車子,桃梅、三姐兒。快拾掇一下,跟著娘子出門。”

    “啊!”

    小蠻手指點在唇瓣上,萌萌怯怯地道:“不方便是吧?”

    楊帆趕緊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不不不,挺好看……”

    一句話沒說完,小蠻就跑了回去,一邊跑一邊說:“都怪郎君沒說清楚,那人家換一套衣裳好啦。”

    “別……”

    楊帆一句話沒說完。小蠻就提著裙襬,像只小孔雀似的沒入房中不見了。

    楊帆一扶額頭,頽然地軟了一下身子。又衝前邊喊起來:“小玄子,把車換成馬。桃梅,三姐兒,你們不用跟著出門啦!”

    ※※※※※※※※※※※※※※※※※※※※※※※※

    出福善坊,過擇善坊,兩人連騎並轡,進了溫柔坊。

    小蠻也穿了一身男袍,麗質天生,依舊難掩,卻是更多了幾分俊俏。遠看翩翩佳公子,近看始知是玉人。

    “郎君,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啊?”

    “嘿嘿,不用問!為夫事先已經打探的明白,此處有趣的很。”

    “不是吧,要關坊門了啊。”

    “我知道啊,不過沒關係啊,咱們今晚不回家了,就在外面過。你瞧,此處樓與樓之間都設了天橋,可自由往來,根本不用上街。”

    楊帆把馬鞭向前一指,只見一座座精緻優美的小樓,雕樑畫棟,樓上樓下綵燈高掛,旖旎溫馨,目不暇給。

    最吸引人眼珠的還是那些身段優美,姿容嫵媚、身著綵衣的姑娘,一個個站在樓頭,很熱情地向他們招著手,滿樓紅袖相招,好~~~不壯觀!

    雖然她們站在樓頭,依稀還有些遠,可楊帆目力驚人,把她們的眉眼五官看得清清楚楚,雖然他不懂女人的妝飾,卻能看得出這些女子衣著各異,妝扮各異,就連那唇妝,都是各不相同。

    石榴嬌、大紅春、小紅春、嫩吳香、半邊嬌、萬金紅、聖檀心、露珠兒、內家圓、天宮巧、洛兒殷、淡紅心、猩猩暈、小朱龍、格雙唐、媚花奴……,千姿百態,各不相同,楊帆當然叫不出這些唇妝的名稱,卻能看出這唇瓣的不同。

    “郎君今晚就是要帶小蠻到這種地方麼?”

    小蠻開心的神色不見了,微微透出生氣的模樣。

    楊帆沒有注意,樓頭有位姑娘正向他送著秋波呢,這位姑娘身材高挑豐腴,面如滿月,發挽高髻,鬢邊貼著花黃,胸前微露雪膚,擠出一道深溝,哎喲!那對“山東嗆面大饅頭”個頭兒還真大……

    見人家向他招手,楊帆一邊也很客氣地點頭還禮,一邊對小蠻道:“是啊!我向馮西輝打聽過的,咱洛陽城裡,數這溫柔坊最為繁華,艷舞笙歌、燈紅酒綠,可以徹夜不眠。”

    小蠻一勒馬繮,兩道又黑又亮的眉毛便輕輕地揚起來,既清且麗的臉龐上,那雙眸子隱隱帶出一絲妖意,一如當年她飛天而至、在修文坊內牆頭之下撞見扮小賊的楊帆時候,殺氣凜凜地道:“郎君今晚帶奴奴出來,敢情是來逛勾欄院風流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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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8 01:47:58
第十五卷 第四百一十一章 只是有點懼內

    比太監上青樓更淒涼的事是什麼?

    就是帶著老婆上青樓。

    這個地方很雅,確實很雅。

    花間隱榭,水際安亭。

    這裡的榭不止隱於花木叢中,亭也不只是停駐於淙淙水邊。或水邊、或花畔,因地制宜,因勢而成,身在其中,頓生忘卻塵俗之感,確是一處雅地。

    楊帆卻臊眉搭眼的,很沒意思。

    不遠處有水,水中有幾枝紅菱,燈影下,錦鯉點綴,紅菱便也搖曳起來,點點生姿。

    榭邊有欄杆,欄杆形態優美,曲線流暢,俗稱“美人靠”,此刻就有一個名曰小蠻的美人,將她婀娜的身姿倚靠在欄杆上,蛾眉翠黛,與這園林的雅緻混然一色。

    不遠處,又有一架鞦韆,在微風中輕輕搖動,這本是極美的一幅畫面。

    楊帆原想著,在這花間月下,與娘子吃些小酒、嘗些佳餚,觴詠之餘,再並肩行於園中,人以樹冠為傘,步行香花其間,可人如玉,荳蔻枝頭,陪伴娘子度過一個難忘的浪漫之夜。只是……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遠處裊裊傳來的絲竹之聲,間雜一兩聲妖冶**的輕笑,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們----這兒,是一家青樓。

    溫柔坊的大名,楊帆是知道的。不過他昔日在修文坊時那些相熟的朋友,可沒有一個有資格在這溫柔坊裡過夜,這兒的度夜之資高的嚇人,哪怕你不找玉人伴宿,沒有纏頭之資,僅是其他花銷,攢一年也未必攢得出來。

    所以……

    此間情形,楊帆都是聽他坊間朋友以訛傳訛傳來聽的。他以為這兒是蟾宮折桂一般的人間仙境,卻未想到男人眼中的人間仙境,哪兒能離得了聲色犬馬,即便是在這幽雅之極、幽靜之極的花園裡,也逃不開那種yin靡的味道。

    楊帆原先設想的很好,先包了一處優美之極的花園,叫幾道精緻可口的小菜,與小蠻花間飲酒,款意溫存,興到濃處,再帶她月下花間徘徊一回,陪她蕩盪鞦韆。等到三更時分,再與她手挽著手兒從那排排紅燈高掛的綉樓間穿行而過,通過那樓樓相連的天橋,漫步整個溫柔坊。

    溫柔坊裡,一夜溫柔。

    他也預料到這種地方總少不了歌姬舞伎,卻沒料到這裡的**味兒卻已是浸yin到了一草一木、一花一樹之中,根本不是他和娘子能夠浪漫一把的地方。

    楊帆事先還真的請教過馮西輝,只不過他說的是要與一位極親近的人尋一處極雅緻清靜的所在,馮西輝怎知他說的是自己的老婆?首選之地當然推薦了這裡。男人尋歡作樂,那叫風流,人家自然也不會刻意點明瞭此處全都是青樓。

    所以,楊帆懵懵懂懂地就帶著娘子來了。

    結果他發現,這兒的確幽雅清靜,如果要在這裡尋歡作樂,確實有無數的極秘密的空間,可是帶著老婆逛青樓,那感覺就很奇怪了。

    “這兒……,咳咳,與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楊帆摸著鼻子,心虛地道:“要不,咱們離開吧?”

    “沒有啊,這兒挺好的。這地方的姑娘,不僅生得俊俏,身段兒動人,而且知書達禮,善解人意,你要是不想睡覺,還能陪你做許多有趣的遊戲,什麼送鈎啊、射覆啊、擲色子啊……”

    小蠻數著手指,慢條斯理地說給他聽,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說得楊帆額頭冒汗。

    楊帆乾笑幾聲,吱吱唔唔地道:“我跟她們又不熟,跑這兒做什麼遊戲,還不如跟娘子回家去……哈哈哈……”

    “可你已經花錢了呀!”

    小蠻瞪起杏眼:“包了這座園子,一百貫啊!郎君一擲千金,咱就吃了點小菜便走了?”

    楊帆不說話了,自家娘子是小財迷,她提到錢……問題便很嚴重。所以楊帆不接話,只是繼續揉鼻子,那只很英挺很俊俏的鼻子都快被他揉平了。

    小蠻看著他發窘的樣子,忽然一笑,姍姍走來,偎坐在他懷裡,凝視著他道:“郎君似乎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地方?”

    楊帆苦著臉道:“如果來過,今夜怎會這般混帳,把娘子領了來?”

    小蠻甜甜一笑,嘴唇湊上去,在他腮上印下一個香吻,語氣柔和了許多:“說吧,今天為什麼要帶我出來,總有個緣由吧?”

    楊帆期期艾艾地道:“因為……明天就是七夕了。”

    小蠻眨眨眼道:“是啊,奴奴奇怪之處就在這裡。明兒七夕,要開夜禁的,郎君想要賞玩,明兒帶著奴奴大大方方地出來不好麼?為什麼偏要選在今日?”

    秋高氣爽,天氣已經不熱了,楊帆卻在擦汗:“因為……因為明天晚上……我有事情……”

    “郎君有什麼事?七夕這樣的日子,應該不會有人宴請郎君,郎君也不會宴請客人吧?”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

    楊帆又擦了把汗,遊移的目光忽然堅定起來,既然躲不過,他決定坦白。

    “妞妞,阿兄明晚……要去見一個人……”

    楊帆開始打感情牌,明知道一喚妞妞,小蠻就絶不會太難為他。

    “是個女人?”

    女人的直覺真的很可怕,小蠻馬上就猜到了什麼。

    楊帆緩緩地點了點頭:“嗯!是個女人!”

    小蠻的目光暗了暗,輕輕垂下頭,幽幽地道:“婉兒姐姐在我之前,我沒話說。阿奴姑娘……我也不是不能容得。你是個男兒家……”

    小蠻輕輕咬著嘴唇,瞧著愈發可憐了:“就算你在外面逢場作戲,偶爾有些……有些什麼,人家也不會怪你。可是……你要不要非得挑七夕這天跟她在一起?”

    七夕,於未婚的少女是乞巧節,更是乞求愛情婚姻的節日。於已婚的年青婦人,則是與郎君恩愛共度的節日。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楊帆若只是選在這一天出門也就罷了,選在這一天與別的女人共度,也就難怪小蠻黯然神傷。

    楊帆忙道:“當然不是這樣,你想岔了。”

    他握住小蠻的柔荑,懇切地道:“我之所以選在明天,是因為這是她定下的時間。而我當初答應她時,並沒有想到這麼多,你也知道。男人……有時候很粗心的。但是我明天見她,並不是為了卿卿我我。”

    小蠻抬起頭,看著亭外湛湛的夜空,天上繁星閃爍,一道璀璨的銀河橫貫南北,將天宇分割成兩半,在銀河的東西兩岸,各有一顆閃閃發亮的星辰,隔河相望,遙遙相對,那是牽牛與織女。

    小蠻癡癡地看著天空的牛郎與織牛,輕輕地道:“太平公主?”

    楊帆認真地點了點頭,輕聲道:“有些事,總要有個了斷的!了斷了,才能安心。”

    小蠻低下頭看著他,目光閃閃,就像天空中的“牛郎”和“織女”一般璀璨:“郎君不用解釋那麼多,奴奴當然相信郎君。男人如果有事想瞞著他的女人,你問他越多,他騙你越多,聰明的女人,莫不如不問。”

    楊帆驚奇地看著她:“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你什麼時候悟出這樣的道理?”

    小蠻飛白了他一眼,嗔道:“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這可不是奴想出來的道理,是王夫人對我說的。”

    小蠻向池中看了一眼,一條肥大的金鯉跳起來,尾巴一甩,“嘩啦”一聲又鑽進水裡,激得一枝芙渠搖曳不止。

    小蠻輕輕嘆了口氣道:“來俊臣被貶為同州參軍,王夫人也隨夫到任了,奴家卻是少了個可以談心的人。”

    楊帆乾笑兩聲,揉揉鼻子道:“你少了個可以談心的人,我就少了好多事情。如果你那可以談心的人回了洛陽,恐怕為夫也要多事了。”

    小蠻向他皺了皺鼻子,眸中忽然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好像整個天河都倒映在她的眸中,美麗的驚人:“明天你要去見她,所以今晚特意要陪我?”

    “嗯!”

    楊帆眼中露出一抹愧意。

    他的初吻給了太平,初戀給了阿奴,第一夜給了婉兒,小蠻呢……,大概是初婚和名份?唯其如此,他更覺得愧對伊人,因為明夜他本就該與小蠻在一起。

    “我答應你,從下一個七夕開始,年年七夕,我們都在一起過!”

    星空下,楊帆如是說。

    “嗯!”

    小蠻偎到他懷裡,甜甜地說:“郎君從來沒到這煙花柳巷之地,看著你那笨拙的樣子,人家很開心;男人其實總有事情忙的,而且忙的理直氣壯,郎君能把奴奴放在心裡面,人家很開心;郎君肯給奴奴這樣一個允諾,人家更開心。”

    她仰起臉兒來,笑容比星空更璀璨:“天下間,有幾個女兒家能得到這樣用心的呵護呢?所以……這兒是荒郊野嶺還是花街柳巷,亦或是清幽雅緻的所在,又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同什麼人在一起!”

    一條黃土夯實的平整大道,道路兩旁是成行的榆槐,站在這邊的樓上,可以看到對面的飛簷重樓,各種各樣的燈,高處低處屋裡房外,把整個溫柔坊點綴的彷彿天上的銀河。

    這裡有紅燭高照、有歌舞翩躚、有出雙入對、有淺唱低吟……

    還有一對手挽著手兒,經由一座座天橋,從一座樓走到另一座樓一雙人兒,彷彿漫步在天上鵲橋中的牛郎與織女。

    七夕還沒到,這一夜,是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七夕!

    不過,夜色掩映了小蠻的容顏,青樓中那些酒醉的男女不曾看清小蠻是易釵而牟,所以這羨煞眾人的一幕,很快就變成了“龍陽”的傳說。

    許多尋歡客於紙醉金迷中幡然醒悟:斷袖分桃,才是真愛啊!

    由此,洛陽男風更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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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七夕相會

    七夕,牛郎織女鵲橋會的日子。

    織女手巧,所以這一天世間小女子常在花園之中設香禱拜,希望織女能賜自己一雙巧手。

    牛郎和織女是一對被銀河阻隔,一年方能一會的苦命情侶,所以這一天又被天下有情人當成了情人節,公認這一天是有情人山盟海誓的好日子。以致後來白居易在《長恨歌》中也特意把這一天寫入詩中:“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大唐可以說是節假日最多的朝代之一了,另一個朝代是宋朝,這是公務員的天堂時代。當然,現在這是大周朝,不過在許多大唐百姓眼中,一直把這個“大周朝”混同於女皇陛下隔三岔五就要改一次的“年號”,根本沒有改朝換代的覺悟。

    七夕節,家家陳設瓜果酒飯,以祀牛女二星,如今既然朝廷把這一天也當成一個節日給大家放大假,還解了宵禁,喜歡熱鬧的大唐人當然不會放過這個通宵達旦、徹夜狂歡的好機會。

    天還沒黑,洛陽城裡就開始熱鬧起來。

    各戶人家小女子穿針引線、喜蛛討巧的事兒且不去管它,整個洛陽城張燈結綵,百戲樂舞,就跟過年一般,卻是吸引了無數的百姓。

    定鼎大街,從端門到定鼎門,筆直的一條線,長達八里、寬有五十丈的開闊大街上,大放炬火。光燭天地,金石匏革之聲,傳於數十里之外。

    長安城中月如練,家家此夜持針線。

    仙裙玉珮空自知,天上人間不相見。

    長信深陰夜轉幽,瑤階金閣數螢流。

    班姬此夕愁無限,河漢三更看鬥牛。

    如今的洛陽城,可是比長安城更繁華的所在,其中熱鬧,不問自知。

    面對如此盛景。太平公主雖然約的是與楊帆泛舟洛水,卻也不會棄定鼎風情於不顧,前往天津橋乘舟同行之前,少不得也要同遊長街。

    為了方便出門,太平今日依舊是一身男裝,只是明顯她是打扮過了,唇也涂朱,眉也細細,往常慣見的嬌艷嫵媚不甚明顯。倒隱隱有一種婉約似水的感覺,以致楊帆第一眼看去。有種看到了婉兒的感覺。

    太平的八個極壯碩的女相撲手也換了男裝,隱於他們前後左右,隔著數丈遠悄悄護侍著,楊帆則與太平公主並肩而行,漫步在熱鬧的定鼎大街上。

    大街上百戲喧嘩,熱鬧非凡,兩個人走得卻很慢,也很靜。

    這是自他們那年上元長街邂逅之後,兩人頭一次同遊定鼎大街。漫步街頭,不約而同想起當初於百尺燈樹上頭的那一幕,依稀如昨夜一夢,二人心頭不禁都有一種微微的悵然,或許那是對年華悄逝的留戀。

    太平公主看看天空,天空澄淨,宵漢明朗。不過因為街頭熱鬧的緣故,瞧著那滿天星斗,也似沾染了幾分凡間的喜氣。

    太平公主輕輕嘆道:“牛郎織女,銀河分隔。一年一聚首,當真不易呀……”

    這一聲嘆,氣也幽幽,不知道她是嘆牛郎織女,還是嘆自己與楊帆相聚一遭不容易。

    楊帆也抬頭看天,淡淡地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其實牛郎織女天天相見的,世間凡夫俗子以己度人,便以為神仙也如他們一般受苦。”

    太平公主又好氣又好笑,手中描金小扇輕輕一轉,便在楊帆肩頭敲了一記,輕輕嗔道:“大煞風景!”

    左近的兩個健壯女相撲手登時扭過臉兒去,非禮勿視。

    楊帆笑笑,對太平公主這明顯是打情罵俏的舉動未做什麼反應。

    太平神色微微一黯,又悵然吁道:“就算如你所說,這牛女二星,其實是天天相見的,世間凡人,為什麼偏要把自己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的苦,寄託在神仙身上?”

    楊帆聳聳肩道:“楊某愚鈍,著實不知。說起來,這七夕乞巧,是女兒家特有的節日呢,雖然許多男人跟著湊熱鬧。”

    太平公主把描金小扇在掌中輕敲,沉吟說道:“女兒家的節日麼?如果是因為女兒家的原因,我想……大概就是因為在女兒家心中,好男人就像天上的牽牛星一樣,可遇而不可求。可心可意的男兒郎,打著燈籠都難找啊……”

    前邊幾個打扮的嬌俏可愛的小女子,打著幾盞鯉魚燈、橘子燈從他們身邊翩然走過,似乎在印證太平的感嘆,只是傳入他們耳中的,還有那幾個小女子“咭咭”的笑聲,哪兒識得半分愁滋味。

    楊帆有些禁受不住了,咳嗽一聲道:“殿下,咱們什麼時候去洛水泛舟啊?”

    太平公主白了他一眼道:“還有一夜功夫呢,長夜漫漫,你急什麼?”

    太平妙眸一轉,忽然似笑非笑:“莫非……你喜歡與我獨自泛舟?”

    楊帆打個冷戰,趕緊乾笑道:“啊……依我之見,咱們還是再往前走走吧,走到定鼎門,咱們再走回來。”

    太平公主哼了一聲,幽幽地道:“宮裡那些事情……我很煩,你就不能讓著我點兒?”

    楊帆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兩個人繼續肩並著肩,不言不語地往前走,雙眼輕緩地掃視著身邊歡歡喜喜、輕盈飄過的少年男女,大街正中百戲喧騰的場面卻是看也不看。

    “咦?前邊在幹什麼?”

    楊帆和太平正走著,忽見前面圍了許多人,今天定鼎大街上有各種各樣的表演和雜耍,有些地方聚攏的人多並不希罕,不過這一處地方是路邊,不可能有人放著中間不去,在路邊表演的。而且這一注意,似乎還聽到陣陣鵝鴨慘叫的聲音。

    太平公主細眉一挑,把手中的描金小扇向前輕輕一指,立即就有四個膀大腰圓的女相撲手晃著膀子走上去。

    四女過處,“波分浪裂”,趟出一條康莊大道,楊帆和太平公主便施施然地走了進去。

    那看熱鬧的人硬生生被擠開去,本來頗為不滿,可是一瞧這一行人的氣勢,知道是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到了嘴邊的話便不敢罵出來。

    楊帆到了前邊一看,又是驚咦一聲。

    只見前邊地上放著一隻大鐵籠,籠子不是直接放在地上的,籠底是一層薄鐵板,底下堆著燒紅的炭火,籠中有鵝鴨各一隻,籠子中央還有一隻銅盆,裏邊也不知盛了什麼東西,燈光照耀下看來不似清水。

    那炭火烤熱了鐵板。鵝和鴨痛疼難忍,就在籠中飛奔亂竄。繞火疾走,有時口渴難耐,便撲過去飲一口銅盆中的汁液。

    楊帆不解其意,拍拍旁邊一個看得津津有味的看客肩膀,問道:“兄台,這是什麼戲法兒?”

    那人瞧了他一眼,便不再回頭,只是興緻勃勃地盯著籠中的鵝和鴨,笑答道:“那高台上的幾位客人在這裡一邊觀賞戲舞。一邊烹製美食呢。這大鵝和肥鴨是他們買來的,籠中銅盆裡盛的是佐味的調料,說是等這鵝鴨活活炙死,也就吞飽了味汁,其肉鮮美至極。呵呵,這種吃法,當真聞所未聞。”

    “什麼?”

    楊帆聽了。不禁與太平公主對視一眼,目中盡皆露出駭然神色。

    雖然鴨鵝本就是要被人吃的,不過用這種殘忍的手段虐殺禽畜,他們也是聞所未聞。二人不約而同便往前方高台上看去。

    那檯子搭建處距這裡不算太近,大概是嫌那鴨鵝慘叫太過吵人,另外那鴨鵝撲打著翅膀在籠中亂飛亂竄,鵝毛鴨毛飛飛揚揚,也殊為不美。

    不過那高台上燈燭明亮,照得如同白晝,二人從此處看去,卻將台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台上共有三人,三個不滿雙十的錦衣少年,錦衣胡帽,氣度不凡。三人都懶洋洋地半躺在一具坐榻上,衝著對面長街上的踏歌戲舞的百十名男女指指點點,談笑風生。

    燈光下,粗略一看,便覺三人都十分俊俏,其中一人靠近他們所站的這一側,看那人大約只有十五六歲年紀,還是一個半大的後生,清秀的眉眼已是十分的俊俏。另外一人或許將及弱冠,五官宛然如畫,美得有些不似男人。

    再看最外側那人,楊帆頓時一怔。此人容貌,已經不能用清秀俊逸來形容了,那眉眼五官,麗色照人,清且妖、魅且麗,姿容之美,怕是不在阿奴、小蠻之下。如果說方才中間那少年美得不像男人,這個人分明就是個女人。

    楊帆之所以沒有拿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去比,是因為婉兒和太平固然或嬌艷或清麗,但是那種成熟女性的美,卻是與俊俏無關的。俊俏是一種介於中性之間的俏美,阿奴和小蠻年紀小一些,所以更接近這種美麗。

    楊帆想到問題所在,心中登時便起了疑竇:“或許這少年本就是女兒身,易釵而弁,便於外出?”

    楊帆運足目力仔細看去,此人五官精緻,膚色白皙,那種白可是真正的白,絶對沒有敷一點粉,卻是粉光緻緻,瑩潤如玉。

    “那是個女人!”

    太平公主在楊帆耳邊悄悄說了一句,看他依舊直勾勾地看著台上,心中忽生醋意,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他腰間輕輕掐了一把,嗔道:“眼珠子收不回來了麼?”

    楊帆長長地吸了口氣,依舊盯著台上那那笑靨如花的照人麗色,低聲道:“不,那是個男人!”

    太平公主順著他的目光又瞟了一眼,說道:“我說的是最外側那個!”

    楊帆道:“我說的也是他!”

    太平公主“噗哧”一笑,道:“胡說八道,你什麼眼神兒呀,他要是男人,不知要羞死多少女人了。哼哼,要不要賭一下,如果他真是男人,我就剜了這雙眼珠子給你。”

    楊帆扭過頭來,認真地道:“公主最好不要設這個賭。他真是男人!因為……我已經看見了他的喉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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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一十三章 殘忍的美食

    太平公主聽了楊帆的話,嘴巴張成了O形,有點像個一驚一咋的可愛小女孩。

    她看看台上那個不像男人的男人,再看看身旁一臉認真的楊帆,追問道:“你不是說笑吧?”

    楊帆沒有說話,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太平公主又看看台上那個“女子”,不敢置信地道:“男人……怎麼可以生成這般模樣?真是妖孽!”

    楊帆似笑非笑地道:“倒也不算甚麼,據說像姑堂子裡有許多這樣的男子,鮮膚勝粉白,齶臉若桃紅。腕動飄香拂,衣輕任好風……”

    太平做了個欲嘔的表情,輕啐道:“噁心!”

    她又白了楊帆一眼,嗔道:“那種地方,可絶不許你去,叫我知道了,先打折你的狗腿!”

    這句話說完,她的臉上便有點紅。

    楊帆聳聳肩道:“我倒不曾去過那種地方。不過男風之盛,自古使然。太早的話,記載都流佚了,可是自春秋戰國以來,史書上卻是屢見不鮮了。到了漢代,尤為盛行,漢高祖劉邦、漢文帝劉恆、漢武帝劉秀……,大漢二十五帝,近一半養男寵的。至於本朝,風氣更盛,男子舉體自貨,迎送恬然。什麼香火兄弟,旱路英雄,坊間比比皆是呢。呵呵,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攬褲輕紅出,回頭雙鬢斜嘛……”

    太平公主把一雙美麗的眉毛輕輕地蹙起,不屑地道:“別說了,越聽越噁心!乾坤陰陽、男女雄雌,自當有所區分,鬚眉男子美麗妖冶,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於女子,那算什麼事兒?不要說男子雌伏以娛男子。只是男子生具女相。就夠噁心了!”

    楊帆睨了她一眼道:“貌似殿下此刻以女兒之身,穿的卻是一身男兒服飾呀。”

    太平公主吸了口氣,用挑釁的目光乜著他道:“那你看我,哪兒像個男人?”

    她這一吸氣可不得了,胸前兩團圓潤更如奇峰突趣,纖腰束帶,翹臀突出,雖著男袍。女態畢露。尤其是她的臉龐,在燈火照耀下,顯出異樣的嬌媚,一雙花瓣似的紅唇輕啟微翕,只要不是瞎子,誰能拿她當了男人。

    楊帆不敢再看,卻也沒有答覆,只把頭扭了過去。

    太平公主得意地一笑,又向台上看了一眼,說道:“不過。這三人絶非像姑堂子裡的孌童。”

    楊帆道:“如何敢做此斷言?你認得他們?”

    太平道:“不認得。不過,孌童名妓。縱然富有,擺得出這般排場,卻不會有他們這般氣度。”

    太平公主輕輕眯起了那雙嫵媚的鳳眼:“細看他們的衣飾妝容,卻也算不得極富的人家。但是他們的一舉一動,乃至他們身後侍候的一個小廝,都自有一種氣度。那是世家大族累世熏陶出來的氣韻,暴發戶學不來。供人嬖倖的男女更不可能!”

    楊帆看不出這些東西,但他相信太平公主的眼光。

    楊帆搖搖頭道:“管他是孌童還是天生女相,與我們全不相干。走吧,再去前邊走走!”

    此時,那一鴨一鵝已把雙足燙得酥爛,整個兒躺在鐵板上,氣猶未絶,被那鐵板燙得渾身抽搐,陣陣肉香已然飄出,可那鴨鵝時不時的還要發出一聲慘叫,太平也不忍卒睹,楊帆一說,正合其意。

    兩人正要離開,忽然就見兩個青衣小帽的僕人牽了一頭幼年的驢子到了台下,揚起臉來沖台上說了幾句什麼,因為這街上嘈雜,楊帆也未刻意去聽,所以連他也未聽清說了什麼,只聽台上那個貌相最似女子的美男吩咐道:“殺了吧,趁熱烹熟,才好下酒!”

    隨即就見兩家僕將那小驢牽到這一側來,馬上就有幾條大漢撲上去,將那驢子四足處釘下四根木鍥,又取繩子將驢子四肢牢牢縛住。楊帆和太平公主本待要走了,見此情景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忍不住又停下來。

    就見那幾個僕人手腳極麻利地就把那驢子綁好,顯見已不是頭一回幹這種事了。然後就見一條大漢赤了上身,手執牛耳尖刀一柄,到了那驢子身邊,手起刀落,“噗”地一聲,血光迸現,就在那驢子腹下開了一道口子。

    圍觀的百姓“轟”然一聲,駭得紛紛後退,太平公主也禁不住尖叫一聲,以手掩口,嚇得有些呆了。楊帆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去牽起她小手,拉著她退後幾步。那綿軟的小手握在掌中,只覺清涼如玉。

    太平公主還真沒親眼見過宰殺牲畜,被這一幕嚇了一跳,小心肝卟嗵嗵亂跳,手掌一被楊帆握住,知他有呵護之意,心中不由一甜,悄悄瞟了他一眼,卻見郎君正緊盯著前方那頭驢,心下稍稍有些不甘,不禁在他掌心用指甲輕輕刺了一下。

    只見那使刀的僕人一刀下去,隨即就把一隻赤膊的大手順著那汩汩流血的傷口掏進了驢腹,看他矮身似乎摸索著什麼,忽然一聲大喝,旁觀眾人又是一聲驚叫,一截驢腸已被他從驢腹中硬生生扯了出來。

    “嘔……”

    太平公主再也忍不住了,一陣陣地直犯噁心,她趕緊扭轉了身,把自己藏在楊帆肩後,急急道:“快走快走,不要再看這種東西!”

    楊帆答應一聲,便與她往外走,太平公主頭也不敢回,只把手牢牢牽住了他的衣角,看著好不可憐。楊帆卻是好奇之極,不知道那些人到底要幹什麼,所以退得甚緩,依舊盯著裏邊看。

    只見那使刀的家僕就在那驢子酸楚悽慘之極的號叫聲中揮刀切下一段驢腸,丟進旁邊一個大盆,馬上就有人開始清理清洗。

    人群中有人興緻勃勃地道:“嘿!瞧見了吧?聽說人家這種吃法,就是圖個新鮮。等這驢腸兒清洗乾淨,下鍋烹熟了,那驢子還慘叫未死呢。品嚐起來,那驢腸兒特別的鮮美。”

    楊帆輕輕搖了搖頭,心道:“把驢子殺了,再以驢腸烹飪,與這般活生生取驢腸烹調,味道上能有什麼區別?這些人的想法真是怪異。說到底,不過是譁眾取寵罷了。”

    二人走出好遠,太平公主才發現自己還像個小女孩兒似的牽著他的衣角,不禁害羞地放了手。隨即想起他方才握著自己手掌的感覺,依稀便似那年上元,牽著他的手在長街上奔跑,心中一甜,受了驚嚇的心才稍稍穩定下來。

    楊帆可沒她這頃刻間心思百轉的想法。只是搖頭吁嘆道:“只要過節,這定鼎大街上總是有些熱鬧可看。”

    太平啐道:“那算什麼熱鬧,先是生得不似男人的男人,這也就罷了,偏好這般殘忍的烹飪,更加噁心。”

    楊帆笑了笑,未予評價。

    就在這時,遠處有一群女孩兒嘰嘰碴碴地過來,七嘴八舌,十分興奮。

    “你撿到了麼?”

    “嘻嘻。那是自然,我撿到了兩支呢。一支七孔針,一支金鈿針。”

    “哎呀,你運氣真好,我在地上尋摸了半天,一枚都沒撿到,真是晦氣。”

    “嘿嘿,叫你打著燈籠出來。你非說我們都提了燈,不必再打燈籠,懶麼。我提著燈籠往地上照,看見那銀光閃閃的,自然就能撿到了。”

    “哎!”那個女孩兒更加地垂頭喪氣:“這針是聖人灑下來的呢,沾過聖人的手的,我若早知道,怎也要打一隻最亮的燈籠出來。”

    太平聽了微微一笑,眼中露出悵然的神色。

    原來,這七夕節宮裡面也要過的。每逢七夕,織染署便要祭杼。中尚署則向嬪妃宮娥發發七孔針、金鈿針等乞巧之物。皇帝和皇后還會在端門上再搭錦繡高台,在上面陳列瓜果酒饌,求恩於牽牛織女。

    有時還要向城下拋灑七孔針、金鈿針,然後允許百姓接近,在地上撿拾,從高樓上看去,地上無數的人打著燈籠走來走去,倒也是一幕好玩的情景。太平公主小時候陪著父皇母后七夕賞玩,就曾在高台上拋灑過七孔針、金鈿針以為遊戲,如今想來,恍若一夢。

    那未曾撿到乞巧針的女孩兒見那撿了兩枚縫衣針的女子得意洋洋,便打擊她道:“也未必都是聖人拋下來的呢,說不定還有太子、還有嬪妃、還有宮人。”

    撿了針的女子哼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宮人哪有資格向萬民拋灑乞巧針,嬪妃或太子自然是可以的,可是當今太子已經快被廢了,整天幽禁在東宮,不得踏出半步,還能與聖人一起過七夕麼?”

    太平聽到這兒,眼神頓時一黯,太子將廢的消息,就連這民間小兒女都知道了……

    那女孩兒又道:“太子都沒資格來,你說哪兒來的後宮嬪妃?”

    太平公主雙腿像灌了鉛,走得頓時遲緩起來。

    楊帆走出幾步,忽然發現太平沒有跟上來,扭頭一瞧,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想到方才那民間女孩所言,知道太平所憂,他想回身安慰幾句,話到了嘴邊,想了想又嚥了回去。

    武氏後裔,沒有配為儲君者,一直以來,楊帆的打算也是要扶保李唐複位,這一點上,他與太平公主可謂志同道合。但是眼下形勢,太子的確岌岌可危,未來的事態變化難以預料,楊帆欲待寬慰,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太平公主越走越慢,以她的眼光,如何不知太子危矣,只是今日難得把心事放下,卻又被那民間女子一句話給勾了起來:如今母親作皇帝,李唐未必沒有復興的希望,可是儲君之位一旦落入武氏手中,那就大勢去矣!

    可是母親一旦有所決定,誰還能影響她呢?母親最相信的從來也不是她的親人,越是親人,越是叫她忌憚三分……,太平公主愁腸百結,不知怎地,方才所見高台之上那個形容姿色比女兒家還要美麗三分的少年形象忽然在心中一閃而過。

    太平公主眸光一動,攸然站住腳步,招手喚過一名女相撲手,附耳道:“你去,打聽一下方才以活驢抽腸的那三位少年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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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一十四章 好色賦

    街頭百戲,熱鬧非凡。

    可是熱鬧總要與有趣的人兒一起,才能覺出其中的趣味,楊帆現在和太平公主漫步街頭,卻不知該如何浪漫起來。

    滿城燈火,長街光明如晝,那感覺於楊帆而言,卻遠遠沒有昨夜那如夢如幻,似飲甘醇的感覺。

    太平公主此刻的心情比楊帆還要低落一些,那幾名少女無意中的話,使她心中的歡喜一掃而空。想起兄長、想起李家、想起自己未卜的命運,她便鬱鬱難解。

    “我們去天津橋頭吧……”

    “這兒好生吵鬧……”

    兩人幾乎不約而同,話雖不太一樣,意思卻是一般無二。

    於是,他們轉身,向天津橋頭走去。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見天津橋了,橋頭的燈火把那婉約的長橋烘托得如同天邊一彎弦月。

    就在這時,一個婦人與一個半大小子急急奔來,與楊帆和太平走了個對面,因為腳下急促,險些撞在一起。

    這長街上本就人來人往,太平公主既然想享受民間煙火氣,那八個健碩婦人就不能把但凡能挨著公主身子的人都提前轟開。

    這裡是天子腳下,尋常情況也不會冒出個人來二話不說便上前傷人,是以雖見那婦人腳下甚急,但她本身是個女子,身邊領著的也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所以那八個健婦便未露面驅趕。

    這時見他們險些撞了公主,才有兩個健婦想要上前護衛,楊帆見那婦人急著躲避太平,差點兒一跤跌倒,連忙搭手扶了她一把,見她衣著髮式是個已婚的婦人,便緩聲道:“大娘小心著些。”

    “多謝郎君!”

    那婦人向他道了聲謝,挽起那半大小子剛要走避,後面便急急追出三個人來。中間一人拿扇子指著她,嚷道:“娘子休走!”

    他三步兩步趕上來,伸手把那婦人一攔,哈哈笑道:“這位娘子,我潘某人又不是吃人的大蟲,嘿嘿,只是想請你吃杯水酒罷了,何必急著走呢?”

    那婦人又氣又急。說道:“奴家一個婦道人家,與足下素不相識,與你吃的什麼酒?好不知禮數,快快閃開!”

    那姓潘的擠眉弄眼地笑道:“原先不認得沒關係,一頓酒吃下來,不就認得了麼?”

    楊帆與太平公主對視了一眼,卻未料到眼看將到橋頭,居然遇到了調戲民女這種惡俗的情節。然而,越是惡俗越是常見,軟紅十丈。大千世界,陽春白雪絶不是生活的主題。所以孔老夫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也虧得此處在橋頭側面。燈光不夠明顯,太平公主一身男裝站在楊帆身畔,那人匆匆掃了一眼,沒有看清她的麗色,要不然怕是這場是非就要被太平公主招惹上了。

    一見是這般情形,楊帆和太平公主不禁認真地看了那婦人一眼,這婦人身段嬝娜修長。膚色白皙,臀腴腰細,頸項修長。瞧著水靈剔透。看她年紀,該有二十五六歲,樣子端莊嫻慧,透著一種別樣的美麗。

    不管是她春水般明麗的眼神還是玉一般潤澤白皙的膚色,整個人都由內到外散發著一種純淨的氣息,因此那種端莊氣質的美麗也就格外地動人。在她旁邊站著一個少年,大約十三四歲,長得虎頭虎腦十分敦實,大概是她的弟弟。

    再看那以扇攔人的潘姓青年,卻也有二十四五歲年紀,模樣並不難看,眉眼透著些清秀,只是那眼神和表情,似笑非笑的總是帶著幾分猥瑣的味道。

    “天子腳下,朗朗乾坤,足下還請自重!”美婦人蹙著眉頭說罷,拉起那少年就想走,那潘姓青年嘿嘿一笑,把手一擺,後面跟上來的兩個人便一左一右把她挾住了。

    見此情景,楊帆和太平公主便不忙著走了,楊帆平日在坊間也見過豪門公子或者潑皮無賴看見貌美的女子會上前不三不四調戲一番的場面,太平公主卻是從來沒有機會見到這樣的情景,是以站住腳步,只在一旁看著。

    雙方三言兩語的,楊帆和太平公主站在一旁,便把事情聽明白了一個大概。

    原來這婦人不是那少年的姐姐,卻是他的母親。那少年已經十三四歲,如此看來,這美婦人應該比她年輕的面相還要大著幾歲。他們母子也是趁七夕出來遊玩的,不曾想卻遇到了姓潘的這個斯文敗類。

    這姓潘的叫潘君藝,今天也是帶著兩個家僕出來賞玩的。一開始他專挑人多的地方去,在人群裡擠擠擦擦,蹭一蹭這個婦人的豐臀,挨一挨那位姑娘的玉乳,揩油揩得心花怒放。他玩的正高興,便遇到了這位帶著兒子逛街的美婦人。

    要說起來,這潘君藝倒也是個有品味的,大概是平時妖冶艷媚的女人見得多了,見這婦人一副端莊嫻慧的樣子,就像一個大魚大肉吃到吐的食客,突然見到一盤水靈靈的小菘菜,頓時饞涎欲流。

    其實他也小心的很了,特意跟著這位小娘子轉悠了半天,見她只領著一個兒子,身邊連個使女丫環都沒有,便曉得是個小門小戶的人家,膽子大起來,這才動了歪腦筋。這一路追,一路撩撥,潘君藝起了性兒,還真有些放不下了。

    太平公主起先還有些好奇,待她聽清了事情經過,頓時露出厭鄙神色,對楊帆輕嗔道:“你還在這兒看著做什麼,還不上前打發了這厭物滾蛋!”

    楊帆瞟了她一眼,心道:“你堂堂公主殿下,身邊又有八大金剛護駕,只消吩咐一聲,還不立馬叫他消失?何必非要支派我呢?”

    孰不知在太平公主心中,此時卻斷無一點指使楊帆的想法,倒是女子一般遇到了事情,下意識地便向自己男人尋求支持的心態,至於她自己就有能力制止這般行為,卻是忽略了的。

    楊帆本也有心制止的,聽了太平公主的話,便上前一步,喝道:“住手!”

    那潘君藝把那婦人擠兌到牆角。她那憤怒叫罵的兒子也被一個家丁扭住摁在一邊,正想伸手去勾那婦人圓潤可愛的下巴,陡聽楊帆一聲大喝,扭過頭來乜了他一眼,便把臉色一沉,冷冷地道:“閣下,這條道兒寬敞的很,走你的路吧。不要多管閒事。”

    楊帆微笑道:“對我而言,這可不是閒事!既然看見了,我若不管,可是有虧職守的!”

    說著上前一步,把手往潘君藝肩上一搭,微微一用力,潘君藝疼得“噯噯”直叫,趕緊鬆了手。楊帆依舊捏著他的肩膀不動,對那婦人道:“大娘帶了兒子離開吧。”

    那婦人又驚又怕,連忙向楊帆襝衽道謝。又惶然看了兒子一眼,他的兒子此刻正被潘君藝的一個家丁扭著呢。

    太平公主把扇子搖了搖。一個作男子打扮的女相撲手便閃過去,伸手一拍那家丁肩膀,那家丁扭頭一看,一隻鉢大的拳頭便迎面飛來,“砰”地一聲,他的臉上就像開了個染坊,五顏六色地披掛下來。

    那人腦門一蒙。仰面摔在地上,再爬起來時才覺得一陣巨痛,想要張嘴咒罵。陡然發覺牙齒露風,伸手一摸,只摸了一手的血,原來牙齒也被打落了幾顆。

    那婦人只是個尋常小戶人家女子,見不得這樣的場面,一見兒子脫身,趕緊牽了他的手,一邊向楊帆和太平公主急急道著謝,一邊急急離去。

    潘君藝見他們比自己還要霸道幾分,不禁勃然大怒道:“好膽,你們這幾個市井狗奴,竟然敢打傷本公子的家僕!本公子要送你們去洛陽府吃板子!”

    太平公主不耐煩地對楊帆道:“你是要在這兒升堂問案嗎?還不快打發他們滾蛋!”

    楊帆哈哈一笑,捏著潘君藝肩膀的手便倏地一下滑到了他的脖梗後面,大手一卡,潘君藝登時連話都說不上來,嗆得只是咳嗽。

    另一個家人見狀,怕自家郎君吃虧,趕緊叫道:“住手!我家郎君可是吏部考功員外郎家小公子,你敢如此無禮!”

    楊帆咦了一聲,道:“原來還是出自官宦人家,如此劣行,實在有辱你家門風。本官就替他老子教訓他一番!”說完抬起腳來,“砰”地一聲踢在潘君藝的屁股上。

    楊帆這一腳可沒留力,疼得潘君藝哎喲一聲,楊帆把潘君藝的屁股做了蹴鞠的皮球一般,似乎在表演顛球之技,那一條腿頃刻間便踢出十七八腳,最後放開潘君藝的肩膀,用力一腳,把潘君藝踹得直撲出去,一個狗吃屎撲倒在地。

    楊帆重重地哼了一聲,拍拍腰間道:“本官是刑部的,你說管不管得這件事?!再讓本官看見你們倚仗權勢欺男霸女,須要你等好看,等把你們拿進衙裡吃板子的時候只怕你那老子面上也不好看!滾!”

    眼見這人身手,又復聽說他是刑部的官員,那兩個家丁情知今日撞中了鐵板,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上前架起潘君藝逃之夭夭。楊帆拍拍手走回來,太平公主笑吟吟地道:“好大威風!”

    楊帆搖搖頭道:“不過是個斯文敗類,仗著家世欺壓良善的紈褲而已,有什麼威風可言。”

    太平公主莞爾一笑,小扇向前一指,道:“喏,船就停在那裡,我們過去吧!”

    兩個潘府家丁怕自家公子吃虧,架著潘君藝腳不沾地的逃出好遠才把他放下,潘君藝雙腳剛一沾地,就狠狠一巴掌摑在那個未曾受傷的家丁臉上,惡狠狠地罵道:“沒用的蠢才!”

    他氣極敗壞地撣了撣沾了泥土的衣袍,又道:“以後少報名號,你想壞了我爹的名聲麼?”

    那家丁唯唯喏喏地答應,潘君藝回頭過來,看著遠處正走向碼頭的楊帆背影,咬牙切齒地道:“刑部是麼?哼!等老子查出你是誰來,定叫你好看!”

    那個被公主府的健僕一拳打得滿臉開花的家丁扶著被打歪的鼻子,哭喪著臉道:“郎君,咱們回府吧!”

    “不回!”

    潘君藝滿臉戾氣地道:“老子平白吃了這麼一個大虧,這事兒就這麼完了?呸!老子不睡了那個女人,這口惡氣難出!給我追,一定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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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一十五章 洛河一夜

    自從武則天封洛水為神河,禁止在洛水捕魚之後,這河上便冷清了許多。

    如今正是夜裡,又無漕船經過,河上便僅有幾艘遊船。

    這些遊船,也是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尋常人家沒那個閒心,即便有那份心思,也禁不起官府反覆登船盤查他們有無攜帶魚網釣具。

    太平公主準備的這條船不太大,不是那種豪華的樓船或畫舫,外表看來很普通,而且只有一層,中間是船艙部分,頭尾是甲板,頂多能裝二三十人的模樣。

    船和岸間早就搭好了踏板,沿河檢查的公差已經知道這條船的主人是誰,所以絲毫不敢攔阻,太平公主和楊帆上了船,解纜揚帆,船緩緩駛到船心,便沿著洛水向下游而去。

    兩邊岸上,還是喧聲不絶,笙歌漫舞,然而距此終究隔了一段距離,船上便幽靜了許多。

    前甲板上,只有楊帆和太平兩人,八個健婦已經避進船艙去了,兩岸燈火,上為星河,水光粼粼,漸次朦朧。雖然已經入秋,習習秋風拂來,卻並不叫人覺得有寒意。

    不知何時,太平公主已經摘去襆頭,雖然依舊是一身男裝,不過長髮飄飄,拂散於兩肩,星光燈影中,有一種異常柔美的感覺。

    太平公主輕輕地吁了口氣,望著兩岸緩緩滑過的景緻,昵喃地道:“到了這兒,我才覺得輕鬆一些。”

    楊帆轉過頭,凝視著她道:“長街上不好嗎?”

    太平公主搖搖頭,輕聲道:“孤獨!那兒人太多,所以……我很孤獨。”

    這句話似乎很費解,但是楊帆聽懂了。

    楊帆沉默了一下,目光迎著對面緩緩駛來的一艘畫舫,說道:“也許對你來說,孤獨已是難耐的痛苦。可是天之驕女真有那麼苦嗎?如果那樣,又怎會受到天下人的羨慕。很多時候,尋常女子不是沒有你這樣的心情,而是她們沒有功夫去憐傷這樣的感覺,因為她們受的苦比你多得多,比這更苦的事,她們也要多得多。”

    太平公主的眉尖微微地蹙了一下,沒有得到楊帆的安慰也就罷了,反而被他含蓄地刺了一下,這個傢伙,就沒有一點憐香惜玉之心麼?

    太平公主的眉尖只是微微一蹙,便又舒展開來:“唯因如此,他才是楊帆呵,獨一無二的他。”圍在她身邊,願意恭維她的人多了去了,只要她願意,每天都能有無數地男人小意地侍候她,她之所以迷戀楊帆,不正是因為他的與眾不同麼?

    也許,他英挺的身影第一次走進這位美麗的公主心中,就始於那次,在這洛水河畔,他對公主的斷然拒絶。太平公主星光般明亮的雙眸凝視著他,柔柔地說:“不管怎樣,今天你肯來陪我,我很開心,真的!”

    楊帆同樣凝視著她,認真地道:“可我一點都不開心,我不願意被人強迫、被人擺佈,哪怕她是一位美麗的公主,哪怕有數不清的男人對這樣的邀請求之不得,我說的也是真的!”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又吸進一口秋風,於這一吐一吸之間,沉聲問道:“你說……婉兒的誓言並非不可解,現在可以告訴我了麼?”

    太平公主臉上微微漾起一抹慍色,隨即便無奈地苦笑起來:“你對著我的時候,就不能有點兒耐心麼?”

    楊帆沒有說話,太平公主的語氣微微帶著些央求的味道:“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快樂過了,上一次的時候,還是那個上元夜。今晚,我們不談公事,也不談別的男人或女人,好不好?”

    沉默了一下,她又追加了一句:“明天早上,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

    楊帆雙手扶住船舷,迎面那艘畫舫正從船側駛過,激起的水浪讓他們的船起伏不已,楊帆在船頭的起伏中,向太平公主微笑了一下,說道:“好!今夜七夕,有沒有酒喝?”

    ※※※※※※※※※※※※※※※※※※※

    船上有酒。

    有各種各樣的美酒,大唐排得上字號的名酒這兒都有。當然,最多的還是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們使用的就是一套晶瑩剔透的夜光杯,杯子在燈下熠熠放光,殷紅的酒液注入酒杯,紅紅的酒色映紅了他們的臉。

    兩個人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一切叫他們煩惱的問題,這個夜晚,只交給歡樂。

    他們聊的很多,太平公主向楊帆講她第一次看到這個擊鞠少年時的感覺,講他第一次拒絶自己招攬時的意外,楊帆則講他在白馬寺訓練眾和尚,如何想著打敗內廷眾女子。

    當然,他也講到了他當初為什麼會出現在洛水河畔,講到了他們用計對付柳君璠,使柳君璠主動寫下《和離書》,最後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故事,弄得太平公主非常開心。

    酒菜很豐盛,雖然都是魚,做法卻是煎炒烹炸,五花八門。魚的種類也很多,都是從這洛河裡現撈上來的鮮魚,現撈現做。

    早在三四年前,武則天就下旨洛河禁漁了,但是這禁令只能對市井匹夫有用,公主要吃洛河的魚,自然易如反掌。

    太平公主的八大金剛因為他們進了船艙,於是又避到外面去了,船伕也好,廚子也罷,自然不可能在一邊兒聽他們說話,所以船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只有兩個人,卻並不覺得船上空曠。

    孤獨這種事,其實並不在於人多或人少,尤其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

    酒杯不大,每一杯酒都剛剛好叫人品味到它的醇香便見了杯底,所以酒便倒的勤,酒倒的勤了醉的就快,當楊帆覺得自己的臉龐已經脹脹的有些發木的時候,太平公主的眼神兒也發直了。

    “這船要駛到哪兒去?”

    楊帆的神志還是清醒的,他有些不安地聽聽艙外的槳聲。

    “管它駛到哪兒,開到天邊最好,那樣……我就沒有那麼多的煩惱了。”

    太平公主嘻嘻地笑,看見楊帆擔心的神色,又掩口道:“瞧你那膽兒,放心吧,等船……駛到與伊水交接處,便會往回返,天亮的時候……一定會回來了。”

    太平公主說完,身子一歪,就偎到了楊帆懷裡。

    本來,他們是對面而坐,隔著一道几案,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兩個已經坐到了一塊兒。

    溫香暖玉入懷,楊帆微微一驚。

    太平公主柔膩美麗的臉蛋上有抹酒醉的紅潤,她抱著楊帆的腰,撒嬌地說:“我要你抱著我睡,哄著我睡……”

    楊帆苦笑,他不止一次推開過公主的擁抱,可是一個醉鬼公主,恰恰因為她現在意識不清,怎好如此。楊帆的手已經扶到了她的肩上,終究沒有用力,只是輕輕地滑下來,一隻手扶住了她柔腴的腰肢,一隻手順著光滑的背滑下去,停在那一凹一凸處。

    太平公主一撲進他的懷中馬上就睡著了,整齊的睫毛覆蓋著她的眼簾,紅撲撲的臉蛋兒上一雙花瓣似的嘴唇微微地嘟著,像個嬌憨的孩子。

    楊帆向後靠了靠,找了個舒適的位置,本來伏在他懷裡的太平便成了側臥在他的腿上,枕著他的大腿,依舊睡夢甜甜。楊帆長長地吁了口氣,將頭仰在艙壁上,隨著船的微微起伏,輕輕地晃動著身子。

    他的人醉了,但是心沒有醉,他的靈台始終保持著一線清明。

    此時的太平無疑是可愛的,但是今夜這般,只是今夜。且不說她有丈夫,也不說來自武則天的阻力,就是她自己的個性,也使她不可能成為他楊帆的良配。

    她就像一團火,愛的熾烈,卻也因為忘形,會灼痛自己、燒傷別人。她如今能容的讓的,只因楊帆不是她的。一旦他們有了更親密的關係呢?

    楊帆從沒懷疑過她對自己的喜歡,可是太平即便表現的再小意,他也能感覺到深藏在太平骨中的高傲與強勢,她就是她,太平公主!這是她的魅力之所在,卻也因此,楊帆從未想過讓她變成自己身邊的小女人。

    那是不可能的,皇家不會允可,女帝不會允可,就算太平公主自己,也不會允可,閨房中的服從和溫婉,絶不會成為她生活的全部,一旦離開那張床榻,她還是她,太平公主!

    楊帆不是那種長了滿臉青春痘、被荷爾蒙刺激的渾身發抖的無知少年,以為有了愛情就有了一切、就能解決一切、就能克服自身性格和一切客觀的存在。

    愛不是一切,愛不能取代一切,愛也不可能戰勝一切。

    他輕輕扯過一條柔滑的薄衾,裹在太平的身上,就這麼抱著她,慢慢的,也合上了雙眼。

    天上,有條銀河,

    地上,有條洛河,

    這一夜,牛郎織女鵲橋會。

    牛郎織女一年一相會,如果這一年是地上的一年,那他們其實就是天天相會,凡夫俗子只是一群受了愚弄的呆瓜。

    如果這一年是天上的一年呢?那在人間便是三百六十年!凡人不是神仙,活不了三百六十年,所以一次相聚已是一生。

    楊帆和太平,是在天上還是人間呢?

    銀河中,喜鵲正搭著鵲橋,

    洛河中,船頭正犁開水面。

    天上的,水裡的,岸上的,船上的,眼中的,心中的,織作流光飛舞……

    天上人間,混然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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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一十六章 童話中的童話

    天亮了。

    天亮的時候,船正泊在天津橋畔,隨著浪頭一起一伏,就像太平公主那飽滿挺拔的胸膛。

    太平公主悠然醒來,只一睜眼,就看見楊帆正靜靜地凝視著她,眼神清明。

    他正坐著,貌似他就這麼坐了一宿。

    太平公主看清了船中情形,便訝然輕呼,急忙爬起來,有些過意不去地道:“你……就這樣……,一宿沒睡了麼?”

    楊帆笑笑,說道:“偶爾不睡也沒什麼。”

    他靜了靜,又道:“你聽,橋頭、街上,其實好多人這一宿都沒睡,現在才開始回家。”

    太平公主難為情地道:“可你今天還要回衙門辦公。”

    楊帆又笑:“那也沒關係,其實我現在在衙門裡比任何人都清閒,我隨時可以補覺,絶不會有人來煩我。”

    太平公主忍不住笑了,說道:“你在刑部的情況,我隱約知道一些,我知道你每天都在睡大覺,不過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喜歡認輸的人,你的反擊雖然未必一定是贏,但你若毫無反擊之舉,那就太不正常了。我想……許多人大概都在等,等著看你的手段。”

    楊帆微微蹙了蹙眉,疑道:“許多人,比如說?”

    太平公主嫣然道:“比如說母皇,比如說我,比如說梁王,再比如說崔元綜。”

    楊帆輕輕摸挲著下巴,悠悠地道:“這麼多人麼?我倒沒有想到。”

    太平公主輕輕撩了撩鬢邊凌亂的秀髮,她側枕在楊帆腿上。現在臉頰上被衣褶壓出一道痕跡,看著反而讓她憑添幾分慵懶迷人的成熟女子的味道。

    她用纖長的手指把秀髮優雅地掠到耳後,悠悠說道:“母皇把你派到刑部,不可能對你在那裡的舉動毫不關心;武三思現在最大的對手就是武承嗣,如果你能控制刑部,那麼你將成為他極大的助力,他也不可能不關心;

    至於崔元綜,他的能力或許有限,但是能夠坐到這樣位置的人,除了傅遊藝那種因緣際會的廢物。絶對沒有一個傻瓜!而我……,我們也有同一個目標,我當然也希望你能在刑部站穩腳根。”

    太平公主凝視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所以,很多人都在等,都在看。如果你沒有辦法在刑部站住腳,那麼母皇也罷、武承嗣也罷,都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你。畢竟,他們想用你。是為了對自己有所幫助,或者讓自己少操點心。而不是把你當成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天天跑去給你撐腰,為你操心!”

    “至於崔元綜,他到刑部時間還短,同陳東暫時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假以時日的話,他畢竟是刑部正堂,這種優勢可以保證他能壓制陳東,所以。他也不希望跳出一個有強大背景的人,以致養虎為患!”

    楊帆笑了笑道:“聽著好複雜!這就是我不喜歡官場的原因:這裡陰險的人太多!相比起來,還是軍伍中好一些。還有那些權貴,雖然一個個飛揚跋扈的,可是喜憎之色他們都擺在臉上,絶不會象刑部衙門裡那些人,一個個都跟笑面虎似的。”

    太平公主吁嘆道:“官場如戰場。甚至比戰場更複雜的……”

    楊帆打斷了她的感嘆,開始提起情場:“天已經亮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昨夜赴約。為的是你逼婉兒發的毒誓,這個誓如何解得?你若不早些說個明白,在我心中總是如同梗著一根刺。”

    太平公主神色黯了一下,輕輕問道:“你……已經聽她說了所發的誓言?”

    “是!”

    “那她有沒有告訴你,我是怎麼說的?”

    “還用說麼?你和我本是盟友,當然,盟友也可以捨棄!所以……如果我說你出面救我,完全是因為你我有共同的目的,是盟友的關係,那是昧著良心說話。可是,我領你的情,不代表因此可以讓你欺侮我的女人,這件事,我很惱火!真的很惱火!”

    “你的女人……”

    太平公主聽著有些心酸,如果楊帆說的那個人是她那該多好。可惜她扮演的,偏偏是欺負他的女人的那個角色。

    太平公主垂下眼簾,輕輕地道:“我對她說:‘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我可以救他,但是你要發下毒誓,如果你違背誓言,那麼他就……”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下,輕輕揚起眼簾,問道:“你明白了麼?”

    楊帆眉頭輕鎖,茫然道:“我明白什麼?”

    太平公主的臉蛋微微有些發紅,期期艾艾地道:“我說,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這是……她發下的毒誓的前提!所以……所以它並不是不可解的……”

    楊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驚了一下,神色複雜!繼而……

    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精采,太平公主垂著眼簾不敢與他對視,偷偷瞄著他的表情,臉蛋兒卻是越來越紅,就像一隻初次下蛋的小母雞。其實,這位大膽的公主有時候也蠻喜歡害羞的。

    楊帆臉色變幻不定,半晌之後,突然沉聲說道:“可是你讓小蠻發誓時,貌似不曾這麼說過?”

    太平公主幽幽地瞟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因為……我不知道你對她也用情如此之深,只想著能要她不糾纏你也就夠了,少一個人與我分享,不好麼?可是……,你可以在婉兒之後喜歡了小蠻,為什麼偏偏不能喜歡我?”

    “我怎麼可能同你在一起?”

    “為什麼就不能?”

    太平公主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現在人人都以為我已經和你在一起,怎樣了?至於未來,要我休了駙馬也不是不可能。要駙馬主動休了我,我也一樣能辦到!”

    “不可能!令堂在世一日,這就絶不可能!你是女帝唯一的女兒,你的丈夫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姓武!”

    “她在時,我可以不要名份地同你在一起。阿母年事已高,總有一天她會離我而去!”

    “那又怎麼樣?那時,你就可以擁有名份?”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有些氣忿起來:“我如今可以不要名份地跟你在一起,將來……她們就不可以捨棄名份麼?”

    眼見楊帆的目光變得鋭利起來,太平公主趕緊服軟,解釋道:“不是我想咄咄逼人,而是因為我的身份……,就算做皇帝的是我阿兄,他也不會答應他的妹妹與別的女子共侍一夫。除非,我才是皇帝!”

    這句話說出口,太平公主忽然就是一呆,她的眼神陡地亮了一下,不知轉起了什麼念頭。

    楊帆道:“你是皇帝,我也不會做你的皇后!天下已經有一個女皇,或許她本有能力比許多男人做皇帝做的更好,可是因為天下人的反對,她的智慧和精力都用在剷除異己上了,其結果就是,若不是太宗高宗兩代打下的雄厚基礎,就憑她殺了那麼多的宗室、良臣和名將,這天下早就糜爛不堪了!”

    這番話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可是艙中的這兩個人打的都是“女帝之後,再復李唐江山”的主意,自然不會計較這番話。

    楊帆沉聲道:“所以,一個女帝就夠了,再來一個,沒人受得了,除非有朝一日這天下女子能與男人平起平坐,否則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

    太平公主道:“不說天下,先說你我!”

    楊帆道:“說到你我,能蒙殿下傾心,楊某自然感激。可是殿下的打算總是叫人受不了。你每每都會覺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做了很大的讓步,可你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別人的感受。”

    “小蠻是我的髮妻,婉兒早就與我情訂終身。我與她們長相廝守,將來還會生兒育女,然後有那麼一天,你叫我休棄她們,連著她們為我生的兒女掃地出門,而你寬宏大量的地方是……可以允許她們沒名沒份的悄悄與我來往,你還覺得自己付出了莫大的犧牲,受了莫大的委屈!”

    太平公主有些茫然地道:“我說錯了什麼,或者做錯了什麼嗎?有什麼不對?”

    楊帆撫著額頭,苦惱地道:“殿下,你從一出生就是高高在上,貴不可言。你的身份天生與我們不同,作為天家子女,你的想法和我們永遠不在一個層面上,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與你溝通。”

    太平公主眉頭蹙得緊緊的,一臉無辜。

    饒是她聰明絶頂,她還是想不明白楊帆到底在說什麼。她是天皇貴冑,確實與凡夫俗子有著本質的不同,她的身份、她所處的環境,讓她的思想根本不可能與普通人站在同一層面去思考。

    楊帆此前所擔心的並沒有錯,有些東西是隨著一個人生活的環境,自幼的地位,而深入骨髓的,當它成形以後,就很難因為其他事情而改變,哪怕是愛情。他們相處越久,隔閡和分岐也就會越多。

    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那是童話。

    他們可能甜蜜地在一起,可能越來越厭煩;可能你儂我儂,可能有了外遇;可能生了可愛的小公主小王子,也可能因為生不出孩子而互相怨尤;可能四世同堂其樂融融,也可能婆媳矛盾大打出手。可能依舊幸福著,可能已經同床異夢……

    至於一位公主,嫁了一個自幼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窮小子,為人處事、理念想法各個層面還能始終與之非常融洽,那更是童話裡的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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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一十七章 你結你來解

    楊帆見她一臉懵然,便舉例道:“此種行為,和你母親對武攸暨所做的有什麼不同?大概……,只是你沒用上那一杯毒酒?你身份高貴,姿容美貌,所以一直以來,就算在我的心中,都從未覺得你的所作所為有什麼可惡,我還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直到我親眼看見婉兒以淚洗面……”

    “殿下,你有高貴的身份,你有無雙的美貌,所以你青睞於我,我就該受寵若驚?如果你和我顛倒過來會怎樣?如果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天皇貴冑,宗室親王,我有身份、有地位,我喜歡了已經有了伴侶的你,我要你放棄你所愛的人跟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和你在一起時不計較名份,已經受了很大的委屈,我許諾有朝一日娶你過門、給你名份,你該感激涕零,對麼?這和那些巧取豪奪、強搶民女的紈褲有什麼區別?你我昨夜所見的那個姓潘的人如果不是只想褻玩那個美婦,而是真心喜歡了她,她就該感恩戴德,拋夫棄子麼?”

    太平公主訥訥地道:“那……那是不同的……”

    楊帆眉頭一挑,道:“有什麼不同?若那女子羅敷有夫,因為一個有身份、有地位、衣冠楚楚、相貌不凡且對她有情的貴介公子勾引她,她就拋夫棄子,情願做人情婦,結果是被天下人罵作水性揚花不知羞恥。反過來,如果這人是個男人,被一位有身份有地位花容月貌柔情萬千的貴婦人所垂青。他不肯拋妻棄子與人苟合,就成了鐵石心腸不知好歹?”

    太平公主茫然了,她覺得楊帆說的似乎有道理,可是又怪怪的似乎毫無道理。幾千年來都是男尊女卑的世界,饒是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骨子裡也不可能完全不受這種觀念的影響,所以她從不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麼不對,所以對楊帆頗多怨尤,但是現在聽了楊帆的話,又覺得確實是那麼個理兒。

    太平公主茫然地道:“那……我該怎麼辦?”

    “我希望你能解了婉兒心中這個結。不管你我結果如何。我不希望是用脅迫的手段讓我屈服於你。那樣的楊帆,相信也不是你想要的那個男人!”

    楊帆所說:“不管你我結果如何,我不希望是用脅迫的手段讓我屈服於你。”大有深意,可是太平公主正心亂如麻,並未注意,她只是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可是我能怎麼解去她的心結,那個誓……”

    楊帆道:“我從不相信冥冥中的神靈會去關心每個人發過什麼誓言。誓這東西,魔在心裡!”

    太平公主沉默了。

    楊帆看著她的神情,沒有再說什麼。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和聰明人說話不需要太費力,如果她能想的明白。這些話已經足夠了。如果她想不明白,那麼說的再多也無濟於事。

    “噹噹噹……,咚咚咚……”

    則天門上的鐘鼓敲響了,驚起寒鴉無數,漫天飛翔。

    則天門近在咫尺,所以那鐘鼓聲特別的洪亮,連天津橋下的河水都似激起了陣陣漣漪,似也在他們心中激起了陣陣漣漪。

    楊帆側耳聽聽那鐘聲和鼓聲,對太平公主道:“一會兒。我得去刑部了。對於刑部這個局面,我已經有了些打算,都官郎中孫宇軒和司門郎中嚴瀟君是兩根牆頭草,我準備先從他們那兒著手,要敲打這兩個人我需要借勢,需要借你的勢用上一用。”

    太平公主揚起眸子瞟了他一眼,眼中有種好看的神情:“為什麼不是梁王或者薛懷義?”

    楊帆道:“因為這三方勢力之中。眼下來說,以你最弱,我的底牌不能一下子全掀給別人。孫宇軒和嚴瀟君,也不配我翻出底牌。”

    太平公主咬了咬牙。恨得牙根癢癢:“你剛剛還說我是欺男霸女的紈褲,現在又要我幫忙,這算不算是出爾反爾?”

    楊帆正色道:“你要搞清楚,我的公主殿下!現在你和我談的是公事,是盟友之間的事。你幫你,就是在幫你自己。我在刑部站住腳,與你的謀劃將有莫大的幫助!公與私,還是分開的好!”

    太平公主猶豫了一下,又道:“母皇正在看著你如何打開局面,如果我出面,會不會讓她覺得你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楊帆笑了:“咱們的皇帝陛下是一個欲成不事,不拘小節的人,如果我事事都去搬救兵,固然是無能之輩,可是如果我只是為了打開局面,卻為了怕人說三道四便放著現成的人脈而不用,那是愚腐,一個愚腐的人同樣難以成事。

    陳東占了地利,在刑部苦心經營多年;崔元綜占了天時,身為刑部正堂,他理所當然地可以招攬大批心腹,這是他們的長處。我有人和的長處,我為何不用?難道怕他們嘲諷,我就得綁起自己的手腳,放棄自己的優勢?我有的而你沒有,那就是我的能耐,你得服氣!”

    楊帆說的很從容、很自然,看來推事院中關了一遭,他真的想通了很多東西,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太平公主看著她,眸中隱隱又有些著迷的感覺,現在的他有點霸道,有點蠻不講理,可她偏偏就喜歡他的這種味道,大概是從小到大圍在她身邊,事事予取予求的男人太多了,所以她眼裡只看得見這個男人,心裡也只肯讓他住進去。

    楊帆舉步欲走,忽然又止住身子,對太平公主道:“婉兒那裡,我不想再讓她傷心了,你打的結,你來解!”

    想了想,終究放心不下,楊帆又逛她道:“如果你不肯出手,我就自己來。我並非毫無辦法的,婉兒可是用我的名字起的誓。實話對你說,楊帆只是我現在用的名字,我的本姓與本名並不叫楊帆,我也不是來自交趾,我的童年……其實是在韶州一個叫桃源村的小地方長大的。”

    太平公主臉色變了,楊帆很滿意她的反應。

    婉兒如果是男人,就是屬於那種很方正的君子型男人,對於誓言這種事,有些人可以像吃飯放屁一樣隨便,但是婉兒不然。她會重視誓言、信守誓言,尤其是這個毒誓關乎自己的生死,哪怕有一線實現的可能,她就寧可委屈了自己,也絶不敢冒犯。

    楊帆雖不相信這個,卻無法讓婉兒也不相信,所以,他只能要太平公主自己來解開這個結,他相信只要太平肯做。一定會有辦法!

    楊帆掀開艙簾走出去,八個健壯的婦人和船上的梢公舵手乃至廚子看到他出來。都趕緊看天的看天、看水的看水,做出一副根本沒有看見他的樣子。公主和這個男人在艙中共度了一夜呢,這對他們而言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所以他們只能裝著看不見。

    踏板還沒放下去,但是船並不高,楊帆只縱身一躍,就輕盈地落在鬆軟的沙灘上,然後一撣長袍,舉步向天津橋上走去。

    他沒有注意到。當他說出“韶州桃源村”那幾個字時,太平公主眸中攸然閃過的的驚駭與恐懼。那是個小地方,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本來絶不應該聽說過的,因為他和公主同謀的那件大事,他也不擔心如果公主好奇的話,會打聽到有關桃源村的什麼消息。

    但是很顯然,太平公主早就知道這個地方。

    而楊帆自以為這招“殺手鐧”撼動了太平的心神。“殺手鐧”總要丟得乾淨俐落才顯得瀟灑,所以他丟下這句話後就很瀟灑地拂袖而去,根本沒有注意到太平公主眸底的驚駭與恐懼……

    ※※※※※※※※※※※※※※※※※※※※※※※※※

    楊帆到了刑部衙門,點過卯之後就回到他的籤押房睡覺去了。

    陳東的長隨羅令中途曾尋了個緣由悄悄進去看過。楊帆睡的很香,羅令忍著笑回去,把從這邊看到的情形同陳東說了一番,陳東搖頭吁嘆,頗有一點“恨其不爭”的意思。

    楊帆既然這麼識相,陳東雖然依舊恨他奪了本該屬於自己的左郎中的職位,卻也清楚來由不得他,走也由不得他。只要他不與自己爭權,那麼自己就是實際上的刑部司掌舵人,而中間有他這麼一個傀儡,倒可以避免自己與咄咄逼人的崔侍郎直接衝突。

    所以,當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陳東對楊帆的態度客氣了許多。

    午飯之後,照例是胥吏公差們閒扯淡的時候,等到下午鐘聲再度敲響,大家紛紛回到自己的公事房辦差的時候,楊帆打著飽嗝兒,對正欲離去的馮西輝說了一句:“明天是旬假,替我約一下孫郎中和嚴郎中,我要在‘金釵醉’請客。”

    楊帆笑了笑,又對他道:“你也一起來吧,咱們還沒聚過呢。”

    楊帆說這句話的時候,忽然想起他到刑部報到的第一天,陳東陳郎中似乎就說過要置辦一席酒為他接風的,如今看來這頓酒暫時是等不到了,要讓老陳請客,大概得等他和老陳乃至老崔一決雌雄之後了。

    馮西輝看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覺得有些不妥,雖然現在都不看好楊帆,可他既然決定投靠楊帆,本就是打的奇貨可居的主意。如此說來,他作為下屬,是不是該先請上司搓一頓呢?光拍馬屁,未免太虛啊……

    馮西輝想到這裡,便對楊帆道:“楊郎中,哪能叫你破費。就算要請,也該下官先請你啊,要不然……今晚散了衙,咱們先小聚一下?”

    楊帆一聽,連連擺手道:“不成不成,今晚絶對不行。今晚我有一件十分緊要的大事!”

    馮西輝看他慎重的模樣,不覺也跟著緊張起來:“郎中有什麼事?”

    楊帆道:“昨夜七夕,楊某在外,一宿未歸!”

    馮西輝恍然大悟:“哦……”

    楊帆道:“雖然事先打過招呼,不過……女人嘛,你懂得……”

    馮西輝連連點頭,一臉同情地道:“理解理解,郎中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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