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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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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7 01:20:13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八章 無罪開釋

    當狄仁傑七人進入大殿之後,武則天的精神又抖擻起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用清朗的聲音道:“你等謀反,意圖不軌……”

    “陛下!臣等冤枉,還請陛下為臣等昭雪!”

    狄仁傑不慌不忙,聲音同樣響亮之極。皇帝肯親自召見他們了,這就意味著整個事件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轉變,雖然狄仁傑在獄中並不瞭解外界發生了什麼,但是他已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心情反而不太急迫了。

    “你們親自簽字畫押的罪狀就留存在宮中!”

    武則天轉向上官婉兒,道:“婉兒,念出他們自承的罪狀!”

    上官婉兒拿起狄仁傑等人親承罪行的供狀,朗聲道:“除魏元忠外,你等六人,皆在供狀上承認‘反是實’,這是你們親筆簽下的供狀!”

    狄仁傑立即道:“是!臣確曾自承罪狀,但是臣等說的是‘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並非只有這一句‘反是實!’”

    武則天眉頭一皺,把這句話仔細咀嚼了一句,登時聽出了其中不甘與憤懣的味道,她叫小海把那份罪狀拿來,再度仔細看了一遍,果然發現了一些異狀。他們的畫押,本該是簽在罪狀的最右下端的,但是這供狀上的畫押是緊挨在“反是實”三個大字下面的。

    狄仁傑等人都已做了多年的官,不可能連這點規矩都不懂,以前看時不會注意這些細節,而此時狄仁傑一說,再仔細看這供狀,尤其是供狀左側不甚平滑的邊緣……,顯然,這份罪狀在他們畫押之後被裁剪過,前邊應該還有一行字才對!

    狄仁傑沉痛地道:“來俊臣素有惡名,但有人犯到他的手上,絶無幸理。明明無罪,若不肯供,也必動用酷刑,臣等老邁,實恐酷刑加身,生死不得,是以被迫認罪。之後,臣曾寫下血書,向陛下鳴冤的!”

    任知古馬上道:“臣等若真的犯下謀反大罪,哪有一審即招、坐以待斃的道理,還請陛下明鑒!”

    魏元忠知若洪鐘地道:“臣是堅決不認的,結果侯思止馬上就把臣倒吊起來,若非臣欺他不識字,巧用律法誑他,以臣老邁之身,只消吊上半日,便已一命嗚呼了!”

    武則天沉悶地道:“你等說,承認罪名是擔心遭受酷刑,可是朕曾派通事舍人齊峰視獄,爾等為何不向他鳴冤,反而呈上《謝死表》只求速死?而且,齊峰視獄時,見你等悠閒自在,無人受刑啊!”

    狄仁傑回顧任知古、裴行本等人,然後一起道:“臣等未曾有《謝死表》上達!”

    裴宣禮這時也壯起膽子,叩頭道:“臣不敢君前失儀,還請陛下恩准,臣方敢寬衣,請陛下看一看臣身上的纍纍傷痕!”

    武則天與李昭德對視了一眼,道:“準!”然後她又對上官婉兒道:“將《謝死表》傳看於他們!”

    小海展開《謝死表》,在七人面前徐徐走過,狄仁傑等人看罷《謝死表》,一起搖頭道:“這份謝死罪,不是我們七人中任何一人所寫,底下的署名雖然著意慕仿,依舊與臣等筆跡有所不同,此為偽造!”

    武則天的目芒收縮了一下,沉聲道:“昭德,你看一看!”

    李昭德與他們共事多年,彼此的筆跡都是熟悉的,他仔細看了一遍,抬頭對武則天道:“陛下,這七人的筆跡,臣只認得狄仁傑、任知古、裴行本、魏元忠四人筆跡。這份《謝死表》上,沒有一個字是出自他們筆下!”

    武則天聽了這句話,挺拔的脊背微微有些彎下來,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狄仁傑悲憤地道:“臣奉公守法,忠於皇朝,素來不曾結黨營私,此次被誣判逆,實不知依據何事。陛下有所不知,臣在獄中,還有判官王德壽,授意臣攀咬平章楊執柔,說是據此可以為臣減輕罪罰,而他則籍此功勞平步青雲……”

    狄仁傑說到這裡,已是老淚縱橫。魏元忠是御史右丞,也是法司出身,對刑獄訴狀之事最為清楚,立即瞋目大喝道:“陛下,從來俊臣篡改供狀、偽造《請死表》,就足以證明臣等冤枉了!”

    裴行本道:“陛下說,曾遣使視獄。臣等本來受嚴刑拷打,並關於獄中,久不見天日,忽有一日,來俊臣強迫臣等換上新衣,於庭院中放風,臣等便知有些蹊蹺,用心觀察,果然發現一位天使遠遠巡察,臣等曾高聲鳴冤,不料那位天使竟急急走避,臣等有心鳴冤,然則求告無門吶!”

    這時,裴宣禮已在兩個小太監的幫助下寬去上衣,向武則天含淚說道:“陛下,請看臣所受酷刑拷打!”

    “啊!”

    一眼看清他身上傷痕,上官婉兒不由輕呼一聲,掩住了嘴巴。

    自從武則天下令停止執行死刑之後,來俊臣已經發覺有異,停止了對他們的用刑逼供,但是受刑者身上纍纍傷痕,迄今還不曾痊逾。裴宣禮徐徐轉身,只見他胸前背後,兩條臂膀,幾乎沒有一塊好肉,身上傷痕纍纍,許多傷處還在滲著血水,看著怵目驚心。

    裴宣禮道:“臣下身也是傷痕處處,只是君前實在不宜檢視,然則這些傷痕,足證臣沒有虛言了!”

    武則天慢慢張開眼睛,看了看裴宣禮身上新傷疊著舊傷的纍纍傷痕,緩緩說道:“眾愛卿……受苦了。朕,以女子之身而成帝王,朝野上下,總有些人不甘心,謀反的人太多了。所以,朕對謀反,一向是寧枉毋縱的!

    來俊臣上承朕意,窺伺朕心,奉迎討好之餘,不免有些失措的舉動。你們應該記得徐敬業和李沖先後謀反,朝中多有宗室、大臣暗中為策應,當時若非來俊臣等人嚴厲辦案,挖出這些內奸,朕的江山,恐崩潰於一夜之間……”

    武則天語氣稍稍一頓,又道:“此案,你們受了冤枉,也是因為你們平素與東宮過從太密,予人口實,授人把柄之故。今後,亦當自省。朕是願意與諸卿和平相處,共治天下的,只要你們忠於朕,忠於朕這個皇帝!”

    武則天說到這裡,轉而對上官婉兒道:“叫御史台銷案,派內侍護送七人,以步輦送回府去。一應人犯,全部釋放,發還沒收的財產!”

    ※※※※※※※※※※※※※※※※※※※※※※

    魏王武承嗣聽說七人被釋放,不由大失所望,立即匆匆入宮去見天子。雖然他知道皇帝近來不大待見他,不過如果狄仁傑等人無罪開釋,官復原職,他與宰相們這一戰可就一敗塗地了,就算硬著頭皮,他也要出頭。

    武則天處理了此案,立即回飛香殿歇息了。沒多久就傳來消息,來俊臣入宮請罪,武則天沒有見他,只吩咐他回去聽候處置,便把他打發回去了。來俊臣剛走,武承嗣就到了。

    對於武承嗣的到來,武則天似乎並不意外,聽人傳報之後,只是略一沉吟,便吩咐道:“叫他進來吧!”

    武承嗣急急走進飛香殿寢宮,就見武則天高臥榻上,沈太醫正坐在她的身上,輕輕給她按摩著頭部,武承嗣連忙上前見駕,武則天閉著眼睛,淡淡地道:“坐吧,你來見我,有什麼事嗎?”

    武承嗣剛剛坐定身子,連忙傾身道:“姑母,侄兒聽說,狄仁傑、任知古等人都被無罪開釋了?”

    武則天輕輕地“嗯”了一聲,道:“怎麼?”

    武承嗣急道:“姑母,這樣處置不妥啊!雖然如今證明了來俊臣辦案粗暴,純以酷刑逼供,然而這就一定可以證明他們沒有罪嗎?出現在東宮的那份密信是怎麼回事?如果換一個能吏,未必就不能查出真相來!

    來俊臣以酷刑炮製證據,不假!可是他們賊心不死,一意恢復李唐江山,卻也未必就是假的。姑母不能因為來俊臣審出的口供不實,就認為他們一定是受了冤枉,姑母若就此把他們放了,恐怕會後患無窮!”

    武則天淡淡地道:“朕已經有所打算,你不必再說了!”

    武承嗣氣極敗壞地道:“姑母慈悲為懷,只怕他們反認為姑母軟弱可欺。況且,似來俊臣之流,雖然手段粗暴一些,對姑母卻是無比忠心,如果姑母這麼做,以後再有人心懷不軌時,恐三法司有所顧忌,再不敢全力以赴了!”

    “朕已有所打算!”

    武則天又強調了一遍,似乎頭痛的厲害,她蹙緊眉頭,揮揮手道:“朕心裡很煩,你不要聒躁了!去吧!”

    武承嗣看看武則天滿臉的不耐煩,欲言又止,只得起身道:“是!那麼,侄兒告退!”

    武承嗣躬身離去,武則天長長地呼了口氣,心中只想:“陷害太子用厭咒害朕的是三思,東宮投書陷害宰相們的是誰?是三思一計不成又施一計?看承嗣這般急切的模樣,或許是出自他的手筆?”

    武則天思來想去,越想越煩,忍不住揮了揮手,沈太醫見狀,連忙停下手。武則天靜了片刻,喚道:“團兒……”

    左右侍候的宮娥太監面面相覷,半晌,才由新任的宮廷女官首領羅紫衣欠身答道:“大家,韋團兒勾連外臣,陷害太子,已經被大家杖斃了。”

    “哦……”

    武則天輕輕拍了拍額頭,苦笑一聲,喃喃地道:“老了,真的老了。”

    她喟然一嘆,對羅紫衣道:“紫衣,你去史館,告訴婉兒,明日早朝之後,叫羽林左郎將楊帆於武成殿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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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7 01:21:08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九章 公主府上做大官

    狄仁傑等人無罪開釋的消息迅速在朝堂上引起了轟動。

    一直以來,但凡被抓進御使台的犯官,就從來沒有一個能平平安安再走出來的。如今雖在狄仁傑等人之前已經有了一個楊帆,但是楊帆和太平公主的特殊關係,如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所以大家直接把他當成了一個特例。

    直到狄仁傑等人全部無罪開釋,官員們才真正重視起來,一些嗅覺靈敏的人感覺到,一直以來,極受皇帝寵信、倚為臂股的來俊臣,可能要倒霉了。更有一些有識之士已經從這件事看到了更遙遠的未來,他們感覺到,女皇的執政方針似乎已經有了一些變化。

    武則天處理事情一向是雷厲風行的,第二天早朝的時候,她就正式頒佈了對此次事件的處理結果,並當庭宣佈了對一些朝廷大員的任命和調整。

    在聖旨上,武則說:狄仁傑、任知古、裴行本等人,與東宮走動密切,以朝臣身份交結儲君,有結黨營私之嫌,有失臣子本份。此番被牽連進東宮投書案,未嘗不是因為他們不知檢點、遺人把柄之過。

    故而,如今雖已查明謀反案與他們無關,這些官員亦當受到懲治。下旨貶狄仁傑為彭澤令、任知古為江夏令、裴宣禮為彞陵令、魏元忠為涪陵令、盧獻為西鄉令,這幾位宰相和尚書、侍郎,都被打發到地方做縣令去了。

    此外,由於從宰相裴行本和刺史李嗣真府上搜出來的書信之中,發現大量嘲貶時政、誹謗聖上的言語,判定二人犯有不敬之罪,罷黜他們的一切官職,全家流放嶺南。

    至於來俊臣,因審理謀反一案時,辦案簡單粗暴,嚴刑逼供,執法犯法,為了謀取功勞又縱容手下炮製偽證,故而免去他的御史左丞之職,貶為同州參軍。

    隨後,武則天又對貶黜官員空缺出來的職位下達了一些新的任命,這其中最受人矚目的當然是宰相的職位,但是對於宰相的任命,其實在皇帝下旨之前大家就已經心裡有數了,此刻一聽旨意,果然是以李昭德為宰相之首,楊執柔、蘇味道等為輔相,協助李昭德主持朝政。

    至於尚書、侍郎以下各級的官員任命,並沒有在朝堂上由皇帝直接下旨,這些事要由吏部考核安排,報請皇帝批准。而真正叫人無法先行揣測的,恰恰是這些職位,因此早朝一散,許多官員便紛紛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有的想為自己的子侄家人謀官職,有的想為自己更進一步,有的則是想安插提拔自己的勢力,於是吏部的幾位主官登時忙碌起來。位高權重尤在其上者開始旁敲側擊、封官許願,權勢相當的同僚則紛紛示好,邀請飲宴,至於官職低於他們的則開始準備拜貼和餽贈的厚禮。任知古、裴宣禮等被貶官流放的官員們卻不免垂頭喪氣,黯然無語,正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狄仁傑的心胸倒真是寬廣,雖然頃刻之間就由當朝宰相貶成了一個小小的縣令,他卻是寵辱不驚,十分從容,面對一些平素交情好些的官員上前慰問,也只是含笑答對,毫無沮喪之色。

    在這起謀反案中,自宰相、尚書、侍郎以下,涉案的高官太多,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面首門”的主角楊帆會被如何安排,實際上以他正五品上的官職,雖然放在地方上已經不算小了,足以與一府刺史平起平坐,但在京官如雲的洛陽城裡還真不算大,皇帝當庭宣佈的官員任免名單中並沒有他,他也要等著吏部的任命。

    正為了那些空缺出來的職位絞盡腦汁、各自鑽營的官員們誰也沒有想到,此時楊帆已經站在武成殿外,靜靜地等候著皇帝的到來。

    人常說,經歷過女人,男孩才可以變成男人。而婚姻,則會使男人迅速成熟起來,因為獨自當家立戶,他要起到當初他的父親所起的作用,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為他的家遮風蔽雨。那麼入獄呢?

    險死還生的經歷,生離死別的煎熬,可以令一個男人快速地成長起來,有時候,會有脫胎換骨的變化,無異於一種新生。

    楊帆剛剛成親就被抓進大獄,險些判為絞首之刑,這一連串的遭遇,已經叫這個剛剛二十歲的青年,擁有了一筆同齡人很難得到的寶貴財富,那是心志的錘煉、性格的成長和智慧的成熟。

    以前的楊帆總是一臉陽光般的笑容,他站在那兒,就像一桿槍似的挺拔,予人一種鋒芒畢露的感覺,叫人一眼就能注意到這個朝氣蓬勃、英俊瀟灑的年輕男子。

    現在,他的臉上依舊會帶著一抹微笑,但那笑容卻是內斂的、含蓄的,不再似陽光般燦爛,卻似月光般輕柔。他的腰桿兒依舊挺拔,卻不再以一桿槍般鋒芒畢露,而像似一口劍,一口藏在鞘中的利劍。

    婉兒正在武成殿裡處理奏章,她應該已經知道楊帆就在門外了,但她並沒有藉故出來看一看,也沒有藉故叫楊帆到殿上去與她說說悄悄話兒,雖然她很想,很想……

    楊帆也沒有迫不及待地從出出入入的宮娥內侍們口中詢問她的情況,他現在已經學會了忍耐。有時候,適時的忍耐,才能擁有更長久的相聚,他現在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遠處,響起了散朝的鐘聲,楊帆轉過身,面朝萬象神宮。他沒有等太久,皇帝的步替很快就在儀仗的護擁下出現了,步輦一直進了第三進院落才輕輕放下,武則天自步替中站起來。楊帆一直候到武則天走到面前,才欠身道:“臣楊帆,見過陛下!”

    “婉兒恭迎大家!”

    這時候,他旁邊忽然響起一個柔婉悅耳的聲音,楊帆的心弦猛地一顫,卻沒有偏過頭去看她。武則天平靜地看了楊帆一眼,吩咐道:“隨朕進來!”說完伸出手去,叫婉兒扶著,緩步進了武成殿。

    楊帆直起腰來,隨在她的身後,目光這才落在婉兒身上。

    婉兒一襲月白色竹枝紋的男袍,欣長優美的頸項一如往常般的優雅。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婉兒的腰肢上時,卻發現那款款扭動的腰肢似乎有些過於纖細了,玉帶束在她的腰間,蠻腰不堪一握。

    衣帶漸寬,婉兒瘦了。

    婉兒似乎察覺了楊帆的注視,她的脊背有些僵硬起來,她扶著武則天,一直走到御案前,撒手後退,趁武則天趨身就坐的機會,這才偏偏扭過頭,飛快地瞟了楊帆一眼。

    楊帆一直在看著她,婉兒一回頭,就迎上了他深情的目光。

    楊帆看著那眉如柳葉,那眼似丹鳳,那腮如新荔,那鼻膩鵝脂,那燙著了一般飛快閃避開去的目光,心中微微一酸。

    婉兒果脯般鮮嫩的雙唇輕輕抿起來,迅速扭過頭去,於御案一側站定了。她不敢多看,她怕楊帆看到她心底的悲傷。

    武則天輕輕咳嗽一聲,對楊帆道:“楊帆!”

    楊帆急忙收攝心神,踏前一步,垂手道:“臣在!”

    武則天目視著楊帆,左手伸出,輕輕托住婉兒遞來的一盞醪糟,湊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緩緩道:“你受人誣告,含冤入獄,對朕可有怨尤啊?”

    楊帆趕緊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是陛下的臣子,豈敢對陛下心生怨尤。臣之所以蒙冤入獄,也是因為自己的德行不夠,這才被小人所乘,幸賴陛下聖明,替臣洗脫冤屈,臣今後一定修身自省,報效朝廷。”

    武則天微笑了一下,沉吟道:“宮闈警戒,片刻鬆懈不得。你入獄期間,你的職務已由他人代領,這位將領做事認真,忠於職守,如今雖已證明你沒有過錯,但是朕也不能無過而免其職,所以……對你要另做一番安排了。”

    她的手指一直輕輕地叩著桌面,說完這番話後,才輕輕抬起雙眼,看了看垂首而立的楊帆,微笑道:“太平公主府尚缺一位長史,一直也沒有合適的人選,你可願意屈就啊?”

    當她的手指輕叩桌面的時候,上官婉兒的眉頭便不由自主地跳了幾下,衣袖中的雙手忽地攥得緊緊的,指尖刺入掌心,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她想扭過頭去,給楊帆一個嚴厲的警告,可她用盡了氣力,脖頸也僵硬得無法扭動分毫。

    要在武則天面前向別人有所示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公主府長史?

    皇帝怎麼會想到這個職位?

    楊帆很詫異,他的心頭迅即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然後,他就看到了婉兒的臉色,婉兒側身站著,姣美的面部輪廊曲線非常柔美,可是同婉兒已經有了肌膚之親的他,卻敏鋭地感覺到了那平靜的神色下所隱藏的恐懼和緊張。

    他馬上彎下腰,沉聲道:“陛下但有所命,臣自應俯首聽從。只是……不是臣妄自菲薄,實因公主府長史責任過於重大,而臣年輕識淺,恐力有不逮,有負聖望,因此……臣不敢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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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7 01:21:30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四百章 司刑郎中

    聽到楊帆出言拒絶,上官婉兒繃緊的削肩才一下子放鬆下來,直到此時,她才驚覺自己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

    侍奉女帝身邊十年,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這位女皇帝了,女皇並沒有思考時以指叩桌的習慣,準確地說,是在平常時候她沒有這個習慣的動作,但是當她對一個人心存殺意的時候就不然了。

    方才這句話,只是女皇的一個考驗,一個可以令人上天也可以令人入地的考驗。楊帆的答覆稍有不慎,便可能釀成殺身大禍,幸好……他終於做出了明智的選擇。

    長史這個官兒,在各級官府裡都有,在文官衙門和武官衙門裡也都有,其功能就相當於後世的秘書長。同樣是長史,不同級別官衙裡的長史,官職級別便大不一樣,從三品到七品都有。

    太平公主享受的是親王的待遇,親王府的長史是從四品上,所以太平公主府長史也是從四品上,楊帆現在是羽林郎將,級別是正五品上,如果他願意做這個長史,那就等於一下子連升四級。

    或許有人覺得公主府長史不及羽林郎將權力大,其實這也不然,在唐代,許多位高權重的政要,當初都曾經當過長史,這個官兒實際上是一個跳板,而且是非常鍛鍊人的跳板,他是這個一衙主官的佐官,他不但管理各種細務,而且能夠參與主官的各種決斷。

    所以,在這個職位上鍛鍊幾年,只要表現還算不錯,一般都能得到一個更重要的職位。而且身為長史,同主官都會建立比較良好的關係,這就等於給自己今後的仕途找到了一個強力的靠山。

    反之,武將固然有兵權在手,可是除非身處亂世,擁兵在手的武將還真不如文官權力大,治理天下的時候,武將就只能“養兵千日”了,所以不提連升四級這個事實,僅僅從權力上來說,長史也比軍中一郎將大得多。

    至於楊帆本是武將,卻到公主府做一個文官長史,這一點在唐代也不是問題。唐代的文官和武將不像宋明時候一樣涇渭分明,那時候文官可以做武將,武將也可以做文官,這是很常見的事,並不算跨系統任職,所以武則天的考慮,並不算突兀。

    但是,太平公主府長史這個官職,誰都能做,唯獨楊帆做不得!

    原因不言自明。

    武則天當日雖然因為楊帆和女兒的關係,特意走了一趟御史台,但是這並不表示她可以容忍女兒肆無忌憚,更不能容忍楊帆恃寵而驕。可是這件事,哪怕全天下人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方便跟女兒挑明了說,因為她這個母親在這方面做的並不稱職。

    讓楊帆去太平公主府做長史?那豈不意味著,她不但默許女兒蓄養面首,而且在為女兒製造便利麼?僅僅是女兒的皇家公主身份,她就不能容許這種醜聞的發生,更何況,她女兒的駙馬是她的侄子,如果她這麼做,是對自己武氏家族的一種莫大羞辱。

    所以,她提出楊帆任太平公主府長史一職,只是一個測試,測試楊帆懂不懂得進退。她可以容忍女兒以前同楊帆的關係,畢竟在強迫女兒下嫁武攸暨這一點上,她有些愧對自己的愛女。

    如果這件事沒有鬧得滿城風雨,她甚至可以默許女兒繼續和楊帆交往,以此作為對女兒的一種補償。可是如今不同了,外面沸沸揚揚的傳聞甚囂塵上,她怎麼繼續裝聾作啞?她作為皇帝,不能連一塊遮羞布都不要了。

    如果楊帆不知進退,在此事已經曝光的情況下,難保他和太平今後張揚跋扈,不知掩飾。武則天可不希望高陽公主的醜聞再於本朝發生一次,如果楊帆得寸進尺,色令智昏,對她的任命欣然應允,那麼她寧可讓女兒再傷心一次,也一次要誅殺楊帆。

    幸好,楊帆的答覆讓她很滿意。如果楊帆迷美色,貪富貴、倚豪門,那麼她就要楊帆的命。反之,這個人就一定要重用了!當然,作為代價,楊帆得跟太平劃清關係,這一點她就不用挑明了,相信楊帆在作出選擇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意。

    武則天坐直身子,端起酒杯來又抿了口酒,讓那甜美的米酒緩緩沁進脾胃,眉梢微微一揚,說道:“既如此,那麼你就去刑部做個司刑郎中吧。同樣是正五品上的官職,平調一下,朕……也不算虧待了你!”

    楊帆又是一怔,女皇帝的思路總是天馬行空,叫人捉摸不定。打破他的頭他也想不通,自己這個羽林郎將怎麼就成了刑部郎中。刑部郎中?那可是刑部的三把手,如今刑部尚書一職空缺,所以刑部郎中就是刑部實際上的二把手。

    這個刑部郎中不就是當初那楊明笙所任的官職麼?這個官職雖然不如長史級別高,可要說到權力……那又比長史大上數倍啊!楊帆心中震驚不已,不過眼下可沒有時間讓他多作思考,只略一躊躇,楊帆便鄭重地長揖下去,沉聲道:“臣遵旨!”

    武則天點了點頭,道:“你去羽林衛交接一下,同袍澤們說一聲,一會兒去史館婉兒那裡,朕還有些事,婉兒會交待於你!”

    “遵旨!”

    楊帆強抑驚喜,飛快地瞟了上官婉兒一眼,躬身退了下去。

    武則天看著他的背影,眸中微微露出滿意的神色。

    楊帆是在她的大周朝建立之初,由她一手提拔起來的,楊帆是白衣出身,與世家大族或李唐遺臣都沒有關係,這一點是她可以倚為心腹的最關鍵一點。周興、來俊臣、索元禮能得到她毫不猶疑的信任與支持,都是因為這一點。

    別人是英雄莫問出身,而武則天是英雄必問出身。

    李唐遺臣或者世家大族子弟,縱然有經天緯地之材,她可以重用,但是一定會有所防備,對白身出身的市井匹夫,她則近乎於無條件的信任。但是周興和來俊臣之流一再出事,使她不得不認真反思自己擇選親信的標準了。

    從庶族中培植最重要的親信,這個條件她不會改變,現在不再大興告密之風,她可以直接從民間選擇的餘地不大,就只能從已經做了官的庶族子弟中挑選可以信賴的股肱之臣。

    楊帆出身庶族,且是她一手提拔,已經具備了基本條件。另外,他是薛懷義的弟子,武三思一派的人,且與太平公主……,如此種種,就注定了他絶不會背叛自己,因為他的利益是同武氏捆綁在一起的,所以可以大膽任用。

    至於楊帆不曾學過律法,則根本不在她的考慮之內。楊帆不曾學過律法,也總比不識字的侯思止,半吊子的來俊臣強吧。很多東西,可以上任了再學,重要的是,他的出身沒有可以擔心的地方,他的能力也勿庸質疑,這樣的人才可以擔當自己的耳目。

    在周興和來俊臣相繼垮台之後,武則天決心培養一個新的耳目了!

    ※※※※※※※※※※※※※※※※※※※※※※※※※

    楊帆來到羽林衛交接差使,黃旭昶、張溪桐等曾與他在西域共過患難的人都趕來相送。很快,野呼利和魏勇聞訊也趕了來,楊帆雖然調離了軍職,而且是平調到刑部,但是論起職權來,刑部郎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以呼風喚雨,監控百官,則遠遠不是一個郎將可以比擬的了。

    所以楊帆雖然是平調,卻無異於高昇,黃旭昶、張溪桐等人都是滿面興奮,紛紛道喜,說他是大難不死,後福無窮,等野呼利和魏勇等人趕來後,也都為之高興不已。

    軍中好友七嘴八舌,紛紛要楊帆請客吃酒,楊帆笑應一下,與他們約定在“醉仙樓”歡聚。因為楊帆這些朋友都是軍伍中人,大多有職司在身,要想離開有些人就要與他人調換一下輪值的時間,所以這聚會之日不能即刻決定,就約在了五天之後。

    楊帆與他們小聚片刻後,說明皇帝那兒還有交待,便即告辭,離開玄武門,往史館趕去。

    楊帆到了史館,剛剛拐到上官婉兒住處,就見女官符清清捧了一卷行本進行,忙站住腳步,施禮道:“清清姐姐,上官待制可回來了麼?”

    符清清抿嘴一笑,嫣然道:“哎喲,楊郎將……,啊!不對,現在該稱你楊郎中,清清只是宮中小小一女官,可當不起你稱一聲姐姐。上官待制已經回來了呢,請楊郎中稍候片刻,清清去通稟一聲。”

    楊帆一笑,拱揖道:“有勞姐姐!”

    符清清雖是上官婉兒身邊最親近的女官,卻也不知道楊帆與上官婉兒的關係,不過自從上次奉上官婉兒之命脅迫金吾衛官兵為楊帆作證後,再加上宮外傳來的流言,她已經認定楊帆是太平公主的男人了,而上官婉兒既然連這樣的事情都肯幫忙,顯然與公主交情甚篤,她對楊帆自然也就格外客氣起來。

    符清清蠻腰款擺,裊嬝娜娜地進去了,上官婉兒坐在几案前,手中拈著一枝狼毫,托著香腮百無聊賴地正在紙上塗塗抹抹,這一勾那一畫,點點抹抹本是隨意塗鴉,誰知沒有幾筆,楊帆形神兼備的模樣便出現在她筆下

    婉兒驚覺時,一副栩栩如生的肖像已經成形,婉兒大為惱火,提筆就想抹去,可是那筆尖堪堪擦到“楊帆”的臉上,卻陡然停了下來。郎君正含情帶笑地望著她,這一筆如何點得下去?

    就在這時,符清清輕輕叩門三記,翩然走了進來,向她欠身道:“待制,新任刑部司刑郎中楊帆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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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四百零一章 事無不可對人言

    婉兒輕輕拉過一張紙,將那副肖像蓋住,對符清清道:“請他進來吧。哦,一會兒我還有事情要你去做,你也留下!”

    符清清答應一聲,輕盈地閃出婉兒的書房,對楊帆襝衽道:“待制有請!”

    楊帆點點頭,大步走進書房,只見婉兒一襲白衣,秀髮披肩,已作了女裝打扮,那秀媚溫婉的模樣說不出的可人,然而臉色卻有些蒼白,心中很是心疼,他剛想呼喚“婉兒”,忽聽身後腳步悉索,忙又閉上嘴巴。

    但聞香風一片,符清清自楊帆身邊飄然而過,走到婉兒身後站定了身子,楊帆見狀,知道這是婉兒故意安排,唯恐他提及兩人私情,只得做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叉手道:“楊帆已奉諭趕到,不知陛下那裡還有何吩咐?”

    上官婉兒端坐不動,緩聲道:“陛下為何命你去刑部任職,你可明白陛下的心意?”

    楊帆當然明白刑部司刑郎中有多麼大的權力,不要說是刑部事實上的二把手,就算是御史台一個侍御史,只要皇帝那兒支持,滿朝文武也能予取予求,這個職位雖然在京官如雲的洛陽城裡算不上什麼大官,可權柄之重卻非同一般。

    只是他先去羽林衛交接,之後便來史館見婉兒,還真沒來得及仔細揣度一下武則天的心意,如今當著婉兒的面,他更沒有必要先思量一番以賣弄自己的心計,便坦然搖頭道:“楊某愚鈍,不明陛下深意!”

    婉兒道:“刑部和御使台,是陛下督察百官、監控天下之耳目。以前,刑部有周興,御史台有來俊臣,這兩個衙門秉承聖意,很好地完成了陛下交付的使命。雖說周興和來俊臣為了一己私利,先後涉案,令陛下大失所望。但是這兩個衙門在他們的主持之下,在執行陛下意志、為天子作耳目方面,還是非常稱職的。”

    婉兒頓了頓,將藉著說話的機會投注在楊帆臉上,一刻也不捨得移開的目光垂下來,繼續說道:“如今陛下命你擔任刑部司刑郎中,對你期許甚深,希望你能不負聖望,盡責儘力,評判天下刑獄,為朝廷公正執法!”

    楊帆聽到這裡,方才明白武則天的用意。周興已經死了,為了給百官一個交待,來俊臣也被貶官流放了,皇帝身邊已經沒有一個得力的耳目,皇帝這是有心栽培於他,只要他願意,很快他就能擁有和周興、來俊臣一般強大的勢力。

    驟然得此消息,楊帆的心神不禁為之大震,這一任命背後有著何等重大的意義,他不用深思也能明白。不過,現在還不是細細咀嚼其中滋味的時候,他好不容易進一趟宮,如果今日不能與婉兒一吐衷腸,等他到刑部上任之後,再想與婉兒一見就更是難如登天了。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婉兒,沉聲道:“楊某明白了,願為陛下效力!”

    上官婉兒微微側了身,避開他灼灼的目光,低聲說道:“你的心意,婉兒會代你稟明聖上的,楊郎中……你可以離開了。”

    楊帆道:“可是在下還有一番話,想對上官待制說!”

    上官婉兒訝然抬頭,一碰到楊帆深情的目光,心頭便怦然一跳,她趕緊扭轉了臉兒,佯作平靜地說道:“楊郎中有話,就有直言吧!”

    楊帆道:“此事機密,不宜為他人所知,待制可否……先遣退左右?”

    符清清看了上官婉兒一眼,上官婉兒道:“清清是我身邊的人,情同姐妹,親如一人,郎中有什麼話,但請直言,勿須避諱!”

    楊帆凝視著她,看著她故意逃避的樣子,心頭漸漸火起,他強壓怒氣,一字一句地問道:“當真……事無不可對人言麼?”

    上官婉兒感覺到他有些發怒了,悄悄乜了他一眼,卻不信他敢當面說破二人之間的私情,便硬著頭皮道:“大丈夫行事,當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相信楊郎中沒有什麼可以背人的話吧?”

    楊帆氣極而笑,點頭道:“不錯!楊帆胸懷灑落,的確沒有可以背人的地方。待制既然這麼說,那楊某就直言不諱了!”

    婉兒心中好不委屈:“你這冤家,人家為了你,受了多少罪過,如今被迫離開你,還不是為了你麼,怎麼你倒埋怨起人家來了?”

    她的眼圈微微有些發紅,賭氣地橫了楊帆一眼,說道:“婉兒洗耳恭聽!”

    楊帆清咳一聲,肅然道:“楊帆想知道,婉兒對我當初柔情似水,為何如今清冷若斯?難道你已忘了你我要廝守終身、恩愛一世的誓言?公主殿下逼你所發的毒誓,究竟又是什麼?”

    “哢!”

    一聲輕微而清脆的響聲從上官婉兒身後傳來,符清清托著下巴,輕輕一揉,向上一托,又是“哢”地一聲輕響,然後向他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符大美人兒大概是有關節韌帶鬆弛的毛病,或者下頜局部肌肉發育異常,所以她有習慣性下頜關節脫臼,哈欠打大一些、吃飯時嘴巴張得太大都有可能脫臼,楊帆剛才這一句話透露的信息實在是太多了,把符大美人驚得一下子就脫了臼。好在自打她患了這習慣性脫臼,已經很熟練地掌握了複位技巧,她手一伸,就很麻利地把下巴安回去了。

    婉兒的一雙杏眼瞪得溜圓,她萬萬沒有想到楊帆竟然真敢當著別人的面說出這番話來,楊帆見她瞪著自己,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忍不住又道:“我對婉兒一往情深,婉兒為何對我……”

    “你住口!”

    婉兒面紅耳赤地喝住他,急急對符清清道:“清清,你先出去!”

    “唔唔……”

    符清清托著下巴含糊地點著頭,一溜煙兒就向門口逃去,婉兒突然站起身,追上去叮囑道:“出去之後,切不可與人胡言亂語。”

    “嗯嗯,待制放心!清清一定守口如瓶!”

    符清清趕緊指天賭咒地向婉兒表了一番忠心,又驚訝地看看穩穩噹噹站在那兒的楊帆,這才心有餘悸地退出去。

    房門一關,婉兒就衝到楊帆面前,頓足嗔道:“你瘋啦!你……你怎麼當著她的面就敢說出來!”

    楊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悠悠地邁著八爺步,踱到婉兒的坐榻處,一撩後擺,安然坐下。嗯,婉兒剛剛坐過的,坐榻溫熱,猶有餘香,楊帆微微閉起眼睛嗅了一下,很陶醉地拿起婉兒的酒盞。

    婉兒見他這般模樣,心中更加氣苦,衝過來一把奪去他的杯子,怒道:“你……你還氣我!”

    楊帆慢條斯理地道:“我怎麼會氣你?若不是你視我為路人,還特意留個人在屋子裡面,不想與我說說體己話兒,我又怎會被迫當著她的面說出這番話來,婉兒,這可是你逼我的。”

    婉兒氣極敗壞地道:“你賴皮!你明知道我有苦衷的!”

    楊帆撩起眼皮瞟了她一眼,說道:“你有苦衷,你有什麼苦衷啊?你說,為何不肯單獨見我?”

    婉兒突然面現慼容,她眼圈兒一紅,背轉了身子,幽幽地道:“你還來問我,小蠻沒有告訴你麼?我與郎君,如今相見,莫如不見,見一次便多一分傷心,你……你還要我見你做什麼呢……”

    婉兒說著,肩膀輕動聳動,已經忍不住便哭出聲來。

    楊帆急忙站起身,溫柔地攬住她的肩膀,柔聲道:“婉兒,我不是有心氣你的。難道你為我受了委屈,我就該不聞不問麼?這天下沒有解不開的結,有什麼話,你跟我說;有什麼事,由我來扛!”

    “沒有用的,婉兒……對蒼天發過毒誓……”

    上官婉兒再也忍不住了,一返身便撲到他的懷中,熱淚滾滾而下,迅速打濕了他的胸襟。

    楊帆抓住她的雙肩,緊張地問道:“你到底發的什麼誓,快告訴我!”

    上官婉兒淒然道:“沒有用的!你一定已經知道小蠻發誓的事了,沒錯!她在誓言中做了手腳,小蠻很聰明,而我……我傻傻的,依照太平的吩咐,一字不差地發了毒誓,我……我作繭自縛,我好笨……”

    楊帆著急地道:“你到底發過什麼毒誓,至少說給我聽聽,好不好?”

    上官婉兒只是垂淚不語,楊帆手上用了幾分力道,強迫她抬起頭,一字一句地道:“告訴我!”

    婉兒看到楊帆目欲噴火,不禁有些害怕,只好失措地答道:“她……她逼我發下毒誓,若是我違背誓言,今後再與你在一起,那就……”

    “那就怎樣?”

    “那就天降神罰,令你身遭橫死,屍骨離散,永世不得超生!”

    楊帆聽了頓時怔在那裡,他沒有想到太平公主竟讓婉兒以自己為誓,婉兒愛極了他,若是讓婉兒發下毒誓,一旦違誓婉兒會如何如何,婉兒為了和他在一起連死都不怕的,恐怕還真未必會遵守誓言,可是太平公主別出心裁,讓她以自己為誓,那麼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背誓的。”

    “李令月!”

    楊帆咬著牙說著,慢慢攥起了拳頭。婉兒泣然道:“郎君,婉兒是你的,這一生一世,縱然不能與郎君在一起,婉兒也會為郎君守身如玉,從一而終的。婉兒不想害了你,郎君,你……你就此離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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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零二章 我為君謀

    楊帆怔忡良久,方緩緩說道:“你是以我的名字起誓的?婉兒,我不瞞你,我現在所用的名字,其實只是一個化名,並非我本來的名字。所以你以這個名字起誓其實……”

    上官婉兒的雙眸陡地一亮,隨即便黯淡下去,輕輕搖頭道:“郎君的意思,婉兒明白。可不管婉兒起誓時說的是什麼名字,心裡所想的那個人都是你呀,若是換個名字就能背棄誓言,那古來今來那麼多人也不用對天盟誓了,發了毒誓只要改個名字不就成了?”

    楊帆有些急躁起來,說道:“其實鬼神之說本就虛無縹緲,誰曾親眼見過鬼神呢?這個誓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我不相信這些東西!”

    婉兒低聲道:“郎君不信,可婉兒信!天地不可欺,鬼神不可欺!婉兒怎敢用郎君的性命開玩笑?”

    說到這裡,她的淚水忍不住又流下來,黯然道:“婉兒再與郎君在一起的話,怎能不想到這個誓言?怎能不擔驚受怕?那時……每見郎君一次,便是一次折磨了,哪裡還有半點快活,郎君,你明白麼?”

    楊帆沉默了,坦白地說,他並不是太相信鬼神的存在,可若說完全不信,也不盡然,他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種超越人類之上的存在,左右著天地大道的運行,但是對於神明會干涉人世間的一切、包括負責每一個人的誓言,他是不大相信的。

    如果神明真會關注著人世間發生的一切,那麼桃源村數百口人無端被殺時,神明在哪兒?神明得多麼無聊,才會像一個立契人一樣,關心每一個人發過什麼誓,並監督它的執行?可是他不信,卻無法讓婉兒也不信。

    而且他也明白,最重要的不是婉兒信不信,而是這個毒誓在婉兒心裡打下的烙印會嚴重影響著婉兒,只要好今後和自己在一起。她就會時時想起這個毒誓,她又怎麼可能快活得起來?那樣的話,她和自己在一起,便成了一種折磨,這種折磨。終會磨盡她的感情。叫她畏懼與自己接近。

    小蠻機警地逃過了一劫,所以當楊帆聽到太平公主逼她發毒誓的時候,楊帆失笑之餘並沒有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此刻眼看著婉兒含淚的目光、痛苦的表情。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太平公主逼婉兒發下的毒誓對她的傷害究竟有多大。

    太平這麼做,無疑是因為對他的愛,但這種愛,不僅僅是強勢的佔有,而且是掠奪、是對他人的傷害。楊帆可以容忍她對自己的一些作為。卻無法原諒她對婉兒的傷害。以愛為名,就可以如此肆無忌憚地傷害他人嗎?如果小蠻不是機警了繞過了這個陷阱,那麼現在小蠻就會和婉兒一樣,整日以淚洗面。

    怒火在心頭燃燒,楊帆卻想不出該用什麼話來安慰婉兒,更想不到要怎麼做才能破解她心中這個結。他知道,只要這個結解不開,婉兒就絶不會再與他在一起。將心比心,如果太平公主是逼他以婉兒的性命發誓。他能做到毫無心理障礙地坦然同婉兒在一起,並同榻共枕麼?

    眼見婉兒淚眼迷離,楊帆暫且收拾了一團亂麻的心情,柔聲安慰道:“別傷心了,乖……”

    他輕柔地撫著婉兒眉心皺起的川字紋。輕聲道:“這麼苦惱做什麼,老天既然讓你我有緣在一起,就不會這樣分開我們的。”

    他把婉兒輕輕摟在懷裡,撫著她的長髮和削肩。低聲道:“世事難預料。當我剛剛走進皇宮,扛著大戟。站在武成殿門口,看著美麗而高傲的上官姑娘飄然進出的時候,婉兒姑娘可曾想過,旁邊那個流著口水盯著你看的臭男人,會是你未來的郎君麼?”

    婉兒被他逗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臉上還掛著淚痕,這一笑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婉兒難為情地把頭埋到楊帆懷裡,用他的衣襟蹭著自己臉上的淚,帶著鼻音兒道:“哪有流口水啊,說的這麼不堪……”

    忽然間,婉兒便想起楊帆當時站在那兒發呆的模樣,還有他隨在自己身後,陪自己去史館時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身子瞧的情景,往事歷歷,彷彿就發生在昨天,心中不禁漾起一種甜蜜的感覺。

    楊帆見她態度有些軟化,趁機道:“那時候你沒想過我們會在一起吧?你我之間,當時的地位可是天淵之別呢,任誰都不可能想到,結果……後來你成了我的女人。在這人世間,還有什麼是比皇帝更大的呢?為了在一起,我們一直在努力,總有一天,就連皇帝也無法阻止我們的結合!”

    婉兒聽他說得深情無限,忍不住抬起頭來,痴迷地看著他。

    楊帆柔聲道:“那時候,你猶豫過麼?那時的婉兒沒有擔心過,也沒有猶豫過。為了我們能在一起,還是你想出辦法,要我踏上仕途,終有一日堂堂正正娶你過門。你和我都堅信,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現在這是怎麼了?皇帝那一關咱們都有信心闖過去,難道公主這一關就闖不過去?”

    婉兒抬起頭,猶豫道:“可是,這不是公主的問題,這是對蒼天發的誓……”

    楊帆眉頭一挑,道:“蒼天又怎麼了?如果蒼天有眼,如果世上真有神明,這種不公道的誓言,他會接受麼?他又憑什麼懲罰你我?洛水河邊那場邂逅,大概注定了我們三人之間會有一番糾纏,但是,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想出解決的辦法!”

    “嗯,婉兒相信郎君……”

    在婉兒心中,楊帆的話終於敵過了神明的威力,她溫馴地伏在楊帆懷裡,柔柔地道:“婉兒既然做了郎君的女人,郎君就是婉兒的天!婉兒……會聽郎君的話……”

    婉兒此時寧願相信楊帆終能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只要心不死,她活著總有一個盼頭。可是,一想到太平公主逼她所發的那個毒誓,她的心中還是泛起一片陰霾。誓言,真能破解麼?

    她現在只能寄望於她的男人無所不能了。

    ※※※※※※※※※※※※※※※※※※※※※※※※※※※※

    楊帆溫情款款,不斷地勸說,婉兒心裡終於好受了許多。這些日子,她在人前不敢露出一點異樣,可是私下裡卻是愁腸百結,整夜整夜的難以入睡,她的精神真的快要被折磨崩潰了。

    楊帆的一番安撫,雖然還不能叫她徹底解開心結,可是對她精神的撫慰作用卻是巨大的,傾聽著楊帆的柔情蜜語,一直以來深深鬱結在她心頭的苦悶漸漸被驅散了。

    婉兒的心情一俟平復下來,便想到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情,忍不住囑咐楊帆道:“皇帝讓郎君去刑部擔任司刑郎中,這明顯是要重用郎君了。可是皇帝先用公主府長史這個職位試探你,說明皇帝心裡是極不贊同郎君與太平往來的……”

    楊帆道:“婉兒,我跟太平根本沒有……”

    婉兒打斷他的話道:“婉兒明白,可皇帝不知道呀,現在民間傳言甚囂塵上,這件事,郎君是辯解不得的,不過以後郎君總該與公主劃清界限、少些往來才是。否則,必對郎君不利,甚至惹來殺身大禍!”

    楊帆用力地點點頭,認真地道:“我明白!經過這件事,我更加清楚,如果繼續同她曖昧不明、糾纏不清的,我們都會受到傷害。如果當初我能明確地向她表明態度,相信她也不會心存幻想,繼而迫你發此毒誓了,這回,我會與她做一個徹底的了結!”

    “嗯!”

    婉兒緊緊地抱了一下楊帆,又道:“能夠得到皇帝重用,這是郎君的一個大好機會。可是這個職位,卻是專門得罪人的差使,自古以來,這樣的官兒少有能夠得到善終的。因為這個職位根本就是與百官為敵的角色,就算皇帝不想卸磨殺驢,滿朝文武一旦得到機會也不會放棄報復。”

    楊帆道:“嗯,我還沒有來得及仔細琢磨今後的打算,不過身在這個職位,卻也未必就一定要走周興、來俊臣那樣的路。狄公做過大理寺丞,一年之內處理了數年的積案,沒有一起上告的冤案,因之名聲大噪,這此才入了皇帝的法眼,受到重用。

    御史台的那個徐有功,專門跟來俊臣唱反調,但是因為他的強硬連皇帝都知道了,他也就穩如泰山了。來俊臣害了那麼多人,還不是拿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這個人一點辦法都沒有?到如今來俊臣被流放了,徐有功依舊活蹦亂跳的。要想出入頭地,必須與眾不同,不過,卻未必要做酷吏!”

    “嗯!”

    婉兒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婉兒正要跟郎君說呢。皇帝既然要用你,你想屍位素餐,無所作為,那是不行的。可是要做孤臣,與百官為敵,且不說那等喪盡天良的事情郎君做不來,就算郎君肯做,一時的氣焰高熾終有身敗名裂的一天。效仿狄仁傑、徐有功,倒是一個好辦法。不過,婉兒有一句話,還請郎君牢記心頭,若能做到,當可高枕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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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零三章 固寵與邀寵

    楊帆見她專注於政務,不再悲悲切切,暗暗鬆了口氣,忙道:“你說!”

    婉兒道:“郎君雖然有心效仿狄仁傑、徐有功,但是如今朝廷局勢不同當年,若照搬他們那一套還是不行的,要懂得變通。其實狄仁傑那老滑頭一向就是如此,不是他現階段可以碰觸的,他是絶不肯拿雞蛋去碰石頭的。

    朝廷上,也只有徐有功才不管對方是誰,背景如何、身份如何,凡事據理力爭,不肯稍讓半步,儼然便是一個強項令,這個賢名保得他一時,卻未必保得他一世。你看狄仁傑今日貶官為縣令,來日一有機會,還會風雲再起。而徐有功如此性情為人,要麼不倒,一旦倒了,便難有出頭之日了。”

    婉兒所言不僅是作人的道理,更是做官的智慧,楊帆細細品味他所知所見的那些在武則天的大周朝廷上你方唱罷我登場頻頻換馬的官員,想到那些能東山再起的,以及那些一蹶不振的,不由點了點頭。

    婉兒道:“郎君執法,所涉絶不僅僅是法,你辦的那些人,要涉及到各個朋黨勢力,這其中有些人能動,有些人就動不得,以目前情形來說,但凡涉及武氏一族的人,郎君須慎之又慎。”

    楊帆道:“武家乃是皇親國戚,如今勢力一時無倆,我輕易自然不會去招惹他們。”

    婉兒抬起頭,盈盈的雙目凝注到楊帆臉上,問道:“武三思與武承嗣素來不合,而郎君與武三思關係密切,如果武三思授意郎君去找武承嗣的麻煩呢?”

    楊帆輕輕皺了皺眉,警覺地道:“婉兒可是知道了什麼?”

    上官婉兒搖頭道:“婉兒不知道。只是,依婉兒之見,恐怕皇帝對於皇儲的人選,心中已經有所決定,故此在真相未明之前,郎君只要忠於皇帝就好,且不可與任何一方勢力走的太近,以免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楊帆神情一動,急道:“皇帝對於皇儲人選已經有所決斷?是武家還是李家?”

    婉兒道:“自然是武家。東宮投書案迄今查不到什麼,厭咒一案,已然證明是韋團兒誣告。婉兒打聽到,韋團兒招供是受武三思指使,可皇帝呢,卻把此事壓下來了。如果皇帝對皇儲人選尚搖擺不定,是不會如此善罷甘休的。皇帝就算不會嚴懲武三思,也會像對武承嗣一樣,給他一些懲罰以作告誡。

    可是如今呢?皇帝把此案硬生生地壓了下來,對外只說是韋團兒圖謀太子妃不得,因嫉生恨陷害太子。武三思未受到任何責罰,反而是太子因此失去了接見公卿的權力,東宮屬官也被裁撤一空,皇太孫和其他四位皇孫都被降為郡王,如此種種,說明什麼?”

    楊帆沉吟著,若有所思。

    婉兒又道:“這一次,明明證明宰相們是被誣告入獄的,可皇帝卻牽強地以他們與東宮過往密切而加以懲誡,把他們統統貶為縣令,趕出京城,何耶?你以為,皇帝真的是為了保住那根本已經保不住的顏面,才強為他們找些罪名麼?”

    楊帆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緩緩地道:“這是為了立儲……”

    婉兒道:“不錯!為了立儲。皇帝年事已高,立儲迫在眉睫,再不立儲,不但百官不安,就是皇帝自己都會感到不安了。可是,被貶謫的這些官員都是堅定的李黨,如今的皇儲就是李唐宗室,皇帝如果意在當今太子,那麼她不但不會貶謫這些官員,還會予以重用的。

    皇帝把他們趕出京城,就是為了削弱他們在朝堂上的影響。婉兒以為,皇太孫貶為郡王只是第一步,武旦的太子之位是必然不保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些李黨重臣在武氏勢力把持朝堂以前,絶對沒有可能再踏回京城一步!”

    她凝視著楊帆,一字一句地道:“如此看來,皇帝屬意的儲君人選必然是在武氏子侄之中。可是這個人是誰呢?武承嗣還是武三思?如今對武三思的偏袒,並不能證明皇帝屬意的人選就是他,郎君如今算是武黨,可武黨又分魏王黨和梁王黨,皇帝心意未明之前,郎君切不可與梁王黨走的太近,與魏王黨反目成仇!

    這些年來,婉兒見多了今日權傾朝野,明日家破人亡的事情。遠的不說,看看自皇帝登基以來吧,就有至少八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宰相,或者罷職免官、或者家破人亡,人事變動之頻繁前所未有,堂堂宰相也是說殺就殺。

    郎君的每一個決定,都關係著你的仕途前程乃至身家性命。所以,不到最後關頭,絶不可輕易做出最終的決定,一旦投錯了注、站錯了隊,將輸得一敗塗地、一無所有。那些老臣年事已高,此時不抉擇,今後怕也沒有機會了,郎君卻還年輕,不需要像他們一樣孤注一擲,只要活著,就有機會。”

    楊帆鄭重地點了點頭,心道:“婉兒侍奉在皇帝跟前,能夠得到許多旁人不瞭解的消息。她的分析,恐怕雖不中亦不遠矣,皇帝如果決意在武氏子侄中選擇子嗣,我們的打算就得做些調整了,這件事我得和趙逾好好商量一下。”

    楊帆想著,對婉兒道:“你放心吧!我不會行螳壁擋車之舉,逆大勢而為的。”

    婉兒點點頭,這時院中忽然傳來符清清的聲音:“張學士,待制正在會唔一位客人,足下有什麼要緊事嗎?”

    婉兒聽了,忙對楊帆道:“郎君先去吧!”

    楊帆點點頭,將她抱在懷裡,靜靜地相擁了片刻,在她耳邊低聲道:“只要你我有心,就一定會在一起!”

    楊帆放開婉兒,緩緩退開三步,一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婉兒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看著那門扉開啟又合攏,雙手慢慢攥成了拳頭:“郎君不放棄,婉兒也不會放棄!既然躲不得,避不過,婉兒就與郎君共同面對!從今天起,婉兒也要擁有自己的勢力,助郎君一臂之力!”

    ※※※※※※※※※※※※※※※※※※※※※※※※※

    朝廷中不乏智者,婉兒只是占了近水樓台的便宜,比別人先看出了武則天的心意,僅僅一天之後,朝中就有許多官員也品出了味道,他們開始感覺到,自從女皇登基就開始的奪嫡之爭,以乎已塵埃落定了。

    不!並不是塵埃落定,而是開始了一個新的階段。

    以前,是李氏與武氏之爭。而現在,是魏王與梁王之爭。李氏將徹底退出競爭的舞台,未來的大周皇帝,將在武氏中產生,九五至尊的寶座是屬於武承嗣還是武三思呢?想要站隊的官員面臨的選擇之難不亞於之前的李武之爭。

    除了那些紅了眼的賭棍,大部分官員暫時選擇了沉默,他們想從皇帝的隻言片語中看出一點端倪來。

    然而,這位女皇的心思真的被百官看透了麼?

    至少,女皇本人是不以為然的。

    在飛香殿調教著狸貓和鸚鵡的武則天,臉上依舊掛著神秘而安詳的微笑,一如龍門石窟中那尊以她的容貌為原型雕刻出來的巍峨的盧舍那大佛。

    大佛拈花微笑,笑看芸芸眾生在紅塵奔波忙碌著,武則天也用高高在上的神一般的微笑,睥睨著天下人奔走在她劃下的名利圈子裡。

    梁王府,御史周利用、冉祖雍,光祿丞宋之遜,太僕丞李俊,監察御史姚紹之,三思五犬齊聚一堂,大擺酒宴。

    武三思高坐上首,臉上已經有了六七分醉意,一張臉龐微微透著醺紅的酒色,周利用笑道:“自陛下登基,我等足足等了四年吶,如今總算大局砥定,皇儲注定了是咱決梁王殿下的了,哈哈……”

    宋之遜目光閃爍了一下,趕緊咳嗽一聲道:“越是關鍵時刻,越是鬆懈不得。聖上心意已明,這皇儲必然要出自武家不假,可是未必就一定是咱們梁王殿下,諸君切不可馬虎!”

    太僕丞李俊道:“不是咱們王爺還能是誰,難道是魏王嗎?魏王被免去宰相之職,說明他已失去聖上的寵愛。如今皇帝既然有意罷黜當今太子,未來的大周太子舍我梁王,還有誰敢擔當?”

    武三思想了想,說道:“之遜提醒的是,本王只要還沒有入主東宮,這太子之位就不算是妥妥當當地落在本王手裡。接下來,本王只有一件事要做!”

    他環顧著面前五個最為忠心的爪牙,沉聲道:“固寵!”

    魏王府上,武承嗣在書房中急急地兜著圈子,鳳閣舍人張嘉福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武承嗣忽然站住腳步,緩緩搖頭道:“不對!如果姑母已經選定了梁王為儲君,她一定會馬上同意太子請辭東宮之位,並冊立梁王為儲君,這才符合姑母一向的雷霆性格。如今姑母既然擺出一副虛位以待的樣子,可見她雖決定廢皇儲,卻還沒有決定由誰來接任皇儲!”

    “對啊!”

    張嘉福擊掌道:“王爺英明,下官就說嘛,此時說敗,言之過早!王爺雖然被免去宰相之職,可他梁王也沒有因此成為宰相啊。王爺不但是王爵,而且還是宗正卿,又是武氏中輩份最長者,梁王僅僅是梁王而已,無論怎麼算,王爺的勝算都高他一籌啊!”

    “嗯!”

    武承嗣點點頭,沉聲道:“不錯!本王不能言敗!如今,本王只有一件事要做……”

    他轉過身來,看著張嘉福,沉聲道:“邀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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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零四章 走馬上任

    太平公主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巧妙用計,利用母皇的多疑性格,不但保全了太子,還把韋團兒及其勢力集團一舉剷除,與韋團兒有關的諸多內司官員紛紛落馬,內廷受到了一番大清洗。

    在這個過程中,上官婉兒的勢力開始有意識地向內宮滲透。以前婉兒對此並非十分在意,她建立的有限的人脈和勢力,只是為了保證自己的耳目暢通,以便在這爾虞我詐的宮廷之中擁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所以上官婉兒的勢力主要集中在宮城範圍,為了不與韋團兒發生衝突,她並沒有把自己的手伸到內廷,現在為了郎君的安危,她開始擴張自己的勢力了。上官婉兒近水樓台,韋團兒勢力集團空缺出來的內廷重要職司很容易地就落入了她的手中。

    太平公主也趁此機會擴大了她在宮中的勢力,太平原本在宮中只有寥寥無幾的一些耳目,而且這些人並非內廷的重要人物,所以有時候為了得到一些宮中的機密消息,或者想在宮中辦些什麼事情,她需要借助上官婉兒或者買通韋團兒。

    如今則不然,利用韋團兒勢力集團的迅速垮台,她的人也在內廷得到了幾個重要職位。當然,她在宮中所擁有的力量還是遠不能同以前的韋團兒相比的,更是遠遠比不上如今的上官婉兒。

    在宮裡,因為武則天的寵信,沒有哪股勢力能與上官婉兒相爭。上官婉兒即便不爭,因為她的特殊身份和地位,也自有內廷的管事太監和女官主動依附,更何況她如今也在有意地發展自己的勢力。

    不過對太平公主來說,她現在所掌控的內宮力量已經足夠使用了。除非她想發動政變,否則擁有更多的內廷力量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用處,她所需要的只是靈敏的耳目,而這一點她現在已經做到了。

    她的太子哥哥得以保全,又擴充了自己在內廷的勢力,可以讓她第一時間瞭解到母皇的喜怒哀樂、坐臥行走乃至各種舉措,對太平公主來說本是一件大喜事,可是隨著武則天隨後採取的一系列行動,她笑不出來了。

    太子被幽閉東宮,東宮屬官一律裁撤,禁止太子會見公卿,皇太孫和其他幾位皇孫全部被貶為郡王,這一系列的舉動意味著什麼?太子的命保住了,可太子之位很顯然快要保不住了,如果由武氏子侄做了皇帝……

    想到這一點,太平公主便不寒而慄。她是大唐的公主,她是李治的女兒,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正如她的太子哥哥李旦,雖然改名為武旦,可是誰會因此把他當成武家的人?別人不會,他自己也不會。

    三皇五帝到如今,血脈的傳承,只承認父系,別人是如此,對當事人來說,更是如此。所以,太平公主並不願意讓帝位落於武氏之手,儘管她的母親現在就是女皇。可是天下許多人其實並不承認武則天的女皇身份,對這個所謂的大周皇朝也不承認,在他們看來如今只是由李家的媳婦當家罷了。早晚這個熬成婆的李家媳婦,還要把家業交給她的兒子。

    如今,她想把江山交給外姓人,真正由外姓人當家作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天下人無法接受,太平更無法接受。尤其令她恐懼的是,即便她現在是武家的媳婦,一旦武家的人真的做了皇帝,她能不能保全性命都在兩可之間,更不要說她的兩位兄長了。

    李家,就要滅絶了麼?

    母皇,就如此狠心麼?

    太平公主心亂如麻!

    李譯立在太平公主身側,偷偷抬眼瞟她,見她臉色陰鬱,半晌無語,忍不住清咳一聲,慢吞吞地道:“如今,楊帆任職刑部,顯見是要大用了。或者……他可以成為公主殿下在朝中的奧援……”

    太平公主輕輕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淡淡的憂慮:“干涉立儲的,寵信如周興,下場如何?尊貴如宰相,下場如何?立儲,取決於母皇之意,干涉立儲無異於藐視君權,這是母皇最看重的東西,豈容他人染指?楊帆在這方面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甚至……”

    太平公主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凝重的臉色因之放鬆下來,現出幾分柔媚之意,柔媚中卻帶著幾分蕭索,彷彿秋風下一朵即將凋謝的花:“甚至因此一來,我倒不便與他過往太密切了……”

    太平公主頓了頓,又喟然一嘆道:“再者,他能不能在刑部站穩腳跟,還是個問題啊。三法司裡可沒有一個平庸之輩,如今憑空跳出一個郎將來踩在他們頭頂,他要收服人心,難啊……”

    李譯小心地問道:“那咱們要不要幫幫他?”

    太平公主揚起眸子,清冷地定在他的臉上,李譯連忙欠下身去,太平淡淡地道:“怎麼幫?你以為本宮的力量可以干涉三法司麼?三法司是母皇最看重的衙門,本宮不出面則已,本宮如果出面,對他有害無益。

    再者,憑本宮的力量幫他壓制刑部官員,就算成功了,他在那兒也無法立足,誰會看到起一個只會靠女人扶持的官員?就如那傅遊藝,他是被母皇親自提拔為宰相的,結果如何?有些事,別人是幫不了的,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

    一早起來,小蠻親自服侍郎君梳洗完畢,用過早餐,便把昨日從吏部領來的官服幫楊帆一一穿戴起來。白紗內單,曲領、蔽膝,烏皮履,又穿淺緋色官衣,革帶束腰,掛玉珮青綬,銀魚袋,頭戴獬豸冠。

    打扮好了,小蠻退後兩步,上下打量郎君模樣,夫君如此打扮,英偉俊朗之餘,又憑添幾分威嚴氣度,不禁掩口笑道:“哎喲,郎君這般模樣,倒比在軍中時更威嚴幾分呢,一會兒出門小心著些,可莫嚇壞了府上下人。”

    楊帆往鏡中看看自己模樣,便回過身來,捋著頜下並不存在的鬍鬚,沉聲道:“大膽小蠻,竟敢取笑夫君!來人吶,把她拖下去,先重打二十大板,打個屁股開花,看她討不討饒。”

    小蠻“嗤”地一笑,向他扮個鬼臉,調皮地道:“來啊來啊,我倒要看看,這府裡上下有誰敢打我,哼哼,在家裡頭擺官威,你好大的本事喔,楊郎中。”

    楊帆笑道:“沒人用刑,那本官就親自施刑好了!”說完張開雙臂就向她撲去。兩個人嘻鬧一陣,小蠻便被楊帆捉了起來,抱到他的膝上。

    楊帆當然沒有打她板子,他的手很自然地探進了小蠻的衣衫。小蠻一身內宅的常服,柔軟寬鬆的衣服裡面,那光滑彈軟、緊致有力的翹臀被楊帆的大手蓋住了半瓣臀肉,細膩光滑的皮膚摸起來像絲緞一般,令人愛不釋手。

    小蠻昨夜與他歡好,兩度攀上極樂世界,直至此時身子還敏感的很,被他一摸,那身子便起了異樣的感覺,忍不住搡著他胸口道:“好啦好啦,不要鬧啦,頭一天報到莫要遲了,總要給同僚一個勤於公事的好印象才是。”

    說著,她那柔韌圓潤的小腰一挺,就要從楊帆懷裡脫身出來,小蠻身子一用力,楊帆便感覺到掌中隱隱跳躍的臀肌所散發出的活力,由不得手上也加了幾分力道相抗,小蠻嬌吟一聲,挺起的腰肢便軟了。

    她那綳起的身子一軟,極富彈性的“八月十五”便恢復了綿軟柔膩的感覺,細膩的臀肉輕輕撫來,真有一種細柔如水的感覺,楊帆心中充滿了愛意,他輕輕咬了一下小蠻元寶似的耳朵,柔聲問道:“如今咱成了家,也立了業,就缺一個小寶寶了,什麼時候給郎君生一個呀?”

    小蠻紅了臉,期期艾艾地道:“這個……又不是人家說了算的。”

    楊帆點頭道:“嗯……娘子所言有理,想來還是為夫不夠賣力的緣故,那今晚……”

    話剛說到一半兒,一隻青蔥玉指便按在了他的唇上,小蠻大發嬌嗔道:“人家才嫁了你多久啊,生孩子哪有那麼快的。昨夜你才親口答應人家的,每個月不許多於五次。凡事要有度,要適可而止,相火妄動是會傷了髓血腎精的……”

    紅嘟嘟的小嘴巴正一開一合地說著,就被楊帆俯首吻住了,小蠻眉頭微微一皺,然後便似漣漪般盪開,隨著那香舌被楊帆吮住挑逗的動作,她的粉腮便似兩朵桃花般綻放開來。

    “嗯……唔……”

    一聲輕捷的鶯語從她的紅唇裡躍出,不著痕跡地飛走了,小蠻費了好大力氣才掙脫了他蠻橫的懷抱,嘟起粉瑩瑩的小嘴兒:“親也不成,不許耍賴皮,下一次要五天之後,否則人家就不理你了。”

    “好吧好吧!”

    楊帆愁眉苦臉地道:“誰叫我被你吃定了呢。來人吶,準備馬匹,本官要去秋官衙門養精蓄鋭……”

    小蠻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楊帆忙又改口道:“秉公執法,勤勞國事去也!”

    小蠻轉嗔為喜道:“這還差不多!”

    三姐兒在門外忍笑應答道:“阿郎,馬匹早就備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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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18 01:45:42
第十五卷 第四百零五章 理所當然的排擠

    大周延載元年秋,楊帆正式成為秋官郎中。暑夏方去,清秋才至,天清水清風也清,楊帆頂著一天秋色,裹著一身秋風,神情氣爽地踏進了秋官衙門,亦即刑部正堂。

    楊帆昨日已經去過吏部,領了制書任命後到刑部來報備過,所以算是已經報到過了,今天卻是第一天正式上任,拜見主官。

    大周刑部沿用唐制,設刑部尚書一人,侍郎一人,掌天下刑法、徒隷、句復、關禁。刑部下設四司,一曰刑部司,二曰都官司,三曰比部司,四曰司門司,統由刑部尚書和刑部侍郎總領。

    四司之中,刑部司是刑部本司,號稱小刑部,這是刑部裡真正執掌刑法的所在。以前楊明笙在任時,擔任的就是刑部郎中一職。當時的刑部尚書是張楚金,也是大唐三法司中一個極厲害的法官,其下侍郎就是周興,再次就是郎中楊明笙。

    如今刑部尚書空缺,刑部侍郎為崔元綜。刑部司應設郎中兩人,員外郎兩人,主事四人,令史十九人,書令史三十八人,亭長六人,掌固十人。其他三司因為不及刑部司重要,也沒有那麼多的事務,設的官員就相對少一些,比如郎中和員外郎就各只一人。

    楊帆沒有到任前,刑部司左郎中一職也是空缺的,只有右郎中陳東在任,左在右上,楊帆到了,便要壓陳東一頭。再者,刑部尚書是正三品,刑部侍郎是正四品下,刑部郎中本應是“從五品上”,而楊帆是以“正五品上”的級別調過來的,比陳郎中也要大上三極,理所當然地做了他的上司。

    刑部大堂設在第一進院落,各司衙門設在第二進院落,四司各據一個大跨院,每個跨院內再依官職大小,依次分配官員們的籤押房。而刑部侍郎和刑部尚書的辦事房則設在第三進院落裡。

    如今崔元綜是以刑部侍郎代理尚書一職,所以他一個人就獨占了第三進院落。楊帆到任後,首先要拜見的就是這位刑部侍郎,如今秋官衙門真正的主事人崔元綜。

    楊帆以前他在宮中做郎將時,雖然每日都看見那滿朝朱紫進進出出,卻也只是瞧個熱鬧,頂多對這些官員有些臉熟兒,卻談不上熟悉,更難以把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的相貌對上號,如今還是頭一遭仔細見過這位秋官侍郎。

    崔元綜的辦事房很大,高架寬閣,但是裏邊沒有書畫字貼、盆栽畫屏一類的東西,整個房間非常素雅,貼牆立著的也不是博古架一類的賞玩裝飾之物,而是一排排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滿了線裝書。

    從一個房間的佈置,大致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從這一塵不染、闊而不空,沒有一處淩亂的房間佈置,就可以看出崔元綜性情的嚴謹,此人辦事一定喜歡一絲不苟。

    這樣一個執掌天下刑法、辦事一絲不苟的法官,照理說應該是神情嚴肅、不怒自威,縱然不像楊明笙那樣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微微出現,便叫人惴惴不安,也該充滿威嚴的氣度,但是真正與這人面對面地坐著,哪怕對方一身公服,依舊叫人感覺不出一點官威。

    崔元綜的相貌很憨厚,膚色像楊帆一樣,微微顯得黎黑且有些粗糙,微圓的臉龐,沒什麼稜角的五官,一對肥厚的嘴唇,一隻有些肉頭的矮鼻子,頜下一部鬍鬚雖然修剪得很整齊,卻也並不厚重濃厚,稀疏的鬍鬚很難顯出尊貴的氣質。

    以他的相貌,如果給他換上一身尋常老農的衣衫,行走在田間地頭,是看不出與那些田間勞作的百姓有什麼區別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是出身於鄭州崔氏,當今世上可傲視王侯的五姓七望中清河崔氏的支房子弟。

    正所謂無慾則剛,以前楊帆只是把把作官當成一個接近仇家的途徑,這官做的好不好,他根本不在意。可如今不同,這就是他的事業,貿然把他調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司法衙門,他心中豈能沒有一點忐忑。

    別看他在家裡同小蠻嘻笑打鬧,彷彿對這新官上任混不在意,其實他只是不想小蠻為他擔心。如今見了崔元綜一副好脾氣的模樣,楊帆便暗暗鬆了口氣,一個好說話的上官總是好相處的。

    崔元綜看著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彷彿對他聞名已久,乍然一見,很有些好奇與玩味,楊帆注意到了他的眼神,直覺地以為這是因為太平公主的緣故,畢竟他的這件風流韻事已是傳得滿城皆知。

    但是仔細看去,楊帆從崔元綜的目光中看不出一點曖昧、羨慕又或者鄙夷,崔侍郎的目光有種探索的味道,他的眼神裡似乎包含著什麼秘密,但是絶對與什麼坊間喜聞樂見的風流韻事無關。

    崔元綜很快就收斂了古怪的眼神兒,同他認真攀談起來。楊帆這時才領教了什麼叫人不可貌相。有關他的履歷,崔元綜竟然已經全部瞭解過了,而且如數家珍,甚至比楊帆本人還熟悉。

    一旦談到公事,他的語鋒也變得淩厲起來,沒有一句閒話,每一個問題似乎都是深思熟慮、環環相扣的,不知不覺間便叫你的思路順著他的想法而動,而且完全生不起一點反抗的念頭。

    楊帆不禁暗暗心折,此人不愧是浸淫官場數十年的大人物,雖然遠不及禦史台那位暴發戶似的來中丞飛揚跋扈,卻是鋒芒內斂,城府頗深。崔元綜向楊帆詢問了一些自己需要瞭解的事情之後,便肅然道:“陛下已召見過本官,談到過你,陛下對你期許甚深!”

    楊帆聽他提到皇帝,微微欠了欠身。

    崔元綜又道:“自我秋官衙門的張楚金、周興先後犯案,本衙元氣大傷,許多職位迄今還空缺著,人手嚴重不足,積案疊壓,不及處理,如今有你來協助本官,本官也甚為高興,希望楊郎中在任上能克盡職守,勤於政事,廉潔奉公!”

    楊帆道:“下官謹遵侍郎教誨!”

    崔元綜點點頭,又道:“本衙下設刑部司、都官司、比部司、司門司四司。各司的郎中、員外郎、主事們,以後都是要常與你打交道的,本官已召集他們來,你們且見上一見,彼此熟悉一下!”

    楊帆忙起身道:“多謝侍郎提攜!”

    崔元綜向堂前侍候的一名公人道:“喚陳東他們進來!”

    片刻功夫,事先已得崔元綜傳喚,候在門下的四司郎中、員外郎、主事們紛紛走進大堂。崔元綜站起身來逐一介紹,諸如司刑右郎中陳東,都官郎中孫宇軒、比部郎中皮二丁,司門郎中嚴瀟君,司刑員外郎左元慶、曹其根等。

    光是這些各司主事官員就有四個郎中、八個員外郎,更不要說那十六個主事了,楊帆聽崔元綜介紹著,勉強記住了他所負責的司刑司的幾位官員,其他各司官員的名字都不管了,只是昏頭脹腦地先拱手見禮便是。

    這些官員們見了楊帆一個個笑容可掬的,對他熱情之至,尤其是四司的幾位郎中,與楊帆把臂攀談,笑語風生,大堂上頓時熱鬧起來。

    司刑右郎中陳東三十四五歲年績,微微有些發福的中等身材,方面大耳,一臉的福相。因為他是與楊帆共同執掌刑部司的,彼此關係最近,再加上四司之中以刑部司為首,他在同僚中的地位也最高,所以說笑尤其大聲。

    “楊郎中的大名,我等是早就聽說過了,今後能與楊郎中同衙共事,陳某深感榮幸啊。楊郎中今天剛剛上任,還有各種規章制度、條例流程要熟悉一下,那就過兩日吧,過兩日本官作東,有請各位同僚一同赴宴,為咱們楊郎中辦一席接風酒。”

    陳東笑吟吟地說著,又對崔元綜拱了拱手,說道:“還望侍郎也能賞光啊!”

    崔元綜微微一笑,捋鬚道:“老夫不好酒,也不喜談笑,拋開公事時便是悶葫蘆一個,去了豈不叫你們掃興?本官就不參加了,你等同僚若是願意熱鬧一下,盡由著你們去,只是且莫喝多了,影響了次日辦公!”

    眾官員大笑,連稱“不敢”,崔元綜笑了笑,又道:“好啦,叫你們過來,彼此見個面,先認識一下,以後打交道的時間還長得很呢。大家也都見過了,這就散了吧。陳郎中,你與楊郎中回刑部司,叫本司的令史、書令史、亭長、掌固等先與楊郎中見過了。司內一應事務,也由你來向楊郎中交待一下!”

    陳東連聲道:“責無旁貸!責無旁貸!侍郎且忙著,我等這就退下了!”

    眾人向崔侍郎致了禮,簇擁著楊帆出了辦事廳,到了廊下,眾官員滿面春風地同楊帆告一聲罪,便各自散去,由司刑右郎中陳東和司刑員外郎左元慶、曹其根以及四位主事陪著楊帆回了刑部司。

    整個秋官衙門沿中軸線共建有三進大院落,三進院落的中心點各有一套主體建築群,分別是秋官衙門的大堂、二堂和三堂,各司的辦事機構則分別安排在左右跨院兒。刑部司是刑部最核心的部門,職權最重,人員配備也最多最全,所以擁有二進院落裡最大的建築群。

    從側門兒進去,裏邊又是大院套小院的無數院落,這裡分別是各位員外郎、主事、令史、書令史等官員的辦公所在。正中間有一個大院落,就是左右司刑郎中的籤押房。

    進了朱漆大門,迎面就見對面整面牆上一副完整的浮雕壁畫,畫中是一隻祥雲繚繞下的奇獸,形似麒麟,體壯如牛,額生獨角,威風凜凜,正是說中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的獬豸神獸。

    院落四角各置滅火用的大水缸一口,裏邊植著睡蓮,碧綠的荷葉鋪滿了水面,院落正中則植了一棵桂樹,如今花還未開,滿樹青綠,顯得十分幽靜。

    陳東對楊帆笑吟吟地道:“楊郎中,左面這套籤押房就是足下辦公的所在了。得知郎中即將赴任後,本官已著人仔細打掃過,來,咱們且進去坐,本司所屬上下官吏,馬上就會前來拜見!”

    楊帆隨他走進自己的籤押房,先往各房看了看。中堂裡屏風隔斷,有前後大小兩處會客室,左右廂房都有書辦、僕廝侍候的耳房,再往裡去各有一間大房,一間充作私密性良好的內書房,另一間充作辦事房,裏邊還用坐屏隔開了一處小一些的空間,內置床榻一具,午間可以在此小憩。

    二人內書房中落坐,只笑談了片刻,刑部司下屬除了方才見過的兩位員外郎、四位主事,另外的十九個令史,三十八個書令史,六個亭長,十個掌固便分批分次地進來拜見了。

    楊帆一一接見,倒沒料到刑部下屬的一個司,光是大小官員就有七十多人,這要是再加上那些執役公差、奴僕下人,這個刑部司怕不得有數百人之眾?轉念一想,這個司負責的可是全天下的刑獄,心中也就釋然了。

    每進來一批人,陳東就為楊帆介紹一遍,這些人上前拜見,楊帆再說幾句慰勉的話兒,這一折騰,等全部官員進見完畢也耗去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等這些人都散去了,忽然有一個穿一襲青袍,瘦竹竿兒似的書吏飄進門來,對陳東耳語了幾句。陳東聽了便對楊帆歉然一笑,起身道:“有件‘中事’,已經滿了十天,今天必須‘勾判’的,陳某去處理一下!”

    楊帆一時也聽不懂這些術語,忙起身道:“陳兄請便!”

    陳東向他微笑著拱了拱手,便隨那瘦竹竿兒似的書吏離開了。楊帆微笑著目送他離開,心中很是歡喜。原本到了一個陌生的衙門,接觸一些完全陌生的事務,令他心中很是忐忑,沒想到此處同僚這般好相處,楊帆心裡的緊張便一掃而空了。

    他在房中靜靜地坐了一陣兒,房裡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楊帆心裡不禁微微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他起身離開內書房,踱到中堂向外一看,只見對面陳郎中的籤押房門口,進進出出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不只是本司的員外郎、令史、書辦,乃至比部司、都官司的大小官員,還有洛陽府、大理寺、禦史台乃至一些風塵僕僕青衣皂靴從外地趕來交接案卷的公差,都在陳郎中的籤押房裡進進出出,而自己這位楊郎中卻是門庭冷落,臉上的笑容不禁有些生硬起來。

    “或許是因為自己新官上任,他們還不知道本司主官已經上任吧。諸般事務我還沒個頭緒,現在也確實做不了什麼。”

    楊帆這般自我安慰著,可是看到那些方才還來見過自己的本司大小官員,一旦從對面房裡出來,看到自己正站在對面堂上,臉上竟然露出些許不自然的神色,並且刻意地迴避著自己的目光,楊帆漸漸明白過來。

    一直以來,楊帆不是同江湖中人打交道,就是同朝廷的武將打交道,再就是那些朝中的權貴們,這些人的性子卻是介於江湖中人和武將之間的,楊帆同這等文官衙門的人打交道的經驗卻是前所未有,如今他算是見識到了。

    楊帆靜靜地站在那裡,想了一想,忽然微笑起來:“這些讀書人,還真有意思!”

    ※※※※※※※※※※※※※※※※※※※※※※

    楊帆沒有在堂屋站太久,他慢慢踱到自己的公事房,在書案後面坐下來,雙手往桌上一旁,忽然覺得少了點什麼。雙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那黑漆發亮,光滑平整的桌面,楊帆忽地啞然失笑:“是了!少了文房四寶。”

    仔細回想一下,方才在另一邊內書房裡貌似也是一般無二,行本案牘固然沒有,卻連文房四寶,紙墨筆硯也不見一點,這房裡雖然看似佈置得滿滿噹噹,卻又空空蕩蕩,沒有一點有用的東西,這……也太明顯了吧?

    楊帆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又繞到屏風後面,那裡有一具供他臨時歇息的單人臥榻。榻上被縟倒是齊全,摸了摸也乾淨乾燥,看來是剛為他換上的,瞧這模樣,他們只是想在公事政務上把他架空,至於各種待遇倒不想與他為難。

    楊帆脫了官靴,也不怕那官衣起了折皺,便躺到榻上,雙臂枕到腦後,闔起了雙眼。仔細想想方才諸般遭遇,楊帆不禁自嘲地一笑,這事還真怪不得別人,是他自己把事情想簡單了。

    別人且不說,至少本司的那位右郎中陳東,怎麼可能對他的到來如此歡迎呢?

    換作是他,苦苦打拚多年,前面空了一個職位,只差一步、只消再努力一點點就能坐上去,結果憑空降下一個人來,斷了他的希望。這個人不但是個後生晚輩,而且在這一行裡尚毫無建樹,他服氣麼?

    不過,若只是陳東一人鬧情緒也就罷了,看這情形,卻是整個刑部聯起手來給他這個外來戶臉子瞧啊。如果是整個刑部各司聯手排擠他,莫非這是出自於崔侍郎的授意,陳東只是一個執行者?

    楊帆思索良久,始終不得其解。他才剛來,對刑部全無瞭解,現在雖然已經明白人家並不歡迎自己的到來,卻無法馬上弄清楚到底是誰牽的這個頭。

    要說刑部是鐵板一塊,他是不信的,只要有名利擺在那兒,哪個衙門不是爭權奪利、拉幫結派的?刑部也不可能例外,如今只是面對這個騎到眾人頭上的外來戶,大家暫時合作,同仇敵愾罷了。

    “這是要難為我啊,嘁!誰怕誰啊!”

    楊帆嗤笑一聲,架起了二郎腿兒:“想當初剛進宮的時候,朱都尉和謝都尉也曾與咱為難來著,現如今一個命喪黃泉,一個成了俺的娘子,可惜喲,這刑部正堂裡全是爺們,沒有一個美嬌娥啊!”

    門口,一個衙差悄沒事兒地走進來,探頭往裡瞧瞧,卻沒看見那位新任郎中的影兒,只聽屏風後面有人憋著女人的嗓子,哼哼唧唧地唱道:“說你傻,你不傻,做事卻像個大傻瓜!小心咱快刀兒切寒瓜,嘁哩又喀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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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零六章 軟蛋與渾球

    說到整人的手段,這個從九歲時就孤身逃離瘟神谷,從韶州輾轉逃到廣州,見慣了世間人情冷暖,到了洛陽之後又為了尋找仇人而百般隱忍、潛藏、窺伺、探察等經歷磨礪下成長起來的楊帆並不陌生。

    以前不用,非是不能,而是不願,況且他以前也一直沒什麼機會碰到這種軟刀子傷人的事情。當然,他的手段未必合乎文官衙門裡的人慣用的那一套,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手段只是過程,能夠達到目的就好。

    楊帆心中一旦有了打算,便迅速把此事拋開了。說到胸襟氣度,他曾經在天下綠林公認的第一大豪虯髯客身邊生活多年,又在女皇武則天駕下兩年之久,自然是遠超刑部同僚的。而心性的沉穩和開闊,楊帆更是遠在這些人之上。這些人誰曾有過他那樣精采的經歷?

    他混入楊明笙府上,攪得京師大亂;他單刀直闖金吾衛軍營,逃過精鋭軍卒追殺;他妙計挑撥吐蕃大王與權相之爭;他魚目混珠於薛延陀城將十萬突厥大軍戲弄於股掌之上;他從“凡入此門,九死一生”的例竟門安然走出……

    如此種種豐富的人生經歷,令這個剛及弱冠的少年在某些方面的特質遠超這些在宦海仕途中打拚了一輩子的官吏。就像他第一次蹴鞠一樣,他所欠缺的只是對一般常識的認知,而這些規則性的東西誰都可以在最短的時候內掌握。

    真正有難度的是那些需要長期訓練才能擁有的技術,強悍的體質、靈活的身法、敏鋭的眼光、細膩高超的球技……,而這些他早就已經掌握了,所以他只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規則,之後就是一騎絶塵了。

    現在楊帆不可能對眼下的局面做出什麼應對,因為他對這個衙門的勢力佈局還全然不知,甚至連想要對付他的帶頭大哥都尚未明確。

    正如沙場作戰,起碼也得先瞭解一下對方兵力多寡、主將能力如何、兵分幾路而來,有哪些武器裝備……。他總不能一聽說有人挑戰,便迫不及待地棄了城池殺將出去吧。而這,需要時間。

    這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既然已經明白有人想排擠他,見招拆招便是。想通了這一點,楊帆就把什麼侍郎、郎中、員外郎的事情統統扔到了一邊,彷彿秋風席捲下的落葉,一股腦兒地掃進了垃圾堆。然後。他的眉頭便輕輕地皺了起來,彷彿平靜的湖面上輕輕蕩起的漣漪。

    以他豐富的經歷、坎坷的人生所鍛鍊出來的強大意志,面對刑部官員們有志一同的排擠和冷遇,他都可以淡然處之,並不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樣東西叫他遇到,便一樣地手足無措,心亂如麻,那就是情感,男女之間的情感。

    心湖中波瀾起伏。嬌憨可愛的小蠻、溫雅清秀的婉兒、嬌艷嫵媚的太平、清麗可人的阿奴……,四道倩影在他心中走馬燈般轉了一圈兒。便定在阿奴身上。

    阿奴,是他少年慕艾時第一個動過心的女子。雖然世事無常,彷彿宿命一般讓他遇到了婉兒,從此情根深種,可是阿奴的倩影卻如潺潺溪水、涓涓細流,錐刻在他的感情深處,很難揮之即去。

    初戀總是叫人難忘的。而且留給你記憶深處的永遠都只有那最美好的感覺。多年之後的你,能否馬上記起你少年時候第一個心生萌動的女子?能否清晰地憶起她在你心中留下的那道美麗的倩影?

    楊帆本以為,自從那胡帽錦衣的美麗身影自定鼎大街翩然馳出定鼎門。遙向龍門伊闕之後,他們之間將再無交集,誰知兩人緣份未盡,他們不但重逢了,還有了塞外沙漠中那段生死相依的感情。

    阿奴在他心中的感覺比之太平大不相同。楊帆這樣的男人,就像一匹不覊的野馬,女人的萬千柔情可以讓他不知不覺間化為繞指之柔,而那提著轡頭和鞍韉向他靠近的,卻會讓他馬上生起逆反之心。

    想到阿奴千里迢迢往洛京而來,卻又神傷心碎,黯然出家,如果不是因為他身陷囹圄,阿奴為了救他被迫出現,怕是她從一朵春花熬到凋落成泥,他也全然不知,一想到此處,楊帆心中就有一種難言的滋味,那滋味融化了他的心

    楊帆在南市有十六家店舖,再加上小蠻在三個坊市中所擁有的三家店舖,一共是十九家,這十九家店舖並沒有一家是經營佛道兩家應用之物的。

    不過當今皇帝崇信佛教,這兩年佛寺在洛陽的地位水漲船高,愈來愈重要,朝野人士上行下效,紛紛成為佛教信徒,許多小一些的寺廟也是香火鼎盛,小蠻已經注意到這其中蘊含著大量的利潤,她已開始在一些寺廟周圍開設高檔些的香燭店。

    趁著這個機會,小蠻已經授意這些香燭店的掌櫃、夥計代為打聽阿奴的下落,只是直到現在還全無消息,想到此事,楊帆便大皺眉頭。

    阿奴到洛陽來尋他,一見他已成親,甚至沒有露面罵他一句負心漢,便黯然出家,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對待她自己,這也只有阿奴的獨特個性才能做得出來。

    在阿奴冷漠堅強的外表下,其實埋藏著的是一顆比婉兒、小蠻更柔弱的心,童年的悲慘經歷,親人背叛與傷害的巨大創傷,使她一遇到傷害,就只會把自己縮進厚厚的殻裡,一個人躲進角落裡悄悄地去舔傷口。

    如果他對阿奴的下落不聞不問,以阿奴那種喜歡自怨自艾的性格,只會更加認定他楊帆壓根兒沒把人家放在心上,萬一她悲傷之下就此離開洛陽,天下之大他還能到哪兒去找她?他能忍心讓阿奴清燈古佛了此一生麼?

    楊帆的眉眼輕輕地闔起來,壯若假寐,心中已暗暗拿定了主意:“洛陽的寺廟道觀如此眾多,逐一查索十分不便,尤其是尼姑和女冠的修行之所更不易探查,要找到她,比較困難。這樣的話,我就想個辦法,先弄得轟轟烈烈的。至少教她知道,我沒有忘了她,我正在找她……”

    ※※※※※※※※※※※※※※※※※※※※※※※※※※

    刑部司刑右郎中陳東打發了最後一撥人出去,那瘦竹竿兒似的青衣長隨就躡手躡腳走進來,陳東端起一碗羊奶,向對面呶了呶嘴兒,問道:“那位在幹什麼?”

    瘦竹竿兒似的青衣長隨名叫羅令,是陳郎中身邊的使喚人。聽了陳東的問話,羅令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輕聲答道:“他正躺在榻上,哼小曲兒……”

    “噗!”

    陳東一口奶噴了出去,驚笑道:“你說甚麼?他……在哼小曲兒?”

    羅令苦笑道:“是!小的也不曾想到……這個人實在是……”

    陳東輕輕撫了撫鬍鬚,狐疑地轉了轉眼珠兒:“躺在榻上哼小曲兒……,這人不會這麼沒心沒肺吧,難道他看不出我是在故意冷落他?”

    羅令道:“郎中,依小的看來,這也沒甚麼希奇的。他是武將出身。怕是字都不識幾個,懂個屁的律法。真要叫他任事,只怕他反倒不情願了。聽說此人耍得一手好拳棒,尤其擅長蹴鞠、擊鞠那套玩意兒,由此搏得太平公主的歡心,這才平步青雲,這樣的人有什麼真本事,郎中根本不用把他放在心上的。”

    羅立不屑地說著。語氣中卻透出幾分羨慕,管它是不是真本事,能成為太平公主的入幕之賓。怎不叫人又妒又羨?太平公主可是洛陽之花呀,據說她麗色照人,艷絶天下,且有這般高貴的身份,不要說攀上這個高枝兒有諸般好處,就算什麼都沒有,能將這般妖嬈尊貴的女人摁在胯下,也足以叫人艷羨了。

    陳東捋著鬍鬚,緩緩說道:“如果他真的這般識相,就叫他占了那個位子,吃著俸祿做個閒人,本官也就懶得與他計較了。如果他不識相……”

    陳東嘿嘿地冷笑兩聲,接下來的話沒有往外說,對於羅令的說辭他已經相信了幾分。楊帆是薛懷義的弟子,同樣是靠做人面首起家,同樣是除了取悅女人的功夫再沒甚麼真本事的混人,有此舉動有何稀奇?

    陳東做事任勞任怨、勤勤懇懇,又多方交結同僚、巴結上官,只求再進一步,坐上左郎中的位子,誰知道楊帆從天而降,輕而易舉就搶了他的前程,他心中豈不惱火?

    楊帆身後有薛懷義、有太平公主、據說還有一個梁王,陳東當然不敢與他正面衝突,如果這楊帆學他師傅薛懷義那混人的做法,掄起鉢大的拳頭只管與他用拳腳理論,怕是崔侍郎也不會替他出頭的。

    可是……,軟刀子殺人,誰還有話說?他楊帆再霸道,也不能因為大家不信服他,就去白馬寺搬救兵吧,那樣的人最是叫人瞧不起,到時候不用自己排擠,他在這刑部待得沒趣,也會主動離開了。

    依著陳東的想法,先把楊帆晾上一陣子,楊帆大權旁落必然不服,只要他來找自己理論,就把幾樁棘手難辦的大案交給他去處。這裡是刑部,處理的是全天下最嚴重的案件、涉案人的身份背景大多都很複雜。

    只要拿出幾件這樣的案子叫那個愣頭青去辦,他夠聰明的話便會就此服軟,從此甘心做一個傀儡。如果他不甘心……,只消一樁案子辦得不圓滿,他就得灰頭土臉地滾蛋,捲起鋪蓋回家吃自己去。

    想不到這個楊帆不但是個靠女人吃飯的軟蛋,而且還是一個渾球,這廝壓根就不在乎這一畝三分地兒上的權力。

    陳東輕輕拍著額頭,想著此前自己如臨大敵、煞費苦心的諸般安排,不禁啞然失笑,搖頭嘆道:“小題大做,我真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這時,遠遠的一陣悠揚的鐘聲傳來,陳東抬起頭,對羅令道:“去,請那位楊郎中過來,本官與他一道兒吃午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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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四百零七章 免費的午餐

    整個上午,刑部各司上下人等都在忙碌著,唯獨楊帆這位“小刑部”的主事堂官高臥不起。

    當羅令奉陳郎中之命躡手躡腳地走進他的公事房,繞到屏風後面時,只見楊帆把被子橫搭在身上,已經睡的熟了。

    羅令忍俊不禁,站在榻邊偷笑了一下,這才上前輕輕一拍楊帆的肩膀,喚道:“郎中?楊郎中?”

    “唔?”

    楊帆睜開眼睛,眼神飄忽了一下,便馬上清亮起來,一下子定在羅令的臉上。

    楊帆的眼神很亮,於內室昏暗的光線下更透著鋭利,羅令有種被刺了一下的感覺,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這才躬身道:“陳郎中請楊郎中過去,一會兒共進午餐。”

    楊帆翻身坐起,穿好官靴,起身正了正衣冠,便隨著羅令走出來。

    楊帆倒不是佯姿作態,他方才是真睡著了,他一個人躺在那兒想定了心事,倦意不覺便湧上來。

    一方面是因為昨夜與小蠻恩愛時近三更才睡,另一方面也是受了時令的影響,所謂春困秋乏,此時正是初秋時季,無所事事之下自然便覺睏乏。

    他這一覺睡的時間雖然不長,卻補得神完氣足,到了院中那棵桂花樹下,只覺空氣清新,楊帆不禁挺起腰來,抻了抻身子,只聽渾身的骨節嘎嘣嘣一陣響,彷彿鐵鍋裡翻炒的黃豆一般。

    羅令暗暗咋舌:“這人好強壯的體魄,不愧是武將出身。”

    轉念想到太平公主,羅令心中不免又閃過一絲曖昧的感覺:“難怪能得到公主殿下的青睞,原來……嘿嘿!”

    因為時近正午將到午膳的時間,所以各衙各司辦事的人員已經自覺地不再於此時過來,陳郎中寬敞的辦事房裡冷清了許多。

    楊帆進了套房,只見外間屋裡只有兩個書辦在那兒謄錄著什麼,餘外並無他人。

    楊帆隨著羅令又進了裏屋,就見案上堆著高高的案牘,彷彿歪歪斜斜的一堵城牆,足有兩尺多高。陳郎中伏於案上奮筆疾書著,從案牘頂上看過去,只能看到他微微晃動的襆頭。

    聽到楊帆到了,陳東抬起頭來哈哈一笑,將筆擱定,從案後繞出來,一邊揉著肩膀,一邊慇勤備至地笑道:“楊郎中,請坐,快快請坐,今天新官上任,感覺這刑部裡如何呀?”

    楊帆笑道:“你我同僚,今後要長期共事,這般客氣作甚麼。楊帆表字元芳,陳兄喚我表字就好,如此也顯得親切些。”

    楊帆這表字還是狄仁傑為他取得,只是後來二人“分道揚鑣”,這加冠禮便未為他舉行。楊帆來往密切者多是軍伍中人,這些人很少學文人那套東西,親近的人只管按照他家中排行喚他一聲二郎,所以自及冠以來,他這表字卻是頭一次拿出來使用。

    陳東論級別比楊帆低三極,論職務比楊帆矮半格,原本沒有資格稱他表字,可是無意無意間他卻忽略了這一點。陳東欣欣然地答應了楊帆的要求,又與楊帆互通了表字,原來這陳東表字叔治,倒也雅的很。

    陳東邀他坐下,指指那案頭堆積如山的公函行本,苦惱地搖頭道:“唉,這刑部裡真是忙啊,元芳,你看為兄這一上午連頭都沒抬過,依舊有這麼多的行本來不及處理。元芳如今來了,我這省心多了。”

    楊帆微笑道:“說來慚愧,小弟剛來刑部報到,各位同僚都還沒有認熟,事務上更是生疏,難以為叔治兄分憂,叔治兄……還得能者多勞啊!”

    陳東嘆笑著擺擺手,岔開這個話題道:“元芳閒來無事時不妨四下裏轉轉,幾天功夫下來,這刑院裡的同僚也就熟了。”

    兩個人談笑晏晏,一團和氣,陳東似乎全然不覺得楊帆這位主官到任後自己居然不移交任何事務有什麼不妥,楊帆似乎也全然沒有覺得這樣子有何不對。

    二個人嘻嘻哈哈地又聊些了很沒營養的話題,也就到了該補充營養的時間了,陳東起身道:“時辰差不多了,咱們去用餐吧。”

    楊帆與他並肩往外走,陳東一路走一路指指點點,為楊帆講解著沿途所經各處院落是哪些職司部門。其實那院落門口都掛著牌子,他縱然不說,楊帆也看得明白,只是他會稍帶著講解一下此處主官的名姓和他個人對此間主官的評價,這卻是牌子上不會寫著的。

    各個衙門的官員公吏也都於此時走出來,漸漸與他們匯作一路。

    陳東滿面春風,時而同這個打聲招呼,時而同那個說笑幾句,這些官員見了陳東也大多親親熱熱,只是所有人似乎都忽略了楊帆的存在。即便是今晨在刑部侍郎那裡與楊帆見過面的諸司郎中、員外郎們,好像也完全把他當成了陌生人。

    楊帆見此情景,很自覺地就把自己當成了空氣,不言不語,臉上始終帶著一抹無害的微笑,神情靦腆,一如他在修文坊時被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盯著時的模樣。

    見楊帆如此反應,有些人再看向他時,眼中便有了一種不屑的味道,楊帆似乎全然不覺,反而笑的更加愉快了。

    刑部管午餐的地方叫公廚,也就是後世所說的“單位食堂”。

    說起來,這“單位食堂”還是李世民先搞起來的。

    李世民偶然有一次發現,因為上早朝的時間太早,有些官員來不及吃東西,有人就半道買些吃食,站在宮門下大嚼,實在有失官員體面,便在金鑾殿的廊廡下為官員們準備早餐。這個法子自然大受官員們歡迎。

    以前官吏們吃午餐時,都是靠家人做好後送進官署,或者自己早晨就帶個食盒來。家境貧寒些的官員中午這頓飯就省了,有那家境富裕的則會選擇出去吃館子。

    可以想像,這樣一來,大家用餐時間不一,用餐時間長短也不一,這午後辦公的時間也就無法統一。如今皇帝發明瞭公費早餐,下邊紛紛效仿,於是就弄出了免費的午餐,推廣到京師其他官署和地方各級衙門,並從此成為定製。

    楊帆原來身在軍伍,本來就是吃公家飯的,並不知道這衙門裡供應午餐是本朝才開始的一項規矩,所以對衙門裡管飯不以為奇。

    他隨著陳東進了公廚大廳,只見這裡齊齊整整,擺了許多張小幾案,每張幾案後面都有一張坐榻。

    這兒依舊按照古禮,實行的是分餐制。一進了公廚,大家就紛紛走向自己的位置,楊帆隨著陳東到了最上首也是最乾淨的幾張席位處落座,便有廚下的僕傭先把他們的飯菜端了上來。

    每人一個食盤,裏邊盛著各色菜餚,又有木製飯桶一隻、白錫酒壺一盞。飯菜很豐盛,依照品級,四至五品的標準是菜餚七盤,細米兩升或麵食兩升三合,羊肉三分,飯後消食的瓜果兩瓣,叫楊帆意外的是居然還有美酒一升半。楊帆在禁軍中時,吃的絶對沒有這般豐盛,喝酒更是絶不可能了。

    這裡就餐的人都是按照官階高低的順序排列的,每人面前一張坐榻,楊帆並沒有看到侍郎大人,看來這位主官是有特權的,自有人會把飯菜送到他的公事房去,又或者受人邀請下了館子也不一定。

    楊帆向別處張望了一眼,只見那些員外郎、令史、書令史等人桌上的菜餚比起他們這邊少了些,桌上也沒有備酒。這上下尊卑,與飯桌上也是有所體現的。

    刑部四司的幾位郎中都來了,楊帆早晨在崔侍郎那裡已經與他們見過面,此時寒暄幾句,紛紛座,卻是陳東與司門郎中嚴瀟君對面而坐,都官郎中孫宇軒與比部郎中皮二丁對面而坐,楊帆的座位單獨空出來,對面卻是一根廳柱。

    飯桌上是有大學問的。

    經歷過武氏家宴那種勾心鬥角的場面,楊帆對這一點深有感觸。同時,他更相信,像公廚這種每日一餐的場合,並非臨時聚會的飲宴,人們會更放鬆,平時的很多習慣會更不注意掩飾,所以在這樣的場合,他可以看到更多東西。

    楊帆一邊用餐,一邊觀察著本司下屬的兩位員外郎、四位主事,認真地看了一陣,便把目光收回來,投注在連本司的右郎中在內的四位郎中身上。

    很快,他就品咂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

    陳東與司門郎中嚴瀟君看起來比較投契,兩個人在飯桌上談笑的次數最多,聊天的時間也最長。而都官郎中孫宇軒與比部郎中皮二丁則更親近一些,這兩個人談笑無忌,彼此溝通的次數也是最多。

    巧合的是,陳東與嚴瀟君是對面坐著的,孫宇軒和皮二丁也是對面坐著的,顯然這種坐位與他們平時比較親近的關係有著很密切的聯繫。

    同衙作事,一個屋簷底下做官,只要性情脾氣比較投契,飯桌上自然親近一些,吃乾抹淨抬屁股走人,兩者之間未必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楊帆當然不會據此斷定他們誰與誰是同一派系。

    可是飯桌上親親熱熱的雖然未必是朋友,彼此冷淡連話都懶得話的卻一定不是朋友!所以,楊帆已經基本上可以確定,刑部司、司門司兩衙關係密切一些,都官司則與比部司關係融洽一些。

    楊帆不可能一下子就把這裏邊的貓膩分析的透澈明白,眼下他要與陳東爭權,與陳東關係最密切的嚴瀟君理所當然地被他排除在外,不出意外的話,他要爭取的第一個同級官員,應該就是皮二丁和孫宇軒之一。

    很快,楊帆的注意力就落在了孫宇軒的身上。

    都官郎中孫宇軒是個酒鬼!酒鬼是酒鬼,可孫宇軒卻不是那種體態臃腫、神志不清,頂著一個紅通通的酒糟鼻子醉倒坊間的醉鬼,此人體貌豐偉,可謂儀表堂堂。

    朝廷選士四條標準身、言、書、判,第一條就是身材和長相,孫宇軒的模樣又怎麼會差了,

    武則天掌權之後,山東貴族和關隴貴族相繼與她為敵,而讀書人大多出自這兩大勢力,武則天雖然加強了科舉選士的力度,試圖從庶族中選拔幹才與之對抗。

    可是這個選拔過程太過漫長,每年又只能選出那麼十幾二十個的進士,其中還必然要讓世家大族占去大半名額,她真正得以提拔上來的寒族子弟又有多少呢。

    無奈之下,她也只能“不拘一格”,只要肯忠心為其所用、有些心計手段,便是不識字的,她也一樣提拔重用,因之才有了來俊臣、侯思止這班文盲法官。

    可即便是這幫文盲雖然不識字,但是在形貌上卻也依舊是合乎標準的,似那來俊臣一般,何止是合乎標準,簡直就是一個美男子,豐神如玉,俊朗不凡,雖然只是金玉其外,瞧著卻叫人很是賞心悅目。

    這孫宇軒就是個極俊朗的男子,雖然四旬上下,體態依舊壯碩,容貌五官齊整,頜下一部鬍鬚修剪的也極整齊。只是此人極好杯中物,大有一杯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覺,根本不用人勁,那一升半的美酒便被他喝個精光,接著就只能瞧著別人案上的酒壺眼饞了。

    在他第四次睃向楊帆那壺一動沒動的美酒時,楊帆笑了一下,忽然提起酒壺,站起身來。

    楊帆新官上任,別看其他幾位郎中談笑自若,除了一開始對楊帆的熱乎勁,之後便有意地把他晾在一邊,其實一直都在注意著他的舉動,楊帆一起身,幾道目光便同時投注到他的身上。

    楊帆走到孫宇軒面前,把酒壺放下,笑吟吟地道:“某在軍中時,野呼利將軍常與我說,好酒之人,必性情爽快,心胸寬廣,某觀孫兄言談舉止,果然如野呼利將軍所言一般。這壺酒,送與孫兄吧。”

    孫宇軒怔了怔,連忙推辭道:“不妥不妥,每人酒水都有定例,孫某怎好占了楊郎中的美酒。”

    楊帆笑道:“楊某雖是軍伍出身,卻是天生沒有酒量的,酒一沾唇,便要酩酊大醉,次日醒來,頭痛欲裂,所以這酒是不敢沾的。孫兄既然好酒,此酒正當為孫兄所有,若不然不是要便宜了那幫廚子麼。”

    孫宇軒酒量甚大,一壺酒才剛剛勾起他的酒蟲兒,若是沒有美酒佐餐,便是那些菜餚他也食之無味,聽楊帆這麼說,他便也不再推辭,只是哈哈一笑,接過酒壺道:“既然如此,那可多謝楊郎中了。“

    楊帆笑道:“孫兄客氣了,這酒想必是每餐都有配備的了,回頭楊某會知會廚下一聲,楊某這一升半的酒,每天都送與孫兄罷了。”

    孫宇軒聽了眉開眼笑,連連道謝,不等楊帆歸座,便抓起酒壺,狠狠灌了一口。

    陳東一旁瞧著,慢慢挾了一口燴羊肉塞進嘴巴,又輕輕抿了口酒,一絲不屑便從唇邊逸:“此人原來倒也不是一味的懵懂。只是……這衙門裡頭,就算是一個從九品的小吏,都是滑得泥鰍般的人精,一壺酒就想收買一個郎中,好天真的小子。”

    楊帆當然不認為這就能收買孫宇軒。

    這壺酒本身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天天一壺酒呢?

    孫宇軒吃了他的酒,起碼要對他客氣一點。飯桌上的一舉一動,不只他在注意著,那些下面的小官小吏會更加注意,只是一些禮節性的交際往來,就足以向下面那些官吏們傳遞這樣一個訊息:他楊郎中不是被所有人孤立的。

    近在咫尺的員外郎們能把他們的言談聽在耳裡,能把他們的舉止看在眼中,能瞭解全部細節,但是位置遠一些的主事們只能看到他們的動作表情,是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的,而更遠處的令史、書令史、亭長、掌固們呢?

    官場上訊息的傳播本來就有於擴散中誇大的效果,更何況是霧裡看花的表演。

    他要破冰,至少先得讓這寒風小一點兒。在反擊之前,他要先把對方刻意營造出來的勢一點點弱化。

    ※※※※※※※※※※※※※※※※※※※※※※※※※※

    吃罷午飯,返回司刑司大院兒,羅令搬了幾張條凳放到桂樹下,楊帆與陳東坐在條凳上擺了一會龍門陣,本同兩位員外郎左元慶、曹其根便也到了這處大院,一併坐下聊天,不一會兒,四位主事中的兩人也趕來湊趣。

    大家聚在一起東拉西扯,其樂融融,但是對兩位郎中於言談舉止間卻又保持著絶對的尊重,任誰看了都是上下合睦,親密無間的一個團體,絶瞧不出楊帆這位主官是被架空、排擠的那個人。

    尤其是司刑司主事馮西輝,阿諛奉承,馬屁如潮,把楊帆當初蹴鞠大勝內廷,擊鞠大勝吐蕃的光輝事蹟如數家珍地一一說來,讚美之詞肉麻到了連楊帆都一身雞皮疙瘩的地步,他卻是面不改色,從容自若。

    一個人拍馬屁能拍到他這般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也著實算是一個人才了。

    可是,等到下午辦公時間的鐘聲一響,眾官員就似齊刷刷得了一個訊號,紛紛起身,各自趕回自己公署,大院裡立時變得空空如野。

    幾條橫七豎八地擺在那兒,尚餘諸公尊臀餘溫的條凳中間,楊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忽爾莫名地一笑,便負起雙手,一步三搖地回了他那座空曠的有些嚇人的籤押房。

    一直躲在陳郎中籤押房門後窺伺著外邊動靜的長隨羅令狡黠地一笑,這才出來收拾條凳。

    楊帆上午睡了一覺,下午已不覺睏倦,可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又無所事事,他料想整個下午依舊是不會有人進來,便盤膝坐在書案後面,閉目瞑神,練起了吐納。

    吐惟細細,納惟綿綿,半個時辰之後,楊帆便呼吸遽斷,進入了胎息境界,心神內視,意守丹田,又不知過了多久,楊帆自胎息狀態中醒來,驟然一睜眼,不禁把面前一人嚇得驚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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