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421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1:50:27
第十五卷 第四百一十八章 甜蜜蜜

    “娘子,我回來啦!”

    楊帆回到家,走到第三進院時,刻意地停了一下,先把神情調整到最從容、最坦然的狀態,然後便一臉欣然地進了花廳。

    “郎君先等一下,這幾天是盤賬的日子,昨兒是七夕,客人最多,奴怕影響了生意,又耽擱了一天,晚上拿了兩家的賬簿回來核一下,明早兒還得送回去,馬上就好啦。”

    小蠻頭也不抬,纖纖玉指“啪啪”地打著算盤珠子。

    楊帆一見妞妞沒像平時一樣歡天喜地的接自己進來,現在又忙著盤賬,心中微凜,趕緊放輕了腳步,輕輕挨近,小意地在她身邊坐下。

    小蠻手裡挾著筆,打起算盤珠子來依舊靈活的很,另一隻手則翻著帳簿,楊帆就坐在側面,自家媳婦兒那臉蛋,跟鴨蛋清兒似的瑩白如玉,長而整齊的美麗眼睫毛,點漆似的美眸,小瑤鼻兒,櫻桃嘴兒……

    小蠻神情很專注,於是楊帆很忐忑。

    “啪!”

    一聲脆響,就像一個大鞭耍的硬是要得的車把式掄起大鞭在半空中炸了一個鞭花,小蠻尾指一勾,那算盤珠子撞在竹製的橫檔上,竟然發出極響亮的一聲,楊帆登時一個哆嗦,身子陡然坐得筆直。

    小蠻喜孜孜地道:“好啦!總算把這兩本帳搶出來了!”

    楊帆趕緊拍馬屁:“娘子辛苦了,娘子盤賬的本事也見長,這才多一會兒功夫,兩家店舖的賬就盤完了。”

    小蠻白了他一眼道:“哪是兩家,這只是一家的,另一家的帳等晚飯後再說了。”

    楊帆趕緊道:“一家的賬這也是神速了,也就娘子有這般本事,要不然咱家的生意那麼紅火呢,前兒晚上我做了夢,夢見娘子是善財童子轉世呢。”

    楊帆說著,忽然發覺跟馮西輝馮主事混了幾天,自己拍馬屁的本事竟然見長,當真是近墨者黑呀。

    小蠻“吃”地一笑,哼道:“無事獻慇勤,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吧?”

    “哪有哪有,就是前兒晚上跟你說的那事,我都交待明白了。”

    楊帆點頭哈腰地說著,飛快地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對小蠻道:“喏!娘子瞧瞧,這是甚麼?”

    “呀!好漂亮!”

    小蠻的眼睛亮起來,楊帆自得地道:“那是,我今兒下午提前從衙門裡溜出來了,在坊市裡轉悠了好久,就選出這麼一件最中意的。好看吧?也就娘子才配得上這樣的玉飾!”

    楊帆從懷裡拿出來的是一支玉步搖,通體晶瑩,簡約古樸卻又不失優美,細長如弦月的玉釵,頂端一朵迎春花,是用一體的玉石雕成,下端又垂三片柳葉兒似的細長玉飾,都是青白色的美玉,上邊有極細的紋路,花瓣頂端有細鏤孔,懸掛在上面的玉鈎兒上。

    這枝玉步搖本身就是成色極高的上等美玉,要在這美玉上雕孔鏤刻,雕琢不同層次的花紋、枝葉和紋路,更是需要特別高超的玉雕技巧,小蠻未嫁前經營的三家店舖中最主要的就是珠飾店,自然是識貨的。

    “美吧?來,我替娘子戴上!”

    楊帆趕緊上前,將小蠻頭上那枝金包象牙的釵子取下來,又把玉步搖輕輕插進烏黑的發間,玉葉兒輕擺,果然給小蠻增加了幾分靈秀的氣質。

    楊帆立即撫掌做讚美不勝狀,小蠻輕輕撫摸了一下發間的步搖,似笑非笑地道:“郎君現在用膳麼?”

    楊帆搖搖頭道:“剛剛回家,先歇會兒吧,不著急吃東西。”

    小蠻道:“也好,那咱們到庭院裡坐一下吧,剛盤了賬,有些頭暈。”

    楊帆剛才有些裝模做樣,這回可是真的關切了,有些緊張地道:“娘子也是練武之人,身體一向強健,怎麼會有些頭暈呢,可是生了病了?”

    小蠻打開他摸向自己額頭的手,白了他一眼道:“昨兒一宿沒睡,一直在店裡頭,直到今兒傍晚才回來,怎不頭暈?”

    楊帆驚道:“娘子昨晚算了一夜的帳?”

    說到算帳,楊帆心裡先自一跳,小蠻沒好氣地道:“昨夜怎能算帳,是在店裡幫忙啊。人山人海的,昨兒一天生意,足足抵得平日六天的進項。”

    “原來如此!”

    楊帆鬆了口氣,陪著小蠻到了庭院中,他家庭院中也植了一棵高大的桂樹,樹下有兩張紫檀的竹美人,通體瑩潤,包漿自然,兩人在夏日時常在榻上乘涼,蹭得更是光潔無比。

    “錢這東西,是永遠也賺不夠的,咱家這錢三輩子也享用不盡了,倒也不必太過勞累。”

    楊帆等她在一張竹美人上坐了,便也在另一張榻上躺下來,腦袋枕著雙手,吁了口氣道:“昨夜我也是一宿沒睡啊,不過還好,白天在衙門裡補了一覺。”

    小蠻的俊眼溜過來:“哦?郎君也一夜沒睡嗎?”

    楊帆趁機道:“是啊!在定鼎大街轉悠了半天吶,差點兒就從端門逛到定鼎門。昨兒皇帝從端門上向下拋灑七孔針和金鈿針來著,我本想替娘子揀一枚回來乞個巧兒,可惜沒打頭籠,那針落了地,還上哪兒找去?然後呢,就過天津橋,一路逛下去了……”

    楊帆就跟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絶的,不光是把昨夜見過的那抽驢腸、煎活鴨的事兒細細講了,還有路見不平搭救民女的事兒給講了,又仔細回憶著昨日所見到的諸般遊戲都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務求把這大庭廣眾之下的事情填滿整夜的空白。

    奈何,他昨夜在長街上逛的時間還真不算長,所以講到一半,忽地戛然而止,小蠻眨眨眼道:“繼續啊,接著去了哪兒?”

    楊帆呆了一呆,迎著小蠻的目光,忽然沒了瞎掰的勇氣,於是嚅嚅地道:“後來……,我們乘舟游洛水來著……”

    小蠻的眼睛輕輕地眯起來:“就你們倆呀?”

    楊帆馬上道:“還有梢公、還有舵公,還有廚子,還有八個女相撲手。”

    小蠻白了他一眼,道:“他們也跟你倆同在船艙?”

    楊帆不說話了,沉默片刻,賭咒發誓地道:“我可以保證,昨夜艙中雖然只有孤男寡女,可是我們絶對沒有發什麼。”

    小蠻一行貝齒輕輕咬了咬薄嫩紅潤的下唇,似笑非笑地道:“郎君呀……”

    “哦?”

    “你說……,要是我跟某個男人在夜深人靜、黑燈瞎火之處獨處了一宿,然後我說什麼都沒發生過,你相信我嗎?”

    楊帆把一張臉揪得跟包子似的,說道:“相信!”

    小蠻張大眼睛:“真的相信?”

    楊帆用力點頭:“真的相信!”

    “那你苦著個臉幹什麼?”

    “相信……相信我也不樂意啊!”

    “噗哧!”

    小蠻忍俊不禁,忙又板住臉,冷哼道:“你也知道不樂意呀,那人家就樂意了?”

    楊帆低聲下氣地道:“我事先不是跟你說了麼,有些事,還是跟她說明白的好。你說這種情形下,我跟她還能做什麼?”

    看來常規辦法是不能讓娘子心平氣和了,楊帆眼珠一轉,偷偷一掃,不見三姐兒和桃梅那兩個丫頭在跟前,便向小蠻傾了傾身子,小聲道:“為夫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小蠻好奇地問道:“你怎麼證明?”

    楊帆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在她耳邊嘰嘰碴碴了一陣兒,小蠻騰地一下俏臉飛紅,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他一眼,嗔道:“嘁!你少來,你呀,讓你折騰一宿都不帶累的,這法子能證明什麼?”

    楊帆見“交公糧”以示清白的法子不獲採用,不禁無辜地道:“那要我怎麼說,你才相信?”

    小蠻笑微微地道:“好啦,不難為你啦。打一開始,人家就是相信你的,若連你都不信,我還能信哪個?”

    楊帆心中一暖,一塊大石落地,忍不住拉過她的小手合在自己掌心,也不說話,只是讓那體溫漸漸融合在一起,心中溫馨無限。

    桂花樹下,燈影闌珊,斑闌的陰影中,一對小夫妻昵喃低語:

    “娘子明明相信我,怎麼還故意作弄,方才我真以為你心中不快,你不知我有多急……”

    “那怪誰呀?你明明什麼都沒做,偏偏自己弄出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看著就叫人生氣。”

    “呃……,這麼說,倒是我弄巧成拙了。”

    “嘻嘻,那也不是。雖說郎君昨夜是不得已,奴家也相信郎君的為人品性。不過……,即便全都相信,這心裡頭還是有點兒不舒服,你說我不衝你撒氣沖誰撒氣去?”

    “咳咳,娘子言之有理。”

    “還有啊,郎君以後長點心吧……”

    “嗯?我又怎麼啦?”

    “你以後要是想買東西哄我開心,那東西貴了賤了都沒關係,可你別從咱們自己家的店裡頭買啊,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咱家的貨啦。”

    “哦,我記住了……”

    “不過呢,你這麼做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還是很開心的。以後就這樣,凡是咱們自己家有的,就別去外面。”

    “嗯嗯,咱自己家有個如花似玉百媚千嬌的小娘子,一定不去惦記外邊的女人。”

    “我可沒說喔……”

    “為夫自己領會的!”

    “嘿嘿,舉一反三,孺子可教。奴奴在店裡只要發現有這麼聰明的夥計,就會提拔他做二掌櫃的。”

    “既然如此,本二掌櫃的晚上幫掌櫃的盤帳吧。”

    “可別,你是越幫越忙,我這賬其實也好算,倒是你那衙門裡的那筆糊塗賬……”

    小夫妻說笑了一陣,終於認真起來,小蠻坐起身,關心地問道:“怎麼辦呢?”

    楊帆的神情也認真起來,他沒有起身,只是輕輕拍了拍小蠻圓潤結實的大腿,微微眯起眼睛,望著從林梢透下的星光,眼中似也泛起了凜凜的星光:“你放心,我也該盤賬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422
匿名  發表於 2013-9-23 01:50:43
第十五卷 第四百一十九章 蓄勢

    次日是旬假,午後未時,楊帆在“金釵醉”宴請都官郎中孫宇軒和司門郎中嚴瀟君,本司主事馮西輝作陪。

    巧的很,這一天恰有另一撥官員在此聚會,席間看見楊帆,先是寒暄了一陣,又過一會兒,竟然紛紛進了他們的雅間,向楊帆敬酒,慶賀他榮升之喜。

    道喜的人如光祿丞宋之遜,太僕丞李俊之流乃是“三思五犬”之二,而楊帆同武三思走的比較近,他們過來敬酒情有可原,可是其他幾位官員卻絶對不是武三思的人。

    諸如中書侍郎蘇玉衡,這位正四品下、身居要職的官員是當今朝廷上風頭最勁,連武氏二雄武承嗣和武三思都力壓一頭的首席宰相李昭德的親信。

    諸如秘書少監金無彩,那是宰相蘇味道的門人,此外還有禮部郎中孟岩、秘書丞李貴女、著作郎李展鵬、洛陽尉唐縱……

    孫宇軒和嚴瀟君大開眼界,原來楊帆的人脈不只是軍伍中的將官啊!在朝堂上竟然也有這麼多的朋友。

    軍伍中的將領,縱然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與他們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們不在乎。像武氏子侄那些皇親宗室,他們是敬而遠之。那些宗室縱然有官職在身,大多也只是武將,朝堂上沒有他們的位置。

    武承嗣當初任宰相,本來是武氏家族佔領政壇的一個絶好機會,可惜他操之過急,於是在保李派宰相們的反擊下鎩羽而歸。

    武則天讓武氏子侄大多兼著軍職,是因為她明白軍事力量對她地位穩定的重要,不允許他們涉足政壇,是因為平衡這種事兒,是每一個帝王本能的反應。

    所以楊帆身後那三座靠山,固然可以保證他在刑部不會被人欺侮的太厲害,卻也無法引起刑部官員的足夠重視。而此刻一一亮相的這些官員,卻是與他們密不可分的。這些人有的與他們平級,有的還比他們高上一兩級,而這些人對楊帆的敬意和親熱,他們都看到了眼裡。

    花花轎子人人抬,當他們意識到楊帆在官場上的人脈甚至比他們還更廣泛的時候,他們本來覺得自己肯賞臉光臨已是給足了楊帆面子的倨傲感便一掃而空了。

    楊帆很客氣地向來人還禮敬酒,他知道這些人就是太平公主安排來給自己抬轎子的,太平公主涉足政壇才不過兩年光景,已經擁有了這麼多人的效忠,楊帆也不禁暗暗吃驚。

    他當然清楚,這不是太平公主勢力的全部,這個心智如狐的女人,一定還有不曾浮出水面的力量。

    楊帆剛開始看到光祿丞宋之遜,太僕丞李俊時還微微有些詫異,這兩個人不是武三思的人麼?難道被太平公主給收買了?等他看到秘書丞李貴女、著作郎李展鵬,才隱隱有些明白過來。

    與婉兒交往這麼久,他當然知道婉兒身邊也有一些人,比如這秘書丞李貴女、著作郎李展鵬,一向與婉兒走動較近,他們應該是婉兒身邊的人。

    如此看來,太平公主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故意用了手段,讓她的人又邀請了其他的官員同來,以此混淆耳目,就是怕暴露她的實力。

    畢竟武則天也在關注著楊帆,誰知道女皇會不會一時興起,派人查看楊帆與哪些人飲宴。而武則天是堅決反對自己的女兒插手政壇的,一旦讓她知道,後果非常嚴重。

    縱然分屬於不同的勢力集團,只要兩大集團間沒有劍拔弩張,作為同僚飲宴吃請也是常見的事,他們自然很容易就能邀得別的官員出來,而他們對楊帆禮敬有加,他們邀來的人怎麼也要給個面子。

    這樣一來,就算有心人注意到了,看到的也只有武三思這個鋥明瓦亮高達三百度的大燈泡,從而把分屬於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的勢力也打上他的烙印。太平心思之縝密,性格之謹慎由此可見一斑。

    蘇玉衡、金無彩等人進了雅間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他們只是在楊帆與孫宇軒、嚴瀟君酒過三巡正東拉西扯的時候走進來,很親切、很客氣地向楊帆敬了杯酒,說了幾句道喜的話,溫文爾雅地向同席的孫宇軒和嚴瀟君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孫宇軒和嚴瀟君看向楊帆的眼神就大不相同了。

    楊帆要的其實就是這個效果。

    如果事事依賴別人,就算你背後有天那麼大的一座靠山,旁人也只是敬你、畏你,看在你背後那個人的面子上給你一點面子,而不可能平等地與你合作。

    楊帆要的只是一個契機,一個讓孫宇軒和嚴瀟君這兩個專業牆頭草肯正視他的契機。要在刑部趟開自己的一片天地,只能靠他自己一拳一腳去打開局面,外部的力量只是一種推力罷了。

    此刻最興奮的就是馮西輝了,他知道這是楊帆真正踏入刑部的第一步,而楊帆所展示的人脈和力量有些出乎他的估量。他相信,如果楊帆真的能主掌刑部司,他這個主事就一定能更上層樓。

    他很期待“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那一刻!

    ……

    從“金釵醉”走出來的時候,楊帆很累,這種累是心靈上的累。他初入朝堂就在軍伍,軍伍中相對單純一些,說什麼話辦什麼事直來直往,很少像文官們一樣喜歡小心翼翼地試探、旁敲側擊地揣摩、拐彎抹腳地表白。

    入鄉隨俗,他只能用同樣的方式與孫宇軒和嚴瀟君交流,太直白的手段會讓這兩個人把他當成沒有城府的愣頭青,嚇得一走了之。

    儘管有些累,不過楊帆走出“金釵醉”的時候心裡還是很滿意的,今天的飲宴完全達到了目的。想露這麼一手,就讓孫郎中和嚴郎中納頭便拜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說陳東現在比他有勢力,何況他頭上還有一個曖昧不明的崔侍郎呢。

    他只要孫宇軒和嚴瀟君在一般情況下保持中立,關鍵時刻能稍稍表態支持一下那就足夠了。他是刑部司郎中,他要在刑部司建立權威,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挑戰陳東的權威,這也是唯一的辦法。

    ※※※※※※※※※※※※※※※※※※※※※※※

    時光匆匆,一晃又是十多天過去了。

    這天一早,崔侍郎的議事房裡,四司正堂正襟危坐,崔元綜坐在上首,刑部主事馮西輝坐在最下側,有氣無力地唸著案牘。

    這是刑部的規矩,每旬都會把這段時間刑部審處的各種死刑級以上案件拿出來,由刑部正堂匯同各司主官進行評議,如果有哪位官員覺得哪樁案子處治不妥當,可以當堂提出,大家評議。如果刑部正堂或一半以上的各司法官提出異議,此案就要重新審理。

    這是對一旬公務的一種例行公事的總結,實際上各司主官各自負責一攤,很少會對別人負責的公務指手劃腳,如果是有什麼人請託想要法外施恩,也早與負責此案的官員私下溝通過了,誰會在公事會議上發難呢?

    因之,這是毫無意義的一種總結會,自從楊帆到了刑部以後,他已經參加了兩次這種旬會了,每次都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不過,旁人也是如此,通常都是由一位主事把案情念上一遍,各司主官就像沒睡醒似的,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作為刑部正堂的崔元綜有時會問上兩句,幾位郎中便說一聲“下官沒有異議”,崔元綜便會叫人繼續念下一份。這種沒營養的事,就連其他幾位刑部主事都懶得來參加,自然把這差事交給了職權最小的馮西輝。

    這是楊帆參加的第三次旬會,他決定,就在今天向陳東發難。前天,他已通過馮西輝,仔細瞭解過這一旬所處理的所有死刑級案卷,他選擇的突破口是北市坊令應屠杖殺平民秦小白一案。

    應屠是洛陽三市中的北市坊令,別小看這個從八品的官兒,管理坊市那可是油水十足,沒有背景不可能得到這樣的肥差。楊帆已經查過,應屠的後台是一位吏部員外郎。

    秦小白在北市購物時與一店中夥計發生口角,而那家店舖與應屠關係匪淺,應屠作為坊令,出面維持秩序,秦小白也不是善茬兒,竟爾破口大罵,應屠大怒,命人把他拿下,一頓棍棒,竟然當場打死了。

    涉及人命,這是死刑級以上案件,但是刑部司陳郎中處理的結果是“無罪開釋”,理由是應屠身為坊令,有維持坊間交易秩序之責任。秦小白對抗坊令,擾亂治安,應屠施杖懲戒,秦小白身體虛弱,施杖人力道輕重各有不同,方才致死。

    故而,應屠雖有施刑不當之嫌,但是既非故意殺人,也非過失殺人,因其執行公務故,不予制裁。而免罪之所以獲得順利通過,苦主並不追究也是主因。這一方面,楊帆已經暗訪過,知道死者秦小白的娘子收了對方大量錢錢,故而“私和”。

    按大周律,私和也是犯罪。把秦小白一案扳過來,背後還能觸動那位吏部員外郎,這一戰,他挑戰的不僅是陳權的權威,而且涉及到吏部官員,只要一戰成功,他就能把陳東挑落馬下,樹立他在刑部司的權威。

    刑部是掌管刑法的,要在這兒立威,當然要在法上下功夫。正如軍中立威,莫如戰功一樣。

    楊帆準備發難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423
匿名  發表於 2013-9-24 01:36:49
第十五卷 第四百二十章 發難

    馮西輝富有催眠效果的聲音還在繼續著,無抑揚、無頓挫。

    他還沒有唸到坊令應屠杖殺平民秦小白一案,此刻念的是一樁婆婆毆殺兒媳案。

    因為還沒有等到自己用來發難的那樁案子,楊帆也像其他官員一樣眼觀鼻鼻觀心,狀似打著瞌睡。可是帶聽不聽的,卻有一句話忽然飄進了他的耳朵:“死者之子常之遠說,七夕之夜,他伴母游定鼎長街,便曾受這潘姓男子騷擾,其父所欠巨額賭債,亦為潘姓男子所有……”

    楊帆機靈一下,頓時豎起了耳朵,馮西輝有氣無力地繼續說著,楊帆只聽了後一半,已經聽明白了大致的意思,貌似是一個叫常林的男子,娶妻程氏,程氏娘子小字雲霓。這位程氏娘子姿容美麗,引起了一個潘姓男子的覬覦。

    於是潘姓男子利用常林嗜賭,誘他欠下巨債,然後逼他獻出妻子,常林無力償還賭債,回家訴與娘子知道,誰知那位程氏娘子卻是個極節烈的女人,寧死不從。這常林自知理虧,倒也不敢強迫妻子,那潘姓男子便派了一班潑皮無賴,日日登門索債,騷擾打砸。

    常林的老母竇氏老太太得知是自己兒媳七夕夜遊長街,引起這潘姓男子垂涎,才惹來這許多禍端,便痛罵兒媳是個掃把星、狐狸精,害了她的寶貝兒子。這老婦人卻也是個十分刁蠻的婆婆,一番痛毆,竟然打到了要害,把兒媳活活打死。

    這一下就鬧成了人命案子,坊裡報到了洛陽府,洛陽府審得倒也乾脆,判那老婦償命,不過流刑以上案件得由刑部複審,案子又報到了刑部。

    司刑郎中陳東對此案卻有異議,他的判詞是:“尊毆卑,非鬥也。且老嫗膝下有子,死者乃其子之妻,因其妻而殺其母,不合孝道。故判決罪減一等,為流刑,又因為老嫗年邁,一旦流放異地無異於送死,那就違背了罪減一等的本意,故而再減一等,判為徒刑,判其在司農寺勞作兩年贖罪。”

    因為陳東判詞的出發點是從孝道上做文章,而孝道卻是從皇帝到百官乃至天下萬民都要遵行不逾的大道,是lun理道德的基石,故而崔元綜也沒有什麼異議,已經做了初審圈閲,只待今日諸司合議之後,就要發付洛陽府執行。

    馮西輝唸完了案情,微微揚起臉來,端起杯喝了口水,先潤了潤喉嚨。

    崔侍郎等了一下,不見眾人說話,便清咳一聲道:“諸君有什麼意見?”

    “下官想再看看卷宗!”

    因為此案是陳東審結的,所以他不用表態,皮二丁和孫宇軒、嚴瀟君三位郎中剛剛準備拱手,按照慣例說一句:“下官沒有異議!”楊帆已經搶先開了口。

    在這種例行公事式的會議上,真的對一樁案件提出異議,已經是極希罕的事了,而提出異議的竟然是楊帆,是整個刑部公認的不學無術二“教主”,崔元綜不禁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馮西輝也有些詫異:“楊郎中事先選定準備用來發難的案子可不是這一件啊!我跟楊郎中不是都說好了麼,怎麼臨時變了卦?”

    他有些納罕地看看楊帆,只道楊帆是記錯了。

    楊帆卻向他和煦地一笑,緩聲道:“馮主事,請把卷宗與我一閲。”

    “啊?哦哦,是……”

    當著諸司長官,馮西輝也不好擠眉弄眼地向他暗示,只好捧了卷宗送到他的面前。

    卷宗正是打開的,楊帆翻到第一頁,仔細看了起來。

    陳東見他這般作派,眉頭不由微微一挑。而皮二丁則望了一眼崔元綜,崔元綜面上毫無表情,不過瞧了瞧略顯不自在的陳東,又看看低頭認真看著卷宗的楊帆,眼中微微閃過一絲了悟的神色。

    陳東也好,楊帆也罷,都是他獨掌刑部的障礙,但是陳東在刑部根基深厚,楊帆靠山眾多,以崔元綜的魄力,是沒有膽量和他們全面開戰的,如今既然這兩虎要相爭,崔元綜是樂得坐山觀虎鬥的。

    他把眼皮微微一沉,輕輕捋著鬍鬚一言不發,皮二丁見狀,便也打起了坐山觀虎鬥的主意。

    孫宇軒和嚴瀟君對視一眼,兩個人的神情都有些玩味。

    房間裡靜靜的,偶爾會響起“咕咚”一聲,卻是馮西輝喝水的聲音。

    馮西輝也沒想到自己喝口水此時也會如此清晰,見眾人向他望來,不禁尷尬地笑笑。

    “果然是她……”

    楊帆看到卷宗中提供證詞的常家小子常之遠提到七夕之夜,其母被潘姓紈褲調戲,繼而被一自承是刑部公人的男子所救的經歷,便知道這死者就是那天晚上所遇到的那個婦人了。

    楊帆閉了閉眼睛,眼前陡然浮現出那個婦人的模樣:身段嬝娜,膚色白皙,臀腴腰細,頸項修長,乾淨剔透的彷彿剝了殻的鴨蛋。雖然兒子都十三四歲虎頭虎腦的,可是看她年紀還只像二十五六歲,端莊嫻慧,份外美麗。

    當日是七夕,七夕固然是情人的節日,可平民百姓有節可過,也不會放過這難得的解除宵禁、長街歡樂的時候,可是……當日只見這位名叫程雲霓的女子帶著她的兒子常之遠遊玩,她的夫婿常林又在哪裡呢?

    從這供狀中看,常林是個嗜賭如命的人,平日就極好賭,他在碼頭扛活所賺銀錢倒有大半拿去賭了,家中還是靠娘子做針織女紅貼補家用。那一晚他的娘子受人調戲時,只怕他正在某個賭徒聚集之地紅著眼睛擲色子呢。

    這個潘姓男子分明就是吏部考功員外郎的小公子潘君藝了,這案卷中隻字不提他的家世,縱然談不上官官相護,也是有著為其父隱諱的意味。考功員外郎啊,在高官如雲的京師的確算不上大官,可他權力卻不小,那是專門負責考核官員政績的官員,如非得已,誰願得罪。

    這卷宗裡隻字未提對潘姓男子的處置,這一點楊帆倒也無可奈何。真想追究,也是無從追究起來的,潘君藝當街調戲程娘子不假,可是卻非當街施暴,怎麼處理?肆後他色心不止,又設賭局引常林入觳,用意倒是十分明顯,不過卻也沒有觸犯法律,這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終究沒有上門逼宮吧?

    這樁案子裡面只死了一個人,卻是那個最無辜的女人,見色起意、設局害人的,遊走在刑法的邊緣;嗜賭如命、中人奸計的,雖然可恨卻也無法懲處;而那老婦分明是刁鑽之極,一味偏袒兒子,卻遷怒於無辜的媳婦,將她活活打死。

    這樣一條鮮活的生命,這樣一個可敬的女子,就這樣死了!

    那婦人何其無辜!

    這天道何等不公!

    一團怒火在楊帆心中熊熊地燃燒起來,他把卷宗“啪”地一合,抬起頭來,對崔元綜鄭重地道:“侍郎,下官以為,陳郎中如此處斷,實為不公!”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孫宇軒和嚴瀟君並不知道楊帆要於今日發難,也不知道他選的突破口是什麼,但是“金釵醉”之後,他們卻清楚楊帆早晚必向陳東發難,此刻一聽,他們雙眼頓時一亮:“終於開始了!”

    他們正想見識見識楊帆的手段。

    而馮西輝是唯一知道楊帆已經選定了利用哪樁案子向陳東發難的人,為此他還幫著楊帆找過論據充足的律書,叫楊帆仔細背熟,以此律理作為反駁的依據,誰知道楊帆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居然選錯了案子。

    馮西輝急得連連咳嗽,楊帆卻充耳不聞,反引得陳東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馮西輝心中一凜,便也不敢言語了。

    崔侍郎慢條斯理地捋著鬍鬚,輕輕問道:“不知楊郎中以為,陳郎中所斷之案,哪裡不妥啊?”

    楊帆這些日子在家裡可沒閒著,每天晚上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在自己職司範圍之內可能遇到的且經常可以遇到的各種案例及其法理背誦下來。

    他現在還做不到用之即能想到,各種律法在他腦海中雖已強行記下,需要用到具體相關的律法時,還需要在腦海中先想想這一類律法的大門類,再細化到一些具體的法律規定。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短處,所以方才把那卷宗翻到一大半時,他依舊佯作認真翻閲卷宗,實際上已經在思考可以用到的法律。這時崔元綜一問,楊帆立即答道:“依周律疏議,鬥訟一節之第三款:若尊長毆卑幼,折傷者,減凡人一等;小功大功遞減一等。因毆致死者,尊長各絞。”

    楊帆一字不錯地把這條恰好適用的法律背出來,這才說道:“依律法,如果常家老嫗將兒媳毆傷乃至致殘,因其為尊長,都可以減罪一等。可是依照律法,致其死亡者,雖為尊長,亦當判處絞刑!所以,陳郎中的判決,下官以為,很是不妥!”

    崔元綜微微眯著眼睛,聽楊帆說完,目中微微露出一抹異色,他們都清楚楊帆是如何從仕、又是如何做到郎將的,所以從未想過他居然懂得律法。

    崔元綜彷彿頭一回看見楊帆似的,認真看了看他,這才轉向陳東,問道:“陳郎中,你有何話說?”
匿名
狀態︰ 離線
424
匿名  發表於 2013-9-24 01:37:16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一章 重審

    方才楊帆說話時,陳東一直沒有吭聲。

    這倒不是陳東面對一個小字輩兼律法外行的質疑,依舊沉得住氣,而是因為這是規矩。

    楊帆的陳述是對他的質疑,不管是質疑還是彈劾,只要長官在場,對方的話是對長官說的,那麼在對方把話說完,長官進行詢問之前,他是不能立即反駁的。

    在朝堂上也是這樣,如果有御史告你的狀,你只能在一旁聽著,哪怕他說的全是子虛烏有壓根不存在的荒唐話,在他說完以及皇帝問話之前,你都只能保持安靜,絶對不可以對方才講到一半兒,你就“咻”地一下跳出去,臉紅脖子粗地開始與對方對著噴口水。

    籍著楊帆陳述的時間,陳東也在急急思索措辭。

    到了此時,他如何還不明白楊帆扮了近一個月的豬,現在要開始吃虎了。所以陳東的反應也是極慎重的。

    陳東仔細思索了一下,向崔元綜拱拱手道:“侍郎,下官做此判決,如果單從律法上看,自然是有些不妥。不過……,下官身在法司多年,豈會連這樣的律條都不熟悉呢?下官作此判決,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崔元綜微微一笑,道:“你講!”

    陳東輕蔑地瞟了楊帆一眼,說道:“法理不外乎人情。此案並非一樁簡單的殺人案,而是婆婆管教媳婦,出手太重,致人死亡。從孝道考慮,父母之親,大於夫婦之親。此案之中,常林已經喪妻、如果因為他的妻子而殺死他的母親,這不是悖逆天性,有違孝道麼。況且常林之母原無殺心,實為錯手,再加上她年事已高,故此下官判其罪減一等。”

    他笑了笑。輕描淡寫地又加了一句:“此案已經呈報侍郎的,侍郎既然認可下官的判決,相信也是明白下官弘揚孝道的一番苦心了!”

    崔元綜撫著鬍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轉向楊帆,問道:“對於陳郎中的這番解釋,楊郎中以為如何?”

    楊帆平靜地道:“下官以為荒謬!”

    “哦?”

    崔元綜呵呵地笑了兩聲,道:“說出你的道理來!”

    楊帆道:“法理不外乎人情。這一點,楊某完全同意。提倡孝道,這一點楊某更是完全贊同!然而,下官以為,關乎人情不等於濫用人情。提倡孝道,不可以行孝為名,做出上干天和、下違人道的事來。否則,那就是偽孝!”

    如果單純地講法,楊帆對法理的瞭解不可能超過這個在司法口乾了大半輩子的陳東,不過說到口舌之利。他可絲毫不在對方之下,對方挖下的大坑。被他一句話便輕輕巧巧地繞過去了。

    對方挖下的那個“坑”就是“孝道”。

    另看現在整天嚷嚷法律尊嚴不容侵犯,做到了麼?放到一千多年前又是一個什麼狀況?那是純粹的人治社會,權比法大!而掌握著權力的這些人都是把孝放在諸德之首的。

    如果楊帆硬充法律鬥士,叫囂什麼法律不容侵犯,法律既然規定該判絞刑,那老婦就堅決不可以放過,那他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這場官司打到武則天面前,他也休想贏得了。一個老刁婦的生與死和維護孝道彰揚孝行哪個重要?

    楊帆道:“從常家小兒的供詞來看,程大娘子並無任何過錯。見色起意設計坑人的是潘姓男子,嗜賭如命欠下巨債的是常林本人,常家老嫗卻遷怒兒媳,竟將一無辜婦人活活打死!”

    說到這裡,楊帆心中一慘。

    刑部已經審核的命案他是前天拿到的,而這樁案子是昨天審結的,所以在他事先拿到的案卷裡面並不包括這樁案子,他是此時才知道這樣一起命案,想到七夕那晚所見的婦人竟然無辜含冤,被自己那不講理的婆婆活活打死,心情激盪,難以平靜。

    楊帆拱手道:“侍郎,是否為人父母的就絶對不會犯罪,或者對兒女可以生殺予奪?我大周律法中,沒有這一條吧。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那是對兒女說的。該行孝道的是常林,所以,常林不舉告,那是人之常情。常林之子常之遠舉告祖母毆殺母親,也是人之常情。

    而此案是坊間百姓激於義憤,告於坊正和武侯,再由他們報到洛陽府的,與常林和其子常之遠全無相干。法司是什麼所在?朝廷為什麼要設立法司衙門?不就是管理天下不平之事麼?不就是要將民間不能自行解決之冤屈訴諸於法律,由朝廷還其公道麼?陳郎中又不是那蠻橫老嫗的兒子,他是替誰行的孝道?又以程家娘子之性命,慷的何人之慨!”

    楊帆把袖子一盛,聲音琅琅,直震屋瓦:“所以,下官以為,陳郎中假偽孝之名,令無辜枉死,處斷不公,應予重審!”

    楊帆這番話說的擲地有聲,最後幾字隱隱有金石之音,直刺人心。他一番話說罷,議事堂中人人動容,一片靜寂中,竟然半晌沒人作聲。

    過了許久,崔元綜才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陳郎中與楊郎中各執一辭,本官也不好獨斷。這樣吧,大家公議一下,此案……是否重審?”

    陳東坐在那兒,面噙冷笑,微現不屑之色。

    楊帆這番話聽著倒挺感人的,可是在場的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僚,不是那些沒有見識的街頭小民,三言兩語激得他們熱血沸騰,頭腦一熱就任你擺佈。官場中人,哪個說話辦事不是先把“利”字擺在當中權衡再三?

    會有人同意楊帆的意見麼?

    楊帆?那是什麼東西!會有人冒著得罪他的風險站到楊帆一邊?

    陳東輕輕撇著嘴角,拿起了案頭的水杯,水已溫了,並不燙手,他還是作勢吹了幾下,然後把眼皮輕輕抬起來,淡淡地掃了楊帆一眼,挑釁的味道極濃。

    “咳!”

    孫宇軒輊輕咳嗽了一聲,說道:“侍郎。依下官看,此案既然還有爭議,不妨……再審一審!”

    陳東怔了一怔,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這棵牆頭草,今兒怎麼有主見了?”

    孫宇軒笑眯眯的,一臉人畜無害的表情,好像是在打圓場的樣子。

    那天他已經見識到了楊帆的人脈,他已經算計清楚了。這時幫楊帆說句話,對楊帆而言那就是雪中送炭。如果楊帆能成勢,他就多個朋友多條路。

    現在陳東是占著上風的,如果他站在陳東一邊,也不過是錦上添花,頂多回頭換陳東一個好臉色,還能得著什麼?如果這時幫楊帆打個圓場而楊帆還是敗了,因為今天這場舉動對陳東而言完全不如對楊帆而言那般意義重大,也不過就是以後不太和睦而已,不致太過觸怒陳東。

    嚴瀟君同他是一個打算。只是心裡稍稍猶豫了一下,便被孫宇軒搶了先。他再開口就不可能像孫宇軒一般顯得雲淡風輕了,是以心中有些懊惱。他卻不知孫宇軒之所以先行開口,卻是因為每天中午都喝楊帆的免費酒,有點不好意思躲在後面。

    他掩著口“吭吭”地咳了兩聲,也對崔元綜道:“侍郎,人命關乎天,下官以為。慎重起見,再審審也好。”

    除了崔元綜是侍郎,在座一共有五個郎中。現在楊帆和陳東已經旗幟鮮明地表明了態度,孫宇軒和嚴瀟君都同意重審,五郎中裡就有三個是同意複審的了,皮二丁不管表不表態,這案都已注定要重審了。

    皮二丁也確實不想表態,他是崔元綜的人,楊帆和陳東之鬥,在他看來就是狗咬狗,誰把誰咬死了都沒關係,最好兩個人同時完蛋。

    崔元綜心裡卻是暗暗驚了一下:“這個楊帆,好手段啊!什麼時候竟然拉攏了孫宇軒和嚴瀟君過去,與他同氣連枝了,我竟毫無察覺。”

    崔元綜暗暗提著小心,笑眯眯地道:“既然如此,那麼此案就予以重審吧!”

    陳東沒想到孫宇軒和嚴瀟君竟然幫著楊帆說話,這兩棵牆頭草自從崔元綜入主刑部以後就投靠了他,只不過他們的投靠僅僅是服從崔元綜安排,不扯崔元綜後腿,倒是從來沒有替崔元綜打頭陣與自己為難過,想不到今天……

    陳東心中急想:“莫非崔元綜見始終扳不倒我,有心使驅虎吞狼之計,利用楊帆與我為敵,他高高在上,自可坐收漁利?”

    耳聽得崔元綜說此案要發回重審,陳東也火了,硬梆梆地道:“侍郎,陳某所判,自有所據。楊郎中所言,陳某不敢苟同,此案縱然發回重審,陳某還是會如此判決!”

    崔元綜笑眯眯地道:“楊郎中既有異議,自然發付楊郎中重審!”

    陳東一愣,心中大悔:“這頭老狐狸,竟也趁機咬我一口。”

    崔元綜自入主刑部,沒少受他掣肘,如今擺了他一道,心中大快,笑吟吟地便起身道:“好啦,今兒耽擱的時間太多了,合議到此為止吧。剩下的卷宗,下一旬再議。”說罷把袖子一拂,竟然走開了。

    “這老狗材,他是故意的!利用楊帆與我鬥戰,不管誰勝誰敗,他來收拾殘局!”

    陳東回到自己的公事房,立即破口大罵,那些書吏衙差站在外堂,明知他罵的是本衙正堂,也只好裝出一副懵懂模樣。

    就在這時,羅令一溜煙兒跑進來,陳東吃癟的事他自然已經知道了,可他居然一副眉開眼笑的模樣。

    “郎中,郎中,出大事啦!”

    羅令踮著小碎步湊到陳東耳邊,嘰嘰碴碴嘀咕了一番,陳東一怔,追問道:“當真?”

    羅令點頭道:“千真萬確!”

    陳東“嗤”地一聲笑,陰惻惻地道:“想拿這件案子削我陳某人的威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現在這樁案子已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你想甩給我,我也不接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425
匿名  發表於 2013-9-24 01:37:53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二章 兵痞治文痞

    “威~~~武~~~”

    站堂威喊罷,兩旁稀稀落落地站著幾名衙役,風火棍頓在地上,也是稀哩嘩啦的毫無節奏。楊帆穿著簇新的一襲官袍自屏風後面繞出來,臉色鐵青的馮西輝馬上迎上去,嘴唇發抖地道:“郎中,你看!這……這……,欺人太甚了!”

    楊帆掃了一眼堂上的情況,心中不禁恚怒,“斫窗大斧”皮二丁的遭遇,今天貌似要出現在他的身上了。他深深吸了口氣,迅速平靜下來,和顏悅色地道:“出了什麼事?”

    馮西輝往堂前一指,那指在空中的手指頭還在微微地哆嗦著:“站……站班的衙役們,有一多半兒沒來,都說是突然生了急病。就連做筆錄的書吏都不齊,也說是生了急病。郎中,他們這是……”

    “呵呵呵,別急,別急!”

    楊帆拍拍他的肩膀,咬著牙根笑,他笑眯眯地登上台階,轉到公案後面,雙手扶案,向左右一看,緩緩地坐了下去。

    楊帆兩隻手在分案上輕輕地敲了一陣,心中有了主意,嘴角便微微露出一絲笑意,聲音真正地從容起來了:“班頭兒!”

    “卑職在!”

    衙役班首站出一人,躬身道:“郎中,卑職是副班頭袁寒,本司的班頭名叫莫求。”

    “哦,袁副班頭,莫班頭和未曾到升堂的諸位公差,都去哪兒了?”

    袁副班頭懷抱風火棍,向他拱拱手道:“回郎中,莫班頭和未曾到衙的諸位兄弟忽染急疫,上吐下泄無法辦差,所以請了病假。”

    楊帆微微一蹙眉,道:“此事,本官怎麼不知道?”

    袁副班頭猶豫了一下,又道:“回郎中,莫班頭等人……已向陳郎中告了假。”

    “哦……”

    楊帆作恍然大悟狀,轉頭又問馮西輝:“馮主事。我刑部以前可曾有過如許之多的胥吏公人同時染病的事啊?”

    馮西輝憤怒地道:“從來沒有!他們……”

    楊帆趕緊按了按手,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楊帆挺起胸來,說道:“一衙之中,半數公人同時染病,這種事本官也是從來不曾聽聞。你們好糊塗啊,怎麼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嗯?”

    馮西輝和那袁副班頭同時一愣,怔怔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麼。

    楊帆一臉肅穆地對著堂下稀稀落落的書吏、公人們道:“出現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發生了瘟疫!第二,公廚的伙食不潔!如果只是公廚伙食不潔,那只是咱們衙門裡的事兒。可要是瘟疫,那就嚴重了!”

    “啊?”

    馮西輝和袁副班頭同時一呆,但是馮西輝馬上就反應了過來。若不是這個地方實在不合適發笑,他真想大笑一聲,雙挑大指:“高!實在是高!誰說咱楊郎中是武人出身吶?此舉頗有我輩讀書人的風範吶!”

    楊帆說完了這句話,突然又向袁寒問道:“常林父子可曾帶到?”

    袁副班頭的腦袋正在伙食不潔與發生急疫的問題上轉悠,沒想到楊帆的思維跳躍如此之快,他的腦筋有點跟不上了。趕緊答道:“沒有。常林並不在碼頭,據說扛完了活就去賭錢了。”

    楊帆盯著他道:“賭錢又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舉。碼頭上的人會不知道他在哪裡賭錢麼,怎麼會找不到他?”

    袁副班頭躲閃著他的目光,有些發虛地道:“回郎中,派去提常林到案的人確實……沒有找到他。”

    楊帆微微一笑,道:“哦,如此也好。袁副班頭!”

    “卑職在!”

    “從現在起,你就暫代班頭一職!”

    袁寒吃吃地道:“那……那莫班頭……”

    楊帆嚴肅地道:“莫班頭要隔離!所有患了急疫的公差都要隔離!”

    袁寒心中跳了一跳,暗道:“好狠!他也不怕把人都得罪遍了!”

    隔離,是從南北朝時期就開始流行的一種防疫制度,這人一旦隔離,自然不能到衙裡來辦公,不能來辦公,那麼薪水乃至各種補貼,包括伙食尾子自然就領不到了。錢還是小問題,問題是一旦隔離,就要舍空邸第,集中看管。

    什麼意思呢?就是被懷疑患了瘟疫的人要全家離開房子,弄到荒郊野外,給你蓋幾所茅廬,每天丟點吃食進去,由著你自生自滅,什麼時候確認你沒有問題了,你才可以回家。

    楊帆正言厲色地道:“這裡是京城,天子居所,人口百萬,面對可能發生的瘟疫,安能不予重視?”

    他冷冷地掃了堂下一言,說道:“書吏,記!”

    那書吏坐在一旁小幾後面,張著嘴巴正在發呆,一聽他說“記”,趕緊鋪開紙張,提起毛筆,可是沒有一點敢怠慢的樣子了。

    楊帆也不在公案後面坐著了,他站起身來,在大堂上慢慢地踱著步子,思索著說道:“本官說,你來潤色!”

    那書吏趕緊畢恭畢敬地道:“是!”

    楊帆道:“眼下雖還不知本衙患了急症的人是否是患了瘟疫,可是一旦有此症狀,就絶對怠忽不得,這是朝廷一向的規矩。故此,本官有如下措施,請本衙崔侍郎並洛陽令、尚藥局、太醫署、藥藏局、翰林醫術待詔、疾患坊等衙門一併參詳,並上報政事堂知道!”

    那書吏的手抖了一下,紙上留下一團墨跡。

    有些事在桌子底下爾虞我詐的怎麼鬥都成。但是就是不能抬到桌面上來說,否則你就是破壞了整個行業的潛規則,會犯眾怒的。但是偏偏楊帆打的是防疫的幌子,隻字不提他與陳東之間的齷齪,這就光明正大的很了。

    楊帆輕拍額頭,邊走邊想,又道:“外面的事自有朝廷作主,事情報上去由朝廷處治就好,咱只說說咱們刑部衙門的事情。首先,是查公廚,伙食從今天起得停止供應,大家晌午都出門吃自己去。什麼時候查明公廚沒有問題且並未有人感染瘟疫才能重開公廚,以策安全!”

    那書吏的手又抖了一下,楊帆盯了他一眼,他趕緊低下頭奮筆疾書,不再與楊帆對視。

    楊帆又道:“其次,在全衙展開大清掃,淤泥惡水,下水茅房。要統統予以徹底的清理。以防氣鬱不泄,疫癘滋然而生。”

    “第三點,就是隔離。所有今日報稱患病者,請洛陽府和疾患坊出面。將他們全部隔離郊野,施用藥物,以防擴散!”

    “第四點。衙門裡還有誰精神不振,病病怏怏的,馬上隔離!”

    兩旁那些站得歪歪斜斜的衙差立即挺直了身子。

    “第五點,請尚藥局、尚醫署立即製作防疫的藥湯,分發本衙所有人等每日飲用,並散發三省六部大小官衙!”

    站直了身子的衙差們馬上咧開嘴。好像含了一口的黃蓮。

    “嗯……。本官暫時就想到這麼多,你都記下來了?”

    那書吏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連聲道:“記下來了,記下來了!”

    楊帆道:“馬上再謄錄一份!”

    那書吏答應著,連忙又研磨運筆,飛快地抄錄了一份,楊帆取過一份看看,讚道:“字好!措辭也好!”

    如今明明已是秋天,天氣並不炎熱,那書吏卻似熱得很,舉起袖子擦了一把鬢邊的冷汗,訕訕地笑道:“郎中過獎!”

    楊帆將手中那份捲了卷塞進自己的袖子,嘿嘿笑道:“這可不是過獎,本官是武將出身,大老粗一個,論起文案,遠不及你!”

    那書吏乾笑兩聲,不敢搭話。

    楊帆道:“好啦,馬上把你案上那份給崔侍郎送去!”

    “哦?哦哦!”

    那書吏趕緊拿起案上的記錄,飛也似地奔了後衙。

    刑部司副班頭兼代理班頭的袁寒猶豫地問道:“郎中,咱們這堂已經升了,要問案嗎?”

    楊帆道:“人證不全,連衙裡辦公的人都不全,還問的什麼案?”

    楊帆回到公案後面,看看兩旁雖然稀落,可是不知不覺間已經挺拔而立,如同一桿桿標槍似的衙差,抓起驚堂木,“啪”地一拍,器宇軒昂地喝道:“退堂!”

    “哎喲!”

    驚堂木“拍”下去,楊帆就像不小心抻了楊柳細腰的嬌小姐,眉心顰蹙,手捏蘭花,另一隻手扶著後腰,在案後緩緩坐了下來。

    馮西輝和袁寒趕緊踏前一步,緊張地問道:“郎中,你怎麼啦?”

    楊帆以手撫額,許久許久,才輕輕抬頭,面色沉重地道:“本官忽然頭昏眼花,胸中煩嘔,恐怕……也是染了急疫了。”

    “啊?”

    馮西輝和袁副班頭登時傻了眼。

    楊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正色道:“你們快退遠些,免得被本官傳染!本官當以身作則,馬上予以隔離!為了防止感染侍郎,本官就不去向崔侍郎告假了。你們代我向崔侍郎說一聲,本官這就回家,全家隔離去!”

    “郎中……”

    馮西輝和袁副班頭眼巴巴地看著楊帆大步流星地離開公堂,甩開大袖龍馬精神地去了,瞧那風風火火的樣兒,哪有半點染病的可能。

    馮西輝看了袁副班頭一眼,喃喃地道:“這事兒,會不會鬧的太大了啊?”

    袁副班頭感慨道:“真有不怕事大的啊!”

    那書吏拿了楊帆所述的《刑部防疫楊五條》並沒奔著後衙崔侍郎處,他半道就拐到了刑部司,闖進陳東的籤押房,急急地道:“陳郎中,鬧大啦,這回事兒可鬧大啦!”
匿名
狀態︰ 離線
426
匿名  發表於 2013-9-24 01:38:13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三章 坐視風波起

    陳東看完楊帆所寫的東西,冷笑一聲道:“去,給崔侍郎送去!”

    那書吏呆呆地看著他,遲疑道:“郎中……”

    陳東道:“去吧!你以為,崔侍郎會由著他這般胡鬧麼?這醜事鬧開了,他臉上就好看?”

    那書吏恍然大悟,趕緊道:“小的這就去!”

    書吏急急又奔後衙,羅令湊到陳東面前道:“郎中,這個楊帆也不是善碴兒呀!”

    陳東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這就慌了?咱們還有一招殺手鐧呢,這一招破不了,哼!他就知道,這刑部衙門裡頭,究竟是誰說了算了!”

    陳東把雙手一背,冷笑道:“那樁案子,已經報到大理寺去了吧?”

    得到羅令肯定的答覆後,陳東微微一笑,道:“好!大理寺審完了,是要交我刑部複審的。那樁案子和他經手的這樁案子是相關的,到時候,我看他怎麼辦!”

    他拍拍羅令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一時的得意不算什麼,笑到最後的人才是勝利者!”

    後衙裡,崔菩薩接到書吏送來的東西,頓時把眉頭一蹙,不悅地道:“胡鬧!有什麼不妥當的事,難道不能跟本官講麼,怎麼可以鬧出這樣的事來?”

    書史訕訕地道:“楊郎中說,應該通知尚醫署、尚藥局、洛陽府、患坊……”

    “不要理他!”

    崔元綜沉下臉揮手:“去,叫他來見我!”

    話猶未了,馮西輝便急急忙忙地走進來,向崔元綜兜頭一揖,道:“侍郎,楊郎中說他偶感不適,恐怕也是染了瘟疫,所以……回家隔離去了。”

    崔元綜愣了愣,大怒道:“他都不跟本官打聲招呼麼?”

    馮西輝乾笑道:“楊郎中說。恐怕傳染了侍郎。”

    崔元綜又好氣又好笑,指著他和那個書吏道:“你們兩個,馬上到楊家去,叫他回衙來見我!本官不怕傳染!”

    快晌午的時候,馮西輝和那個書吏回來了,崔元綜見楊帆並未隨他們回來。不悅地站起身道:“楊帆人呢?”

    那書吏道:“楊郎中動作好快,卑職到了楊家一問,楊府的人說,他們阿郎和大娘子已經離開府邸了。”

    崔元綜冷笑道:“自禁於郊野去了,還是跑到哪兒遊山玩水去了?哼!問清楚他的去處。把他給我找回來!”

    馮西輝上前一步,肅然答道:“卑職已經問過了,楊郎中去了白馬寺!”

    崔元綜聽了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過了半晌,他才緩緩拿起案上的《刑部防疫楊五條》,似看不看的,臉上陰晴不定。

    馮西輝偷眼瞟了瞟他,又不陰不陽地跟了一句:“楊郎中將這防疫的公文謄錄了一式兩份,自行揣走了一份,不知……意欲何為!”

    崔元綜臉色又是一變,沉默半晌。緩緩說道:“把防疫的事情,報與政事堂知道吧!”

    那書吏大驚,正欲進言。崔元綜一個冷冷的眼神兒便制止了他。

    這時,廚頭兒王丸端著豐盛的食盤走進來,慇勤地道:“侍郎。該用午餐啦!”

    崔元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吃什麼吃!把公廚關了,從今天起,一應午餐供應,全部停止!”

    “啊!這是為什麼?”

    崔元綜欲言又止,先揮一揮手,讓馮西輝和那書吏出去,等二人離開之後,崔元綜臉上氣極敗壞的神色忽然一掃而空,很輕鬆地笑道:“不要多問,只管按老夫的吩咐去辦。”

    王丸頗不情願,崔元綜瞪了他一眼道:“不要只盯著你那一畝三分地兒,照辦!”

    王丸無奈,只好答應一聲,端著食盤又退出去。崔元綜撫著鬍鬚思索片刻,微微一笑,揚聲道:“來人啊!喚皮郎中來,隨老夫去衙外用餐!”

    崔元綜的言語之中,隱隱透出一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

    “那個老匹夫,當真是泥胎木雕一菩薩,枉為一衙長官,楊帆如此胡鬧,他竟全無辦法!”

    陳東聽了那書吏回報,恨恨地一掌拍在案上,便在屋子裡轉悠起來,過了半晌,又嘿嘿一笑,自我安慰道:“也沒甚麼了不起的。可惜他還不知道此案另起了一場風波,鬧吧,鬧吧!容他得意一時,看他怎麼收場!”

    這時羅令氣極敗壞地趕回來,說道:“郎中,公廚竟然關了,好好的菜餚,全都倒進了泔水桶裡,這……這……”

    陳東哼了一聲,道:“出去吃!”

    ※※※※※※※※※※※※※※※※※※※※※※

    白馬寺裡,齊雲塔下。

    楊帆和小蠻兩夫妻由本寺真正的方丈三山大師和原某觀主持一濁和尚陪同的,緩緩而行,三山大師指指點點,不時對這寺中古蹟做著講解。

    白馬寺是中華第一古剎,佛教傳入中原後官方所建的第一處寺廟,寺中自然有許多長著青苔、泛著蒼桑的古老建築和樹木。

    楊帆看見馮西輝急匆匆走進後院,就站在齊雲塔下的台階上,便向三山大師微笑著合什一禮,道:“大師請!”

    三山大師向他還了一禮,與一濁和尚領著小蠻進了齊雲塔。楊帆拾階而下,與馮西輝走到一旁的石凳旁,大袖一掃,拂去幾片落葉,笑道:“坐著說。”

    “是是!”

    馮西輝一臉興奮,等楊帆坐了,這才在側面坐下,只把半個屁股墊在石凳上,以示對楊帆的尊重。

    這小意的表現,楊帆倒是沒有在意,只是微笑著問道:“如何?”

    適時,天光已斜,陽光透過婆挲的樹葉,搖曳著映在他們的臉上、身上、地上,風起樹動,於是樹影輕搖。樹影之中,似乎只有他們兩人一動不動,於寺中觀來頗有禪意。

    只是,兩個人說的話卻是俗不可耐了。左右不過是些爭名奪利、爾虞我詐的凡人手段。

    “崔侍郎也沒辦法了,只好把郎中的行本送到了政事堂,李相公稟報了皇帝,皇帝下旨,在整個洛陽城開始防疫,咱們刑部是重中之重的疫災區。”

    馮西輝說到這裡。忍不住便笑:“衙裡上上下下都被發動起來,把一切犄角旮旯全都打掃得乾乾淨淨,整整幹了兩天吶,陰濕的地方灑了石灰。這還不算,尚藥局的人也來了。每天熬了比膽汁還苦的藥湯子,逼著每個人必須喝下去,喝得大家中午都沒有胃口出去吃飯了……”

    楊帆微微一笑。皇帝還是很給面子的。本來嘛,是你把我塞進刑部的,如今我使了手段,要是你不配合一下,而是拆我的台,那你讓我來做什麼?

    楊帆不想聽刑部裡的狼狽相,只是問道:“諸司長官有什麼反應?崔侍郎和陳郎中怎麼說?”

    馮西輝眉開眼笑地道:“崔侍郎自打把郎中的行本送到政事堂,而皇帝做出了決定之後。他就又做起了泥菩薩,上邊怎麼做他不管,下邊怎麼抱怨他也不管。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看樣子是想袖手旁觀了。”

    楊帆微笑著插了一句:“他就沒想找我回去?”

    馮西輝吃地一聲笑,道:“怎麼不想?只是他一聽郎中進了白馬寺。借他個膽子也不敢來啊!”

    楊帆輕輕撫著膝蓋,思索了一下,又問:“陳東呢?”

    馮西輝道:“陳郎中還在硬撐,崔侍郎那兒的啞口不語就不消說了,皮二丁卻是趁此機會不遺餘力地打擊他,一開始大家斷了伙食,又受了罪,還對郎中你頗多埋怨,可是他們也奈何不得你,又不得解脫,在皮二丁的煽動下,這滿腔怨意自然就集中到陳東身上了。

    至於孫宇軒和嚴瀟君,卻是滑頭的很。眼下崔侍郎默不作聲,你這位正主兒又不在,他們是不會再做什麼得罪陳東的事的,卻也不會支持他。嘿!衙門裡哪怕一個守門的小卒也不是傻子,他們不作為,這態度就已經夠明顯了,誰還看不在眼裡?如今這風向已經漸漸傾向郎中了,你看,是不是該回去收拾殘局了?”

    楊帆皺了皺眉,道:“不不不,不要跟我說那些熱鬧,表象上的那些東西,其實沒什麼用。咱們要對付的是陳東,所以最重要的就是他的反應,他還沒有亂?”

    楊帆這麼一說,馮西輝也不禁皺起了眉頭:“是啊!奇就奇在這裡,他似乎真的沒有心亂,這些事折騰著他也就罷了。還有那些受他唆使,居然在郎中你升堂問案時抱病不來的那些書吏衙差,全都被疾患坊給弄到荒郊野外關起來了,每天就丟點鹹菜大餅進去。

    這些人的父母兄弟也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他們的親人之所以如此全是因為受陳東慫恿,與你這位刑部司正堂作對,所以天天都去找他聒噪,叫他把自己親人救回來,什麼難聽話都說,連他身邊的人都不勝其煩了,可是……他居然不慌。”

    馮西輝想了想道:“我曾經認真查過他的許多行止坐臥的細節,他似乎……真的不慌。我連他每天中午去哪家館子吃飯都特意注意過,等他離開後,去那飯館裡向那夥計仔細詢問過他的食量,與往昔無異!”

    楊帆的眉微微皺了起來,喃喃地道:“難道他不知道不必等我推翻了他定的案子,只要他對我的手段無計可施,就足以讓他在刑部大失威望?他……到底還有何所恃?”

    楊帆站起身,慢慢地踱了一陣,忽又站住腳步,沉聲道:“機會只有一次,必須再三慎重。你回去好好查一查,尤其是他身邊長隨羅令的舉動,有些事他不方便出面,十有八九就要著落在這個羅令身上,我要知道,他的憑恃是什麼!”
匿名
狀態︰ 離線
427
匿名  發表於 2013-9-24 01:38:48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四章 果然意外

    楊帆看著馮西輝的身影悄失在那道黃色的廟牆之後,緩緩扭過頭來,抬頭向齊雲塔上望去。

    芨若嶽峙,號曰齊雲,高達十三層的寶塔全以木製,玲瓏挺拔,古雅秀麗。塔上只在南邊開一拱門,可以登臨眺望。

    此刻,高似及雲的塔頂,三山大師和一濁和尚正陪著小蠻站在那兒,登高遠眺,指指點點。

    楊帆沒有上去,他負著雙手,在塔下慢慢地轉悠著,又將刑部的事情細細地濾了一遍,剛剛理出頭緒,小蠻就在三山大師和一濁和尚的陪同下從塔中走出來,笑盈盈地對他道:“郎君,登高遠眺,整個洛陽盡在眼中,好生得趣。郎君怎不上去看看?”

    楊帆一笑,道:“我與薛師已經不止一次登過齊雲塔了。哦,轉悠了半天,娘子也該有些累了,就請一濁師兄先陪你回客舍,我與三山大師再去那邊走走。”

    “哦!”

    小蠻大概是看出楊帆有事,慧黠靈動的眼神一閃,抿嘴笑笑,便與一濁和尚離開了。三山大師數著念珠,一直笑微微地站在那兒,直到小蠻離開,才向楊帆稽首一禮,笑問道:“郎中有什麼事要問老衲麼?”

    楊帆道:“正是!楊某想請教大師,如果一個人在洛陽出了家,我又不知她具體在哪間寺廟,可有什麼辦法容易尋找?”

    三山大師怔了一怔,見他問的古怪。料來其中必有蹊蹺,卻是不便動問,便答道:“不知郎中所說之人,是男是女,所入者是僧是道?”

    楊帆苦笑道:“這個……,她是女人。至於是僧是道,楊某實在不知,只知道她是在洛陽出了家。”

    “喔……”

    三山大師一聽是女人,貌似明白了些什麼,雖然他其實並不明白。他撫了撫雪一般拋灑在胸前的白鬚。說道:“尋常百姓若要找這樣一個出家人,自然難如登天,不過以楊郎中你的身份,只要你知道她的名姓,要找到她卻也不是難事。”

    楊帆精神一振,趕緊道:“請大師指教!”

    三山大師道:“以前,僧道事務一向由鴻臚寺崇玄署管理。自女帝登基以來。僧尼管理之權歸禮部下屬的祠部。而道士管理之權歸屬宗正寺。楊郎中只要向這兩個衙門查詢一下,還怕找不到她的下落麼?”

    楊帆喜上眉梢,追問道:“在這兩個衙門,一定有他們的身份記載?”

    三山大師道:“那是自然。但凡出家,必須先從師精勤修學,然後經師推舉,由朝廷有司批准方可。在長安和洛陽兩京之地度僧道時,還需有御史一人臨場,方可領取度牒,成為合法僧道。朝廷對還僧道設有戶籍。如民戶一樣,三年一造,以備檢查。斷不會錯的。”

    楊帆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喜道:“那就好。楊某私下打聽許久,迄今不得消息,果然還要問過大師這樣的明白人才成。如此一來就好辦了,只要……”

    楊帆說到這裡忽然一呆。慢慢轉向三山,狐疑地道:“大師,不對吧?楊某當初剃度出家,可沒有什麼御使到場,也不曾有人驗證我的名姓出身。登記造冊啊。”

    三山大師的壽眉抽搐了兩下,合什道:“阿彌陀佛,郎中當初是懷義大師剃度的,懷義大師剃度,還需要誰來批准,又有哪個御使敢到場作證呢?”

    楊帆恍然,道:“這就好,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由薛師剃度的,如此說來,祠部或宗正寺裡,就一定會有記載了。”

    “呃……卻也不然……”

    楊帆這一說,倒把三山大師提醒了,趕緊補充道:“郎中可是確定她已出家?如果她還只是隨同師傅精研修學的善信,尚未正式出家,那麼官府自然沒有記載。

    另外,這京城裡有一等人,披上道袍就自稱出家人了,其實……你懂得,這些女人雖然穿了道袍,但是起居用度,一如在家時候,身邊更不少了許多丫環侍婢侍候,那些人也都做出家人打扮,其實……”

    楊帆一聽不禁皺起眉頭:“大師所說那等女冠‘清修’之地,她是絶對不會去的。不過,如果她還沒有正式出家……”

    楊帆拍拍額頭,道:“不管如何,我先去祠部和宗正寺查過再說,多謝大師了!”

    ※※※※※※※※※※※※※※※※※※※※※※※※※

    “楊法直,在下這就告辭了!”

    “慢走,慢走!”

    大理寺法直楊志敷衍地拱了拱手,來人只是刑部一個普通的衙差,要不是因為他是刑部司郎中陳東的身邊人,楊志根本懶得理他。

    馮西輝在另一處籤押房裡,正跟這大理寺的熟人聊天,窗子開著,恰好能看見院中情形,一見羅令離開,他馬上向那好友告辭,出了籤押房,尾隨著楊志走去。

    楊法直剛剛回到自己的籤押房,馮西輝就尾隨而入。

    別看馮西輝如今在刑部不得意,可是當年也是風光過的,與這楊志也是認得,雖不是非常親近的朋友,關係卻也不算冷淡。

    馮西輝笑吟吟地向楊法直拱了拱手,道:“楊法直,好久不見啊!”

    馮西輝在楊法直的籤押房逗留了大約半個時辰,便笑吟吟地告辭離開了。

    楊志把他送到院中,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納罕地搖了搖頭,自語道:“這是怎麼回事?吏部那位潘郎中就算託人,也該請託本寺的斷獄官才是,怎麼捨近求遠,跑到刑部去了。弄得這刑部接二連三的來人,卻沒有一個有份量的。”

    楊志百思不得其解。搖著頭晃回了自己的房間。

    馮西輝離開大理寺,連刑部都沒回,便直接打馬奔了白馬寺。

    楊帆以休養身體,以觀察有無染上瘟疫惡疾為名,住進了白馬寺,這些天當真清閒無比。每日裡不是跟那些師兄弟扯淡聊天,寬衣蹴鞠,就是陪著娘子東遊西逛,倒也逍遙自在。

    自二人成親以來風波不斷,兩個人還是頭一回拋開塵世間一切俗務。這般朝夕相守,耳鬢廝磨,好得真如蜜裡調油一般。

    這時候,夫妻兩個正在白馬寺畔洛水河邊釣魚。

    這一片地帶都屬於白馬寺所有,白馬寺裡既然住了薛懷義這麼一個惡和尚,根本就沒有人敢來這裡巡察是否有人違禁釣魚,除了白馬寺的人。也根本沒有人敢在這兒釣魚,所以這兒清靜的很,只有他們夫妻兩個。

    真正的和尚是不會來殺生的,至於那些假和尚,想吃魚自去店裡吃了,誰懂這釣魚的樂趣?所以這洛水河畔便成了他們夫妻二人的小天地。

    陽光已經失去了夏日的威力,照在身上暖曖的非常舒服。水面上波光粼粼,兩隻魚漂兒被那風吹起的皺波輕輕吹動著,若近若離地浮動著。

    釣桿插在地上,玉人在他懷裡。

    楊帆背靠一方暖得曖洋洋的大石。懷裡摟著娘子柔若無骨的嬌軀,嗅著她發間的清香,頭也枕著大石,雙眼微闔似閉。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享受著這溫馨時光。

    忽然,遠遠一個聲音傳來:“郎中,楊郎中……”

    楊帆側耳聽了聽。攸然坐直了身子。

    伏在他懷中昏昏欲睡的小蠻坐起來,張開眼睛道:“貌似是召呼郎君的。”

    楊帆道:“嗯,我過去看看。”

    旁邊水中浸著一隻魚簍,裏邊有幾條釣來的肥魚,魚簍的繩子就拴在楊帆屁股底下的胡凳上。他這一起身,那胡凳較輕,險些就讓那魚簍墜入水中,讓那魚兒逃之夭夭,小蠻趕緊一把摁住,身子一縱,坐到了凳上,哼道:“想跑,哪這麼容易!這條清蒸、這條油煎……”

    楊帆聽著小蠻孩子氣的話,笑笑地向馮西輝迎過去。

    “郎中果然神機妙算!”

    馮西輝剛一走到楊帆身邊,便不忘專長,馬上送上一記馬屁。

    楊帆道:“怎麼,可是有什麼收穫麼?”

    馮西輝道:“卑職已經知道陳東所恃何事了!”

    楊帆引著他向青青林中走去,望著林中半露的齊雲塔尖,沉聲道:“說來聽聽,看看咱們這位陳郎中還有什麼殺手鐧沒出!”

    “潘君藝死了!”

    “潘君藝?”

    楊帆一時沒想到馮西輝突然說出來的這個人是誰,怔了一怔,才省起此人正是促成程大娘子無辜而死的罪魁禍首,吏部考功員外郎潘梓文之子。

    楊帆吃驚地道:“潘君藝?他怎麼死的?”

    馮西輝道:“常林不是欠了他一大筆賭債麼?他本想用這筆賭債迫使常林讓妻,誰知道常林之妻程大娘子卻被婆婆活活打死。人已經沒了,他便想求財,於是又親自登門,理直氣壯地討債。”

    楊帆怒道:“程大娘子被他害死,他還敢登門討債?”

    馮西輝嘆道:“所謂惡人,就是如此了。此人行為雖然可惡,做事卻是滴水不漏,又能奈他何?”

    楊帆“哼”了一聲,道:“你繼續說!”

    馮西輝道:“那常林被他算計,欠下一屁股債,一個如花似玉的娘子被老娘打死了,老娘現在又關在牢裡面待判,這潘君藝居然還上門討債!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常林雖然窩囊,這時也瘋了心,三言兩語之下,便與潘君藝廝打起來。常林之子常之過正在靈前為母親守孝,眼見父親與潘君藝廝打在一起,面紅耳赤掙扎不得,竟抄起母親靈位,狠狠砸在那潘君藝的後腦上,結果……”

    “潘君藝就死了?”

    “嗯!”
匿名
狀態︰ 離線
428
匿名  發表於 2013-9-24 01:39:14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五章 難做的官

    楊帆的眉頭蹙了起來。

    林中已經有樹葉飄落。這兒種的樹主要以榆樹和楊樹為主,枝頭的葉子呈現出墨綠色,隨著風飄過,便有些已經微黃的樹葉脫離枝莖,打著旋兒落下來,在地上打幾個滾兒,悄然聚合成一堆。

    兩個人的腳踏上去,沒有清脆的碎葉聲,只有沙沙的聲音,彷彿蠶在吞食著桑葉。

    兩個人在林中轉到第二圈時,馮西輝已經說明了全部經過。

    潘君藝死後,案子依例報到了洛陽府,因為除謀反大案之外,其他案件一律不能越級上告,必須得走這道程序。

    洛陽府接了狀子之後,以潘君藝之父是刑部考功員外郎,他本人又是生員,有功名在身為理由,未經審理,便直接把案子轉到了大理寺。

    在三法司的職責分配中,大理寺負責涉及在京官員案件的審理,皇帝特旨欽定的審理案件除外。比如楊帆是在京官員,他事涉謀反,照理就該由大理寺審理,但是皇帝指定由御使台審理,大理寺就無需過問了。

    大理寺接到這樁案子之後,並沒有太在意。這樁案子很明顯是傷人致死,而死者一方是官宦之後,另一方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民百姓,這案子有什麼難判的呢?事實清楚,判決有據,大理寺很快就做出了判決:“殺人者死,常之遠償命!”

    等到判決下來,大理寺才知道被洛陽府給坑了,他們捅了馬蜂窩。

    洛陽府之所以對此案未經審理便移交大理寺,原因只有一個:躲麻煩。

    原來,常家老嫗毆媳致死一案,已經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一個無辜慘死的美麗小婦人,總是容易惹起別人同情的。在這樁案子中,婆婆入獄了,兒子喪妻了。孫子喪母了,清白無辜的小婦人慘死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逍遙法外的潘君藝。

    不管是向著婆婆說話的,還是同情兒媳遭遇的。莫不痛恨此人。奈何在這樁人命案子裡。他的角色雖不光彩,卻不需要他承擔什麼法律責任。

    如今,程大娘子停屍家中,還沒過頭七。他居然就喪盡天良地上門逼債,又與常林在亡者靈前大打出手,常家小子常之遠含憤出手,用母親的靈位把他砸死,在坊間百姓們看來。這是報應。

    常之遠的母親是被潘君藝害死的,現在官府又要殺她的兒子,常家老中少三代人竟然在此一案之中全部入獄,這世上還有公道麼?

    大唐的百姓骨子裡還是很有那麼一點剽悍之氣的,再加上這些年來武則天常常發動群眾鬥官僚,百姓們對當官的還真沒有太多的敬畏之心。於是,坊間百姓先是聚在一起氣憤莫名,火頭上有一個人牽頭,大家就一呼百諾。組織起來浩浩蕩蕩地趕去御使台,替常家小子鳴冤。

    御使台是幹什麼的?

    他們的一個重要職責就是彈劾百官。

    工部官員寫述職報告,是寫我這一年裡修了多少條路、鋪了多少座橋,主持了多少次重大工程;禮部官員寫述職報告,是寫我今年做了多少次考試、開了幾家府學、教化多少百姓……

    而御使們。是要寫我告了多少官!這就是他們的主要政績。眼看著今年的考功之期就到了,御使台馬上秉承民意,彈劾大理寺,大理寺則堅持他們是斷案有據。公平公正公開,兩邊就這麼僵持住了。

    羅令到大理寺打探的正是這樁案子。很顯然陳東是要用這樁案子做手腳。

    楊帆思索著道:“大理寺負責的是在京官員的案子,潘君藝並不是官,只是一個在京官員的兒子,他的生員身份雖是一個功名卻也算不得官,大理寺本無需審理此案,只是他們疏忽了,既已接下這樁案子且已做了宣判,自然無法再把案子撤銷,退回洛陽府審理。”

    馮西輝道:“是!洛陽府之所以審都不審就把案子轉去大理寺,恐怕是常家的遭遇在坊間激起極大民憤的事情,他們已經有所耳聞了。畢竟,洛陽府是直接管轄洛陽百姓的,他們不可能毫無察覺。”

    楊帆點點頭,道:“嗯。御使台裡是哪位御使提出彈劾的,徐有功麼?”

    在楊帆的印象裡,御使台貌似就剩下這麼一個好官了,秉承民意彈劾大理寺的,十有八九就是徐有功。

    馮西輝道:“不是徐有功,是……萬國俊!”

    楊帆霍然站定,驚訝地看向馮西輝,馮西輝肯定地點了點頭,道:“沒錯,就是萬國俊!”

    楊帆狐疑地道:“萬國俊?他是來俊臣的心腹,一直隱在幕後為來俊臣出謀劃策的軍師一般的人物。來俊臣被貶為同州參軍之後,他被提拔為御史中丞後一直卑飛斂翼,整個御使台也著實地沉寂了下來。這一回……,苦主是吏部的官,辦案的是大理寺,他同時向這兩個衙門發難,若說真是為民請命,怕是高抬了他,他是甚麼意思?”

    馮西輝皺了皺眉,道:“卑飛斂翼,未必真是甘於沉默,或許是將擊之態!”

    楊帆沉吟片刻,緩緩點頭道:“嗯!我想,他也不甘御使台大權旁落,他之所以肯管這件事,怕是想下挾民意,重塑形象,再振御使台聲威。也許,這也是他們的一個試探,試探皇帝對御使台的態度,所以挑了這麼一件不算太大的案子來做問路石。”

    楊帆問道:“御使台建議如何?”

    馮西輝道:“御使台以為,潘君藝道德淪喪,犯錯在先,且當時與常林扭打在一起,常之遠為了救父,慌亂出手,乃是行孝,錯手殺人,實非本意,且其年幼,故而可減罪一等,判處流刑。”

    楊帆目視著馮西輝道:“那麼,依你看來,陳東想幹什麼?”

    馮西輝臉上有點苦澀的味道:“現在御使台和大理寺爭執不下,刑部、大理寺、御使台,這是朝廷的三法司。御使台和大理寺爭執不下,那麼……這件案子就得移交刑部複審了。”

    楊帆摸了摸鼻子,好奇地問道:“那又怎樣?此案該由我審?”

    馮西輝學著他的樣子,“捏著”自己的鼻子道:“常母毆死兒媳案是郎中你搶到手的,這相關的案子順理成章,也得由你審理。兩者本就有萬千關聯麼。”

    馮西輝的聲音有些幽怨,大概是在埋怨楊帆不以事先敲定的那樁案子發難,貿然選擇了這樁當時看來並不複雜的案子,以致身陷其中。

    楊帆笑道:“不要做出這副樣子,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呢。”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楊帆數著手指頭道:“既然這樣,我大概有點明白了。陳東以孝道為名,減常家老嫗之罪,而我堅持應依法判其死刑。如今大理寺要把這樁案子移交過來,如果我依大理寺判決,終審判決常家小兒死刑……”

    馮西輝道:“那郎中就難逃酷吏之名了。既失了民意,又被御使台得到了攻訐你的藉口。而酷吏,以前是人人側目敬而遠之。自從來俊臣被貶後,便有點人人喊打的意思了。郎中你剛到刑部任職,坐的又是以前周興坐過的位置,如果郎中稍稍露出這等傾向,朝中百官必會扼殺一個可能的新的酷吏於萌芽之中。”

    楊帆道:“嗯,如果我依御使台所議,為常家小兒減罪一等呢?”

    馮西輝道:“那麼,大理寺就會據此大做文章,說你判常家老嫗死刑、判常家小兒活命乃是區別對待,邀買人心,現在還不好說,可以預見的是,大人一定就得罪了大理寺,得罪了吏部,也得罪了魏王。”

    楊帆眉頭微微一挑,問道:“此案又關魏王什麼事?”

    馮西輝道:“吏部考功員外郎,如今是魏王的門人!”

    楊帆怔了半晌,啞然失笑道:“不出一刀,斬去對頭。陳郎中真是好算計呀!”

    楊帆決心向陳東發難,必然要從陳東斷的案子處著手,暗中多少小動作,那都是暗中的,最後必須著落在這些擺在明處的事情上,堂堂正正地擊敗對方,才能確保他的地位。至於選擇哪件案子發難並不重要,任何一樁案子都只是一件武器,陳東和楊帆之間用來戰鬥的一件武器。

    所以楊帆聽說那曾有一面之識的程家娘子含冤而死,激於義憤,擅自更改主張,就選擇了這樁案子作為突破口。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時誰也不會想到此案居然還有後續的發展,不但變得逾加複雜起來,而且把御使台和大理寺都牽扯了進來,甚至還有吏部乃至魏王,這一樁案子竟然搞得三法司一個不落,盡數牽扯其中。

    “魏王……武承嗣……”

    楊帆忽然想起了婉兒對他的殷殷勸告:“當此時刻,郎君誰都可以動,唯獨武氏,萬萬不可動。皇帝心意已決,儲君恐必出於武氏一族,不是武承嗣,就是武三思。然而儲君人選落到誰的頭上,還不好說。郎君還年輕,來日方長,且不可輕易決定自家歸屬!刑部,乃天子之耳目,郎君只需盡心竭力做好耳目之事便好。”

    楊帆想到這裡,不禁輕輕嘆了口氣,仰起頭來看著頭頂林梢。林梢在輕風的吹拂下搖搖擺擺,那陽光隨著樹梢的擺動,時而灑在他的肩上,時而又成一片陰影:“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奈何!”
匿名
狀態︰ 離線
429
匿名  發表於 2013-9-25 19:05:44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六章 天啟

    “如今這蹚渾水,不管你怎麼做,都可能惹來另一方勢力的攻擊,只要你不能勝的漂亮,陳郎中就已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這是馮西輝臨走時說的話。

    馮西輝有些灰心了,對於楊帆的處境不大看好,不過他還能趕來,把這些事情向楊帆說清楚,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第二天,楊帆就上了伏牛山。

    因為在馮西輝離開不久,薛懷義就把他找了去,以這個性情粗獷、凡事喜歡直來直往的大漢所能做到的最為含蓄的方式,向楊帆透露了一些東西。

    武三思派人來了,因為吏部考功員外郎潘梓文是武承嗣的人,他想讓楊帆藉此機會把大理寺的判決給翻過來,此案定讞之後,他就可以教子無方為名攻訐潘梓文。

    潘梓文這個考功員外郎官兒雖不大,權力卻不小,如果能把這個位子爭到手,武三思要拉攏百官就容易多了。

    緊跟著,武承嗣也派人來了,武承嗣自然是要楊帆維持大理寺的判決,以保護他的得力幹將潘梓文。武承嗣與楊帆的關係不比武三思,所以軟硬兼施的話兒都說了些,左右不過是如果順了他的意,以後在官場上必然對楊帆多加照拂,如若不然又如何如何。

    薛懷義卻也不傻,他在人前橫衝直撞、蠻不講理,那是因為他的身份特殊,他也明白自己這個徒弟沒有他那樣的“金光罩”護身,所以裝傻充愣地把兩邊的人都打發了回去,沒讓他們直接與楊帆見面,如此一來,楊帆就不用急著下決定,可以好好權衡一番。

    楊帆從薛懷義那裡聽了消息之後,生怕武三思和武承嗣又來相逼,如果他們兩個親自來了,薛懷義也不好擋駕,所以一溜煙兒地就“逃”上了伏牛山。他要回來。自然要等一切有所決定之後再說。

    楊帆離開不久,武承嗣和武三思果然親自趕到了白馬寺。

    薛懷義坐在中間,彷彿一尊大佛,武承嗣和武三思分坐左右,橫眉立目,彷彿一對怒目金剛。

    薛懷義在笑,笑口大開,聲震屋瓦:“兩位王爺來的正好。灑家正嫌一個人煩悶無聊。哈哈哈哈……”

    “弘六啊,吩咐廚下準備酒菜,灑家要與兩位王爺暢飲一番,不醉無歸。哈哈哈哈……”

    “什麼?王爺問楊帆在哪呀。楊帆上伏牛山打獵去啦。生病?嘿!當著真佛不燒假香,你我都明白所謂的瘟疫是怎麼回事,他當然活蹦亂跳的啦。哈哈哈哈……”

    “什麼?哎喲。那可沒地方找去,伏牛山那麼大,灑家又不是活神仙,怎能知道他到哪座山頭上去打獵了,哈哈哈哈……”

    “什麼?哦,那是自然!他這般作態。不過是給那姓陳的一點臉色看看。再過兩日,一定會回衙辦公的。哈哈哈哈……”

    耍棍棒賣假藥出身的薛懷義居然打得一手好太極,把武承嗣和武三思牢牢地摁在那兒,正事一句不說,想走那也沒門。

    不一時酒菜上來,薛懷義又給他們灌了一肚子“假藥”,兩位王爺叫人扶著,頭暈眼花地走出白馬寺的山門時,腦子裡還一直迴蕩著的薛懷義豪氣干雲的“哈哈哈哈……”

    ※※※※※※※※※※※※※※※※※※※※※※※※※

    伏牛山上沒有牛,卻有猴。

    此刻楊帆和小蠻就並肩坐在一棵參天古樹上,他們坐的橫干已經盤剝了樹皮、唯見一片森森白骨似的光滑樹幹,兩人坐在上面,瞧著前邊林中尖嘯不絶的群猴。

    這群猴約有百餘隻,猴王不知被什麼猛獸所襲,傷重而死。群猴失去首領,頓時混亂起來,身強力壯的雄猴紛紛動了心思。

    它們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於互相猜忌中試探著;身高體胖自恃實力的則站在樹枝上左顧右盼,想要招攬部下;有些雄猴不時安撫著自己的同伴,有些則驅使已經向它效忠的猴子向其它形成小群落的猴子發起挑釁,試探對方的實力。

    因為這不是向猴王發動挑戰,而是猴王暴死,群猴爭位,所以形勢變得尤其複雜,在一陣時間的醞釀之後,群猴大戰終於開始了。

    不知道是哪隻猴子率先向它的對手發動了攻擊,於是群猴像聽到了命令似的一湧而上。母猴們尖叫著躍上樹枝,等候著王者出現。

    草地上、樹林中,一只只雄猴開始了肉搏,有的被打傷了眼睛,有的被咬傷了指頭,有的被抓光了毛髮……

    楊帆靜靜地看著,一隻體魄強壯的黃毛猴子很是厲害,於是它的對頭,一隻眉長上翹的雄猴和一隻毛髮黑黃的猴子結成了聯盟,同時向它發起進攻。幾番交戰,黃毛猴子遍體鱗傷,終於哀鳴一聲服軟認輸。

    獲勝的翹眉猴得意洋洋,人立而起,向枝頭的母猴搖起手臂,剛剛還是它盟友的黑黃猴突然一躍而起,向他猛撲過去。又是一番激烈的戰鬥,被咬斷一條腿的黑黃猴逃走了。

    翹眉猴爬上一塊三人多高的青石崖。尖嘯了一聲,尾巴便像旗杆兒似地高高豎起來。眾公猴紛紛聚攏到石下,仰起頭看它,母猴則紛紛躍上石崖,向他擠擠擦擦,拋眉弄眼。

    小蠻看的有趣,忍不住笑道:“這些猴子好有趣。”

    楊帆也笑了,攬著她的腰肢道:“嗯,一群猴子,居然也是頗有心機。”

    小蠻笑道:“猴子通人性嘛。不過……,它們的所謂心機,看在咱們眼裡,可實在是幼稚可笑的很了!”

    楊帆刮了一下她的鼻頭,揶揄道:“畢竟是一群猴子,它們自以為高明的心機,在咱們看來當然幼稚可笑。否則,這萬物之靈就不是人類,而是……”

    楊帆說到這裡,心頭忽然一凜:他,現在是不是一只要爭奪猴王之位的猴子?

    陳東就是刑部司這座山頭上的現任猴王,他就是想要取而代之,成為新猴王的強壯公猴。

    不管是撓首弄姿等著向他投懷送抱的母猴,還是躍躍欲試卻又不敢動手的其他公猴,都只能等到這場猴王爭霸賽結束的那一刻,才會向決出的勝利者俯首效忠。從這一點上來說,就連他身邊那只姓馮的馬屁猴也不例外。

    勝了,他將是刑部司的美猴王!

    敗了,他將牆倒眾人推,就連躲在角落裡揀殘羹剩飯都不可能。

    此情此景,與這群猴子有什麼區別?

    可是,這群猴子爭王,是沒有人干預的,他卻不同,他上邊還有一個九五至尊的皇帝,這位皇帝把他派到刑部來,又特意囑咐婉兒向他點明:要培植他成為皇帝新的耳目。皇帝會不打聽他在刑部的作為嗎。

    這群猴子各呈心機的一切,落在他和小蠻眼中,只覺得幼稚可笑。刑部兩位郎中之間,三法司之間、魏王和梁王之間這種種各呈心機的手段,一旦看在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心中,她又是怎樣一種看法?

    他用手段擺佈陳東,那是一種能力,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會覺得欣賞,只會覺得自己慧眼識人,沒有看錯他。可是如果在兩大勢力集團插手進來,三法司明爭暗鬥的時候,他的選擇是誰的勢力更大,從誰那兒能得到更多的好處,皇帝還會保持這種超然的心態麼?

    皇帝要培養的是她的心腹,而不是為朋黨輸送一個得力幹將呀!

    林中,那只剛剛誕生的新猴王正得意洋洋地受著眾猴的膜拜,前猴王的愛妃--那只紅臉母猴已經溫婉地挨到它的身邊,成為它的妃子,它現在已是這猴群中至高無上的存在。可是楊帆只要一彈指就能取了它的性命。之後猴群就會再次展開一場廝殺,重新誕生一位猴王,直到他滿意為止。

    而刑部司裡他和陳東的決戰也好、三法司之間的爭鬥也好,甚至魏王和梁王之爭也罷,一旦有那所謂的勝利者,是否也如眼前這只洋洋得意的猴王一樣,只要那個高高在上的存在不滿意,隨時都可以抹殺一切,叫他們重新開始?

    一陣寒意攸然掠過楊帆的心頭。

    小蠻感覺到了他的異樣,便握住他手,關切地問道:“郎君怎麼了?”

    楊帆道:“我想……對於目前的因局,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小蠻秀氣的雙眉一挑,向他發出一個很生動的詢問的眼神兒。

    楊帆把她攬進懷裡,輕輕撫著她的秀髮,悠悠地蕩著懸在枝幹下的雙腿,在她耳畔輕聲道:“什麼刑部吏部、什麼大理寺御使台、什麼梁王魏王……,呵呵,我所做的一切,只要秉持一個‘公’字,那就成了!”

    楊帆順手摺下一段枯枝,屈指一彈,嗖然飛去,箭一般擊在那只新晉猴王旗杆般高高豎起的尾巴上,那隻猴王痛得哀鳴一聲,驚恐地跳下石崖,大吼一聲,便領著群猴竄進了密林。

    楊帆輕吁一聲,道:“如果我不能秉持一個“公”字,而是在招攬我的各方勢力中選擇一個投靠過去,即便這一次勝了,我也是敗了,而且是永遠敗了!如果我能秉持一個‘公’字,就算這一次敗了,我也會有下一個機會。何況,我未必會敗。”

    他慢慢抬起頭,向天上望去。天空澄碧,湛藍深遠,深遠的高空之上有幾朵潔白的雲朵正輕輕飄過,楊帆看著那雲彩,悠悠地道:“因為……咱上邊有人啊……”
匿名
狀態︰ 離線
430
匿名  發表於 2013-9-26 01:37:59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七章 瘟郎中回衙

    又是一天早上,滿城的鐘鼓聲剛剛敲過第八百記。

    刑部衙門一如往常,前面叮叮噹當的走著的是戴著枷鎖鐐銬的囚犯,後面是拖著風火棍,懶洋洋地晃在長廊下的皂衣公差。有那抱著行本匆匆行走在各司署前的小吏,迎面看見一位職銜高些的上司,便停下來,恭敬親切地打聲招呼。

    似乎又有不同,今天衙門裡的人比往常多了些,或許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些不必一大早就到衙門裡報到的人也早早趕到了,又或者一些到了衙門就喜歡待在公事房裡的人,這時也在院子裡晃悠,找人拉扯幾句。

    莫非……今天是發餉的日子?

    衙門西北角有一片灰色屋簷的院舍區,那就是刑部公廚。在炊煙停了多日之後,今兒那片院落的上空一大早就又開始冒出淡淡的炊煙了。

    衙門裡的胥吏公差見了面,都要停下來打聲招呼,打招呼的話都是大意相同的一句:“瘟郎中回來啦!”

    說完大家便心照不宣地一笑,各自點點頭,也不知道明白了什麼,便錯肩而過。

    有些多少擔些差事、身上有職司品級的官兒,哪怕是個從九品下的小小掌固官,不免也要端著些架子,見了胥吏公差他們自然不動聲色,見了同等品級的官員也只是點頭一笑,只是那笑容比平時多了一層莫名的意味。

    只有當他們遇到他們的上司,而且是平素極親近的上司的時,才會忙不迭湊上去,露出比那些胥吏公差更急切的表情,急急說道:“瘟郎中回來啦!咱們該如何行止?”

    他們的上司幾乎都是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言辭,把臉一板,沉聲訓斥:“管好自己的嘴,做好自己的——到處打聽什麼!兩尊菩薩打架,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手劃腳了?這事兒才剛開始,懂嗎?”

    那些小官兒不管是懂了還是沒懂。只管把頭撲愣愣地點著,彷彿已經全都懂了。誰也不知道他們打的這是什麼禪語,不過今天整個刑部都像是因此籠罩了一層神秘而朦朧的氣氛。

    “瘟郎中”自然就是楊帆。他一招“瘟疫計”把整個刑部都折騰的人仰馬翻,他自己卻躲進白馬寺享清閒去了。從那一日起,他便被起綽號成風的官場中人送了個雅號“瘟郎中”。

    還是崔侍郎的那處公事房,還是刑部五大郎中。

    “溫柔一刀”陳東、“斫窗大斧”皮二丁、“難下筆”孫宇軒、“趟地瓜”嚴瀟君,以及新得雅號“瘟郎中”的楊帆正襟危坐。

    泥胎木雕崔菩薩從屏風後面緩緩走出來,看看這五盞不省油的燈。輕輕咳嗽了一聲。

    五人一起起身。向崔侍郎致敬:“下官見過侍郎!”

    “諸位請坐!”

    崔菩薩在上首坐了,雙手按了按,五大郎中“唰”地一聲,各自歸位。

    崔菩薩又咳一聲。道:“前些日子,我刑部有多人患了急病,其狀近於瘟疫。朝廷小心起見,將染了急症的一應公員暫且隔離,嗯……衙裡的事務也不免受了些影響。”

    誰都知道前幾天那些“急疫”是怎麼回事,可是不能擺在桌面上談的就是不能談。換作行伍中人,此刻怕是早就拳拳到肉,用身體說話了。堂上這幾個人卻都是一臉的坦然。彷彿崔元綜說的是真的一樣。

    崔元綜又道:“如今尚醫署已經查明,此乃虛驚一場。各司公員都到齊了,這些天耽擱的一些事務也得抓緊時間辦了,要不然就要過了朝廷規定的時限。”

    崔元綜捂著嘴唇咳嗽一聲,從案上掂起一份厚厚的卷宗,輕輕撫著硬硬的牛皮紙封面,眼皮也溫柔地垂著,彷彿正撫摸著他最寵愛的妾侍花影姑娘那皮鮮肉嫩如緞子般光滑的的肌膚。

    老崔摸挲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昨兒,從大理寺移交過來一樁案子,因為御使台有疑議,而大理寺堅持自己的判決,所以依例,當由我刑部複審。”

    崔元綜說到這裡輕輕抬起頭,瞟了楊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這樁案子,與楊郎中經手的那樁案子,有著莫大的干係。依例,該由楊郎中審理,本官昨日也同孫郎中磋商過此事,陳郎中也是這個意思,楊郎中……”

    楊帆笑了笑,挺直了腰桿,正容道:“既然這是慣例,且侍郎已有安排,下官自當遵從。只是……”

    他的嘴角翹了翹,譏誚地道:“如果書吏衙差突然再患急疫,那下官這兩樁案子怕是又要審的遙遙無期了。”

    聽了這句話,陳東的臉色微微有些不自在,迅即又做出一副很從容的樣子。崔元綜見他答應,卻是暗暗鬆了口氣,連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本官保證,絶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事情!”

    皮二丁、孫宇軒、嚴瀟君都用一種帶些異樣的神情看了他一眼,楊帆先前玩的那一手,可不像個官場新丁,他們才不信楊帆對於這樁從大理寺轉過來的案子一無所知,既如此,楊帆還肯幹脆地答應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這事就耐人尋味了。

    三位郎中裡面,只有嚴瀟君看楊帆的目光隱隱帶著一絲同情。

    老嚴也是個損人,當年還是個小衙吏的時候,只因為一個瓜農拒絶無償送他個瓜吃,他就能跑到縣衙,編出一套盜賊隱於瓜田的瞎話,結果把人家的瓜田趟得無瓜可收,以他那等睚眥必報的性子,對楊帆整治那些藐視他的書辦小吏衙差公人的手段是很欣賞的。

    所以,老嚴此刻對楊帆頗有一種識英雄重英雄的感覺。

    楊帆又是一笑,說道:“下官執掌刑部司,不知對本司的吏目公人可有處斷之權?”

    崔元綜不知他何以冒出這麼個話題,不禁有些意外,想了想道:“是吏而非官?”

    楊帆點頭道:“是!”

    崔元綜微笑道:“那自然是有權處斷的。只不過,書吏也好,衙差也罷,大多都是子承父職,世襲此業,除非大錯,素來沒有開革一說。”

    楊帆啟齒一笑,淡淡地道:“侍郎言重了,下官不是想開革什麼人,只是上次升堂,覺得那個名叫袁寒的副班頭兒用著挺順手的,如今就要他做了班頭!”

    崔元綜呆了一呆,清咳一聲道:“一個普通公員,遷佐之事,郎中自定便是,這就不用說於本官知道了。”

    楊帆欠身道:“是!”

    嚴瀟君看向楊帆的目光又多了一份欣賞的味道:“那個班頭莫求受陳東指使要他難看,他就能放下郎中的架子,跟這不入品的小吏狠狠地計較一番,我輩中人!果然是我輩中人!從此吾道不孤矣!”

    陳東眼中卻是飛快地閃過一抹輕蔑,當朝五品、堂堂郎中,那也是刑部裡數一數二的大員,居然跟一個不入流的小吏斤斤計較,此人的心胸眼界不過如此,能做出什麼大事來?

    其實他們兩個人都猜錯了,楊帆還真不是輜銖必較、睚眥必報的性子,他之所以要在意這件事,是因為他來刑部時間太短。要獲得下屬們的服從,一個是威,一個是能,兩者缺一不可。

    能力方面,只要他能把這件三司棘手的案子處理圓滿,就可一葉知秋,足以獲得刑部大小官員、屬吏,乃至三法司,乃至皇帝的認可。

    而威,卻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不可能每個人都有權力殺人立威的,六部這等所在不是軍隊,這等官僚聚集、文臣集會之地,也不可能讓他動用軍法來殺人立威。所以這是一個緩進的過程,要等到“這兒,是我在管!”這個意識灌輸到每個人心裡,他的威自然也就樹立起來了,他現在所做的,就是向刑部司所有屬吏灌輸的第一次理念。

    他沒有閒功夫時不時地還要跟他手下那些屬吏公差扯皮,弄不好也要被個亭長、掌固一類的小官在關鍵時刻坑他一把,逼他也學“斫窗大爺”皮郎中,狼狽不堪地爬窗子取公文,貽笑大方。經此一事,誰再慫恿底下的人扯他後腿,那些人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崔元綜神情一肅,道貌岸然地道:“好啦,也沒旁的事,只是向大家交待一下,楊郎中所審案件,事涉三法司,所以需要各司協助時,諸務不得怠慢。另外,楊郎中剛剛到任,事務難免生疏,陳郎中久在刑部,楊郎中有什麼事與你磋商時,還要多多相助才是。”

    “是!”

    “謹遵侍郎吩咐!”

    “多謝侍郎維護!”

    五大郎中一齊起身,向崔元綜施禮,恭送菩薩歸位。

    崔元綜便向屏風後面走去。

    “諸位,告辭!”

    皮二丁率向向眾人拱拱手,飄然走了出去。

    孫宇軒略一猶豫,向楊帆拱拱手道:“大理寺移交來的這樁案子,案件本身或不複雜,但是牽涉到三法司所有衙門,這就複雜的很了,楊郎中,謹慎些!”

    衝著那每天不斷的免費小酒兒,孫宇軒還是提點了他一句。

    嚴瀟君也是一笑,說道:“這樣的案子,不好判吶!本就是一潭混水,哪裡攪得清呢?怎麼著能讓三法司都留些面子,那就圓滿了。呵呵,粗鄙之見,還請參詳。告辭!”

    衝著楊帆的性子他頗為欣賞,老嚴也提點了一句。

    陳東聽著,臉就有點黑。楊帆的臉不算很白,比起他來,卻是玉面朱唇,俊面小生了。

    旁人走了,陳東卻走不得,因為他和楊帆本就在一處作官。

    於是,一個黑臉、一個白臉,便一起回了刑部司。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5 07:11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