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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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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27 18:26:13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八章 特殊的誘供

    “威~~武~~~”

    刑部司的大堂上,這一回的“堂威”喊的整齊、洪亮、威嚴,聲波匯成了一股氣浪,似乎平地起了一股旋風,窗櫺和人心都在這聲“堂威”中瑟瑟發瑟。這大堂的設計本來就有壯大“堂威”的效果,這一聲懾人之威叫罪囚聽見,膽氣先就能喪了三分。

    明鏡高懸,主審官的位子還空著,兩旁衙卒列隊,風火棍頓地,面目嚴肅,一派森嚴。主審官的公案左右各擺著一張矮幾,主事和書令分別站在矮幾後面候著主審官,正副班頭站在衙差隊更的最前邊,挺胸抬頭,器宇……

    說到器宇,這兩位班頭實在不夠軒昂,雖然儘力挺拔了身子,看著依舊像打了蔫的谷穗。

    站在右側列隊前邊的是袁寒袁副班頭。袁副班頭的神情很不自然。他以前不曾做過班頭也就罷了,如今既已做過,心中就有了野望,莫班頭一回來,他這代理班頭馬上被打回了原形,心中怎麼能舒坦的起來。

    站在左側衙差前頭的,就是上回“突患急疫”的莫求莫班頭了。莫班頭此刻的模樣看起來還真像是患了什麼疫症,一頭一臉的包,一個摞一個的紅色疙瘩中間,還有幾道或深或淺的條狀痕跡,好像天際的彗星一掠而過時拖曳出來的長長的尾巴。

    紅包是他被“隔離”在荒郊野嶺上時,被秋蚊子咬的。這野外的秋蚊子狠吶,咬一個大包又癢又痛又腫,半個月都消不下去,你不撓就難受,撓了更難受。

    至於滿臉包上一道道的“彗星尾巴”,據他自己說,是因為皮膚騷癢抓撓造成的,可是幾乎每個人都被蚊子咬過,還沒見過誰被蚊子咬了就會從鬢角一下撓到腮邊。撓個滿臉開花就能解癢的。那只是陪著他被關到野外,喂了好多天蚊子的班頭娘子一怒之下賞給他的。

    楊帆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看了看肅然的公堂,眉頭一皺,對馮西輝道:“怎麼這麼大排場?”

    馮西輝懵然道:“大人,升堂問案。一向如此啊!”

    “哦!是了是了,這是本官的不是!”

    楊帆恍然笑道:“是本官沒有說清楚。前後兩樁案子,兇手和人證都是一家人,祖孫三代對簿公堂殊為不美,本官還是在二堂問案吧。你把他們帶到二堂來。還有,一個個的帶上來,不要叫他們彼此照面!”

    馮西輝心道:“眼下這案子還有什麼打緊的。那老虔婆死不死,除了陳郎中根本沒人在意了。大理寺轉過來的那樁案子才是大利害,楊郎中不專心審那案子,居然還要連這程氏娘子死亡案一塊審麼,怎麼如此輕重不分!”

    馮西輝心裡這麼想著,嘴裡卻不敢說什麼,連忙答應一聲,照辦就是。楊帆剛要轉身離開。目光一轉,忽然瞧見一臉大包的莫求,不禁一怔。問道:“你是哪個,既然站在班首,怎麼本官從未見過?”

    莫求此時哪裡還有半點倨傲之氣。心中雖然對楊帆怨恨莫名,臉上卻不敢表現出半分異樣,只是規規矩矩地回答道:“回郎中,小的是本司的班頭兒莫求!”

    楊帆“哦”了一聲,不以為意地道:“原來是你啊!從現在起,本司的班頭兒是袁寒,你麼,幫他打打下手,做個副班頭吧。”

    袁寒聽了又驚又喜,莫求卻是又驚又怒,一時氣往上衝,脫口問道:“敢問郎中,小人有何過錯,要被免去班頭一職?”

    楊帆瞥了他一眼,道:“沒有過錯!”

    “那麼是何原因?”

    “沒有原因!”

    袁寒氣笑了,怒道:“哈!既無過錯,又無原因,郎中如此處斷,小的如何心服!”

    楊帆也笑了,淡淡說道:“本官為什麼要你心服?你只要服從就行了!”

    莫求雙拳緊握,振聲問道:“那又是因為什麼?”

    楊帆不屑地撇撇嘴,轉身走向屏風後面,腳下不急不緩,聲音卻沒有因為他的步伐稍作停頓,他的話清清楚楚地送進了莫求的耳朵,也送進了公堂之上所有人的耳朵:“什麼都不因為,只因為,這是我----刑部司正堂楊郎中的決定!”

    ……

    第一個被馮西輝帶進二堂的,就是當初在天津橋畔,楊帆曾經遇見過的那位程氏娘子身邊的半大孩子常之遠。

    也難怪刑部轉過來的這樁案子需要由來他審,在這樁“老嫗毆死兒媳案”中,常之遠和他的父親常林是人證。而在下一場“常之遠毆死潘君藝案”中,他的父親是在場證人,他則成了殺人兇手。這兩樁案子又如何掰的開?

    二堂裡就比在大堂輕鬆多了,這裡沒有“肅靜”、“迴避”的牌子,也沒有衙役喊“堂威”,更沒有那兩排杵在那兒,見人一見便先有些膽顫心驚的風火棍。

    楊帆坐在案後,一見那戴著枷鎖的小小囚犯被帶進來,便微笑著說道:“本官今日所審,是令堂無辜枉死一案。常之遠,你當時目擊了所發生的一切,現在就一一向本官道來吧,不得有半句虛假!”

    ※※※※※※※※※※※※※※※※※※※※※

    當散衙的鐘聲敲響後,楊帆還是同以前一樣,和那些胥吏公差們搶著離開了衙門。陳郎中卻是一如既往慢慢騰騰的,彷彿他有沒完沒了的行本案牘需要處理。不過,他今天的注意力明顯沒有放在那些案捲上,時不時的就會抬頭向門口瞧一眼,似有所待。

    “來了來了!”

    羅令闖進門來,興沖沖地說了一句,言猶未了,今日為楊帆作筆錄的那名書令便急匆匆走了進來。

    陳東趕緊迎上前去,溫和地道:“明達,辛苦啦。”

    那書令姓秦,叫秦明達,秦明達受寵若驚地道:“為郎中效力,心甘情願,何謂辛苦。”

    陳東呵呵一笑,道:“來來來,坐坐坐,坐下說!”

    他把秦明達摁坐在椅上,這才一撩袍裾,也在椅上坐了,沉靜地道:“說說看,他這一天,都忙了些什麼?”

    秦明達微微蹙起了眉,沉吟了一下,才斟酌地道:“嗯……,他這一天,就是在詢問過程,不厭其煩地問,反反覆覆地問,顛顛倒倒地問……”

    秦明達說著,輕輕搖頭道:“卑職感覺他定有所圖,卻不明白目的何在。”

    陳東目光一閃,問道:“筆錄呢?”

    秦明達道:“已被楊郎中收起,卑職一直在做筆錄,手都快累折了,也沒騰出空兒來再謄錄一份。”

    陳東道:“你且撿那能記起來的,與我仔細說說!”

    秦明達依言描述起來,陳東在房中緩緩地踱著步子,認真地聽他敘述,聽了良久,忽然站住腳步,緩緩地道:“我明白了,他這是在誘供!”

    秦明達一呆,訝然道:“誘供?怎麼可能!”

    陳東笑了笑,對他解釋道:“本官所說的誘供,當然不是你以為的平常那種誘供。而是說……”

    似乎陳東也想不到該如何解釋,他斟酌了一下,才一字一句地道:“有可能,有一些真實存在過的情景,被常林和常之遠父子疏漏了,所以楊帆要把它挖掘出來。有一些拱詞,可能不是楊帆想要的,他要在這種反覆的詢問中,夾雜著自己的判斷和分析,既而引誘這對父子不知不覺間便按照他的這種傾向去回憶、去描述……”

    秦明達吃驚地道:“這不是誘使他們說謊麼?”

    “不不不,不是說謊!”

    陳東微微一笑,道:“你要知道,同樣一件事,你不需要對事實真相做任何掩飾,只是用不同的語言去描述它,別人聽在耳中,心裡所產生的觀感就截然不同!楊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陳東長長地吸了口氣,又道:“還有一些,則是這對父子當時驚慌失措,已經完全忘記了的。當時那種情況,他們緊張驚怖之下,難免會忽略一些東西,而這些,就在他們心中成了一片空白,楊帆通過這種反覆的詢問,技巧地誘導,會幫他們補完這段記憶。”

    陳東把雙手負到身後,沉沉地道:“因為那缺失了的記憶,本就是他們無法記起的,所以當楊帆如此反覆、不斷詢問之後,在他們心中所幻生的情景,就會連他們自己都確信無疑那就是他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絶無虛假!”

    秦明達怔怔地道:“他如此煞費苦心,到底想幹什麼?”

    陳東搖搖頭道:“從你方才所述,他誘導常林父子所努力記起的,都是對減輕他們罪責有利的,看來這個年輕人很有一些初出茅廬的勁頭兒,想要做個萬民讚譽的好官吶!只不過……”

    陳東大皺眉頭,有些疑惑地道:“他這麼做,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他這是想幹什麼,難道想做上一次大清官,博一個楊青天的好名聲,然後便掛冠歸去不成?”

    陳東口中的“楊青天”此時已經到家了,他站在照壁後面,笑得就像一個收了一座金山的大貪官,對門子莫玄飛吩咐道:“一會兒用過了晚餐,不要東逛西逛的了,你老實守在門口,今兒開始咱家一定會有客人登門的!”

    莫玄飛撓著後腦勺,納罕地問道:“阿郎,有客人登門,你都能事先知道麼?”

    楊帆笑吟吟地道:“那當然!我不但知道有客登,我還知道,客人是絶不會空著手來的。好啦!你好生看緊門戶,若有貴客登門,及時稟報於我!”說完,楊帆就把雙手一背,施施然地向院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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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30 18:18:37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九章 官太小啊!

    莫玄飛覺得自家這位阿郎很有當算命先生的潛質,因為他吃過飯,剛剛從門房裡出來,正想繞著照壁散散步、溜溜食兒,門上的銅環就叩響了,果然有人登門。

    這個時候已近黃昏,距閉合城門全城宵禁的時辰已經很近了,這個時候還敢出門訪客而不擔心會受到巡街公人詰問的,必然非富即貴。

    不過他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對方雖然乘著一輛雖不顯豪綽卻隱隱透出貴氣的牛車而來,可車上並沒有打著可以證明對方身份的官幡。

    隨行在牛車旁邊的一個青衣隨從遞上了拜貼,拜貼的式樣古樸簡潔,上面同樣沒有說明對方的身份,只有對方的名字:“潘梓文!”

    潘君藝之父,吏部考功員外郎潘梓文。

    員外郎比郎中低了一級,可潘梓文是吏部官員,吏部是六部之首,這是管官的衙門,所以他的矜持並不過份。他不需要在拜貼上寫太多的東西,他可以不熟悉其他衙門的官員,其他衙門的官員卻不可能不知道他。

    潘員外郎被迎進了楊帆的書房。

    楊帆的書房不像大多數官員的書房那般充滿了書香與墨香的味道。他以前很少在這兒看書,更不會在這裡吟詩作賦,附庸風雅,所以他的書架上倒有一大半擺滿了和博古架上一樣的東西:器玩。

    在他的案頭,甚至還有一隻淨瓶兒,裏邊插著幾枝綻放的蘭花,小小的花朵,卻散發出滿室的幽香。

    案頭有燈,有兩盞明燈。

    這些天楊帆開始秉燭夜讀了,小蠻怕累壞了郎君的眼睛,所以為他配了兩盞燈,燈的罩子也是粉白色的薄紗,只在一面點綴了幾朵梅花,並不影響光線的散發。

    現在兩盞燈都亮著。照得書房裡亮如白晝,所以楊帆可以把這位不速之客看的清清楚楚。

    潘員外郎穿著一件靛青色的圓領窄袖袍衫,袍下加了一道橫襕,頭上未戴襆頭,只繫了條黑介幘,以白綾制的兩條飄逸的帶子束緊了巾子,輕輕垂於腦後。

    潘員外郎看起來還不到五十歲,身形削瘦。顴骨較高。下巴較尖,所以從腮到頜便形成了兩道刀削般的線條,那皮膚在燈光下泛著青滲滲的光。

    他才剛死了兒子,而且是他最疼愛的小兒子。所以神色很是有些憔悴,微紅的雙眼透出幾分慼容。

    或許是因為他久在吏部所養成的頤指氣使的習慣,又或者這是家遭不幸的人所擁有的特權。他並沒有同楊帆寒暄太多,很快就引入了正題:“潘某今天來,是以受害人父親的身份。希望楊郎中能夠體諒一個父親的心情,白髮人送黑髮人……”

    潘梓文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他平抑了一下心情,輕輕擦了擦眼角。緩緩抬起頭。凝視著楊帆道:“御使台出面是別有用心,挾所謂民意行一己之私。楊郎中且莫上了他們的當。楊郎中也是進過推事院的人,應該知道那班酷吏的為人和作派,如果讓他們重新崛起,對你對我、對任何一個官員,都不是好事。”

    楊帆點頭,深以為然。潘梓文的面部曲線柔和了一些,用很輕柔,卻很清晰有力的聲音道:“洛陽府把此案轉給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判決是公正的,老夫不希望無辜枉死的孩兒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這件事因為御使台從中作梗,以致大理寺的判決久久不能執行,如今案子轉到刑部,轉到你楊郎中的手上,潘某以死者父親的身份,懇請郎中為老夫主持公道!只要楊郎中能秉公而斷,你將因此獲得潘某的友情!”

    潘梓文沒有攜帶任何禮物,兩手空空而來,這句承諾就是他的禮物。人常說,朝裡有人好作官,那麼朝裡作官要靠何人呢?最好當然是吏部有人,這是個管理百官、考核百官的衙門。

    能夠得到一位吏部考功司官員的友情,這是用錢財也買不來的厚禮。

    然而,在朝為官者最不想得罪的,並不只是吏部,還有一個御使台。被那班御使盯住了,就會像孫猴子頭上戴了金箍,百般的不自在。而御使台是反對把常之遠處死的,楊帆這個隊,不好站啊!

    楊帆的神情很嚴肅,他的臉皮子繃著,彷彿這裡不是書房,而是公堂,他用很嚴肅的聲音對潘梓文說:“潘員外請放心,楊某一定會秉公而斷,叫亡者安息,令生者安慰,斷不會屈從強權,胡亂判案。”

    員外,在當時的口語中稱的就是員外郎,正如宰相被稱為相公,並不是後世所說的財主。

    潘梓文口中所說的請楊帆“秉公而斷”,是為他主持公道,這個公,只是他潘家一家之公。而楊帆這番承諾,在他看來,就是楊帆最準確的答覆。所以潘梓文很滿意。正事有了著落,氣氛就緩和下來,談及的話題也從這件事情變成了家長裡短的寒暄。

    潘員外誇了幾句楊帆的書房佈置雅緻、別具一格;楊帆便讚了幾聲潘員外養身有道、面相看著至少比年紀年輕十歲;潘員外關心了一下楊帆有無子嗣,楊帆就順道詢問了一下潘員外子嗣幾人,可曾婚配。

    不料這一來又勾起了潘員外的傷心之事,潘員外忍不住老淚縱橫,楊帆少不得又要說幾句“節哀順變”什麼的以示安慰。兩個人扯了一會淡,潘員外就起身告辭了,楊帆執禮甚恭,儘管潘員外再三請他止步,他還是大開中門,一直把潘員外送出府去。

    當天晚上,沒有人再登門。

    潘梓文既然來了,武承嗣就不用來,方才在言語之前,潘梓文已經很含蓄地透露了一下,他是武承嗣的人。以武承嗣的權勢和地位,楊帆還不夠資格叫他紆尊降貴,親自登門。

    上一次在白馬寺的時候武承嗣要出面,是因為那兒有個薛懷義,旁人是沒有資格去這位大佛身邊要人的。武承嗣去過白馬寺,這就夠了,只要楊帆不蠢,他就得掂量一下得罪魏王的後果。

    當天晚上無人再登門,但是第二天早上楊帆準備去刑部的時候。半路上卻“巧遇”了武三思,他被梁王很熱情地邀上車子,車駕緩緩而行,兩人在車中聊了小半個時辰,楊帆這才出來,乘馬直奔刑部。

    武三思自然也不需要向他送禮,他成親的時候武三思送禮,要的就是那種禮賢下士的勁頭兒。此時送禮。卻不免要弱了他的名頭。何況。他一直把楊帆當成他的人,肯親自來囑咐一聲,說這件事自己很關注,那就足夠了。何須送禮。

    楊帆有點小小的鬱悶,他也不是算無遺策的,他以為會有人來求他辦事。便一定會有人送來厚禮,卻沒想到明明都是有求於他的,一個個卻只對他呼來喝去,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好像肯叫他為自己辦事,就已經給了他天大的面子。

    “還是因為官兒小啊!”

    楊帆如此慨嘆著。

    當他趕到衙門以後。還是在二堂分別提審常家的老中幼三代。以極大的耐心反覆詢問,等到當晚散衙的時候。他所整理出來的卷宗已經很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態度,就連那個做筆錄的書吏秦明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瘟郎中傾向於常家!”

    這個傾向當然是指常之遠殺死潘君藝一案。

    至於老常家那個打死了兒媳的老太婆是死是活,已經沒有人關心了。那件案子,大家早就知道楊帆的態度,既然陳東判的是常老太婆罪減一等,而楊帆堅決反對,那麼他所堅持的必然是判處常老太婆死刑。

    可是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這樁案子已經無關大局。眼下最重要的是這樁涉及三法司,背後甚至涉及到魏王和梁王之爭的潘君藝被殺案,這件案子不能解決圓滿,就算他推翻了陳東的判決,也無法在刑部立足。

    如今看來,他的判決很可能是與大理寺相悖的,也就是說,他會推翻大理寺的決定,順從“民意”,依照御使台的諫議,將常之遠罪減一等,改判流刑。如此一來,他必然會得罪大理寺,繼而得罪魏王。而以萬國俊為首的御使台,會因此成為他的盟友麼?

    且不說他此前曾經受過御使台的迫害,就以目前御使台臭名卓著的名聲,只要他敢表現出與御使台結盟的傾向,擔心他變成第二個周興的文武百官,馬上就能群起而攻之,把他打落九地之下,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秦明達把他瞭解到的最新情況迅速彙報了陳東,陳東和秦明達仔細研究了半天,也沒有弄明白楊帆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他決定再觀望一下,在他看來,這個問題根本就是無解的,兩大勢力得罪了任何一方,他這個新任刑部司郎中都很難收場。

    陳東站在院落裡那棵桂樹下,看著漸漸吐露的花苞,覺得這一切都是天意,楊帆當初決定以此案為突破口向他發起進攻的時候,也不會預料到此案會有這麼大的轉折,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陳郎中掐了一朵桂花在手,立在樹下,悠然如拈花的佛祖。

    他的長隨羅令和他的心腹書令秦明達站在左右,微笑似了悟於心的迦葉尊者。

    這一晚,還是沒有人登門給楊帆送禮,就連剛被楊帆提拔為班頭的袁寒都沒有來,楊帆寬衣睡覺的時候,對他的親親老婆小蠻姑娘發牢騷說:“這衙門裡的人果然都是成了精的妖怪,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小蠻姑娘打了個風情萬種的呵欠,說道:“睡覺!”

    楊帆嗯了一聲,從善如流地脫光光上床,然後涎著臉問他的女菩薩:“娘子,距上一次,可到了第五天麼?”

    小蠻姑娘回答的很有禪意:“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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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30 18:18:59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章 妙人兒

    晨曦斜照,崔侍郎一手負在身後,在一個幽靜的院落裡,悠閒地喂著他的那只八哥兒。

    廊下掛著一隻精緻秀雅的鳥籠,一隻通體黑色、喙足鮮黃的八哥兒用它有力的雙足抓著棲桿兒,鳥頸一探,便發出清脆的叫聲:“你好!”

    崔侍郎用喂食稈挑起一抹拌了雞蛋清的炒米,遞到那八哥兒跟前,看著它一口吞下,眼角的皺紋都笑的柔和起來。

    “侍郎!”

    皮二丁快步走進來,對崔侍郎道:“侍郎,楊帆今日昇大堂問案了。”

    崔侍郎不慌不忙地道:“哦,審的哪一樁呀?”

    皮二丁道:“審的常家老嫗毆死兒媳一案。”

    崔侍郎呵呵笑道:“由他去。這件案子,現在還有誰關心呢。”

    皮二丁蹙額道:“此人能審什麼案子,根本就是胡鬧!”

    崔侍郎撇撇嘴道:“來俊臣一個潑皮、侯思止坊間賣餅的,都能身著朱紫,成為朝廷命官,武將做文臣有什麼了不起的?咱們這位女皇帝,用人一向不拘一格的。”

    崔侍郎說著,又舀起一勺鳥食,“啾啾”地逗那八哥吃食。

    八哥在說人話,崔侍郎卻在說鳥語,倒也有趣。

    皮二丁道:“下官只是覺得,雖說那陳東不太識相,假以時日,咱們未必就不能降服於他,如今楊帆剛到刑部,就搞出這麼一檔子事來,弄不好,咱們刑部就成了眾矢之的,那就得不償失了。”

    “有些事,是咱們事先無法預料的,就如這潘君藝之死;有些事,是咱們知道了也不可能改變的,就如這楊帆到刑部來做官。”

    崔侍郎嘆了口氣,對皮二丁道:“你看這鳥籠。一根粗大的毛竹,橫截豎劈,鋸成筒、劈成片、釺成條、削成篾、拉成絲……,那一根根的竹籤和竹篾兒橫豎交叉,錯落纏繞,就成了這只籠子。

    結實?華麗?它呀。就像咱這刑部。這簽啊篾啊條啊片啊,各不相同,又各有用處,你要是從裏邊貿然抽去一根竹籤或者竹篾,‘砰!’整個籠子就散了架!”

    崔侍郎轉過身,微笑著對皮二丁說:“老夫也嫌這武夫礙事,一開始曾叫王丸試過他,本以為他是個沒心機的莽夫,略施小計就能讓他滾蛋。或者從此乖乖地蹲在那兒別言語,不成想他卻不蠢。”

    崔侍郎把雙手往身後一背,舉步向廳中走去,悠悠說道:“老夫要想把他踢出刑部,自然有的是手段,可是那就太明顯了。他是皇帝親自安排的人。崔某人這麼做是要在刑部一手遮天麼?你不要看傅遊藝,傅遊藝是倒了霉,可當初把他排擠出政事堂的那些宰相們又有什麼好下場了?”

    皮二丁欠身道:“是!”

    崔侍郎淡淡地道:“由他們鬥去去,他們誰垮了都好,最好一起垮了。不得已時,老夫再來收拾殘局。至於你,不要急。這個刑部司,早晚是你的!”

    ※※※※※※※※※※※※※※※※※※※※※※※※※

    中午公廚開伙的時候,整個刑院都知道楊帆已審理了常家老嫗毆殺兒媳一案,而且已經做出了判決:全盤推翻陳東此前所作出的一切判決。判處常家老嫗死刑!

    刑院中隱隱有暗流湧動,但是沒有人做出明顯的反應,因為現在的重點在於潘君藝被殺一案。

    陳東在暗中冷笑:“現在常家老嫗死不死的全無關係,問題是,第二樁案子你如何判決?刑部和大理寺在對峙,魏王和梁王也在對峙,不管你傾向於哪一邊,另一邊都會像一群瘋狗似地撲上來,看你如何應對?”

    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中午還坐在桂樹底下跟一群書吏公差扯皮聊天、淡定自若的楊帆當天下午就一鼓作氣,開始審理潘君藝被殺一案,而且當堂就做出了宣判,判決結果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大理寺的判決是:常之遠當為潘君藝抵命。

    御使台彈劾的是:大理寺斷案不公,有官官相護之嫌,常家小兒罪無可恕,情有可原,應當減罪一等,判予流放。

    楊帆的宣判結果是:常之遠殺人無罪!

    消息像一顆驚雷,在整個刑院炸開了。

    聽說楊帆開始審理潘君藝被殺一案,就變得不再淡定的崔侍郎一直在公事房裡等消息,當皮二丁風風火火地衝進公事房,把這個判決結果稟報崔元綜後,崔元綜一時忘形,竟然揪下幾根鬍鬚。

    老崔氣極敗壞地道:“楊帆這是在玩火!”

    逡巡在大堂外面一直等候消息的羅令也一溜煙兒地跑回去,把楊帆的判決報告了陳東,陳東聽了驚怔半晌,才愕然吐出一句話:“他這是玩火自焚!”

    陳東在房間裡急急轉悠起來,楊帆要發瘋,要自取滅亡,他自然樂見其成,可是他要把這天燒出一個大窟窿,誰替他去堵?到那時楊郎中完蛋大吉,豈不是他陳郎中替人揩屁股?

    三法司中,如今以刑部的實力最弱,雖然來俊臣已經垮了,可是御使台的餘威一時還未能散去,大理寺本來是跟刑部同氣連枝,聯手抵制御使台的,如今楊帆一出手直接把御使台和刑部全得罪了,這……

    陳東苦思良久,覺得該未雨綢繆,早做準備,便想去見崔侍郎,與他商量出個對策來,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誰知他到了崔侍郎的公事房,卻見室內空空,陳東向崔侍郎處的書吏問道:“侍郎去了何處?”

    那書吏恭敬地答道:“侍郎偶感不適,回府歇息了。”

    陳東“哦”了一聲,轉身要走,書吏又道:“好教郎中知曉,侍郎已派人去政事堂告了假,大概明後幾天也不能來了。”

    陳東呆了呆,在心底狠狠地咒罵了一句:“這只老烏龜!”

    ※※※※※※※※※※※※※※※※※※※※※※※※※

    次日一早,適逢刑部旬會。

    崔侍郎不在,刑部裡頭就屬楊帆職位最高,所以這旬會由他主持。

    楊帆的公事房裡還是頭一回這麼熱鬧,幾位郎中都來了。

    孫宇軒和嚴瀟君是最先到的。雖然說楊帆現在這樣子有點瘋狂,不過反正牽連不到他們,兩位郎中毫無壓力,既然已經向楊帆示好了,在他垮台之前就繼續捧場。

    皮二丁是第三個到場的,崔侍郎“生病”。就表示他這一派將徹底袖手。由著楊帆折騰。所以皮二丁不置可否,也談不上冷楊帆的場。

    陳東的籤押房就在楊帆的對面,咫尺之隔,卻是最後一個到的,楊帆不為已甚,等他坐了,這才清咳一聲,道:“侍郎身體不適,已向政事堂告了假。侍郎不在的這幾天裡。就由楊某主持刑部事務。今天是旬會,馮主事……”

    馮西輝會意,馬上拿起卷宗讀起來,楊帆特意把自己昨天所處理的兩樁案子放到了最後,等到前邊幾樁案子都議過了,馮西輝提起他昨天剛剛處理的兩樁案子。公事房裡馬上靜了下來,只剩下馮西輝琅琅的聲音。

    等馮西輝說完,楊帆道:“對於這兩樁案件,諸位郎中有什麼看法?”

    皮二丁、孫宇軒、嚴瀟君不約而同地看向陳東,陳東眉頭緊鎖,沉吟半晌,緩緩說道:“楊郎中是否……再慎重一些?”

    楊帆笑吟吟地道:“陳郎中以為。本官所判,有何不妥?”

    陳東再度沉默,沉默半晌,苦笑一聲。輕輕搖了搖頭。

    楊帆笑道:“既然無話可說,那就這樣通過了!”

    眾人還是無語,楊帆拍拍手道:“好啦,諸位郎中都回去,崔侍郎不在衙裡這幾天,咱們得把這刑部維持好了,免得侍郎回來尋咱們的麻煩,哈哈,這就請回!”

    皮二丁和孫宇軒、嚴瀟君並不多話,起身向他拱拱手,便無言地離開了。陳東卻依舊坐在那兒,一臉陰沉。楊帆盯了他一眼,問道:“陳郎中,莫非還有話要對我說?”

    陳東猶豫片刻,緩緩說道:“陳某當年,曾經審過一樁案子。”

    “哦?”楊帆眉鋒一剔,緩緩坐下。

    陳東眯著眼,也不看楊帆,只是盯著對面那根廳柱,悠悠然道:“那時候,陳某正在汝州做判官。有一次,兩兄弟到衙門裡來打官司,卻是因為老父過世,兄弟兩個要搶父親留下的那幢豪宅。

    那兄弟兩個,一個是老翁前妻所生,一個是續絃所生,都是嫡子,各有道理,清官難斷家務事啊,那時陳某也是年輕,面對這樣一樁案子,一時竟然無法判得清楚。那兄弟兩個便天天都來衙門裡爭吵……”

    陳東吁了口氣,接著說道:“兩兄弟吵紅了眼,一來二去,形如寇仇。以致互相攻訐,口不擇言,結果在言語之間,竟然漸漸露出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雖然他們說的並不多,卻被陳某聽出了蹊蹺。”

    楊帆是個很合格的聽眾,馬上接口問道:“什麼秘密?”

    陳東道:“原來,他們那過世的老父,卻是當地一個有名的大盜團夥的頭目,他們家裡資財巨萬,自然都是憑此不法手段得來的。結果……,那幢大宅他們自然都沒有得到,不但大宅沒有得到,他們的一切都沒了。”

    陳東呵呵一笑,撫鬚道:“楊郎中,你可知道陳某因何從汝州的一個小小判官調進了京城,調進了刑部,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因為……,陳某破了這樁大案!”

    陳東緩緩站起來,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微微一拱手,若有深意地道:“楊郎中,你好自為之……”

    楊帆站起身,目送他走在門外,卻也微微一笑:“倒是一個妙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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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一章 三司之戰

    第二日一早,武則天開大朝會。

    大理寺卿徐澤享率先出班,彈劾刑部司刑郎中楊帆。

    徐澤亨慷慨激昂,抑揚頓挫的聲音在萬象神宮裡清晰地迴蕩著:“……今告事紛紜,虛多實少,恐有奸佞隱匿其間,或離間君臣、或橫行不法、或為一己之私操持國器,臣為陛下憂,安能坐視!

    古者獄成,公卿參聽,王必三宥,然後行刑。今者獄官單車奉使,獨斷專行。如此,則權由臣下,絶非審慎之法,倘有冤濫,陛下何由得之?以一獄官而操生殺之柄,竊人主之威,國之利器,絶非國之幸事,如此輕假於人,必為社稷之禍。

    刑部司郎中楊帆,假民意以自重,藐大理寺之威嚴,專權擅斷,輕決生死,有罪無罪,一言而決!臣以大理寺卿,蒙陛下信賴,勘斷獄事,即已聞水,不敢不報。然則,複審之權在刑部,臣亦無可奈何,唯有上達天聽,懇請陛下決斷……”

    大理寺卿徐澤亨以九卿之尊,在金殿之上洋洋灑灑數千言,慷慨陳辭,彈劾刑部,大理寺終於向刑部開戰了!

    御使左丞萬國俊聽大理寺卿徐澤亨說罷,立即再上一本,彈劾楊帆,言道:“刑部郎中楊帆以國之利器邀一己虛名,妄斷公案,混淆國法。御使台既負監察百官之責,不敢不克盡職守。

    先前,大理寺嚴苛峻法,判處常家小兒死刑,枉顧民意,故御使台彈劾之。今刑部郎中楊帆矯枉過正,為求一己虛名,邀寵於民意、憑恃於民意,輕言生死,判常家小兒無罪,視國法為兒戲。故御使台一併彈劾之。伏請陛下聖裁,以示我朝慎恤刑獄!”

    御使台也向刑部開戰了,與此同時,他們也沒忘拉上大理寺,同時向大理寺和刑部開戰了!

    至於刑部麼……

    那位泥菩薩崔元綜突然“生病了”,所以並未上朝。因此刑部無人在朝堂聽參,自然也就無人應答。

    女帝武則天聽罷大理寺和御使台的奏本,並沒有當堂予以決斷,而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朕知道了!”

    因為刑部沒人在場,不能當場反駁。兩人只好暫且退下。

    朝會一散,三法司正式開戰的消息立即在朝野中傳播開來。對此,百官是樂見其成的。畢竟三法司執掌的不僅是天下百姓之法,他們同樣要受到三法司的制約,一個彼此制衡、互相敵對的三法司遠比一個抱成團的三法司更受他們歡迎。

    楊帆也於此時正式進入了百官的視線,不過因為他妄圖以一己之力挑戰大理寺和御使台,而且刑部內部也沒有甚麼人支持他,所以百官並不看好他的結局。

    儘管他是薛懷義的弟子,據說和太平公主也不清不楚,可這是朝堂。就連薛懷義到了朝堂上,也不可能為所欲為,進了這個圈子。就得遵守這個圈子的規則,誰也不例外。

    萬國俊剛剛回到御使台,侯思止、衛遂忠、黃景容、吳讓、趙久龍等來俊臣留在御使台的主要班底就全部趕到了。

    侯思止怒氣衝衝地道:“萬中丞!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等向大理寺發難。今有刑部附和我御使台之意,正是我御使台趁勝追擊,扳倒大理寺,重振御使台聲威的好機會,你為何不與我等商量,便擅自作主,把刑部也當成了對頭?”

    趙久龍陰陽怪氣地道:“來中丞暫時貶放地方,御使台暫時交由國俊兄掌理。是這麼回事吧?來中丞走的時候再三囑咐,我等有事要公議而行,萬事小心,窺伺機會,以便我御使台能東山再起。來中丞言猶在耳,萬中丞便開始獨斷專行了?”

    萬國俊雖然智計百出,心思狠辣,不過他不是那種有魄力的領袖人物,所以一直甘居幕後,充當來俊臣的軍師幕僚。來俊臣被貶放時,手底下這些人手段固然狠辣,卻也真難找出一個能統領全局的人物,蜀中無大將,他只好把萬國俊勉為其難地捧出來。這些御使台的酷吏,其實心底裡對萬國俊是不太服氣的,自然就缺乏應有的敬意。

    萬國俊聽了這兩個人一陰一陽的指責,羞怒地道:“當時情景,萬某哪有時間與你們商量?你以為徐澤亨那老匹夫當真只是彈劾楊帆麼?他說什麼‘古者獄成,公卿參聽,王必三宥,然後行刑。今獄官單車奉使,獨斷專行。如此,則權由臣下,非審慎之法,國之利器,輕假於人,恐為社稷之禍。”

    萬國俊把書案狠狠一拍,道:“你們聽聽!這當真只是彈劾楊帆麼?他這是挾帶私貨,意在我御使台啊!如果皇帝採納了他的這些建議,於刑部而言,不過是倒了一個郎中,還有什麼損失?可我御使台監察百官兼可審判、甚而可以當場打殺五品以下官員的大權也就完了!”

    衛遂忠書讀的不多,人倒不蠢,一聽他點破徐澤亨的潛台詞,不由怵然道:“好陰險的老傢伙,他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啊!”

    萬國俊看了他一眼,欣慰地道:“衛兄果然機警!不過還不止如此呢,咱們彈劾大理寺,理由是什麼?理由是大理寺量刑太重,常家小兒應該罪減一等,挾此聲勢,籍此民意,只消此案能按照咱們的主張辦了,三法司中,咱們御使台就能壓他們一頭。可是楊帆怎麼判的?”

    萬國俊顧盼左右,見大家都有些茫然,便憤憤然地道:“楊帆判的是無罪開釋!無罪開釋啊!你們明白了麼?我都說的這麼明白了,你們還不明白?”

    眾酷吏面面相覷,思忖良久,黃景容眼珠轉了轉,突地恍然道:“啊!我明白了!刑部如果順從它大理寺的意見,咱們就可以連他們一塊告!如果刑部順從咱們御使台的意見,那咱們就穩壓大理寺一頭,還可以把刑部拉過來為我所用。可是如今楊帆貌似是與我大理寺站在一邊的,可是……可是……”

    吳讓聽到這裡,終於也明白過來,接口道:“可是,他比我們更勝一籌啊!我們要求對常之遠罪減一等,他卻判了個無罪釋放!如此一來。馬上就主客易勢了,現在不是他順從咱們的意見,而是咱御使台成了跟在他屁股後面搖旗吶喊的一個小卒!”

    萬國俊道:“不錯!如此一來,這樁案子他要是辦成了,聲名鵲起的人就是他,三法司中高人一頭的就是刑部。我們御使台,豈不是為他做了嫁衣麼?”

    侯思止恍然大悟,一拍額頭道:“原來如此!記得當年,我在長安街頭賣餅,有那從東市裡來的一些小販。搶佔我們西市的地盤,我就聯絡西市裡諸多的商販準備反抗,這事本來是我侯某人發起的。偏生有一個賣瓜的趙大,比我還要狠上三分。

    我是想著大家抱團兒把外來戶擠走,他卻直接領著大傢伙兒動了手,把那些東市的商販硬生生打跑了。如此一來,他就成了我們西市的一霸,西市街頭最熱鬧的地段也得由著他選,老子出頭卻把他成全了!嘿!如今這楊帆幹的事兒,與趙大一般無二啊!”

    眾御使聽他說起當年街頭賣餅。潑皮無賴爭地盤的事兒,不禁都面露古怪之色。萬國俊乾咳兩聲,道:“侯兄話糙理不糙。就是這個理兒!所以,萬某來不及與眾家兄弟商量,這才獨斷了一回。把刑部和大理寺都告了!”

    趙久龍皺皺眉道:“如今大理寺主張嚴判,我御使台主張輕判,刑部乾脆判了個無罪開釋,這下子該怎麼辦?咱們的處境……貌似有些尷尬呀!”

    萬國俊向指了指,道:“萬某緊隨徐澤亨之後出面彈劾,本就是亡羊補牢之舉。如今刑部按兵不動,大理寺彈劾刑部,我御使台則重申刑部和大理寺之過,接下來怎麼辦,就要看當今聖人之意了!”

    侯思止不甘心地道:“我們就坐在這裡等?”

    萬國俊道:“卻也不然!久龍兄,遂忠兄,你二人馬上發動御使們上表彈劾,就說楊帆處理此案時,大肆收受賄賂!”

    衛遂忠乜著他道:“他可是在偏袒常家,常家是一介平民,若說賄賂,常家拚得過潘員外麼?這個理由,皇帝如何能信?”

    萬國俊撫著鬍鬚,微笑道:“常家自然是沒有什麼錢的,可是這事卻牽涉到吏部那位考功員外郎,而這位員外郎卻是魏王武承嗣的門下。魏王武承嗣與梁王武三思又是死對頭。梁王想對付魏王,會放過這個整垮潘員外的機會?常家沒有錢,梁王不會替他出錢麼……”

    黃景容眼中閃過一抹狠意,擊掌道:“對!把吏部扯進來,把魏王和梁王也扯進來,讓這潭水再渾一些,水越渾,魚就越好摸!”

    趙久龍嘿嘿地笑起來:“妙計!當真妙計,咱們既然有這風聞奏事的特權,豈可不用呢……”

    ※※※※※※※※※※※※※※※※※※※※※

    武成殿上,武則天把御使彈劾楊帆利用常家小兒殺死潘君藝一案大肆收受賄賂的奏章遞給李昭德,笑問道:“宰相以為如何?”

    李昭德接過那摞奏章,簡單地掃了一眼彈劾的題目,哼了一聲道:“前番楊帆搞什麼防疫,已是鬧得無人不知,京師六衙、文武百官都在看三法司的熱鬧。這一回可好,三法司居然打起了羅圈架……”

    李昭德把奏章一合,遞還給內侍小海,淡淡地道:“小子得志,不免猖狂!”

    武則天莞爾道:“楊帆年紀輕,又是武人出身,自然比不得李相這麼老成持重!呵呵,年輕人嘛,闖勁兒總是大一些。”

    李昭德微微皺了皺眉,又道:“如今大理寺彈劾刑部,御使台彈劾大理寺和刑部,刑部呢,崔元綜躲起來了,丟下左右郎中一邊自己掐架,一邊跟外人掐架。如今御使們又上書彈劾楊帆收受賄賂,隱隱然把吏部和兩位王爺都扯進來了,朝局如此混亂,陛下不擔心麼?”

    她站起身,把手搭在上官婉兒臂上,悠然道:“驚雷之後,蜇蟲方醒,亂像之中,生機勃勃呀,呵呵……,朕,從來都不怕亂,就怕它不亂!”

    武則天舉步往外走,對躬身相送的李昭德道:“由政事堂吩咐下去,叫他們……三司會審吧!”

    上官婉兒扶著武則天,細如細柳,眉顰遠山,心中不無幽怨:“那個小冤家,早告訴他別招惹武家的人,怎麼一離開人家身邊,就全作了耳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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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二章 是誰打官司?

    楊帆的公事房裡,一位不速之客低聲道:“待制叫我告訴郎中,御使台已彈劾郎中辦案不公,收受賄賂,阿附朋黨,邀買人心。”

    “知道了,多謝待制關心,楊某自有打算。”

    來報信的是著作郎李展鵬,回答的當然就是楊帆。

    楊帆微笑作答,神態從容。

    武承嗣和武三思包括那位吏部考功員外郎向他施壓,他早就想把這事兒透露出來了。奈何想要自檢並不容易,那會被人當成聖人的。而聖人是拿來捧的,不是用來交的,那麼做會讓他成為孤家寡人,在官場上被人孤立起來,如今有御使台告狀,他們就不敢赤裸裸地向自己施壓了。

    李展鵬剛走,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殿下讓我問問郎中,為何把大理寺和御使台都弄成了對頭,可需要殿下施以援手麼?”

    這一回來問話的人是太平公主的馬伕許厚德,太平公主府的大管事李譯也算小有名氣,這時不宜露面。許厚德喬裝打扮一番後,能認出他來的就沒有幾個了。

    楊帆道:“不管我順著哪一面,都會被一方利用,同時得罪另一方,要想不被動,只有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才能跳出這個桎梏,反過來牽著他們的鼻子走。殿下不用插手,楊帆就是要讓陛下知道,楊帆現在是孤軍奮戰!”

    許厚德唯唯而去。

    楊帆閉目養了會神,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整理了一下衣衫,舉步向外走去。

    女皇帝下旨由三法司組成三司聯合審理潘君藝被殺一案,地點就設在刑部大堂。

    三司會審的正式稱呼叫“三司推事”,是指重大疑難案件,由三法司會同審理。

    “三司推事”共分三個級別:大三司使、中三司使、三司使。

    御史大夫或中丞、刑部尚書或侍郎、大理寺卿或少卿組成的三司是最高級別的三司,稱為“大三司使”;由刑部郎中、大理寺直、御使台侍御史組成的三司會審稱為“中三司使”。由刑部員外郎、監察御使和大理評事共同決斷疑獄的,稱為“三司使”。

    此刻在刑部所舉行的三司會審就是第二等級別。

    刑部共有五座刑訊庭,今天用的是其中最大的一座。

    整個刑部的人早已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刑庭外面。眼看著一身簇新官袍的楊帆穩穩走來,不管是皮二丁、孫宇軒這等同級別的郎中,還是左元慶、曹其根這些員外郎,乃至各司的主事、書令,看著楊帆的表情都有些複雜。

    楊帆就像丟進沙丁魚群的一條鯰魚,他的到來固然打亂了刑部按部就班的平靜生活。卻也給刑部帶來了煥然一新的感覺。

    周興在的時候。三法司裡刑部第一。

    別管周興在民間是多麼的聲名狼藉,可是他做刑部之主的時候,身在刑部的人出門在外感覺到的是尊嚴和榮耀、是畏懼和權威,他們出去辦事,哪怕是到同為法司衙門的大理寺或御使台,腰桿兒都是直的、聲音都是粗的。

    可是自打周興死後,刑部的地位每況愈下,刑部的人再也沒有那麼大的底氣了,去御使台時要陪著笑臉。去大理寺時也要客客氣氣,對於習慣了仰著下巴說話的刑部中人來說很不舒服,可是沒有辦法,形勢如此,敢不低頭?

    但是現在,他們中間站出來一個人。敢於向大理寺挑戰,敢於向御使台挑戰,敢於同時向大理寺和御使台挑戰!

    對壓抑已久的刑部中人來說,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哪怕他們並不看好楊帆,甚至認為楊帆在這三司會審之後就要徹底完蛋,但是至少眼下,楊帆是他們眼中的英雄。一條有血性的漢子。

    然而,畢竟都是在官場裡待久了的人,官僚的血是很難熱起來的,儘管他們心裡對楊帆也有些欽佩。卻還不至於叫他們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他們的欽佩,只是隱隱約約地表現在他們的眼睛裡。

    而那些普通的衙差胥吏則不然,最下層的人,血總是最容易沸騰的。他們下意識地形成了兩道人牆,看著獨自走在中間的楊帆,一步一步,穩穩的彷彿正要踏上刑場,心情越來越激動。班頭袁寒看著楊帆,臉色脹紅了半天,終於吼出了一聲:“楊郎中,好樣的!”

    袁寒這一句話,彷彿打開了一道閘門,人群中終於響起了七嘴八舌的聲援聲:

    “楊郎中,祝你旗開得勝啊!”

    “這兒是刑部!楊郎中是咱刑部的人,楊郎中,大傢伙兒跟你站在一起呢!”

    “楊郎中,可要打出咱們刑部的威風來啊!”

    楊帆笑了,笑著向送他升堂的刑部同仁們拱手示意。

    這場官司,他還真不太擔心。

    如果這樁官司完全是一樁依據法理去審判的案子,他現學現賣的律法知識還真未必鬥得過那些在司法衙門裡待了大半輩子的人,可是這裡面還涉及了道德倫理,而且這道德倫理絶對可以影響法律的判決,那就不然了。

    在司法條例的細節上斟酌推敲,他未必是這些在刑法上浸淫多年的老油條的對手,可是既然涉及到道德倫理,誰能勝出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誰的話更能煽動人心了,在這一點上,楊帆比那些習慣了打官腔的官僚們更有優勢。

    他對自己的口才也很有信心,當然,他最有信心的是,只要他做的不是太離譜,只要他給女皇一個體面的台階,女皇就一定會給他面子。

    走到台階上的楊帆回過身來,向大家抱拳行了一個羅圈揖,豪氣干雲地道:“在咱刑部的地盤上,還能叫別人討了好去嗎?各位同僚,儘管放心!”

    楊帆這一舉動,不大符合那些在官場上磨礪了大半輩子,早就稜角全消的官吏的作派,卻很對這些底層人物的胃口,楊帆這句話一出口,就像上了斷頭台的死囚吼了一嗓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登時搏了個滿堂彩。

    孫宇軒和皮二丁對視一眼,同時苦笑了一聲。

    遠遠的。獨自站在刑部司院門口的陳東似乎也聽見了這句話,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嘆一口氣,再搖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嘆氣地回了公事房。

    堂上的人也聽清了他在堂外說的這句話。當他走上大堂的時候。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都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他。

    楊帆絲毫不以為意。論心機智謀,他未必就高人一等,可是這些習慣了在台底下勾心鬥角的人,眼界卻不及他高。

    這樁案子本身之所以難判,令三法司各執己見,是因為它不僅僅涉及法理,還涉及情理和倫理,每個人心中對道德、倫理的認識程度和側重點都是不同的,所以才會出現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情況。

    可是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件原本很純粹的刑事案子,如今已經成了三法司之間、成了魏王和梁王之間竟斗的武器,所以它的意義已不再單純地體現在法律上和倫理道德上,還體現在政治上。

    一旦涉及政治,在皇帝心中取捨的標準還會是這件官司本身麼?

    明鏡高懸,匾下是一副“祥雲紅日出海圖”

    主審台前擺了三張公案。三張公案一字排開,以示平等。

    因為這兒是刑部,佔有主場優勢的楊帆公案擺在中間。

    楊帆就坐後,向左右兩人拱拱手,笑容可掬地道:“在下楊帆,現任刑部司郎中,不知兩位仁兄官居何職。高姓大名啊?”

    左右兩位官員見他就坐,神情便肅然起來,腰桿兒也綳直了,不想楊帆未曾升堂。先跟他們寒暄起來,不禁有點啼笑皆非。

    左邊那位官員方面大耳,黑鬚黑面,四十出頭,十分威嚴。一見楊帆動問,忙也拱拱手,不苟言笑地道:“本官大理寺直,程靈!”

    右邊那人三旬左右,白麵微鬚,眼神鋭利,正是御使台的侍御使趙久龍,他也向楊帆抱拳還禮,通報了姓名。

    楊帆笑吟吟地道:“今日能與兩位仁兄同審此案,三生有幸啊。你我三人都是主審,誰來升堂啊?”

    程靈和趙久龍對視了一眼,哼道:“不過是個形式罷了,這裡是刑部,就由你楊郎中來升堂!”

    “呵呵,承讓,那楊某就不客氣了!”

    楊帆笑容一收,抓起驚堂木一拍,喝道:“升堂!”

    就算楊帆此前不曾向刑部的公差展示過他的手段,因為今天是刑部與大理寺和御史台爭風,這些公差們也不會拆他的台,這一聲“堂威”喝的十分莊嚴嘹喨,三人的神情也不覺莊重起來。

    “帶人犯!”

    一聲令下,常之遠被帶上大堂。他已被除去大枷,只戴著腳鐐。

    大理寺的公堂他已經上過了,刑部裡的公堂也不是頭一回上,可他還是頭一回看到三司會審這樣的場面,眼見顯得有些擁擠卻更加威嚴的公堂,這個孩子臉都白了。

    楊帆等馮西輝驗明正身,履行了提審的一應手續之後,對他和顏悅色地道:“常之遠,你不要懼怕。今天三法司會審,你且將你與死者潘君藝相識以來種種,一一供述出來,不得有半點虛假。”

    “是!我……我那天七夕的時候,跟娘去定鼎大街遊玩……”

    常之遠剛說了一句,大理寺直程靈便蹙著眉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常之遠殺人是七月十四,與七夕有什麼關係?你就說當日殺人經過!”

    常之遠戰戰兢兢地道:“是,我那天……”

    “且慢!”

    楊帆也制止了他,對程靈道:“程兄,沒有七夕相遇,就不會有七月十四的殺人,兩者有莫大關聯,這一節不該省去啊!”

    程靈曬然道:“若是十三年前常之遠不曾出生,還沒有他如今的殺人之罪呢,依著楊郎中所言,豈不是該把他從小到大的履歷生平都好好地講上一遍?”

    楊帆搖頭笑道:“程寺直此言差矣。但凡一個案子,或者一因一果,或者多因一果,或者多果一因,或者一因多果,或者多因多果。又有必然因果、偶然因果之分,我等法官,首先就要釐清因果。七夕之事乃一系列悲劇之起因,豈可不提呢!”

    常家小兒的官司只是個引子,這場官司其實是三法司之間的官司。這場官司,終於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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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1 00:56:43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三章 微妙的口供

    程靈重重地哼了一聲,沒好氣地道:“這樁案子,大理寺已經審過了,刑部也已經審過了,本來就不需要再從頭到尾地質詢一遍,如果楊郎中這般審訊,這堂三司會審莫非要審到猴年馬月去麼!”

    楊帆攤開雙手道:“照程寺直這麼說,那麼咱們都不需要提犯人上堂了,只需你我各自取出本衙門的訊問筆錄來,大家比照著瞧一瞧不就成了麼?”

    程靈怒聲道:“本官是說,擇其重要!”

    楊帆振聲道:“本官以為,這很重要!”

    御使台的趙御使忙打圓場道:“好啦好啦,既然楊郎中以為有必要再問一遍,那再審一遍就是啦。”

    程靈瞋目道:“這麼說,你御使台是要站在刑部一邊了?”

    趙久龍勃然大怒道:“豈有此理!本官是說,既然兩位一個覺得有必要,一個覺得沒必要,那麼再審一遍也不過就是費些功夫,可是依你程寺直之見不許犯人陳述的話,楊郎中少不得要說你一個辦案草率,兩相權衡,當然再審一遍妥當,怎麼叫做我御使台與刑部站在一起了呢?”

    楊帆連忙解勸道:“兩位消消氣,都不要發火啦。三司會審所為何來啊?就是叫咱們三司共審,最後統一意見嘛,所以到最後咱們三法司必然都是站在一邊的,何必為此爭執不下呢?”

    程靈和趙久龍同時冷哼一聲,袖子一拂,頭便扭向一邊。

    楊帆咳嗽一聲,對常之遠道:“常之遠,你慢慢說,不要著急,不可疏漏一處。”

    常之遠見他面色和藹,膽氣便壯了些,答應一聲,細細解說起來。直到此刻。常之遠也未認出這個楊帆就是那天晚上為他娘親解圍的刑部官員,只管將他和娘親逛街時遇到潘君藝,潘君藝調戲他娘親的經過一一說來。

    聽到一半,趙久龍忽道:“且慢!你說當時有一個刑部公人為你娘親解圍,這人是誰?”

    程靈也道:“不錯!楊郎中,你們刑部有沒有這麼個人?本官懷疑。七夕那晚並不曾發生過什麼。很可能是常家欠人錢財又無力償還,所以反咬一口。哼,刁民嘛,為了賴債什麼手段使不出來!”

    楊帆肅容道:“常之遠所言確有其事,當日,就是本官與……娘子同遊定鼎長街,救了他們母子。”

    常之遠聽了也不禁驚在那裡,仔細看看,才隱約覺得此人確與那晚義施援手的那人有些相似。

    楊帆嘆道:“本官那晚在天津橋畔救下了他們母子。當時雖然天色昏暗,橋畔燈火不夠明亮,可我還能記得這個孩子的模樣,此事,乃本官親眼所見!唉,當時以為打跑了那登徒子也就是了。誰知後來竟會引出這麼多的事情。”

    程靈和趙久龍倒沒想到居然那個人證就在現場,這個質疑再也無法提起了。詢問確證之後,只好聽那常之遠繼續陳述。

    楊帆堅持要從七夕那晚講起,當然是為了坐實潘君藝用心不良,否則這件案子的起因就成了一起單純的因為索債而釀成的悲劇,他對這相關的兩起案件的判決,其道義基礎就蕩然無存了。

    大理寺當初問案時。本就有意偏袒潘家,所以根本沒有認真查證這位相關的刑部公人,他們刻意地把重點放在了“索債—殺人”上面,不想牽扯太多。不曾想當晚的見證人橫空出世。居然就是本案主審,他和常家既不沾親也不帶故,這個證人大可做得。

    程靈無奈,只好打起精神,試圖在接下來的案情中找到對自己有利的東西。可是他聽那常之遠陳述著,卻是越聽眉頭皺的疙瘩越大。

    常之遠講的很細緻,諸如潘君藝逼迫常家償還賭債,他的父親如何悲憤理論,如何發生口角,潘君藝廝打中如何扼住他父親的喉嚨,他父親臉孔漲紅幾欲窒息,他上前救父時被潘君藝一把甩開撞在棺木上,如何順手抓起靈位衝上前去擊打,胡亂擊打一番後如果發現潘君藝頽然倒地,腦後有血……

    程靈越聽越不對勁兒,這樁案子在大理寺時就是由他審的。那時常家父子的口供與現在相比並沒有什麼不同,可又大大不同。說它相同,是因為事情經過一模一樣,說它不同,是因為……他現在說的太細了!

    當初在大理寺的時候,常之遠的口供很簡單,就是講潘君藝登門討債,他和父親正為亡母燒紙,父親憤怒之下與潘君藝發生了口角,兩人廝打起來,他又驚又怕,上前拉架,因為年幼體弱,被潘君藝甩開,就拿起……

    現在說的過程並無二致,只是加了一些描述性的詞兒,諸如父親被“扼住喉嚨,”“臉孔漲紅幾欲窒息”,他被甩撞在棺木上,“順手”抓起靈牌,“胡亂”擊打幾下,待潘君藝倒地後,這才“猛然發現”他腦後有血……

    只是加了幾個形容詞,給人的感覺就是他的父親在廝打中要被潘君藝活活掐死了,而他上前解勸卻無力阻止,驚慌之下順手抄起靈牌,只是想要阻止潘君藝行兇……

    程靈當然清楚在判決時這些關健詞意味著什麼,他立即很敏感地就這些細節反覆質詢起來,雖然他貌相莊嚴,板起臉時更加駭人,那常之遠被他駭得小臉慘白,渾身哆嗦,但是對於這些陳述始終沒有改口。

    程靈的反覆確認,反而讓這些小細節在供詞筆錄中顯得更加明顯了。

    楊帆本來就沒有教這個常家小子作偽供,這種老實巴交且又年輕識淺沒甚麼見識的孩子,如果你教他一些偽供,根本不需要動刑,那些有經驗的司法官員只消動上一點訊問技巧,就能套出虛實。

    楊帆……只是對他做了一點小小的啟發而已。

    常家父子都是笨口拙舌的人,或者說,以他們的素質,不知道供述時該怎麼說、說些什麼。再加上當時的場面太過激烈,他們身為局中人,肯定會忽略一些東西,於是他們在供述時,就只能乾巴巴地講個粗略的過程,這一來,旁人自可在細節上大做文章。

    楊帆前些天在二堂審問這對父子,反反覆覆、來來去去,顛顛倒倒,其實就只做了一件事情:誘導性發掘!

    楊帆把他父子二人忽略了的細節都給挖掘了出來,把他父子二人已經無法記起的空白部分在一次次的詢問、提示、假設、推測中幫他們完善了起來。

    被楊帆挖掘出的細節,本來就是他們的經歷,只是疏忽了,或者不覺得有供述的必要,如今既然想起來、說出來,他們當然不會再改口。

    楊帆依據他們供述的事發過程,在提示、假設、推測中幫他們添補到記憶空白區裡的東西,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他們的記憶,他們已確信無疑那是他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東西,你就算拿著測謊儀也休想證明他們在說謊。

    程靈有些坐不穩了,可是常之遠的供詞與他在大理寺的供詞並不衝突,僅僅是更細緻了而已,他能提出什麼疑議呢?質疑常之遠為什麼在刑部的招供比在大理寺時更細緻?那就只能得出一個刑部辦案謹慎,大理寺問案草率的結論了!

    何況御使台也不可能幫他站腳助威,御使台是主張輕判的。所以趙久龍出手必定是在量刑的時候,那時才與刑部就輕判與免刑一較長短,目前他絶不會扯楊帆的後腿。

    想到這裡,程靈只得忍住,待常之遠退下,又帶常林上堂時,出現了與常之遠一樣的問題,他的證詞也更細膩了、更完善了。

    他在大理寺招供時,只說平素嗜賭,結果與潘君藝賭錢時欠下巨債無力償還,潘君藝便提出要他妻子陪宿還債。而在楊帆的反覆詢問提示下,一些被常林忽略掉的有助於幫他兒子減刑的要點都一一挖掘出來。

    比如,常林特意提到,他以前賭錢時從沒見過潘君藝;他還提到,他因為貧窮,賭的數額並不大,而這位出手豪綽的闊郎君卻願意與他賭錢,並屢屢借錢給他叫他賭;再比如,潘君藝索債不成要他拿娘子抵債時,他曾問過對方如何知道自己娘子美貌,對方曾經答說在定鼎街頭、天津橋畔見過……

    如此一來,常林的回答就把潘君藝此前街頭調戲程氏娘子以及謀人妻子設局騙賭的罪名給坐實了。

    程靈心中焦急起來,可是此刻是三司會審,他不可能對常林用刑。

    程靈眼珠亂轉,心中盤算:“楊帆處心積慮,自然是為了給常之遠脫罪。可是,潘君藝即便調戲過程氏娘子,又為此設局誘常林賭錢,也不過是色迷心竅,行為不端。常之遠殺人總是事實,如今看來,只有在量刑時據法力爭了!”

    想到這裡,程靈乾脆放棄在供詞方面糾纏的想法了,他雙目半闔半閉的聽著常林的證詞,一條條相關的律法從他識海中緩緩掠過,他的心神又定了下來。

    另一邊的趙久龍早就在養神了,到目前為止,所有的證據都是對減刑有利的,他當然不會提出什麼質疑,因為他所代表的御使台本就是提議減刑的,他現在等的就是討論量刑的那一刻。

    “把常林帶下!”

    楊帆吩咐完了,向左右拱拱手:“兩位仁兄……”

    “啊?”

    趙久龍精神一振,道:“現在開始討論量刑麼?”

    楊帆笑吟吟地道:“巳時已經過半了,咱們還是先吃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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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四章 堂中對

    早上天還是晴的,上午正審著案子,天就漸漸陰起來,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居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大理寺直程靈和侍御使趙久龍及其隨員在刑部公廚吃了午餐,便與楊帆等一起到了二堂歇息聊天。

    這時雨水更大了一些,籤押房外的滴水檐下,幾個衙差無聊地仰首望天,雨水漸漸凝成雨幕,從檐上匯聚起來,流到廊下,於一汪小水泊中濺起朵朵雨花兒,隨生隨滅。

    二堂裡,楊帆、程靈、趙久龍三位主審官隨意地坐著,東拉西扯地聊天。別看他們在公堂上劍拔弩張,只消對自己立場有利的,哪怕是一句話、一個詞,也要爭來爭去,絶不相讓,這時候卻是一片悠閒自在。

    幾個人的話題談的很寬,從錢糧田賦收支,到各府州縣的官吏俸祿,乃至地方民情習俗等等,海闊天空漫無邊際。聊著聊著,程靈和趙久龍便聊到了他們主持司法,這些年來處斷的一些大案要案。

    這些話題,楊帆自然是插不上嘴的,因此就成了一個洗耳恭聽的陪客。

    楊帆聽了一陣,忽然隨口評價讚歎了一聲,便把話題生生地轉到了西域軍事,陛下西征的打算,以及自己當初如何巧妙籌謀,奇兵塞外,攪和的突厥十萬大軍的掠邊計劃半途而廢。這些話題程靈和趙久龍自然也是插不上嘴的,他們也成了陪客。

    於是。趙久龍清咳一聲,又把話題繞到了詩文書畫、風花雪月上面,在三位主審官的共同努力下,所謂詩文書畫、風花雪月最後自然集中到了“風花雪月”上,這個命題是個男人都喜歡,於是三個男人一起開始聊女人。聊得一團和氣。

    午後的鐘聲響了,程靈笑了笑,肅然之氣開始在眸中氤氳:“楊郎中,咱們升堂吧?”

    楊帆也笑,只是有點皮笑肉不笑的感覺:“犯案事實已然清楚無誤。接下來,你我三人該就量刑事宜磋商一下,拿出一個叫皇帝、叫朝廷、叫百姓信服的判決出來。本官建議,咱們就在這二堂商議好了,兩位以為如何?”

    程靈和趙久龍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道:“自無不妥,如此……。無需正襟危坐,咱們也輕鬆一些,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三個人陡然都靜下來,雨聲好像這時才從廳外傳進來,淅淅瀝瀝……

    廊下看雨的衙差們似乎感覺到了廳中忽然有些異樣的氣氛,扭頭往廳裡看了一眼,只見刑部的楊郎中側靠在几案上,手中拈著一枚閃閃發光的銀魚符,隨著五指有韻律的起伏。那只魚符在他指間靈活地跳躍著、翻滾著,攸而閃入掌中,攸而又出現在指背上。

    大理寺直程靈坐在左側一張坐榻上,背後靠著一隻圓形的靠墊,雙手一撩袍裾,翹起了二郎腿,右側的侍御使趙久龍幾乎是同時與他做了相同的動作。側下方。兩名衙役抬了一張几案悄然放下,放好文房四寶,一位書令在几案後面坐下……

    廳中就像在演一部默片,只有動作,沒有聲音。

    當動作都靜止下來時。楊帆手掌一翻,那枚銀魚符就從指尖跳到了掌心,他把魚符揣回銀魚袋,坐直了身子,對程靈和趙久龍道:“程寺直、趙御使,兩人誰先表述一下?”

    程趙二人客氣一番,便由先審此案的大理寺直程靈做結案陳詞。

    程靈咳嗽一聲,說道:“潘君藝上門討債,常林無力償還。雙方發生口角,既而發生爭鬥,爭執中,常之遠助父行兇,擊殺潘君藝,事實清楚,當事人也供認不諱。我大周律規定,父為人所毆,子相救,致人傷殘,照尋常鬥毆罪減三等。至人死亡者,依常律處斬!故此,本官以為,常之遠應判死刑!”

    趙久龍瞟了楊帆一眼,見楊帆安坐不動,知道他是等著自己開口。他若開口,必是反駁大理寺,建議減刑的,雖然距楊帆的無罪釋放還差著一籌,終究有相通之處,不免等於幫了楊帆的忙。

    可是眼下楊帆不語,他也只好開口。在他想來,減刑從道義上是可以發揮一下的,至於無罪釋放,卻未免施刑過寬了,眼下不妨先駁倒御使台和刑部的共同敵人大理寺,再與楊帆計較,主意一定,便道:

    “法令之作用,在於防凶暴。孝行之作用,在於開教化。常之遠救父,是行孝而非凶暴。常之遠年紀幼小,能明白行孝的道理,這不是因為朝廷教化的功勞嗎?《王制》稱五刑之理,必原父子之親;《春秋》之義,原心定罪!

    今常之遠生被皇風,幼符至孝!我等讞刑司法,應該懲惡揚善!常之遠雖然殺人當死,不過他尚在童年,能知父子之道,若令其償命,恐有悖朝廷彰行孝道之義,故而本官以為,應罪減一等。如此,既彰行孝道,又懲治不法,兩全其美!”

    一旁書令奮筆疾書,筆走龍蛇地將官員們的論刑依據一一記下。

    程靈反駁道:“常林欠債在先,非義也。潘君藝索債,常林拒之,又生口角,只是尋常毆鬥。常林之子助父行兇,若以孝道遮掩,減其刑罰,如此,天下人但有為非作歹者,其子豈不是都可以助父為虐了?”

    趙久龍眉頭一挑,道:“程寺直口口聲聲說常林欠債在先,是為不義。莫非足下忘了,七夕之夜,潘君藝見色起意,是以蓄意設賭,引誘常林的事了?若說不義,潘君藝不義在先,何以獨責常林之過?”

    楊帆嘴角一絲笑意飛快地掠過,他就知道,這兩人相爭,必定會談到誰先有過錯這個問題。御使台當初給他設了個套。只要他同情常家,想為常家父子減罪,就只能為御使台所用。而今,他比御使台更激進一步,御使台這個套就成了給他們自己下的了,只要他們還堅持自己的意見。就不可避免的要在這一點上與楊帆站在一起。

    廳外的雨繼續下著,而且越下越大。廳中代表大理寺的程靈和代表御使台的趙久龍辯論也愈發激烈起來,兩個人把自己所有能講的理由都說了出來,到後來已經再無新意,只能車軲轆話翻來覆去的抬槓了。

    這時候。一直靜坐不語的楊帆突然插口道:“本官以為,御使台所言有理!法由情斷,潘君藝見色起意,圖謀不軌,程氏娘子之死,潘君藝難辭其咎。之後,他又設賭騙人。靈前相欺,如此惡行,神憎鬼厭,自有取死之道!”

    趙久龍道:“這麼說,楊郎中是同意我大理寺的意見了?”

    楊帆馬上搖頭道:“楊某同意大理寺對潘君藝不義在先,自有取死之道的看法,但是在量刑上,與大理寺又有不同!”

    他看了看程靈和趙久龍,朗聲道:“法理不外乎情理。情與法,互為輕重。那麼誰輕誰重?什麼時候輕什麼時候重?什麼時候不會因為嚴肅執法而傷了倫理道德,什麼時候不會因為重視倫理道德而忽視了國家刑法?”

    他左右看看,又道:“這就是我們法官的責任了。區別不同情況,或者法就於情,或者情讓於法,或者情法各讓一步,以求和諧。”

    趙久龍立即插口道:“我大理寺建議減刑。正是這般想法!”

    楊帆馬上響應道:“御使台能基於這一點考慮減刑,楊帆贊同!不過楊某之所以堅持常之遠應無罪開釋,自有楊某的道理!”

    他慢慢站起來,說道:“朝廷之法,素來重名教。所以。尊長與卑幼發生罵、毆、傷、殺等事時,卑幼一方承擔更多責任!父母若毆殺子女,為子女者不能舉告父母!父母殺了人,子女也不能告。

    可是如果母親殺死父親,依我朝律法該當如何呢?兩位熟諳律法,應該知道,那時,不論是嫡母、繼母、還是慈母,作為子女的皆不再受子孫不得告祖父母、父母禁令的約束,也不再履行為尊者諱的義務,可以而且必須向官府告發!

    父親也是尊長,母親也是尊長,何以如此呢?因為同為親情,父親重於母親,所以,於孝行之中,又加了尊卑的考量,父親之親尊於母親之親,因此母殺父,則應當舉告。程寺直、趙御使,本官說的對麼?”

    程靈和趙久龍猶豫了一下,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本朝律法如此,他們也辯駁不得。

    楊帆又道:“我大周律規定,祖父母、父母被人毆打,子孫當即毆擊對方,若打傷對方,比照普通毆傷罪減一等處治。楊某想請教兩位,他人毆打了自己的父祖,自有官府衙門可以懲辦啊,告到官府不就行了,為何法律規定子孫應該馬上還擊解救尊長呢?”

    趙久龍道:“這是因為做子孫的,有對尊長盡孝道的義務。眼看尊長被毆打,卻不施救,只等事後舉告到官府,這為人子女的孝道何在?若因有官府庇護而放棄孝道倫理,難道立法的目的就是為了敗壞道德嗎?不過……”

    趙久龍皺了皺眉,道:“不過這與你我所議有何關係?常之遠救父,我御使台本就認為理所應當。只不過,救父固然是出於孝道,當時卻非一定要殺人才能救父。殺人就是違法,救父乃是行孝,所以御使台取折衷之策,建議減刑,有何不對?”

    說到這裡,兩人不知不覺間,已經把大理寺丟在了一邊。本來是死罪、減刑、無罪這樣三個話題,在楊帆巧妙地誘導下,已經把死罪拋到了一邊,變成減刑和無罪之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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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五章 蘇味道

    楊帆道:“我舉此例是想說明,法律是人設立的,所以它不可能盡善盡美,總有一些設立法律的時候不曾想到的問題,當法律明顯有悖於道德倫理甚至情理的時候,一味堅持法律是很荒謬的,這麼做甚至是背離了設立法律的初衷。”

    程靈冷笑道:“任你舌燦蓮花,不過是想為常之遠免罪罷了!禮法二事,王教大端。楊郎中,這樁殺人案,若據禮經而放人,則法律形同虛設!若依法律,則殺人者當死!禮與法,皆為王道,你如何取捨呢?”

    趙久龍一聽,趕緊推銷自己的減罪論,接口道:“所以說啊,常之遠不救父,則有悖孝道。為了救父而殺人,則手段過激,若不懲處,來日必有人恃禮教而犯國法。我御使台主張輕判,即彰揚了孝道,又使人不敢輕易違法!”

    楊帆道:“趙御使謬也,程寺直更是大謬。為什麼這麼說呢?蓋因律法與禮教之上,尚有大義與小義之權衡。比如說,我大周律規定,有人犯罪,你若知而不告,便是有罪!但是犯罪者是你的祖父母或父母時,你告了反而是有罪了,這就是因為涉及孝道。

    看見外人犯罪,你不告有罪。看見你的祖父母或父母犯罪,你告了有罪,要判你絞刑的;然而,若是你的父母或祖父母所犯的是謀反大罪時,規定又是一變,這時候告了無罪,不告則有罪了,何以如此?”

    楊帆掃了他們一眼,咄咄逼人地道:“為什麼同樣是祖父母、父母犯罪,前者告了你有罪,因為你不孝。後者不告你有罪?因為這是謀反!謀反,受害者是千家萬戶,所以你一家一姓的孝,要服從天下人的公益。

    可見,法律與道德倫理產生牴觸的時候。一般要遷就於道德倫理。可是這個範圍只限於一家一姓之間的法律和道德倫理,如果犯人的罪行損及天下人如謀反大罪,則法律要置於孝道之上,縱是子女也該告他。

    綜上所述,法也好,道也好。運用存乎一心。全看它對天下人的作用如何。常之遠救父心切,錯手殺人,不是故意行兇,他是為了行孝,所損及者只是潘君藝一人。被殺者又做了些什麼呢?

    這個潘君藝見色起意,設賭為局,逼死程氏。常氏一家,常之遠的祖母、父親、母親皆因潘君藝一人而受害,其人作為。傷天害理!常之遠因行孝而致其死亡,應該得到寬宥,如此,彰行的不止是常之遠的孝道,也是維護天下人的公義!”

    程靈曬然道:“如此說來,那常家老嫗打死兒媳。也當免罪了。這不是孝道嗎!”

    楊帆正色道:“這不是孝道!程氏娘子與這老婦比起來年輕力壯,可是這老婦將她活活打死,她可曾反抗過?她已經盡了孝道。程氏娘子被打死後,她的丈夫和兒子可曾舉告?他們沒有,所以他們也盡了孝道。

    舉告者何人?坊間百姓是也!常家老婦刁蠻冷厲,明明是奸人作祟,兒子品行低劣。卻無端遷怒於貞淑溫良的兒媳,將她活活打死,激起眾怒,由坊間百姓告至坊正、武侯處。再由坊正武侯告至洛陽府,這是義,天下之義!”

    楊帆說到這裡,提起丹田之氣,將他的結案陳詞最後一句遠遠地送了出去,便是散佈在抄手遊廊裡的衙差公吏們都聽得一清二楚:“法律若不能鼓勵道德行為就不是善法,法治若不能鼓勵道德行為就不是善治!據此,本官以為,常之遠無罪!”

    程靈沉聲道:“我大理寺反對!”

    趙久龍也勃然道:“我御使台反對!”

    “那就沒辦法了!”

    楊帆把手一攤,擺出一副兵痞的架勢,說道:“既然三法司各執己見,這三司會審看來也是沒有結論了。那就……具事陳奏,呈中書門下,由宰相們定奪!”

    “喀喇喇……”

    天空中適時響起一聲秋雷,為楊帆這句話,打上了一個驚心動魄的註解。

    ※※※※※※※※※※※※※※※※※※※※※

    “唉!”

    宰相蘇味道手中拈著筆,在半空劃了半天圈,終於無法落筆,於是擱下筆,又換了另一隻手托腮,繼續一聲長嘆。

    “唉!”

    侍候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內侍笑道:“蘇相公,你怎麼一直唉聲嘆氣的呀,可是牙疼了麼,要不要奴婢請太醫院的人來為相公診治一下?”

    蘇東坡的這位老祖宗脾氣好的很,身邊侍候的小太監們都不怕他,有時還會與他說笑幾句。

    蘇味道苦著臉道:“不是牙疼,是頭疼啊!三法司這場官司,打來打去,推到我老蘇面前了,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宰相裏邊,蘇味道分管的主要是司法口兒的事,因此三法司會審沒有結果,這件案子就送到了他的面前。楊帆、程靈、趙久龍各執一詞,一個判無罪、一個判死罪、一個判減刑,可把這位“文章四友”之一的大才子給愁壞了。

    小內侍好奇地道:“相公是有大學問的人,難道還斷不了這樣一件案子?”

    蘇味道連連搖頭道:“說的輕巧,這裏邊,有律法、有禮教、有公義、有道德、還有人情世故,派別之爭,就算來個活神仙,也是斷不明白的。”

    小內侍趴到公案邊上來,雙手托著下巴,好奇地道:“那麼相公以為,三法司的判決中,誰的意見最好?”

    這一問,可問倒了模棱兩可蘇味道,蘇大宰相蹙著眉頭,沉吟半晌,暗忖道:“

    依著大理寺的意思判常之遠死罪,那就要得罪御使台和刑部。而楊帆身後,還站著梁王武三思,不妥。再者,此事已民怨沸騰,潘君藝自有取死之道,豈可叫常之遠償命呢?

    依著刑部的意思判常之遠無罪,那就得罪了大理寺、御使台,他們後面還站著魏王武承嗣,這也不妥。

    依著御使台的建議減刑呢?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滿意。再者,李相已經交待下來,切不可叫御使台藉由此案東山再起,重新掌握權柄,以防酷吏再度橫行。所以御使台的判決不能用了,那就只有無罪和死罪可以選。然而不管怎麼選都要得罪人吶……”

    小內侍看他越想臉揪得越厲害。已經快要揪成一隻包子,忍不住掩口笑道:“相公不是常說,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模棱以持兩端就好了麼,那就和稀泥唄。”

    蘇味道愁眉苦臉地道:“和不得,和不得呀!這件事兒就是三法司理論不清,才推到我老蘇這兒,我若模棱兩可。還往哪兒推去,難道還能推到皇帝面前去麼?”

    這句話一出口,蘇味道突然就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整個人都呆在那裡,小內侍見他眼神發直,面無表情。彷彿中了邪似的,不禁有些害怕,趕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緊張地問道:“相公?”

    蘇味道眼珠錯動了一下,忽地笑容滿面,從桌下抽出一隻匣子,笑眯眯地塞給那小內侍道:“哈哈!你很不錯!來。吃點心!”

    小內侍吃吃地道:“蘇相公,你怎麼啦?”

    蘇味道和藹地摸摸他的腦袋,說道:“相公沒事,你吃點心。相公出去一下!”

    蘇味道說完,把那份三法司的陳詞筆錄揣進大袖,便興沖沖地走了出去。

    ※※※※※※※※※※※※※※※※※※※※※※※

    武成殿上,武則天看完了三法詞的議罪筆錄,對蘇味道:“宰相這是要讓朕定奪嗎?”

    蘇味道沉聲道:“當然不是!”

    這位仁兄在同仁和下屬面前可以宣揚“模棱理論”,但是在皇帝面前,是絶對不會表現的自己沒有主見的。

    武則天疑惑地道:“那麼,蘇相的意思是?”

    蘇味道拱手道:“陛下,臣以為,這樁案子,御使台的折衷之策是不可取的。陛下一向宣教化,明國法,有罪就是罪,無罪就是無罪,各打五十大板、模棱兩可地和稀泥,這怎麼可以呢?”

    一向最信奉模棱哲學的蘇味道居然……

    上官婉兒聽了蘇味道這番義正辭嚴的話,饒是她正緊張地盼著結果,以便知道是否對郎君有利,還是忍不住想笑。她的嘴角勾了勾,又趕緊抿住。

    武則天點點頭,道:“嗯!折衷之策不可取,那麼,蘇相以為,這常之遠是有罪還是無罪啊?”

    “噝……”

    蘇味道吸了口冷氣,牙疼似的蹙起了眉頭:“陛下,為難之處,正在於此呀!”

    武則天的嘴角忍不住也抽搐了兩下。

    蘇味道愁眉緊鎖,作西子捧心狀,萬般為難地道:“這件案子,若判無罪呢,恐怕天下人起而效仿,從此頻生兇殺案件,法不可枉縱啊。若是判死罪呢,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違,況且潘君藝自有取死之道。”

    武則天無奈地道:“那你到底認為,是該判無罪還是死罪呢?”

    蘇味道擲地有聲地道:“臣以,該判有罪!不過……”

    武則天剛剛欣賞地挑起的眉毛又迅速耷拉下來,問道:“不過如何?”

    蘇味道起身,撩袍,長揖,鏗鏘有力地道:“潘君藝圖謀人 妻,設局陷害,可恨!常之遠救父殺人,身陷囹圄,可悲!臣,伏請陛下,降甘霖以特赦,則常之遠暨天下孝子皆沐聖上隆恩也!”

    片刻之後,武則天看著遠去的蘇味道背影,苦笑道:“這個蘇模棱啊……”

    上官婉兒俏皮地接口道:“老奸巨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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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六章 鬥鬥鬥

    這場本該只是刑部司刑部內部兩位郎中之間的較力,卻因為一樁意外,變成了三法司赤膊上陣,魏王和梁王背后角力的戰鬥,最後在蘇味道的靈機一動下,以一種變相的妥協方式解決了。

    常之遠有罪,但是孝行感天動地,女皇陛下特旨特赦。於天下而言,殺人案還是殺人案,只是皇帝仁慈,予以特赦了,所以不可當成範例起而效仿。但是對官場上的人來說,尤其是三法司的人來說,則是勝負已定。

    憑什麼別的案子皇帝不動用特赦權,偏偏此案能上達天聽,這幕後的意味不是很明顯麼?在三法司的較量中,誰才是勝利者,可想而知!

    御使台和大理寺並不甘心失敗,大理寺咬牙切齒,準備尋摸楊帆的短處,報此一箭之仇,而御使台失去了這次揚名立萬的機會,轉而揪住死者潘君藝的父親、那位吏部考功員外郎潘梓文不放,攻擊他養兒不教、攻擊他品行不端,攻擊他收受賄賂……

    反正御使台告人是不需要證據的,一盆盆的污水頃刻間就把潘員外潑成了黑人。

    御使台的瘋狂也是沒有辦法,本來自來俊臣被貶官之後,御使台就每況愈下,這一次三法司角力失敗,御使台的威望更是一落千丈,他們不趕緊找點事做,可就一點存在感都沒有了。

    政事堂的裁決和皇帝的特赦旨意同時送到了刑部,楊帆接到了特赦的聖旨和政事堂的裁決之後,立即下令釋放了常之遠,並把其父常林喚來,嚴詞訓斥了一番,常林自然唯唯喏喏,至於他肯不肯洗心革面從此棄賭,那就無法預料了。

    楊帆從大堂上出來以後,司刑司的員外郎左元慶、曹其根率領本司的各位主事、書令、書令史立即搶前祝賀。袁班頭和馮主事立在楊帆身後,彷彿護法金剛。顧盼左右,與有榮焉。

    隨後,都官郎中孫宇軒、比部郎中皮二丁、司門郎中嚴瀟君也率領本司官員紛紛上前慶賀,紛紛說要宴請楊帆,慶賀他首戰功成,刑部在三法司中揚眉吐氣。

    楊帆自然看得出。他們的邀請是很誠意的。絶不是剛到刑部時,陳東所說的那種遙遙無期的酒宴。楊帆自然不可能擺出一副得志猖狂的模樣,此一戰固然奠定了他在刑部的地位,可要在刑部如魚得水,獲得廣泛的支持,當然離不開這些人的友情。

    好一通熱鬧,好一通寒暄,之後眾人才紛紛散去。

    楊帆回了司刑司,袁班頭和馮主事也沒有什麼事情。卻下意識地依舊跟在他的身後,直到進了刑部司的院門。

    正對面,依舊是那副獬豸神獸的壁雕,院子正中一棵枝繁葉茂的桂花樹。院子裡很奇怪地再無一個人,只有陳東一人,背向院門。雙手負在身後,打量著身前那棵桂樹。

    馮西輝和袁寒不約而同地站住了腳步,雖然兩人已經鐵了心追隨楊帆,可是陳東把持刑部司久矣,餘威猶在,兩人見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生了怯意。

    楊帆擺擺手。獨自走進了院子。

    楊帆走到陳東身邊站定,陳東頭也不回,久久,方喟然說道:“桂花開了!”

    楊帆看著枝頭綴著的一朵朵的乳白色小花。這才察覺,有種很提神的清香之氣,迴蕩在整個院落裡。

    楊帆吸了吸鼻子,道:“很香!”

    陳東笑了笑,徐徐轉身,面向楊帆。

    “楊郎中,恭喜你!”

    “不敢,只是運氣好罷了!”

    “呵呵,楊郎中過謙了。我,是小聰明。你,是大智慧!”

    陳東輕輕吁了口氣,仰起頭,看著枝葉遮蔽的天空,自失地一笑,道:“陳某自不量力,一直想跟你鬥。在得知此案捲入了大理寺和御使台後,我還在自鳴得意,以為你惹上了麻煩。其實……,從那時起,我就敗了!”

    陳東收回目光,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道:“我想跟你鬥,可是從那時起,你斗的就是大理寺、就是御使台,已經把我遠遠地扔在後面,根本不配再做你的對手,無論你是勝是敗,我都已經先敗了。”

    陳東搖搖頭,苦笑道:“可笑我那時還在自鳴得意,何其可笑。”

    楊帆微笑道:“小弟確實是運氣,選擇常家老婦毆殺兒媳一案時,我也沒有想到,後面會惹出這麼多的麻煩。”

    陳東點點頭道:“的確是你的運氣,不過才幹是一種能力,機智是一種能力,人脈是一種能力,運氣,同樣是一種能力,你有而我沒有,我就得服氣。更何況,你接下來的作為,絶不是運氣!

    如果你屈服於某一方面的壓力,你會敗的很慘。但你,站的比我們都高,看的比我們都遠。當別人還在算計該站在哪一邊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時,你已經站到了永遠正確的一方。當我還在等著看你如何讓各方都覺得滿意時,你已經很清楚地知道……你不需要向他們任何一方有個交待!”

    陳東又抬起頭,眯起眼,彷彿從那茂密的枝葉間看穿過去,看到了什麼。

    他定定地看了一陣,才對楊帆道:“我敗了!不過,這對你來說,只是一個開始!後面……”

    楊帆點點頭道:“我明白,我現在只是站住了腳,僅僅是站住了腳而已!”

    有些話,是不可以說的太明白的,就像有些事不可以擺在桌面上談,兩個人都是聰明人,點到即止。

    陳東笑了笑,忽然又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汝州了,汝州府衙裡也有一棵桂樹,不知道此刻開花了沒有。”

    楊帆皺了皺眉,問道:“陳郎中準備離開刑部?”

    陳東也皺了皺眉,道:“現在離開,還會有人送我,有人唸著我。等你把整個刑部司完全掌握在手中,再把我一腳踢開的時候,陳某就真的成了一隻喪家之犬。楊郎中不肯讓我走的體面一些?”

    楊帆道:“為什麼要走呢?我和你不共戴天之仇?怎麼說你也是我的前輩,對晚輩不是應該多加照拂和提攜麼?”

    陳東看著他,臉上漸漸露出古怪的神氣:“你敢用我?你放心用我?”

    楊帆笑了:“為什麼不敢?為什麼不放心?陳兄方才還誇我站的高,看的都遠。那麼你知道我的志向在哪裡嗎?”

    陳東與他對視著,良久良久,臉上終於慢慢露出了笑意。他雙手拱手胸前,微笑地道:“陳某隻是這桂花樹下的一隻燕雀,所圖不過是刑部司的一個郎中,他日告老還鄉、退休於居的時候。能加個侍郎銜。就是這一輩子最大的願望了,怎麼會知道鴻鵠的志向呢?陳某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

    ※※※※※※※※※※※※※※※※※※※※※※

    桂花開了,滿城飄香。

    三法司審理潘君藝被殺一案,餘波蕩漾不絶,甚至激起了一場更大的風波。御使台揪住刑部考功員外郎潘梓文不放,鍥而不捨地攻訐著,擺出了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架勢。

    既然有人告,就得派人查。結果這一查,潘梓文的屁股還真的不乾淨,就此被罷官免職,御使台在三法司較量中一落千丈的聲名為此小有回升。

    緊接著,楊帆又在審理北市坊令應屠杖殺平民秦小白一案時,揪出了應屠重金與死者妻子私了的事情。在審理中,應屠的後台,也就是另一位吏部員外郎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些影子。

    御使台這回算是破罐子破摔了,眼下既然爭不過楊帆,只好跟在楊帆屁股後面撿些殘羹剩飯,他們馬上開始彈劾起這位倒霉的員外郎來,再次把他參倒。

    御使台的名聲因此又小有回升。楊帆也是水漲船高,接連兩位吏部大員的落馬都與他有莫大的關係,因為這個緣故,再加上陳郎中對他的鼎力支持。他在刑部的地位和聲望一時無倆,對刑部侍郎崔元綜的威脅遠比當初的陳東更大。

    當初楊帆與陳東相爭時,崔元綜坐山觀虎鬥,想讓兩虎同歸與盡,誰知這兩頭猛虎如今卻一個鼻孔兒出氣,崔侍郎偷雞不成,後悔不迭。

    內部有崔元綜掣肘,楊帆此時也沒有餘力向那些暫時藏起爪牙,甚至開始扮乖寶寶的酷吏們開戰,他只能抓緊時間消化吸收刑部的力量,以期與崔元綜一決高下,與此同時,他開始尋找天愛奴。

    對楊帆這位風頭一時無兩的刑部郎中,主管天下僧尼的祠部自然是不敢怠慢的,一聽他要查看近一年中所有剃度的尼姑資料,雖然不明白這位自周興以後刑部最風光的大人物為什麼突然對尼姑來了興趣,還是全力配合他的調查。

    結果,當然一無所獲。

    小蠻說:“女人即便出了家,依舊是女人啊,只要是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人,誰會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剃光頭好難看,如果我要出家,就一定去做女道士,道士可以留頭髮,很漂亮,像仙女一樣。”

    楊帆覺得娘子說的很有道理,而且他一個大男人要闖到尼姑庵裡去一個個的檢查人家小尼姑,也確實有點不像話,非萬不得已,這一招是用不得的,所以他想先查過道士再說。

    但是道士是歸宗正寺管的,這就有些為難了。前朝時候僧尼道士都歸禮部管,李唐立道教為家教之後,道教就單獨拿出來,由掌管皇族、宗族和外戚事務的宗正寺來管了。

    如今的宗正卿是武承嗣,楊帆想通過宗正寺查詢女道士的資料,就得通過武承嗣。可是因為潘君藝一案,楊帆已經同武承嗣徹底劃清了界限,再想找武承嗣辦事怎麼可能。

    再說,這位宗正卿武承嗣,此時正與梁王武三思鬥得不可開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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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0-2 01:07:20
第十六卷 美人劫 第四百三十七章 獻美人兒

    楊帆無視武承嗣事先打的招呼,在武承嗣看來,這是楊帆明確表態要站到武三思一邊的一個舉動,僅止如此,他也要還以利害,更何況他麾下大將潘梓文因此落馬,武承嗣更是恨極了楊帆。

    然而武承嗣也不至於蠢到馬上對楊帆還以顏色,楊帆經此一案風頭正勁,而且很明顯的是,皇帝也是庇護他的,此時反擊得不償失,武承嗣只得壓下心頭怒火,暫把楊帆拋在一邊,繼續安排他的邀寵計劃。

    這個計劃早在太子李旦失寵的時候,他和風閣舍人張嘉福就開始謀劃了。他想向武則天邀寵並不容易,女皇已富有天下,還有什麼能打動女皇帝的心呢?武承嗣思來想去,覺得只能從“名”上著手。

    當初為了給武則天登基製造聲勢,武承嗣曾經偽造過一塊“瑞石”,在上面刻了“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大字,先丟進洛水,再叫人打撈出來獻給武則天。武則天果然大喜,封洛河為神水,禁止漁釣,並給自己加了尊號“聖母神皇”。

    這是武承嗣第一次嘗試在“名”上大做文章,也因此大獲利益。武承嗣和武三思之所以在武氏眾多子侄中脫穎而出,成為皇儲競爭最有力的人選,也正是因為在武則天登基過程中,這兩個人出力最大。

    如今為了謀奪太子之位,武承嗣故技重施。在桂花盛開,滿城飄香的季節裡,持洛陽五千民眾的簽名請願書,恭請皇帝加“金輪”尊號。

    武則天自登基以後,就從聖母神皇變成了聖神皇帝。如今武承嗣假民意恭請皇帝在聖神皇帝四字前面再加上金輪兩字。武則天欣然接受,於是給自己加尊號,變成了“金輪聖神皇帝!”

    武三思見狀不敢怠慢,在太子失寵之後,他定下的策略就是固寵,這件事他也一直在籌備當中,一見武承嗣搶了先。武三思馬上抓緊安排。很快,此前他就已經開始聯絡的四夷酋長們紛紛趕到了京城,其中還包括那位西突厥繼往絶可汗阿史那斛瑟羅。

    武三思率領四夷酋長大張旗鼓地朝見天子,請求皇帝允許他們在端門外建造一尊銅鐵製成的巨柱,名叫“天樞”,以此稱頌女皇帝的豐功偉績。武則天一向好大喜功。自然滿口答應。就把此事交給了武三思負責。

    武承嗣一見武三思撈的好處比自己還多,哪肯善罷甘休,他馬上糾集洛陽民眾數千人,再次赴則天門請願,請求皇帝在“金輪聖神皇帝”的尊號上再加上“越古”二字,稱為“越古金輪聖神皇帝!”

    尊號這東西,那是多多益善,武則天龍顏大悅,再度從善如流。武三思見此情景。忙與手下五犬商量了一下,再次上奏請求皇帝允許在嵩山建三陽宮,在萬壽山建興泰宮,以供女皇巡遊時使用。武則天頷首答應,這兩件工程也一併交給了武三思。

    楊帆與陳東在刑部司裡爭權奪利的戰鬥,只限於兩人間的明爭暗鬥。三法司想爭個高下。也不過是利用案件做做文章,武承嗣和武三思這個層面的戰鬥就不同了,這廂一揮手,皇帝的尊號就變了,那邊一頓足,一座宏偉建築便平地而起,那是大神通。

    武承嗣給皇帝上了兩個尊號。武三思則爭取到了三個重大工程。上尊號容易一些,皇帝只要搞個儀式,給自己加個尊號就成了,可是那巨柱和宮殿卻不然。那是曠日持久的大工程,靡費甚巨。

    武則天對於建築一向喜歡高大華麗的感覺,她建“明堂”、“天堂”、“盧舍那大佛”,莫不體現了她的這種喜好。武三思要建巨柱和宮殿,當然要迎合武則天的這種喜好。

    按照他的設計,這根名曰“天樞”的銅柱,直徑十尺,高一百零五尺,刻蟠龍麒麟於其上,再將歌頌女皇帝功德的文章鐫刻其上,並刻上文武百官及四方國君的姓名。這樣一根銅柱,消耗的銅鐵量實在是太大了。

    武三思從四夷酋長和胡商巨賈那兒軟硬兼施,弄來捐款高達億萬,可是這麼多的錢也買不到足夠的銅鐵,而且銅鐵的產量也供應不上,武三思無奈之下開始在民間強行搜刮,把農民的農具和器皿都無償徵用,害得許多百姓家裡除了一口鐵鍋再也看不見任何銅鐵器物。

    至於三陽宮和興泰宮的興建,也要徵調大量的民夫民役,消耗自然不可計數,以致百姓愁嘆,民怨沸騰。然而,民間這些事是傳不到武則天耳朵裡去的,沒有誰敢冒著得罪武三思甚至得罪這位女皇的風險彈劾此事。

    眼見武三思干的熱火朝天,武承嗣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尊號獻上去之後就沒有他的事了,可是武三思做的事卻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完成的,女皇天天看在眼裡,會不會覺得武三思比他更有孝心?

    武承嗣思來想去,又想出一個辦法,他決定把武則天當初想辦而沒有辦成的一件事儘力幫她促成,以此邀歡於武則天,這件事就是:把禪宗的慧能禪師或者神秀禪師邀來京城,長居於此。

    武則天雖然性格強直,霸道無雙,卻也並非心無敬畏。她信輪迴、敬佛教。當初她登基時就曾力邀六祖慧能參加她的登基大典,慧能禪師沒有來,他的師兄神秀禪師雖然來了,也在大典之後謝絶了武則天的挽留,回到了當陽玉泉寺。

    慧能之所以不來,神秀之所以離去,都是因為武則天以女子之身而成皇帝,這是曠古未有之事,其中蘊含著極大的風險。雖然武則天崇信佛教,這對自李唐以來一直被道教壓了一頭的佛教來說是極好的弘揚佛法的機會,可是他們擔心佛教一旦成為女皇政爭的武器,女皇失敗的話會給佛教帶來沉重打擊,因此不願涉入過深。

    武承嗣琢磨,如今天下已定,女皇的江山坐的穩穩的,想必這兩位佛教大德會回心轉意,只要能把他們之一請來洛陽居住,女皇日日禮佛,請教佛法。自然不會忘了這是他的功勞,於是馬上籌措起來。

    境界啊,武承嗣和武三思這兩個做侄兒的,爭先恐後地拍姑母馬屁的手段,是刑部司裡那位最擅長拍馬屁的馮西輝拍馬都趕不上的。

    為了把皇儲爭到手,武承嗣對女皇的精神生活無比關心。在“名望”和“信仰”上大做文章。武三思建“天樞”同樣是為女皇歌功頌德,不過建三陽宮、興泰宮卻是為了讓女皇能擁有安逸享受的晚年生活。

    為了不讓他們把皇儲爭到手,太平公主也是煞費苦心。武則天那兩個侄子一個獻名望,一個獻宅子,太平公主就只剩下一個手段可用了:獻美人兒!

    ……

    積善坊是洛陽城裡距皇宮最近的一個坊,與皇宮隔著洛水相望。這裡不但緊靠著洛水,風景秀麗,而且緊鄰著皇宮內苑,所以是洛陽的富豪和官員們最佳的居所選擇之地。

    七夕那天,太平公主和楊帆在定鼎大街上所看到的那三個姿色殊麗尤勝女子的殘忍美食家就住在積善坊。

    那三個少年按照年紀。分別叫張易之,張昌宗,張昌儀。在張家兄弟排行裡,張易之行五,張昌宗行六,張昌儀行七。他們都是唐初宰相張行成的孫子,宰相後人,自然是世家子弟。

    如今張易之已年滿二十,靠祖輩的功績,蔭補為尚乘奉御,這個官並沒有實職,只是一個領俸祿的散官。張昌宗和張昌儀是他的堂兄弟。因為還不到二十歲,所以目前還沒有官做。

    宰相張行成當年也是風雲一時的大人物,不過傳到他孫子輩兒卻已有些沒落了。這一代的張氏子孫並沒有什麼有實權的人物,張氏兄弟平時來往結交的雖然也有許多世家子弟。但是在高官如雲的積善坊裡,他們家遠遠談不上顯赫。

    太平公主在打聽到他們的身份來歷之後,心中頗有些為難。

    當日在看到這三兄弟,尤其是張昌宗殊麗尤勝蛾眉的美色之後,太平公主就動了心思。眼下太子之位行將不保,她那位太子哥哥卻無計可施,剩下那麼一點兒心眼,全用在保命上了。

    房州那位王兄李顯更加無能,只要聽說皇帝派使節進入房州,生怕是母親派去殺他的人,擔心臨死還要受到虐待,馬上尋死妥活地要上吊。李唐宗室最後的一點薪火即將滅亡,兩個哥哥卻指望不上,她一個女兒家,卻只能把這件事挑起來。

    她雖對眼下局勢憂心如焚,但是在她那位強勢霸道的母親面前,卻也無計可施。直到看到張昌宗這個妖孽,她才想到一個主意:如果能把這張昌宗引為臂助,把他獻給母皇,能否對母皇產生影響呢?

    她是女兒,卻要為母親選面首,心中難免不堪,可是武則天早就有了薛懷義和沈太醫這兩個面首,還差一個張昌宗麼?太平公主如今循正常途徑已無法讓李唐最後的血脈有條活路,在江山社稷和香火傳承面前,這點小節又算什麼。

    可是在打聽清楚這個人的身份之後,太平公主覺得自己的計劃施行起來有些困難。張昌宗是名門之後,錦衣玉食,生活無憂,再加上容顏俏美,風華正茂,叫他去侍奉一位雞皮鶴髮的老婦人,他願意麼?

    當然,巴結女皇,能得到無上的權勢和富貴,有些男人是不會在乎她的年紀的。比如那位詩名極盛的大才子宋之問,就曾主動向女皇示意願意充為面首。可惜他雖風度翩翩,才華出眾,卻有個口臭的毛病,為女皇所惡。

    這張昌宗會為了得到權勢,以少男之身侍奉女皇麼?即便他貪圖權勢,願意侍奉女皇,可是他願意為已經沒落了的李唐效力,與武氏為敵麼?

    千金公主當初獻薛懷義於武則天,薛懷義得勢之後,卻馬上擺脫了千金公主,千金公主根本指使不動他,前車之鑒,不可不防啊。

    想到這裡,太平公主沒有貿然行事,她要先確保這個人能為她所用。經過一番調查,她發現與張氏大宅毗鄰的幾戶人家中,有一戶人家乃是會稽郡王武攸望,於是計上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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