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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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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15 06:47:47
第二十卷 第六百四十九章 女兒

    來俊臣望了楊帆片刻,突然開心地笑了。

    拋開來俊臣的學識和人品不論,單從相貌上來說,來俊臣豐神如玉,確是一個罕見的美男子,可是他這一笑,卻從骨子裡透著一股邪異的氣息,看得令人心頭髮寒,楊帆看到他詭異的笑容,心裡頭都很不舒服。

    他並不畏懼來俊臣,論個人武力,他一根指頭就能把來俊臣捏死,來俊臣的個人武力頂多是潑皮巷戰的水準。論權勢,他現在是炙手可熱的天官考功郎中,而來俊臣只是一個合宮縣尉,相差不可以裡計許。

    但是來俊臣陡然露出的笑臉邪氣盎然,根本不像一個正常人的表情,楊帆也難免感到有點心頭髮寒了。

    來俊臣的嘴角勾著,越勾越高,終於變成一陣縱聲大笑,他雙腳一踹馬蹬,便向楊帆迎上來,拱手說道:“楊郎中,欣聞郎中高昇天官府,可喜可賀呀,哈哈哈……”

    一般的官員調動楊帆可能不知道,可是曾經在洛陽城攪起無數次腥風血雨,僅是宰相就不知折在他手中多少的來俊臣調動,楊帆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吏部已是盡人皆知,所以見他出現,楊帆並不驚奇。

    他淡淡一笑,雙手依舊抓著馬繮繩,隨意地答道:“來縣尉終於得以調回京師,苦盡甘來,東山再起,才是可喜可賀呀。”

    來俊臣把雙手連搖,擺出一副極惶恐的模樣來:“哪裡哪裡,來某如今只是一個小小的合宮尉,哪裡算得上東山再起,只是聖人憐惜下臣辛苦,調任天子腳下,能過得安穩舒適些罷了。”

    “哈哈哈哈……”

    來俊臣方才說話的時候。不管是故作恭敬,還是又扮惶恐,臉上的表情都異常豐富,他不管扮出什麼表情來,眼睛都在笑,嘴角都在翹,配著並不相襯的表情,顯得莫名的詭異,直到此刻。終於忍不住又放聲大笑起來。

    楊帆聽著他的大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他聽得出,來俊臣不是有意示威,也不是得意炫耀。他是真的高興,可是楊帆真的不知道他和自己正說著話,突然有什麼事這麼高興。

    來俊臣笑不攏嘴地道:“下官今日剛剛到京,得先到洛陽府去報到,見過上官,才好走馬上任。楊郎中,咱們有暇再聚。來某告辭了!”

    楊帆點點頭,眉頭還是微微蹙著,看著來俊臣撥馬離去。來俊臣騎馬走開沒有幾步,忽然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來得急驟,消失的也快,中間停頓了片刻,又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大笑……

    楊帆忍不住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來俊臣怎麼瘋瘋顛顛的?”

    來俊臣一路走,一路忍不住地想笑。他也知道一個人騎在馬上,這樣突然地大笑未免顯得怪異,可他就是克制不住。

    剛剛一看到楊帆,一種莫名的喜悅就充塞了他的全身,楊帆是讓他貶官同州的罪魁禍首,他的大仇家,他的大仇家現在還活的好好的,等著他親手消磨,一想到有朝一日把楊帆扳倒,弄成他的階下囚,任他用諸般刑具親自折磨的場面,他就忍不住想笑。

    再想到楊帆那位頗令他垂涎的嬌媚娘子,來俊臣更是心花怒放,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異常,相反,他覺得自己的頭腦現在異常的清晰,反應無比的敏捷,只不過……對於喜怒的控制力似乎有些差了。

    管它呢,如今終於回了洛陽,東山再起,指日可待!

    來俊臣一路走,一路笑,一直到了洛陽府衙,在照壁前面扳鞍下馬,心中明白不可再無故大笑,強忍了半晌,把心中莫名的歡喜壓住,這才整整衣冠,換了一副莊嚴肅穆的模樣,舉步向衙內走去。

    他想著東山再起之後的威風,卻從來沒有想過,他如今只是一個合宮縣尉,要如何才能東山再起。他想著要整治楊帆,卻從來沒有想過楊帆現在比他的官職地位高了許多,他要如何扳倒楊帆,他想的是扳倒楊帆之後對楊帆百般折辱的快樂。

    來俊臣的精神一直都有點問題,但是表現於外的,只是比常人更殘忍一些、更偏執一些、更變態一些,沒有人察覺到他的精神不正常。從長安潑皮一舉成為御史中丞,又從御史中丞貶為同州參軍,這種大起大落之事進一步刺激了他的神經,可他並沒覺得自己有任何古怪,除了他的妻子王夫人,別人也沒發覺他有什麼不正常。

    楊帆望著來俊臣樂不可支地走遠,眉頭鎖的更緊了。

    當初他被來俊臣陷害入獄,來俊臣曾經脅迫過小蠻,想讓她以獻身於自己,以求丈夫一線生機。他知道來俊臣打過小蠻的主意,所以來俊臣今日有些反常的舉動,讓他心中有些不安。

    楊帆思索了一下,放棄了直接回衙門的打算,撥馬便向自己的府邸趕去。

    也算是關心則亂吧,楊帆已經進了福善坊,才陡然想起自己的家已經今非昔比,就算小蠻靜極思動,想去南市看看自家的產業,明裡有阿奴相伴,暗裡有繼嗣堂中高手護衛,也不怕會有宵小暗算。

    楊帆自失地一笑,想想已經到了家門前,便回去看看也好,只是原想囑託小蠻一旦出門要格外小心的話就不用說了。

    楊帆到了自己府前,剛剛勒住馬繮繩,身旁一名侍名便驚咦了一聲。

    他去金谷園時,攜去三名侍衛,他這幾名侍衛平素都沉默寡言,不喜言語,兼之性情沉穩,更沒有一驚一乍的時候,是以聽了那侍衛驚呼,楊帆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那侍衛連忙道:“郎中,前面那位姑娘……是咱們的人!”

    楊帆身邊這幾名侍衛除了在極私密的場合,均不稱呼楊帆為宗主,而是稱呼他的官職,徹底把自己當成了天官郎中的侍衛,而不是繼嗣堂的人。只是這一來。他就不好解說他看到的那人的身份了,所以語氣頓了一下。

    楊帆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就見一位身著青衣的俏麗女子,正向他的府門處一步步走來。

    古竹婷已經洗去了易容藥物,換了身尋常女子的服飾,為了不引人注意,她連馬都沒騎,直接按照從首領那裡打聽來的道路,步行趕來福善坊。這時剛剛走到楊府門前。

    楊府門前矗著四位騎士,這情景何等顯眼,古竹婷已經看到他們了,一見那明顯是侍衛打扮的三個人,都是自己熟悉的“繼嗣堂”中人。古竹婷馬上便猜到了他們護持在中間的那個人的身份。

    這個人,一定就是他們的新任宗主!

    “好年輕!好英俊!”

    這是古竹婷看到楊帆的第一眼,心中浮起的感覺。

    顯宗的上一任宗主姜公子並不英俊,但是他的氣質、風度卻總是給人一種挺拔如青松、皓潔如冰雪的感覺。隱宗宗主沈沐更是貌不驚人,甚至顯得有些平庸,只有和他相處過的人,才會感覺到他由內而外的那種獨特魅力。

    相比於這兩個人。楊帆從皮相上就占了便宜。

    古竹婷只看了楊帆一眼,便不敢再抬眼打量,而是加快腳步向他們迎上來。

    這時,那侍衛已經在楊帆耳邊低語了幾句。說清了古竹婷的身份。楊帆知道她此來必有事情,此處是門口,人來人往的不好說話,馬上下了馬。舉步向府中走去,三名侍衛也都下了馬。其中一人向古竹婷迎去。

    昨夜舉城狂歡,門子莫玄飛喜歡熱鬧,也偷空跑出去玩了半宿。家主人不在府上,今兒不用早起,莫玄飛一早回到府裡,正在門房裡補覺,忽聽有人扣門,連忙趿上鞋子,衣冠不整地跑出來迎門。

    角門兒一開,莫玄飛嚇了一跳,趕緊站直了身子,喚道:“阿郎!”

    楊帆沒理會他衣衫不整的模樣,只是擺擺手道:“把那女子帶到書房見我!”便頭前行去。

    書房裡面,古竹婷依禮見過了楊帆,把她要稟報的事情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楊帆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只以為這個女子帶來了李太公或者世家其他什麼長輩的重要消息要跟他說,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件無法想像的事情。

    他不只有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

    楊帆坐在那兒,不知道心中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曾幾何時,他還孤苦伶仃,在這世上再無一個血緣親人,一夜之間,他連兒帶女都齊全了。轉念再想到他的女兒已經落在姜公子手中,楊帆登時又有一種揪心的感覺……

    古竹婷偷眼瞄著楊帆的神情,時喜時憂,時怒時悲,卻並無詰問她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

    方才楊帆得知就是她為小蠻接的生,已經向她鄭重地道過謝,至於他的女兒落入姜公子之手,當初擄人的不是她,幫助姜公子帶走孩子的也不是她,反倒因此害她險些送了一命,她還得擔心楊帆喜怒無常遷怒於她,也真是難為了這個身手超卓的女殺手。

    古竹婷期期艾艾地道:“屬下……屬下實在不明白,姜公子為何要匿藏起宗主的女兒,他……”

    “我知道為什麼!”

    楊帆打斷了她的話,微微閉了閉眼睛。他已經想起阿奴曾經對他說過的發生在華山絶巔的那一幕,想起了姜公子逼她跳崖的事情,兩件事一聯繫,姜公子如此古怪的行止的真實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可是弄清楚了姜公子的目的,不代表就能救回女兒,楊帆心亂如麻,全未注意到古竹婷的眼神驀然一冷,手腕一顫,一枚飛刀便滑進了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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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第六百五十章 棋子

    “姜公子這麼做,是因為……我奪了他的女人!”

    楊帆說完,又沉默片刻,“嘿”地一聲冷笑,道:“只是他認為的應該是他的女人!”

    古竹婷有些茫然,姜公子的怪異潔癖她是知道的,姜公子怎麼可能會有女人?

    發生在華山絶頂的一幕於姜公子而言是一種難堪和羞辱,所以除了姜公子的絶對心腹,別人並不清楚在那裡發生過什麼。古竹婷只是知道阿奴姑娘意外地死在了西域,並不知道姜公子曾在華山絶頂洩露了他對阿奴的感情。

    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沉聲道:“因為這個緣故,他……倒是不會虐待我的女兒!孩子,我一定要救回來的,不過,你記住,這件事再不許讓其他人知道,尤其是我的娘子!還有就是,你從現在起不可以現身了,姜公子以為你死了,他的這個秘密已經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如果讓他……”

    楊帆驟然聽說自己還有一個女兒,而且女兒落入了姜公子之手,的確是方寸大亂,但是心中雖亂心神卻未慌,他的頭腦還很清醒,馬上就想到絶不可以讓小蠻知道這件事。同時,古竹婷也不可以再公開現身。

    現在古竹婷繼續保持已經“死亡”的狀態,才不會引起姜公子的警惕,才不致於對他的女兒實行特別的看護,他要救回女兒才會容易一些。

    楊帆緊張地分析完這一切,馬上囑咐古竹婷。他一抬頭,就看見古竹婷黑亮黑亮的一雙眸子,帶著一抹危險的光彩,她的身材本來腴潤柔美,嬝娜如柳。這時卻已微微繃緊,作勢欲撲,身姿中充滿了一種勁感與動感,彷彿一頭馬上就要撲下林梢的危險的獵豹。

    楊帆看到古竹婷向他匆匆遞來的眼神,馬上明白過來,他的語氣只是頓了剎那,便很自然地接了下去:“如果讓他有所防備,他一定會加強戒備,我再想救出孩子。就不大容易……”

    “了”字還沒出口,楊帆突然向古竹婷打了個手勢,兩個人同時向外撲去。古竹婷一腳踢出一隻鐵梨木的綉墩,“砰”地一聲撞碎窗扉,緊接著身子就像一頭真的豹子。用一種極優美、有敏捷、極兇猛的姿態撲了出去。

    楊帆則腳下一轉,奔向房門,到了門邊,一把摘下了壁上的鐸鞘!他方才急思對策,並未察覺外面有動靜,但是古竹婷聽見了。

    這裡是楊府,如果外面有僕役侍女走動。原也份屬正常,但是古竹婷聽到的聲音分明是有人悄悄接近,從輕微至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就可以判斷出來人是有意竊聽。故意隱藏了形蹤。

    因此楊帆一抬頭,古竹婷便向他遞了個眼色,又向牆外一呶嘴兒,楊帆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一面繼續說話以迷惑窗外的竊聽者,一面尋個機會。和她一起撲了出去。

    如今的楊府,不說是龍潭虎穴卻也相差無幾,來人居然可以瞞過明裡暗裡的諸多侍衛,一直潛到書房外面,那麼來人的武功恐怕比之陸伯言也不遑稍讓,楊帆哪敢大意,一腳破開房門,掌中劍便如一道閃電般刺了出去。

    閃電在楊帆手中乍然一現,隨即便凝如一道凍結的冰流,他手持利劍,淵停嶽峙地定在那兒,不動了。

    古竹婷緊隨著綉墩撲出去,身形剛一穿出窗子,便在半空詭異地一旋,手中一柄飛刀就像獵豹鋒利的牙齒,閃爍出噬人的寒光,與此同時,她的左手也握緊了腰帶,作勢要抽出什麼武器。

    但是她的動作在她看清外面的人時也陡然凝住了,以至於以她如此輕靈敏捷的身法,落地時竟然發出“嗵”的一聲。

    “阿奴!”

    古竹婷駭然一呼,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她的弟子,據說已經死在西域的天愛奴!

    天愛奴被窗口和門口接踵傳來的打擊弄懵了,直到古竹婷的驚呼聲入耳,這才訕訕地答了一句:“古師!”

    書房院落裡的異動,馬上引起了楊帆府衛的警覺,牆頭和院門處陡然出現了幾個人,持著掃帚的青衣老僕、提著臉盆的青衣小婢、還有一個滿臉福態、腰圍壯碩的奶媽子……,“繼嗣堂”中高手裝龍象龍、裝虎像虎,若非此刻現身,誰又能知道他們竟是身懷絶技的武林高手。

    楊帆一翻腕,劍便歸了鞘。

    “沒事了,你們退下!”

    楊帆對那掃地老僕、浣衣小婢和奶媽子吩咐了一聲,轉身便往書房裡走,同時說道:“阿奴,跟我進來!”

    古竹婷見到“死而復生”的天愛奴,先是大為驚駭,緊接著就想到她是姜公子身邊親信,此來怕是要對宗主不利,馬上把飛刀再度一揚,結果楊帆的話恰於此時傳到了她的耳中。古竹婷飛刀揚在空中,左手扣緊腰帶,再度怔在那裡。

    天愛奴看看古竹婷,轉過身,乖乖地跟著楊帆向書房中走去,古竹婷定了定神,這才尾隨其後,心中還在急急思量:“這是怎麼回事?莫非……阿奴受公子指派,假死遁身,潛到宗主身邊做臥底了?”

    “大有可能!”

    想到這一點,古竹婷又握緊了武器,等著向宗主揭發天愛奴的真實身份。楊帆回到書房,轉身看看天愛奴,又看看一臉警惕的古竹婷,笑了笑道:“古姑娘不用擔心,我剛才說的那個女人……就是她!阿奴絶不是姜公子的奸細!”

    姜公子身邊形影不離的阿奴,居然成了這一任宗主的女人?原來宗主不止搶了姜公子的寶座,還搶了……

    楊帆顯然知道阿奴以前的身份,他的話不可不信。古竹婷知道其中一定有許多精采的故事,但是現在顯然還不是滿足她的八卦之心的時候,她屈指一彈,飛刀復又不見,身子也往旁邊站了一站。

    楊帆微微皺起眉頭,對天愛奴問道:“你要過來便過來。怎麼鬼鬼祟祟的?”

    天愛奴神情訥訥,不得言語。

    她來偷聽的理由,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昨夜楊帆沒有回府,今兒一早回來了,卻帶了一個很有風韻的女人到書房,天愛奴聽到這個消息後,心中馬上有些惴惴不安了。

    小蠻和楊帆那是自幼結下的緣份,她不只視楊帆為夫還視楊帆為兄,兩人於愛情之中還有很深厚的親情。所以小蠻不會嫉妒,也從不會擔心楊帆會移情別戀。可是正一門心思憧憬著來年春天新婚之喜的阿奴可沒有她這樣的資本,如何會不擔心呢。

    所以,她想來看看,究竟是一隻什麼樣的風騷狐狸精。會把楊帆勾得夜不歸宿,大清早的還把人帶回家裡來,結果卻恰巧被她聽到如此駭人的消息……

    看到天愛奴有些難堪的表情,楊帆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他大致明白了阿奴的用心,只好苦笑一聲,又問:“我們方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天愛奴咬著下唇,輕輕點了點頭。

    楊帆吁了口氣,又對古竹婷道:“方才阿奴喚你古師,你和阿奴是?”

    古竹婷忙把她和阿奴之間的關係解說了一下。楊帆恍然地點點頭道:“古姑娘,你現在不能暴露身份了,就留在我府上吧,這段時間。你和阿奴住在一起,你的容貌……。阿奴是精通易容之術的……”

    天愛奴怯怯地道:“古師傳授於我的,就是隱形匿蹤之術和易容術。”

    楊帆“哦”了一聲道:“這就成了,古姑娘,你的模樣最好做一點變化,雖說我府上很安全,可是為了以防萬一……”

    古竹婷急忙頷首道:“屬下明白,宗主請放心,一會兒屬下就改變容貌。”

    楊帆點點頭,又沉默片刻,才道:“我現在要去衙門,阿奴,你叫人來修繕一下書房!”

    天愛奴略一遲疑,鼓足勇氣問道:“二郎,營救孩子的事情……”

    楊帆已從她身邊走過,又站住腳步,慢慢轉過身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你不用擔心,孩子在他手裡現在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我也想馬上把孩子救回來,可是現在貿然行動,只能打草驚蛇,絶對有害無益。

    我們不知道他在哪裡,大動干戈必然會引起他的警覺,他現在還不知道秘密已經洩露,對孩子看管的不會太緊,如果我們大張旗鼓,想救出孩子就難了。你放心吧,我很快……就能引蛇出洞,讓他自己按捺不住地跳出來!”

    楊帆向阿奴用力地點了點頭,最後囑咐了一句:“千萬莫讓小蠻知道!”說完便大步行去。

    阿奴目光幽幽地看著楊帆遠去的背影,一時間心中充滿了內疚和自責。本來,自從小蠻和孩子被救回來以後,她的心事盡去,已經無比快活,可是這個消息又像一塊重重的石頭,沉沉地壓在了她的心頭。

    見楊帆已經走遠,古竹婷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開口問道:“阿奴,你怎麼會和宗主在一起的?”

    阿奴搖了搖頭,答非所問地道:“我不能心安理得地等在這兒,古師,我該親手救回那個孩子的!”

    楊帆走出府門,縱身躍上戰馬便飛馳而去。

    他很少在洛陽長街疾馳,可這一次他打馬如飛,幸好一早時候,最寬闊的定鼎大街上還沒有多少人。楊帆一直疾馳到天津橋頭,才猛地一勒繮繩,戰馬“希聿聿”地一聲長嘶,人立而起。

    楊帆跨鞍回望,忍不住仰天吐出一口濁氣。

    洛陽百坊,規整如棋盤,世事如棋,人生如棋,立馬天津橋頭的他,就是那枚過河卒子。他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他清楚自己的目標,但他在到達目的地之前,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一步一步之中,會有多少“車馬炮、像士卒”,為他佈下重重殺機!

    有進無退,不是為了拋妻棄子,而是為了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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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17 10:09:22
第二十卷 第六百五十一章 狩獵

    楊帆回到天官府衙門,強抑幼女被奪帶給他的牽掛和心靈上的痛苦,專心整理他初步篩選出來的官員名單。

    他有初篩權,沒有決定權,所以這份名單上的人數是所需南疆官員的三倍,如此,報上政事堂,才能給宰相們再留出選擇的餘地。但是在每一個職位的候選官員名單中,都是武三思和李昭德的人占絶對多數。

    用過午膳之後,楊帆又仔細圈點了一番,最終的名單終於出爐了,楊帆喚道:“李令史!”

    正佯作用功的李征虎連忙迎上前來,楊帆把他圈圈點點、涂墨處處的名單遞給李征虎,囑咐道:“這是本官初步篩選出來的官員名單,你謄錄清楚,本官驗看無誤後,今日散衙之前務必遞到政事堂去!”

    “是!”

    李征虎趕緊雙手接過名單,楊帆肅然道:“本官出去一會兒,你小心謄錄著,切記,茲事體大,萬勿傳揚出去!”

    李征虎一臉惶恐地道:“卑職不敢,郎中敬請放心!”

    歷代朝廷,對洩露尚未公開的朝廷政令以及諸般機要的官員,最輕的處罰也是貶官流放,但是朝廷政令、政策的洩露,從來都沒有斷絶過,只不過沒有人沒有報償的公開散佈消息,而是各有專營,將消息秘密透露給他依附的權貴。

    楊帆離開天官府,便往刑部去了,六部都在一條長街上,方便各司之間的公務往來。

    騎在馬上,楊帆便向手下隨從問道:“咱們的人,已經和什方道人、河內老尼那三個神棍完全剝離清楚了麼?”

    其中一人答道:“自得到宗主命令,咱們的人便不惜損失全速撤離了,托庇於那三人。可以得到許多的便利,因此願意接手的大有人在,咱們的損失,從這些接手人那裡倒是大多得到了彌補。”

    楊帆笑了笑,道:“些許損失倒不算什麼,重要的是咱們的人已經剝離乾淨。我本想再拖些時日的,可惜事機有變,不得不提前髮動,咱們的人已經脫離。那是最好!”

    楊帆迴首對另一名侍衛道:“你去金谷園梓澤苑,告訴公主殿下,就說……萬事俱備,可以依約發動了!”

    “是!”

    那侍衛撥馬便反向馳去。

    方才同楊帆對答的那名侍衛顯然是眾侍衛之首,所以知道較多的內幕。也有資格同楊帆對答。他壓低聲音道:“宗主,咱們的人……不用動麼?”

    楊帆輕輕搖了搖頭,道:“咱們的人,沒有姜公子不知道的,只要動一下,便會被他察覺我的用心,所以。這一次一個也動不得。放心吧,這件事,本官自有安排!”

    “諾!”

    李征虎先是飛快地抄好了一份名單,袖在手中到了籤押房的耳房裡。看看除了那個負責研墨遞水的小廝,並無旁人在,馬上把名單遞給他,疾聲囑咐道:“去!馬上送到魏王府上!”

    這個小廝是他一個家僕的兒子。被他動用關係弄到衙門裡來做了個小廝,多少拿些薪水貼補家裡。也因此成了他最可信任的跑腿兒。那小廝接了名單趕緊揣好,便向外面趕去,李征虎吁了口氣,這才回到籤押房,開始謄錄第二份,這一次,他一絲不苟,運筆極其認真……

    ※※※※※※※※※※※※※※※※※※※※※※※※※※

    趙乾是天官府司封郎中。司封郎中主要負責封爵事務。爵位可不是輕易就能封的,要麼是父死子繼,順理成章地繼承,只是到天官府來正常地走一道手續,要麼就是立下軍功、或者為國盡忠多年,得到皇帝賞賜,晉封爵位。

    而這些,司封郎中從中毫無運作空間,根本沒有油水可撈。所以,雖然趙乾在天官府任職多年,卻一直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官員,比起考功郎中的炙手可熱,一到年節家中厚禮堆積如山,可以說是清貧之極了。

    不過這趙乾卻很有幾分隱忍功夫,他一直本本份份地當著這份差,並未像他的前任們一樣,在吏部上上下下混的熟了,便開始動用這些關係調去其他衙門,或者備一份厚禮,找侍郎大人運作運作,調到地方上做個有實權的長史、司馬或者別駕什麼的。

    如此一來,因為多年不曾調動,他成了天官府裡資歷最老的官員,又因為官聲人名很是出眾,與其他同僚素來沒有厲害衝突,所以人緣、名望也是有口皆碑。

    如今,這位在天官府裡素孚人望的趙郎中,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那間素來清靜、一天到頭也難得會有一份公文送入的籤押房裡,一下一下地扼著手指,聽著骨節發出的“哢吧哢吧”的聲音,他緊張的心情漸漸舒緩下來,但是刀削般富有稜角的臉頰上,一抹激動的紅暈還是沒有褪下去。

    他出身寒族,是武則天大力提拔寒族官員以對抗山東士族的時候,以明經科入仕的。不過,明經科入仕比率一般是十比一,而進士科入仕比例一般是一百比一,兩者相差極大,因此明經科進士不是太受人重視。

    因此他甫一入仕,起步就比同僚低了一階,再加上他做人做官一向都是中規中矩,難有什麼超卓的體現,所以四十出頭就已絶了再進一步的可能,在藍田縣主簿的位置上停了下來。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大概會像張柬之一樣,一直蹲在那兒,如果他沒有張柬之那麼長壽,他就得在縣主簿的位置上蹲到死了。

    但是,這時有一位貴人相中了他,向他施以了援手,這位貴人就是長安獨孤氏。獨孤氏用他們家族的力量,幫助趙乾擺平藍田縣上上下下複雜紛紜的關係,為他提供種種便利,助他創造成績,終於讓他官聲斐然,得以進京為官。

    從那以後。他在天官府又是一蹲十年,從主事、員外郎,一直蹲到郎中,做的始終是最清閒、最沒有油水的那份差使。他也曾想過努力運作一下,放一任外官,但是獨孤氏不同意。

    如果失去獨孤氏的支持,沒人脈沒背景的他連現在的職位也不可能保住,好在家裡有獨孤氏貼補著,即便是在洛陽城裡。他家的生活也算不上清貧,他也只好捺下性子,老老實實地做他的司封郎中,直到今天……

    今天,每月都按時給他家裡送來米糧銀錢。卻從無隻言片語交待的獨孤氏的人,終於給了他一條使命:彈劾楊帆!

    他在天官府蹲了十年,終於等來了一道命令。

    這件事並不令他如何激動,令他激動的是,傳達口信的人說的第二句話:“如果做的好,考功郎中這個位置,就是你的!”

    他已經五十出頭了。鬢邊已經有了些許白髮,他本來以為仕途前程已經到此終結,這時希望來了!

    他三十入仕,第一個十年。在各州府小吏的位置上輾轉;第二個十年,他一直蹲在藍田縣;第三個十年,他在天官府這個最顯赫的衙門裡,做著一個最不引人注目的官。權力總是距他咫尺之遙,卻從來也不屬於他。

    十年一輪迴。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趙乾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平息激動的心情,認真思索著獨孤家主交待的整件事情的每一個細節,這個機會他絶不能錯過,所以他一定要做到最好,一定要把這個機會牢牢地把握住!

    ※※※※※※※※※※※※※※※※※※※※※※※※

    候選官員名單當天就送到了政事堂,出現在李昭德的案頭。

    與此同時,魏王武承嗣的案頭也出現了楊帆炮製出來的候選官員名單,名單中屬於武承嗣的人寥寥無幾,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能夠容忍的底限,武承嗣終於按捺不住了。

    武承嗣怒髮衝冠,一拳擂到案上,將一塊上好的硯台震到地上,摔得粉碎!

    既然沒得商量,那就戰吧!

    第二天早朝,長上果毅鄧注獻《碩論》於天子,洋洋灑灑數千言,言辭犀利、慷慨激昂,備述李昭德專權跋扈之狀,把他比喻成竊持朝廷大權,呈一己私慾的一隻碩鼠。鳳閣舍人逢弘敏、張嘉福馬上出班附議,彈劾李昭德。

    楊帆?

    楊帆只不過是李昭德門下一隻小小走狗,宰了他無關大局,再者說,南疆官員的名單還沒有最終確定下來,此時尚未對外公佈,照理說他武承嗣現在根本就不應該知道其中詳情,如何彈劾。

    再者,他武承嗣是什麼人?他是女皇帝的親侄兒,他是武氏家族的族長,跟楊帆鬥,沒得失了身份,要打就打大老虎。

    於是,武承嗣的矛頭直指李昭德,而且巧妙利用了李昭德一向刻薄跋扈在滿朝文武中激起的不滿情緒,只彈劾他專權擅斷、作威作福,至於什麼南疆選官,武承嗣隻字未提。

    三個人接連的彈劾,如同一陣不間歇的暴風驟雨、閃電雷霆。

    李昭德根本沒有想到以他聖眷之隆重,居然還有人敢彈劾他,滿朝文武也沒有想到居然有人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公開同李昭德叫板,雖然這些彈劾者幕後的主人同樣是一個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人。

    朝廷彈劾制度有“露章面劾”和“封章奏劾”兩種,這種當面彈劾,被彈劾人不管多大的官兒、不管有罪沒罪,都必須馬上自除冠帽、俯僂出班,躬身肅立於御階之下,垂首待罪。

    李昭德強抑憤怒,除去冠帽,躬身立於丹陛之下,垂下了他那顆永遠高昂的白髮蒼蒼的頭顱,自他獨掌大權以來,從未如此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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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第六百五十二章 失寵

    舉朝嘩然中,李昭德平素驕橫跋扈、哪怕是同為宰相級別也常被他羞辱呵斥的惡果終於體現出來了,朝堂上寂靜一片!

    哪怕是許多現在還依附在李昭德門下的官員,也因為平素被他呼來喝去羞辱過甚,見他如此狼狽暗生快意,故意裝聾作啞地不肯出面幫他辯駁。只有極少數一身榮辱完全繫在李昭德身上的官員跳出來同魏王魏承嗣一派的爪牙激辯起來。

    武則天見有人攻訐她一直寵信無加的李昭德,臉上登時露出極為不悅的神情,但是隨著三位大臣的慷慨陳辭,不斷列舉的李昭德的言語、事例,武則天臉上不悅的神色漸漸消褪了。

    尤其是張嘉福那句:“陛下自長壽以來,厭倦細政,朝中大事,悉委李昭德。中外奏申,李昭德允,陛下便無有不允!李昭德不允,陛下已允,也依其奏請,改為不允!”深深地觸動了武則天心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政由己出是武則天掌握權力的根本,富貴可以予人,割喉的匕首卻絶對不能操之他人之手。張嘉福這句誅心之語,觸到了武則天的逆鱗。

    武則天冷冷地開口,打斷了雙方官員的論辯:“好啦!都住口!”

    朝堂之上登時一靜,武則天又道:“著御史台察勘鄧注、逢弘敏、張嘉福所奏言語!散朝吧!”

    李昭德深深地彎下腰去,悲涼地道:“臣請迴避,歇職歸府!”

    武則天臉上綻起一絲笑容,和緩地安慰道:“李相是朕之股肱,朝廷怎麼能離得了愛卿呢?朕對這些彈劾是不相信的,只是朝廷法度如此,既然有人彈劾。自然就要查證,如此也好還愛卿一個清白。昭德,不必在意!”

    這番話,武則天要是私下用來安慰老臣。卻也是極妥當的言語。但是現在彈劾李昭德的人還在,滿朝文武還在。皇帝這麼說,簡直就是公然的偏袒了。

    李昭德激動的滿面緋紅,長長一揖下去,胸中激盪。竟爾說不出謝恩的話來。

    武則天把袍袖一拂,站起身來,便向丹陛後面行去,執禮太監連忙把拂塵一揚,高聲宣道:“皇帝退朝!”

    那些先前沒有為李昭德出面幫腔的官員一見女皇公然表露對李昭德的偏袒之意,忙不迭急急思索補救的措施,皇帝剛剛退朝。一大群扮出義憤填膺、同仇敵愾的官員呼啦啦圍了上去,執禮太監瞟了他們一眼,臂彎裡搭著拂塵,追著武則天去了。

    知悉那份南疆選官名單內容的官員都很清楚武承嗣為何向李昭德發難。對他們而言。南疆選官與他們的關係不大,如果能鑽營成功,從中為自己的親友子侄謀得一席之地固然好,可眼見他們爭得一副魚死網破的情形,他們哪還敢往裡湊。

    於是,他們的關注重點就放在了武承嗣和李昭德誰能扳得倒誰這個問題上。武承嗣只在武則天登基之初當過半年的宰相,惡績不顯,雖然百官忌憚武家,但是對武承嗣這個人倒沒有太多的厭惡。

    反之,李昭德卻早已聲名狼藉,文武百官大多對他沒有好感,眼下這種情況,他們沒有落井下石已經算是很有大局觀了,哪裡還會全心全意地維護李昭德,李昭德不值得保,武承嗣更不好得罪呀。

    朝中這場罕見的政治風波也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一俟得知朝中發生的事情,馬上就敏鋭地察覺到,這兩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之所以刀兵相見,導火索就是南疆選官一事,而這件事是由楊帆具體負責的。

    “閥主剛剛傳來指令,命我蒐集證據,準備彈劾楊帆,魏王便向楊帆的靠山發難了。難道……閥主已經與魏王聯手?”

    趙乾的眼神陡然亮了起來,他本來就對閥主的能力深信不疑,而率先發難的竟是武承嗣這樣的龐然大物,更給了他無窮的信心。

    這一晚,趙郎中書房裡的燈光徹夜不眠,為了如花似錦的美好前程,他像當年準備科舉考試似的忙活起來,點燈熬油地準備著楊帆的黑材料……

    ※※※※※※※※※※※※※※※※※※※※※※※※※

    次日無朝,武則天一早起來用過早膳,和張易之、張昌宗一對愛郎正在麗春台上閒坐說笑,忽然內侍捧了一份纏了黃綾的奏疏走來,到了武則天身邊,附耳低聲道:“大家,上官待制差人急呈,封章奏劾!”

    一般的奏章,上官婉兒都可以啟封閲批,但是軍國大事需轉呈武后,另外就是“封章奏劾”,這種奏章必須直達御前由皇帝親啟,上奏的內容也只能由皇帝一人知道,如果皇帝看了覺得無足輕重,對奏疏留中不發,那麼別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武則天隨手接過奏疏,笑呵呵地遞與張昌宗,道:“六郎,為朕打開!”

    張昌宗答應一聲,驗過火漆封印,取了玉刀拆開,展開那份奏疏,也不遞於武則天,自己先坐在武則天榻邊瀏覽起來,武則天笑呵呵地道:“六郎踰矩,該打!”說著抬起手來,在他臀後親昵地拍了一記。

    “哎喲!”

    張昌宗佯作痛疼地驚呼了一聲,跳起身來,將那奏疏遞與武則天,笑道:“聖人瞧瞧,這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彈劾李相爺呢。”

    “哦?”

    武則天臉上的笑容冷下來,從他手中接過了奏疏。

    繼武承嗣之後,太平公主的人也出手了。

    只不過,沒有人知道他是太平公主的人,因為這位先生現在根本不是朝廷官員,而是前朝廷官員。

    這人叫丘愔,原是魯王府功曹參軍。

    魯王李靈夔是唐高祖李淵第十九子,李世民的兄弟。越王李貞起兵反武事敗後,李靈夔也受到牽連,被流放振州,自盡身亡。魯王府的官員大多受了牽連,但是這丘愔本是朝廷派去的官員,負有監視魯王的職責,嚴格說來,他不是魯王的人,再加上他文名卓著,在士林中很有聲望,所以僅是免了官職,賦閒在家。

    他曾經是朝廷官員,那就永遠有權向皇帝上奏疏,因此這道秘奏還是被送進了宮裡。論起文采,這位丘老先生比起鄧注、逢弘敏、張嘉福可要高明多了,奏疏字字句句,如戟似劍:

    臣聞百王之失,皆由權歸於下。宰臣持政,常以勢盛為殃。魏冉誅庶族以安秦,非不忠也。弱諸侯以強國,亦有功也。然以出入自專,擊斷無忌,威震人主,不聞有王……

    昭德性好凌轢,氣負剛強,盲聾下人,芻狗同列,刻薄慶賞,矯枉憲章,國家所賴者微,所妨者大。天下杜口,莫敢一言,聲威翕赫,日已熾盛……

    漢光武將寵龐萌,可以託孤,卒為戎首。魏明帝期司馬懿以安國,竟肆奸回。今昭德作福專威,橫絶朝野,愛憎與奪,旁若無人。陛下恩遇至深,蔽過甚厚。臣聞蟻穴壞堤,針芒寫氣,涓涓不絶,必成江河……”

    武則天看完這份奏疏,一時怔忡難言。

    丘愔老矣,而且是早就致仕的人,是一位文壇名士,他有什麼理由攻訐權傾朝野的李昭德?他不可能與朝廷各派系勢力有任何瓜葛,動機只能有一個:他是真心為國!然而,李昭德……他真的已經跋扈到了這一步?

    想到丘愔奏疏中所舉的一個個權臣的例子,武則天心中發冷,風撩起她的白髮,輕輕拂過她那張已無法掩飾的滿是褶皺的臉,她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張昌宗把奏疏的內容同兄長悄聲說了說,張易之眼珠一轉,“嘿嘿”地笑了起來:“這個姓丘的,真是好大膽子,居然連李相爺也敢彈劾,他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哦?”

    武則天緩緩抬起頭,看了張易之一眼,不動聲色地道:“怎麼,五郎覺得這丘愔狂悖無知麼?”

    張易之道:“當然,李相輔佐陛下,總攬乾綱,司契握圖,兢兢業業,公卿百僚,莫不欽仰。聲威翕赫,深受萬姓愛戴,乃是聖人的左膀右臂啊,這老狗也不知是受了何人蠱惑,敢來饞言中傷李相爺,真真不知死為何物了。”

    武則天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復又轉向張昌宗,問道:“六郎,你也這麼認為嗎?”

    張昌宗這時已經明白乃兄的意思,忙側首想了想,故做天真地道:“昌宗年紀還小,朝廷中事不甚瞭然,不過昌宗雖久在內廷,卻也是聽說過李相的威名,李相乃柱國之材,怎容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匹夫中傷,聖人應該對他嚴加懲誡,以安李相之心!”

    “呵呵……”

    武則天莫名地笑了兩聲,揚了揚手中那封奏疏,悠悠說道:“知人亦未易,人亦未易知啊。昭德身為內史,備荷殊榮,誠如這封奏疏所言的話,那麼他……就是有負朕望、有負於國了。”

    張昌宗眨眨眼,“納罕”地問道:“聖人是說李相爺有罪嗎?”

    武則天緩緩搖了搖頭,道:“你們不懂,退下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

    張易之兄弟不敢再言,聯袂退了出去,武則天以手撫額,沉思不語。

    過了許久,一名內侍悄然走到她的身邊,欠身道:“陛下,李昭德求見!”

    武則天象打了個盹兒剛剛驚醒似的,晃了下身子,才對那內侍淡然說道:“宰相被參,便私唔天子,豈非予人口實?做事只要俯仰無愧,心自坦然,慌些什麼!讓李相安心回府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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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第六百五十三章 拋餌

    李昭德一身葛袍,腳下衲鞋,頭上連襆頭都沒戴,頂著一顆蒼頭,立於宮門之外。

    聽到內侍傳話,李昭德整個人都呆在那裡,臉上一片木然。

    他今天來,本是以退為進之舉,雖然昨日皇帝在朝堂上已經露出了偏袒他的意思,但他還是想更進一步。

    於是,他作如此打扮,步行至宮城,扮出一副請罪、請辭的姿態來,按他預料的想法,皇帝必然優容以待,留他飲宴或派御輦送回府邸,消息頃刻間就能傳遍全城,那些見風使舵的人自然知道該怎麼做,事態不平自息。

    誰料……,皇帝這番話看似安慰,可是皇帝的舉動分明有一種極明顯的冷淡,他此刻深悔不該有此舉動,這一下弄巧成拙了,誰會想到天子會如此反覆無常呢?

    小內侍傳完口諭,向他客氣地笑笑,便打道回宮了。

    李昭德在宮門下怔怔地立了許久,直到他發現持戈立於宮門之下的武士投向他的目光都帶著一種同情的意味,這深深地刺疼了他的自尊心,李昭德霍然轉身,大步向宮城外走去。

    他挺胸昂頭,走得器宇軒昂,可是他挺拔的背影,怎麼看怎麼透著一股悲涼。

    李宰相布衣葛袍,免冠束髮,自往宮中請罪,但是皇帝並未見他,無功而返的消息很快就在全城傳開了,官員們馬上從中嗅到了一種不一樣的味道,有些人福至心靈,立即到書房中,摒退書僮小廝,自己研墨鋪紙,開始書寫秘奏。

    有的人則開始燒燬與李相往來的書信、唱和的詩詞。或者把以前請李昭德題寫的匾額取下來,叫家人拿到後院裡先藏在柴房裡,一俟情形不妙馬上劈了燒柴。

    第二天朝會再開時,風向已經變了。

    雖然大多數官員採用了一種穩妥的立場。或靜觀其變。或上密奏彈劾,還是有一些膽大的投機份子公開加入了彈劾李昭德的隊伍。李昭德還是一如既往地免冠出班,躬身聽參,待官員們彈劾已畢,便自請迴避。

    這一次。武則天沒有再作挽留,很冷淡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李昭德暫時離開政事堂,回府待參了。

    次日歇朝,可是送到宮中的奏章比頭一天朝會時還多了兩倍,每個人都現在都知道:權傾朝野、顯赫一時的李昭德,完了!

    彈劾,不僅僅是表態站隊、爭取進位的一個機會。不僅僅是發洩李昭德曾經對他們毫不留情面的羞辱訓斥,還是他們撇清自己的一個手段。

    坦白地說,李昭德不是一個奸佞,他固然熱衷於權利。為此對可能威脅到他的人明裡暗裡進行排擠打壓,拉到政事堂裡的宰相都是不能與他比肩、無法與之對抗的人。而且專權擅斷、作威作福,但是在大是大非上,他還是把持得住的。

    但是,一個目空一切的人,往往比一個作惡多端的人更加讓人厭惡,李昭德性格上的重大缺陷,使他自釀的苦果終於在這一刻成熟了。

    武則天雖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唯一女皇,但是在她身上,還是有著許多女性特有的性格特點:“她信任一個人時,就會絶對的信任,哪怕這個人做錯了事,她也會極度寬大,甚至表現出偏袒的態度。但是一旦到了某一種限度,她認為對方欺騙了她、辜負了她,或者背叛了她,她就會勃然大怒,迅速從一個極端,轉向另一個極端。”

    其實,這也不算是女人的特質,眾多的霸主明君身上,都有類似的特性,或許這種特質源於他們極度的自信,因此在這種自信被打破以前,他們可以盲目地信任一個人,一旦這種自信被打破,又因為自覺被矇蔽,而極度地憎惡一個人。

    李昭德坐不住了,皇帝和百官的變化,他洞燭於心,他知道這時再靜坐待參,無異於坐以待斃,他做了最後一次努力,不是試圖挽回聖寵,而是再度以退為進,希求保全。

    他上了一份萬言書,進行自責與自劾,反思自己在輔政期間擅權專斷、跋扈飛揚的種種過失,向皇帝請罪。

    女皇一旦厭惡了一個人,是連表面上的客套都不講的,立即接下了李昭德的自劾,下旨貶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李昭德為嶺南西道欽州南賓縣尉,讓他到廣西十萬大山上任。

    接到女皇的旨意,李昭德就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他怔怔地坐了良久,才長長嘆息一聲,吩咐家人收拾行裝,準備走馬上任。

    這時候,彈劾他的奏章未見減少,反而日益增多。這時候已經沒有武三思的人或者太平公主的人暗中推波助瀾了,而是文武百官對李昭德的積怨如泄堤的洪水,終於來了一次大爆發。

    雪片般的彈劾奏章不斷送到武則天面前,這些奏章因為是彈劾官員,上官婉兒無權處置,全都是交到武則天面前,由她親自拆閲,武則天是越看越怒,昨日還是她讚不絕口的股肱之臣,今日怎麼看都是要命的毒瘤。

    為李昭德辯解、申訴的奏章並非沒有,但是早已湮滅在這雪片般的彈劾奏章之中,李昭德還沒打點好行裝準備到十萬大山去上任,女皇又下一道聖旨,罷李昭德南賓縣尉之職,流放嶺南牢州。

    ※※※※※※※※※※※※※※※※※※※※※※※※※

    姜公子覺得他那一頭烏黑油亮的讓女人都要羨慕三分的頭髮快要熬白了。

    朝中一系列的變化,他完全看不懂。

    並不是姜公子拙於智計,而是朝中發生的這一切,實在不可能和楊帆應該做的事有任何正面聯繫。相反,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場風波對楊帆只有害處,並無一絲好處。

    楊帆把他初篩的名單報上去後,裏邊沒有幾個世家子弟,反倒以李昭德一黨和武三思一黨占絶大多數。這份名單激發了武承嗣的強烈反彈,連內廷的張氏兄弟也大為不滿,於是他們相繼展開了對李昭德的反撲。

    武三思之所以沒有成為他們的反擊目標,是因為武三思是武則天的親侄兒。對武承嗣來說。壯大武三思一黨。於他是一大害,但是對武則天而言。只要是武氏家族的力量壯大,對她就有利,她樂見其成,攻擊武三思效果不會太大。

    結果李昭德又不擅於經營自己的勢力、他那看似強大的政治根基。早就被他強直跋扈的個性給破壞殆盡。這棵大樹看著高聳入雲,裏邊卻早就被蟲子蛀空了,風一吹就倒了,如此一來,楊帆怕也少不了一個池魚之災,他究竟想幹什麼?

    姜公子苦思良久,反覆推敲。卻始終無法判斷楊帆的真正用意,眉心不禁越蹙越深。

    他不知道楊帆究竟想幹什麼,但是他不可能這樣坐視,無論如何。這個機會是不容錯過的。

    想到這裡,姜公子輕輕展開雙眉,抬頭對袁霆雲道:“讓高文彈劾楊帆!”

    袁霆雲大為興奮,公子終於決定出手了,他重重一點頭,馬上向外走去。

    高文是御史右台侍御史,盧家培植出來的人,姜公子被罷黜後,由顯宗控制的官場人脈全被楊帆接手,雖然姜公子自負驕傲,不肯向家族求助,但是很多時候,他都不能不動用盧氏家族苦心經營多年積攢下來的人脈。

    每個龐大的家族,最重要的資產之中,都有一份只能由當家人親手掌握的花名冊,就像《教父》中的那些黑道領袖鎖在最隱秘的保險箱裡,直到去世才傳承給繼承人的那份最大的政治遺產。

    那份名單上的人,要麼是他們一手扶持起來的,要麼是真金白銀多年來喂熟了的,要麼是基於利害關係建立的秘密盟友。盧老太公很寵愛這個長孫,卻也不敢把家族的資源任由他揮霍,返回范陽之後,他從花名簿上只抄下了三個人的名字交給姜公子,這個高文就是其中之一。

    姜公子不能等下去了,他要派人試試水,看看楊帆如何應對!

    楊帆側臥在寬大的羅漢床上,跟他的寶貝兒子難得地享受了一次父子獨處的時間。

    羅漢床上,中間的床桌已經撤去,楊念祖就躺在他身邊,很不老實地又蹬又抓,很快就抓到了老爹腰間的玉珮,腳蹬著老爹的胯骨,硬是把身子側了過來,小嘴嚅著泡沫,衝他老子咧開了嘴巴,很開心。

    楊帆拿手帕替他擦去嘴角的泡沫,楊念祖很不耐煩地扭頭。

    “小子,你還有個小姐姐呢,想不想她?”

    楊念祖又努力地嚅出一團唾沫,塗到剛擦乾淨的粉嫩唇瓣上,向他老子勝利地微笑。

    “乖!”

    楊帆的手指輕輕刮過他胖嘟嘟的小臉蛋兒,聲音低沉下來,目光變得非常感性:“兒子,你爹也有一位阿姊呢,是你的姑姑,親姑姑,你姑姑很漂亮、很溫柔,也很疼你爹,可惜……你姑姑走的早,永遠也不能疼你了!”

    楊帆的眼睛有些濕潤,他眨眨眼睛,眨去眼中的淚痕,對還不懂事的兒子低聲說道:“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在你的身上,阿爹一定把你阿姐找回來的,你說是不是?”

    楊念祖一雙點漆似的眸子瞪著他的老爹,啊啊地應和了兩聲,咧開嘴又笑。

    楊帆也笑了,輕輕拍拍他的小屁股,寵溺地道:“你呀,真是個傻小子!你老爹剛剛做的大官馬上就要丟了,要倒大霉了呢,你還笑?”

    楊念祖小嘴咧著,笑意牽動著他的臉蛋兒,整個面部曲線都向上揚起,笑的更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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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第六百五十四章 風波起

    在李昭德流放嶺南的消息傳開之後,南疆入選官員的名單也終於公開了。這都得力於李昭德辦事的效率太高了,用誰不用誰,他心中早有腹案,楊帆的候選名單一到,他就馬上圈出了屬意的人選……

    結果,他又多了一條罪名。而南疆入選官員的名單一公佈,侍御史高文便彈刻天官府在南疆選官一事假公濟私,呼朋結黨、瓜分公器、肆無忌憚。這一次,矛頭直指楊帆。

    李昭德在的時候,他就是那棵最高最大的樹,樹大招風,所以所有的風波都是向著他去的。李昭德倒了,楊帆這棵小一些的樹便暴露出來,成了別人新的進攻目標。

    但是,楊帆是一棵小一些的樹,不是李昭德那棵大樹上的一隻猢猻,他的根系還連著武三思,因此滿朝文武都把高文對楊帆的彈劾看成了武承嗣的一次試探:二武之爭,又要開始了麼?

    因為這一層擔心,所以眾官員沒有忙著站隊,他們想再看看,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看看梁王和魏王之中,皇帝更偏袒哪一個。

    其實這件事魏王也在納罕,因為高文不是他的人。

    楊帆一手托兩家,倒了一個李昭德,還有一個武三思,所以武承嗣並不想忙著動他。李昭德已經倒了,但是李昭德雖然刻薄成性,卻也並非沒有一個心腹親信,武三思正忙著籌備力量,要一鼓作氣,把李昭德的餘黨從上到下一層層的清洗下來,現在還輪不到楊帆呢,結果高文的舉動把這整個進程都提前了。

    楊帆是郎中,還沒有站殿參朝的資格,因此高文彈劾他的時候。他並不在朝堂上,他是朝會之後才聽說的消息,而且是刑部陳東派人給他送來的消息,他之所以沒有聽到正面的指控,是因為武則天收下了奏疏,卻沒有當廷做出任何批示。

    姜公子從眼線那裡收到的消息說,楊帆得知被人彈劾後,神色如常,舉止從容。沒有什麼異常舉動。

    但是緊接著他的另一個眼線又送來消息,午後未時,楊帆離開天官府,先去了一趟梁王府,接著獨自去了溫柔坊。在溫柔坊檔次最高、年代最久遠的青樓“溫柔鄉”,請這一代的當家頭牌溫柔姑娘撫琴侍酒,黃昏時分才醉醺醺地離開。

    姜公子結合楊帆此前的種種怪異舉動,根本不相信這是楊帆故作鎮定、實則慌張的一種表現,反而更加認定楊帆必有陰謀,由不得他更加謹慎,但他還是不知道楊帆的目的何在。究竟想幹什麼。

    楊帆這麼做,根本不是給他看的,而是給其他文武百官看的。

    聽說這個消息之後,他們會怎麼看呢?

    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沒想到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搶在他頭裡彈劾楊帆了,消息傳來時,他頗為焦急。好在侍御史高文的彈劾似乎沒起什麼作用,皇帝態度曖昧。並沒有懲處楊帆的意思,趙乾才安下心來。

    第二天傍晚。獨孤閥主的人終於把他需要的最後一批資料送來了。有一個潛勢力龐大的世家在背後支持真好,如果不是獨孤世家的支持,以他一人之力,無論如何也搞不到這麼多充足的罪證,如果想彈劾,只能像高文一樣用些不痛不癢的言辭,可他不是御史,又沒有風聞奏事的特權,如今鐵證在手,趙乾終於放心了。

    趙乾又是一夜未睡,書房的燈一直亮到雄雞啼曉,東方大白,則天門上的鐘聲響徹全城。

    當他終於從書房裡出來的時候,兩眼都是血絲,但是他的精神無比亢奮,他連早飯都沒有胃口吃,便精神抖擻地上朝去了。

    朝會進行到大半,主要議題均已結束的時候,坐朝太久已經頗顯疲倦的武則天已經精力不濟,有些昏昏欲睡,這時站殿太監聽小內侍傳報了幾句話,立即走到她的身邊,躬身道:“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乞請陛下允其上殿,露章面劾!”

    “哦?”

    武則天精神一振,她大半輩子都在與后妃、與外臣、與天下斗的陰謀詭計中度過,對告密、告狀一類的事情似乎已經養成了一種近乎癖好的興趣。她馬上吩咐:“宣他上殿!”

    執禮太監身子一旋,朗聲宣佈:“陛下有旨,宣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上殿見駕,露章面劾!”

    站了大半天已經頗覺疲憊的滿朝文武都是心中一凜,封建王朝,除了天子不可冒犯,只可諫言,不能彈劾,自皇太子以下人人都可彈劾,這又是誰要倒霉了?

    候在殿外的趙乾聽到那似從九宵之上傳來的聲音,立即舉步向殿上走去,一顆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去了。

    雖然他早就習過覲見天子之禮,但是萬象神宮,他還是第一次踏入,距這位女皇,還是頭一回這麼近!

    趙乾一開口,百官就先鬆了一口氣:“不是告我的!”

    緊接著便是精神一振:“二武之爭,第二回合開始了!”

    可是再接下來,他們又提心吊膽了,因為趙乾告的是楊帆,所舉的一樁樁罪行或醜聞,卻是朝臣及其家眷的。

    趙乾彈劾楊帆,罪名遠不及高文說的那麼嚴重,也沒有那樣的赤裸裸。他彈劾的罪名不是“呼朋結黨、瓜分公器”,而是“玩忽職守、懈怠公務”,這往輕裡說就只是一個為官的態度問題甚至能力問題了。

    但是,趙乾沒有像高文那樣洋洋灑灑,下筆千言,說得慷慨激昂,卻沒有多少實證,趙乾不說空話,只舉實證。

    為了證明楊帆玩忽職守,趙乾對入選人員逐一點評,俱有實例。官員們當然不是個個都有把柄可抓,也不是個個都有把柄洩露,但是問題是楊帆是先查他們有沒有把柄,再把有把柄的千方百計地塞入備選名單的,那還有什麼說的。

    一時間,素來不顯山不露水的趙郎中在朝堂上大出風頭。天官府的尚書、侍郎目瞪口呆,左右御史台的官員因為趙乾比自己還要專業、還要有力的彈劾證據而羞愧不已。

    “原鄂州刺史楊瑾宣,是因貪墨入罪,被免職賦閒,本不應再予錄用。而且臣察楊瑾宣賦閒之後並不安份,其侄楊七與鄰居因瑣事爭鬥,毆傷人命,本應判處絞刑,楊瑾宣上下運作。干預司法,僅判流戍之刑。可是僅僅一年之後,這本該流放姚州的楊七,便又招搖於洛陽街頭,如此為人。豈能為官一方?”

    趙乾上殿時手軟腳軟,心跳如雷,這時一旦開口,卻是神情震定,鏗鏘有力。不做出頭鳥,如何登枝頭,這就是一次政治投機。就是一次賭博,沒有膽子,乾脆就不要入局。趙乾出身貧寒,沒有人脈。性情孤僻。少有朋友。但是他有膽!

    “中書舍人林曼霜,家有二子,性情頑劣,不思進取。專喜鬥雞走狗,才學平庸之至。在國子監就學時盡人皆知。可他兩個兒子居然皆中明經,成為進士,朝野早有非議。而今,林曼霜二子皆得入選南疆官吏,臣請陛下調閲這兩人中舉的試卷,親試其才學,若名實不符,不但他們做不得官,林曼霜亦當受到嚴懲!”

    這些人都是有做官的資格但是一直沒有空缺讓他們上任的候選官,或者是一直擔任閒職的官,要找他們政績上的毛病殊為不易,但是趙乾所說種種,偏偏與他們做官有著莫大的干係,足以作為他們不配作官的證據。

    趙乾一口氣指證了七八名官員的毛病,長長地吁了口氣,緩和了亢奮的情緒。滿朝文武的心卻還懸在那兒,誰都看得出來他話還沒有說完,可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個將要說誰。

    終於,趙乾朗朗的聲音再度響起:“太常少卿裴真,垂拱三年七月父親過世,去職丁憂,永昌元年十月回朝復職。”

    趙乾的聲音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載初元年三月,裴真生一子!”

    這兩句話簡直是莫名其妙,滿朝文武都聽得雲裡霧裡不明所以。得益於武則天隔三岔五就換年號、甚至一年就換兩三次年號的好習慣,滿朝文武大臣都把手攏在袖子裡開始掐著指頭算日子,朝堂上突然變得極其肅靜。

    過了片刻,有人輕啊一聲,似乎恍然大悟,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反應過來。

    垂拱三年七月到永昌元年十月,正好二十七個月,這是父母去世後,朝廷官員必須回祖籍守制帶孝的時間。從永昌元年十月,到載初元年三月,這是五個月的時間,也就是說,裴少卿守制結束後的第五個月,他有了一個兒子。

    這裏邊有什麼問題?

    丁憂禮制規定:丁憂期間,不得離開家門,不得食葷腥,不得飲酒,不得與妻妾同房、不得撫樂聽歌,甚至不得洗澡,不換衣服,最好在墳邊上結廬而居,在那兒住足二十七個月。可裴少卿結束丁憂才五個月,他的兒子就出生了,他的兒子是什麼時候懷上的?

    這在當時可不是小事,孝道是百德之首,一個人若是對生身父母都不能盡孝,你還能指望他忠君報國、愛民如子麼?

    裴真垂頭喪氣,臉色煞白。

    他當年何嘗不知這個小兒是個禍害,可他此前只生了幾個女兒,並無一個兒子,當時小妾有孕,不忍用藥打去,只盼生個兒子。蒼天有眼,裴家香火果然不絶,不料丁憂期間與妻妾同房的報應卻應在了今日。

    太常寺少卿與一州刺史同級,若非貪圖那一州刺史的實權,他又何必求到梁王門下,鑽營這個門路。誰知道,他的前程,偏偏就栽在他的貪心上面,時至今日,欲待後悔,卻也無藥可吃了。

    刑部侍郎王勒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只想:“老裴算是完啦!楊帆那條滑不溜丟的小泥鰍,這回也在劫難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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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五章 風暴之眼

    趙乾的彈劾沒有任何誇誇其談的大道理,也沒有堆砌的華麗詞藻,他所說的樁樁件件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

    南疆大批官員落馬,直接原因是南疆土蠻造反,而土蠻造反,除了受到御史台的酷吏們勒索欺壓這個直接原因,還因為長期以來他們同當地官員就矛盾重重,否則何至於一點就著。

    正因如此,武則天才下決心整治南疆吏治,改善朝廷和當地土著之間的關係,如今趙乾列舉的種種事蹟,無異於在武則天臉上狠狠地摑了一記耳光,這就是她的入選官員?這樣一批人派到南疆,會比他們的前任更稱職?

    此前,侍御史高文彈劾楊帆結黨營私、朋比為奸,武則天根本不在乎,她就是要楊帆結黨,結武氏一黨,營武氏之私,可是選拔上來這麼一批官員,是她無法容忍的。

    “夠了!不要再說了!”

    武則天突發雷霆之怒,一掌拍下,便拂袖而起:“入選名單作廢!楊帆閉門聽參!退朝!”

    武則天沉著臉色離開了金殿,把滿朝文武都丟在了金殿上。

    朝廷風波驟起,源於驟然出現的更多的機會和利益。

    任何一個宰相的陞遷,都足以牽動滿朝文武的目光。

    每當朝廷出現一個宰相的空缺,夠資格入選的官員都會不惜一切,拉幫結派、上下打點、營造聲勢,想方設法地讓自己進入皇帝的視線,以引起皇帝的重視。

    那些不夠資格入選的官員則比他們還要忙碌,“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個新上位的宰相,都會營建自己的班底,這些官員得仔細分析、甄選。確定誰最有希望成為宰相,提前打點、表態支持,選擇站隊。

    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自李昭德獨攬相權以來。強烈的權力慾使他事無鉅細都要一一過問。把權力牢牢地把持在他自己手中,其他宰相都成了擺設。而李昭德一倒,其他宰相沒有一個有這樣的威望和強勢手腕獨霸朝綱。

    也就是說,不管是誰,如能進入政事堂。都將成為真正有實權的宰相,這個職位,自然人人垂涎。隨著李昭德的倒台,像他的心腹如豆盧欽望等人也被貶官,相應的有一批高官職位也空缺了,這些地方也需要有人填充。

    同時,南疆選官的名單已經作廢了。還需要從新甄選一批官員。朝廷中這些高官的位置,現在的當權者人人垂涎,南疆的那些有實權的地方官的名額,他們也想努力為自己的子侄、同黨、門下爭取到。

    一系列的利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政治漩渦。匯聚成了一片可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楊帆要回府待參了,侍郎王勒通知他的時候,皮笑肉不笑地道:“楊帆吶,你且回家歇息幾天,不用擔心,只要你是出自公心,朝廷自會還你公道。真相大白之後,你依舊還是咱們天官府的人!”

    原本王勒見了楊帆,每次都是很客氣地稱他一聲楊郎中的,這時楊郎中還是楊郎中,只是因為受人彈劾,例行公事地進行迴避,他便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了。

    楊帆好像根本沒有聽出他話中的冷淡之意,臉色依舊很是從容:“楊某剛剛到任,諸事還不甚明了,結果一下子給天官府捅出了偌大的一個婁子,實在慚愧之至。這個爛攤子,還要勞煩王侍郎收拾,辛苦、辛苦了!”

    王勒臉上的笑容陡然僵住了,他這時才想起來,楊帆一走,這南疆選官一事,十有八九要著落在他的頭上。平素若有個官員空缺,那是油水十足的肥差,由誰安排誰就得益,可是現在呢?

    現在是幾大政治巨頭的博奕,這時候置身其中,可絶對不是一件好事啊!

    楊帆回到籤押房,李征虎正指揮著幾個執役幫他收拾東西,一見楊帆進來,李征虎連忙迎上來,腰桿兒硬梆梆的,還沒彎下去,就又彈了起來,只是聲音還算客氣:“楊郎中回來啦,你的東西,某已經叫人幫著收拾好了!”

    李征虎的語氣、笑容、舉止,一切的一切,似乎和以前都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很微妙地把一向謙稱的“卑職”悄悄改成了“某”,而且顯得那麼的自然。那種冷,就像不知不覺到來的秋天。

    楊帆在心頭笑嘆了一聲,官場冷暖,他真不是頭一回體驗了。看那幾個執役把收拾的東西捆綁結實,不大的一個包袱,便一個個扭腰捶肩不勝辛苦的模樣,根本沒有幫他搬出去的意思,便含笑點了點頭:“有勞了!”

    楊帆上前提起捆好的包裹往肩頭一甩,便大步向外走去。

    人生只能自拚搏,且莫與人說奈何。

    富貴能借銀百兩,貧窮難求米半合。

    雪中送炭君子少,錦上添花小人多。

    親朋厚友勿全靠,世情更比浮雲薄啊……

    ※※※※※※※※※※※※※※※※※※※※※

    要說親,還得是朋友和親人。楊帆閉門待參的時候,陳東、馮西輝和袁寒等一班刑部故人不避嫌疑地過府探望他來了,胡元禮、孫宇軒等一班共過患難的朋友也馬上登門了。

    當初在軍中結識的那班兄弟如黃旭昶、張溪桐、魏勇、黎大隱等人更是一個不落,說起來,武將確實不像文官考慮的多、顧忌的多,他當你是朋友,就會毫無保留地支持你。

    馬橋和楚狂歌是楊帆死黨中的死黨,當初楊帆被來俊臣打成叛黨,他們尚且毫無顧忌地與他來往,此時當然少不了他們。真正的朋友,平時不見得和你天天相見,但是你有難的時候,他一定會在你身邊。

    一時間,楊帆府上倒比平時還要熱鬧幾分。

    一班武將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他們不會安慰人,兄弟心裡頭不是堵麼?來!喝酒,喝醉了就痛快了!

    他們生怕楊家買不起酒似的,自己拉了一車酒來,讓楊家的廚子隨便整治了幾道小菜,拉著楊帆入席,便開始大碗喝酒,似乎一醉之後,楊帆所有的煩惱憂愁都會煙消雲散。

    文官們的心思就細膩多了,孫宇軒淺酌幾口,便開始良言相勸:“二郎何必枯坐家中呢?我等職卑言輕,幫不上二郎什麼大忙,可二郎人脈廣泛,能幫得上的忙的還是大有人在的,如果他們肯為二郎說句話……”

    楊帆搖頭笑道:“孫兄的好意,小弟明白!只是,眼下這樁公案牽涉甚廣,朝野各方都在瞪大眼睛盯著呢,有一點風吹草動也瞞不過人,我若登門相求,貽人口實,他們反而不好為我進言了。”

    胡元禮道:“二郎背後還有個梁王呢,想整二郎容易,可接下來怎麼辦?說二郎結黨?二郎跟誰結黨?嘿!這件案子要是辦成朋黨案,最失顏面的就是陛下。所以,這件事,最嚴重也不過就是個‘不察’之罪,能有多嚴重的後果?

    二郎家境富裕,便不做這操心費力的官兒又有何影響?再者說,一日為官,終身為官,二郎就算丟了官職,但是還有官身。官職可以調動、升降、免除,官身卻不然,只要不是辦了流放,丟了官職的官員在地方上照樣可以主持結社、承攬詞訟,衙役官差見了要畢恭畢敬,州縣長官遇事要上門就教。”

    楊帆知他一番好意,是怕自己想不開,所以微笑點頭稱是。

    陳東咳嗽一聲,撫鬚道:“官嘛,只要不是大過,即便免了官職,用不了多久,也能再得個虛職,比如掌觀宮觀、監督官辦工程、參與官學教化等等。二郎這件案子,背後牽涉到武家,牽涉到陛下本人的臉面,不會嚴辦的。”

    馮西輝雙眼一亮,欣然道:“照啊!我朝免職,分革職留任、革職、革職永不敘用三種。就說這永不敘用吧,算是最嚴重的處罰了吧,可那又怎樣?照樣可以開復!來日方長,二郎這麼年輕,只要努力運作,總有機會復出的。”

    楊帆啼笑皆非地舉杯道:“好啦好啦,諸君就不要為此事操心啦。楊某一心為公,問心無愧,朝廷如何決斷,靜候消息也就是了,至於諸君所說的這些打算,現在謀劃為時尚早!來來來,咱們喝酒,那些腌臢事兒,叫那些權貴們去頭疼吧!”

    孫宇軒搖頭苦笑道:“二郎心胸豁達,孫某著實不及!”

    楚狂歌、馬橋、張溪桐、黎大隱等一眾武將卻馬上端起酒碗,大呼大叫起來:“二郎說的是,來來來,咱們喝酒、喝酒!”

    ……

    同一時刻,兵部侍郎姚崇姚元之的府上也在擺酒。

    酒宴擺在書房內,一壺水酒,兩樣幹果,案後對面而坐二人。

    姚崇身穿葛袍,魁梧的身材綳出剛勁有力的線條,粗獷的面容稜角分明。年逾五旬的他,看起來還像壯年人一般健壯。畢竟是出身武將世家的人,只要功夫不擱下,五旬左右,依舊氣血充足,體質精力健壯旺盛。

    對面是一個白髮蒼蒼、氣質儒雅的清瘦老人,老人淺酌水酒,吃口大棗兒,怡然自樂。

    姚崇微笑道:“溫公,張公在荊州一切安好麼?”

    被稱作溫公的人喚著張柬之的字笑道:“孟將雖然年紀大了,卻依舊耳聰目明、身體康健,一頓飯要頂老夫兩頓。”

    語罷,兩人相對大笑,笑聲稍歇,溫公便微微傾身,壓低聲音道:“李昭德去職,元之你是最有希望成為宰相的人選之一,朝野呼聲頗高。不過,張公以為,元之現在留任兵部,比入政事堂作用更大。楊某此番赴京,便為此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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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六章 家國交易

    有些話不需要說的太明顯,姚崇當然明白張柬之建議他留在兵部的目的所在。可是宰相,那是一個人一生功業的最高點,除非你是皇室中人,否則位至宰相,那就是你人生的最高峰,這個誘惑不可謂不大。

    如今這個目標就在眼前,只要他努努力就有可能爬上去,讓他放棄,又哪是那麼容易做出決定的。但姚崇只是捋著鬍鬚,沉思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霍然張開眼睛,心中有了決定,眸中一片清明。

    他語氣鏗鏘地道:“宰相之位固然令人嚮往,然則武曌革命,武氏專權,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今女帝在位,雖朝堂不靖,天下勉強還算安穩,女帝一旦殯天,大權落於武氏宗族之手,大亂隨之而起,帝國崩潰於頃刻之間。家國不在,這宰相又有什麼用處?兵部侍郎之位既於匡複國朝有利,姚某便是放棄這相位,也沒有什麼!”

    “好!”

    溫公激掌讚道:“老夫就知道,元之心懷天下,一定肯答允。你放心,以你在朝野的資歷、聲望,這政事堂早晚是必進的,只是你晚進兩載,卻能於軍中多培養無數可用之材,來日若逢大變,這就是我們匡複國朝的資本了!”

    姚崇口中的這位溫公,姓楊名元琰,表字:溫,本是荊州長史,與張柬之是志同道合的朋友。這一次張柬之調任荊州刺史,荊州原來的刺史、長史和別駕相繼進行調動,楊元琰也於近日奉調回京。於是,他就把張柬之對時局的看法及時帶了回來。

    楊元琰激動地為姚崇斟滿一杯酒,捧起自己的酒杯,慨然道:“今為匡複李唐大業,元之慨然放棄個人的功名前程,楊某代李唐舊臣、代天下蒼生,敬你一杯!”

    ……

    “請酒!”

    “幹!”

    另一座府邸,另一處書房,也是兩人對座。酒菜簡單。

    主人穿一襲燕居常袍。面容清矍,氣質儒雅,看模樣只有六旬不到,氣色極好,滿面紅光。他的眉毛很濃,但雙眉開頭處濃,中間部分卻極淡。及至眉尾陡又濃黑起來,使他那儒雅斯文的氣質中稍稍帶了幾許煞氣。

    這人叫楊再思,中明經科進士後先是做了一名武官,後來陞遷為天官員外郎,在吏部幹了幾年,政績倒還可圈可點。尤其是此人八面玲瓏,善於交結,很快又調到鸞台,苦熬打拚,如今已經貴為鸞台侍郎。

    同姚崇一樣,他也是李昭德下台後,拜相呼聲最高的人之一,但是有姚崇這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他的機會最多只有一半。想不到今日有人登門拜訪。卻為他帶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他們願意推舉楊再思為宰相。”

    來的人只有一個,可是代表的卻是一批人。這一批都是沒有明確站隊的官員,權不重但位高,言語權還是很起作用的。對這些人來說,保持中立也未嘗不是一種明哲保身的為官之道,所以,楊再思一時搞不清楚他們如此相助,究竟想要獲得什麼回報。對方不說出他們想要的回報,老奸巨滑的楊再思可不敢輕易答應他們的幫助。

    楊再思把鬍鬚向左右分一分,斂去笑容,肅然問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諸君肯為楊某如此謀略,卻不知想要楊某做些什麼?”

    “很簡單,做一件事,幫一個人!”

    來人微笑著,室中只點了一盞燈,放在他的右後方,所以他的容顏正掩在燈光裡,有種神秘的味道:“楊兄清楚,南疆選官出了醜聞,陛下顏面掃地。如何順利解決此事,關乎陛下的顏面,也關乎朝廷的體面。

    楊兄若是登上相位,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無論如何也要燒得旺旺的。到那時,還有什麼事比順利解決南疆之事,更能證明楊兄的能力和魄力呢?”

    來人輕輕嘆了口氣,又道:“楊兄也知道,趙乾這次上書彈劾,彈劾的是楊帆,可背後牽著梁王,這事兒,陛下不好辦。趙乾彈劾的只是一個楊帆,可是樁樁件件,都是朝廷官員以權謀私的醜事,如果一一追究起來,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朝廷威信介時將蕩然無存。

    因此,此事只宜高高擱起,輕輕放下,重要的是如何儘快拿出一份讓各方都滿意的新的備選官員名單,這樣一來,大家才不會去關心原來那份名單有多少問題,皇帝滿意了,百官放心了,楊兄的名望……也打響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此時出面主持大局者,上合聖意,下合百官之心,天時地利人和,樣樣齊全,於楊兄而言,可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呀。”

    楊再思聽了再度低下頭去,假意呷酒,急急思索。

    仔細想想願意站出來支持他的幾位有名望的朝廷官員,似乎都有親友子侄或者門人弟子涉及楊帆的那份名單,他們急於解決此事,倒在情理之中,不過楊再思總覺得事情不像對方說的那麼簡單。

    楊再思沉思良久,才抬起頭來,問道:“那麼,幫一個人,這個人……又是誰?”

    那人道:“趙乾!”

    楊再思目芒一縮,眸中閃過一絲訝色。

    那人冷笑一聲道:“這樁公案,現在找誰來收拾?這個趙乾,也不知從哪兒弄來那麼多的百官隱私,看來又是效仿周興、來俊臣,以圖以捷徑上位的利令智昏之徒了,但是不管如何,現在出面收拾殘局的人選,沒有比他更合適的。

    他不是對百官家事瞭如指掌麼?那就讓他來做這個考功郎中,那時,誰還有話好說?用了他,除了可以封他的口,把這個爛攤子丟給他收拾,還可以證明楊兄你不結黨、不立派,一心為公,陛下必龍顏大悅!”

    楊再思聽了,再度低下頭去。

    推舉趙乾倒是說的通,往近處說,讓他達到陞官的目的,免得他學周興來俊臣,瘋狗似的亂咬人,這些官兒前幾天還拚命地往備選官員名單裡塞人。現在一個個都巴不得越躲越遠了。

    往遠裡說呢。這個選官的官可不是那麼好當的,不管趙乾的名單怎麼平衡,肯定要得罪一批人,他最終能不能成為周興來俊臣那樣的皇帝鷹犬現在還不知道,卻是先給他拉了一批仇家。

    這是殺人不見血的整人手段。不過……,楊再思反覆思量,總覺得其中有什麼推敲不通的關節。他盤算良久。還是搞不清楚對方的全部目的,不過倒是分析清楚了自己的厲害:

    無論如何,他答應下來對他而言都是有益無害。他答應下來,馬上就能獲得一股極大的助力,讓他在與姚崇競爭時更具獲選優勢。接下來的事要等他真正成了宰相才可能實施,如果他成了宰相。再順勢提出這個要求,既獲得了聖心,又保全了這些官員的名聲,從而化為自己的人脈,還能在朝野間獲得一個大公無私的好名聲,給皇帝留下一個有魄力、有能力、一心為天子分憂解難的好印象,無論怎麼算,都沒有虧吃。

    想到這裡。楊再思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把酒杯“啪”地一頓,沉聲道:“好!就這麼辦!”

    ※※※※※※※※※※※※※※※※※※※※※※※

    武則天一臉不愉地回到行宮內室。

    最近朝中一系列的事情讓她很不愉快。今天特意來到龍門行宮湯沐溫泉,只為放鬆一下焦慮的心情,誰知武三思又追到龍門來哭訴委屈。

    武則天無可奈何,只好從溫泉裡爬出來,換了衣裝接見她這個不爭氣的侄子,聽他嘮嘮叨叼哭訴了半天委屈,才很不耐煩地把他打發走。

    家國事,哪可能分得那麼清楚,這家國天下都是她的,如果武三思和楊帆事情辦得漂亮,叫別人無話可說,她根本不介意,可是事兒辦成這樣,武則天就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了。

    “來人!”

    內室中沒有人,但武則天一聲令下,立即鬼魅般閃出兩道纖細的人影,靜靜地侍立在那兒。

    梅花內衛,在武則天沒有登基的時候,兼具特務、侍衛和侍客多種職能,但她登基多年,梅花內衛已經只剩下貼身侍衛這一個功能了。如今三法司這個耳目近乎癱瘓,她不得不讓梅花內衛重操舊業。

    “楊帆可有什麼舉動?”

    “回稟陛下,楊帆這些時日閉門不出,偶有同僚登門探望,品階最高不過五品。”

    “楊帆沒有去梁王府?也沒有去太平公主府?”

    “沒有!”

    “嗯!”

    武則天擺擺手,兩名女侍衛悄然消失。

    武則天暗忖:“這楊帆倒也乖覺,知道分寸,沒有倚仗是為三思做事和太平的寵愛就肆無忌憚、到處求告,招來百官群起攻之,比懷義那個混帳東西要強多了。”

    武則天倏而想起了洛陽令剛剛送來的消息,薛懷義跑到洛陽府去,向洛陽令強索綢緞三百匹、牛二十五頭,還打著皇帝的旗號,說是要為她辦一場什麼大法會。洛陽令不敢不給,可這麼大的一筆帳又無處報,只好報到皇帝駕前。

    想起薛懷義,武則天愈加煩惱了:“楊帆這孩子瞧著也算機靈,這一回怎麼就犯了糊塗,留了這麼多的把柄給人家呢。終究是年輕呀,一朝得志,不免得意忘形,這一次,無論如何得給他一些苦頭吃了,否則如何向百官交代?只是,這件事必須得儘快結束,不能由著趙乾沒完沒了的查下去,再查下去,丟人的就是朕、就是武家了!”

    屏風後面,忽地傳來一陣嬉水聲和張昌宗、張易之的大笑聲,武則天顰起的眉頭微微一舒,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現在也只有和五郎、六郎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會覺得無憂無慮,才會有種重拾青春的感覺。

    武則天想著,輕輕一抽腰帶,姍姍走去,步姿嬝娜,依稀恢復了幾分當年的風采。

    行至屏風處時,她的一襲寬袍已悄然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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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七章 溫泉莊主

    楊帆這些天整日待在家裡,頭幾天朋友紛紛登門探望,但是楊帆現在是個閒人,旁人可不是,尤其是軍伍中人,想出來一趟並不容易,過了幾天楊家也就清靜下來,楊帆正好修身養性,陪伴嬌妻愛子。

    小蠻彷彿根本不知道丈夫受到彈劾,官位也行將不保,她從來沒有問過楊帆一句這方面的事,不過她原本片刻不離的寶貝兒子,現在卻交給了奶媽子照看。

    而小蠻,把大量的時間用在了丈夫身上小說章節 。每天她都會精心安排好一日三餐,菜餚連著三天都不帶重樣的,在這樣的深秋時節這可是極不容易的事,這年代沒有大棚菜,除了皇家少有人能吃到不應季的菜餚,菜蔬品種的減少使得菜樣變化大為不易,足見小蠻的用心。

    其他時間,小蠻會陪楊帆練劍、下棋、聊天,除了楊帆坐進書房,處理那些不像是公務卻又明顯極為重要的事務時,她才會去陪陪寶貝兒子。

    阿奴也沒有向楊帆詢問過關於閉門聽參的事,這種事她問了也解決不了,只能讓楊帆心煩,她只是表現得比平時更加溫柔,雖然佳期未至,她和楊帆還沒走到那最後一步,但是郎君若想吃吃她的胭脂,占占她的便宜,阿奴也是柔情似水,小意響應。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蠻時常陪伴在楊帆身邊的緣故,阿奴大部分時間都不知所蹤,楊帆現在雖然去職在家,可他的計劃卻剛剛開始,能否成功這是最關鍵的時刻,他整日忙於這些事務,也沒有發覺阿奴的異樣。

    此刻,楊帆正在書房裡忙碌著。

    他的手中有一張信箋,紙潔如雪,隱現桃紋,上面是一行行娟秀的小字。細細嗅之。還有品流極高的淡淡幽香。上面詳細記述了女皇這幾天的言行舉止乃至她的喜怒哀樂,這時婉兒想方設法傳遞出宮的。

    楊帆被彈劾後,婉兒是最為他擔心的,雖然楊帆向她透露過一些消息,她知道讓楊帆陷入被彈劾困境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婉兒還是擔心。她在女皇身邊待的太久了。深知女皇的狠辣,楊帆的玩火之舉,在她看來險惡重重。

    婉兒費盡心機把女皇的一舉一動傳遞出宮,以期郎君能準確把握皇帝的想法,應對起來也就更加得心應手。

    婉兒這些記述雖是女皇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其實作用確實很大。歷史上很多權臣正是交通內廷,在內廷有了得力的耳目,清楚地瞭解皇帝的一舉一動、喜怒哀樂,這才趨吉避凶,漸漸成為皇帝不可或缺的心腹臂膀的。

    楊帆另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當然,這些渠道得來的消息不可能比婉兒詳細,但是那些資料也足夠讓他判斷出女皇的心態變化。不過這信箋是婉兒的一片情意。他還是很認真、很認真地逐字看完。

    看完信箋之後。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那是婉兒身上的香氣。嗅到那香氣,他就想到了婉兒那曼妙迷人的**,想到了她對自己的如海深情,還有私相幽會時那抵死纏綿的**……

    回味著那香氣,楊帆把信箋湊到火燭旁點燃,眼看著它一寸寸燃成灰燼。

    婉兒送來的消息,和他從其它渠道所掌握的消息大體相似,與他的判斷大體相符。他就知道,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把武三思擺在了前面,就等於給自己找了一個最好的肉盾,皇帝根本沒辦法深究這件事。

    其實婉兒從十四歲就跟在女皇身邊,她比任何人都更瞭解這位女皇帝,她早該得出這樣的判斷。只是這個冰雪聰明的小女子也難免犯了常人會犯的毛病:關心則亂,因為事關楊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危險,她也不敢等閒視之。

    坐在楊帆對面的是上官婉兒的一位本家,從輩份上論,上官婉兒得稱他一聲堂兄,他叫上官伯龍。

    把消息傳出宮廷,婉兒有的是辦法,自韋團兒死後,婉兒接掌了團兒的勢力,整個內宮幾乎就是她的天下,但是……這位內相無孔不入的耳目也僅限於內廷,消息出了內廷再想往外傳遞就需要有人接應了。

    還有什麼人比自己家族的人更可靠麼?

    這個年代,是以家族為單位構成的社會基本架構,家族成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是國法也是極力維護這種制度的,除了造反,其它任何罪行,也輪不到你家族成員去舉報,若是舉報自家長輩,國法更是嚴懲不貸。

    這一條,從楊帆先前所處理的那樁婆婆毆死兒媳案就可見一斑,老嫗的兒子和孫子,根本不敢舉報她。

    同樣的,誰敢舉報家族成員,那就違背了天下所有人堅持的基本道德,為了避免自己的家族也出現這樣的人,為了避免維繫家族的根本制度崩壞,一旦出現這樣的害群之馬,不論敵友,所有人都會唾棄他、排擠他,天下之大,將再也沒有他立足之地。

    正因如引,“繼嗣堂”的存在才會如此隱秘;正因如此,上官婉兒上次“省親”時,獲悉楊帆以上官家族掌舵人丈夫的身份贏得了關隴世家的信任與支持,喜極而泣的上官婉兒馬上把整個上官家族的人脈和勢力毫不猶豫地交給了他。

    上官伯龍,就是楊帆與婉兒秘密聯繫的一條渠道。

    等信箋燃到只剩一點,楊帆鬆開手,看著它裊裊地飄到地上,燃盡最後一點火光,這才看向上官伯龍,微笑道:“趙乾怎麼樣了?”

    上官伯龍按輩份是婉兒的堂兄,但是在上官家族,他這一房是偏支,地位不高,所以在楊帆面前他絲毫不敢託大,聞言連忙站起,畢恭畢敬地答道:“趙乾現在名氣非常響亮,士林官場,很多人都在議論他,誹謗者有之、讚譽者亦有之,總的來說,還是清譽占了上風。”

    “坐坐坐,伯龍兄不用客氣!”

    楊帆請上官伯龍坐下,這才若有所思地笑笑:“這就好。資歷、地位。他都夠了。唯一欠缺的就是聲望,把這個也替他鋪墊好,那就眾望所歸了!”

    楊帆根據婉兒和從其它渠道得來的消息,已經準確判斷出了武則天的心態,所以,他現在可以大膽地再壓上一枚砝碼了。

    楊帆微微思索片刻,對上官伯龍道:“叫他們別一味的彈劾我了。是時候把梁王殿下拉出來敲打敲打了,要不然咱們的女皇陛下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吶!”

    ※※※※※※※※※※※※※※※※※※※※※※※※※

    翌日,官員彈劾的目標和力度開始改變了,雖然彈劾奏章還沒有明確指向武三思,但是彈劾奏章中強烈要求查清入選官員背景、打擊幕後黑手的呼聲越來越高。

    李昭德已經是過街老鼠,李昭德一派的人也正在陸續被清洗。這股風向不用問,是衝著武三思去的。事實上,類似的奏章早就有了,武承嗣豈會放過這個打擊同門政敵的好機會?他早就指使人彈劾了。

    但是武承嗣只有在蠱惑百姓請願、勸進、請皇帝加封號這些方面有所建樹,實幹能力遠不及武三思,這麼多年,他在朝廷中也沒有建立多大的勢力,他的主要人脈都集中在武氏家族內部那些人身上。

    因此。屬於武承嗣一派的官員不多。有資格替他上疏言事的人更少,也就無法形成很大的聲勢。現在突然加入一股生力軍,附和他的聲音,要求清算左右選官幕後黑手的聲音便越來越響亮了。

    三天後,仍在龍門散心的女皇突然召王孝傑、顧自立、杜景儉、周允元、楊再思五位大臣入山伴駕,賜其龍門湯浴,以示聖恩。

    這五個人中,除了楊再思,其餘四人都有宰相身份,皇帝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宰相之爭,至此算是塵埃落定了,楊再思勝出!

    也巧,五大臣赴龍門的這天,今冬的第一場雪來了。

    雪不大,連地表都沒有完全覆蓋住,人馬一走,很快就踏出了路的原形,倒是山野間本就是比平地溫度低些,又沒有車馬行人踐踏,所以蒙了薄薄的一層白雪,給這灰濛蒙的山色披上了一層銀裝。

    五大臣到了山裡,先被帶到他們的住處,這裡處處溫泉,雖是初雪寒冬,可在這裡卻是非常溫暖,五大臣因為剛到,急於面見女皇,也沒有洗的太久,在溫泉裡簡單地泡了泡,著裝整齊,便一起去拜見女皇。

    女皇正在山上那眼溫泉處散步,身邊只帶了婉兒一人。因為這裡有一眼極熱的溫泉,所以這裡得天獨厚,冬雪季節,這附近卻是草木蔥綠,熱泉湧出來,汩汩向下流去時,泛起縷縷白霧,置身其間,恍如仙境。

    五大臣被內侍引著,踏著積雪,穿過迷霧,漸漸如入春野,對此妙境,心下也是嘖嘖稱奇。不一時轉過一叢碧綠,便見武則天正立在一棵花樹下與上官婉兒談笑,五大臣心中一寬:“看來女皇今天心情不錯!”

    伴君如伴虎,哪怕他們位極人臣,也不大敢和盛怒之中的皇帝陛下相處。五大臣不敢多看,到了女皇身邊,趕緊長揖施禮:“臣王孝傑(顧自立、杜景儉、周允元、楊再思),見過陛下!”

    “呵呵,眾愛卿到了呀。這山間有一眼溫泉,是以周圍溫暖如春,草木旺盛,於這寒冬季節實為一處殊麗妙境。眾愛卿為國操勞,多有辛苦。是以朕喚你們來,讓你們於這洞天福地,好生歇養一番!”

    “陛下如此關愛,老臣感恩戴德!”

    眾大臣紛紛拱手謝恩,武則天微笑轉身,從那花樹上摺下一枝,拿在手上,看著那枝頭盛開的梨花道:“此處近溫泉,是以草木常青,但節氣不對,能夠盛開的鮮花卻不多。惟獨這棵梨樹,如此季節,竟然滿樹梨花,也算一奇了。眾愛卿以為,這梨花盛開,意味著什麼?”

    楊再思想都不想,馬上說道:“大雪紛飛,朔風如刀,此處卻依舊梨花盛開,這說明,陛下的聖德連這無心的花木也能感沐得到,所以能逆時而生!雖周文王德及行葦,也不過如是了!”

    四位宰相同時為之側目,心中暗道:“這位楊仁兄好會拍馬屁!”

    “哦?”

    武則天不置可否地瞟了其他四人一眼,微笑道:“四位愛卿也這麼看麼?”

    杜景儉心中一動,趨身上前道:“謹按《洪範五行傳》:‘陰陽不相奪倫,瀆之即為災。’又《春秋》云:‘冬無愆陽,夏無伏陰,春無淒風,秋無苦雨。’如此季節,本該萬物凋零、生機枯敗,可是此處卻梨花盛開。陰陽違時,大悖常理,此乃不祥之兆,臣以為,這……是上天的警示!”

    其他幾人聽了盡皆變色,武則天卻笑容依舊,只把眉頭微微一挑,道:“哦?這是上天警示之兆?杜相以為,朕犯下了什麼罪過麼?”

    杜景儉面色不變,道:“陛下將國事委之大臣,如果有什麼不妥,那也是咎在臣下。臣等宰相為百官之首,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今上蒼有所警示,那是臣等失職!”

    武則天將那梨花順手拋進溫泉水,看著花枝隨泉水流去,淡淡地道:“朝廷麼,如今確實是亂了些!”

    眾大臣心中凜凜,齊齊拱手道:“臣等有罪!”

    武則天又道:“既然亂了,各位愛卿身為宰執,就該及時求治,為朕分憂才是!”

    眾大臣再度拱手:“臣等謹遵聖諭!”

    武則天微微轉身,大袖一拂,道:“眾卿為國操勞,俱都白髮蒼蒼,偶有過失,朕又何忍加罪呢?今見眾卿,朕不免就想起了李昭德,李昭德為相,雖有過亦有功。如此大雪寒冬,想他一路奔波去往嶺南,必然更是辛苦,朕……心中不忍吶。朕想召他還京做個監察御史,眾卿家以為如何?”

    五大臣齊聲道:“陛下慈悲,李昭德必深感聖恩!”

    上官婉兒明眸一亮,喜上眉梢:“皇帝這是想告訴文武百官和魏王,要見好就收呀,連李昭德都放過了,還能追著武三思不放麼?那麼郎君也……”

    想到這一節,婉兒原本略顯落寞的臉蛋登時榮光煥發,恰如那枝頭新開梨花,粉淡香清,麗如晴雪。卻不料武則天臉色一沉,又道:“那楊帆心地品質原也是好的,可這一次,他懈怠職守,確有罪過,不可不予懲誡。就讓他……”

    婉兒一顆心又陡然懸了起來。

    武則天似乎也想不好該如何處治楊帆,不懲治他吧,無法向朝野交待。懲治他吧,他又是因為替武家辦事捅了漏子,武則天目光一轉,忽然看到那眼熱氣騰騰的溫泉,忽然有了主意:“嗯!讓他到龍門來,做溫泉湯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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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5 01:20:09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八章 走馬上任

  龍門山腳下,孤零零地站著幾名官員。

  山上山下,一片蒼茫,這已經是入冬後的第三場雪了,大地終於裹上了雪白的裘衣,白絨絨一片。

  山口這個位置,整個是山風呼嘯出入的地方,因此幾個身著綠、青官袍的小吏和幾個身著兩截衣的雜役站了沒多一會兒,就把手袖進懷裡,跺著腳兒,凍得臉蛋兒硬梆梆的了。

  一個穿青衫的中年人吸著鼻子,探頭探腦地向山外看了一眼,一陣山風恰好從山谷中吹出來,把雪沫子都捲進了他的脖梗。青衫人打了個哆嗦,趕緊縮起脖子,對旁邊一位身著綠袍、長著一隻鷹鈎鼻子、臉上無肉的老者說道:“薛湯丞,這兒風太大了,要不咱們回山裡去等吧,身子都快凍僵了。”

  那鷹鈎鼻子的湯丞也凍得臉色發青,肌肉僵硬,連表情都做不出來了,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邊跺著腳,暖和著身子,一邊道:“徐錄事,你要回就回,可別怪老哥哥沒告訴你,咱們這位湯監,你別瞧著如今是落難了,可人家上邊連著梁王和太平公主呢,刑部、吏部裡頭,人家都是風光過的人物,指不定哪一天就一飛衝天,依舊是威風八面。就算人家這一輩子都要蹲在這山溝溝裡,嘿嘿!”

  薛湯丞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能把刑部把持在手中,能單槍匹馬鬥垮御史台的人,你自己個兒心裡掂量掂量,那是怎樣的一個狠角色,你……得罪的起不!”

  徐錄事久在山裡,不問世事,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如這位薛湯丞多,一聽這話,登時緊張起來:“咱們這位湯監如此厲害?薛湯丞,你快給兄弟們說說,這位湯監究竟……”

  薛湯丞突然精神一振。眯著老眼向前一指:“來了!蘇掌固。快點迎上去看看,是不是咱們湯監到了。”

  徐錄事手搭涼蓬,向遠處迤邐而來的一行車隊人馬瞧了瞧,喃喃自語:“不會是湯監到了,莫不是哪位貴人要進山湯沐吧?”

  遠處一行人馬,確實不像是龍門溫泉湯監楊帆楊大人走馬上任。

  那一行人馬,車子足有四輛。周圍健馬雄駿、騎士英武,足有十餘名佩刀掛劍的侍衛護擁,瞧這排場、架勢,確實不像是一個小小的溫泉湯監就任。

  蘇掌固在大雪中跋涉著,還沒走出多遠,那一行車馬已經到了近前。十幾名侍衛肋下佩刀,傍車而行,一律是青緞子箭袖,羔羊裘衣、毛茸茸的白色羔羊風帽,身穿羔皮襖、系羊毛氈的斗篷,策馬揚武,英武矯健。

  四輛大車清一色的雙轅油壁輕車,都由兩匹健馬拉著。在這厚可盈尺的積雪中。居然也走得極快。

  車到近前,只見那漆得發亮的馬車。都打著暗青色的車圍子,車廂上的暗釘、簾鈎、轅頭包件,俱都是白銅打磨,閃閃發亮。

  一瞧這等氣派,薛湯丞也覺得這絶不可能是湯監大人到任了,一個小小的溫泉湯監能有這麼多的護衛隨從?別的不說,就那十幾名侍衛,個個都身著皮襖皮裘,不是王侯人家,都不可能給隨從置辦如此華貴的保暖衣物。

  來人是新赴任的湯監那得迎,如果是哪位貴人,那更得迎了,薛湯丞不敢怠慢,趕緊領著一眾隨員迎上去,畢恭畢敬地施禮道:“小人龍門溫泉湯監湯丞丞薛寧,未知是哪位貴人駕臨龍門!”

  頭一輛車上轎簾兒一掀,從裏邊走出一個人來,這人穿一領玄狐皮裘,外罩石青刻絲灰鼠披風,脖子上圍了一條雪白的狐尾風領,懷裡袖著一隻暖爐,身形頎長雄壯,五官英俊威武,可是因為這一身打扮,又有一種貴介公子的雍容和高雅。

  他看看這幾位凍得跟鵪鶉似的溫泉湯監的屬吏執役,很客氣地向他們點點頭,笑吟吟地道:“鄙人楊帆,這寒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有勞各位同僚遠迎了!”

  楊帆!

  此人還真的是龍門溫泉湯監的新任監正楊帆。

  一時間,薛監丞、徐錄事等同僚都有些無語了。

  再往前去就進了山谷,車子是駛不進去了,於是車子停在山腳下,大家只能步行進山。

  這時薛湯丞才明白後面三輛車上裝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車上有俏麗侍女兩名,那是三姐和桃梅,兩個小丫頭當初被選進楊家,就是因為生得清秀。這幾年在楊家吃得好穿得好,兩個黃毛丫頭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愈發顯得水靈、俏麗。

  此外,車上還有胖大廚子一名,小徒弟兩個,此外就是一堆書籍、一堆廚具、佐料,大人以及隨從的鋪蓋還有其他一些應用的雜物。瞧這架勢,不像是新任湯監到任,倒像是哪位豪門子弟郊遊。

  溫泉湯監的一眾同僚可是真開了眼了,這位新任湯監果然不是常人,這等排場,貌似前幾天河內王武懿宗前來龍門湯浴,享用溫泉的時候也不過如此了吧。

  武則天一句話,已然高居天官府郎中、權知侍郎職權的楊帆就從九重天上栽了下去,變成了一個從六品下的龍門溫泉湯監。

  這種貶謫對別的仕途正是一片坦蕩、春風得意中的人來說無異於五雷轟頂,縱然不致就此崩潰,也難免心生沮喪。可對楊帆來說卻全無所謂,憑他顯宗宗主的地位,就算根本不再做官又如何?

  如今做了這樣小官,反倒更利於他好生經營顯宗,否則每天必然要耗費大量精力處理朝廷政務。楊帆欣欣然先去吏部領了“旨授”,又去司農寺報到,因為龍門溫泉湯監是司農寺下屬的衙門。一應手續辦完,便來龍門上任了。

  眼下這種排場,卻不是出自楊帆的意思,而是小蠻心疼郎君,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怕他凍著餓著,所以才做了這許多的準備,弄得剛剛走馬上任的楊湯監,像是一個來龍門散心遊玩的王侯似的。

  此時,武則天及五大臣已經回了洛陽,楊再思正式被任命為宰相。原本李昭德獨攬大權,其他宰相形同擺設,如今朝廷對宰相職權重新進行分工,一番劃分之後,楊再思負責的就是吏部和工部。

  楊再思能管理吏部,這是半由天成、半是人為的結果。吏部是個管人事任命的實權部門,正常情況下宰相們當然願意掌管,可武周朝最叫人撓頭的就是人事。朝堂上的政治鬥爭,從來也沒有像武周朝這麼激烈、這麼頻繁的。

  朝廷大員換得比割韭菜都勤快,每一次都是因為各方勢力派系甚至女皇本人參與其中造成的政治清洗和傾軋,所以這個差使不好當。眼下更別說了,剛剛出了一樁大醜聞,眾宰相更加不願沾手,楊再思剛剛拜相,這份難為人的差使不給他給誰?

  不過楊帆擔心會出岔子,萬一哪位宰相利令智昏,非要搶這吏部呢?所以,他還動用了全部力量,一旦形勢的發展不是按照自己的預料進行,就從中進行干預、影響。

  從來也沒有人可以像楊帆一樣,在朝廷之下,擁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因為他的存在,山東士族、關隴世家的力量他都可以調動,太平公主的力量他也可以調動,這三股龐大的潛勢力,足以預防萬的一變化。

  結果,楊再思順理成章地分管了吏部,分工一結束,楊再思就開始向推舉他入閣的人還債,向皇帝提出建議:“提拔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擔任司功郎中,由他繼續負責南疆選官事宜!”

  前番這樁武氏族人大肆鑽營,謀奪南疆官位的醜聞令武則天很被動,她也急於了結此事,挽回影響,對楊再思的提議立即應允,在吏部沉寂了十年的趙乾,終於一朝得意,手掌實權了。

  事情還沒有完,楊帆一系列的舉動,乃至在朝廷中攪起了偌大的一場風雨雷暴,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這一刻,如今他的最終計劃,才算是剛剛開始實施。

  楊帆隨著溫泉監的人上了山,隨從僕役、侍婢廚子自去安排楊帆的住處,安置攜來的一應物件,薛湯丞和幾位小吏則陪伴著換好官服的楊帆巡視他統轄的範圍和管理的事務。

  薛湯丞叫薛寧,徐錄事叫徐林,最早去迎楊帆的那位掌固叫蘇劍秋。這溫泉監設有湯監一人,如今就是楊帆了。還有湯丞一人,就是他的副手薛寧,正七品下的官兒。此外還有錄事一人,府一人,史二人,掌固四人,余外就是普通的執役十二人。

  楊帆管著二十一個人,兩座山頭,是這有溫泉的兩座山頭兒上最最大的官兒,真是好不威風!

  “楊湯監請看,依照山勢,朝廷由上至下,分別在兩座山上建有宮室二十一處,供皇帝陛下和王侯們使用。湯監再請這邊走……”

  楊帆走進依山搭建的一片大棚,不由訝然出聲,只見裏邊一畦畦的沃土,種植著許多瓜果菜蔬,許多這個季節早已絶季、根本無法生長也很難在地窖里長期保存的蔬菜和瓜果,這裡應有盡有,那蔬菜蔥綠蔥綠的,比楊帆那件深綠色的官服還水靈。

  薛湯丞見他面露訝色,得意笑道:“咱們溫泉湯監,不僅掌管湯池,因為這裡有地熱溫泉,氣候溫暖,是以罩以棚蓋,種植瓜果菜蔬,可以逆季而生,專供皇室食用!”

  “嗯!好,好,當真奇妙!”

  楊帆點了點頭,便捏著下巴,開始琢磨如何弄點蔬菜瓜果回去給老婆孩子嘗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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