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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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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7 01:22:33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一十三章 遠遊而已

    旗旛招展,行伍絡繹,黑色的軍服、黑色的軍旗,如同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滾滾向北,殺向契丹。

    士兵們身著戰襖、頭戴皮盔,至少二分之一的士兵配備著牛皮鎧甲,整個隊伍混編有槍矛手、刀盾手、弓弩手,各種長短軍械的配備相當可觀,攻防戰力不容小覷。

    山坡上,小蠻和阿奴站在前面,奶媽子抱著小公子和小小姐站在後面,手搭涼篷,眺望著遠方行進的大軍,根本不知道她們的丈夫身在何處。

    任威站在旁邊,一張臉已經揪成了包子樣兒。

    若是依著他的意思,宗主自完成南疆選官的任務時起,就該趁勢辭官,堂堂“繼嗣堂”宗主,就該運籌於帷幄之中,暗導天下大勢。

    如今可好,皇帝一聲令下,他們的宗主也不得不上了前線,由於身在軍伍,“繼嗣堂”倉促之間根本沒有辦法插手,想在他身邊混入幾個侍衛也不成。

    任威只能自我安慰:“萬馬千軍中,真要起了大戰,便是混入百十個侍衛,也起不了作用。再者說,小小契丹而已,朝廷十六萬大軍,必定馬到功成,宗主身為將官,不致親臨矢石,應該不致有什麼危險……”

    阿奴眺望著絡繹不絶的軍隊,咬一咬薄薄的下唇,忽然對小蠻道:“小蠻,我想隨大軍而去,說不定有機會就近照顧郎君。”

    “這怎麼行!”

    小蠻驚訝地看向阿奴:“阿奴,你不曾在軍旅中待過,不知軍紀的森嚴,你不在軍籍,是根本混不進去的。以郎君現在的軍職,又沒資格自配私兵。大軍十餘萬人呢。到了遼東一旦打起仗來,你連他在哪兒都不知道。”

    阿奴憂心忡忡地道:“這我知道,只是,一路跟著他,我更放心一些。我擅長易容潛行之術,如果有機會,也未必不能到他身邊,多一個自己人總能多一分照應。你要照顧孩子,分身不得。讓我去吧。”

    小蠻想了想,用力搖了搖頭。

    她和阿奴經歷不同,如今的身份也不同,讓她很難答應阿奴的要求。

    她曾長期在軍伍中生活,雖說只是內衛。不曾打過仗,可是軍伍中的規矩、紀律她是清楚的,在她看來,阿奴的想法荒唐之極。而且,楊帆走時把整個家都交給了她,如果她答應阿奴隨楊帆而去,萬一阿奴有個三長兩短。她如何向楊帆交待。

    阿奴顯然不是一時興起,一見她不肯答應,忙向古竹婷使了個眼色,古竹婷便湊上來。幫著阿奴說服起來。看這樣子,要隨軍而行是阿奴早和古竹婷早就商議好了的。兩個人在山坡上,就對小蠻展開了水磨功夫……

    武則天及時處治了來俊臣,得以讓滿朝文武把精力放回到平遼東之叛上面。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大軍終於得以出發。點將的時候。武則天忽然想到了女兒太平的要求,於是一道旨意,把他也調回了軍伍。

    楊帆此時正率領著他的隊伍隨同大隊人馬前進,楊帆被任命為一團校尉,他這支人馬是從各地折衝府抽調出來的精兵組成的,說是精兵,也不過是銼子裡拔大個而已。

    “府兵制”已經漸趨崩壞,朝廷如今已經漸漸開始施行募兵制。左鷹揚衛將軍曹仁師、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新任司農少卿麻仁節等所率人馬就是禁軍和募軍,是精鋭部隊,作為先鋒。

    而楊帆所在的這一支部隊以府兵組成的衛軍居多,作為預備隊,是後路軍,由行軍大總管燕匪石和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統領。

    楊帆這一路人馬雖是從各地府軍抽調上來的士卒彙編而成,但是整個部屬架構也是齊全的,別駕、長史、六曹尉、參軍,一應俱有。一路下來,楊帆和幾名部屬都已相互熟悉了,這時正一邊趕路,一邊信口談笑。

    別駕史睿道:“小小契丹,竟勞動這許多名將、如此龐大的一支軍隊,朝廷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殺雞也用牛刀!”

    長史雲孤帆勸道:“史別駕不可大意,聽說那契丹兵卒驍勇善戰,營州府被他們一攻即克,陣斬營州都督趙文翙,旋即又攻下崇州,活捉唐龍山軍討擊副使許欽寂,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錄事參軍唐濤不以為然地道:“雲長史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契丹人攻無不克,那是因為邊軍無能。我朝邊軍,除了隴右軍善戰,其他各方邊軍根本不堪一擊。他們平時維持一下邊地治安、抓抓走私的邊民還成,打仗?他們差得遠啦!”

    別駕史睿和六曹尉馬上附和起來。

    唐朝的邊軍系統採取的是世襲軍戶制,這和明朝的衛所兵差不多,第一代都是能征善戰的軍士,定居該地,建立軍戶,朝廷免除他們的稅賦徭役,但是作為代價,他們每戶必須世代出丁,進補上代邊軍的缺額。

    這樣的軍隊,幾代之後就退化了,像西域地區年年打仗,邊軍的戰鬥力還非常可觀,而遼東地區自建國以來很少發生大的戰事,很多邊軍士兵自打接過父輩傳下來的兵器,就壓根沒打過仗。

    再加上世襲的邊軍將領吃空餉,兵員不足,有些人家父輩疼惜兒孫,遲遲不肯交班,以至兵員老化,各種問題不斷,所以根本談不上多大的戰鬥力。因此,現在朝廷的各個軍隊系統中,是府軍瞧不起邊軍,募軍瞧不起府軍,禁軍瞧不起募軍。

    楊帆聽了部下們的議論,說道:“契丹人甲冑不全、兵器殘破,固然不假。可是他們身居苦寒之地,以遊牧和狩獵為生,所以天生就精於騎射,悍勇好鬥。如今聚而成軍,戰力不可小覷。須知驕兵必敗,小心為上!”

    楊帆是一團主將,身居校尉,眾將官不好反駁他的意見。於是紛紛稱是。

    別駕史睿笑道:“末將聽說,楊校尉昔年在隴右的時候,曾經於明威戍率五千邊軍在十萬突厥兵馬的追擊下安全撤出飛狐口,折損不過三分之一,又協助婁大將軍智退突厥兵馬。校尉如此精通軍事,我等有幸在楊校尉御下,此去遼東,必可建功立業!”

    楊帆自家事自己知,哪敢以精通兵法的百戰之將自居。連忙擺手,謙遜地道:“那都是以訛傳訛,當不得真。突厥有十萬大軍不假,不過當時突破飛狐口關隘衝進關來的尚不足兩萬,我們撤退途中。又占了地利,這才從容撤回明威戍。”

    “如今上面有各位久經戰陣的大將軍統領全軍、調兵遣將,咱們一營之兵,份內之事只是在大將軍的統領之下,明號令、嚴軍紀,奮勇殺敵便是。說到建功立業,以我朝廷兵威之盛。你我袍澤同心協力,卻也不難!”

    眾將都很樂觀,齊齊應聲。

    這時,長史雲孤帆忽然把手一指。欣然道:“快看!燕大總管來了!”

    楊帆等人回頭望去,就見帥旗飄飄,上書斗大一個“燕”字,彷彿突兀的洪流當中。驟然湧進一股新水,於行進的軍隊當中。劈開浪濤滾滾而來。行進中的府軍官兵紛紛閃向驛路兩旁給他們讓開了道路。

    楊帆見狀,忙也撥馬閃到路旁,與麾下眾將一起策馬肅立,恭送燕大總管的人馬過去。

    這才是一支真正的精兵,軍旗獵獵如火,足有八百名鐵甲騎士,騎在雄健無比的高頭大馬上,甲冑鮮明,鞍韉整齊,佩刀掛盾,高執紅纓長漆槍,銀亮的鋼槍尖刃,寒光閃爍,十分威武雄壯。

    史睿、雲孤帆等人都很羨慕地看著這支燕大總管的親軍,他們統一身著鐵鎧,外罩半臂戰袍,肩上挎著戰弓,腰佩短刀,牛皮箭壺,鞍側掛著一面黑色生漆的牛皮騎盾,繪著猛獸的圖案,一桿紅纓長槍血槽宛然,閃著猙獰的幽光。

    反觀楊帆這一路府兵,那就完全不可比了。

    他們牽的馬有高有矮、有肥有瘦。馬背上掛著自備的糧袋、灶具、氈衣、睡袋。刀劍和弓箭、甲冑制式混亂,並不統一,有的人根本沒穿皮甲,有的人雖然身著半身甲,但皮甲很久沒有上油保養了,漆光已經磨去,皮甲已經皸裂,肩頭還開了線。

    威風凜凜的前導親軍過去,“鋼鐵俠”就金光閃閃地出現了。

    全套的簇新的明光鎧,由頭到腳把燕大總管包裹起來,使他在陽光下就像一具閃閃發光的金甲神人。銅色的鱗片狀的護腮和護頸把他的臉也擋了起來,只能看到一隻鷹鈎鼻子和一雙鋭利威嚴的眼睛。

    直到他從楊帆面前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楊帆都沒看到他的長相,只記住了那隻鷹鈎鼻子。

    許多府軍新兵嘖嘖讚歎,艷羨不已,有些打過仗的老兵牽著他的老馬,卻在不屑地吐唾沫:“呸!一看就是些沒打過仗的新兵蛋子,神氣什麼。離遼東還他娘的遠著呢,一個個身披重甲,看著威風,用不了多久就得人困馬乏!”

    楊帆的耳朵夠尖,聽見這些老兵不屑一顧的唾罵,臉上不由一熱,因為他剛才也在心裡讚歎呢。剛剛他還同那些嘖嘖讚歎的士兵一樣,震撼於這支隊伍的威武雄壯,此時聽那老兵一言,才覺得燕大總管似乎也不怎麼懂得軍伍中事。

    不過,楊帆策馬路邊,看看絡繹不絶的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浩浩蕩蕩,無邊無沿,不禁又信心大增。

    也許那位燕大總管同自己一樣不諳兵法,不過這支隊伍還有左鷹揚衛將軍曹仁師、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這可都是能征善戰、久經沙場的老將,以此雄軍,大軍到日,叛亂怕不旦夕可平。

    是以,此去遼東,於他而言,不過遠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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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一十四章 反軍

    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水,靜靜地淌向遠方。河邊,有人刷洗著馬匹,有人赤裸著身子在齊腰深的河中間洗澡,時而會撩起河水,戲弄同伴,傳出陣陣爽朗的笑聲。

    河邊是一棵棵垂柳,嬝娜的枝條把一片片新綠湖水般蕩漾開去,林中可以看到許多馬匹,還有牛羊,許多人也在林中進進出出。

    忽爾,遠處有一騎飛馳而來,踏得白細沙的地面濺起一路輕塵。河邊有人手搭涼蓬向飛騎來處看去,很快就放鬆了警惕,繼續做自己的事。來人只有一騎,而且穿著和他們一樣的服裝,顯然不是大周朝廷的兵馬。

    那人騎著馬,很快來到綠柳叢旁,俐落地躍下戰馬,從馬背上扯下那條破舊的羊皮褥子扔在地上,那馬背上沒有馬鞍,扯下那條羊皮褥子之後,就光溜溜的只剩馬背了。那人拍拍馬頸,由著它自行去尋覓鮮嫩的野草,自己快步向柳樹林中走去。

    “無上可汗,大元帥,朝廷發兵了!”

    那個剛剛跑進柳樹林的大漢找到了他們的統領,在柳樹林中央,鋪著幾條羊皮氈子,正有幾個大漢盤膝坐在羊皮氈子上說著什麼,一聽他的聲音,紛紛站了起來。

    一個臉頰瘦長的老人,頜下的鬍鬚已經花白,頭上盤著一條花白的大辮子,此時已快到夏天,他還斜披著一件羊皮襖,羊皮襖已經很破舊了,羊毛半禿,看起來就像一條癩痢狗的狗皮。這人就是松漠都督府都督、契丹大賀氏部落聯盟的首領李盡忠。如今他已揭竿造反,自封無上可汗。

    在他旁邊,站著一個同他年紀相仿,也是六旬上下的老人。這人比李盡忠的身材魁梧一些,一張方正的臉龐,頭髮鬍鬚皆已花白,濃重的眉毛卻仍呈烏黑色。雜亂的眉毛顯出幾分凶厲之氣,這人就是被李盡忠任命為大元帥的孫萬榮。旁邊那幾位大漢,都是依附於他們的契丹各部的首領。

    李盡忠解下腰畔的水囊,向那斥候扔過去,沉穩地道:“不急,先喝口水!”

    那斥候接過李盡忠扔來的水囊,咕咚咚地灌了一氣兒,一抹嘴巴,說道:“可汗。唐人發兵十六萬。以左鷹揚衛大將軍曹仁師、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司農少卿麻仁節為第一路軍。率禁軍和募兵共計十萬大軍先行。

    另以燕匪石為行軍大總管,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為副帥,率領府軍精鋭及輜重兵為第二路軍。兩軍之間相隔約兩日路程。

    我還打聽到,他們的女皇帝打算派梁王武三思為榆關道安撫大使。納言姚躊為副使,率第三路軍策應。只不過第三路軍還沒有出發,現在還不知道第三路軍準備派出多少人馬。”

    眾首領聽說朝廷要派出三路大將,先期趕到的就有十六萬之眾,不禁有些驚慌,許多人露出怯意來。李盡忠將他們的反應都看在眼裡,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淡淡一笑,揶揄地道:“朝廷還真是看得起咱們!咱們滿打滿算不過七萬人,缺衣少甲,器仗不全,朝廷居然派出了這麼多的兵馬!”

    他霍然轉身,看看各部首領,大聲道:“唐人不拿咱們契丹人當人看,對待咱們都不如對待他們自己家裡的牲口。去年冬天,咱們遭了災荒,他趙文翙是怎麼做的?不但不予一粒糧米賑濟,反而趁機逼咱們賣兒鬻女。

    咱們那些花兒一般俊俏的好女子,被他們姦淫欺凌,當牛作馬!咱們的牛羊,被他們廉價換去,好不容易熬過了冬天,咱們今春甚至沒有足夠的牛羊來放牧,怎麼辦?到了今秋,咱們還得繼續被他們敲榨,直到榨乾咱們的骨髓!”

    李盡忠一席話,說得那些部落首領們想起所受的種種欺壓,一個個滿腔氣憤,胸膛起伏,呼吸急促,臉孔都脹紅起來。

    李盡忠揮著手道:“咱們契丹歸附了大唐,可唐人從不曾把咱們當自己人,甚至不拿咱們當人看!除了欺壓凌辱,還是欺壓凌辱,就算是各部首領,在他們的邊將面前,也只有牽馬墜鐙、為奴作婢的份兒,咱們忍了,一次又一次地忍了,忍得咱們要亡族滅種沒有活路了!咱們還怎麼忍?”

    孫萬榮接口道:“可汗說的是!咱們再忍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拼下去,或許還有一條活路!最不濟,也要讓朝廷知道,就算拿咱們當牲口,也得給口吃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咱們不做那逆來順受的馬羊,要做就做草原上的蒼狼!”

    李盡忠大聲道:“朝廷派來大軍了,你們怕?對!我也怕,可是怕有用麼?咱們不反,還不是死路一條!起兵的時候,咱們心裡頭就清楚朝廷有多強大,派來十六萬大軍沒啥稀罕,便是百萬大軍,朝廷也拿得出手!咱們就這一條性命,就像是拿著雞子兒跟石頭碰,可咱們至少拼過了,咱們的女人孩子、咱們的子孫後代,不會戳咱們的脊樑骨!”

    憤怒的首領和周圍的族人怒吼起來:“可汗說的是!拼是死,不拼也是死!咱們契丹漢子,寧可站著死,絶不窩窩囊囊的做奴隷!”

    李盡忠滿意地點點頭,放鬆了表情,朗聲一笑道:“說到死,咱們自是要抱著一死的信念,可真要打起來,咱們也未必就一定會敗!營州咱們不是打下來了麼,崇州咱們不是也打下來了麼?

    前幾天打檀州(今北京附近),被清邊道副總管張九節憑著城高牆厚把咱們擊退了,可也只是擊退而已,他敢派出一兵一卒追趕麼?他們派來了十六萬大軍,這是十六萬頭虎狼還是十六萬隻羊要打過了才知道,誰想做孬種的,我李盡忠不攔著。你現在就可以走!”

    眾首領激憤地道:“可汗!你儘管下令吧,咱們契丹人沒有怕死的孬種!”

    孫萬榮喚過那斥候道:“來,你跟各位首領說說唐軍的詳細情形,咱們商量個對策出來!”

    唐軍的行動很好打聽。而契丹人則不然。他們是一個個遊牧部落,本來就遊走不定,分分合合的,對外的封閉性也好。再加上邊地漢人普遍把他們看得低人一等。和他們一向少有來往,因此對他們瞭解有限。

    斥候把他瞭解到的唐軍情形詳細說了一遍,又道:“可汗,大元帥,唐人的女皇帝還下令,把可汗的名字改叫李盡滅,把孫大元帥的名字改叫孫萬斬呢!”

    孫萬榮輕蔑地一笑,對眾首領道:“我少年時為質子,曾長住長安與洛陽。對這個婆娘瞭解的很。這婆娘有三大愛好。殺人、改年號,替別人改名姓。王皇后被她害死後,王氏族人全都改姓蟒氏。蕭淑妃死後,蕭氏家族全都改姓梟氏。

    越王李貞反過她。李姓一族就被她改姓虺氏了。這婆娘毒死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女兒,又嫁禍給她的四個堂兄,殺了四個堂兄後,把他們的子孫都改姓蝮氏!嘿!你們瞧瞧,這和那些與人結了仇,便在家裡咬牙切齒地詛咒別人的婦人有什麼區別?這是唐人的皇帝還是一個巫婆?哈哈哈……”

    眾首領哄堂大笑起來,李盡忠笑著道:“好啦好啦,由她說去!我李盡忠滅不滅,可不是她那婆娘詛咒幾聲就行的。孫萬榮是不是孫萬斬,那也要看他們能不能打勝仗,咱們現在就好好商量商量,這一仗怎麼打。”

    契丹首領駱務整建議道:“唐軍勢眾,我們不如避其鋒芒,退入草原,牽著他們的鼻子走。他們有十六萬大軍,輜重是個大問題,只要拖他們幾個月,再伺機斷他們的糧道,他們將不戰自潰。”

    李盡忠搖搖頭,道:“經過去冬的災荒,又被那些天殺的邊將一通勒索,我們的牛羊已經不足以保證族人的生存。搶來的糧草不夠我們吃到冬天的,如果唐軍趕到,分駐各處城池要隘,不肯隨著我們在草原上兜圈子,只消熬到冬天,我們沒有吃的,又攻不下他們的城寨,那時不用唐軍殺,咱們就要凍餓而死了。”

    另一位契丹首領何阿小沉思片刻,用柳枝在地上畫著地形道:“即然這樣,那我們不如集結兵力,在黃獐谷阻攔他們。黃獐谷地形狹窄,擺佈不開大軍,只要我們能守住谷口,他們就過不來。”

    駱萬整反駁道:“那有什麼用,唐人有十六萬大軍,如果我們死守黃獐口,他們就算過不來,咱們也要被拖死在那兒,檀州、涿郡等地還有唐人兵馬,如果他們獲悉援兵已到,集結兵馬自背後攻擊,咱們就要腹背受敵,困死在黃獐谷裡,想逃都逃不了。”

    何阿小想想也是,不由泄了氣,丟下用柳枝道:“避也不成,阻也不成,那該怎麼辦?”

    孫萬榮撫著鬍鬚,蹙眉沉思半晌,忽然道:“阿小這個主意,我看其實未必不可用,只不過,要變通一下!”

    李盡忠素知孫萬榮多謀,急忙問道:“你有什麼好主意?”

    孫萬榮道:“唐人素來狂傲,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此謂驕兵。我這個主意就是要利用他們對我們的不屑一顧,若是運用得好,說不定我們能把這一路唐軍全部吃掉,可若失敗的話,做誘餌的人馬將有去無回!所以,我需要一路敢死之士!”

    孫萬榮的目光從眾首領身上一一掃過,冷肅地道:“誰肯當此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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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一十五章 福將馬橋

    大周第一路軍十萬兵馬浩浩蕩蕩不絶於途。路旁,一個臨時紮起的軍帳中,左鷹揚衛大將軍曹仁師、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司農少卿麻仁節等一眾將領正對著案上一張地圖商討著軍情。

    曹仁師道:“剛剛收到的情報,契丹叛軍攻打桓州失利後,向東流竄襲擊平州,平州守軍不多,不敢出城決戰,故而死守城池。契丹人攻城器械不全,攻打平州受阻,現在又在向盧龍方向移動!”

    司農少卿麻仁節不懂軍事,主要是掌管後勤和軍功,聞言問道:“我軍現在哪裡?”

    張玄遇在地圖上一指,道:“我軍剛剛趕到馬城,再往前去,經黃獐谷,便可直達盧龍,解盧龍和平州之危!”

    麻仁節看了看地圖,沉吟道:“原來如此,盧龍向東,是汪洋大海,契丹叛軍是不會向那邊逃的,須防他們再度西竄才是!”

    曹仁師微微一笑,道:“麻少卿說的是,所以本帥打算派八百里快馬,急調檀州、鮮州、歸順州和薊州各出一路兵馬,向石城方向靠攏,與我軍一起,對契丹叛軍形成合擊之勢,務求將其全殲於盧龍境內。”

    張玄遇道:“契丹一旦失利,東向不可,西向有我大軍阻截,至於我們這一方,他們若想戰,無異於以卵擊石,那麼,他們就會向北逃,逃入奚族地盤。”

    曹仁師想了想道:“我以為,可以再派一路信使聯絡奚王。命其出兵,沿盧龍塞一帶憑堅而守,絶不可放契丹一兵一卒進入奚族領地!奚族是我朝屬國,雖然常有陽奉陰違之事。在朝廷雄獅之前,又豈敢公開包庇這些亂臣賊子。”

    麻仁節擊掌笑道:“如此就萬無一失了,契丹主力可於此一役之中全殲之!”

    眾將領皆微笑不語,以朝廷十萬精鋭之師。攻打號稱十萬實則不過六七萬人的契丹人,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手到擒來之事。

    黃獐谷是朝廷兵馬赴援盧龍的捷徑,如果不經此谷,那麼朝廷大軍就要從群山之中繞行,至少要耽擱十餘日功夫,這麼長的時間,足夠契丹人聞風逃逸了,因此主意一定。曹仁師馬上派了一路騎兵。搶在大隊人馬前面急赴黃獐谷。佔據這塊戰略要地。

    誰知黃獐谷口早就駐紮了一支契丹人馬,當朝廷的先鋒大軍馬不停蹄地趕到黃獐谷時,遠遠就見山頭飄揚著一面破破爛爛的蒼狼大旗。先鋒兵馬不由大吃一驚,立即原地紮下營來。派人急向中軍稟報。

    曹仁師聽說契丹人在黃獐谷已經駐有兵馬,一面命大軍加快行軍速度,一面傳令,命先鋒先嘗試性地攻打黃獐谷,探察一下契丹人的實力。先鋒郎將武成昭得到將令,馬上命旅帥馬橋率所部作試探性進攻。

    馬橋是第一次遠征作戰,一路上興奮不已,待將令下達,卻又沒來由地忐忑起來。雖然整個軍中對契丹人都是不屑一顧的態度,似乎大軍一到,彈指間就能讓契丹人灰飛煙滅,可他畢竟是第一次上戰場。

    馬橋謹慎萬分,先對黃獐谷做了一番偵察,發現這山谷中間一條穀道,雖不算十分狹隘,但是全在弓弩射程之內,因此除了把兩側敵軍拔除,大軍難以通過。而這山谷一側山峰陡峭、壁立如鏡,易守難攻,另一側山坡並不陡峭,但是契丹守軍也相應增加了許多。

    這條山坡不算陡峭,騎兵本可以一衝而上,只可惜那不算陡峭的山坡上全是鬆動的碎石,就算步行也不容易,更不要說騎馬衝鋒了,他的騎兵到此全無用武之地,必須得棄馬步戰才行。

    馬橋是頭一次帶兵打仗,所以十分謹慎,他按照從軍中學來的兵法,先詳細勘察了一番地形,瞭解清楚要攻佔的目標之後,便開始調配兵力。

    馬橋本部兵馬都是騎兵,他令全部騎兵下馬,將馬匹交給少數士兵看管,然後將士兵分成三隊,第一隊是刀盾手,第二隊是弓弩手,第三隊是長槍手兼弓弩手。

    第一隊刀盾手作為主攻兵力,第二隊弓弩手協同刀盾手作戰,作為反壓制契丹人弓箭手的遠程打擊力量,第三隊則為長槍手兼弓弩手,作為預備隊。

    如果進攻順利,則第三隊投入戰鬥,迅速鞏固已佔領的陣地。如果進攻部隊沒有進展,那也達到了偵察守軍實力的目的。如果先攻佔了敵人陣地,再被敵人反衝鋒壓制下來,那麼第三隊就負責掩護袍澤撤退,避免在撤退中遭受重大傷亡。

    至於另一側陡峭山壁,馬橋決定先棄而不顧。隔著中間一條穀道,對面山崖上射來的弓箭已經大部分失去殺傷力,不如先取一側,站穩腳跟後再攻取另一側山頭。馬橋的安排中規中矩,一切安排已定,馬上命人擂起戰鼓,向山上發起了進攻。

    這座山坡不夠陡峭,山上的契丹人無法利用滾木擂石來抵擋唐軍,只能靠弓箭阻敵。馬橋的兵是騎兵,但是大唐的兵不管什麼兵種,人手一具戰弓,弓弩方面並不欠缺,而作為禁軍精騎,他們又配備了騎盾、橫刀、長槍甚至投槍,集多兵種於一身,完全能勝任馬橋安排的作戰任務。

    戰鼓聲中,馬橋一聲令下,刀盾手們便以騎盾護住要害,手提橫刀,踏著那些鬆動粗棱、嚴重阻礙行動速度的碎石一步步向山坡上逼近,弓弩手緊隨其後,以刀盾手為屏障,準備遠程壓制。

    作為預備隊的長矛手兼弓弩手也隨之行進,至半山而止,準備依據戰場形勢來決定是進攻還是掩護戰友撤退。

    雙方一進入對方的弓弩射擊範圍,一枝枝利矢便攸忽來去,開始對射。馬橋一手持盾一手持刀。親率刀盾手衝在最前面,他們彎著腰,用騎盾護住身體要害,在後方弓弩手的掩護下向山頭逼近。

    山上的箭矢並不密集。完全被朝廷兵馬的箭矢壓制住了,契丹人的箭準頭雖然不錯,勁道也嚴重不足,馬橋的盾面上被射中幾枝利箭。只把盾牌一晃,有的箭矢就掉了下來,馬橋不禁大奇:“不是說契丹人以遊牧、狩獵為主,最擅長的就是弓弩麼,這麼軟綿綿的力道,就算射在身上,怕也很難致命吧!”

    馬橋原本擔心契丹人的弓弩厲害,此時見契丹人的箭術不過如此,勇氣倍增。馬上下令加快進攻速度。等他們快衝到山坡上時。山坡上原本稀落的箭矢乾脆停了,馬橋立即加快速度,第一個衝進契丹人的防線。揮起橫刀,衝殺起來。

    等他衝進敵群這才發現。山上的守軍不過數百人,使用的兵器雜亂破舊,綉蝕斑斑的長刀、糞叉、木棍,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敵軍個個衣衫襤褸,面有菜色,動起手來軟爬爬的幾乎沒有什麼還手之力。

    馬橋的刀法在軍中也算一等一的高手了,眼見敵軍戰力不強,他乾脆棄了騎盾,以雙手舞刀,一路衝殺過去,身疾如虎,刀快如風,並不與敵糾纏,只是儘量製造混亂,為他的人馬衝上山坡製造條件。

    很快,全部刀盾手都衝上了山坡,繼而弓弩手也拔出佩刀加入了戰團,守在半山腰的預備隊一見如此情況,馬上按照原先的安排向山坡上衝去,可是還沒等他們加入戰團,山上那些叫花子似的契丹兵就崩潰了:“不要打了,我們投降!我們投降!”

    有一個開頭喊投降的,整個山坡上的抵抗馬上就化為烏有,除了少數人還想逃逸到密林中,結果被周軍的箭矢射中外,其餘的契丹人都跪在地上,雙手高舉武器,向周軍投誠。

    武成昭是武氏家族的一個遠房親戚,仗著家族的關係在軍中做了一名旅帥,接到上鋒試探性進攻的命令後,他也是心中打鼓,所以才命馬橋進攻,而他按兵不動,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不曾想馬橋以一旅之師,順順噹噹地衝上了山坡。

    當週軍揮舞著戰旗,在山坡上向山下示意的時候,武成昭目瞪口呆,繼而便是懊惱不已,早知契丹人如此不濟事,這戰功該搶到自己手裡才是。

    眼下這麼多人看著,這樁功勞是不可能明搶了,只能盼著馬橋那廝能懂點事兒,在戰報上重點提一提他這位前鋒主將。

    山坡上,馬橋笑的合不攏嘴。

    他這是第一次指揮打仗,而且是第一次衝鋒陷陣,參與作戰。

    接到命令的那一刻時,他雖面上冷靜,心裡不知有多緊張,一顆心怦怦直跳,好像擂鼓一般,既有初次參戰的緊張皇恐,又有獨自指揮一路人馬的不自信。但是當他衝上山鋒,砍死第二個人的時候,這一切的不安、一切的惶恐,就已被他拋到九宵雲外了。

    戰士,必須要經受戰場的洗禮才能成熟起來,這一戰打下來,馬橋已迅速具備了一位將領應該具備的心理素質。而手刃七人的戰績,也使他再也不會出現砍死第一個敵人時,鮮血噴了他一臉,馬上驚慌跳起忘了迴避,險些挨了另一個敵人一刀的事情。

    “現在我該幹什麼?對對對,想起來了……”

    咧著嘴傻笑半晌的馬橋終於想起了軍中老將教給他的一些常識:現在應該馬上檢查敵人的裝備,瞭解敵人的情況,向俘虜訊問敵軍的情形,以備主帥作為下一步行動的參考。

    武成昭又等了半天,確信山上沒有伏兵,這才揮軍上山,佔領這個制高點。當武成昭帶著很難說是高興的笑容登上山坡的時候,只來得及參加了馬橋的審訊,通過審訊,他們很快搞清楚了敵軍的情形:

    契丹叛軍共六萬七千餘人,攻打檀州失利後,一路東逃,殺到平州城下攻城再度受挫,被迫又轉向盧龍。因為長途奔襲,無法得到補給,他們的糧草已經耗光,箭矢也即將耗盡,馬橋攻山時遭遇的稀稀落落的反擊,就是因為契丹人平均每人只剩下不到五枝箭矢。

    契丹人並不知道朝廷已經派來了大軍,否則他們也不會只派這麼點人守在黃獐谷,只是他們的主力正在攻打盧龍,而黃獐谷是他們背後唯一的通道,他們擔心有朝廷兵馬突然自背後殺至,派一路人馬在此防守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不過官兵到時,他們已經派人回去報信了。

    他們之所以搏鬥無力、箭矢無力,原因也很簡單,他們沒有力氣。

    在他們駐紮的山頭上,馬橋沒有找到一粒糧食,而馬橋他們兵臨山下時,他們正在煮飯,還沒來得及吃。馬橋聽說後親自去查看了他們還沒煮熟的那鍋飯,裏邊計有老鼠兩隻、野貓一隻,另有野菜一鍋。

    武成昭對此嗤之以鼻,在他看來,根本不需要再去檢查,只看這些契丹人一個個面有菜色,站都站不穩的樣子,他就相信這些人早就斷糧了。

    首戰第一功讓馬橋搶了,這令武成昭大為不滿,他決心親自打第二仗,攻取另一側山頭。而兩個山頭都屬於契丹人的第一個前沿陣地,只要打下另一座山頭,他就可以把兩戰混為一戰,首功就是他的。

    於是,武成昭一面把審訊得來的情報迅速報回中軍,一面準備親自拿下另一座據說有五十人據守的險要山峰。

    這時候,沒眼力件兒的馬橋居然向他建議先對山上的契丹人招降:“郎將,契丹人既然饑腸轆轆,箭矢不全,恐怕沒有信心守得住那座山頭,尤其是咱們已經佔領了這裡,依末將看,不如派人上山招降,若能不動兵戈而勝豈非更好?”

    武成昭聽後,臉色更難看了,可是若能招降當然不需動武,那座山頭雖然守敵不多,勝在險要,契丹人雖然餓得前胸貼後背,推石頭的力氣還是有的,光是從那山上扔石頭下來,也能砸死不少人,他總不能讓人覺得他不在乎將士性命吧。

    武成昭眼中閃過一道凌厲的寒光,冷冷下令道:“好!本將軍就派你上山勸降,你去告訴他們,凡投誠者,本將軍既往不咎。否則,攻上山去,殺個乾乾淨淨、雞犬不留!勿謂本將軍言之不預!”

    馬橋沒想到武成昭竟然派他上山招降,主意是他出的,如今將軍既有吩咐,馬橋只好硬著頭皮拉過一個年歲很大的契丹人,向他說明朝廷招安的良苦用心。

    那契丹人聽了連連點頭,答應與他一同上山招降,馬橋便打著一面白旗,與那契丹人沿著山間陡峭的小路,向對面山頭爬去。

    武成昭站在山上,手按長刀,看著漸漸消失在對面山頭的馬橋背影,心中冷曬:“契丹人不過是一群未開化的蠻子,哪會遵守什麼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規矩,他們若肯投降還罷,若是不降,就憑我要屠山的這道命令,就能先砍了你的狗頭!”

    武成昭暗自想定,一抹邪異的冷笑便勾上了唇角,他再一抬頭,就見對面山頭一面白旗正向他招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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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一十六章 狼煙起

    曹仁師、張玄遇、麻仁節督促中軍正加緊趕路,前方忽然送來武成昭的戰報。曹仁師一見戰報,不禁愕然:“我倒小看了這個武成昭,想不到他只以一路人馬,便先行攻克了黃獐谷口。”

    張玄遇接過戰報,仔細看了看,興奮地道:“好!我們應該迅速進軍,直取李盡忠後路,殺他個措手不及,若能與盧龍守軍裡應外合,不等檀州、歸順州等地兵馬趕到,便能全殲叛軍!”

    麻仁節站在他旁邊,也把那封戰報看了看,疑道:“會不會其中有詐?那是一條峽谷。僕雖不曉兵法,不過也知道這種地方最易設伏。”

    曹仁師搖頭道:“麻少卿,你太高看契丹人了,他們哪懂什麼兵法。你看,根據契丹人的口供,他們攻打平州失利,如今正攻打盧龍,這和我們先前得到的情報是一致的。再者,黃獐谷口守軍箭矢人均不過五枝,個個面有菜色,早已斷糧多日,這也是前鋒證實了的。”

    張玄遇道:“還有,黃獐谷的地形,本將軍曾經瞭解過,那條大峽谷呈葫蘆狀,只適合堅守谷口,中間一段頗為寬闊,不宜埋伏,而峽谷長度超過二十里,如此綿延的戰線,契丹人只有不足七萬人,若想埋伏大軍一是兵力不足,二是這麼多人馬埋伏在兩側,絶對會被發現!可若太過分散,又起不到伏兵應用的作用。”

    麻仁節本不懂兵法,一聽兩位大將軍都如此說,當下不再多言。

    曹仁節馬上下令,三軍全速奔赴黃獐谷。

    曹仁師率軍趕到黃獐谷,親自訊問降卒。他在軍中多年,也曾打過幾場險惡的大仗,真饑還是假餓,根本瞞不過他的眼睛。曹仁師一瞧那些契丹兵卒形銷骨立、面有菜色、小腿浮腫,饑餓之狀確非假裝。

    張玄遇也對另一側峭壁上招降來的契丹人進行了檢查。這一側的契丹人是未曾作戰直接投降的,他們箭袋之中的矢箭確實不多,因為他們守的那一側山鋒險要,甚至一人只有三矢,還不及被破陣的另一側山頭上的契丹人所攜的箭矢為多。

    他又派人上山探看,懸崖邊確實堆砌了許多大石。曹仁師綜合了這些情況再不懷疑。便與張玄遇匆匆計議了一番,他們的先鋒兵馬趕到時,契丹人的眼線已經趕回去報信了,但是距現在的時間最多也不超過兩個時辰,如果大軍立即疾進,那麼完全可以搶在契丹人剛剛得到消息時就突然出現在他們的後陣。

    就算時間稍晚一些。契丹人不及周軍訓練有素,想要把攻打四城的兵馬聚攏起來,整軍撤退,時間也遠遠超過兩個時辰,只要立即兵出黃獐谷,也足以在他們逃走前追上他們。而且契丹人如果已經開始逃跑,奇兵天降的周軍主力將更易展開一場一面倒的大屠殺。

    戰機稍縱即逝。事不宜遲,應當立即出發。

    曹仁師果斷下令,集合所有騎兵,以最快的速度穿過黃獐谷,死死咬住契丹叛軍主力,不讓他們逃跑,步卒押後,可在前鋒騎卒與契丹人混戰到雙方皆已力疲的關鍵時刻趕到,再予之最後一擊。

    按照曹仁師的命令,十萬大軍中六萬騎卒率先衝入山谷。武成昭所部仍為前鋒,與主力騎兵相距三里,作為前哨探馬,武成昭也不含糊,仍命馬橋為先頭部隊。與其再距三里,浩浩蕩蕩地衝進了黃獐谷。

    曹仁師、張玄遇等人從心底裡就不曾把契丹人當成大敵,都不想放棄這首戰大功,是以全都隨騎兵精鋭先行,後面四萬步卒命一裨將率領,同時還押著投降的那數百名契丹人。

    如果真有埋伏,這些契丹降卒無疑將是最先死掉的人,暴怒泄憤的周兵會把他們斫為肉醬,但是從他們的神情,看不出絲毫異狀。

    這些人都是真正的死士,他們要麼全家死在周軍手中,要麼是為了給自己的父母或者給自己的妻兒掙一條活路,所以心甘情願擔任誘餌。

    這些人的體質本就較弱,不管是在大草原上奔波,還是在千軍萬馬中廝殺,本就是最容易喪命的一群人,所以他們寧願用自己的命,為他們的族人闖一條活路。就連他們的饑餓,都沒有絲毫偽裝。

    他們決心在此扮演一群窮困交迫的疲弱之卒時,就沒帶來一粒糧食,他們已經在這裡守了十來天,這十多天一直就是以野菜和捕來的小獸為食,在周軍趕到之前,他們甚至已經有兩個身體虛弱的人活活餓死。

    若非對自己這麼狠,他們縱然能瞞得過馬橋和武成昭,又怎能瞞得過戎馬一生的曹仁師和張玄遇?

    ※※※※※※※※※※※※※※※※※※※※※※※※※

     馬橋縱馬衝在最前面,一面用敏鋭的眼神掃視著兩側不斷掠過的山峰和密林,一面迎著那穿谷而來的山風,陶醉地吸了口氣。這些年來在軍伍中的苦熬打拚沒有白費,今天這一切辛苦終於派上了用場。

    他沒有好兄弟楊帆那樣的機遇,也沒有楊帆那樣允文允武的本事,但他也有自己的夢想。他本來是混混噩噩度日的坊間一介潑皮,但是他被楊帆罵醒了。從那一天起,他就想好好活出個樣兒來,對得起兄弟的信任,對得起老娘的哺育。

    再後來,他娶了媳婦兒,現在還有了自己的寶貝兒子,他心裡的責任更重了一層,為了自己的娘子,為了自己的孩子,他也要建大功、立大業,掙一份大大的功業,掙一份大大的家業。

    除此之外,還有榮譽!

    每當他身著軍服回到坊裡,每當他升了一級軍官,那些童年夥伴圍在自己身邊羨慕、恭維甚至有些敬畏地看著他,他就有一種由衷的自豪。他的好兄弟楊帆幫他指明了一條路,可這條路要走下去,卻要靠他自己!

    二十里路,在騎兵腳下很快就穿過去了,一出山谷,豁然開朗。

    右側,一條大河,滾滾東去,沿著山腳波濤洶湧。右側是起伏不斷的丘陵,長著一叢叢灌木,前方一片坦途,馬橋已經看過地圖,知道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就是盧龍,他精神一振,用力一磕馬腹,加快了向前的速度。

    武成昭率領所部兵馬,遠遠地跟在馬橋的後面,待他衝出山谷,這才鬆了口氣。一見遠處馬橋親自掌著一面周軍的大旗,迎風獵獵,絶塵而去,武成昭心裡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他有心喚住馬橋,自己衝在前面,可是轉念想想,這兒離盧龍雖然還遠,可難保契丹人不會在半路設有警哨。一想到可能要短兵相接,武成昭便打消了親臨一線的念頭,繼續恨恨地跟在馬橋屁股後面吃土。

    他用力地抽了一鞭馬屁股,把一腔怒氣都發洩在了戰馬上,戰馬向前一竄,剛剛縱出十丈有餘,左側丘陵地帶突然響起一片蒼涼的號角聲。

    武成昭愕然望去,就見丘陵後面陡然冒出一面面大旗,大旗上一頭頭栩栩如生的蒼狼迎風擺動,隨即便是一陣狼嗥般的吆喝聲,密密匝匝的契丹騎兵揮舞著刀槍,發出怪異而恐怖的吼叫,向他們猛撲過來。

    兵馬未到,那怪異的吼叫匯聚成的氣浪便撲面而來。

    “有……有埋伏!”

    武成昭勒住馬繮,兩股戰戰,正不知是該逃回谷中“找媽媽”,還是追著馬橋向外逃,一撥烏壓壓的箭雨便瓢潑般砸下來,頃刻之間,武成昭就被射成了一隻刺蝟,他再也不用為自己的難以抉擇而為難了。

    周軍主力排著一個個小型方陣,向山谷外馳去,馬匹輕馳,不緩不急,他們不是先鋒探馬,不需要太迅疾的速度,這樣他們可以用較快的速度離開山谷,同時還能讓馬匹保持充沛的體力,以便迅速投入戰鬥。

    但是輕馳的戰馬很快就停了下來,他們驚恐地發現,前方的山口,已經佈滿了無邊無沿的契丹騎兵。

    契丹人之所以用最快的速度,用弓箭招呼,避免與武成昭部有所接觸,就是不想有一個人逃回來送信,他們以十倍百倍於武成昭部的兵力,萬箭攢射,迅速解決了這一小股周軍,便進入山谷,擺好了陣勢。

    周軍驚愕地看著對面的契丹人,這些契丹人神色間有些徬徨、有些疑懼,那是因為中原王朝一直以來給他們的強大印象帶給他們的心理壓力,雖然他們已經不只攻打過一處城池,可還沒有和這麼多的周軍主力戰鬥過。

    可是與此同時,他們的眼神中又帶著一抹凶厲和殘忍,那是長期以為被周人欺壓凌辱積壓下來的仇恨,也是作為一個草原牧族骨性血液中先天的狂野獸性,大漠草原的風雪沙暴,把他們磨礪成了粗獷不屈的鐵血硬漢。

    “吆吼吼……”

    契丹人圍獵時為了恐嚇、驅趕野獸而特有的吆喝聲,匯聚在一起便是一種催人心魄的聲浪,這聲浪又被山谷擴大了數倍,隨著這洶湧而至的聲浪,早已有備、持弓挾箭的契丹人率先發起了進攻。

    箭矢撲天蓋地的向周軍撲去,就像射向一群被他們堵住了去路的黃羊,隨即他們就高舉刀槍劍戟,以一種近乎瘋狂的速度,怒吼著、咆哮著、吶喊著,如出柙猛虎般趟向羊群,眼中只有獵物,完全漠視了死亡。

    與此同時,山谷出口處,冒起了一道滾滾衝天的狼煙。

    狼煙起,長刀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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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七章 黃獐之戰

  對周軍來說,黃獐谷簡直就是噩夢之地。

    號角聲中,無數的騎兵在山谷中展開了近身肉搏,周軍的緩進陣列因為前方的停止和戰鬥而變得混亂不堪,而在這狹窄的陣地上,自幼生長在馬背上的契丹人顯然擁有絕對的優勢。

    他們就像在草原上獵殺無數的黃羊一般,揮舞著刀劍,從周軍隊伍中鑿穿而過,兵鋒不止,只管向前,蝗蟲一般蜂擁而至的後續人馬緊隨其後,繼續砍殺著周軍將士。

    山口處的狼煙湧起的時候,埋伏在山腹處的孫萬榮遙見遠處狼煙升起,大喜之下,一躍而起,厲聲喝道:“進攻!”

    山上密林中的確埋伏不了千軍萬馬,但是孫萬榮只帶了少數的騎兵,其餘人都是步卒,這些步卒要隱藏在密林中卻是易如反掌。

    葫蘆肚似的寬闊谷地,的確不宜對周軍發動猝襲,但是這些與天爭食的牧族卻自有他們的辦法。

    一個個用藤條捆紮成的巨大籠球從山坡上滾了下去,跳躍著,活潑地撞進山下的騎兵隊伍中,籠球中塞滿了枯枝敗葉,有些還澆了燃油,推下山之前契丹人就點燃了籠球,輕而富有彈性的籠球如果沒有阻擋,足以從這一側山坡一直滾到對面山腳下。

    濃煙起,火焰起,濃煙迅速封鎖了整個山谷,千百個著了火、冒著煙的籠球推入峽谷後,整個山谷濃煙滾滾,五步之外難見人蹤,那些戰馬被火苗一燙、被濃煙一熏,驚慌廝叫,亂踩亂蹦,周軍不戰自潰。

    隨即,無數的契丹人披著獸皮,持著獵弓,密密麻麻地沖到兩側密林前,用弓箭向那些逃出煙火陣的周軍和在濃煙中偶爾露出身形的周軍射去。

    與此同時。埋伏在更遠處。人含草、馬銜環,肅然候命的兩千八百名契丹鐵騎也沿著一面林木比較稀疏的山坡沖了出來,他們沖向周軍騎兵的後陣,將他們截住,死死困在這山谷之中。

    此處山谷雖然寬闊,八百騎也足以組成四道阻擊陣地,而剩下的騎兵已經反向馳去。把煙火中掙扎的周軍遠遠拋開,直撲還在數裡地外急急行進的周軍步卒。

    山谷中的火勢其實不算厲害,真正致命的是彌漫不散的滾滾濃煙,這麼濃的煙火,本就足以致命,識得各種草藥的契丹人又在籠球中加了許多有毒或者辛辣刺鼻的草藥。燃燒起來,熏得人淚流不止,咽喉腫痛,呼吸困難。

    人尚且如此,馬匹更加難以忍受,人在這種情況下還可以努力保持鎮定,但是馬不行,即便是訓練有素的戰馬。有的馬驚了。亂踢亂踏,廝咬亂撞。繼而帶動更多的馬炸了營,不算契丹人的箭雨攢射,光是被驚馬踩踏踢撞致死致傷的士兵就不計其數。

    曹仁師眼見如此情形,禁不住捶胸頓足,痛悔不已。忽然一枝冷箭射來,一箭將他的頭盔射落,一縷髮鬢散落開來。身邊的親兵大驚,連忙以騎盾掩護,大叫道:“大將軍,快往回沖吧!”

    曹仁師拔出佩劍,大吼道:“退不得,往山上攻,唯有佔領此處,方有一線生機,殺!”

    老將軍說罷,身先士卒,發了瘋似的向山坡上沖去。

    他現在不沖也不行了,滾滾濃煙中,除了身邊這些親兵,他根本看不見別的人,如何實施指揮。

    雖說軍中除了旗幟,還有鼓樂可以傳達將令,可那些東西只能表達簡單的將令,諸如進攻、撤退或者原地佈防,無法傳達複雜的命令,最重要的是……他現在連聲樂隊都找不到了。

    曹仁師率領自己的親兵,披頭散髮,揮劍猛衝,恍如著了魔一般。

    其實並非沒有周軍想到應該逃出濃煙陣,向山坡上發起衝鋒,可是濃煙的邊緣恰恰是契丹人箭矢重點招呼的地方,他們沖出去一個,就會招來一箭,沖出去一群,就會招來一片箭雨,大隊人馬在混亂之中各自為戰,根本難以形成有效攻擊。

    曹仁師沖出濃煙,山坡上一個契丹兵立刻舉弓向他瞄準。

    “且慢!”

    在大唐做過多年質子的孫萬榮只看一眼,就從曹仁師的披掛上認出這是一位品秩不低的將軍,立即下令:“此人要活的!把他抓起來!”

    馬上就有幾個契丹兵向山坡下沖去,曹仁師沖出煙火陣,先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努力睜開熏得紅腫流淚的雙眼,還沒看清外面情形,一條套馬索就從半空落下,準確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你給我過來吧!”

    抓著套馬索的契丹人用力一扯,還沒立足腳跟的曹仁師就踉蹌著撞開自己的親兵,向敵人一方撞去。

    司農少卿麻仁節此刻正由幾個親兵護著,在人群馬群中跌來撞去,一路高呼著:“曹將軍!曹大將軍?”

    籠球漸漸燒盡,濃煙漸漸稀薄,可是被驚馬踐踏、被濃煙熏得難以視物的周軍,還能有幾人揮刀作戰呢?

    ※※※※※※※※※※※※※※※※※※※※※※※※※※

     馬橋手中的橫刀已經砍得卷口無刃了,如今所用的是被他劈手奪來的一口契丹人的長刀。

    他一路往回闖著,也不知道已經砍死了多少人,他已血染征袍,身上有敵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還有戰友的血,追隨在他身邊的士兵越來越少,可前邊還是無邊無沿、令人絕望的契丹騎兵。

    也多虧得此處敵我混雜,只能肉搏無法放箭,否則馬橋也早已橫屍當場,根本不可能衝殺到現在。

    馬橋正率隊前沖時,隱隱聽到一陣號角聲,扭頭再看,林中寂寂,卻又沒了聲息,馬橋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卻有幾個士兵也說他們聽到了。

    正在疑神疑鬼之際,穀口用以通知孫萬榮發起攻擊的狼煙湧起,馬橋一見便知不妙,但是當他揮軍趕回谷口時,更是呆若木雞。

    無窮無盡的契丹人,就像暴雨將至急急趕回巢穴的螞蟻,浩浩蕩蕩地湧向山谷。當他趕到谷口時。契丹大軍還在向山谷中湧去,他們只是隨意分出一隊人馬,就形成輾壓式的攻擊,向他們包圍過來。

    “旅帥,我們快走!”

    馬橋手下的兵士驚慌大叫。

    “不能走,殺回去!”

    馬橋拔刀出鞘,眼中迸出兇狠的目光。

    周軍陷入埋伏。實則與他這個馬前卒沒有太大的關係,可他依舊自責,認為是自己的疏忽才使袍澤們陷入重圍,如今袍澤正在浴血,他如何能退?

    馬橋舉起長刀,義無反顧地沖向敵陣。如同擇人而噬的一頭猛虎,叱喝連聲,戰馬長嘶聲中,兇猛沖前!可是殺到現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陷入重圍的袍澤還一個也沒見著,倒是周圍的契丹人越來越多。

    “旅帥,我們退吧!至少。要有個人去盧龍報訊啊!”

    一個斷了一臂的士兵剛剛說罷。就被契丹人一杆長槍捅了個透心窟窿。

    “我們走!”

    剛剛因為戰馬戰死,從敵人手中奪來一匹馬的馬橋情知再衝殺下去毫無意義。只得領著不足二十人的殘餘人馬含恨往回沖去。

    ※※※※※※※※※※※※※※※※※※※※※※※※※※

     行軍大總管燕匪石和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率領府衛和輜重兵,始終保持著距前方主力兩天路程的速度向北行進。

    這一天,兵至唐山,大軍在此紮下營來。

    這是一座鎮子,本名大城山。當初李世民東征高麗,回途時經過此處,愛妃曹氏不幸病逝,李世民思念愛妃,將此山賜唐姓,從此這裡就叫唐山了。

    李多祚率本部禁軍精銳,負責押送糧草,管帶輜重兵。

    糧草是軍隊最重要的物資,監押糧草的從來都是身經百戰、沉穩謹慎的將領,從這一點上來說,讓李多祚押運糧草並沒有錯。

    不過,軍中也有派系之爭,曹仁師、張玄遇等人都是向武氏靠攏的將領,因此更得重用,而李多祚雖對朝廷忠心耿耿,從無任何不忠之舉,但是對於武氏的拉攏,他卻始終若即若離,並不熱誠。如今武氏在軍中最具實力,對他有所排斥,讓他押運糧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雖然只是駐紮一晚,而且此處並無敵軍威脅,李多祚還是對軍糧做了認真的安置,營中做好防火安排,週邊兵馬駐紮,形成拱衛陣形,這才往中軍大營去見行軍大總管燕匪石。

    兩人剛剛聊了幾句,便有中軍侍衛匆匆進入稟報:“大總管,前路軍送來急令!”

    ……

    軍隊駐紮下來後,各營人馬又在大總管總的安排之下,進行本部的詳細安排。

    別駕史睿是一員老將,對於宿營駐紮各種事務非常熟悉,楊帆不甚瞭解這些行軍打仗的事務,自然委之賢良,全盤交由史睿負責,而他自己則跟在史睿身邊,一邊看一邊聽,暗自揣摩,對於軍營駐紮的種種安排,倒也略有所得。

    軍營駐紮完畢,楊帆便約了史睿和雲孤帆等幾名部屬,一同到了河邊。

    軍營駐紮,必選有水之地,而他們的營盤所在地,又離這條河水最近。

    一路下來,風塵僕僕,幾人都是一身一臉的塵土,河邊已有許多士兵脫得赤條條的在河中洗浴了,楊帆幾人也不計較將官身份,也想脫得光潔溜溜,下去洗個痛快。不料,楊帆剛把衣袍脫去,赤條條一絲不掛地還沒走到河裡,遠處便有軍鼓咚咚擂響。

    史睿側耳一聽,驚道:“點將鼓!大總管點將,出了什麼事了?”

    楊帆在軍中這許多時日,點將鼓他倒是聽得出來,點將鼓,鼓響三通,鼓停而未至,斬!

    楊帆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又把衣袍穿起,飛也似的沖回自己的營帳,史睿和雲孤帆等人料知此時點將,必有大事,趕緊趁著將令未下,跳下河去,匆匆洗涮一番。

    楊帆回帳披上戰甲,又急急奔往中軍大帳。

    大帳中,眾將林立,楊帆趕至喘息未定,燕大總管已升帳點卯,眾將一一點齊,燕匪石便高聲宣佈:“本總管剛剛接到前軍統帥張玄遇將軍的消息,我朝廷大軍已與契丹叛軍接戰,一戰即大敗敵軍!”

    帳中眾將聞聽,轟然一聲,各有喜色。

    燕匪石臉色不變,厲聲又道:“然敵眾潰散,已逃向營州方向,圍剿殊為不易,曹大將軍、張大將軍已率所部掩殺過去。張大將軍急命我部官兵,棄輜重、拋疲弱,三軍盡發,全速前進!若前路軍追殺至營州而我軍未至,軍將皆斬,兵不敘勳!”

    帳下眾將聞言心中凜然,燕匪石肅然傳令:“現在,本總管命令:除李多祚將軍一部押運糧草殿后,其餘各部將士立即備齊五日口糧,馬上出發,及時參與圍剿,有所延誤者,統兵將官就地處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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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12 01:26:26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一十八章 連環計

    周軍披盔戴甲,晝夜疾行。

    大隊人馬行進中,腳步聲踏得地皮都在輕輕顫動。

    每個士兵都攜帶了五天的口糧,自備鍋灶、睡袋等一應器物,騎兵為了保持一定的馬力以應付特殊情況,行走一段時間等戰馬疲憊時就會跳下馬來牽馬而行,既活動了身子,又讓馬匹少些負重,一旦開戰馬就是他們保命的本錢,豈能不加愛惜。

    儘管如此,高強度的行軍還是使一些士兵掉隊了,掉隊的士兵沒人去管,只管讓他們和後面的步兵作伴去吧。

    軍令已下,不能及時趕到者,軍將皆斬,兵不敘勛,雖說如果所有人都遲到,張大將軍未必會執行這道命令,可要是大部分兵馬都趕到了,那遲到的人就一定倒霉。

    行進中間,各營官兵你追我趕,編製和隊列已混亂不堪,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他們首要的是趕到盧龍,到那裡再稍加整頓,探清前線的最新情況後,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也不遲。

    午夜時分,三軍原地駐紮,稍作歇息。

    士兵們紛紛解下睡袋,嚼著乾糧、灌著涼水,還要準備草料、飼喂戰馬,忙碌了大半個時辰,才沉沉睡下。

    五更天,司號手被巡夜的官兵推醒,揉著眼睛爬起來,吹響軍號喚醒睡得漫山遍野的士兵,稍加整頓,便又匆匆上路。

    又是一天急行軍,離黃獐谷山口只剩下半天的路程,這時已經到了二更天。燕大總管下令原地休息,明日一早穿過山谷,明晚之前抵達盧龍。軍令一下,三軍便原地駐紮。安排飲食休息,恢復體力。

    摸著黑埋鍋造飯、喂養馬匹,等疲憊不堪的將士鑽進睡袋,枕著腰刀。正要沉沉睡去時,他們忽然感覺身下的大地發出了一陣陣輕微的顫動。

    “大事不好!”

    不用將領吩咐,經驗豐富的老兵就知道壞了,因為隨著那大地的震顫,密急的馬蹄聲已經傳進了他們的耳朵,在這個地方突然出現大批的騎兵,而且聽這蹄聲急驟,分明是正在衝刺,這絶不可能是自己的人馬。

    當士兵們連喊帶叫地鑽出睡袋。顧不得衣衫不整。也來不及去披戴盔甲。只管抱起馬鞍,匆匆放上馬背,還沒等繫緊絲縧。轟隆隆的馬蹄聲就在耳邊開始轟鳴了。

    千軍萬馬,揮舞著雪亮的鋼刀。從黑暗中猛撲過來,如同一只只幽魂厲鬼,一個倉皇失措的新兵只看到一抹黑影從自己身邊帶著一股勁風一掃而過,隨即前方更遠處就響起了同伴的慘叫聲。

    驚駭的士兵正慶幸自己逃過一劫,又一道黑影裹著勁風從他身邊疾掠過去,這一次他沒有那麼幸運,鋒利的馬刀把他由肩至胯劈成了兩半。

    這是一場殘酷的屠戮,人困馬乏的周軍早已是強弩之末,而且又是在全無防備、最為鬆懈的時候受到了敵騎的攻擊。

    敵人的攻擊之快,連外圍的游哨都沒來得及把警訊報回來。倉促間周軍就算想在原地結陣自守都成了妄想,更不要說是有力的反撲。

    攻擊的契丹人雖然看著散亂,毫無陣形,但是自幼參加遊獵,早把他們培養成了精鋭的騎士,他們通常很默契地三人一組,組成一個鋭角攻擊陣形,互相配合,剪除一切給戰友造成的阻礙,保持最快的衝鋒速度。

    而每一個攻擊鋭三角之間,又保持著足夠的距離,確保他們衝入敵陣之後,後方的戰友依舊馬速不減,以同樣的速度展開第二輪攻擊。

    攻擊在整個周軍駐紮的營地上展開了,每一個地方,契丹人勢如破竹的突擊都保持了至少五輪的衝鋒,這五輪的衝鋒足以斬殺五分之一的周軍,並給他們造成極大的混亂,從而保證穿營而過的契丹人返身再進行第二輪掃蕩時,周軍仍無法形成有效反擊。

    周軍陷入了絶對的混亂當中,沒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對全軍做出統一的指揮和調遣,他們更沒時間去弄清楚這支突如其來的契丹人馬究竟是什麼人,從哪兒來,他們只能各自為戰。

    這個時候,精鋭一些的部隊就完全顯現出了他們的能力,憑著以往的作戰和操練經驗,他們自發地結成了圓陣,外圍的士兵以長槍刺殺敵軍騎士,用橫刀在昏暗的夜色下削砍敵軍的馬腿,用自己的性命替護在中間的戰友爭取著時間,以便他們能儘快披鞍上馬。

    在這樣的突擊態勢中,他們連個密集槍陣都組織不起來,沒有騎兵對抗,全軍將注定被全部消滅。

    很快,束裝整齊的騎兵自內圍殺出,同敵人的騎兵戰在一起,與他們的步卒戰友配合著向其他自發形成的防守陣營靠近,互相融合,結成一個更大的圈子。

    因為在契丹騎兵的突擊下,他們已經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陣營,如果不能儘快匯合,他們的死亡也只是時間問題。

    得益於從未放下的技擊訓練,經過一天一夜的急行軍,楊帆還能保持著遠比同伴更加充沛的體力。

    但是他所在的這路人馬是由各地府軍彙編而成的,相互之間的配合併不默契,當他奮力砍殺了幾名契丹騎兵,並且奪過一匹戰馬,翻身上馬之後,藉著黯淡的星光和散落各處的火把,他已經在周圍找不到任何一個哪怕是十人以上的小團隊。

    契丹鐵騎如鐵流漫卷,他們根本不停下來原地廝殺,而是利用他們的衝鋒優勢,對周軍陣營進行反覆的踐踏和衝鋒,楊帆只能混在往複不斷、衝殺不停、不斷收割著周軍性命的契丹鐵騎之中,一面交戰,一面努力救援自己的同伴。

    契丹人在鑿穿周軍大營,圈馬回來再施行了一輪鑿穿式突擊之後,速度終於緩和下來。開始圍著一個個結成小圓陣的周軍開始圍攻,不斷地射箭、甚至投擲標槍。

    終於穩下陣勢來的周軍也向外激射著箭弩,用長槍短刀抵擋著他們的進攻。

    像楊帆這樣零散的遊騎,大部分已經被契丹人順手殲滅了。楊帆勝在武藝高超,在這種昏暗和混亂之中,敵人又無法集中優勢兵力對他進行攻擊,得以堅持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

    廝殺之中。前方一群結陣自保的周軍終於發現了遊魂似的在契丹兵中遊走廝殺的楊帆,立即向他大叫起來:“楊校尉!”

    楊帆已殺得精疲力竭,他在廝殺之中向那個方向匆忙看了一眼,藉著一隻掉在地上的火把微弱的光亮,他看清了呼喊他的人,那是他的別駕史睿。

    楊帆大喜,馬上圈馬向那個方向廝殺過去。

    史別駕匆匆聚攏了少數殘兵敗將,利用死馬和長槍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壁壘,正在竭力阻擋著契丹人的攻擊。

    契丹人圈馬繞著他們的小陣奔走不休。時而射一枝冷箭。時而拔出細長而略帶弧度的鋒利馬刀猛衝他們的薄弱防禦點。二十幾個周軍在防禦圈內疲於奔命。

    楊帆舉著捲了刃的鋼刀,一步步向那座陣營逼近,隔著還有五六丈的距離。一個契丹騎士率先進了周軍的防禦圈,掄起鋒利的馬刀左劈右砍。展開了大屠殺。

    騎兵之於步兵,除了策馬騎射和步兵永遠無法超越的機動力,就是縱馬搏鬥時藉著馬匹沖走之勢居高臨下揮刀猛劈,這等縱馬斜劈的戰術對步兵而言是無法抵擋的凶厲殺法。

    楊帆見狀大急,可他當面至少還有五六個敵兵,有人舉著勢大力沉的三股托天叉,有的掄著勢大力沉的馬刀,根本不是短時間就能解決掉的。

    衝入周軍防禦圈的那個契丹騎兵馬刀凌空,盡情殺戮著,鋼刀每一次落下,便於一道寒光之後收割一條人命,其勢勁鋭無匹,所向披靡,後邊的契丹騎兵已經藉著這個突破口猛衝過來。

    史睿一見,立即挺起長槍衝了過去,墊步擰腰,長槍一抖,正要刺向那個殺得肆無忌憚的契丹人,又一個契丹人從缺口處縱馬躍了進來,駿馬橫空,前蹄還未落地,那馬上的騎士手中雪亮的鋼刀就從史睿後頸掠過,一顆人頭連著半片肩膀,飛得不知去向。

    “史別駕!”

    楊帆一聲大呼,血貫瞳仁,手中捲了刃的鋼刀向前方的敵人狠狠劈去,那使托天叉的契丹大將見這名唐將整個身子都從馬上探了出來,手中刀帶著一股厲嘯迎面劈來,不由大駭,急忙把鋼叉一橫,只聽鏗地一聲,楊帆手中的刀應聲而折,終結了它的使命。

    那契丹大將心中大喜,鋼叉一轉,叉柄砰地一聲掃在力道一空、身形前墜,正努力想要坐回馬上的楊帆肩頭,把他一叉掃落馬下。

    一個契丹兵提馬上前,一槍就向楊帆後腰刺去,那契丹大將使鋼叉一擋,“鏗”地一聲將槍震開,鋒利的叉尖緊緊逼住楊帆後心,看了看他背上的猛獸圖案,冷笑道:“這是一員唐將,綁了!”

    壁壘中只剩下五名周軍局縮在一個角落裡,各個身上帶傷,當連續幾名契丹人躍過障礙,在這小小的圈子裡兜馬轉身,準備一個衝鋒將他們殺光的時候,五名周軍丟掉了兵器,乖乖舉起了雙手。

    然而,契丹人並沒有放下他們手中的刀,他們到處流竄,哪可能收容俘虜。

    契丹人在黃獐谷佔據有利地形,以逸待勞、多施欺詐,誘敵深入,又利用煙火攻勢令周軍自相踐踏,死傷不計其數,因此以極小的代價便全殲了周軍騎兵,隨即便對周軍步兵展開了一面倒的大屠殺。

    在黃獐峽谷中,那些步卒根本無從抵抗,殲滅他們同樣沒有消耗多少兵力。如今,除李多祚拱衛糧草輜重殿後的兵馬,再加上被他們急行軍遠遠拉在了後面的步兵,周軍這支騎兵主力不過三萬人。

    在當前這種以逸待勞,夜施突襲的情況下,就算是周軍倍於契丹,也是無力回天的必敗之舉,更何況是以六萬對三萬,契丹人佔據了絶對的兵力優勢。

    當東方晨曦破曉的時候,大地就像染上了一層霞光,遍地血污,橫屍遍野。

    契丹主力又馬不停蹄地奔著唐軍延後的步卒和殿後的糧草輜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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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14 01:09:25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一十九章 千里相尋

    插在屍體上面的槍矛刀劍,比原野上旺盛的野草還要蓬勃,無主的戰馬在染了血的草原上踽踽而行,屍骸枕積中,偶爾會爬起一個渾身血污的戰士,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是腸穿肚破就是殘肢少腿,遲緩地掙扎著,彷彿一具殭屍。

    兩個行經此處的路人似乎被這無窮無盡的屍體嚇傻了,其中一個人牽著馬,僵硬地向前邁著腿,只走出幾步,便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另一個青衣漢子急忙把他拖起來。

    被他拖起的削瘦漢子目光呆滯地看著橫屍遍野的戰場,臉色紙一樣蒼白,旁邊那個頰上生了兩顆黃豆大的黑痣青年不安地看著他,低聲道:“宗主武功高強,他……應該會安然無恙的。”

    很奇怪,這麼一個形貌醜陋的漢子,說話的聲音居然是一副柔和悅耳的女聲。

    “不……可能的。藝業再高,在這千軍萬馬中,也……也不可能……”那個臉頰削瘦的漢子顫聲說著,終究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他的眼中已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

    這兩個人,正是天愛奴和古竹婷。

    天愛奴磨了小蠻好幾天,央她答應自己,其實阿奴完全可以不告而別,但她不想這麼做。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她知道要和小蠻姐妹般相處,一直保持親密關係,是這個家庭和睦的關鍵。

    楊帆臨走時,把這個家交給了小蠻,以小蠻的脾氣,如果她孤意獨行,小蠻固然不會因此對她如何,但兩個人的關係卻難免要產生隔閡。

    有時候,水火不容。就是從一絲嫌隙隔閡發展而來的。

    關係就是齒輪,時時需要潤滑和保養。

    等到小蠻受磨不過,終於答應她之後,古竹婷馬上通過“繼嗣堂”查清了楊帆所在的隊伍,然後啟程循蹤而來。卻不想,等她們趕到這裡時,只見到一地死屍,無窮無盡的死屍,彷彿這裡就是修羅地獄。

    古竹婷見阿奴神色絶望。不禁大皺眉頭,說道:“阿奴,十餘萬大軍不可能都殺光了。我們來時路上,不是看到了三三兩兩的敗兵?你看這裡還有人活著,宗主固然有戰死的可能。更大的可能卻是還活著,你先這般嚇唬自己卻為哪般?”

    阿奴的眼神亮了亮,喃喃地道:“不錯!只要還沒找到他的屍體,他就未必是死了,也許……也許他還活著?”

    阿奴忽然站了起來,掙脫古竹婷的扶持,急急奔向前方的屍體。一具具地檢查起來。

    古竹婷連連搖頭,搶過去一把拉住她,喝道:“阿奴,你在幹什麼?”

    阿奴焦急地道:“古師。你快幫我,我們兩個人一起找快一些!”

    古竹婷牢牢扣住她的手臂,厲聲道:“阿奴,你醒醒!這樣不是辦法。這裡足足有幾萬具屍體,我們兩個如何查得完?再說。這裡死了這麼多人,朝廷很快就有人來善後,到時候我們在這裡,如何向他們解釋自己的身份?”

    阿奴失魂落魄地道:“那你說怎麼辦,我們該怎麼找到他?”

    阿奴的手緊緊抓著古竹婷的手臂,扣得古竹婷的臂骨隱隱生疼。

    古竹婷由她抓著,柔聲道:“靠我們兩個人,不管宗主是生是死,我們都不可能找到他!阿奴,你聽我的,距這裡最近的是千金冶城。我們到那裡去,這些將士的屍體,十有八九要發動冶城軍民前來處置的,有什麼消息,我們在那裡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打聽到。

    對了!我們可以換一個身份,以路經此地的富商身份,為陣亡於此的將士行一樁善舉,為他們舉行“荼毗”,這麼多將士的屍體是不可能運回去的,只能火化,然後把骨灰運回他們的家鄉。”

    阿奴的眼神清明起來:“對呀,除非是大將軍,才會被裝斂棺槨,運回京師,其他人只能就地火化,如果我們出錢攬下這件差使,每個人的身份當然是要先確認的,遺物也要單獨整理出來,我們可以因此確認每一具屍體的身份。”

    古竹婷道:“不錯,我們做這種善舉,是需要軍隊和地方官府派人配合的,我們還能從他們那兒瞭解到更多的消息。如果死者中沒有宗主,那麼宗主就還活著,說不定不等咱們做完善事,就打聽到宗主的消息了。”

    阿奴破啼為笑,急不可耐地道:“走!咱們馬上去千金冶城!”

    ※※※※※※※※※※※※※※※※※※※※※※※※※

     一處以樹幹為軀,青青的枝條樹葉為蓋的簡陋帳篷裡,李盡忠寬了上衣,赤裸著脊背趴在一堆柔軟的青草上,在他的後脊上,插著一枝狼牙箭,因為久未拔出,傷口周圍已經瘀青浮腫。

    “可汗,忍著些!”

    旁邊一個單膝跪地的大漢語氣粗重地對他說了一聲,李盡忠點點頭,孫萬榮遞過一塊軟木,李盡忠一口咬住。

    大漢拔出小刀,在弓箭四周迅速切開一個十字,用力一拔,李盡忠悶哼一聲,帶著倒鈎的狼牙箭便從他背上拔了下來,有些烏色的血汩汩流出,那大漢將小刀在旁邊的火堆裡上下翻烤一陣,看那血液漸漸轉紅,猛地將小刀貼在了李盡忠的傷口上。

    李盡忠身子一綳,雖然年邁卻依舊結實,肌肉塊壘、虯結有力的臂膀頓時鼓了起來,小刀“嗤嗤”地灼燙著李盡忠的傷口,等那傷口微微結痂,大漢便抓過一把草藥,也顧不得苦澀難當,塞進口中便大嚼起來。

    他把嚼爛的草藥小心地敷在李盡忠的傷口上,又用布條幫他包紮好傷口,這才站起身來。駱務整遞過一個水囊,大漢滿口綠色,苦澀難當,是以也不說話,接過水囊,拔下塞子便仰頭灌了一大口水。迅速走出篷帳。

    帳裡,孫萬榮和駱務整、何阿小等契丹首領關切地圍到李盡忠身邊,李盡忠嘿嘿一笑,道:“放心,老子命硬,死不了!來,扶我起來!”

    駱務整和何阿小上前把他架起,坐在草堆上,李盡忠沉聲問道:“咱們的傷亡怎麼樣?”

    ……

    那個為李盡忠療傷的大漢走出帳篷。連灌幾口水,口中那股苦澀的味道還是揮之不去,舌頭都麻得沒有感覺了。他四下一看,見坡下二十多丈遠有一棵野梨樹,枝頭沉甸甸地壓滿了果子。便大步向坡下走去。

    楊帆倚著粗大的梨樹樹幹坐在地上,他的雙手被反綁在樹上,手腕上綁著牛筋,這東西最是柔韌,即便掙扎到牛筋入肉,割斷腕筋,也休想掙得斷。

    在附近幾棵樹下還綁著幾個人。都是軍中的將領,看樣子,契丹人也不是有勇無謀之輩,他們也知道多抓一些將領在手。一旦情形不妙,和朝廷便有討價還價的本錢。

    不過楊帆仔細看了看,那幾位將領他都不認識,從軍服看。不過是些鷹揚郎將、果毅都尉一類的將領,比自己只高個一品半品的。行軍大總管燕匪石、行軍副總管宗懷昌等高級將領一個也沒有。

    這時,那個為李盡忠療傷的大漢走到了樹下,從樹上摘了兩個梨子,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哢嚓一聲咬了一口。那些梨子剛開始灌漿,不澀不酸,卻也不甜,還說不上是一種什麼味道,不過嚼上兩口,對祛除口中的苦味兒倒是很有幫助。

    楊帆一見那大漢走到自己身邊,便盯著他看,他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仔細辨認一番,楊帆恍然大悟,這大漢就是昨夜使三股托天叉的那員契丹將領,楊帆到現在都還記得他那兩膀子氣力。

    大漢咬了兩口梨子,發覺他在注視自己,不禁嘿然一笑,道:“怎麼,不服氣?是不是還想跟我比劃比劃?”

    楊帆淡淡地一笑,搖頭道:“敗了就是敗了,敗軍之將,豈敢言勇?”

    大漢撇撇嘴,搖著手中的梨子道:“行了行了,少跟我拽文,當兵的這麼文謅謅的幹嘛,大唐軍中就是因為有了你們這麼一些人,才會變得這般不中用!想當初我在軍中,那時大唐兵威……嘿!”

    大漢搖了搖頭,又摘了一個梨子,轉身就走。

    楊帆神情一動,急忙追問道:“你說什麼?你在大周軍中當過兵?”

    大漢懶洋洋地轉過身,瞟了他一眼,糾正道:“不是大周,是大唐!老子沒給那臭婆娘當過兵!”

    楊帆道:“是是是,大唐,不是大周。你在大唐軍中當過兵?是義從還是族兵?”

    楊帆琢磨著他是契丹人,應該不是大唐的正規官兵。

    大唐的軍隊雜得很,其中只有府軍、禁軍、邊軍、募軍是正規軍,至於其他的就太多了。

    像當年李世民征高句麗,出征的除了隨駕的禁軍、衛軍、府兵、邊軍,還有平盧、盧龍等地的團練軍,突厥、羌、鮮卑等族的蕃兵,附從的契丹、奚等藩部的族兵,新羅、百濟等屬國的從軍,以及臨時招募的“義從”,浩浩蕩蕩數十萬之眾。

    大漢曬然道:“費某當初可是吃軍糧拿軍餉正兒八經的兵,費某那時雖是一小小夥長,卻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功勞。可恨邊將殘暴,剋扣軍餉不說,對我族人又是百般壓迫,如同強盜一般。有一次我那隊正試圖強暴我族一位姑娘,當著兵,卻連自己的族人都不能保全,這兵當來何用?費某一怒之下,便宰了那廝,逃回家鄉!”

    大漢上下瞧瞧楊帆,不屑地道:“看你如此年輕,居然做了校尉,怕不是抱那武氏奸賊的大腿才爬得這麼快吧?”

    楊帆正色道:“這你可說錯了,楊某本是河源道行軍大總管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的兵,可是立下百戰軍功,才有今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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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15 22:42:17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二十章 被俘

    “你是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

    費姓大漢一聽,果然來了興趣,轉身便在楊帆身邊蹲下來。

    黑齒常之是百濟人,卻做了唐國的大將軍,一生戎馬,罕逢敗跡。

    楊帆曾經在西域待過大半年的時間,同高舍雞等西域軍卒有過很頻繁的接觸,知道在邊軍系統當中,尤其是少數民族士兵心中,對黑齒常之奉若神明,許多人都把他當作自己效仿的榜樣。

    費姓大漢興緻勃勃地問道:“你真是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兵?黑齒常之大將軍當年還在我們這地方打過仗呢,可惜那時候費某的年紀還小,要不然就投到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當兵去了。”

    楊帆道:“楊某正是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的兵,因為我為人機靈,一直在大將軍麾下做斥候兵,立過不少戰功。後來黑齒大將軍遭奸人陷害,沒有死在戰場上,卻喪命在牢獄之中,令我等噬齒痛恨!”

    費姓大漢對黑齒常之崇拜之極,提起黑齒常之的恨事,禁不住破口大罵。費姓大漢唾沫橫飛地罵了一通朝廷,又乜了楊帆一眼,向他問起西域情形,以及他如何得以陞官的經過,楊帆知道他對自己還存有幾分警惕,於是小心地應答起來。

    他說黑齒常之死後,婁師德把他收到了自己帳下,成了婁大將軍的親兵,在與突厥的一次戰鬥中,他又恰巧救了婁大將軍一命,這才得以提拔,步步高陞。這一次朝廷為了北征,從各地抽調兵卒,他才率部從河隴回來。

    楊帆對河隴地區非常熟悉,說起那裡的地域地理、景物環境乃至風情民俗。完全瞭如指掌,他還把高舍雞做斥候時的許多事蹟“高冠楊戴”地安到了自己身上。

    這費姓大漢當兵時,曾經被調到河隴地區參加過戰鬥,對當地的風情風貌很瞭解,他對斥候兵的生活習慣和刺探敵情的一些事蹟同樣很瞭解,聽了楊帆所說,再與他所知一一印證,這個貌似魯莽實則心思細膩的大漢才真的相信了楊帆的話。

    他們兩人雖然還是敵我關係,但是畢竟一方已經被俘。不需要兵戎相見,因此這一番話談下來,兩人的關係不知不覺便融洽了許多。

    費姓大漢和楊帆互通了名姓,這費姓大漢名叫費沫。費沫拍拍楊帆肩膀,遺憾地道:“若你只是一個小小兵卒。我便擅作主張放你走人也無不可。可惜你是朝廷的將官,這事兒,我可做不了主。”

    楊帆道:“我明白,你我各為其主,理應如此。能得足下如此相待,楊某足感盛情了。不過……”

    楊帆扭頭向其他幾棵樹下綁著的人看了看,問道:“你們抓這許多將官作甚。可是打算跟朝廷求和麼?”

    費沫的貌相雖然粗魯,心眼兒卻不粗,他並不直接答覆,只是嘿嘿一笑。道:“我們契丹人沒有野心稱王稱霸,只是想要一條活路走,可是朝廷不給我們活路啊,要不然。我們現在正在草原上高高興興地放牧呢,又怎會在此打打殺殺?”

    “好啦!”

    費沫拍拍屁股站起來。說道:“放了你是絶不可能的,念你是黑齒大將軍舊部,我可以關照你些,叫你不受虐待,比其他俘虜吃飽一些。不過,你也要老實一點才成,要是想動什麼歪腦筋,費某第一個就殺了你!”

    楊帆道:“楊某如今是你們的階下囚,能得如此照料,足感盛情了。我只是不明白……,我們足足十六萬大軍,兵精將足,怎麼會……怎麼就會一敗塗地呢?”

    楊帆這一問正撓到費沫的癢處,費沫又蹲下來,自得地笑道:“在你們唐人眼中,我們契丹人都是只會牧馬放羊不堪一擊的牧人,你們根本沒把我們放在過眼裡,你們敗就敗在這分狂妄上了!

    你以為我們契丹人真就是那麼好欺負的?就算是你們最忌憚的突厥鐵騎,屢次從涼州、靈武進侵大唐,為什麼不從我們的草原侵入再南下呢?你以為是靠著你們朝廷的庇護嗎?我呸!”

    費沫重重地吐了口唾沫,說道:“那是因為我們契丹人並不好對付,我們能征善戰,是草原上的英雄。一直以來,我們受朝廷欺壓,受你們的邊將邊軍欺壓,忍氣吞聲,始終不肯反抗,是因為比起大唐我們族群的太弱小了,可我們一步步忍讓,換來的是什麼?換來的是你們的得寸進尺!”

    費沫說到憤懣處,眼睛都要噴出火來。

    楊帆忙道:“楊某隻是一個小小校尉,這些事情我過問不了,我只是奇怪,你們頂多六七萬人馬吧?怎麼就能吃掉我們十六萬大軍,而且是一口吞下。”

    費沫冷笑道:“那是因為你們太狂妄!”

    他把黃獐谷口設下誘餌,引誘周軍主力急進,然後利用山谷地形,掐斷騎兵主力與步兵之間的聯繫,利用地利優勢和大量的煙火導致周軍主力騎兵不戰自潰,驚馬自相踐踏,死傷無數,以致他們以極小代價就殲滅了這股騎兵的事情說了一遍。

    又得意洋洋地道:“騎兵全軍覆沒,你們那些步卒就倒霉了,除了少量逃上山去的兵丁中今還在叢林中做野人,從黃獐谷向前一直到我們昨日設伏的地方,這是一馬平川的原野,最適合騎兵馳騁,那些向外逃的步卒怎麼可能跑得過我們的馬,他們已經被我們全殲了。

    我們原打算仍在黃獐谷設伏的,只是,這一路下來,死屍到處都是,根本來不及處理,你們若繼續前進,一定能夠發現疑點。所以我們大元帥又生一計,用繳獲的軍印,寫下一份軍令,詐稱前路軍大勝,要你們拋棄輜重,全速行軍參與圍剿!

    嘿!你們果然乖乖地來了,日夜兼程,跑得人困馬乏。根本無力一戰。而且騎卒和步卒之間拖拖拉拉,完全脫離,互相難為協同,行軍行成這副樣子,足見你們心中壓根兒就沒把我們當一回事,你們不敗誰敗?”

    楊帆想起那位打扮得跟金甲神人似的燕大總管,不禁苦笑一聲,沉默片刻,才問道:“你們有了軍印。自可偽造軍牒,只是……那上面的大將軍簽名,難道也是偽造的?”

    費沫笑道:“這簽名可是貨真價實,是你們的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親筆所寫。”

    楊帆暗暗咬緊了牙關。

    費沫見他生氣,更加得意。道:“你們的人馬被困在谷中,就像一群待宰的牛羊,數萬大軍擁塞其中,不等我們動手,驚馬亂軍自相踐踏,死傷者已不計其數,我們輕而易舉就殲滅了你們最難對付的這一路主力。活捉了你們的主將。

    那左鷹揚衛大將軍曹仁師不肯在偽造的軍牒上署名,被我們可汗一刀便砍下了他的狗頭,結果你們那位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嚇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就簽下了他的名字。嘿嘿,自始至終,他連個屁都不敢放!”

    楊帆的眼角跳了跳,恨聲道:“輕敵冒進。葬送前軍十萬將士的性命,已是百死莫贖之罪。又貪生怕死,將後軍六萬將士送入虎口!張玄遇!嘿!好一個張玄遇!”

    費沫笑道:“你也不用如此怪罪於他,你們前路十萬大軍被全殲之後,剩下的這六萬大軍就已注定要滅亡了,沒有那道偽造的軍令,你們一樣要死,那道軍令對你們用處不大,對我們才有用處。有了這道軍令,我們才能輕易吃掉你們的後路大軍,連死帶傷一共不過萬餘人,這還包括襲擊你們輜重糧草時的傷亡。”

    楊帆大吃一驚,失聲道:“你們還襲擊了我們的輜重營?”

    費沫道:“打蛇打死,自然要趁勝追擊了。你們後面那些步卒比起你們還要不堪,我們連夜殺去時,他們大部分人都睡得跟死豬似的,好不容易驚醒一些人,卻也雙腿痠軟,舉手無力,連隻雞都殺不死。

    我們砍瓜切菜一般解決了他們,隨即就馬不停蹄直奔你們殿後的輜重營。我們本以為輜重營最好對付,卻不知你們押運糧草的是什麼人,他挖了陷馬坑,布了拒馬槍,還拖來許多荊棘阻路,營盤外還紮了一道木牆,游哨遠出十里。

    真他娘的,在唐人自己的地盤上,而且只住一晚,一大早就要啟程的, 用得著這麼折騰麼,結果……突襲是不成了,直到天光大亮,我們才清除外圍,逼近營寨,那守將眼見守不住了,於是主動放棄糧草,集合殘兵敗將逃向馬城。

    真他娘的,老子身為前路先鋒,本想把他們這一路兵馬也全數殲滅的,可恨那運糧的主將臨走時還放了一把大火,如果我們要去追他,這糧草不免就要燒光了,沒辦法,老子只得回頭救糧。”

    楊帆脫口問道:“那糧草燒光了?”

    費沫笑道:“你想得美,雖說燒了有近一半糧草,可是被我們救出來的糧食,也足夠我們吃個把月了!”

    楊帆大失所望,沉默片刻,才道:“運糧的那位將軍,叫李多祚,此番北征,若是李大將軍為主帥,恐怕我們……未必會全軍覆沒。唉!李大將軍退回馬城,那我本部的主將呢?燕大總管也被你們生擒活捉了?”

    費沫道:“那個什麼燕大總管,我們沒看到,倒是你們的行軍副總管宗懷昌,被我們給困住了,原想抓活的來著,結果他橫刀自盡了。”

    聽到這裡,楊帆不禁又沉默起來。

    這時,有人在山坡上喊:“費沫,準備整軍,向山裡轉移了!”

    費沫急忙答應一聲,對楊帆匆匆摞下一句:“你安份些,便少吃苦頭,否則,我也護不得你!”說完便急匆匆向山坡上跑去。

    楊帆試著掙了掙捆綁,便放棄了努力,心道:“這兒已經是山裡了,還要往山裡轉移?是了,難怪一直沒有看見女人和孩子,他們的老巢應該不在這裡。若是到了他們的老巢,防範鬆懈下來,又有這費沫攀扯著交情,逃走或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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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二十一章 棄市兩冤家

    武周朝討逆征北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幾位統兵大將軍除了一個押運糧草的李多祚僥倖漏網,其餘被一網打盡。

    左鷹揚衛大將軍曹仁師身首異處,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及新任司農少卿麻仁節被俘,行軍大總管燕匪石死於亂軍之中,行軍副總管宗懷楚自盡。

    消息傳回京師,舉朝嘩然。

    朝廷多久沒有吃過這樣的敗仗了?

    即便是對敵突厥和吐蕃那樣的強敵,朝廷雖然時有敗仗,可是也從沒敗得這麼迅速、這麼悽慘,十六萬大軍,頃刻間灰飛煙滅,統兵大將幾乎被一網打盡,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想像的事情。

    武則天猶如當頭挨了一記悶棍。武週一朝,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樁武功就是收復安西四鎮,此前戰績實在是乏善可陳,不曾想轉眼間又遭受了這麼慘重的失敗,尤其是敗在從未被朝廷放在眼裡的契丹人手中。

    朝野間一時風聲鶴唳,對契丹人從一開始的不屑一顧茫目自信,轉眼間就變成了極度的恐懼。十六萬人就是十六萬個家庭,消息傳開,整個大唐到處一片淒風苦雨,無數為人父母、為人妻兒的,披麻戴孝,痛不欲生。

    武則天原打算讓武三思為榆關道安撫大使,率大軍屯兵勝州,為第二路討逆大軍的,其實主要目的是為這個侄兒鍍金。

    雖說現在軍隊系統已經被武氏家族一手把持,可是武氏家族從未在戰爭中有過什麼戰功,而在軍隊中。一群寸功不立的將軍,根基永遠是不紮實的。

    武承嗣身體不好,近年來更是常常臥病在床,否則的話。武則天說不定把這個侄兒也會派上前線,讓這兩個在武氏家族能挑大樑的侄子都能立下自己的軍威。

    但是現在,武周大軍十六萬人,一戰便全軍覆沒。舉朝震動,武則天可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她這兩個侄子都是讀書人出身,少年時便被她改為蝮姓流放邊陲,每日只為口食奔波。等她後來想要登基,發現外人不可靠,還得倚仗武家人時,又赦免了這些侄子,把他們弄回京城,一個個委以重任。可這兩個侄子是連幾十人的軍隊都沒指揮過的。讓他們去打仗……

    然而大唐留下的名將幾乎都被她殺光了。何況現在越是武氏一系的將領打了敗仗,她越是需要武氏將領再打個大勝仗,以鞏固武氏在軍中的地位。於是武則天決定派出武攸宜為第二任討逆大將軍,遠征契丹。

    武攸宜一直替她掌管羽林衛。在軍中的時間最長,是武氏第二代子侄中最熟悉軍旅的人,武則天馬上下旨,命建安郡王武攸宜為右武威大將軍,重新徵召兵馬,由其率領再伐契丹,同時任命陳子昂、喬知之為其總管府幕僚。

    一時之間召集不了那麼多兵馬,武則天就下令把各地關押的全部囚徒都押送京師來,讓他們戴罪立功,同時徵募士兵,組建新的遠徵兵團,又令太行山以東各近邊諸州建設武騎團練,以備策應。

    怒氣衝衝的武則天這一次沒用宰相大臣們議事,行使專斷之權迅速作了決定,怒氣沖衝回返內廷,忽然想起曾替孫萬榮求取三品官職的李昭德來,登時把一腔怨恨發洩在他的身上,傳令即刻押赴刑場處死!

    張昌宗和張易之在她身邊聞聽,馬上拐彎抹角地提起了來俊臣,盛怒之中的武則天又下令,把來俊臣一併斬首。

    李昭德是被來俊臣彈劾入獄的,如今竟和來俊臣同日行刑。

    還別說,這樁大事從一定程度上轉移了朝野對於此番大敗的追究,要知道曹仁師、張玄遇、麻少節、燕匪石、宗懷楚等大將,可都是武氏一系的將領,只有一個押運糧草的李多祚,算是不左不右的中間派。

    行刑之日,洛陽城萬人空巷,行刑現場人山人海。

    行刑現場就設在北市,整個北市所有的店舖生意當日都沒有開張,連做生意的都跑去看殺人了。

    武周朝第一酷吏,也是在各大酷吏相繼授首之後,始終頑強不倒的不死小強來俊臣終於要被處斬了,而當日一同行刑的還有近幾年來獨霸朝綱,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強腕宰相李昭德,這事豈同小可。

    李昭德和來俊臣都口堵木球,身著死囚之服,被押赴刑場。

    這口堵木球之制是從垂拱四年開始的,那一年武則天處死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郝象賢在刑場上破口大罵、慷慨陳詞,曆數武則天的樁樁罪惡,連她與薛懷義通姦的醜事都說了出來,武則天十分難堪,從那以後,朝廷再處決人犯,一概口塞木球,讓他在刑場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昭德和來俊臣都口塞著木球,擠得臉頰都有些變了形,被囚車拉著,緩緩向刑場走近。李昭德雖然過於跋扈了些,因此遭到百官厭憎,但是他在民間官聲還是極好的,百姓們看到李宰相蓬頭垢面、狼狽不堪,都不禁黯然嘆息。

    不過,尋常朝代,京師百姓一輩子怕也見不到一個對宰相行刑的場面,而武周朝的洛陽百姓,不要說那些鳳子龍孫的皇室王爺,光是宰相就見過殺了好幾撥了,雖然為他嘆息,倒也不至於過於震驚。

    隨後押來的是來俊臣,來俊臣被押赴刑場的時候,場面卻出現了奇怪的一幕。百姓們擁擠在那兒,無數人頭攢動,死死地盯著囚車上背插死字牌的來俊臣,卻出奇地沒有一點聲音,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他,現場異常靜謐,靜得令人恐懼。

    李昭德被押上刑場,按跪下來,朝著監斬官的方向,緊接著來俊臣被押上刑台。來俊臣往日的威風霸道全然不見了蹤影,嘴裡塞了一隻碩大的木球,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扭曲的面孔再也看不出往日的英俊風流。

    李昭德說不出話來,可是看著來俊臣失魂落魄地被拖上刑台,李昭德眼中卻露出了一抹快意的笑容,他笑不出聲來,可他仰起的蒼白的頭顱,卻分明顯示他正在大笑。李昭德的肩膀聳動著,無聲地笑了許久,慢慢閉上眼睛,兩行淚水從眼角緩緩淌下,流過他的腮邊……

    來俊臣卻與他不同,來俊臣自始至終沒有看這個老對頭一眼,他的頭一直扭向皇宮的方向,當他被拖上刑台,摁倒在地時,他也依舊抻著脖子,直勾勾地盯著皇城方向,只盼著會有一騎飛馳而來,高聲喊著“刀下留人!”

    這種事女皇並非沒有幹過,當初御史中丞魏元忠就是在行刑之前,被女皇特旨免死的。來俊臣始終堅信,他對女皇忠心耿耿,他為女皇殺過那麼多對頭,女皇得以登上皇位、坐穩皇位,他居功甚偉,女皇帝絶不會殺他。

    他期盼著、期盼著,監斬官乾巴巴地唸著聖旨時,他一句也沒有聽;劊子手拔去他肩後的死字牌時,他渾然不覺;他就像一隻被主人拋棄的小狗,眼巴巴地望著家的方向,盼著它的主人回心轉意。

    一條絞索套到了李昭德的脖子上,女皇宏恩,賜了他一個全屍,絞索猛地拉起,李昭德身子騰空,因為窒息,他的身體劇烈而奇異地扭動起來。

    可是令人驚奇的是,這個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去看這位宰相之死,無數目光居然死死地盯著來俊臣。

    許多人掌心沁著汗,眼角緊張地抽搐著,心跳如擂鼓。

    他們似乎在擔心什麼,又似在緊張什麼,那是一種奇怪的恐懼。

    來俊臣突然鬼使神差地醒過神來,把片刻不曾移開的目光從皇宮方向移向監斬台。

    監斬台上,刑部司刑郎中陳東面無表情地從籤筒中抽出一枝血色的刑簽,向台前狠狠一擲,冷肅地喝道:“斬!”

    來俊臣突然明白過來,赦免的聖旨永遠也不會來了,女皇真的拋棄了他!

    他突然從地上一下子彈了起來,這麼直挺挺地跪著,本來是很難站起來的,但是來俊臣居然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他喊不出聲音,兩隻眼睛瞪得異常的大,彷彿眼角都睜裂了,他死死地瞪著皇宮的方向,看著那一角飛檐,看著那聳立入雲的天樞,腦海中一陣眩暈。

    不等兩名劊子手的助手上前把他摁倒,他的雙膝一軟,又重重地跪在了刑台上……

    “嚓!”

    鋒利的鬼頭刀從他頸間滑過,劊子手這一刀,使出了他這一輩子最好的一刀。

    刀鋒準確地從來俊臣頸間骨縫裡滑過,沒有片刻阻礙,人頭和著一腔鮮血,噴出一丈多遠,重重地摔到地面上,向前滾動了幾圈,停住了。

    來俊臣無頭的屍身以一個緩慢傾倒的姿勢慢慢向前倒去,“嗵”地一聲,倒在地上。

    這時,李昭德的屍身剛剛停止最後一絲抖動。

    刑場上繼續保持著令人恐懼的寂靜,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當劊子手有些驚異地向人群中看去時,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的吶喊,無數人向台上衝過來,負責拉著繩索阻擋觀刑百姓的帛役像稻草人似的,一眨眼就被沸騰的人群淹沒。

    無數的人湧上刑台,爭相撕扯來俊臣的屍體,有一個人衝在最前面,像狼似的一頭撲到來俊臣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還沒等他嚥下去,就被瘋狂的百姓拖到一邊,然後更多的人螞蟻般添充了他留出來的空隙。

    這人咬著一嘴的血肉,仰天狂笑!

    他叫段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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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二十二章 眾裡尋他千百度

    “來俊臣棄市,本應曬屍三天的,可是許多百姓擁上台去,擠開公差,爭啖其肉,須臾間,來俊臣就骨肉離散,抉眼剝面,披腹出心,騰踏成泥了。”

    麗春台上,張易之亦步亦趨在跟在花叢間轉悠的武則天身邊,繪聲繪色地向她描述著今日行刑的場面。

    “哦?來俊臣如此招人痛恨?”

    武則天敏鋭地察覺到了什麼,馬上站住腳步,向張易之追問。

    在得到張易之準確的答覆之後,武則天憤怒起來:“朕真是被他矇蔽了,此獠如此招百姓痛恨,必是罪大惡極,真是死有餘辜!應加赤族之誅,方雪蒼生之憤!傳旨,籍沒其家,盡數發配為奴!”

    來俊臣用他的死,成功地轉移了朝野間對於討逆軍大敗的注意,又用他的粉身碎骨籍沒全家,把百姓們對於親人逝去的悲愴化成了對他伏誅的泄憤。來俊臣被他的主子真是利用得淋漓盡致,發揮了全部的光和熱!

    ……

    “千金冶”在馬城東北方向,這裡盛產鐵礦,很多鐵礦石就裸露在地表,無需深采。邊域地區戰亂最為頻繁,所以對於鋼鐵的需求尤其強烈,因此當地有許多以土法煉鐵的鐵匠,久而聚整合城,稱為“千金冶”。

    時至今日,“千金冶”已經出現了多個規模很大的鐵礦廠和煉鐵鋪子,因之此城不缺鐵器,也不缺強悍有力的男子,契丹人之所以沒有打這座小城的主意,原因就在於此。此城雖小,卻不易對付。

    古竹婷和天愛奴主意已定,便變換了身份,先僱傭了幾個僕從。再趕到千金冶城。此時,周軍大敗,自黃獐谷下來,百十里的地面上到處都是周軍屍體的消息已經傳開。千金冶城也是人心惶惶。

    縣令李洛雲是垂拱二年的進士,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好不容易利用他的傑出政績,再加上上下打點,謀了個七品正堂的縣太爺,到“千金冶”走馬上任還不是一個月,便碰到了這麼一檔子事,真是晦氣。

    他剛剛到任,對在此任職多年、根基深厚的主簿、縣尉乃至關係盤根錯節的諸多胥吏還不能如臂使指。得知消息後。有心派縣尉帶人去察探一下。縣尉擔心路上碰到契丹兵馬,託辭不肯前去。

    主簿比縣尉反應還快,第一時間就告病臥床了。李縣令倒是個忠於職守的好官,指使不動別人。只好換了一身便服,帶了幾個衙差,親自去明察暗訪了一番,確認契丹人大勝之後已經劫了糧草入山,這才返回縣城。

    自黃獐谷出來,周圍非常荒涼,並沒有什麼城阜,“千金冶”城是距這片戰場最近的縣城,就算他們不肯出面,等到府道官員得了消息,安置陣亡將士遺體的事也必然要著落在他們身上,與其如此,不如主動出面,還能給自己增添些政績。

    李縣令打定主意,便找主簿和縣尉共同商議。

    既然城外已經沒了危險,縣尉大人原本“在忙的事兒”馬上就解決了,主簿老爺的“病”也不治而愈,兩人也曉得這是一樁政績,倒是很想和這位新任縣太爺好生合作,這件事辦好了,人人有功,兩人和新任縣令的關係也能親近一些,畢竟人家是一縣主官,不能太擰著干。

    可是不管是派工收斂屍體還是火化,哪樣不需要錢?

    上任縣太爺在臨卸任以前,把縣裡多年積攢下來的一點節餘拚命地開銷出去,一點兒都沒剩下,如果想寅吃卯糧,縣裡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就不好過,主管錢糧的主簿為此又打了退堂鼓。

    李縣令思來想去,覺得這筆錢只能著落在本縣幾個大鐵礦廠和大鐵匠鋪子上,正打算宴請本縣那些以冶鐵發了財的土財主,利用縣太爺的面子募捐一筆錢財,天愛奴和古竹婷便到了縣城。

    古竹婷扮成一位富商,天愛奴扮成她的書僮,主動找到縣太爺李洛雲,願意為陣亡將士做一樁大善行,由她出資僱請斂屍工人、購買火化屍體所需的煤炭,並代為購買十餘萬隻骨灰罈子。

    這筆錢數目不菲,李縣令若是向人募捐,也只能滿足前期費用,後續資金還是要向上面申請,如今碰到一個家資巨萬的大善人,真是喜從天降,連忙全力配合,並滿口聲稱要為這位古大善人的義行向朝廷請求嘉獎。

    古竹婷在李縣令的配合下,向盛產陶器的地方定購了大量的骨灰罈子,又在千金冶城外安排火化場地。這城以冶金為主,煤炭、木炭儲備極多,只要有錢,可以直接向那些大鐵礦廠購買,至於煉屍的爐子,直接用了一些鐵礦已經報廢了的舊煉鐵爐。

    當地的大鐵礦商也並非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此番義行的大頭都由這位路經此地的古大善人包了,他們便主動減少了自己的鐵礦這段時間的挖掘和生產任務,騰出大批勞力去收斂周軍陣亡將士的遺體。

    對那些礦工和鐵匠們來說,幹哪個活兒都有錢賺,這活兒比打鐵挖礦還要輕鬆些,邊地百姓見慣了生死,對屍體也沒什麼厭棄恐懼,自然甘願去做,一時間大批的屍體便源源不斷地運到了“千金冶”城,開始煉化屍體裝斂骨灰。

    李縣令組織了大批文吏,又勸說本縣的讀書人出面幫忙,在現場對每一具煉化的屍體提前進行登記,並把他們的遺物分別裝袋,做好標記。

    這樣的場面固然熱鬧,可是源源不斷的屍體運進來,煉屍爐日以繼夜地噴吐著火焰,把一具具曾經鮮活的生命煉成了一罈壇雪白的骨灰,是沒有人興高采烈的,哪怕是那些按日結算拿錢的礦工和鐵匠,

    而天愛奴更是飽受折磨,一天沒有楊帆的消息。她就寢食難安,每送來一具屍體,她都心驚肉跳。

    這段時間,李縣令真把古竹婷當成了他的活菩薩。李縣令從逃到城裡來的士兵口中問出多少消息,古竹婷便能從李縣令那裡打聽到多少消息,她和阿奴漸漸瞭解了整個戰役的情況,也知道有些將領被契丹人生擒活捉了。

    雖然這一次周軍輕敵冒進。連中埋伏,以至於十六萬大軍灰飛煙滅,不過這麼多人是不可能殺光的,所謂全殲只是說把他們殺得無法保留任何一支成建制的部隊,完全失去了作戰能力。

    倖存逃散的士兵陸陸續續地逃了出來,向最近的千金冶城靠攏的人最多,阿奴每天最喜歡的事就是看到遠處有周軍零零散散地走來,雖說幾天時間裡千金冶城已經收容了三四千名傷兵敗將,卻始終沒有她最熟悉的那副面孔。畢竟給了她一個希望。

    這段時間裡。她們也聯繫上了“繼嗣堂”在北地的分支。雖說“繼嗣堂”在本地勢力薄弱,還是盡全力給予了協助,派人在附近諸如馬城、盧龍等地安排眼線。查勘所有幸運逃脫的士兵,以求找到楊帆的蹤跡。

    只不過。“繼嗣堂”的核心力量並不多,這許多分支並不知道宗主的身份,甚至不知道有“繼嗣堂”的存在,“繼嗣堂”對他們的控制完全是利用經濟手段,因此他們並不知道叫他們尋找的那個人是誰。

    這些分支派往各個城池的夥計,只知道他們東家的生意主要靠著一個大富商,而他們要找的這個人與那個大富商有著極密切的關係,如果找到此人,不但能討好那個大富商,讓他們東家獲得更多的生意,找到楊帆的人還有一筆豐厚的賞金,因此格外賣力。

    ※※※※※※※※※※※※※※※※※※※※※※※※※※

     參天的古樹隔絶了塵世的一片喧囂,在這裡,不管是馬的長嘶還是人的吶喊,都只能映襯得這山谷更加的靜謐,而不會有嘈雜的感覺。

    密林的邊緣,有一片青青的草地,陽光正照在這片草地上。

    正被眾裡尋他千百度的楊帆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百無聊賴地搖著一朵狗尾巴草,眯著眼睛,任那溫暖的陽光照在自己身上。

    這裡林深樹密,易守難攻,而且一路過來時,瞪大了眼睛的楊帆就已經轉悠迷糊了,這一路上都是山、都是樹,根本沒有一個明顯的標誌,全都是相似的山水樹木,根本無法記得住路。

    同楊帆一同被抓的,大約有十幾名將官,此刻也都散佈在這片山坡上,或站或立。這些人楊帆都不熟悉,被俘的這批將領中官職最高的張玄遇和麻仁節被契丹人重點看管起來,押在山那邊的山洞裡,即便是放風的時間,楊帆等人都沒有看到過他們。

    山洞裡潮濕陰暗,不曬曬太陽,縱然不是老寒腿,在洞裡關上三天也要生病。所以,儘管已經覺得陽光有些毒辣,楊帆還是不捨得回山洞去,這裡是山洞前面他們僅有的一塊活動場所。

    遠遠的,費沫走了過來。

    雖然彼此是敵人,但是費沫很喜歡和楊帆聊天,說到朝廷的黑暗時,楊帆會和他一起大罵,說到黑齒大將軍的慘死時,楊帆會和他一起惋惜,說到契丹人遭受的邊將的欺壓和勒索,楊帆會對他深表同情……

    費沫並不缺少心機,雖然在楊帆來說,這是刻意的應和,是為了降低費沫的戒心,拉近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是他的態度,費沫看得出來,確實是發自內心。於是,雖然彼此還是敵人,費沫卻越來越喜歡跟他聊天,一有時間他就會到楊帆這兒來。

    楊帆聽到沉重的腳步聲,輕搖的狗尾巴草不由停了一停,他聽得出這是費沫的聲音。他一直覺得,即便自己被抓了,他還是應該做點什麼,只是他一直想不到自己能做什麼,直到昨天夜裡,他終於想到了一個主意。

    於是,這一整天他都在等費沫,費沫終於來了。

    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楊帆哼著歌,繼續搖起了手中的狗尾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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