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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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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3 01:28:38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五十三章 坐失先機

    克斯坦臉色驟變。

    默啜說話的時候,眾人已經在盯著他的神色變化,這一幕看在眾人眼中,對楊帆說過的話已經再無半分懷疑。

    可惜克斯坦方寸大亂之下,根本無暇考慮突厥人究竟是從哪兒聽來的這個消息,他還想做最後的挽回,倉皇解釋道:“這真是一個不好笑的笑話!本巫出使是奉了我們可汗的命令,出使前,我們可汗才剛剛率兵離開幽州,又去攻打檀州,不知可汗是從何處聽說的這個謡言?”

    默啜啜了口酒,淡淡地道:“你們在馬城打了敗仗?”

    克斯坦又是一怔,這才開始覺得,對方不是捕風捉影地嗅到了什麼氣息,而是真的瞭解了什麼,他忙作出平靜的模樣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偶爾的失利自然是很正常的事,可汗是馬上英雄,征戰半生,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默啜哈哈一笑,道:“那就是有了?”

    克斯坦從容道:“攻城受挫而已,小有敗績!”

    蕭牧木按捺不住,怒喝道:“連你們的可汗李盡忠都歿於此役,還說只是小有敗績?”

    克斯坦目瞪口呆,驚訝反駁道:“誰說我們可汗歿於此役?”

    默啜冷笑道:“你敢說,李盡忠還活著?”

    克斯坦心思急轉,情知不能再做隱瞞,只好硬著頭皮道:“無上可汗確實……過世了。不過……”

    穆恩曬然道:“你終於承認了!哼!身為可汗,總沒有親臨矢石攻城陷陣的道理吧?身在中軍,尚且喪命。你敢說這一仗是小有敗績?”

    克斯坦急了,連忙申辯道:“我家可汗雖然故去,卻不是死在馬城!”

    塞爾柱逼問道:“那他死於何處?”

    克斯坦吱吱唔唔地道:“我家可汗……,在黃獐谷一役時中了一枝冷箭。因醫治不利,時有復發,後來在攻打涿鹿時不慎舊創復發而死!”

    帳中突厥眾首領好像聽到了一個大笑話,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可憐的克斯坦大巫茫然看著他們的表現。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最初對李盡忠之死的隱瞞,之後一連串的狡辯,使得他說的真話也沒人信了,如今面對突厥人的如此反應,他真不知該怎麼辦才是。

    默啜把臉色一沉,說道:“你們好大的膽子!你們在馬城吃了敗仗,連李盡忠都身死當場,之後你們被周軍重重圍困起來,生死兩難。於是就想拿本可汗當槍使。嗯?你們一面派使者到周國去見他們的皇帝。乞求她的饒恕,一面派你來花言巧語,逛騙本可汗出兵!

    說什麼你們已破王孝傑百萬之眾。唐人聞風喪膽,只是限於兵力。久取幽州不下,哼!如果本可汗中了你的奸計,派兵入河北,那就是去替你們解圍去了,本可汗傷兵損將,可能得到半分好處?

    如果你們先一步降了周國,待本可汗兵至之日,只怕你們還要掉過頭來替周國跟我們打頭仗,以作贖罪之舉吧?克斯坦大巫,你道我突厥如此可欺!”

    克斯坦先喝了點酒,接著盛裝來見默啜,這帳中又熱,一急之下,汗水涔涔,連聲道:“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周軍連連敗北,根本奈何我們不得,李盡忠可汗雖死,並不是死在戰場上,而且我們的兵馬根本未曾被周軍包圍,這究竟是何人進的讒言,可汗千萬明察啊!”

    契比克力大叫道:“此人妖言惑眾,欺騙可汗,宰了他!”

    “對!宰了他!”

    克斯坦急出的滿頭大汗看在眾首領眼中,自動被解讀為謊言戳破後的心虛表現了,眾首領紛紛叫囂起來。

    默啜擺擺手,制止了眾人的大叫,對克斯坦道:“你還不承認呢?周國也派了使者來,促請本可汗發兵,配合周國討伐爾等,這一切就是他們使者所言,要不然,本可汗就要被你蒙在鼓裡了!”

    克斯坦急道:“可汗,他們在騙你!我願與他們當面對質!”

    默啜沒有理會克斯坦氣極敗壞的分辯,冷冷地道:“此事容後再說。”

    克斯坦大叫:“可汗!可汗!兵貴神速啊!如果此時不出兵,等周人從容調度,後方援軍源源不絶抵達河北道,那就錯失戰機了!”

    默嗓道:“把他押下去!”

    兩個突厥武士闖進大帳,拖起克斯坦大巫就走。

    克斯坦一邊掙扎,一邊絶望地大叫:“讓我和他們對質!讓我和他們當面對質……”

    克斯坦的聲音越來越遠,帳中復又安靜下來,蕭牧木問道:“可汗,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默啜站起身來,在帳中慢慢地踱了幾步,沉聲吩咐道:“先晾他們幾天!契比克力,你的部落偏居東北部,你速速傳令回去,派人潛入河北道打探消息!”

    契比克力立即抱拳應道:“遵命!”說完急急出帳,趕去安排了。

    默啜強打精神,露出笑臉道:“咱們不能放過這個好機會,兵是一定要出的,好處是一定要占的,差只差在幫誰而已。各部依舊要繼續準備,只等咱們掌握了河北道的真正情形,便立即出兵!”

    眾首領轟然應喏!

    ※※※※※※※※※※※※※※※※※※※※※※※※※

     楊帆出使突厥的時候,本以為唇槍舌箭一番,只要扳倒了契丹人的使者,就能功成身退,卻不想默啜狡猾而謹慎,就像一隻老狐狸,於是,他不得不在突厥暫時住下來,暫時成了一個遊牧人。

    第二天,雪停後,突厥人居然要轉場,去尋找一個新的冬窩子,也就是放牧區。

    楊帆本以為牧人都是趁著秋天割下足夠的草堆積起來。冬季用來喂養牲畜,就和漢人聚居區家裡養有牲畜的人家一樣,但遊牧民族主要的生產資料就是牲畜,他們的牲畜群太多。想靠人力替它們攢足了糧草,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此很多部落在冬季也要轉場放牧。

    這裡的草已經快被他們的牲畜吃完了,馬上得轉場到另一個牧區。那裡水源很少,一路上還要經過幾片戈壁地區,沿路除了沙子石頭什麼都沒有,所以他們有很多的東西要準備。

    一大早,突厥人就開始準備了,為了轉場,他們已經準備了足足半個月的時間,這時候所做的事情只是遷徙前最後的準備工作,整個部落都在忙碌著。楊帆、馬橋和古竹婷等人則站在那兒看熱鬧。

    裝勒勒車、裝駱駝、趕馬、合羊群……

    裝柴禾和牧草。那是路上的燃料和牲畜的口糧。接著是把雪和冰裝袋,那是路上的飲水,楊帆不禁擔心地看了古竹婷一眼。這一路下去,這位愛乾淨的姑娘怕是不能像昨晚一樣奢移地用水洗澡了……

    先頭部隊已經出發了。他們的任務是在大隊人馬趕到當晚的宿營地前搭好帳篷,駝隊和羊群、馬群、牛群則隨著更多的族人慢慢跟在後面,這時候,突然有一行人向佇立觀看突厥人轉場的楊帆等人衝了過來。

    古竹婷在楊帆耳邊低聲道:“有人來了,貌似是契丹人!”

    楊帆微笑著看著大片的羊群,不動聲色地道:“我注意到了,不用理會他們!”

    “你們這些卑鄙的周人,你們花言巧語地欺騙默啜可汗,你們這些膽小鬼、窩囊廢!你們有種和我們真刀真槍的交手……”

    克斯坦大巫氣得口不擇言,滿口喊著楊帆聽不懂的契丹話,領著一幫契丹侍衛,氣勢洶洶地衝過來。

    正在準備轉場的突厥人發現異動,紛紛佇足觀看,見準備鬥毆的雙方都不是他們的族人,便有了觀看的興緻。

    楊帆笑而回頭,對馬橋道:“你的功夫,這些年可曾擱下?”

    馬橋乜著他,傲然道:“要不要較量較量?我覺得我現在比你當年還要高明一些!”

    楊帆笑道:“那成!你上,死傷不論,我只要速度,我要看你在多長時間內把他們打倒!那個頭頂野雞毛、嘴裡嘰嘰歪歪的傢伙不要讓他死了,我看他是頭兒!”

    馬橋興奮地道:“好!看我的!”

    馬橋說完,拔刀出鞘,就向契丹人衝了過去。

    楊帆又對另一側的古竹婷道:“你照應著些!”

    古竹婷點點頭,飄身向前,隨在馬橋身後,她的劍並不出鞘,只是隨著馬橋輾轉騰挪,一旦有契丹人的兵器破開馬橋的防禦遞到他的身邊,這才拔劍出鞘,準確地一點,盪開敵人的兵器,隨即依舊收劍尾隨著馬橋。

    馬橋有人替他防護,出刀更是毫無顧忌。這種鬥法,他用的就是江湖人的鬥技了,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這種功夫用處不大,雖然比起普通士兵,這種技擊術會讓使用者戰鬥力更強一些,但是不是根本之法。

    可是在這樣的場合,游鬥十幾個契丹人,那就威力大增了,馬橋一口刀呼嘯來去,彷彿一道道匹練裹著他的身子,時不時的刀光中便閃出一道血光,楊帆在後面給他打著拍子,數到二十九時,十幾個契丹人都被擊倒在地,或死或傷,惟獨剩下克斯坦大巫一人!

    古竹婷看得興起,拔劍出鞘,一個劍花掠去,克斯坦大巫頭頂的野雞毛便被削成了碎片,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這時候,看夠了熱鬧的突厥人才衝上來把契丹人或抬或拖地拉開,許多突厥牧人向楊帆等人大聲叫好,讚佩他們的神勇,許多尚武的漢子都朝馬橋豎起了大拇指,馬橋把血刀在一個契丹人衣服上擦了擦,這才還刀入鞘,得意洋洋地走回來。

    “我詛咒你!我詛咒你!”

    只精通契丹語和突厥語,漢話說得磕磕巴巴的克斯坦大巫惱羞成怒地叫罵。

    遠處一輛八頭牛拉著的寬大馬車上,默啜冷冷地看著這一幕,坐在他側面的親家穆恩道:“契丹人如果在河北真的占了上風,不該如此沉不住氣,看起來,河北形勢恐怕真的對他們不利了!”

    默啜輕輕放下了窗簾,淡淡地答道:“等等契比克力的消息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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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4 17:11:11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五十四章 詩意的遷徙

    小半天的功夫,遷徙的部落就走出了雪原,進入一片沙礫高地,眼前是無邊無際的丘陵,起伏不定的大地空空蕩蕩的,羊群擁擠成一團,咩咩地叫個不停,給這枯燥的遠行增添了幾分活力。

    牛群走得緩慢,時不時的就要往馬群裡擠一下,而馬群顯然不願意和這幫遲鈍的傢伙混在一起,馬駒子蹽起蹶子就跑,惹得牧馬人策馬狂追,鞭花炸得震天階響,把那不服管的小馬駒子再轟回來。

    駱駝是這支隊伍中最散漫的動物了,看見沙礫中露出手指粗細的一束乾草,它也要停下來細嚼慢嚥一番,任你如何轟趕,就是不挪地方,以致整個隊伍越拖越長。

    楊帆一行人和契丹一行人隔得不遠,被一排勒勒車分在兩邊,一路上,那些契丹人都怨恨地瞪著他們,只是始終沒有再衝過來決鬥,十幾個人被人家一個半人打敗了,實在是顏面無存,哪還有勇氣再上前再一戰呢。

    楊帆騎的是一峰駱駝,大概還是一峰頭駝,高高的個子,前後兩個駝峰,中間軟軟的皮褥子讓他坐得舒舒坦坦的。

    馬橋騎著一匹老馬走在楊帆身邊,楊帆胯下這峰駱駝不知為何喜歡上了馬橋頭上的狗皮帽子,時不時仗著身高體大,一扭脖子就去馬橋頭上啃一口,啃得馬橋捂著帽子直躲它。

    走在楊帆另一側的古竹婷騎的也是一峰駱駝,她在沙漠上的經驗遠比楊帆和馬橋豐富,一聽說要轉場,就用一切能保暖的東西給自己武裝上了。

    因為穿得太厚,脖子都卡死了。只能筆直地梗著,連點頭搖頭都不行。如果她想回身看看身後的動靜,必須得撥轉駝身整個兒轉過去。

    不過她卻是這一行人裏邊最暖和的一個,一路行來,楊帆和馬橋臉色都有點發青了,她卻依舊神色如常。

    雲在空中變幻著形狀,變來變去總是白的,弋壁在腳下不停地變幻,變來變去始終是那樣的石頭、沙子。最初蒼茫得震撼人心的曠野感覺漸漸消失了,只叫人感到枯燥,無盡的枯燥,只想昏昏睡去,契丹人瞪向楊帆等人的眼神兒也變得有氣無力起來。

    一天的行程就在無聊中結束了。前方出現了一個個三角形的臨時氈帳,楊帆看看天邊的晚霞,驚訝於草原牧人的判斷,他們先行的人騎著馬兒跑得飛快,居然可以把大隊人馬一天下來能夠走的路程估計的如此準確。

    牧人們看到宿營地,頓時發出一陣歡呼,他們興奮地衝進營地。開始解駱駝、拆包裹、支爐子、放風、解決個人問題……

    爐火很快生起,錫盆架到了火堆上,經過一路的顛簸,盆裡已經落滿了灰土和枯枝,還有牛毛。楊帆很好奇這些牧人打算拿什麼清洗它,結果人家根本沒洗,直接把雪和冰倒了進去。

    大塊的雪和冰放進鍋裡,開始融化成水。很多太渴的人不等冰雪完全融化,就抓起一塊含進嘴裡。因為天氣太冷。這一路走下來,他們水囊裡的水也早凍成冰砣子了,只能等著生起火來才有水喝。

    後面的人陸續趕到,看到宿營地上冒起的炊煙,他們開心地唱起了歌,讚頌天神的偉大,庇護他們,給他們食物,讓他們得以生存。

    如果不考慮他們入侵他族時的兇殘,其實楊帆是很佩服他們生活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還能有那種樂觀積極的精神和堅韌的生存意志的。

    一隊人馬趕來,停在楊帆等人的氈帳前,看來是要在這裡紮營。從他們的衣著和駝馬的光鮮來看,好像是突厥人中的貴族家庭。楊帆沒有在意,只是隨意地掃了一眼,便移目望向他處。

    “啊!”

    盯著還沒烤熟的羊肉流了半天哈喇子,擦擦嘴巴才走回楊帆身邊的馬橋,突然一聲怪叫,把醞釀了半天,剛剛想出兩句詩,準備過一過邊塞詩人癮的楊帆嚇了一跳,到了嘴邊的詩句頓時忘個乾淨。

    楊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你都是當爹的人了,用不用一驚一咋的?”

    馬橋指著遠處一個人,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楊帆下意識地扭頭看去,一扭頭間,就見古竹婷站在沙丘上,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隨即,楊帆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看到了自己,不遠處的另一個“楊帆”,“楊帆”身上穿著一襲肥大的皮裘,正在踢掉腳上的氈筒,那東西又胖又圓,戴著它走不了路,不過在馬上時,戴著這東西卻可以很好地保暖,避免因為下肢活動太少而凍僵。

    很快,古竹婷和馬橋臉上的驚駭就變成了驚訝,他們已經發現了兩個楊帆的不同。那個楊帆比他們所知的楊帆要顯得肥胖一些,臉色也老了一些,真正的楊帆還是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而那人的臉龐已經有些臃腫了。

    最重要的是,那個楊帆頜下有一部青滲滲的鬍鬚,鬍鬚不長,但是從下頜一直連到鬢邊,楊帆還不到二十八歲,不曾蓄鬚,有鬍鬚也遠沒有此人濃密。

    “沐絲!”

    曾經冒充過他的楊帆馬上認出了此人是誰。

    他在突厥和吐蕃利用與這個沐絲長相相同的條件,分別做了一件挑撥離間的事情,在突厥這邊,他因此迫使剛剛登位的默啜撤回了進逼靈武的十萬大軍,並被唐軍殲滅兩萬餘人,又讓默啜費了好大一番勁,才整合了突厥諸部。

    而在吐蕃那邊,他的一番作為當時並未看出太多的作用,但是惡果一直延續至今,吐番對唐人收復安西四鎮沒有過多干涉,就是因為他們內部王相爭權越來越嚴重,內亂不止,無力外顧。這一次吐蕃沒有趁火打劫,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而楊帆之所以能做成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與沐絲長相一致,可以以假亂真,想不到今天他又看到了這個人。不過,這才幾年功夫,阿史那沐絲卻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冷不丁一瞅,他和楊帆還是一模一樣,卻已禁不起細緻比較,如今的楊帆再想冒充他就絶不可能了。

    沐絲踢掉毯筒。馬上就有一個奴隷跑上去,慇勤地替他拾起來,沐絲從懷中摸出酒囊,酒鬼似的灌了幾口,又匆匆放回懷裡。轉身走到一輛勒勒車旁,打開車門,攙著一個女人下來。

    這時,他的臉上已露出溫柔的笑意,只有男人面對女人時,才會有的微笑。車上姍姍地走下一個女人,楊帆一眼看見她。目光先是一凝,隨即便下意識的躲開了,只有眼角餘光瞟著他們。

    那女人穿著一身突厥式的袍服,因為一路過來她都身在車中。所以並沒有穿得太厚,由那寬寬的皮帶緊緊紮起的細細腰身和袍下長皮筒靴裹起的一雙緊致修長的腿,還是可以看出她蜂腰長腿,異常婀娜。

    她的頭上戴著連衣的暖帽。帽沿一圈兒白色的狐毛,把她一張標緻的臉蛋映襯在中間。像一朵美麗的白蓮花。相較於曾經的她,神態舉止間少了些桀驁不馴的野性,多了幾分成熟婦人的嫵媚。

    果然是她,穆赫月!

    這個正值雙十年華的小婦人,眉眼五官依舊精緻可愛,粉色的唇瓣依舊流露著優美誘人的曲線,因為旅途漫漫造成的疲憊,讓她有些慵懶的味道。她似乎知道丈夫在偷酒喝,一副嬌嗔的樣子,似乎說了他幾句什麼。

    沐絲不說話,只是咧開嘴巴嘿嘿地笑,穆赫月又白了他一眼,轉身從車上抱下一個小孩子,小孩子正在蹣跚學步的年紀,從車上一抱下來,就挺著腰桿兒掙扎著要下地。穆赫月只好把他放在地上,牽起他的手。

    小傢伙固執地邁開太空步,想要散步了。沐絲見此情景,只能無奈地笑笑,寵溺地捏了下兒子的臉蛋兒,又對妻子囑咐了幾句,便彎腰鑽進了低矮的帳篷。

    這是轉場期間臨時住宿的簡易帳篷,縱然他是可汗的兒子、穆恩大葉護的女婿,住宿的帳篷也不會比別人大到哪兒去,頂多是乾淨一些,被縟所用的皮毛更昂貴些。

    看到沐絲說話時用手勢作輔助,楊帆就知道他的喉傷一直沒有痊癒。

    眼下的沐絲早已失卻了當初的意氣飛揚,大概與此有著莫大的關係。

    因為喉傷的原因,再加上他的兄弟們個個都是強有力的競爭者,他定然已經失去了競爭汗位的機會。甚至因為他的喉傷,吐字不清,他想領兵打仗也成了奢望,所以他才會出現在這裡,一直住在汗帳部落。

    可這是禍是福,還真不好說,楊帆覺得,他失卻了參與權位之爭的資格,不用攙和到爾虞我詐的權力鬥爭中,不用征戰於沙場之上,能與妻、子長相廝守,盡享天倫之樂,也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小傢伙大概在車上憋悶壞了,興緻很高,也不怕寒冷,便蹣跚地走開,一路東張西望地看著熱火朝天的安營場面,所走的方向正是楊帆所在的地方,楊帆微微一笑,轉身向氈帳處走去。

    馬橋追上去,小聲嘀咕道:“嘿!你看到沒有,那人長得跟你好生相像,要不是你就站在我身邊,我真要認錯人了。”

    古竹婷看著楊帆匆匆離開的背影,細長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從楊帆不自然的表現,她覺得這其中一定有個什麼故事。不過這顯然不是適合打聽別人秘密的地方,而那個人的秘密也不適合她去打聽。

    古竹婷遺憾地嘆了口氣,按滅了自己的八卦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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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01:32:55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五十五章 大漠行

    夜深了,喧囂了整個黃昏的營地徹底安靜下來,帳外是嗚咽的北風,除了必要的哨兵,所有人都蜷縮在帳篷裡。

    馬橋著實是個能吃的夯貨,放在帳內自然解凍的牛奶還沒有完全化開,他晚上啃了那麼多牛羊肉,這時還捧著一罐子凍牛奶,用小刀一層一層地刮下來,抿到嘴裡,吃得津津有味。

    這種臨時帳篷太小,小小的空間裡睡一個人,如果伸成大字形都會觸到帳篷邊,可是帳篷不多,一個帳篷裡至少要睡三個人。

    古竹婷是男扮女裝,不管她宿在哪個帳篷裡,都避免不了要跟兩個臭男人擠在一起,眾多的臭男人當中,大概也就楊帆看著叫人順眼些,於是她很自覺地和楊帆、馬橋擠到了同一個帳篷裡。

    馬橋一直在吃東西,楊帆和古竹婷則盤膝坐在那兒,一副想說話找不到話頭兒,不說話又很不自在的模樣。

    帳篷裡特別的安靜,除了傳進帳內的嗚咽的風聲,就只有馬橋舔牛奶的聲音,“吧唧、吧唧……”

    這聲音聽久了似乎也有催眠效果,楊帆和古竹婷坐得比較靠邊,頭能直接頂到篷頂,坐了半晌,楊帆實在有點熬不住了,打個哈欠道:“睡吧!”

    古竹婷馬上躺下,後背緊貼著帳篷。

    楊帆建議道:“你……還是睡中間好啦,邊上比較冷!”

    古竹婷嚇了一跳,連忙向他搖搖頭,又飛快地睃了一眼馬橋,看那意思,她是不大願意跟馬橋挨著的。

    馬橋渾然不絶,意猶未盡地伸出舌頭。舔盡刀子上的牛奶,沾沾自喜地道:“那我躺中間好啦!”

    馬橋蓋好牛奶罐子的蓋兒,很開心地躺到了帳篷中間,嘴角還有一抹牛奶。

    楊帆和古竹婷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轉過身,躺了下去。

    大家穿的都很厚,在這帳篷裡是不能脫掉的,所以即便緊緊挨著也沒什麼,只是狹窄的空間不僅空氣沉悶。而且想翻個身都難,這就很不舒服了。

    楊帆剛剛醞釀出一絲睡意,帳篷裡忽然響起了馬橋的呼嚕聲,呼嚕聲本就不小,在他耳邊聽來更是震耳欲聾。楊帆不禁嘆了口氣:“這覺真是沒法兒睡了,明天無論如何得把橋哥兒踢到一邊去!”

    楊帆被馬橋的呼嚕聲震得無法入睡,便輕輕躺平了些,枕著胳膊胡思亂想起來。

    “我平時打不打呼呢?男人應該都打呼的吧,只可惜自己聽不到。如果我打呼也像橋哥兒這麼響,小蠻當初是怎麼睡覺的?早上起來明明看她睡的很熟,難道女人聽男人打呼就沒事?那樣的話。古姑娘應該睡得著吧。”

    “此番出使前,軍驛已經捎了消息回洛陽,家裡人應該已經知道我平安的消息了,念祖和思蓉正是長得最快的時候。這一出來就是半年,等我回去應該會有很大變化吧,說不定都會喊爹了……”

    楊帆思緒紛亂,在這大漠的帳篷中想了許多許多。忽而,他也會想到不遠處另一頂氈帳中的穆赫月。兩個人完全是因為一場無法揭穿的誤會才發生了那樣的一幕,可是就因為這一次肌膚之親,他不能不想到她。

    如今,看到她的丈夫那麼疼愛她,看到她有了可愛的孩子,看到她已成長為一個幸福的小婦人,不該由他擔系的一份心事也就散作了……滿帳篷的呼嚕。

    呼嚕聲忽然停了,馬橋驀地坐了起來。

    楊帆好奇地豎起耳朵,感覺馬橋坐了片刻,忽然挪向帳邊,然後扒拉開重重疊疊搭在三角帳篷上的氈片鑽了出去。

    馬橋剛出去,楊帆本以為已經熟睡了的古竹婷就像只小貓兒似的,無聲地爬到了他的面前,堅定地道:“你睡我這邊,要不我沒法兒睡!”

    “好冷啊!”

    馬橋剛一出去就打了個哆嗦,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在割,大漠的夜晚冷得人連一根腳趾頭都不捨得伸出來。

    浩瀚的銀河華麗麗地橫在空中,靜謐安詳中透出點點微光,馬橋就藉著這微弱的光,跌跌撞撞地向遠處走去。

    馬橋起完了夜,一溜小跑兒地回來,裹挾著一股寒氣鑽進帳篷,被帳中暖和的氣息一熏,先打個哆嗦,又七手八腳地掩好帳口,才摸索著鑽回床鋪。

    他一伸手,就摸到一雙套著氈筒的大腳,中間的位置已經被楊帆占了。

    “睡覺不老實!”

    馬橋嘟囔了一句,又往邊上摸摸,確認那是個空位,便爬了過去,把厚厚的羊皮襖往身上一捂,不一會兒,甜蜜的睡意便讓他再度打起了呼嚕。

    楊帆鬆了口氣,然後便感到睡在自己身邊的古姑娘似乎也長長地鬆了口氣。

    天剛濛濛亮,睡意正濃,營地內便響起了準備起行的聲音。

    楊帆張開眼睛,見身邊沒有古竹婷的身影,還以為她比自己起的更早,隨即便感覺身上有些沉重,他輕輕掀開羊毛毯子一看,只見古竹婷已經整個兒鑽進了他的懷裡,頭也埋到被子裡面,還用他肥大的衣袖掩著耳朵,睡得安詳,彷彿捂在母雞翅膀下的小雞。

    早餐吃的很潦草,牧人們甚至沒有煮飯,只是燒了點骯髒的熱水,大家就著熱水啃了點乾糧和肉乾,然後便開始拆帳篷、打包、裝駱駝。

    古竹婷一直躲避著楊帆的目光,似乎因為早上的事有點不好意思。楊帆並不覺得那樣有何不妥,可是對於這位身心已經成熟,卻從未與男人有過這樣親密舉動的古竹婷來說,心海中的波瀾想要平息下來,顯然需要更多時間。

    隊伍在蒼茫的曙光中向著一片蒼茫繼續前進,東方一片渾厚寬廣的艷紅,燃燒了半個天空,把曠野映襯得更是一片蒼涼。

    一連趕了幾天路,楊帆先是不再能看到默啜的汗帳大旗,再接下就看不到沐絲和穆赫月一家人了。緊接著連那每天瞪著他們、試圖用眼神殺死他們的克斯坦大巫也看不見了。

    隊伍拉得更長了,前後綿延數十里,卻也無人再約束、看管這些來自武周和契丹的使節,他們根本不可能逃跑,逃跑就是自尋死路,這曠野就是突厥人最好的衛兵。這無盡的曠野使他們生活艱辛,卻也等於是上天賜給他們的一支最強大的軍隊。

    即便是他們最弱小的時候,也沒有哪一個強大的帝國敢說自己能真正征服生活在大漠草原上的他們。他們戰亂頻仍,遠甚於中原。大多是因為爭奪有限的水源和草地而發生的內戰。

    出發時儲存的柴禾和冰雪已經用光了,現在他們每天燒的是馬糞羊糞,喝的是從戈壁上颳起來的薄薄的積雪,裡面不只有沙礫,偶爾還有牛馬糞。可是不喝它就無法生存,楊帆也不能免俗,古姑娘雖是女流,大概這些年經歷過遠比楊帆更要艱苦的條件,比他適應的還早。

    洗澡固然不可能,洗頭也不用提了,楊帆、馬橋、古竹婷等人的頭髮都是亂糟糟的。一綹綹的骯髒不堪,皮袍上油漬漬的滿是羊膻味兒,這樣的條件下,再如何花容月貌的女人摟在懷裡也不可能有什麼旖旎的想法。

    現在。楊帆已經適應了馬橋的呼嚕聲,而古竹婷也習慣了睡在楊帆懷裡,貼在他的胸口取暖,再把他的衣袖捂在耳朵上逃避馬橋的呼嚕……

    遠比中原地區更長的冬天和土地的貧瘠。使這些牧人們恪守著自然的規律,年復一年地遷徙著。平均半個月就得搬一次家。

    這一次,他們走了十二天,來到了新的家。

    新家是一片冬季牧場,黃沙漫漫,白雪斑斑,準備用來宿營的一塊沙丘間的凹地漆黑一片,那是往年的牛糞羊糞積澱而成,而駐營地就設在這裡。

    這些糞便將是牧人們在這裡駐牧期間的燃料,也是他們在這片既無樹木又無泥土連石頭都沒有的沙野中用來堆砌牆壁抵禦風寒的建築材料,還是他們用來讓牲口得以取暖的“地熱”。在這寒冷的地方,它是一種不需要火就能源源不斷地散發熱量的神奇物體。

    默啜可汗帶著他們生活在羊糞堆裡了。

    ……

    “我們遷徙用了十二天!”

    在突厥人忙著建造他們準備至少住上半個月的駐牧大營時,楊帆和馬橋、古竹婷緩緩走到了一片沙丘上,背離忙碌,面前一馬平川,天地間空無一物。

    “嘎嘣嘣!”

    牙好胃口也好的馬橋咬著一塊冰碴子肉,呼呼地吐出一團團白氣。

    楊帆道:“這是默啜的汗帳部落,其他部落去往何方,我們不知道。默啜的汗帳是往東遷徙的,他們的冬季牧場應該不只一個,最好的牧場應該在南方,往東……,看來他已經做好出兵的準備了。”

    馬橋“嘎嘣嘣”地道:“出兵是不假,不過是幫契丹人還是幫咱們,現在可不好說。”

    楊帆點頭道:“沒錯!默啜一定是問過了契丹人,有些拿捏不定,所以派人赴河北調查情況去了。”

    古竹婷擔心地道:“那邊的安排沒問題吧?”

    楊帆笑了笑道:“契丹人到處流竄,聲勢雖盛,但河北道還是在朝廷的掌握之中。連我們都無法掌握他們的準確行蹤,突厥人的斥侯能查到什麼?默啜沒有急著做出決定,我就知道,我們成功的把握又大了幾分。”

    古竹婷道:“我們現在不能做點什麼嗎?”

    楊帆道:“能做什麼?只能等了!或許……等默啜到了,我該去見見他,表示不滿,要他送我們回去!”

    古竹婷會心地微笑起來:“好主意!這麼做,才符合一個已經佔據了上風的人的表現!”

    馬橋忽然伸手一指,道:“看!那片背陰的地方有一片雪,看起來還挺厚的。”

    古竹婷白了他一眼道:“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馬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一直抱怨無法洗澡?再遲一些,雪就被牧人颳走了!”

    古竹婷怪叫一聲,終於想起自己此刻的樣子有多狼狽,她立即返身奔去,口中唸著:“鏟子、袋子!”楊帆和馬橋在她背後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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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五十六章 消息

    數千氈帳、數萬牧人,僅僅是紮營就持續了兩天半的時間。

    第三天下午,默啜的汗帳才姍姍趕到,巨大的汗帳一直扎到傍晚才完成,當可汗的大旗豎立起來時,天色已一片昏暗。

    里奇外外的人還在忙碌著,可汗的寢帳裡安設了一張堆滿了絲絨的大床,旁邊要構築取暖的爐灶,可汗眾多的妻子們也在指揮著奴隷安排著她們自己寢帳裡的一切。

    汗帳分為前後兩部分,前一部分作為議事大廳,這一部分已經完成了,不管是外部的搭設,還是內部的建築。

    汗帳有三分之二埋在地下,地下掘了一個大坑,為了防止鬆軟的沙壁坍塌,周圍和地面還鋪上了一層羊糞,它除了固定牆壁的作用,還能大幅提高帳內的溫度。

    在完成這一切後,汗帳才搭建起來,四周掛上既有裝飾效果又能隔寒保暖的掛毯,地上鋪上鬆軟的毛毯,汗帳只露出地面不過一人高的高度,帳頂同樣鋪滿了羊糞,因此一進帳中,與帳外的奇寒簡直如同兩個世界,溫暖如春。

    默啜穿著鬆軟的袍子,盤膝坐在案几前。

    穆恩、朱圖、契比克力、蘇牧木等幾位重要頭領不知何時已從自己的部落趕來,分別坐在他的左右。

    “嘩啦!”

    後帳傳出一聲器皿碎裂的聲音,然後便是一陣呼嘯的鞭笞和痛苦的央求哀告,可敦鞭笞著、怒罵著、咆哮著,有個笨手笨腳的奴隷打碎了她的東西,從她斥罵的話語來看,應該是把她的夜壺打碎了。

    默啜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早習慣了在各種嘈雜混亂的環境下專注於自己的事情。

    契比克力帶來了他的斥侯。自從接到默啜可汗的命令,他就以最快的速度派了人潛入河北道。

    “小人到了河北道後,認真打探了許久,所經過的城池都很安定,所有的城池照常開關城門,並沒有閉城嚴禁出入,只是為了提防契丹探子,加強了盤問和檢查,幸好小人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又有從邊軍那兒高價買來的‘過所’,所以沒有引起他們的疑心。”

    默啜無心聽他如何辛苦、如何冒險,截斷他的話問道:“可有契丹人的消息?”

    那斥侯道:“李盡忠之死,在河北已是盡人皆知,哪怕是一個街頭玩耍的小兒。你若問他,他都知道李盡忠死在李多祚大將軍之手,是在馬城之戰中矢而亡的。契丹人的確在馬城大敗,據說死了三萬餘眾……”

    默啜眉頭一挑,道:“據說?”

    斥侯苦笑道:“是!小人不可能穿過層層防線趕到馬城了,的確是聽人說的,不過小人一連走過三個城池。城中百姓都是這麼說的。另外,小人還在其中兩座城中看到了大批契丹俘虜,加起來至少有六七千人。”

    穆恩撫著鬍鬚,沉吟道:“契丹人驍勇。且俱是騎兵,生擒不易。而且他們兩次重挫周軍,雙方仇深似海,一旦打了勝仗。周軍是不大會要俘虜的,殺俘是很正常的事。這種情況下若有六七千名俘虜。那麼傷亡過半就是可信的!”

    默啜點點頭,垂下目光思索片刻,又揚眸問道:“你說……如果去馬城一帶,需要越過層層防線,又是怎麼回事?”

    斥侯道:“小人扮成鐵器販子,要僱人往千金冶交易,結果那些車馬行都告訴我,現在根本過不去,周軍已經佈下層層防線,把契丹人團團圍困起來。小人不放心,特意試了試,結果往東只走出兩百多里,便再也難以寸進,有‘過所’在手也不成。

    小人靈機一動,買了些酒食,請那設卡的小校吃酒,詢問他何時才能往千金冶做生意,他告訴我,武攸宜的北路軍已推進到盧龍山、石城一線,婁師德推進到玉田一帶,而沙叱忠義則陳兵於雍奴、黃莊窪一線。

    他告訴我不用著急,契凡人隨時可以被殲滅,只是天寒地凍,守則容易,如果進逼,容易讓契丹人藉機突圍,因此現在只能穩紮穩紮,層層推進,最遲開春以前,契丹人必定覆滅!”

    默啜“啪啪”地三擊掌,喚出一個侍衛,沉聲道:“去後面告訴可敦,速把我珍藏的河北道地圖取來!”

    聽著後面絲毫不減的叫罵聲和鞭笞聲,默啜又一皺眉:“把那個笨手笨腳的奴隷處死就是了,不要影響本可汗議事!”

    侍衛連忙答應著退下。

    武週一方基本上沒有突厥人的地圖,他們的部落平均半個月轉一次場,根本沒有定居地,地理上也沒有什麼可以作為標誌的地形地貌,費盡氣力繪製的地圖都沒有一個半吊子的嚮導管用。

    而突厥人則不然,對他們而言,漢人的山川、道路、城池,都是固定的,千百年來一直不變,河流也很少改道,漢人地區的地圖對他們才是真的有用,雖然他們的地圖和李多祚的地圖一樣簡陋,不過還是標註了明顯的山川河流以及城市的名字。

    羊皮地圖很快取來了,後帳也停止了鞭笞打罵和叫饒的聲音。

    地圖攤在案上,默啜仔細地看了一陣,道:“李多祚本人應該還在馬城、千金冶一帶!武攸宜的大軍到了石城,婁師德到了玉田、沙叱忠義陳兵於雍奴、黃莊窪……”

    他攤開地圖的時候,穆恩和契比克力等人就擠到了他身邊一起看著,這時蕭牧木伸出粗大的手指,在地圖上一圈,沉聲道:“三面重兵,一面大海,四周只有湖泊、山巒,沒有一座大城,契丹人被困死在這裡了。”

    塞爾柱道:“如此看來,契丹使者說了假話,他們是想要我們兵出河北,利用我們為他解圍!”

    默啜臉色陰晴不定,思忖半晌,問道:“還有一個武懿宗。他手中有十萬大軍,他在哪裡?”

    斥侯道:“武懿宗陳兵於懷安、涿鹿、飛狐一線。”

    默啜一低頭,馬上就在地圖上找到了這幾處地方,因為他上一次兵出河北時,就是從懷安和飛狐兩地分兵襲入的,所以對這裡的位置尤其熟悉。

    默啜冷笑起來:“唐人對我們不放心吶,擺了十萬兵在這裡,防止我們趁火打劫!”

    十萬周軍,如果是打野戰的話。並不放在默啜眼裡,不過要是守城,那就令人頭痛的很了。雖說武懿宗這位騎豬將軍是主帥,他的逃跑主義早已名揚在外,但是如果武懿宗得到了大周皇帝的死命令。堅決不許他再退,那麼憑這十萬人守城,默啜可沒有把握打下來。

    朱圖道:“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們用來圍剿契丹人的兵力已經足夠了,所以武懿宗這十萬人才擺在這裡作為預備隊,向西可拒我入侵,向東可隨時赴援!”

    默啜緩緩地點了點頭。

    塞爾柱迫不及待地道:“可汗。那我們該怎麼辦?”

    默啜微微眯起了眼睛,悠悠地道:“明日,召契丹和周人的使者到我的汗帳來,你們也來。商議出兵!”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從帳外傳來,那個不幸打破了突厥皇后尿壺的可憐蟲,在寒風中嚥了氣……

    ※※※※※※※※※※※※※※※※※※※※※※※※※

     翌日一早,楊帆看到可汗的大旗揚起。馬上就來求見了。

    默啜正在用早餐,聽說武周使者主動求見。頗有些詫異,忙叫人把楊帆喚進來一問,楊帆義正辭嚴地譴責了一番默啜拖延執行承諾的態度,順道兒抱怨了一番他們的飲食和住宿條件太差,實在叫人吃不消一類的話,最後堅決要求默啜馬上派人護送他們返回河北道,他們受夠了!

    默啜笑容滿面地道:“貴使不要急,調兵遣將,需要時間嘛。你們中原人調動一次兵馬,快則半月一月,慢則三個月半年,我草原上的健兒縱然拖累較少,又不需要大量的補給,也不可能說走就走!

    本可汗這些天一直在做準備,馬上就可以發兵了。呵呵,一會兒本可汗就要召集各部首領在此議事,他們都已奉本可汗之命趕到了,貴使介時不妨旁聽一下!”

    默啜說到這裡,忽然話題一轉,道:“對了!契丹人也派了使者來,所言與你頗有不同啊,一會兒,你們不妨當堂對質,非如此,是不足以說服我的族人出兵的!”

    默啜說這句話時,瞬也不瞬地盯著楊帆,觀察著他的神情變化。

    楊帆面不改色,毫不客氣地道:“可汗的試探很沒意思!這次你們的部落轉場,尋找冬窩子的時候,曾有一批人瘋了似的跑來向我們挑釁,那時我們就知道契丹人也派了人來,這件事相信你的部下不會不稟報於你。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有什麼好對質的?契丹人是我們朝廷的附庸,是叛逆,可汗如今已與我朝和親結盟,應該斬殺契丹使者,表明自己的立場,而不是讓他來跟我們對什麼質,他們沒資格!

    還有,無論可汗是否決定發兵,我們都打算回去了!沒有貴國,我們一樣能消滅他們,雖然要困死他們需要耗費更多的錢糧,不過我們還耗得起!貴國各部首領如果不願發兵,那麼可汗也不要勉強,如此一再試探,無趣的很!”

    默啜笑容可掬地道:“不不不,本可汗當然是相信你們的!否則豈會同意發兵呢?契丹人的謊言,本可汗其實早就看破了,一會兒召集各部首領的時候,我會替你們說明此事的。哈哈哈,貴使還沒有用早餐吧,來來來,不妨與本可汗一起用膳!”

    默啜吩咐人在旁邊的矮幾上為楊帆端上一份與自己一樣的早餐,楊帆滿臉不愉,不情不願地走過去,在貴客的位置上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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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五十七章 出兵

    一早,當牧人們忙著擠牛奶、遛馬、驅趕羊群在那貧瘠的土地上啃著稀落的枯草的時候,克斯坦被帶到了突厥可汗的大帳。

    克斯坦還是穿著一身薩滿大巫的盛裝,頭戴雉雞尾羽的華冠,身穿五彩的裘衣,肩披豬皮的斗篷,頸掛牛骨的骷髏,手裡拄著一根怪里怪氣的枴杖。

    一走進可汗大帳,他便發現突厥的將領們已經把大帳坐得滿滿得,緊接著他便發現那個唐人的使者居然穩穩噹噹地坐在上位。

    克斯坦大巫心頭登時一緊,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可汗!我知道唐人派來了使節,只是不知道可汗是相信了他的花言巧語呢,還是願意與我們誠實的契丹人做朋友?”

    克斯坦不敢怠慢,立即單刀直入,向默啜發出了質問。

    楊帆聽了“嗤”地一聲冷笑,冷笑的不只他一個,昨日聽到斥侯所述經過的各位首領中,有好幾個年紀輕沉不住氣的都發出了冷笑。

    克斯坦的心沉得更深了,他緊緊地盯著默啜,厲聲道:“可汗!他究竟和你說了什麼,我可以用祖靈的名義發誓,我對可汗所言,沒有半字虛假!”

    默啜此時已完全相信了楊帆的話,本來他還存了一份戲弄的心思,想叫來克斯坦,讓他當面與楊帆對質,這時見他一副氣極敗壞的樣子,忽然意興索然。

    默啜淡淡地道:“克斯坦大巫,既然你相信你們的祖靈會保佑你們,那麼,你完全沒有必要爭取我們的合作。我欽佩你對你的族人的忠誠,所以不想當面讓你難堪。你可以走了,帶著你的人馬上離開這裡!”

    契丹人在營州地區已經開始營建自己的根基之地。在河北戰場上也沒有吃太大的虧,雖然隨著李多祚的取勝和婁師德、沙吒忠義相繼進入河北,戰局開始發生變化,但是這些名將的主帥依舊是無能的武家人。

    北路主帥是武攸宜。南路主帥是武懿宗。這兩個人的存在嚴重制約著河北戰場向對武周有利的方面發展,如果突厥人不願與契丹人合盟。契丹人一樣能夠生存,只是戰局會更加撲朔迷離罷了。

    如果只是這種情況,合盟不成,克斯坦大可拂袖而去。雖然不能錦上添花,他們的處境也不算太壞。但是現在不同了,克斯坦敏鋭地察覺到,武周使者的目的恐怕不只是破壞他們的議盟大計,而是還抱著其他的目的。

    如果突厥人與周國合盟呢?

    他已經聽說過,默啜向武周索要河曲六州降戶的條件就是代武周討伐契丹。原本他還堅定地認為這是突厥欺騙武周的一個理由,可是看到高坐上首。被突厥人當成貴賓的那個武周使者,他可不敢抱此幻想了。

    “如果我的使命不能成功,那麼我也不能讓你成功!”

    抱著這一想法,克斯坦大聲道:“可汗不說。我也猜得出來!這個狡猾的武周使者一定告訴你,我們已經吃了大敗仗,我們已經窮途末路,甚至還請求你們出兵,幫助他們圍殲我們,是麼?”

    克斯坦一針見血,默啜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楊帆暗暗嘆了口氣:“這個契丹使者本來可以安然而退的,如果他蠢一些,不但自己可以保住性命,還可以及時把消息傳回去,讓契丹人提防。現在他猜出了突厥人的計劃,默啜怎麼可能再放他離開?”

    克斯坦一看默啜等人的臉色,就知道自己不幸言中了,情急之下,脫口說道:“唐人狡猾,萬萬不可信任!默啜可汗。難道你忘了當年隋末大亂,李唐欲謀天下時,是如何向你們卑躬屈膝的麼?”

    克斯坦怒凸著雙眼,環顧帳中諸首領,慷慨激昂地道:“李淵向你們突厥稱臣,為了讓你們站在他們一邊,答應你們只要借兵給他,戰勝所得的子女財帛,隨你取用,唐國只取土地。如果你們不出兵,只要不配合其他反王攻擊李唐,一樣送金珠玉寶給你!

    你們突厥可汗過世,唐國停朝哀悼三日,滿朝文武進行憑弔,凡有突厥使節前往,李淵必親自陪宴,畢恭畢敬,結果如何?

    一俟唐國江山穩固,他便想要後來居上了。頡利可汗深恨唐國前恭而後倨,發兵征討,唐不能敵,李世民傾其府庫以賄突厥,又許婚和親只求退兵,你們退兵了,結果又如何呢?”

    克斯坦聲色俱厲地道:“結果李世民陽奉陰違,表面恭馴,暗中積蓄國力,適逢突厥內亂,他趁機發兵,先滅東突厥,再滅西突厥,連你們東突厥的頡利可汗和西突厥沙鉢羅可汗都被生擒活捉,你們的國土變成了唐國的都督府和都護府!”

    克斯坦瞋目大喝道:“突厥貴族子弟,從此陷為唐人奴隷,大好清白女子,降作唐人奴婢。突厥被逼棄了突厥名稱,承用唐官之名,臣服唐皇逾五十餘載,卑躬屈膝,威風掃地!你們好不容易復國,又複壯大起來,如今還要重蹈覆轍麼?”

    克斯坦的一番話說得帳中眾首領一陣騷動,提起突厥這些慘痛經歷,眾突厥人都有些心中不快。

    楊帆見眾突厥人被克斯坦一番話勾起對唐人的仇恨之心,心中暗叫不妙。克斯坦說話的時候,他就在搜腸刮肚想著對策,等克斯坦說完,楊帆馬上哈哈大笑三聲,輕輕擊掌道:“精采!當真精采!”

    默啜移目向他一瞧,見他神色自若,面帶微笑,情知他必有話說,被克斯坦激起的心中仇恨便淡了三分,只想聽他說些什麼。

    楊帆輕描淡寫地道:“隋之前,突厥強大,中國和親許婚,何嘗不是待之如上賓?隋時文帝楊堅雄才大略,一統天下,四方臣服,突厥何嘗不是反過來事之如主?

    煬帝楊廣巡幸至雁門關時,突厥可汗親率滿朝文武相迎。楊廣赴其營地視察,先由使者為先驅,使者嫌棄汗帳之外不甚乾淨,可汗親自拔出佩刀割草。以示對大隋恭敬。這就是強與弱的區別了。

    及至隋末,中原大亂。反王割據,突厥崛起,中原各路反王紛紛討好契丹,許財許人。極盡巴結,為的就是希望強大的突厥站在自己這邊,恭恭敬敬,如臣事主,乃是實力不如人,這有什麼好說的?

    等到中原一統,漸趨強大。而突厥恰又發生了內亂,分裂為東西突厥,兩部之間征戰不休,國力日益疲弱。唐國這時已然崛起,不趁這個機會打擊突厥,以我看來,才是不可思議的怪事,天理不容!

    楊帆冷笑一聲,道:“強與弱,本就是相對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有強大的時候,也有弱小的時候,強大的時候欺凌他國,弱小的時候被他國欺凌,古往今來,莫不如此!”信奉弱肉強食的草原人對這句話很是認同,只不過著落在他們自己身上就不那麼舒服了。

    楊帆道:“今默啜可汗乃英明之主,遂有控弦之士四十萬,疆域萬里,北方諸族莫不事可汗為主。至於未來,是突厥強大還是周國強大,那要看各自是否代出明主,不是你我能夠決定的。

    作為當下人,我們只須做好當下事,當下情形如何呢?當下突厥崛起,可我周國上承大唐,國勢未衰,同樣是強國。兩大強國若是相爭,於彼此皆非幸事,一旦兩敗俱傷,不免為他人漁利。因此,如今的突厥與周國戰不如和。反倒是你們契丹……”

    楊帆望向克斯坦,笑吟吟地道:“你們乞和借兵,卑躬屈膝,又對可汗許讓大片土地,其作法倒是與我們以弱待強時的手段一般無二呢!”

    楊帆轉向默啜,笑問道:“可汗不覺得契丹今日之手段,正是貴我兩國當初疲弱時所用過的手段?同為遊牧民族,如果契丹強大起來的話,不知道首當其衝的會是我周國還是你突厥呢。”

    帳中眾將聽了,不由自主地看向克斯坦,目中都露出危險的光芒。周國眼下顯然不是他們能吃掉的,而周國即便強大起來,憑著大漠草原這種除了遊牧民族其他民族根本無法生存的地方,也不可能是他們的生死大敵,契丹則不然。

    契丹今日之屈服,正如當年紇干可汗為隋帝割草,又如唐帝為突厥可汗戴孝,可是契丹一旦強大起來,同為遊牧,他們完全可以統治整個草原,把突厥人像曾經的匈奴、柔然、鮮卑等強大過的遊牧民族融合到他們的族群中,徹底抹殺。

    契丹現在已經顯現了他們的力量,這是一個最危險的敵人!

    克斯坦面紅耳赤,還待再言,默啜心中已有決斷,他“啪”地一掌拍在案上,厲聲大喝道:“來人!”

    帳外幾名勇士應聲而入,默啜向克斯坦一指,兇狠地道:“本可汗早與周國有約,許親和盟,永結友好!此人狡言巧辯,欲陷我突厥於不義之地!該殺!把他拖出去,連同他的隨從,全部處死,一個不留!”

    眾侍衛稱喏一聲,拖起克斯坦就走。

    克斯坦大驚失色,劈手先被奪了枴杖,隨即又被反扭雙手,克斯坦竭力掙扎,豬皮斗篷掙落在地,頭上的雞毛帽子也歪了,他聲嘶力竭地大叫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默啜,你不能壞了規矩,你不能殺我!”

    契比克力冷笑一聲,重重地呸了他一口唾沫,道:“契丹不過是附庸周國的一族,你們算哪一國?呸!”

    楊帆心中暗暗鬆了口氣,臉上卻始終是一副鎮靜的表情,淡定自若。

    默啜向眾首領環視了一圈,沉聲道:“我意,履行前諾,配合周國,出兵討伐契丹,眾首領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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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8 01:30:03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五十八章 遠征

    當克斯坦大巫等十餘人的人頭被掛上竿頭的時候,突厥人已經準備出兵了。

    也許早在十多天前牧人要轉場的時候,默啜就已經在做著遠征的準備,但是這個集結速度依舊遠比中原帝國的軍隊要顯得更有效率。

    沐絲那個喜歡到處溜躂的小兒子讓他的母親牽著手,蹣跚地走到了楊帆的面前。

    楊帆剛對馬橋做完一番囑咐,馬橋將返回河北,將突厥出兵的消息報告李多祚,以便那邊的軍事行動及時進行響應,而楊帆則作為突厥人的嚮導和與武周邊軍溝通的信使,隨默啜的軍隊奇襲營州。

    “你們……去哪?”

    小傢伙長得很漂亮,輪廓分明的五官,胖乎乎的臉蛋,帶著兩抹健康的嫣紅。看著楊帆等人一身遠行的裝束,他站住腳步,歪著頭好奇地看看,便奶聲奶氣地詢問了。他說的是突厥語,旁邊的穆赫月微笑著替他翻譯了一遍,穆赫月知道這是一些中原人。

    楊帆這一次沒有迴避,他彎下腰,耐心地回答:“我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小傢伙聽完母親的回答,好像聽明白了似的,用力點點頭,又問:“放牧,打仗?”

    穆赫月“咭”地一聲笑出來,對楊帆道:“我兒子是問,你們是去放牧還是去打仗呀!”

    楊帆也忍不住笑了,輕輕捏了捏小傢伙的臉蛋,想了想。回答道:“我們去……遊牧!”

    孩子還太小,也許他長大了也是一頭兇殘的草原狼。但現在他是天真可愛的,楊帆不願意把這件透著血腥的事告訴他。

    這裡是草原,惡劣的氣候、水源的稀少,使得這裡除了偶爾幾條大河附近可以農耕,其它地方只能生長生命力強盛的野草,於是,生活在這裡的,也只能是牧民。

    如果有人異想天開的想把這裡變成一片耕種的土地。那他收穫的將只有沙漠,沙漠將化作鋪天蓋地的沙塵暴,連遠方的漢人耕作區的農田也吞噬掉,這個世界在用一種精密的設計,巧妙地平衡著世間的一切。

    因之,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和生活在中原的人為了爭奪更適宜生存的土地,戰爭也就成了恆久的主題。楊帆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一天能夠和平相處。如果敵人再度侵來,他或他的後人依舊會握緊手中的刀,可是這一刻,他不吝於向一個小孩子露出一個和氣的笑臉。

    小傢伙也甜甜地笑起來,奶聲奶氣地向他炫耀:“我也……遊牧,常常搬家!”說完。他忽然像是有了什麼重大發現,扭過頭去問他的母親:“我們為什麼要不停地搬家呢?”

    這個問題要想解釋給小孩子聽懂,或許比較困難,穆赫月想了想,才認真地答道:“大地是我們所有人的母親。是它哺育著我們。如果我們久久住在一處,大地母親就會不舒服。草木將不再生長,獸群也將消失,如果我們不停地搬家,就像血液在流動,大地母親就會舒坦了。”

    她寵溺地捏捏兒子的鼻尖,笑道:“就像你幫阿娘捶背,如果上下不停地捶,阿娘就很舒服,如果只敲一個地方,阿娘會不會難受呢?”

    小傢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楊帆沒有聽懂這對母子的問答,他看到沐絲在不遠處向這裡吆喝了一聲什麼,他正騎在一匹馬上,孩子扭頭看見父親,便笑著跳起來,急不可耐地拉著他母親的手走開,很快,他就坐上了馬背,由他的父親抱著,向平坦的草原上馳去。

    楊帆微笑著看著這一家人,也許有一天,他們還將兵戎相見,但是至少這一刻,他們是和睦的。

    不遠處,響起了一陣悽慘的叫聲,那是一隻羊,即將被它的主人宰殺,變成它的主人遠征路上的食糧。

    它也許是它的主人親手照料著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夏夜裡,為了避免小羊落入狼腹他握緊馬刀,冬天裡,為了不讓小羊餓死他不辭辛苦地尋找著野草,但最終的目的,卻是為了自己的生存。

    如同草原上的一位哲人所言:“你不因有罪而死,我們不為挨餓而生。”

    站在楊帆的立場上,則是:“你有你為了生存而侵掠的理由,我有我為了所維護的戰鬥的責任!”

    ※※※※※※※※※※※※※※※※※※※※※※※※※

     長途的跋涉開始了,那驚人的行軍速度,終於讓楊帆體會到,這些草原上的騎士有多麼的可怕,他們的生存意志是那麼的堅強,他們在苦寒的環境中生命力是多麼的旺盛,也許他們就是一蓬蓬野草的化身。

    楊帆和古竹婷都有一身好武功,身體都是異常的強壯,但是同那些早就適應了草原生活的騎士比起來這根本沒用。

    很快,兩個人就像被顛散了全身的骨頭,穿著那麼厚的衣服,兩條大腿內側也磨得紅腫起來,一上馬就疼得要命,以至於這些長途奔襲中的突厥兵不得不從沿路碰到的小部落那裡弄來一輛勒勒車,拉著他們走。

    這些突厥人每天喝一碗馬奶、啃幾根硬梆梆的風乾肉乾,就能活蹦亂跳的繼續趕路,而楊帆和古竹婷連著三天不見一碗熱粥,腸胃已經受不了啦。但他們依舊咬牙堅持著,不願拖累整個部隊行進的速度。

    兵馬早一天趕到,河北道的戰爭就能早一天結束,河北戰場上就能少死一個袍澤,也許他們多爭取來的每一秒鐘,都決定著許多人的生或死!

    突厥騎兵日夜兼程,終於趕到了松漠都督府。松漠都督府專為管理契丹諸部而設,此時已名存實亡。契丹八部中。李盡忠部、孫萬榮部已經反了,而李盡忠就是松漠都督府都督。

    在契丹八部中。李盡忠部最為強大,孫萬榮部次之,因為李盡忠部的強大,所以一直由他的部落擔任著契丹部落聯盟長。

    不過契丹八部還遠不及後世耶律阿保機時集權的程度,這時的部落聯盟長對整個族群的約束力有限,各部落內部事務均由各部自行處理,軍事大計聯合決定,聯盟長無權擅作決定。

    李盡忠和孫萬榮是起兵造反。其他六部雖對武周邊將的跋扈和欺壓不滿,卻還沒有膽子一同造反,這是李盡忠和孫萬榮的自發行為,因此其他六部現在依舊各自在其領地內生活,對朝廷和孫李聯盟的反軍均採取中立態度。

    突厥約五萬鐵騎突兀地殺進松漠都督府,立即引起了契丹六部的強烈不安,六部酋長緊急會唔。集結兵力,嚴陣以待,這時楊帆就起了作用,他馬上持著李多祚交給他的信物緊急拜會六部酋長,通報突厥人的來意。

    六部酋長都曾被朝廷封為刺史,所以他們對朝廷的印信並不陌生。在確認了楊帆的身份之後,六部首領陷入了兩難之地。

    他們並不看好李盡忠和孫萬榮的造反,所以即便是李盡忠和孫萬榮大敗周軍、聲名遠颺時,他們也沒有動心,始終約束所部不曾參與叛亂。

    可另一方面。邊軍邊將對他們的搜刮和欺壓也令他們痛恨不止,他們很清楚。李盡忠和孫萬榮之反,不管成功與失敗,對他們都有好處,因為李盡忠的叛亂,將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使朝廷不敢再對他們肆無忌憚。所以,在他們心中,李盡忠和孫萬榮是他們一族的大英雄。

    眼下契丹李盡忠部和孫萬榮部主力正在河北道南部征戰,他們的老弱婦孺都在後方。因為寒冬,新城尚未築成,五萬如狼似虎的突厥人一旦殺至,他們必敗無疑。這些老弱婦孺都是那些義軍的父母妻兒,如果他們被擄走,前方的大軍將不戰自潰。

    可眼下突厥大軍已經到了,要想保住李盡忠和孫萬榮的族群老幼,除非他們六部參戰,然而一旦參戰,他們不但要面對突厥的虎狼之師,而且等於是參與了李盡忠的謀反,來日朝廷平息叛亂,豈能輕饒了他們?

    六部酋長討論了一天也沒有結果,第二天六大部落裡德高望重的長老們也參加了會議,還是沒有結果。第三天塞爾柱和契比克力失去了耐心,把五萬鐵騎拉出去擺在了契丹六部中的獨活部和芬問部兩大部落面前,對他們下了最後通牒:“再不借道,兵戎相見!”

    其實毗鄰松漠都督府的就是饒樂都督府,而饒樂都督府居住的就是奚族十大部落。奚王現在也已參戰,是李盡忠、孫萬榮的同謀,不過仗打到現在,奚人的作用微乎其微,看起來奚王反周的決心並不堅定。

    因此,儘管一旦與契丹六部兵戈相向,就等於把後背交給了奚族,但是突厥人並不擔心。

    果然,最有力度的還是武力,契丹六部一連討論了兩天都沒有結果,第三天契比克力把兵馬往他們面前一擺,正在營中爭得面紅耳赤的六部酋長和長老們在大兵壓境的現實面前終於低下了頭。

    契比克力等得很不耐煩,剛要命人吹響號角,準備發起進攻的時候,契丹人派人出營,向周國使節和突厥將領表達了他們的意見:“同意借道,不干涉突厥兵馬在其通往李盡忠、孫萬榮部的路線上的行動。”

    但是他們提出了兩點要求:一是借道可以,但是突厥兵馬不得趁機擄掠沿線屬於他們的部落百姓,他們會集結兵馬,嚴陣以待。看來突厥與周國和親,卻又隨即翻臉、襲掠河北的事已經讓該國的信譽徹底破產了。

    二是他們保持中立,不會按照楊帆的要求,向突厥軍隊提供嚮導。但楊帆只需要他們肯借道就行了,至於嚮導,他們不肯派人,當地還有不少漢人,其中有些還是當過邊軍的,楊帆很快就找到了兩個願為他們帶路的當地漢人,五萬鐵騎直撲孫萬榮的新城。

    而奚王自始至終都沒有派出一兵一卒堵截,相反,在得知突厥出兵奇襲孫萬榮後方時,奚王倉皇地下達了命令,命令他的兵馬立即全部撤回,看起來他是要偃旗息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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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五十九章 老鷹嘴

    營州西北,一片荒蕪地帶。

    這裡後世叫通遼,現在這裡還沒有地名,本來也沒有人定居,但是現在有了,那就是李盡忠部和孫萬榮部的數萬婦孺。

    這個地方南北兩向較高,中部低平,呈馬鞍狀,北部是大興安嶺南麓餘脈的石質山地丘陵,南部為遼西山地邊緣的淺山、黃土丘陵,中部是遼河流域沙質的沖積平原。

    李盡忠選擇的這處地方還是很不錯的,依山可守,山前可以種植、可以放牧,山中可以狩獵,而且一旦有事,以此處地理向哪個方向退卻,都有比較不錯的緩衝帶。

    他們的城池就築在北部石質山地中一處最險要的所在:老鷹嘴。

    這座山上僅有少量樹木,大部分地方都是光禿禿的石山,背後連綿的山脈,前方是突兀峭立的山峰,僅一條險要的道路可以上山,確實如同老鷹倒鈎似的鋒利的喙,易守難攻。

    駐守此處的主將是孫萬榮的妹夫乙冤羽,副將是費沫,因為他們沒有築城經驗,再加上冬季施工不便,而且部落裡除了傷兵就是老幼,雖然他們抓來了些人做勞工,新城的建造進度還是很慢。

    如今“老鷹嘴”上的新城還沒有成形的樣子,整個部落還住在山下,只不過被擄來的財物和糧食,已經大多儲存在了山上。

    清晨,部落裡的半大孩子趕著不多的羊群開始到向陽的枯草坡上去放牧,而婦人則背起藤筐。到山林中去採摘松子等雜果,老人們也在部落中忙碌著。縫製皮衣、飼養牲畜,或者做些其它的什麼活計,而一些青壯則和被抓的勞力上山,繼續建造他們的希望之城。

    向陽的山坡上,藍天、白雲、白雪、枯草、一群山羊,還有一群放羊娃兒。

    走在頭裡的是個袖著雙手肋下挾著鞭子的男孩,大概八九歲年紀,頭髮亂糟糟的象鳥窩。袖子亮晶晶的像冰面,那是蹭的鼻涕,後邊跟著的孩子有四五個,有男有女,年歲都比他小一些。

    男娃驕傲地指著一隻大肚子的母羊道:“藍藍,你來,你們快看。那隻羊馬上就要生羊羔了,我養的羊個個肥嘟嘟的,部落裡數我養的羊最愛下崽兒。”

    一堆小屁孩少不得要驚嘆一番,那個叫藍藍的小女孩崇拜地道:“之戰哥哥就是厲害,你長大了準備幹啥呀?”

    之戰抬起袖子,亮晶晶的袖筒從鼻子底下一划。嘴唇上便多了一道濕痕:“長大了還放羊唄!”

    “還放羊啊,放羊幹啥啊?”

    “賺錢娶媳婦唄!”

    “娶媳婦幹啥呀?”

    “生娃唄!”

    “生娃幹啥呀?”

    之戰不耐煩了,瞪她一眼道:“還能幹啥呀,放羊唄!”

    藍藍嘟囔道:“放羊有啥意思,我就不喜歡放羊。”

    之戰剛要說話。忽然側著頭停住了,他凝神傾聽片刻。問道:“藍藍,你聽到啥聲音了?”

    藍藍茫然道:“啥聲音?”

    這句話說完,隱隱的轟隆聲就變得清晰起來,兩個孩子吃驚地向山坡下的雪原望去,只見千軍萬馬,一眼望不到頭,就像灰色的蟻潮,迅速向前,覆蓋了觸目所及的一切。

    那“蟻潮”就從他們面前的平原上一陣風般捲過,沒有為他們停留片刻。

    之戰張大了嘴巴,肋下挾著的鞭子吧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

     鼓角轟鳴,人馬如潮。

    倉促組織起來護衛族人的契丹勇士竭力抵擋著來自突厥人的攻擊,可是突厥騎兵十倍於他們,任他們如何抵擋,從四面八方一浪緊似一浪地向他們逼近的突厥鐵騎還是壓迫得他們的防禦圈越來越小。

    敵人來得太突然了,山城還沒有建成,不足以抵禦敵騎,整個部落都駐紮在山坡下,無法及時地逃離,他們無路可退,唯有一戰。

    漫山遍野都是衝突來去的騎兵,山谷中震耳欲聾的都是喊殺聲,原野上屍骸遍地,鮮血斑斑,處於嚴重的兵力劣勢的契丹人被突厥人衝亂了陣形,穿插分割,打得七零八落,已經有人棄械投降,因為他們再不投降,唯有一死,根本改變不了局面。

    乙冤羽和費沫在亂軍之中也失散了,只能率領眼前可及的族人奮力突圍,費沫手中的長矛已經折斷,拔出的馬刀已經卷刃,殺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可是不管他衝向哪一方,面前都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敵騎,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楊帆與古竹婷佇馬於高坡之上,俯視著面前混亂的屠殺。

    天似穹廬,澄淨純藍,彷彿一塊晶瑩剔透的藍水晶。

    唯一的一朵白雲,正停在天空正中央,孤零零地懸著,四顧茫茫,靜謐蒼涼。

    而在這亙古的靜謐之下,卻是各種顏色織染出的戰爭場面,人喊馬嘶,鮮血飛濺。

    在山坡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被割裂開來的契丹騎士,彷彿一群受了驚的魚苗,在平原上四處游動,驚慌地閃避,可突厥人就像是水,始終包容著他們,無論他們逃到哪兒。

    殺人與被殺的都是異族,可是站在高坡上,悵望著這一切,楊帆卻有一種悲涼的感覺。

    他不是帝王,所以也從來不會有,為了什麼千秋萬代的偉業,寧願自己的族人多做犧牲的崇高覺悟,契丹人的反叛,由突厥人來結束,似乎是一件好事。可是,事實並不是這樣,他的族人並未因此而少死。

    契丹人反叛的是周國,圍剿他們的卻是突厥,朝廷真的弱到這種程度了麼?絶對沒有。朝廷陳兵於西域。以一國之力獨抗吐蕃、突厥兩大軍事強國,他們並沒有占到什麼便宜。王孝傑奪取安西四鎮,雖有吐蕃內亂的原因,也足證周軍的強大。

    可是,這些戰事,動用的無一不是長年戍守邊防、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將,這一次契丹之亂,在朝廷眼中,也許是覺得太容易平息了。為了搶功,竟然派來武攸宜、武懿宗和抱武家大腿才爬上去的一些無能的將領。

    結果,朝廷犧牲了那麼多的將士,最後還要求助於突厥。

    楊帆成功了,這場外交戰打贏了,但他不快樂,一點都不快樂。

    作為一個軍人。他感到的是屈辱,卻又無奈。

    南北兩路大軍的主帥都是武家人,女皇始終不肯放權,如果不用這般釜底抽薪的手段,讓那兩個人繼續瞎指揮,河北之亂還不知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在契丹人的不斷破壞之下,本就比南人貧窮的北方百姓將再也沒有辦法活下去,朝廷還不知要犧牲多少青壯男兒才能抵消那兩位主帥的愚蠢,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

     費沫殺瘋了心了,手中的馬刀幻化成一道道弧狀的寒光。他催動坐騎,率領數十騎勇士。猶如一股狂風般捲過原野,拚命突圍,刀風呼嘯中帶來無盡的殺戮和死亡。

    追隨在他身後的有數十名勇士,除了一開始的那些人,還有一些各自為戰的騎士也追隨到了他的身後,一路廝殺過來,不斷有人落馬,也不斷有人補充進來,最終被他們硬生生殺開一條血路,正好奔著楊帆佇足的地方殺來。

    就在坡下,有一隊突厥騎士佇馬停在那裡,中間一位長鬚老將,正是大箭頭蘇牧木。一見那群漏網之魚向這邊撲來,蘇牧木把手一揮,簇擁在他身後的騎士們立刻分出一哨人馬,成一鋭三角陣形,迎面向費沫殺去。

    “嗚~~~”

    一口長刀裹著令人心寒的破空顫音,向費沫凌空斬去。

    費沫大吃一驚,急忙催動胯下戰馬向側前方疾趕兩步,錯過對方的鋒芒,隨即揚起了卷刃的長刀,因為對方的第二刀已經如影隨形,再度向他的頭顱劈來。

    費沫百戰之後已然力竭,這一刀架得又倉促,兩刀相交,“鏗”然一聲,費沫受力不住,手中刀被震得揚飛起來,對方手腕一翻,第三刀又向匹練一般向他的脖子橫捲過來。

    費沫再也來不及躲避了,雙目一閉,暗叫一聲:“完了!”

    只聽“當”地一聲震鳴,這必死的一刀竟被人架開,那個突厥騎士不及細看,一看有人出刀阻止,以為就是敵人,看也不看,震開的長刀划著一道電光,便向來騎劈去。

    來騎人馬合一,騎術嫻熟,刀法洗煉,手中一口刀倏忽來去,剛猛中蘊含著巧妙的變化,把一個身子護得風雨不透,“噹噹噹”幾刀下來,那突厥騎士只覺手腕一震,竟被對方以刀面拍中,手臂頓時如觸電一般一陣酥麻,手中刀脫手飛去。

    “住手!”

    這時候,費沫手下的人也被這群突厥生力軍殺得殺、擒得擒,猶自負隅頑抗的不足四人,蕭牧木一聲喝令,突厥人立即收手後退,這四個人才心有餘悸地退向費沫身邊。

    “是你?你怎麼在這裡?”

    費沫這才看清,方向自刀下救了他性命的人竟是楊帆,不由得呆在那裡,他想不通,楊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說過,如果有機會,我會放你一次!”楊帆說著,向蕭牧木看了一眼,蕭牧木會意地一揮手,持刀相向的侍衛們又後退了幾步。

    楊帆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平原上還在廝殺,費沫扭轉頭,向正在垂死掙扎的族人看了一眼。

    楊帆道:“我只能放你一次,如果你想殺回去,只能是帶著你的兄弟找死,無濟於事的。如果你肯走,這幾個人,我可以作主放走!”

    費沫猶豫半晌,艱難地點了點頭,猛地呼哨一聲,頭也不回地策馬向南奔去。那四個騎士立即緊隨其後,被俘的幾個人也被放鬆,重新上馬,追著費沫離開了。長年生活在艱苦的環境中,使他們懂得取捨。

    蕭牧木雙腿一磕馬鐙,慢慢踱到楊帆身邊,微笑道:“放一人,亂其一軍,貴使當真好手段!”

    楊帆淡淡一笑,先是默默地注視了一下混亂的戰場,又將目光移向蒼穹中靜靜不動的那片白雲,心中暗想:“這天,真該變一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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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六十章 十面埋伏

    突厥五萬鐵騎還差一天路程才趕到松漠都督府的時候,馬橋率領數十名健卒已經風塵僕仆地趕到幽州。

    駐紮於此的婁師德得到馬橋送來的消息,立即傳書給依舊掌握著近半兵馬拒不交出兵權、龜縮在檀州城裡的武攸宜,以及在南線作戰的沙吒忠義、東線的李多祚,幾路大軍同時行動,佈下十面埋伏。

    這邊各路大軍剛剛調動停當,費沫便一路狂奔,趕到了青龍灣孫萬榮駐地。

    孫萬榮一聽新城被襲,父母、家人盡陷敵手,妹婿乙冤羽下落不明,這幾個月來所擄獲的所有物資器仗也盡數落入突厥人之手,登時如五雷轟頂。

    他年歲已高,整日奔波馳戰,早已身心俱疲,再被這個消息一激,喉頭一甜,一口鮮血登時噴了出來。等他悠悠醒來,已然大勢已去,在他暈厥期間,這個消息已經傳遍全軍。

    那些隨著費沫殺出重圍的契丹勇士根本不懂這件事對軍心士氣的衝擊有多大,他們和以前與其他部落為了爭奪水源和草場發生爭鬥一樣,迅速而直接地把發生的一切告訴了他們的族人。

    他們甚至還添油加醋,把族人的狀況說的更悽慘些,把突厥人說的更兇殘些,他們的目的其實很簡單:激發族人的仇恨,一起殺回營州,救回他們的親人。

    然而,他們現在不是遊牧在外的牧人,他們是遠征在外的軍隊,他們身邊也不是丟下兩個人就可以照料的成群的牛羊,而是虎狼般環伺的大周軍隊,這個消息把他們毀了。

    正如楊帆所言:“我們敗得起,你們只須一敗。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這支所謂的軍隊沒有嚴明的紀律、沒有長期軍旅生涯養成的軍事素養,打順風仗時他們如狼似虎、個個爭先,一遇重大挫折,馬上成了一盤散沙,一群烏合之眾即便每一個個體都很英勇,也無法發揮出一支軍隊應有的戰鬥力。

    孫萬榮醒來後,得知全軍皆已聽聞這個噩耗,他就知道大勢已去了。

    明知道歸途必然有朝廷大軍阻截,可孫萬榮無法做出別的決策。眾多的將領捶胸頓足、怒不可遏地咆哮著,紛紛表示要殺回營州。

    孫萬榮獨力難以回天,只能被迫作出明知是錯誤的決定:“選擇最近的道路,日夜兼程,殺回營州!”

    李多祚早已伏兵於前。先是在他們必經之路上打了他們一個埋伏,復又退至早已設好的防線奮力阻截,雙方鏖戰一日一夜,沙吒忠義率軍從後面圍上來,咬住他們的尾巴又是一通狠打。

    幸虧孫萬榮多是騎兵,機動力強,不等沙吒忠義形成包圍圈。他便跳出重圍向西挺進,結果在玉田又迎面碰上婁大胖子揮軍殺至,一戰之下損兵折將,孫萬榮只率領兩萬餘騎繞過漁陽奔向東北。

    這時。他已不是為了回兵救援族人了,而是要如何保全自己僅存的這支武裝力量,結果他繞過漁陽,剛過長城。迎頭又挨了一記悶棍:奚人打了他的伏擊。

    奚王獲悉突厥與大周聯盟,抄了孫萬榮的老巢。大驚之下立即收兵,召集一干謀臣緊急商議了一番,決定向朝廷投誠。為贖前罪,就得立功,於是他再度派出兵馬,只不過原本是協同孫萬榮作戰的奚兵,現在成了他的敵人。

    孫萬榮萬萬沒有想到奚王竟是一根牆頭草,一番力戰,人馬都打散了,孫萬榮率本部兵馬向西逃竄,試圖通過奚國廣袤的原野穿插過去,回到契丹人的地盤,誰料迎頭又碰上神兵道總管楊玄基。

    楊玄基是隨同武攸宜北上的,結果武攸宜一到河北,就跑進城裡躲起來,再也不肯出來,手下幾員大將也被他約束在身邊,不准他們輕舉妄動,楊玄基無可奈何,只能蹲在檀州城裡“養精蓄鋭”。

    這一次,有婁師德的軍書說明契丹人老巢被抄,軍心大亂,先前又有武則天的詔書嚴辭訓斥,兩相結合,才使武攸宜下定決心派出手下幾員大將參與圍剿,楊玄基正是其中一路兵馬。

    孫萬榮迎頭受阻,又向東逃,結果又遇到了武攸宜麾下另一路兵馬,統兵將領是前軍總管張九節,此時契丹兵馬已經徹底喪膽,根本無心戀戰,雙方纏鬥片刻,孫萬榮便率部再次逃逸。

    四野茫茫,似乎處處都是伏兵,孫萬榮慌不擇路之下,見路就走,結果越走與營州越遠,黃昏時分,孫萬榮率殘部在一片松林下宿營,清點人馬,幾員大將都走散了,手下最驍勇的戰將駱務整在混亂中也不知殺到了何處,此時留在他身邊的已不足三千人,幾乎個個有傷,見此情景,孫萬榮不禁老淚縱橫。

    月上柳梢時,出去打聽消息的費沫回來了,他在附近一個山坳裡找到了幾戶山民,一打聽才知道他們竟然逃到了潞縣(今通州),距幽州僅一步之遙。

    孫萬榮聽了費沫的稟報,不禁沉默不語。現在夜色昏沉,或還能躲避一時,明日天明,他再想逃就難如登天了,不出所料的話,大周的軍隊已經封鎖了所有向北的通道。

    林中,一堆篝火淒涼地燒著,紅紅的火光也掩不住孫萬榮蒼白的臉色。火星在空中飛舞,拂到人臉上時,就變成白色的灰燼,孫萬榮坐在那兒一直沒有動過,頭髮上很快蒙了一層燃盡的飛灰,像是染了一層霜。

    費沫看著沉默不語的孫萬榮,不安地道:“大元帥,咱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兄弟們都有些徬徨失措,還需大元帥定策,才好決定行止!”

    孫萬榮默默地搖了搖頭,黯然道:“今欲降唐,可唐軍喪命於我手者逾二十萬,我若降唐必死無疑。若奔突厥,突厥首鼠兩端,默啜容得下別人也斷然容不下我。欲往新羅的話,李多祚的兵馬早已堵死向東的道路。這一去絶無幸理。要回營州,新城已被擄掠一空,其他六部為保自己,也斷不能容我,我還能往哪裡去?還能往哪裡去呢!”

    孫萬榮用力一掰手中一段枯枝,把那枯枝“哢吧”一聲折為兩段。

    費沫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費沫在他身邊默默坐下,回頭看看倚著樹木在林中小息的那些疲憊不堪的士兵,深深地嘆了口氣。

    孫萬榮仰起頭來。望著空中一輪明月。

    如霜的月光映在他的鬍鬚上,鬍鬚在風中微微地發抖。

    出神半晌,孫萬榮才道:“契丹八部,各懷異心,若非如此。唐人也罷,突厥也好,豈能輕易勝我!如果,留居營州的契丹六部能念在同族之誼,對我們的族人善加維護,我們何至於一敗塗地?”

    他苦笑著搖搖頭,轉向費沫。鄭重地道:“費沫,你記住,契丹八部若不能一統,即便再苦。也不可舉旗造反,那只會給我們帶來滅頂之災。我們契丹要站起來,八部必須團結起來,攥成一個拳頭!”

    “是!大元帥的話我記住了!”

    費沫說完。又訕訕地道:“可……大元帥這話應該囑咐駱務整、何阿小他們才是,我……我哪有資格聽從大元帥這番教誨。”

    “不要妄自菲薄。沒有人生來就是英雄!”

    孫萬榮拍了拍他的肩膀:“何阿小、駱務整他們都打散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如今這番話,我也只能囑咐你!”

    他慢慢站起身來,長吸一口氣,突然高聲喝道:“來人!”

    雖然征戰了一天、奔跑了一天,族眾們都已筋疲力盡,孫萬榮沉聲一喝,身邊的幾個頭領和親兵還是飛快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孫萬榮凝視著費沫,突然抽出佩刀,往費沫肩頭一搭,沉聲道:“跪下!”

    “大元帥……”

    費沫雖然一臉茫然,還是聽話地跪在孫萬榮面前。

    孫萬榮莊重地道:“你,是疊剌部首領,疊剌雖是我族的一個小部落,但是你部勇士向來善戰、敢戰,是我族出了名的勇士部落。如今,我把我和可汗的部落都交給你,由你來保護他們、帶領他們!”

    費沫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驚慌地道:“不不不,大元帥,我不行,我……我哪有本事管理這麼大的部落。”

    孫萬榮澀然一笑,道:“能有多大?我們的部落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如果這時三部再不團結,早晚會被其他部落吞併。”

    他振奮了一下精神,又道:“你聽著,我現在把我的部落、李盡忠的部落,一起併入你的疊剌部。你要讓這個新的部落安定下來、興旺起來,要不斷地強大,直到你們擁有實力一統契丹八部!”

    費沫手足無措,訥訥地道:“我……我怎麼行?我不行……”

    孫萬榮斷然道:“你不行,還有你兒子!你兒子不行,還有你孫子!把我的命令,當成你的祖訓,子子孫孫地傳下去,總有一天,你的家族會出現一個智勇雙全的後代,可以完成我今日的遺命!”

    費沫怔怔地道:“大元帥,我們……如今身處重圍,生死難料,以後的事……還是突圍之後再說吧。”

    孫萬榮嘴角逸出一絲詭譎的笑意:“眼下的事,我來解決,這也是我作為你們的首領,為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事!我用我的死,換你們的生!記住,我是被你們殺死的,唯有如此,你們才能得到朝廷的赦免,並賜給你們土地,讓我們的族人安居!”

    大小頭領盡皆大驚,一起抬頭看向他:“大元帥!”幾個反應快的已經作勢欲撲。

    “務必遵我所囑,不要讓我白死!”

    孫萬榮語氣鏗鏘,作金石之音,一語說罷,不待眾人反應過來,手中長刀已倏然迴轉,驀地划過自己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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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卷 第七百六十一章 餘波未息

    一輛長途馬車緩緩駛入趙州城。

    久經戰亂的趙州城隨著戰事的結束,已經恢復了幾分生氣。

    此刻的趙州城依舊殘破不堪,滿目凋零。

    昔日熱鬧的街市恢復經營的店舖不足十分之一,大批從外地逃來的難民還來不及返回北方。隨著氣溫漸漸回暖,屋簷下的冰棱滴溚著融化的冰水,街面上的積雪被輾壓踐踏的和泥土混為一色,尤其顯得骯髒。

    但是從人們的臉上,卻可以看到一絲安詳和喜悅。他們不再縮著頭匆匆的趕路,不再滿目的迷惘與驚恐,不再緊鎖著眉頭,哪怕是衣衫襤褸,如果是老鄉在街頭相見,他們也會笑逐顏開,激動地擁抱在一起。

    人類不怕苦難,最怕的是沒有希望,只要給他們一個希望,他們就有勇氣和信心活下去。

    楊帆坐在車上,看到這一幕,也由衷地感到高興。他就是為這些人創造希望的一員,也許他在正面戰場上幾乎沒有起過什麼作用,沒有斬殺多少敵人,但他運用他的智慧,起到了十萬大軍也難企及的作用。

    看到這一幕,在“老鷹嘴”親眼見證契丹人和突厥人在武周的領土上決戰時那種挫敗和屈辱的感覺也減輕了許多,他的帝國正因皇嗣之爭陷入嚴重的內耗,暫時使不出全部的力量來保護它的國民。

    在這時候,即便用些手段、做些讓步,只要能讓這些貢奉著賦稅徭役、供養著這個龐大帝國的百姓們有活路、有希望,那麼即便讓他犧牲一個男兒的尊嚴,他也是心甘情願的。帝王將相的臉面,比起百姓的肚皮,那就是個屁!

    同坐在車裡的還有阿奴和古竹婷。阿奴不避嫌疑地緊挨著楊帆,傍著他的肩膀,一起向窗外看著。這是她的男人、她的依靠,不挨著他還挨著誰?

    古竹婷則坐得遠遠的。遠的有點刻意。幸好阿奴現在全部心思都放在楊帆身上,沒有發覺她這位師傅的異樣。

    聖人說:“倉稟足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此話當真不假,在草原那惡劣的生存條件下,古竹婷根本不能把自己當女人,不擠在一起睡就要被凍成冰棒。不蓬頭垢面就只有耗用那點寶貴的雪水……

    所以在那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然而,當她重新回到文明世界,再回想起這一切,她就感到了羞澀和難堪,幸好楊帆一直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否則她會更加無地自容。

    阿奴和古竹婷是女流。戰事雖還沒有完全結束,但她們想走隨時都可以走,楊帆就麻煩些,他是軍人。不過現在北方戰局已經到了收尾階段,大周軍隊正在四處圍剿那些逃散了的契丹人,根本沒有大仗可打,楊帆是否可以離開,就只是高層將領的一句話了。

    不管是李多祚也好,婁師德也罷,都跟楊帆很熟悉,而且關係還不錯,於是,楊帆離開了。

    他深入虎穴、順利完成了借兵的使命,使契丹之亂在春天到來之前結束,從而避免了混亂的戰爭局面破壞河北春耕,要不然河北道百姓來年的生活將雪上加霜,楊帆可以說是立下了莫大的功勞。

    如果他此時留在河北,無疑將更有利於戰後敘功,但這一點對他來說已經不太重要了,現在對他來說,太高的職位其實反而不利於他的發展,所以此刻的楊帆頗有一點“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瀟灑。

    “客棧到了,我們歇息一下,明天再繼續啟程!”

    當車子停下來時,楊帆迴首向阿奴和古竹婷笑說了一句。阿奴嫣然點頭,經歷過生離死別的痛苦之後,現在只要她的男人能安然歸來,只要能這樣依偎著他,嗅著他的味道,她就知足了。

    古竹婷對楊帆的目光有些躲閃,當她走出車廂時,鹿皮小靴的纖秀雙足在地上用力地頓了幾下,因為一路乘車,她的靴上並沒有積雪,她只是想籍著這個小動作,跺掉她心頭的懊惱,因為她發現她現在有些怕這個小男人。

    楊帆微笑著對店掌櫃的說:“店家,兩間上房!”

    在車子周圍,正有幾個行商打扮的人也翻身下馬走進店來,楊帆知道那是“繼嗣堂”派來護衛他安全的人,阿奴在“千金冶”停留期間,宗主護衛就找了來。

    不過楊帆現在還是官身,現如今河北地面上朝廷、突厥甚至周邊各族的斥侯依舊很多,為了避免被人注意,楊帆只能叫他們暗中護衛,並未讓他們公開隨從。

    掌櫃的見客人上門,連忙慇勤接待,喚過夥計,把貴客迎進門去。

    屢遭洗劫之後,這裡所謂的上房也就是灑掃的乾淨一些,房間寬敞一點,其他的也沒有什麼,楊帆知道趙州城在戰亂中受損嚴重,此刻也不可能有什麼高檔些的飯莊,這晚餐只能在這客棧裡解決,於是稍作洗漱,換過衣服,他便到了客堂。

    又過了一會兒,阿奴和古竹婷也梳洗已畢,換過衣裳,來到了他的桌前。楊帆向她們點點頭,叫她們去櫃檯前的菜牌兒上點幾道菜,自己依舊側耳聽著旁邊一桌人的議論。

    旁邊桌上,一個中年客商語重心長地對幾個人說:“我勸你們吶,最好等安穩了再回去,現在還是不要動手北上。”

    那幾個人穿著還算講究,看來是北邊的富戶,戰亂期間逃到了南邊,如今戰事結束,正在返回北方的路上,恰好碰到了從北方過來的同鄉。

    其中一個富紳模樣的人急問道:“怎麼現在還不能回去?還要等安穩些,難道契丹人還挺猖獗?”

    那中年客商擺擺手,苦笑道:“契丹人現在已經不成氣候了,不過……河內王武懿宗已經到了幽州,你們聽說了麼?”

    一個中年人狠狠地呸了一口,道:“那個騎豬將軍,我呸!契丹人囂張的時候。他是聽到點風聲就逃,逃得比他娘的兔子還快。契丹人打了敗仗,他就迫不及待地往北跑,生怕來不及搶功!”

    另一個人有些不甚明白地道:“他到了幽州怎麼了?他是咱們朝廷的人。又不是契丹人。”

    那中年客商嘆了口氣道:“他不是契丹人。可是比契丹人還狠吶!契丹大將何阿小你們聽說過吧?契丹人中,此人最是嗜殺。現在北方父老把武懿宗同何阿小並列,稱作兩何,說‘唯此兩何,殺人最多!’”

    幾個士紳面面相覷。納罕地道:“契丹人把咱們禍害的不輕,他即便是殺得狠些,又有什麼不好?”

    中年客商狠狠地啐了一口道:“你以為他殺誰?哪有那麼多的契丹人叫他殺?該逃的逃了,該死的死了,再不然就是已經降了其他各位將軍,武懿宗緊趕慢趕,可惜他先前躲得太遠。等他趕到,已經沒有什麼契丹人叫他抓了。沒有人頭,如何報功?”

    中年客商冷冷地瞪了幾個執迷不悟的老鄉一眼,狠狠地道:“那就指良為盜唄!武懿宗到了幽州。便立即大肆屠殺被契丹佔據較久的幾座城池的百姓,說他們通匪、資匪,一殺就是一家,不分男女老幼。”

    中年客商越說越怒,道:“諸州飽受契丹人擄掠,本以為如今契丹人敗了,可以過上安穩日子,誰知道……誰知道這朝廷的王爺,比契丹人還狠,契丹人大多是擄財,至少不要人命,可這武懿宗……”

    說到這裡,那中年客商重重地一捶桌子,一臉憤懣。幾個北方富紳面面相覷,全都沒了言語。一旁聽著的楊帆,也不由暗暗攥緊了拳頭,反叛者被消滅了,可施惡最大者居然是平叛者,居然是武周皇朝的親王殿下!

    ※※※※※※※※※※※※※※※※※※※※※※※※※

     武懿宗因為遠離戰場,所以趕到幽州的時間太晚了,當他趕到的時候,契丹亂軍除了少部分逃回營州或者遁入山林,大部分要麼投奔了突厥,要麼投降了朝廷,武懿宗沒抓到幾個賊,只好拿那些正慶幸脫離賊手的百姓動手,三五歲的孩童也被他殺掉,拿人頭抵數,

    武懿宗一對百姓下手,立即震駭諸州,各方百姓聞風而遁,李多祚、婁師德、沙吒忠義等大將聞訊大驚,紛紛親赴幽州勸阻,就連一直龜縮在檀州城裡不肯出戰的武攸宜都看不下去了。

    他是畏戰不假,可他不像武懿宗那麼沒腦子,武家人在河北戰場上的表現,已經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再幹出這麼倒行逆施的事兒,是生怕不會千夫所指麼?再說北地民風彪悍,萬一激反了這些百姓,又是一樁塌天的禍事。

    所以武攸宜馬上去見武懿宗,以堂兄的身份對他嚴辭訓斥了一番,眾將領紛紛反對,連他的堂兄都勃然大怒,武懿宗也覺此舉犯了眾怒,不敢再濫殺無辜,可他點了點手上的人頭,還遠不足以彰顯他的戰功。

    於是,武懿宗在寫下一封奏章,建議朝廷將從賊的河北百姓“盡族誅之”,快馬報送京師之後,又幹了一件大蠢事:他盯上了奚族。

    奚族雖然在緊急關頭捅了契丹人一刀,向大周表明了立場,但它畢竟曾經與契丹人合作過,武懿宗率領大軍向北移動,逼近奚族領地,擺出一副氣勢洶洶的進兵架勢,他要“安撫”河北,“剿平”奚族叛亂,立不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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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9-2 03:03:30
第二十二卷 第七百六十二章 真豬將軍!

    武懿宗大兵壓境,奚王聞訊震恐不安。

    他在伏擊孫萬榮之後,已經馬上寫下一封國書,派人上啟大周皇帝陛下,痛陳錯誤,說他是因為領地與契丹人近在咫尺,為了避免被契丹人攻擊,才不得不違心地向孫萬榮妥協,虛與委蛇,假意同盟。如今出兵幫助朝廷平叛,以明心跡,迄請天朝皇帝陛下宏恩寬恕。

    但是順表遞出後還一直沒有信息,結果武懿宗作為周朝親王、皇帝的侄子、第四路討逆征北大元帥,如今親率兵馬逼近奚國邊境,奚王得知,自然認為是大周女皇不肯寬赦他,情急之下只得派人向突厥乞求保護。

    突厥人劫掠了“老鷹嘴”之後,押著俘虜的契丹族人和無數的物資器仗返回突厥,因為這些俘虜和物資拖累,行走速度並不快,因此由穆恩押送這些俘虜和物資西返,契克比力和塞爾柱則率輕騎斷後。

    這一來,他們走的就很慢了,奚王的信使很快就追上了他們。契克比力和塞爾柱一聽奚王願意歸附突厥,從此棄武周而改奉突厥為主,不由大喜過望,這可真是此番東征最大的收穫了,他們立即滿口答應,並且派人護送奚王的使節去見默啜。

    契克比力聽說周軍壓境,意圖進侵奚族,還親自帶領兩萬精騎返回,進入奚族領地,與武懿宗陳兵對峙。

    武懿宗先還狂妄不可一世,等他弄清對面的兵馬不是奚人,而是突厥人後,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馬上撤兵退回幽州。

    等他逃回幽州,眾將領和武攸宜才聽說他擅自出兵進攻奚族的事。這時欲待阻止已經晚了,奚人已經歸附突厥,整個饒樂都督府盡數變成了突厥國土,奚族十州子民盡數成了突厥的屬臣。

    更糟糕的是,松漠都督府遠在饒樂都督府更北方,因為饒樂都督府歸附了突厥,武周朝廷沒有辦法飛越這片突厥領土去對松漠都督府施行統治,所以契丹六部等於也脫離了朝廷,未來也只有歸附突厥一途。

    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這一連串的變化之後,偏居東方一隅,與高麗一水之隔的靺鞨部落竟也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靺鞨族首領大祚榮驍勇善戰,足智多謀,早已一統靺鞨諸部。他一直想稱王建國,只是迫於契丹強大,所以依附契丹,不敢稱王。契丹歸附於武周,他們歸附於契丹,也就相當於武周的屬臣了。

    如今契丹六部形同散沙,無暇顧及他們。奚族則盡數歸附突厥,中原帝國被歸附突厥的奚族阻隔在外,也不能對他們形成威懾,大祚榮大喜過望。立即趁勢立國,自封為王,建立了振國(即渤海國)

    因為武懿宗的一樁愚蠢之舉,武周皇朝一舉失去了整個河北道南部的大片領土和其子民。還催生了一個渤海國,這實非始料所能及。武懿宗終於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他親赴武攸宜的中軍大帳負荊請罪,跪在地上號啕大哭。

    武攸宜雖然被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根本無可挽回,如果事情傳開,整個武氏家族都要遭到攻訐。無奈之下,武攸宜只得把婁師德、李多祚、沙吒忠義等大將全部請來,軟硬兼施地要他們封口。

    雖然此事根本不可能全部隱瞞住,但是只要官方沒有消息確認,民間縱然有些議論,又能持續多久呢?

    婁師德等人常年戍守邊防,與敵寸土必爭,為了領土、為了人口,和吐蕃、突厥等強敵打了一輩子仗,流了一輩子血,眼見武懿宗如此混帳,他們真恨不得把這個混蛋千刀萬剮,方消心頭之恨。

    然而,這天下是武家的,女皇對武家的偏袒盡人皆知,這件事告上朝廷,武懿忠也不會被處死,為了給天下人一個交待,最大的可能就是把他發配到地方做一州刺史,禍害幾年百姓,等風平浪靜了再回京師。

    可他們呢?

    他們將從此成為武家的眼中釘、肉中刺,再也不得安寧。

    無奈之下,幾員老將不約而同的保持了沉默。

    武攸宜安撫住了幾員將領,將這一連串事件的起因儘可能地遮掩起來,但他並不敢欺瞞武則天,他在武三思和武承嗣之間一直保持中立,直接依附著當今皇帝,豈敢有所隱瞞。所以事情辦妥以後,他就把經過寫成秘奏,派人快馬送往了京城。

    楊帆此時正一路南下,根本不知道北方發生了劇變,因為武懿宗的處理不慎,祖輩們拋頭顱灑熱血打下的大片江山已然淪喪。

    日趕夜趕,當春風剛剛吹透洛陽城,滿城楊絮飛揚的時候,他終於回來了。

    楊帆的車子從洛陽北城的安喜門駛進去,一路穿行各坊,一直出了玉雞坊,來到洛水河畔,這才折向西面,沿著河堤柳岸趕向天津橋。

    一路行去,前方行人漸多,再到後來,人塞於途,車子根本不能前行了。

    洛陽雖然繁華,往昔也沒有這許多人,今日不知出了何事,離天津橋頭還遠,道路上已是摩肩接踵,寸步難行。

    楊帆急著回家探望嬌妻愛子,見此情景不由探出頭去,只見遠遠的人頭攢頭,整條大街都被擁塞住了,不由訝然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暗中護衛楊帆的“繼嗣堂”侍衛已經有人上前打探,片刻功夫回來稟報:“阿郎,天子下旨於天津橋頭處決人犯,百姓們紛紛趕來觀看,是以擁擠不堪。”

    楊帆心裡咯噔一下,當初處死來俊臣和李昭德那天,街市間擁擠的程度也不過如此,今天這是殺誰,竟有惹出這麼大的陣仗!

    楊帆急忙問道:“皇帝要處死何人?”

    那侍衛道:“處死的是豹韜衛大將軍閆知微!”

    這姓不多見,不過楊帆聽著卻有些耳熟,仔細一想,憬然問道:“可是閆立德之孫?”

    那侍衛道:“正是!”

    這閆立德是唐初大匠,擅長建築和繪畫。唐太宗的昭陵就是由他設計並督建的,凌煙閣也是他建造的,而且《凌煙閣功臣二十四人圖》和《秦府十八學士圖》都出自此人之手,所以對他的孫子楊帆雖不瞭解,對這位早就故去的名家大匠倒是知之甚詳。

    楊帆驚道:“這位閆將軍犯了什麼罪?”

    那侍衛道:“閆知微犯了通敵之罪,天子下旨,令百官共射之,因此景難得,故而百姓爭相觀看!”

    楊帆聽了眉頭一皺。不知此人怎樣資敵,竟惹得天子動此雷霆之怒,想出這樣的泄憤手段。

    他手下那些侍衛也知道宗主急於返家,眼見前路行不得,已經有人到堤下喚過一艘行船。許了厚利,停泊在那兒,返回楊帆身邊道:“阿郎,聽說朝廷要把他一家人都要處死的,一時半晌行刑不會結束,還請阿郎登船渡河,以便回府!”

    楊帆點點頭。與阿奴、古竹婷下了馬車,沿河堤下去,登上那艘小船,遙遙看見天津橋頭兩側人山人海。橋上孤零零地卻只綁著一個人,不由心中一動,吩咐道:“駛船過去,我要看看!”

    那船老大得了重賞。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連忙慇勤地將小舟緩緩劃將過去。

    天津橋上。一個人正直挺挺地站在橋中央,摻了五金之絲的長索一端緊緊捆在他的身上,另一端牢牢地固定在兩側橋欄柱石之上,避免讓他倒下。

    此刻,那人已經遍體箭矢,如同一隻人形的刺蝟,瞧來十分駭人。

    一名朝官慢慢走到橋頭一側,一個武將將弓和箭遞過去,那人拉開弓弦,眼看橋上那具血淋淋的人形刺蝟,連五官都難以辨認,手臂不禁發顫。

    他一箭射出,竟然歪了,箭矢輕飄飄地落到河裡,旁邊那武官很有耐心地又遞過一枝箭,這一次那文官又射歪了,一連射了五箭,才射中那血人的身子。

    這文官已然是滿頭大汗,眼見射中,他頓時如釋重負,虛脫了似的由人扶著退了下去,又一個官員戰戰兢兢地走上來,從那武將手中接過了弓和箭……

    這閆知微本是豹韜衛大將軍,因為武則天答應與突厥和親,派武延秀赴突厥迎親,讓這閆知微為使節,還特意讓他掛了禮部尚書銜。

    結果武延秀一到突厥,默啜就以武延秀非天子之子,自己的女兒要嫁的是李唐皇子的藉口把他軟禁了起來,迄今還沒放回來。

    隨即,默嗓發兵直趨河北,劫掠諸州,兵侵河北的時候他把這個倒霉的迎親大使也給帶上了。在攻打趙州城的時候,默啜為了打擊城中守軍的士氣,命閆知微與契丹士卒在趙州城下載歌載舞,高唱《萬歲樂》。

    趙州守將陳令英怒不可遏,在城上質問他:“尚書權位貴重,竟為虜人踏歌,你不覺得羞慚嗎?”

    閆知微只能苦笑著回答:“受人所迫,實不得已!”

    等婁師德和沙吒忠義揮軍入河北時,突厥急退,坑殺了數萬趙州人,因為這閆知微一直乖馴聽話,卻把他放了。

    結果閆知微回到朝廷,武則天聽說了他在趙州城下的醜態,深覺有辱國體,尤其是她答應和親,結果突厥卻出爾反爾,反而扣押了武延秀,簡直是在她臉上狠狠地扇了一記大耳光,惱羞成怒之下,武則天的一腔怒火都發洩在了這個貪生怕死之徒身上,因此才出現了這樣一幕前所未有的處決場面。

    等到最後一位官員射罷,閆知微已經成了一隻血衣盡染的“刺蝟”,因為有些官員不擅射,準頭不行,所以箭矢射得他周身上下到處都是,只是因為有繩索繫著,才始終不倒。

    這時,一個遍體紅衣的劊子手忽然大步走上前去,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徒弟,手中托著一個紅綾的漆盤,剛剛喧嘩起來的橋頭百姓登時又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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