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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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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18 01:25:30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二十三章 出師要有名

    “做俘虜做到你這份兒上的,倒是少見!”

    費沫走到近前,見楊帆一副樂逍遙的模樣,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揶揄了一句,在楊帆身邊坐下,順手遞過一張比巴掌還大的草葉子,裡面包著一把桑葚,有的已經熟透了,紫黑紫黑的,發出誘人的甜香味兒,有的還是紅彤彤的。

    “做俘虜已經夠倒霉了,難道還要每天愁眉苦臉地折磨自己麼?”

    楊帆笑吟吟地坐起來,扔掉狗尾巴草,接過草葉包著的桑葚,順手拈了一顆丟進嘴裡,果肉豐厚,微酸極甜,果然很可口。

    楊帆乜著費沫,問道:“你們已經派人進京了?”

    費沫點了點頭:“嗯!已經走了兩天了,大元帥當年在中原做質子時,身邊帶有幾個侍衛,也都極熟悉你們中原情形,這一次派了其中一個去。”

    楊帆搖搖頭道:“我看效果恐怕不大。”

    費沫睨了他一眼道:“怎麼說?”

    楊帆又丟了一個桑葚入口,說道:“沒錯!你們是打了勝仗,可是朝廷從來不曾把你們放在眼裡,你們現在打的勝仗越多,女皇帝越拉不下臉來跟你們談和。如果是吐蕃或者突厥,或許還有迴旋的餘地,可你們……”

    費沫道:“我們抓了你們十幾員大將,那個姓武的婆娘若是不答應,你們一個都活不了!”

    楊帆嘲諷道:“老費,你以為這是你們兩個部落之間打仗呢?你們抓了他們幾個大頭領,就可以讓他們用牛羊、草場來贖回?這是朝廷,不管是因為女皇的體面還是朝廷的體面,都絶不可能向你們低頭!”

    費沫黑黝黝的臉龐脹紅了:“一直以來。朝廷要打仗,讓我們出兵,我們就出了,自備糧食、兵器、馬匹,先是跟著太宗皇帝打。再是聽高宗皇帝的旨意打!朝廷要我們納貢,我們納了,每年都選最好的毛皮、最肥的牛羊進貢。可朝廷是怎麼對我們的?

    你們的邊軍不守在我們的外圍,保護我們這些朝廷的子民,反而守在我們內側,突厥人要靠我們去防守。而你們還要像防賊一般防著我們,我們拿牛羊和邊地的漢人百姓換些米糧,你們的邊將還要抽無數的重稅!

     我們現在想要的並不多,我們依舊願意尊奉朝廷為主,我們只要求對我們少一些苛待,少一些壓迫。允許我們平等地和你們漢人買賣牛羊,撤走你們所謂的邊軍!這要求很過份嗎?”

    “很過份!”

    楊帆道:“在你看來,固然是理直氣壯。可是你要清楚,你們不是吐蕃或者突厥,不是一個國家,你們沒有資格先造反,殺了朝廷的兵。抓了朝廷的將,再同朝廷談判,討價還價地提條件!

    對你們這般作為,朝廷唯一的選擇就是嚴厲地打擊,殺一儆百。如果朝廷答應你們,那不僅僅是面子問題,朝廷的疆域很大,有許多像你們一樣的部族,今天對你們破了例,別人就可以有樣學樣。到時候朝廷何以自處?”

    費沫沉默片刻,冷笑道:“沒得談,那就繼續打好了!只不過……,朝廷既然拋棄了你們,你們也就沒什麼用處了。等我們的使者從朝廷帶回不好的消息之後,可汗一定會處死你們的!”

    楊帆把桑葚放到草地上,仰天躺倒,枕著手臂,喃喃地嘆了口氣,說道:“我沒死在萬馬軍中,能多活這許多時日,已經很幸運了。如果終究難免一死,我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不過,如果我死了,黃泉路上也不怕寂寞的,反正用不了多久你就會來陪我!”

    費沫重重地呸了一口唾沫,罵道:“你少說晦氣話!我才不會死呢,你們朝廷兵馬很厲害麼?十六萬大軍,還不是被我們一口就吞下去了。”

    楊帆豎起一根手指,悠然搖動,說道:“話可不是這麼說的,這一次,朝廷吃了大虧,虧就虧在太驕狂了,從將到兵,就沒有一個人把你們當回事兒,下一次,你以為朝廷的兵馬還會這麼大意?”

    費沫冷笑不語,心中暗想:“你以為我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向朝廷求和上麼?我們可也不只做了一手準備。”只不過,這是極度機密,即便楊帆已是階下囚,告訴他也不怕洩露出去,費沫也是不能說的。

    楊帆繼續道:“你也是當過兵的人,想必知道些古往今來的故事,你看那些做流寇的,哪有一個能撲騰得起半點浪花?不管最終成敗,但凡曾經輝煌過的,都必須掌握兩點!”

    費沫神色一動,忙問道:“哪兩點?”

    楊帆道:“第一,是要有一個穩定的根基之地,要有民可馭,有糧可籌,到處流竄始終沒有一個根基之地的,是折騰不了幾天的。”

    費沫沉默片刻,又道:“那第二點呢?”

    楊帆道:“第二,就是要有一個明確的主張,要讓天下人知道你想要什麼,你為何而戰。而且你想要的,正是天下人想要的,這樣才能得道多助。陳勝吳廣不過是兩個泥腿子,都知道喊出‘伐無道、誅暴秦’,以號召天下人響應。

    商湯反夏,說‘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赤眉軍的樊崇,一個不識字的匹夫,也知道喊一句‘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張角說‘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王莽偽造天命,漢光武帝則說‘劉氏復起,李氏為輔’,至於本朝……,呵呵,試問,你們有什麼?”

    費沫反駁道:“全是廢話!你以為憑我們契丹部落可以獨立一國甚至推翻大唐?如果我們那麼說,就真的成了造反,朝廷不殲滅我們誓不罷休!”

    楊帆道:“你以為你們現在沒有喊出獨立一國或者推翻大周的口號,你們的所作所為就不是造反了?漢七王之亂,雖不敢喊出造反的口號。也要喊一句‘清君側、誅晁錯’,告訴天下人他們意在晁錯,不在天子,以避免天下人共討之。”

    費沫沉思起來,半晌。方緩緩言道:“我們……能喊什麼口號?”

    楊帆道:“武周當朝,可天下百姓依舊心思李唐,如果你們能喊出擁戴李唐、擁護相王李旦、擁護廬陵王李顯的口號,那麼就可以順應天心民意,百姓們對你們的牴觸就不那麼強烈了,而朝廷要對付你們也會引起種種非議。”

    費沫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著哇!果然好主意,若是如此,我們便出師有名,反要陷朝廷於不義了,朝廷派了大軍來,官兵中但凡志在匡複李唐的。也不會全力圍剿我們。”

    楊帆微笑道:“正是如此!”

    費沫興沖沖地道:“我去跟可汗和大元帥說!”

    費沫跳起身來拔腿就走,楊帆暗暗鬆了口氣,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他也知道這費沫的心思不像粗獷的外表一樣粗魯,還真怕不能說服他呢。

    眼見費沫遠去,楊帆又拿起那包桑葚,吹去幾隻爬上去的螞蟻。拈了一枚桑葚丟進嘴裡細細咀嚼,味道很甜。

    過了片刻,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楊帆一扭頭,就見費沫去而復返,又出現在面前。楊帆詫異地挑了挑眉頭,費沫陰沉著臉色,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在利用我,是不是?”

    楊帆心中一跳,忙故作平靜地道:“何出此言?”

    費沫道:“你是黑齒常之大將軍舊部。而黑齒常之大將軍是被武周朝廷所害。你一定痛恨武周,希望能匡複李唐。你給我出這個主意,是希望利用我們契丹人,對朝廷施加壓力,迫使皇帝在皇儲人選上不敢妄動手腳。是不是?”

    楊帆的目的太明顯了,他和契丹人本是敵對關係,根本沒理由幫他們想一個能夠扯起大義名義立足的主意,費沫只要稍一轉念,想不猜到他的用心都難。

    楊帆把心一橫,乾脆爽快地道:“沒錯!我就是在利用你們,替李唐的兩位王子出力。我不喜歡這個朝廷,我也不喜歡一個女人做皇帝,為了保住她的權利,肆意濫殺!可是我這個主意,對你們並沒有害處,不是麼?”

    費沫嘿嘿一笑,道:“不錯!只要能給那婆娘添亂的主意,對我們而言就是好主意!我回來,只是想告訴你,別拿費某人當傻瓜!”

    費沫轉過身,哈哈大笑著離去。

    這些天來的交流,費沫早已瞭解了楊帆的態度,這個周將顯然極為厭憎他的皇帝和武周朝廷,所以楊帆會幫他出這麼一個主意,他一點也不意外。

    打出這個口號,明顯能改善他們尷尬的境遇,漢人雖然不至於因此投奔,攘臂響應,畢竟他們是契丹人,不是李唐的王室,但是那婆娘想要徵召兵馬平叛,怕也不會有那麼多人響應了。

    眼見費沫大笑離去,楊帆暗暗鬆了口氣,這是一個極好的契機,忠於李唐的力量正在漸漸恢復,並暗暗攫取著權力,如果以契丹人為壓力,迫使朝廷調整它的政策,李唐勢力無疑將進一步復甦,並迅速發展。

    只不過,想做到這一點,光靠契丹人喊出這個口號還不行,必須得有人在朝中配合。楊帆如今身陷敵手,是無法在這件事上起主導作用了,不過他相信“觀天部”那幫老傢伙會敏鋭地抓住這個機會。

    李老太公等七宗五姓的老狐狸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狄仁傑等那些被放逐的宰相重臣們聽到這個口號也不會無動於衷,而太平那只狡猾的小狐狸同樣不會讓這個大好機會從掌心白白溜走。

    想到這裡,楊帆不禁輕輕嘆了口氣,被抓進敵營做了俘虜,反而可以對朝廷產生前所未有的重大影響,實是始料未及。

    可是,如何才能逃出生天呢?這可不是憑一副伶牙俐齒就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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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二十四章 內憂外困中的女皇

    寧珂進入洛陽城時,皇帝已經嚴厲拒絶了契丹人的談和條件,議和條件被拒絶的契丹人再度入寇河北,同時打出了一個鮮明的政治口號:“還我廬陵、相王來!”

    廬陵王李顯和相王李旦是先帝李治碩果僅存的兩個兒子,兩人都曾經被立為皇帝,又先後被武則天罷黜,李顯被貶為廬陵王,實際上一直軟禁在房州。李旦由皇帝變成了太子,不過人人都知道他是個擺設。

    契丹人打起為李顯和李旦鳴不平的旗號,這對武則天來說,其殺傷力遠比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的事情衝擊力更大。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整軍再戰,全殲這路反賊,但是兵馬一直籌措不齊。

    太平公主聽說楊帆失蹤的消息之後,也是牽腸掛肚,暗暗使人尋找,深悔自己不該亂出主意,讓楊帆重返軍伍,以致釀成大錯。

    但是當契丹人宣佈了他們的政治綱領之後,雖然明知道這是他們為了減少阻力、蠱惑人心的一個口號,但是卻未嘗不可利用,太平公主縱然正心亂如麻,還是敏鋭地發覺了這個機會,馬上收拾了亂糟糟的心情,開始做出安排。

    這些年,太平公主用她高明的政治手腕,逐漸收服了一批人,暗中也掌握了一批朝廷的職位,只不過,她一方面需要繼續掩飾自己的力量,一方面也確實無力與武承嗣、武三思和二張公開競爭,所以得到的職位並不是特別重要的。

    但是這些平時不是特別重要的職位,在戰爭時期卻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些職位都是一些後勤、輜重、兵械、糧草乃至戶口管理方面的職位,在正常情況下這些官職既不風光也談不上如何有權。最重要的是人事權、財權、兵權和司法權。

    然而在這個關鍵時刻,太平公主授意安插在這些職位上的門下消極怠工,降低朝廷的運作效率,卻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武則天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十四歲入宮。六十多年來一直待在深宮裡,她長於宮闈權謀,於外部的諸多運作並不十分瞭解,她只知道自契丹人喊出了為廬陵王和相王正名的口號以來,武周朝廷龐大而有效的戰爭機器便陷入了步履惟艱的地步。

    各大世家也迅速發現了契丹人的這個政治口號可以加以利用,但是需要他們推波助瀾。讓這個口號產生實際的效果,擴大它的效應,給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敲敲警鐘,於是他們也馬上安排起來。

    他們控制著地方的經濟,一個龐大的家族其影響力就可以遍佈一州一道,想在暗中做些手腳。抵消朝廷政令的影響再容易不過。因此,儘管朝廷一遍遍的下敕旨催促,可是地方上籌糧籌餉、招募士兵的事卻始終沒有進展。

    除了李唐皇族和世家暗中發力,這些年來流配地方的那些李唐派的官員,無疑也起了重大作用,他們之所以被貶謫,就是因為他們身上打著李唐的烙印。女皇信不過他們,而他們也矢志匡複李唐,這個時候不給武則天上眼藥才怪。

    他們原本是朝廷高官,到了地方要麼是一州一縣的主官,要麼憑著他們的威望和資歷,也足以憑副職、閒職的身份對當地主官產生重大影響,在他們的作用下,這些州府對於朝廷籌糧籌餉和招募兵員的事情同樣嚴重遲滯。

    整個帝國都因為某些不可宣照的理由延續了它的運作速度,身在中樞、足跡不出宮門的皇帝陛下對這種秘密而隱晦的抵抗完全無法察覺,對這種莫名的遲緩也完全無能為力。她只能把原因歸結於百姓對李唐的懷念。

    忠於李唐的力量竟然依舊這麼龐大,這麼深入民心?

    這令她暗暗驚慌。

    她不明白,她的大周江山已經建立這麼久了,為什麼人們對李唐還是唸唸不忘,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麼?

    她不服氣!

    她一定要把契丹人徹底打敗。她要把武周江山永遠傳下去,她要作開國太祖,千秋萬代!

    ※※※※※※※※※※※※※※※※※※※※※※※※※※

     洛陽城南嘉慶坊,這裡有一幢宅院,坊裡的百姓都知道這幢宅子的主人是外地的,很少到洛陽來,即便逢年過節,也很少看到這戶人家有主人出現,只有一個老家人時常出門買菜,大家還熟悉一些。

    這幢實際上屬於獨孤世家的宅子,在空曠了多年之後,如今終於迎來了它的一位主人。

    寧珂在這裡已經安靜地住了三天了。

    月光下,優雅幽靜的花園裡傳出一陣淡淡的琴音,琴音彷彿天上輕籠著月光的薄雲,隱隱約約,若有若無。

    園中有淡淡的夜霧,窗下月前,一琴橫亙,寧珂輕輕撥著琴絃,琴聲哀而不傷,中正清雅,把那難言的思緒盡付於琴音,漾入嬝娜的迷霧中去。

    恨與思,只對月,難與人言。

    十指纖纖,琴上一按,裊裊的餘音頓時戛然而止,寧珂悵望一嘆,俏顏月下如霜。

    腳步悉索,船娘輕輕走到了她的身後。

    寧珂輕聲問道:“聽到些什麼?”

    船娘道:“自契丹人造反,與其毗鄰的突厥便陣兵邊境,虎視眈眈。契丹人大敗朝廷討逆大軍之後,契丹人馬上兵侵涼州,又攻靈州,再攻勝州,一直殺到勝州,才被平狄軍副使安道買阻住去路。

    他們如今在勝州城外屯紮了重兵,看樣子還想一舉攻下勝州,東侵中原。是以,西域和靠近西域的諸州,不需要有人刻意拖延,也不可能抽出一兵一卒參與北伐了,那裡必須得儲備兵力,以防突厥。”

    寧珂淡淡地應了一聲,問道:“吐番呢?吐番人不可能不趁火打劫吧?”

    船娘微微一笑,道:“小姐所料不錯,吐番人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不過吐蕃人王相爭權,內部正鬥得如火如荼,暫時不想與朝廷交兵,所以他們派了信使與朝廷和談,所議內容包括安西四鎮以及兩國接壤的一些地區。”

    寧珂一針見血地道:“安西四鎮。朝廷已經吃到嘴裡,就絶不可能再吐出去,這可是朝廷引以為傲的最大武功。吐蕃人也知道這一點,他們拿安西四鎮說事兒,是用來讓步的,他們想要的是那些邊界難分的地區。”

    船娘道:“小姐說的是!”

    寧珂信手撥著琴絃。一聲一聲,沉吟半晌,方道:“女皇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已經無法完全掌握這個帝國。於此內憂外患之際,她一定會做出讓步!”

    船娘小心地問道:“這樣的話。對咱家在西域的生意會有所影響,要不要把這些分析告訴公子?”

    寧珂搖頭道:“不必,大兄才是一家之主,有些事,他應該想得到,我應該儘量減少對他的影響。”

    船娘低低應了聲是,又道:“楊帆……依舊下落不明。楊氏夫人悲痛欲絶。奇怪的是,楊家二夫人卻沒有什麼消息,似乎不在府上,小姐……你看要不要上門探望?”

    寧珂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幽幽地道:“去做什麼呢?沒有人幫得了她,除非楊帆有了音訊。再說,我以什麼身份登門?”

    寧珂幽幽地道:“每一個人,早晚都要死的,悲傷,只能讓自己難過。於死者有什麼助益呢?既然無所助益,那又何必悲傷?呵呵,其實我這個人很薄情的,不只是情,我什麼都看得很淡、很淡……”

    兩顆清清的淚水。無聲地自她眸中滴落,悄無聲息地落入她的裙裾。

    寧珂輕輕站起身來,回眸一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不許傷心!”

    船娘望著那張清素削瘦的容顏,心中一慟:“小姐!”

    寧珂淡淡一笑,道:“人,總歸都要死的,你說對不對?”

    船娘默默地看著寧珂走向房門的身影,她的身姿纖纖如月,弱不勝衣。

    船娘低聲道:“姜業淳姜大醫士明日就回洛陽,到時我請他來,再為小姐診治一番。”

    寧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輕輕掩上了房門。

    ※※※※※※※※※※※※※※※※※※※※※※※※※

     第二路北征大軍還沒聚齊,突厥便對河隴發起了攻擊,而吐蕃於內亂之中也不放過機會,派遣使臣向武周施加外交壓力,武則天內憂外患,焦頭爛額,而且這幾年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精力嚴重不足,也實在應付不了這麼複雜的局面了。

    無奈之下,武則天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讓步。

    她下旨,召狄仁傑、魏元忠還京,並拜兵部侍郎姚崇為相。這幾個人都是旗幟鮮明地保皇嗣派,起複狄仁傑、魏元忠,是給國人一個強烈的政治訊號:“皇儲一定是李家的,皇帝不會易武氏子侄為太子!”

    眼下這種情況,北邊的契丹人鬧得風風火火,突厥和吐番在西邊趁火打劫,南邊的諸蠻叛亂剛剛平息……

    而且武則天還收到消息,契丹人似乎正在和奚人進行聯絡,奚人現在也不像太宗、高宗時候那麼恭順了,近年來對武周朝廷常有陽奉陰違之舉,如果他們也參與叛亂,無異是給重病纏身的武周朝廷又往心口捅上一刀。

    一向強勢、從不低頭的武則天面對如此局面,也不能不做個姿態了,只是她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只把保皇嗣派的狄仁傑和魏元忠調回了京城,並沒有對兩個兒子的現狀做絲毫改變。

    她還盼著平息契丹之亂後,再解決了來自於突厥和吐蕃的威脅,那時再覆手為雨,把利用已盡的保皇嗣黨打壓下去。現在暫且忍一忍,正好利用這次危機,讓那一些態度一直曖昧不明的保皇嗣派也跳出來,到時候一網打盡。

    只是,她既沒有想到今日這般困局,竟是她派往遼東的小狐狸楊帆一手促成,又怎會想到被她請回京城的老狐狸狄仁傑,又會給她帶來一些什麼驚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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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22 01:07:20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二十五章 政治是可以交易的

    狄仁傑和魏元忠回到了久別的洛陽城。

    洛陽城依稀還是他們離開時的模樣,只是宮城前面多了一根參天巨柱,宮城裡面少了一座恢宏壯觀的萬象神宮,“天堂”裡那尊可以沿著定鼎大街一直望到龍門的巨佛也沒了蹤影。

    兩個人依稀還是當年的那副樣子,只是狄仁傑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些,魏元忠頭頂的白髮更多了些,他們都老了,如果再被流放一次,或許已不會有活著回到洛陽的機會。

    兩個人一生都是幾起幾落,其中尤以魏元忠為甚,加上這一次,他已經是第四次被流放再召回,照理說他早該泰然處之了,但是這一次似乎對他的打擊很大,他變得沉默寡言了,前往相迎的知交舊友很明顯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除了一次最主要的接風宴,他再沒有接受任何宴請。這一次回京,他陞官了,他升任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也就是當朝宰相。

    他搬回了自己的宅第,很少出門,每日他都到政事堂去辦公,但是大臣們很快發現,他似乎變成了第二個蘇味道,凡事惟模棱而已,昔日的崢嶸和鋭氣,全然不見了。

    不僅魏元忠如此,大家更加寄予厚望的狄國老比魏元忠還要消沉。他被女皇任命為鸞台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同樣是當朝宰相,但他一回京就抱病不起,連朝都不上,連一次接風宴都沒有參加過,只是閉門不出,誰也不見。

    耿直忠正的兩位老臣,似乎都被磨去了一身鋭氣,本來期盼著狄仁傑和魏元忠回朝後能夠給萎靡不振的朝堂帶來一絲生氣的女皇和文武大臣們大失所望。

    把這兩位老臣召回朝堂委以重任。卻對國事沒有絲毫的作用,魏元忠圓滑了,狄仁傑消沉了,而女皇居然也一反常態,沒有對兩人這種變化予以任何的訓斥。

    這一天,到了散衙的時間,魏元忠正要收拾收拾回家去,剛剛升任宰相的原兵部侍郎姚崇忽然走進了他的籤押房。

    “你們出去!”

    姚崇冷目如電,掃了殿上幾個小內侍一眼。沉聲吩咐。

    幾個小內侍連忙退出殿去,姚崇眉宇間驀地湧起一抹怒氣,大步走到魏元忠面前,沉聲道:“僕聽聞魏公返京,榮升宰相。歡欣鼓舞,夜不能寐。卻不料,魏公回到京裡,屍位素餐,消沉若廝,比之蘇模棱當年更加不如,真是令人大失所望!”

    一直擺出一副落落寡歡、沉默寡言模樣的魏元忠坐在案後。瞪了姚崇半晌,忽然笑了:“呵呵,元之啊,你如今已經做了宰相。怎麼性情脾氣還是一如既往,我本以為你還要再忍幾天才會來質問老夫。”

    姚崇一怔,怒氣頓消,疑道:“你知道我會來?你……你這個老傢伙。你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元之,你呀。真是糊塗!”

    魏元忠點了點姚崇道:“你坐下!”

    姚崇滿腹疑竇,撿個座位在魏元忠身邊坐下,魏元忠沉默片刻,道:“契丹人喊出‘還我廬陵、相王來’的口號,你覺得,此事如何?”

    兩人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姚崇對他自然知無不言,他壓低了些聲音,說道:“這對我們自然有莫大好處,如果此事利用得當,那麼……”

    魏元忠揮手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緩緩地道:“僕不知是何人給那些契丹蠻子出了這樣一個好主意,也幫我們製造了一個好機會。可是,你注意到沒有,他們的口號是‘還我廬陵、相王來!’”

    姚崇想了想,還是不明白,納罕道:“這句話有什麼問題?”

    魏元忠在桌面上叩了叩手指,加重語氣道:“廬陵王在相王之前!”

    姚崇呼了口氣,苦笑道:“魏公啊,你這到底是鬧得什麼玄虛?廬陵王年長於相王,而且當初本是廬陵王稱帝在先,被女皇罷黜後才是相王登基,等女皇登基的時候,相王又從皇位上退下來……,不管從哪兒論,把廬陵王放在相王前面有何不對?”

    魏元忠輕輕搖頭:“相王如今可是太子,難道不該把太子放在前面麼?”

    姚崇疑惑地道:“魏公,你是說?”

    魏元忠一字一頓地道:“弄不好,我們就要為他人作嫁衣!”

    姚元崇聽了,臉色頓時一變。

    雖然同樣是以匡複李唐為目標,但是以李唐忠臣自居的這些人也有他們的小團體。一批人是以如今的廬陵王李顯為擁戴目標的,而另一批人則是以現任的太子李旦為擁戴對象。

    魏元忠和姚崇都是相王派的人,眼下這位相王殿下雖然還擔著個皇太子的名號,可人人都知道他和武氏水火難容,女皇武則天也不看好他,如果武則天真的想把皇位交給他的親生兒子,那麼遠在房州的李顯遠比李旦機會更大。

    姚崇一聽就明白了魏元忠的話,不過他思索了一陣,還是搖頭道:“話雖如此,可這畢竟是匡複李唐的一個大好機會,如果放過了,對誰都不是好事。我們要爭,也不該這時就爭!”

    魏元忠道:“我自然明白此時還不是爭的時候。不過,我們必須得利用一切機會為擴大相王的力量而努力。我如今這番作派,不是給皇帝看的,而是給狄仁傑看的,那頭老狐狸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姚崇點點頭,道:“嗯!不過,還是要適可而止,以免過猶不及。對了,狄仁傑此番回京之後,一直臥病不出,他……不會是抱著同一目的,想給你我一點顏色看看吧?”

    魏元忠微笑道:“我想……他是為了和女皇討價還價。”

    ※※※※※※※※※※※※※※※※※※※※※※※※※※※※※

     狄仁傑“抱病”朝覲之後就閉門不出了,既不上朝也不會見任何朋友。他把自己關在府裡,靜靜地盤算,思索著未來。

    他老了,來日不多,很多事情不能按照他的構想按部就班地進行,他需要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慮清楚。

    他也是志在匡複李唐的,但他更傾向於廬陵王,魏元忠的表現他看在眼裡,已經明白了對方的顧慮。

    經過幾天的深思熟慮,他漸漸拿定了主意。

    匡複李唐,現在還只是有了一線曙光,遠未到分享勝利果實的時候,一切反武的力量都要團結,現在不可以與相王黨產生嚴重的分岐,那麼如何在這件事中既壯大廬陵黨,又能讓相王黨滿意,就是他最需要考慮的事。

    其實,壯大廬陵黨這事好辦,只要他能復出,憑他的資歷和威望,注定會成為政事堂首席執筆,這就是廬陵黨最大的勝利,他需要考慮的,是用什麼手段讓相王黨滿意,從而使相王黨也成為他的助力。

    他要復出,要成為政事堂首席執筆,第一個重大考驗就是能否應付得了北疆戰事和突厥的侵略,而武三思和武承嗣是肯定要扯他後腿的,如果相王黨再從中作梗,任他本領通天,怕也難有作為。

    如今的政事堂裡面,屬於相王黨的宰相可是已經有了兩位。所以作為與相王黨妥協的條件他必須先想好。同時,女皇雖已年邁,對這個龐大的帝國的掌控力已經大不如前,但是她的獠牙利爪還沒有剝落,如何對待這位女皇,也是需要他提前定好分寸的。

    狄仁傑在流經花園的伊水河畔慢悠悠地轉著,思路漸漸清晰起來。這時,老管家匆匆跑來,氣喘吁吁地喊:“阿郎!快……快去迎駕,皇帝到府上來了!”

    狄仁傑大吃一驚,急忙迴轉內宅,換了一身衣袍,再匆匆轉向客廳。

    女皇是微服私訪,她習慣性地換了一身男裝,但是那身男裝已經襯托不出她的雍容與優雅,這幾年她衰老的很快,即便是一身剪裁得體、質料考究的筆挺長袍,也遮掩不住她的老態了。

    狄仁傑匆匆踏入客廳,拱手揖禮:“陛下駕臨,臣有失遠禮,恕罪!”

    武則天握著一柄摺扇,正靜靜地欣賞著牆上的一副字畫,聽到狄仁傑的聲音,她收回了目光,轉身在座位上坐下,輕輕瞟了狄仁傑一眼,並沒有假惺惺地探問一下他那心照不宣的“臥病在床”。

    武則天只是喟然一嘆,低聲道:“這幾年,朕愈發疲倦了。”

    狄仁傑欠了欠身子,沒有答話。

    武則天長吁道:“來俊臣死了,死無全屍。朕聽說以後,很受觸動,朕覺得……你說的對,天下已經大定,不應該再用嚴刑峻法了。”

    “是的,陛下!”狄仁傑低聲道:“一個王朝只有在建國初,才應該大刀闊斧。治大國若烹小鮮,陛下開創大周久矣,現在應該用些溫和的手段,這樣或者只需幾年,就能重現貞觀年間的繁榮了!”

    武則天微笑起來:“朕也希望看到那一天吶,可是現在不太平啊,契丹反了,突厥入侵,吐蕃又在那裡敲敲打打,北面需要用兵,西面也需要用兵,糧草一時又籌措不及,朕一直倚國老為股肱,國老可以為朕分憂麼?”

    狄仁傑躬身答道:“臣願為陛下竭誠盡忠。不過,臣以為,要解刻下之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順應民意,以太子為帥,募兵卻敵,定可收以奇效!”

    “以太子為帥?”

    武則天微微有些動容,她閉上眼睛沉思一陣,緩緩頷首道:“朕,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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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二十六章 身陷敵營的阿基米德

    天氣越來越炎熱了,柳枝蔫蔫地垂著,一絲風都沒有,曝曬在陽光下的人很快便汗出如漿。

    無雲的天空像是因為炎熱把雲彩都稀釋了似的,白茫茫一片,白茫茫中那輪太陽沒有任何映照物,看起來比一張胡餅也大不了多少,可它那火辣辣的光茫,卻肆無忌憚地向大地噴吐著灼熱,那威力便是滔天大火也望塵莫及。

    林邊有一片窪地,周圍植有一圈榆樹,是一片難得的陰涼所在,前幾天這裡剛下過一場雨,地面的積水看起來很深,因為樹幹上還能看到被水淹過的痕跡,但是現在地上已經一滴水都沒有了,皸裂的地皮像瓦塊兒似的,一塊塊地翹起來。

    林邊有一口井,井口擠滿了契丹戰士,一桶桶的水被他們很輕鬆地提上來,人和馬都已經飽飽地灌了一遍,現在他們正用冰涼的井水洗頭、洗臉、洗馬,井口周圍的地面被踩成了一片爛泥。

    一個涼棚下面,楊帆用布條小心地把大腿裹好,又看看旁邊的費沫。費沫的傷處很不雅,楊帆是大腿中了一箭,而費沫中箭的地方是屁股,他很鬱悶地趴在一張半新不舊的涼蓆上,一個大漢粗手大腳地剛給他包紮好傷口。

    楊帆看了他一眼,便忍不住想笑,那個大漢倒是真不吝嗇,旁邊有幾匹從大戶人家抄來的白疊布,他足足用了一匹白布把費沫黑黝黝的大屁股裹了個嚴嚴實實,費沫現在不用穿袍子都不用擔心「春光外洩」,不過看那白布纏裹的架勢,費沫尿急的時候恐怕會比較麻煩。

    朝廷拒絕了契丹人的議和要求以後,李盡忠、孫萬榮便率領大軍出山,再戰河北了。他們野戰還是很厲害的。可是攻城伐地卻是不行,稍大一點的城池都很難攻下來,而小地方的糧草又供應不了這麼大的一支軍隊。

    無奈之下,李盡忠只得把主力分成許多小隊,利用他們強大的機動力,游襲各處,抄沒糧草。還好,自他們打出「還我廬陵、相王來」的口號以後,為了爭取民心。他們也不敢做出太過份的事情。

    對於小門小戶的窮苦人家他們少有騷擾,反正那樣的人家也沒什麼油水,可是那些大戶人家就倒了黴,糧食、布匹、牛馬、藥材,就沒有他們不要的。若是乖乖奉上還罷,如果捨命不捨財,那就連財帶命一並抄走了。

    可李盡忠這支隊伍是爛泥扶不上牆,注定了不可能長久的。雖然他們很聰明地選擇了一個正確的政治口號,也只是在政治上佔據了主動,對朝廷造成了一定的壓力,對他們的處境卻沒有什麼改善。

    他們依舊沒有根據地。也沒有一套長遠的戰略計劃,其行為還是與流寇無異。只是因為他們想博得民眾的支持,喊出了擁戴李唐的口號,凡事不好做得太過份。比起蝗蟲過境一般吞噬一切的流寇,其破壞力沒有那麼大。

    契丹人打家劫舍,混混噩噩地過了一個多月,戰略前景毫無起色。倒是和奚人的聯繫越來越緊密,奚族人見契丹人縱橫河北。朝廷束手無策,昔日那頭威震東方的雄獅確實已經老了,終於答應與他們合作了。

    契丹人最初與奚人進行接觸的時候,這還是高度機密,但是隨著雙方接洽的越來越頻繁,並且確定了聯盟關係之後,這個消息就公開了。李盡忠公開這個消息,也是為了給將士們打氣。

    奚人的地盤和契丹人固有的遊牧之地接壤,彼此間原本就聯繫密切。這些年來,朝廷的邊疆政策和民族政策做的不好,女皇的心思一直放在朝廷上,放在剪除一切反對力量、傳承武周江山上,對邊陲疏於治理。

    世襲該地的邊軍邊將們還兼任著邊地政府的治理權限,抽丁收稅、治理邊民。他們趁機橫徵暴斂,對邊地各少數民族實行敲骨吸髓般地敲榨,以致邊地各族與武周朝廷的關係越來越緊張。

    奚族這次決心與契丹人聯盟,其實是沒有什麼政治主張的,他們沒有擴張地盤的野心,更沒有妄想推翻朝廷,在與契丹人聯盟後,也沒有提出任何政治目的,他們純粹是為戰而戰,是多年積怨的一個總爆發。

    這時,建安王武攸宜的大軍終於趕到了。

    武則天接受了狄仁傑的條件,在私訪狄府的第二天,她就下旨,鸞台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狄仁傑再加銀青光祿大夫,兼納言,擢政事台首席執筆,賜紫袍、龜帶,並親自在紫袍上為他寫下「敷政木,守清勤,升顯位,勵相臣」十二個金字以作嘉勉。

    與此同時,她又按照狄仁傑的要求,任命太子李旦為大元帥,狄仁傑為副元帥,募兵征討突厥。武則天當然不可能真把太子放出去做大元帥,萬一太子手中有了兵馬,揮師反攻京城怎麼辦?

    太子這個大元帥只是一個虛職,狄仁傑以副元帥代理元帥事,儘管如此,這個舉動還是得到了太子黨的認可。

    太子黨也知道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利用這件事,能夠擴大太子的威望和影響足矣。於是,魏元忠、姚崇等太子派大臣從非暴力不合作轉而全力配合狄仁傑的行動,拉起太子的大旗招兵買馬。

    太子黨、廬陵黨、太平黨等李唐皇室的殘餘勢力、再加上各大世家豪門的全力配合,使得先前的阻力變成了一股最大的推動力,他們迅速徵募了一支大軍,並且籌備了足夠的糧草。

    僅僅用了一個太子的名號,便有這麼大的威力,便會受到這麼多人的擁戴?武則天並不清楚那些潛勢力在其中的運作,見此結果只是暗暗心驚,對於把江山傳承於武氏後人的堅定想法慢慢動搖起來。

    她不想二世而終,她認為自己作為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是足以與秦始皇和隋文帝相提並論的偉大帝王。惟其如此,她不想步秦始皇和隋文帝的後塵,如果她選定的繼承人如此不得民心。不要說她的帝國不能傳承,怕是她的墳墓都不得保全,讓她死後都難以安寧。

    這件事,動搖了武則天的決心,她開始重新謀劃對於帝國未來格局的設想了。

    她親自為狄仁傑餞行,狄仁傑作為武周帝國的新任首席宰相,率領著大軍浩浩蕩蕩地殺向西域,會合河隴邊軍,向突厥可汗默啜發起了反攻。

    而北路。因為皇帝的讓步,政治目的已達,國內各反武派力量也不可能任由契丹人在北方坐大,從而對朝廷產生更大的危害,所以武攸宜的大軍也終於湊足了人數。開始奔赴河北戰場。

    只不過,北路軍中,有大量的囚犯和士庶家奴,這些人打仗或許悍勇,軍紀卻實在太差,偷雞摸狗、冒領軍功、姦污婦女一類的事情層出不窮,比起契丹人對當地百姓造成的危害。他們也不遑稍讓。

    武攸宜率軍到了河北之後,因為先前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的事情,對契丹戰力極為畏懼,這時又傳出奚王發兵。欲與契丹聯手的消息,因此他採取了保守的對峙策略,他把主力集中在漁陽、幽州一線,北抗奚人。南敵契丹。

    契丹人當然不會蠢到主動尋之決戰,他們依舊襲擾四方。只是避過了武攸宜屯紮重兵的所在,雙方就此進入對峙階段,契丹人繼續禍害河北,朝廷兵馬穩如泰山,十餘萬大軍屯紮在河北一線,錢糧消耗如流水一般。

    契丹人不敢進攻有重兵屯紮的城池,便只能掃蕩一些小村鎮,已經被掃蕩過的村鎮再去了也沒什麼好抄的,漸漸的糧草補給嚴重不足。無奈之下,李盡忠和孫萬榮只得再度打起了盧龍的主意。

    盧龍城是一座重要城池,而其周圍又少有其他城池可以駐兵協防,是最好的選擇目標,如能攻克此城,補給問題馬上就能解決。武攸宜不敢坐視這麼重要的城池失守,闖訊後馬上派重兵赴援。

    契丹人攻盧龍不克,朝廷援軍又已趕到,他們便重施故技,利用騎兵的機動優勢,日夜兼程,奔襲檀州。不過,這種把戲他們已經玩過一次了,周軍豈會上當,檀州城高牆厚,只要早有防備,憑契丹人的騎兵想要攻下來根本是痴心妄想。

    契丹人無奈,又因缺少糧草不能馬上逃回山中,只得在附近轉悠起來。如今被他們攻克的是媯州以及周邊村鎮,媯州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涿鹿。

    這個地方在周軍駐守的各個城池中間,一直以來,契丹人擔心進攻此處會被周軍包圍,所以不敢輕犯,不過他們一來是急需糧草補充,二來經過這麼一段時間的對峙,他們也清楚了武攸宜的戰略,料定武攸宜不敢主動出戰,因此才大膽地對涿鹿發動了攻擊。

    涿鹿城本有周軍一部約三千人據城堅守,城中還有退守此處的團練兵約兩千人,雖然城牆不高,要攻下來傷亡也不小,因此一開始契丹人想利用被俘的周軍將領作肉盾,輕鬆取下涿鹿。

    不料他們把被俘的周軍將領們押到了城前,城內周軍居然亂箭齊發,把用來當肉盾的周軍將領都一起射殺了,俘將和押著俘將攻城的契丹人登時被射成了一只只刺蝟。

    楊帆也是肉盾,幸虧他眼疾手快,周軍那邊剛剛揚弓搭箭,他就見勢不妙順勢躺倒,滾向旁邊一個稍有起伏的土丘,同時把費沫也一腳給踹趴下了。最終只有這兩人倖免於難,連滾帶爬地逃了下來。

    早在朝廷拒絕議和的時候,張玄遇和麻仁節兩位主將就被李盡忠梟首洩憤了,若非孫萬榮及時阻攔,說這些降將還有用處,其他十幾位俘將也都死了。

    孫萬榮當時打的主意就是想用這些俘將做肉盾,可他完全想錯了。唐人沒有因人質而妥協的傳統,如果有人挾持人質,官府向來是毫不在意人質死活,寧可一起果斷擊殺,也絕不向罪犯妥協。

    雖然如今是在軍中,並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例,可是周軍也不會因為他們就畏首畏尾,束手待斃。楊帆救下費沫也是迫不得已,契丹人中就只費沫一個對他有好感,如果費沫死了,就算他逃過了周軍的弩箭,也得被憤怒的契丹人殺死,費沫就是他的保護傘。

    「還我廬陵、相王來」這個口號是一個支點,而契丹人的大軍和朝中的各種反武勢力就是撬棍的兩端,楊帆利用這根撬棍,輕易就改變了武則天從登基時起就煞費苦心經營出來的政治局面,但是對於自己的處境,卻始終束手無策。

    好在,這次肉盾事件把他的處境稍稍改善了一些,由於楊帆一直以來所表現出的對於武周朝廷的態度,再加上他這次對契丹將領的救命之恩,契丹人對他已經不再抱有太多的敵意,除了依舊限制他的自由,已完全把他當成自己人看待了。

    楊帆逃脫敵營的希望已經大增,不過他還是需要機會,眼下身在一重重契丹人的中心,想逃走依舊是一種痴心妄想,而且他偏偏腿上中了箭傷,這時更難採取行動。

    費沫費力地想要爬起來,可是掙扎了半天也動不了,不禁沒好氣地罵道:「你他娘的怎麼包紮的?老子兩條腿分都不分開!」

    楊帆道:「讓大漢繡花,也真難為了他。你趴著別動,我來吧!」

    他雙手撐地,拖著傷腿,剛向費沫靠近了些,正琢磨著怎麼解開他屁股上系得麻花一般的死結,幾個契丹兵押著一群衣著考究的人走過來,頭前一名契丹兵向費沫抱拳道:「費將軍,本鎮的士紳都帶到了!」

    李盡忠和孫萬榮已經進了涿鹿城,費沫因為在攻城過程中受了傷,當時就被撤了下來,留守在這座已經被佔領的鎮子上,如今涿鹿城已經被攻克,他們才顧得及眼下這座鎮子。他們攻打涿鹿唯一的目的就是補給,這座鎮子當然也不會放過。

    集中鎮上的士紳進行恫嚇,是契丹人幾個月的劫掠生涯積累下來的經驗,有些地主家的糧食是藏得極隱秘的,自行翻找的話費時費力。

    一見士紳們帶到,費沫就暫時阻止了楊帆的動作,費力地跪坐起來,也不顧那「雪白」的大屁股還暴露在外,便顧頭不顧腚地扮出一臉凶相,準備開始恐嚇。

    楊帆沒有在意這些士紳,只是隨意掃了他們一眼,所以他沒有看到士紳中有一個人,在看到他的時候,眼中驀然露出一抹古怪驚異的眼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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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二十七章 兩難之境

    費沫一臉凶相,惡聲惡氣地道:“你們想必也聽說了,我們契丹人起兵,是因為替李家打抱不平,為了匡複李唐江山!如今,我們受到武周兵馬攻擊,缺少糧草,需要你們這些地方士紳幫襯一下。

    你們今日幫助了我們,來日我們扶保李唐匡複江山,你們就是有功之人,到時候朝廷自會把今日所借錢糧一一歸還。如果你們不肯拿出糧草,那就是武週一黨,是叛黨奸臣,本將軍的刀殺起人來,可也絶不會手軟的!”

    這個鎮子比起大多數的小鎮要富庶一些,鎮子上還有一個很大的莊園,裏邊沒有什麼豪華的建築,這就意味著,這不是本地的地主,而是大城大阜的大地主在本地的一處別苑。

    費沫等人在各地抄了那麼多的富有人家,已經很清楚,這就意味著,這戶人家在此地擁有大量的土地,那麼他們的別苑裡或許別的不多,但是糧食一定不少。

    長期以來的劫掠經驗使費沫知道,與其費時費力地逐家搜刮,不如通過恫嚇,讓這些大戶主動交納。

    費沫抓起涼蓆邊上的長刀,往地上用力一插,厲聲道:“一會兒你們各自回去籌糧,本將軍醜話說在頭裡,如果你們有誰敢隱匿糧草,一旦被我們搜出來,那就滿門抄斬,雞犬不留!要錢還是要命,你們琢磨著辦!”

    費沫的刀上血跡斑斑,這麼用力一插倒也頗有駭人效果,只是他半褪著褲子,跪坐在席上,光著個白布包裹的大屁股,實在談不上有多恐怖。反而有些可笑。

    眾士紳中,那個剛剛看到楊帆時面露驚異駭然神色的人早已恢復了常態,同其他士紳一樣,作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聽著費沫訓話,不再向楊帆多看一眼,但是他的眼角餘光始終在捎著楊帆。

    經過反覆辨認,他確信:“這個人一定就是楊帆!”

    這個混在士紳群裡的人名叫梁爽,他不是當地士紳,而是豪門管事。他所在的豪門就是范陽盧家,河北地區的無冕之王。

    當初楊帆從南疆回來,初入長安時,盧家二公子盧賓之處心積慮地想要對付他,以便替大哥盧賓宓找回場子。當時派去查探楊帆底細的那個人就是他,所以他認得楊帆。

    那時的楊帆還只是朝廷一個欽差,之後楊帆取盧賓宓而代之,成為“繼嗣堂”宗主,接著便與盧賓宓明爭暗鬥的一系列事情,對旁人而言或許是天大的秘密,但是盧賓之和他的心腹死黨梁爽來說卻是一清二楚。

    盧賓宓在虎牢關“羞憤自盡”的消息傳回盧家後。盧家上下對楊帆痛恨已極。可是這件事明顯是盧賓宓有錯在先,而且楊帆已經很大度地放過了他,只是救回了自己的女兒,於情於理都沒做錯什麼。

    如果是個尋常人家。盧家還可以蠻不講理,只管利用盧家的勢,把對方殺掉泄憤,可是楊帆不同。憑著楊帆今時今日的地位,在楊帆有理有據的情況下。盧家還真不敢不顧後果地採取行動。

    大哥的慘死,令禁足在家的盧賓之痛不欲生,他每天都咬牙切齒地詛咒楊帆早死,或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前不久盧家突然接到一個消息,令盧賓之大喜若狂,只道蒼天有眼,因為楊帆失蹤了。

    楊帆是在隨大軍北征時,在黃獐一役中失蹤的。

    這一戰,朝廷十六萬大軍一戰盡沒,陸陸續續逃回來的傷兵敗將不足兩萬人,屍體遍佈整個黃獐谷,從黃獐谷到馬城的這一路上也是屍橫遍野,千金冶城的煉屍爐日夜不停,現在也不過處理了三分之一的屍體。

    “繼嗣堂”迄今還沒有楊帆的消息,從此戰大周將士的死亡率來看,楊帆很可能是凶多吉少了,“繼嗣堂”已經由七大世家族長臨時接管,一應重大事情和決定均由七大世家聯合決定,這樣固然嚴重影響效率,一些緊急事務甚至會貽誤時機,可是做為應急手段,卻也只能如此。

    作為為七大世家的盧家,這種事當然不可能瞞著他們,而身為盧家嫡房正宗,而且在大哥慘死後,儼然已是盧家這一代唯一的家族繼承人的盧賓之,自然也就瞭解了一切,做為他的心腹,梁爽也是盧家少數幾個知情人之一。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公子心中早已戰死的楊帆居然還好端端地活著,而且就在他的面前,就在契丹人軍中。

    盧家在本地有一所大莊園,有近千畝的土地,本鎮三分之一多的百姓是盧家的佃戶,梁爽此番是奉公子之命來此處巡視的,結果正好契丹人攻打涿鹿,這座鎮子遭了池魚之災,來不及逃走的他也被困在了莊園裡面。

    此刻見了楊帆,梁爽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楊帆身上,他已不再關心自家莊園糧窖裡的那些糧食,就算那裡所有的存糧都被劫掠一空,對實力雄厚的盧家來說,也不過是九牛一毛,楊帆卻是盧家的大仇人!

    梁爽的第一反應就是楊帆被契丹人俘虜了,可是從契丹士兵對楊帆的態度上來看,又不像是把他當成俘虜,至少敵意不深,這就令人奇怪了。

    梁爽倒不至於認為楊帆是契丹人的同黨,因為不管楊帆出於什麼目的想接觸契丹人,他也不至於玩失蹤的把戲,令繼嗣堂為之大亂。梁爽對楊帆此刻所扮演的角色,不禁好奇起來。

    當日在長安對付楊帆,包括在曲池江畔、芙蓉橋上刺殺楊帆,梁爽都只負責暗中調查、調度和安排,他並沒有赤膊上陣,所以並不擔心會被楊帆看破身份,心中存了這個疑慮之後,他便想弄清楚楊帆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費沫恐嚇了一陣,便讓契丹兵押著這些士紳各自回去籌糧,梁爽異常配合,主動把莊園儲藏的糧食都貢獻了出來,其中還包括幾個不易被人察覺的暗窖。

    在充分博取了契丹人的好感之後。梁爽旁敲側擊地把楊帆目前的情況打聽了出來,獲悉楊帆確是契丹人的俘虜,但契丹人並沒有處死他的想法之後,梁爽暗暗著急。

    他並不認為契丹人能成大事,在他看來,在朝廷大軍打擊之下,契丹人的失敗只是早晚的問題,到時候楊帆難免會獲救。

    而且,一旦“繼嗣堂”獲悉楊帆的消息。也一定會全力搭救,相信以“繼嗣堂”的財力,一定會用一個契丹人無法拒絶的條件做成這筆交易。

    雖然說,楊帆現在被裹挾在契丹亂軍之中,戰場之上刀槍無眼。他也未必就不會死,可那畢竟只是一種可能。收復安西四鎮、立下不世之功、如今官拜宰相的王孝傑當年兵敗被俘,都被抓進吐蕃王城了,最後還不是吉星高照,平安歸來?

    二公子深恨楊帆,可惜卻拿楊帆毫無辦法,如果不能趁他病。要他命,難保他不會逃出生天。

    想到這裡,梁爽心急如焚,奈何楊帆在契丹人手中。無形中等於多了一層保護,他根本奈何不了楊帆。思來想去,梁爽只想把這個消息速速報與二公子,由公子定奪。

    可是。他又擔心契丹人像往常一樣劫了糧草就走,那時兵慌馬亂的他就無從尋找楊帆下落了。

    令人奇怪的是。這一次契丹人居然沒有馬上離開,下午的時候,費沫又召集鎮上士紳,要他們騰房給自己的將士入住,看這樣子是要在鎮上住幾天,梁爽心中暗喜,連忙悄悄安排了人,準備趁夜潛出,去涿州向二公子報信。

    ※※※※※※※※※※※※※※※※※※※※※※

     契丹人不是不想迅速轉移,而是走不了了。

    契丹人走不了並不是因為武攸宜突然轉了性兒,主動出兵前來圍剿,而是因為他們的“無上可汗”李盡忠病危了。

    李盡忠上一次背上中了一枝冷箭,雖然及時敷了草藥,包紮了傷口,可是傷並沒有痊癒。他畢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身體康復的速度遠不及壯年人,他的箭傷還沒好利索,就又帶兵出山再度征戰河北了。

    在此過程上,他背上箭創迸裂了,這時正是炎熱的夏季,戎馬軍中,到處征戰,箭創又得不到很好的治療,終於釀成了致命的大患。

    其實李盡忠也清楚他自己的傷勢,不過,軍中無糧,他這個可汗必須得統兵出戰,解決糧食問題。為了避免動搖軍心,再加上他當時正忙於同奚人議盟,所以對自己的傷勢,他一直秘而不宣。

    李盡忠強拖病軀征戰四方,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此番攻打涿鹿城,李盡忠立馬城下親自督戰,烈日炎炎,一個身健健康的老人久了也受不了,何況是他,是以涿鹿城打下來,李盡忠剛進城門,便眼前一黑,墮馬暈迷。

    他的傷勢只有極少數幾個人知道,大元帥孫萬榮就是其中之一,一見可汗暈厥,孫萬榮暗自驚慌,連忙救起李盡忠,暫且安置在一個大戶人家,對外只是聲稱可汗中暑暈迷,絲毫不敢透露真相,暗中卻悄悄打聽本城名醫,以便救治。

    這種情況下,他們當然不能立即轉移,契丹人便佔據涿鹿,在此駐紮下來。契丹人在唐軍的優勢兵力面前,最大的長處就是他們的機動性,如今走也走不得,可汗的傷勢又不敢對外公佈,孫萬榮不禁陷入了兩難之境。

    武攸宜唯一的一支機動力量已經派去盧龍,現在還沒回來,得知涿鹿陷落的消息以後,出兵涿鹿他擔心奚人會從他的背後攻擊,據城自守又有見死不救之嫌,武攸宜登時和孫萬榮做了一對難兄難弟,同樣陷入了兩難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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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二十八章 將滅

    夜晚的涿鹿城並不安靜,炎熱到令人發狂的暑氣到了半夜三更還沒有完全消褪,匯聚了數萬大軍的涿鹿城,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被蚊蠅吵醒或者想要起夜,所製造出來的噪音聚集到一起,都像一萬隻蒼蠅似的令這夏夜更加讓人煩躁。

    不過,李盡忠暫住的這幢五進縱深的大宅院卻是異常安靜,連那些時而嘶嘯一聲的馬匹都被牽出了府外,外圍更是佈署了一圈李盡忠和孫萬榮部落的絶對心腹,這幢宅子的原主人及所有家眷下人則被押進了馬廊看管起來。

    駱務整、何阿小等重要將領都已聞訊趕至,擁擠在李盡忠的床榻旁。房中點滿了燈籠,映得室中通明一片,只是因為人多,儘管窗子開著,房中依舊有些憋悶。

    本城名醫包德福平素登門就診時,患者家眷都畢恭畢敬的把他當活祖宗一般供著,可是今天在契丹人的刀劍之下,他為李盡忠切脈,卻是臉色臘黃、冷汗涔涔、身子抖如篩糠,不知道的還以為坐在床邊的這位醫生才是病患。

    “醫士,他到底怎麼樣了?”

    孫萬榮等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向他詢問起來。

    包德福一號脈就知道此人已無藥可治了,只是迫於契丹人的淫威,不得不在那兒裝模作樣,做出一副全力以赴的姿態,如今被孫萬榮一問,嚇得他猛一哆嗦,顫聲答道:“這位……這位病患原本受了箭創,脊背氣血凝滯、熱勝肉腐,之後不等傷癒又有劇烈動作。致使箭創復發,從而導致瘀血流注,如今今正值暑夏,暑燥之氣熱邪入體……”

    何阿小聽得怒髮衝冠。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把這位可憐的包醫士像只草藥包似的拎了起來,雙腳懸在空中晃蕩:“你他娘的到底放的什麼狗屁!你就跟老子講,我們可汗究竟怎麼樣了。病的嚴不嚴重!”

    包德福被他勒得喘不上氣來,臉孔憋得通紅,磕磕巴巴地道:“這位病患邪火攻心,暑毒入體,已……已然無救了,諸位……諸位還是早早安排後事吧。”

    何阿小把眼一瞪,獰聲喝道:“你說甚麼!”

    孫萬榮擺擺手,吩咐道:“把他放下!”

    孫萬榮叫何阿小把包德福放下,對他和藹地道:“我這位小兄弟是個粗人。包先生勿怪。我這位兄長……當真無救了麼。連萬一的可能都沒有?”

    包德福見他說話和氣。膽子這才大了些,坦誠答道:“這位老先生,病患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受了箭傷後患處又反覆迸裂,以致病情愈來愈嚴重。卻又一直得不到及時的治療,如今已是藥石難醫了。

    說到萬一的希望,實不相瞞,包某自七歲起便跟隨家父行醫,十七歲時便獨自為人診病了,如今已行醫四十餘年,以包某一生行醫的經驗,這位病患決然無救了,若不是他身體素來強壯,都不可能堅持到現在!”

    孫萬榮的眼神黯淡下來,沉默片刻,才道:“有勞先生了,還請先生且到廂房歇息,或許……我們還有需要用到先生的地方。”

    包醫生點點頭,輕輕嘆息一聲,挎起藥匣,由侍衛引著出去了。到了廂房,那契丹侍衛推開房門示意包醫士進去,包德福一腳跨進房門,頓時大吃一驚,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四五個人,血魄之中還有幾口藥匣,旋即他就眼前一黑,沉入了永遠的黑暗世界……

    李盡忠的房間裡,駱務整頽然道:“一連六個醫士都斷言可汗已經不治,這……這該怎麼辦?”

    孫萬榮沒有說話,只是陰沉著臉色,在榻邊坐下,輕輕握住了李盡忠的手,李盡忠的掌心有一種奇異的燥熱,可是看他蒼白的臉色、昏迷中還在輕輕抖瑟的身子,卻似處在極度的寒冷之中。

    房中漸漸安靜下來,只有幾位契丹首領粗重的喘息聲,過了許久,李盡忠呻吟一聲,慢慢張開眼睛。孫萬榮趕緊傾身喚道:“可汗!”

    李盡忠睜開無神的雙眼看了看他們,吃力地道:“萬榮,我……是不是不行了?”

    孫萬榮有心搪塞,可是想到李盡忠已不久於人世,許多事都需要他交待明白,這一次他醒來若是自己含糊過去,還不知道下一次他能不能醒過來,不由為之失語。

    李盡忠看了他的神色,淡淡一笑,平靜地道:“我都六十七歲了,這個歲數,死了也不虧,有什麼好傷心的呢?你我身為部族之長,全族老幼都指望著咱們,為了我們的族人,反抗武周暴政,這是咱們的責任!如今,我不成了,這一切就拜託你了!”

    孫萬榮動容道:“可汗……”

    李盡忠急促地喘息了幾下,又道:“你我本是姻親,我死後,我的部落,請你多加關照。我死後,你不可馬上稱汗,我死去的消息……必須絶對保密……”

    孫萬榮的熱淚終於簌簌而下,連連點頭道:“我明白!”

    李盡忠道:“我死後,你不要急于歸山,對外只說我因生病要歸山休養,由你繼續指揮大軍。你必須……必須帶領人馬再打幾場大勝仗!就像黃獐谷那樣,籍此樹立你的威名,才會……才會受到全軍將士的信任和擁戴。

    再則,只要你再打幾場大勝仗,才能讓舉棋不定的奚王派兵參戰,而突厥人也……也一定會繼續趁火打劫,分擔……我們的壓力。”

    李盡忠閉了閉眼睛,彷彿在積攢全身的氣力,過了好半晌,他才重新張開眼睛,吃力地道:“突厥狼子野心,絶非善類,不可……信任!但是……但是必要的時候,也不妨與他們結盟。一定……要給咱們的族人闖出一條活路來!”

    孫萬榮含著熱淚用力點頭。

    李盡忠看看駱務整、何阿小等一同起兵的各部首領,提起全身氣力。厲聲道:“我契丹人的命運,就……交給你們了。爾等……當如待我一樣忠於萬榮,為了我們……我們的生存……而戰!”

    駱務整等契丹將領紛紛單膝跪地,右手貼胸。異口同聲地道:“謹遵無上大可汗之命!”

    “你們……先出去,我……和萬榮……單獨待一會兒。”

    眾將領輕步退出房間,房門關上,房中就只剩下李盡忠和孫萬榮兩個人。

    李盡忠用他虛弱無力的手輕輕握住孫萬榮的手。苦笑一聲道:“盡忠……真的要盡滅了,萬榮……萬萬不可萬斬!你……當全力以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

     盧家的根基在涿州,北地向來不靖,作為立足為此的北地第一世家,為了自身的安危,千百年來,盧家對涿州城的經營不遺餘力。這裡城高牆厚,河寬濠深。是一座很難摧毀的堅城。

    涿州城還有一支從當地拋募的團練隊伍。北地各大邊城都有團練兵。而涿州作為盧氏的根基所在,這裡的團練尤其強大,近八千人的團練兵。不管是日常的訓練還是兵器甲冑的配備,較之邊軍正規部隊都尤有勝之。

    而且這座城就是這些團練兵的家。作為這裡的子弟兵,誰想侵犯這裡,他們都會誓死作戰,不但戰力強大,而且軍心可用。這樣一支人馬,就算沒有朝廷正規軍隊駐紮,也不是輕易就能被人啃下來的,何況朝廷還在這裡駐紮了一支重兵。

    如果讓這樣一個擁有強大影響力的世家被流寇洗劫,對於朝廷而言,將是不可想像的一個巨大災難,其政治影響足以抹煞武周朝廷所有的建樹,儘管除了收復安西四鎮,武周朝也沒有什麼別的建樹。

    契丹人也知道這裡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壓根兒就沒打過這裡的主意。

    盧仲伽盧老太公雖然是被楊帆逼回范陽的,不過他是以列祖列宗的名義發下的毒誓,因此儘管他心有不甘,還是嚴格按照誓言的約束,把盧賓之禁足在家中,盧家在外的人也都撤了回來。

    盧賓之一直在盧家修身養性,讀書練字,看起來無比悠閒,不過對於外面發生的一切他始終瞭如指掌。

    雖然盧家的人已經撤回范陽,但是盧家就像一隻巨大的蜘蛛,他們有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還撒在外面,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及時傳到他們的耳朵裡。

    涿鹿失陷的消息是和楊帆出現的消息一起送到他面前的。

    契丹人暫時駐紮在涿鹿並不是一個秘密,反正契丹人的探馬遠出數十里,朝廷兵馬如果有什麼舉動,他們馬上就能及時察覺,以他們遠勝於朝廷兵馬的機動力,完全來得及撤離,所以他們的防範並不嚴。

    而且梁爽派出來的人是個很精明,身手藝業也很高明的人,他很熟悉涿鹿地區的地形地貌,契丹人在外圍的佈防是為了防範大隊兵馬的調動,根本無法阻止這樣一個兩個類似斥候的人進出。

    盧賓之本以為楊帆已經死了,他甚至已經在亡兄的靈前焚香禱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胞兄的在天之靈,如今驚聞楊帆還好端端地活著,而且還受到了契丹人的優待,不像有殺身之禍的樣子,直把盧賓之驚了個目瞪口呆。

    “楊帆必須死!”

    盧賓之清醒過來,臉色陡地變得猙獰了:“難得他落單到我的地盤上,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如果讓他逃出生天,再度得到‘繼嗣堂’的保護,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無論如何,要讓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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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二十九章 就殺

    夏日的夜,在沒有風的時候就像一劑蒙汗藥,叫人昏昏欲睡、周身乏力,悶得透不過氣來。

    楊帆躺在一張涼蓆上,不知睡到什麼時候,忽然感覺一陣氣悶,他睜開雙眼,見天還沒有亮。他有些口乾,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摸到那根自製的木拐,架在右臂下,摸黑走到桌邊,抓起水壺狠狠地灌了一氣兒,又向床尾的馬桶處走去。

    枴杖在地板上一頓一頓的,發出“咚咚”的聲音,窗口馬上出現一個人影,探頭向裏邊看了看。藉著微弱的月光,看到楊帆是在起夜,又縮回了頭去。

    楊帆已經在這座小鎮上住了三天了,對於契丹人突然留駐於此,他也感到奇怪。這裡周邊城市密集,都是朝廷的地盤,如果契丹人想要選擇一個據點,這裡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最好的選擇應該是盧龍。

    費沫頭兩天也一直在向他發牢騷,不明白大軍為何在這裡駐紮,不過昨天早上何阿小來過一趟以後,費沫便沒有什麼牢騷了,也不知何阿小跟他說過什麼。

    楊帆方便以後,忽然沒了睡意,便拄著枴杖,一步一步挪到窗前,窗外巡弋的武士像午夜的幽魂一般逡巡來去,月光映在他們手中的刀上,反映出一抹寒光,讓人看了倒是會油然生起一種清涼的感覺。

    天空的月只有半輪,薄霧輕掩,並不明亮。楊帆輕輕吁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凝視著那薄雲輕掩的半輪月亮,楊帆痴痴地想:“如果契丹人一直留在這裡倒也不錯,等我的腿傷養好一些,就容易脫困。一旦回到深山,我想逃就難了。”

    大宅第三進院落靠東牆的一排廂房裡。黑漆漆的沒有點燈,其中一間房裡卻有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湊在一起。其中一人正是梁爽,另一個人則是他派往涿州報訊的那個密探,他叫張書豪。

    梁爽壓低聲音問道:“公子有何吩咐?”

    張書豪道:“公子說,機會難得,務必要讓他死在這裡。”

    梁爽眉頭一皺,道:“我竭力巴結,也只是叫那些契丹人沒有太過為難我們,可我們終究不是他們的人。楊帆現在在咱們的地盤上不假。可他並不是一個人,我們怎麼可能殺得了他?”

    張書豪道:“公子已經下了死令,一旦讓他逃脫,那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公子說,不管是下毒、行刺、暗殺。反正什麼手段都成,如果需要,這所莊園也可以放棄,放一把火引起大亂,亂中下手取他性命,只要能辦成這件事,公子不吝重賞!”

    梁爽細細盤算一陣。點頭道:“嗯,你先歇息去吧,我好好核計核計,看看有沒有機會下手!”

    張書豪道:“我這兩天一直沒在這裡露過面。突然出現個生面孔,不會引起他們懷疑麼?”

    梁爽嗤然道:“放心吧,我們所有的人都被關在這個跨院裡,那些契丹兵根本就不曾正眼看過我們。也沒數過我們的人數,誰記得你是誰。”

    張書豪這才放心。趁著夜色悄悄遁了出去。

    梁爽望瞭望天空中朦朧的月亮,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個鎮上盧氏莊園是最大的,那個叫費沫的契丹將領理所當然地搬進了這裡,楊帆也隨之住了進來。可是雖然近在咫尺,想要殺他談何容易,那些防範楊帆逃走的契丹兵,同時也是他最好的保護,公子這個命令,想要施行,難吶……

    ※※※※※※※※※※※※※※※※※※※※※※※※※※※

     涿鹿城內,李盡忠所在的那幢大宅。

    李盡忠又掙扎了三天,最終還是沒有撐過去,三更天的時候,他黯然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手下的將領們都率領著本族的勇士駐守在外圍,他們已經佔領涿鹿多日了,對於朝廷兵馬不能不妨,所以此時沒有守在他的身邊,他嚥氣的時候,身邊沒有別人,只有一個孫萬榮。

    房間裡還瀰漫著藥味兒和李盡忠身上腐爛處發出的臭味兒,蚊子在迷濛的夜色中不知疲倦地飛翔,倏爾會偷襲一下同死人一樣呆呆怔坐的榻邊的孫萬榮,孫萬榮神思恍惚,全無察覺。

    過了許久,他才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沉聲道:“來人!”

    門開了,外面迅速走進幾名親兵。

    作為遊牧民族,他們每一個成年男子都是戰士,部族的首領日常並沒有專門的侍衛,戰時召集部落中的牧人就是他的軍團,而最親信的士兵則出自於部落中與部落首領平素關係最為密切的那些家庭。

    駐守在這座府第中的戰士,都是李盡忠和孫萬榮的絶對心腹。這些戰士們的臉色都很沉重,有些人臉上還有淚痕,但他們沒有人在孫萬榮面前哭泣出聲,只是靜靜地聽著他的吩咐。

    孫萬榮用沙啞的聲音吩咐道:“把所有的藥材集中起來和可汗的遺體盛斂在一起,不要用棺槨,可汗病逝的消息,絶對不可以聲張出去!”

    “是!”

    孫萬榮眸中倏然閃過一抹厲色,又道:“等我們撤出涿鹿城的時候,要把這幢宅子燒了,那些處決的醫士屍體全都丟進去,不能叫任何人辨認出他們的身份!”

    “是!”

    孫萬榮的聲音依舊沙啞著,但是隨著幾句話說開,隱隱泛起了金戈之聲:“向全軍將士傳令:明日開始,調集一切騾馬、車輛,各部集中蒐羅來的全部糧草,米裝袋,袋裝車,後日一早,大軍開拔,回返山中!”

    頭兩道命令,他是說給這些親兵聽的,第三道命令,卻是要說給全軍將士聽的。說到這句話時,他那蒼老而憔悴的臉上,隱隱流露出一種鋒利如刀的決然和一種奇異的興奮。

    這些契丹部落,要麼是因為李盡忠、要麼是因為他,要麼是因為他們兩個,才毅然加入這場戰爭,如今李盡忠逝去,所有的責任他必須擔起,責無旁貸!

    從他們舉旗造反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要跟龐大如巨獸般的朝廷對抗,前途必定佈滿荊棘。但那時李盡忠是可汗,他從旁輔佐,壓力從來不像今天這般沉甸甸的。

    今天,這一切都要由他來承擔,這是責任,也是動力,孫萬榮的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旺盛鬥志!他要打一場勝仗,打一場大勝仗,讓李盡忠尚未遠去的英靈放心,讓所有的族人放心:他孫萬榮一樣可以帶著大家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

     翌日近午,費沫突然接到軍令,他馬上吩咐人把梁爽喊了來。

    梁爽對契丹人的各種要求一直儘量滿足,費沫見他服服貼帖的,倒也沒有過於難為他。對他好一些,就等於給其他士紳們樹了一個榜樣,那些士紳們才會竭力滿足他們的要求。北地民風剽悍,大多數人都習有武功,如果過於刻薄,甚至威脅到他們的性命,這些莊戶人家拚死反抗的話,雖然能鎮壓得下去,畢竟也要有所損傷。

    梁爽見了費沫,扮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點頭哈腰地道:“將軍,您找我?”

    費沫撅著屁股趴在炕上,粗聲大氣地道:“嗯!我們這就要走了,你把你們這兒的騾馬、車輛都集中起來,把糧食裝袋,再搬到車上,用繩索捆好,外邊還要蓋上油氈,要不然走到半道兒一下雨,那就全毀了!”

    梁爽大吃一驚,失聲道:“甚麼,你們這就要走了?”

    費沫乜著他道:“怎麼?老子要走,還得經你允許?”

    梁爽趕緊道:“不不不,在下的意思是說……那麼多的糧食,怕是一時來不及全部裝車!”

    費沫道:“哦!那你們就挑燈夜戰,我們明兒一早才走呢,你現在馬上去辦,油鹽醬醋什麼的也都裝上,捆紮結實點。只要你好好聽話,本將軍也不難為你,要不然,不但抄你的家,連你的命也一起捎走!”

    梁爽聽說他們明日才走,心中稍安,連忙答應下來。

    費沫又道:“還有,你單獨準備一輛輕車,上面多鋪兩層褥子,本將軍要用。”

    梁爽的嘴角抽搐了兩下,連忙答應下來,便去後面把那些拘在跨院裡的夥計都招呼出來,在契丹兵的監視下,蒐羅各種米袋子和大小車輛,把糧米裝車。

    糧窖裡,梁爽和張書豪站在如山的米堆上,一面用木鏟裝著糧食,一面小聲嘀咕。

    張書豪撐著米口袋,小聲道:“明兒一早他們就走了,公子交待的事可怎麼辦才好?能想個法子給他下毒麼?”

    梁爽狠狠地鏟了一鍬糧食,飛快地看了一眼糧倉門口持刀站立的契丹兵,壓低嗓門道:“飯菜他們都是自己燒的,咱們插上不手,再說,想下毒……毒從何來?這鎮上就一家藥店,他們一來就把藥店所有的藥都抄走了,連砒霜都抄走了,說是要用來往箭簇上淬毒。”

    張書豪焦灼地道:“那怎麼辦,公子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公子恨楊帆入骨,如果咱們眼睜睜地看著楊帆離開……”

    梁爽一鍬下去,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趕緊奮力幾鍬,把米袋裝滿,然後擁下木鍬,湊上前去幫著張書豪捆紮袋口,趁機對他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張書豪臉上倏然閃過一抹喜色,他沉著地點點頭,便扛起一袋剛裝好的糧食出了糧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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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三十章 混水摸魚

    “喂!你在幹什麼?”

    張書豪正在糧車上忙活著,一個持刀監視的契丹兵突然察覺有些異狀,立即快步走上來,惡狠狠地問道。

    張書豪站在車上,拭一把額頭的汗水,點頭哈腰地道:“小的正按將官們的吩咐裝車呢。”

    那契丹兵用刀指了指米袋子中間的一隻黑色罈子,問道:“這是什麼?”

    張書豪陪笑道:“這是一罈子芝麻油。”

    那契丹兵皺了皺眉頭,疑惑地道:“你把油罈子塞在米袋子中間幹什麼?”

    張書豪陪笑道:“將爺們此去路途太遠,道路又顛簸,要是把油罈子單獨裝上一車,這一路上一不小心就全撞破了,小的核計著,要是把油罈子塞在米袋子中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哦……”

    契丹兵轉怒為喜,用刀拍了拍他的肩膀,誇獎道:“嗯,你這樣很好,就這麼幹吧。”

    “是是是!”

    張書豪陪著笑看那契丹兵大模大樣地走開,馬上向其他莊戶光明正大地吩咐了一聲,所以人當著契丹人的面,便堂而皇之地將油壇和米面、布匹放到了一起。

    那些葷油、芝麻油、荏子油、麻子油乃至做燈油用的桐籽油,不只一罈壇地塞在米車中間,便連裝著布匹、被縟等物件的車上也都塞了幾罈子進去。

    契丹人當然知道油類易燃,不過他們只以為這是莊園裡的夥計有意討好,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是打著縱火的主意。

    這個鎮子早就被契丹人佔領了,這些人從始至終都沒有過反抗的舉動,如今契丹人馬上就要離開了,這些人又怎會在他們即將離開的時候自找麻煩呢?

    不知不覺,日落西山。

    蒼茫的暮色中。整個莊園裡橫七豎八地到處都是裝滿了糧食布匹的車子,從佃戶和其他大戶人家搜刮來的騾馬也都牽進了莊園,以備明天一早就套上轡頭,拉起糧車離開。

    糧窖口,契丹兵一手按刀,一手舉著火把,依舊冷眼監視著,莊戶們則滿頭大汗地扛著糧袋子,不斷地從糧窖裡出來。

    夜色下的盧家莊園,儼然是一副秋收般熱火朝天的場面……

    月上中天。夜到三更,糧窖裡所有的糧食都裝車了,抽調到莊園裡來幹活的佃戶們拖著疲憊的步伐離開了。而府上的莊丁、夥計們也都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一回到跨院房間,便倒床就睡,片刻功夫就跟死豬似的,呼嚕聲大做。

    莊園裡的契丹兵雖然沒有動手幹活。可是折騰了這麼久,又是監視佃戶和莊丁幹活,又是安排裝好米糧的車子、拴系擄來的騾馬,他們也是周身疲憊,想到明日一早還要長途跋涉,他們也匆匆歇下了。

    莊上的這些莊丁夥計們這些天一直就很乖巧。如今契丹人離開在即,他們根本不認為這些莊戶夥計會在這個時候鬧事,對他們的看管難免就鬆懈下來。

    佯睡的梁爽一邊打著呼嚕。一邊睜開了眼睛。因為天氣炎熱,門和窗戶都開著,很容易就能看到外面的情形,見契丹兵確已離開,梁爽一躍而起。身邊同樣和衣而睡的張書豪也馬上跟著跳了起來。

    梁爽閃身到了門口,貼著門廊陰影迅速遊走了一圈。確信院中沒有契丹兵,馬上又返了回來。這時,跨院幾間廂房裡的莊丁都被喚醒,集中到了那間最大的房間。

    這些人中只有張書豪和梁爽知道今晚的行動計劃,那些莊戶和夥計都是被張書豪悄悄叫醒的,此時正睜著一雙朦朧而迷茫的睡眼,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梁爽低聲道:“莊園裡現在到處都是車馬,這是我們逃命的最好機會,咱們一會兒製造一場大混亂,然後趁亂逃出去!”

    莊上的夥計二蛋被他的話嚇了一跳,訥訥地道:“梁管事,他們……他們明兒一早就走啦,咱們何必招惹他們呢,這些契丹人一個個如狼似虎的,怒起來,咱們都要被殺光了。”

    梁爽還沒說話,張書豪就冷笑一聲道:“二蛋,你也知道他們是強盜,你真以為他們劫掠了糧草之後就會安生離開?”

    那些莊戶聽出了弦外之音,不禁臉上變色,王大急急問道:“張爺,你這是什麼意思?”

    張書豪道:“今兒上午,他們的大首領找梁管事去安排車馬的時候,梁管事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他們打算明天一早離開鎮子時,把鎮上所有人全部殺光。”

    眾人大駭,梁爽確認道:“沒錯!他們的大首領讓我準備車馬要運糧食,我答應了,走出來才想到莊子上的騾馬車輛不足,想著問問那位大首領,可否把鎮上百姓人家的車子和騾馬集中起來,我回身走到門口時,恰好聽見他在吩咐心腹,明天要把咱們全都殺了。”

    這些普通的莊丁哪有什麼見識,梁管事這麼一說,他們登時信之無疑,不禁又驚又怒。

    梁爽道:“我從那時起就開始琢磨,怎麼給大家找一條活路。大傢伙兒要是不敢拚,明兒一早,個個都得去見閻王。趁著今兒晚上莊園裡亂七八糟的,大家放起火來,製造一場大混亂,然後分頭突圍,或許還能闖出一條活路,你們明白嗎?”

    那些莊丁唬得連連點頭,張書豪厲聲道:“梁管事是為了大家的安危著想,若不然以梁管事的武功,自己逃命機會總是大一些,不拼是死,拼還有萬一的希望,咱們爺們還有什麼好怕的?沒長卵子的孬種滾到一邊等死去吧,是條漢子的就聽梁管事吩咐!”

    眾莊丁群情激憤,大柱沉聲道:“梁管事,你就吩咐吧,大傢伙兒都聽你的!”

    梁爽道:“好!書豪,一會兒你和幾個身手好的兄弟先出去,解決外面的契丹游哨,王大、狗剩。大柱,二蛋,你們幾個人跟在後面伺機放火,咱們在各輛車上都塞了油罈子,一點就著。火一起來,滿院子的牲畜都得發瘋,到時候一片混亂,咱們就好往外衝了!”

    梁爽早已想定計劃,匆匆安排一陣,便道:“你們先散回各屋候著。仍舊裝睡,千萬不要讓契丹人有所察覺,守業。你去把咱們藏起來的刀劍取來,分發給大家,大家再聽我號令動手!”

    眾莊丁依著梁爽的吩咐連忙散去,可是張書豪卻故意動作遲緩地留在了後面。等那些準備用來當炮灰的莊丁散去後,梁爽便對張書豪壓低嗓音道:“這件事辦成了。只憑公子的賞賜,你我二人就可以榮華富貴、一生無憂了!

    一會兒,你我按計劃行事,分別製造混亂,點起大火,利用牲畜衝亂整個莊園。等那些莊丁們向府外逃跑,吸引了契丹人注意時,你我就潛向楊帆住處。他受了傷,我們亂刀齊下,一定可以宰了他!”

    張書豪道:“好!到時候莊園大亂,那些契丹人只會認為咱們是想逃跑,而且楊帆不是他們的人。他們更不會想到咱們要打他們俘虜的主意,所以楊帆那裡的防範必然不嚴。咱們一定能夠得手,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梁爽道:“這莊園裡有一間秘室可以藏人,楊帆死後,他們只會以為是混亂之中被人所殺,契丹人明天一早就走,不會因為一個俘虜被殺就在莊園裡停留的。事成之後,你我先避入秘室,等他們一走……嘿嘿!”

    張書豪本以為得手之後只能趁亂外逃,本只是因為對公子的忠心和豐厚的賞賜,才想搏他一回,一聽府中還有秘室可以藏身,登時更為振奮:“大管事計劃當真周詳,咱們就這麼辦!”

    不一會兒,周守業抱來了一堆長短兵器,這都是契丹人佔領鎮子時,梁爽見勢不妙叫人藏起來的,房中眾人先各自挑選了趁手的兵器,又把其他的刀劍分發給各處房間裡仍在裝睡的那些莊丁,大家便依照梁爽的安排,悄悄向外探去。

    兩個巡夜的契丹兵轉悠了半天,身子酸乏,便找了一輛裝滿綾羅布匹的車子,往那軟綿綿的綾羅上一躺,面朝滿天星光,懷中抱著長刀,打起了瞌睡。

    張書豪和另一個身手不錯的盧家打手悄悄觀察了一陣,藉著院子裡橫七豎八的糧車為掩護,向他們兩個悄悄靠攏過去。後面月亮門處,幾個普通的莊丁懷裡揣著火摺子,鬼頭鬼臉地窺視著。

    兩個契丹兵分別倚著大車兩側,身子睡在綾羅布匹上,頭枕在車邊的橫板上,呼嚕聲震天價響,張書豪悄然繞到車子另一側,拔出短刀,向同夥打個手勢,兩人同時下手,一把摀住那契丹兵的嘴巴,鋒利的刀刃便毫不猶豫地劃破了他們的喉嚨。

    兩個契丹兵的身子急劇地抽搐了幾下,迅速軟了下來,張書豪向月亮門處招招手,幾個莊丁便貓著腰,從車隙間鬼鬼祟祟地跑過來。

    張書豪悄聲吩咐道:“先不忙著點火,我們兩個先去解決那邊院口的兩個契丹人,等把他們殺掉,你們馬上把車子一輛輛點起來,再把四處拴著的騾馬都解開,找機會往外衝!”

    幾個莊丁感激地點點頭,雖說梁管事和這位張爺都是從老宅那邊過來的人,平日裡目高於頂,看都不多看他們一眼,可關鍵時刻,人家沒有自行逃命,還能惦記著他們,如此舉動,足以讓這些憨厚樸實的莊戶人由衷感激了。

    與此同時,梁爽帶著另一路莊丁,仗著熟悉莊園裡的情形,翻過矮牆,躍進另一處院落,也開始了同樣的行動……

    盧家莊園,大亂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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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29 07:24:17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三十一章 刺楊

    夜色深沉,一燈如豆。

    楊帆在燈下小心地把金瘡藥灑在傷口上,又換了一條全新的白疊布。這匹白疊布用沸水煮過,質地已經不再那麼硬,將傷處不緊不松地層層纏好,包紮結實,他才吹熄了燈,枕著雙臂往席上一躺。

    鎮上那家藥店所有的藥材不管有用沒用的,都已被費沫抄了來,所以楊帆得以用上了上好的金瘡藥,而不必嚼一堆草藥泥敷上去。

    白天的時候,契丹人一直在忙著準備轉移的事,他們住在山裡,除了用作燃料的木材不愁,就沒有一樣東西不缺乏的,所以所有能搬走的東西,他們都努力搬上了車,包括一口口鐵鍋。

    整個白天,院子裡都亂糟糟的,楊帆懶得再到院子裡去曬太陽,只管在房中歇息,斷斷續續地打了幾個盹兒,晚上便不太困了。

    楊帆枕著雙臂,靜靜地琢磨:“傷還沒有養好,現在逃跑的話,順利逃脫的可能太小,既然如此,不如暫且虛與委蛇。”

    自從救了費沫性命,費沫越來越不把他當敵人看待了,這是個好兆頭,等身體養好了,縱然需要從深山裡逃脫,也比現在更有把握。

    只是,失蹤這麼久,‘繼嗣堂’那邊固然是一團糟,更糟的只怕是家裡了。朝廷不缺一個楊湯監,太平有家國大業的重擔在肩,縱然傷心,也會很快振作起來,可是小蠻和阿奴一定經受不起這沉重的打擊。”

    楊帆吁了口氣,摸了摸他的腰帶,他在腰帶裡。已經用炭條在一條白疊布上寫下了自己的消息,只等明天離開的時候,再找機會丟給鎮上的百姓。

    布條上面許下了厚利,撿到它的人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肯把它送到官府裡去,家裡人就有希望知道他還活著的消息。

    “就怕是個不識字的人撿到了,拿回去洗一洗……,嗯!那個醫士。他肯定是識字的,明天臨走的時候隨便找個藉口到他家裡去轉轉……”

    楊帆剛剛想到這裡,忽地聽到一陣隱約的叫喊聲。

    “走水啦!走水啦!”

    “車子著了!”

    “有人逃跑!”

    旋即又有無數的牛哞馬嘶和騾子驢的叫聲響起。

    楊帆連忙坐起身來,摸到枴杖站起來。

    他剛剛站起,就聽院中一聲輕微的悶哼,以楊帆超卓的耳力,還隱約聽到了利器入肉的“噗嗤”聲,楊帆暗自一驚,急忙向門前走去。枴杖落地時也特地使了柔勁。避免發出“篤篤”的聲音。

    楊帆剛剛走到門口。便察覺門前光線一閃,似有人來,楊帆急忙一側身。避到了牆邊。

    幾乎與此同時,一條人影單刀藏於肘後。飛快地閃身進來。

    衝進來的人是張書豪,後院的大火已經點燃,喊叫聲四起,只要稍遲片刻,楊帆就會醒來,雖說他的腿受了傷,還是儘快下手為宜,是以張書豪一步跨進房門,拔腿就奔床榻。

    “砰!”

    楊帆掄起枴杖,狠狠一擊敲在了張書豪的腦袋上,然後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前傾的身子倒拽回來,扯進自己的懷裡。同時拐棍俐落地向前一挑,搭住了鋼刀,避免鋼刀落地的聲音。

    這人既然對契丹人發起攻擊,他不認為會是自己的敵人,但是他更不認為自己三言兩語就能向來人解釋清楚他是什麼人、他為什麼和契丹人在一起等等囉哩叭嗦的問題,先把人敲暈再說。

    楊帆剛剛扶住張書豪,就叫外面又是一聲悶哼,隨即有人低喝:“快些,記著把楊帆的人頭割下來!”

    楊帆心中登時一凜,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伙本以是突襲契丹人的刺客,目標居然是他!這怎麼可能?他已然落進契丹人手中做了俘虜,究竟是什麼人不惜以對契丹人發動偷襲的手段,必欲致其於死地?

    這時,後院的喊殺聲越來越響亮了,整個莊園到處一片人喊馬嘶的聲音。

    “快!遲則……”

    梁爽結果了另一角的一個暗哨,便拔步趕來接應,他剛向房中急促地喊了一聲,便有一條人影從房中張牙舞爪地撲了出來。梁爽大駭,揮刀一劈,“噗”地一聲,鋼刀便自那道黑影胸前划過,鮮血噴濺。

    楊帆脫手把昏迷的張書豪當成暗器扔了出去,隨即一手抄起鋼刀,一手架起枴杖,便向門外衝去。梁爽剛剛一刀把張書豪劈到一邊,眼前寒光一閃,又是一道刀光當面劈來,楊帆出手了。

    楊帆二話不說,當頭就是一刀,只是他沒有奔著梁爽的要害,而是劈向了他的肩頭,他還想留個活口。梁爽大吃一驚,急忙側身一閃,楊帆右腿有傷,行動不夠利索,傷處牽動,動作一緩,被他逃過了一刀。

    梁爽大驚道:“你還活著?”

    楊帆冷笑道:“楊某的命不是那麼好收的!”

    說話間,二人手中刀“噹噹噹”一連碰了三記,火花一閃,楊帆看清了梁爽的模樣。

    當日費沫把本地士紳集中起來時,楊帆並未認真看過他們的模樣,後來在費沫所居的這所院落裡梁爽也很少被允許過來,楊帆也沒有見過他,因此即使看到了他的樣子,還是不知道他是誰。

    楊帆正想逼問對方來歷,從院外陡然闖進六七個契丹大漢,個個手持兵刃和火把,頭前有人高喊:“大頭領,大頭領,後院……咦?”

    一見廊下正有人交手,那些契丹兵大吃一驚,立即圍了上來。

    楊帆一見,心中電閃,陡然大喝一聲道:“快!這些人想行刺費大頭領!”說罷,左腳一踢,正踹在張書豪的臀部上。將那屍體貼地踹了出去,“嗤溜”一聲,滑到費沫居處門前兩尺遠處才力盡停下。

    隨即,楊帆強忍痛楚。站定身子,右手枴杖毒龍般探出,疾撞梁爽的下陰,而左手的鋼刀更快一步。斬向梁爽的脖勁。事已至此,活口是不能留了,只能讓他發揮點別的作用。

    梁爽揮刀斜劈,“鏗”地一刀將楊帆的手中刀架開,胯下隨即一陣巨痛,痛得他連呼吸都停止了。

    楊帆的左手不如右手利索,他刻意以左手刀為誘餌,那枴杖化作一條棍影,結結實實地抽在了梁爽的下體上。

    梁爽只覺一陣蛋疼。他真的很蛋疼。因為他的蛋碎了!

    最毒的蛇也有七寸。練了鐵布衫的人也有罩門,再堅強的男人這個地方挨上重重一擊,也會暫時喪失所有的力氣。

    梁爽佝僂著身子。兩顆眼珠都凸了出來,他絲絲地吸氣。卻連氣都吸不進去,隨即他就解脫了,楊帆緊跟著又是一刀劈下,把他的頭和那痛楚的源頭分割了開來,梁爽重重地跌在地上,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身體,他終於不疼了!

    楊帆對衝到面前的契丹兵道:“快去看看費大頭領!”

    那些契丹兵一見刺客已經被楊帆殺了,趕緊一窩蜂向費沫的住處趕去,亂吼亂叫地道:“大頭領!大頭領!”

    “我在這兒!”

    費沫聽見自己人的呼喊,這才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

    外面喊聲揚起,繼而院中發出刀劍碰撞的聲音時,正酣聲大作的費沫也被驚醒了。

    他屁股中箭,一直是趴著睡的,楊帆現在是行動不便,他現在是行動不得,一聽動靜急急一個翻身栽到了榻下,屁股一碰,痛得要命。

    費沫不敢聲張,急忙從枕下抽出刀來,就往那兒一趴,一旦有人衝進來,那也只好忍痛拼了。苦等半天,終於等來了救兵,費沫不想讓手下人看見自己的糗狀,忍著痛又爬回榻上趴好,這才揚聲呼喊。

    幾個契丹兵打著火把衝進房間一看,就見費大頭領一手持刀,烏龜似的趴在榻上,威風凜凜地喝問:“歹人可都殺了?”

    幾個契丹兵異口同聲地道:“大頭領,咱們出去再說!火快燒過來了!”

    ……

    天亮了,契丹人收拾行裝,開始離開鎮子。與此同時,駐紮在涿鹿和周邊村鎮的契丹兵也都開始整隊出發,一邊行進,一邊匯合。

    昨夜發生在鎮上的暴動,很快就被平息了,試圖衝出莊園的人一個也沒跑掉,逃得最遠的一個只是逃出了莊園,被亂箭射殺,而莊園中那些莊丁則被暴怒的契丹人斫為了肉泥。

    不過他們造成的損失可不小,莊園整個兒不見了,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白地,還連累了附近的幾戶人家。

    從全鎮搜刮來集中到莊園裡的糧食和布匹、衣物、被縟大部分都被燒燬了,只有前院的十幾車財物搶救及時,沒有受到太大的損毀,不過那些車子被拉著上路時,偶爾還能看見有的車上冒著陣陣青煙。

    費沫趴在一輛大車上,車上支了個簡陋的棚子,他旁邊坐著楊帆,楊帆腿上的箭傷也在昨夜的激戰中迸裂了。

    楊帆問道:“這個莊園是范陽盧氏的別莊?”

    費沫道:“不錯!他奶奶的,范陽盧氏,果然不愧是北地霸主,家裡幾個莊丁,居然就有這麼大的膽子!”

    楊帆暗暗吸了口氣,他終於明白了。

    費沫憤憤地罵了一陣,忽又看向楊帆,問道:“你為什麼救我?”

    楊帆沉吟片刻,道:“我希望你們的聲勢能鬧得更大一些,你們鬧得越凶,對匡複李唐的大事就愈加有利。如今太子被任命為元帥了,這是個好兆頭,不過……還不夠!”

    費沫乜著他道:“我呸!我費某有那麼重要麼,你救了我兩次,除了這個理由,就沒別的了?”

    楊帆失笑道:“還有什麼?你是賊,我是官,你不會認為我是拿你做了兄弟吧?”

    費沫大笑起來:“我說,你乾脆留下,當我的軍師,如何?”

    “我不幹!”

    “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這就是你對救命恩人的報答麼?”

    “你奶奶的!”

    費沫悻悻地罵了一句,閉上嘴巴繼續扮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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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7-30 07:11:55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三十二章 明修棧道

    契丹各路兵馬漸漸匯合到一起,開始向東行進,中午大隊人馬亂糟糟地停下來,用過了午餐,正打算繼續上路,孫萬榮突然傳下一道將令,於是僅有萬餘在前幾次戰鬥中掛了輕傷的士兵得以留下,其他兵馬全部脫離了大隊。

    楊帆坐在車上,只看見無數的騎兵滾滾向南而去,千軍萬馬馳過,捲起的煙塵猶如一股烏雲,瀰漫了一片天空。

    楊帆微露驚容,下意識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費沫“嘿嘿”一笑,臉上露出一抹與他粗獷憨厚的外表頗不相襯的狡黠:“大元帥率兵南下,攻打冀州去了。”

    “什麼?”

    楊帆心頭一跳:“不是要回返山中的麼?”

    費沫懶洋洋地道:“可汗中了暑,之後身子便有些不舒坦,這一次領著咱們,押運糧草先回山。至於大元帥……,你道偌大的涿鹿城裡,就沒有幾個朝廷的探子麼?可汗故意放出回山的風聲,籍以迷惑官兵罷了。”

    楊帆啞然半晌,道:“以主力南下,只派小股兵力護送可汗回山,還押運著這麼多的輜重,你們就不怕朝廷大軍前來堵截嗎?”

    費沫放聲大笑:“哈哈!如果他們真的追來,我們大不了棄了糧草一走了之,回頭再打下一座城,抄他們的家。不過,你真以為武攸宜會派兵來嗎?如果他有這個膽子,我們停留在涿鹿的這幾天,他早就來了,哈哈哈……”

    雖然領兵的是武攸宜,可是作為朝廷的一員,楊帆聽了費沫放肆而輕蔑的笑容,也不禁臉上無光。

    數萬契丹鐵騎。分屬不同部落,一聲“南下”,他們立即離隊而出,看起來亂糟糟的全無章法。不過契丹騎兵本來就不需要向漢人騎軍那樣通過隊列和旗鼓進行整合。通過自幼圍獵訓練出來的本事,他們幾乎如同一種本能的。便在亂糟糟的行進中,自然而然地按照各部的大旗,重新編隊、排隊,繼而形成了一種很有效的行軍隊列。

    傍晚時分。他們在一條小河邊停下。

    孫萬榮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站在隊列的最前面,靜靜地注視著他的大軍。

    千軍萬馬在他面前慢慢安靜下來,如同峙立的山嶽,一種厚重而雄壯的氣氛迎面撲來。

    孫萬榮滿意地點點頭,高聲喝道:“吾佯作回山,以欺唐軍。唐人必無防範!今全軍將士,只攜兩日口糧,日夜兼程,直取冀州。唐人縱有偵騎,我們也要讓他們追在我們的後面,看著我們的蒼狼戰旗插在冀州城頭!”

    他的手緩緩探到腰間,突然“鏗”地一聲抽出一柄微帶弧度的突厥式長刀,雙腿輕輕一磕馬腹,戰馬在整齊如牆的陣列前面橫向奔跑起來:“必取冀州,攻無不克!”

    “必取冀州,攻無不克!”

    “必取冀州,攻無不克!”

    數萬契丹騎兵異口同聲,匯聚的聲浪如排山倒海,驚天動地,遠遠一片白樺林中,無數的鳥雀驚飛起來,在晚霞的天空中盤旋。

    孫萬榮忽然一撥馬,向著南方把長刀用力一劈,奮力喊出一句:“繼續前進!”

    千軍萬馬便似決堤的怒潮,踏碎了面前那條小河,滾滾向南而去!

    向南、向南、繼續向南!南方天空下,層染的晚霞殷紅如血,鋪天蓋的騎兵很快就與那殷紅的晚霞融為了一體……

    ※※※※※※※※※※※※※※※※※※※※※※※※※

     傍晚的洛陽城,因為快到了關坊門的時間,長街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偶爾有些晚歸的行人也是行色匆匆。

    天津橋畔,一隊人馬緩緩行來。

    周圍護衛的兵丁是甲冑明亮、看起來十分威武的羽林衛,而中間一行人則是皮裘斜披、捲髮尖鼻的突厥人,鴻臚寺典客卿劉若雨臉色木然,全無一絲表情,就那麼默默地陪著突厥人前行,一直趕到典客署安置突厥人的驛館,才回過頭來,淡淡地道:“使者請回館驛歇息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可以向館丞提出!”

    突厥使者是個四十出頭的矮壯大漢,兩撇如鈎的鬍鬚,神情頗為桀驁,眼神卻透著精明與狡黠。面對典客卿劉若雨頗不恭敬的態度,那突厥使節絲毫不以為忤,只是淡淡一笑,用帶著異鄉口音的漢話答道:“有勞劉典客,我們並沒有什麼其它的需要,只是希望貴國皇帝能夠早點給我們一個答覆,我們可汗的耐性可是不太好!”

    劉若雨臉色一變,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撥馬頭,撥長而去。

    突厥使者得意地一笑,翻身下馬,邁著因為長期騎馬有點羅圈的雙腿向館驛中走去。

    武成殿上,眾宰相及幾位朝中重臣依舊在座,還沒有出宮。

    武則天一臉疲態,但是極度的憤怒,使她蒼老的容顏依舊充滿了威嚴:“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繒帛、農具、種子、鋼鐵、藥材、農書、醫書……,這還不算,他還要索取河曲六州的降戶以及單于都護府之地,這默啜真是好大的膽子,朕還沒跟他清算入侵之罪,他還敢如此貪得無厭!”

    麟台少監李嶠正容道:“陛下!如果答應突厥的這些條件,讓默啜得人、得田、得農資,突厥國力必然更加強盛。而且,突厥狼子野心,貪而無信,縱然許給他這許多條件,也不可能換來和平。臣以為,應該加強軍備,防其進攻!”

    李嶠也是保皇嗣黨的一員,他是擁戴如今的皇太子李旦的,因此魏元忠和姚崇一拜相,馬上就把他拉入了政治核心。

    他這番話,自然也是魏元忠和姚崇的意思。眼下局勢還不明朗,皇帝雖然怒氣衝衝,真實心意如何也還不好確定,由他先出面表態最為合適。

    武則天以皇太子李旦為元帥,狄仁傑為副元帥,發兵西域,討伐突厥,突厥聽聞朝廷增兵,而且是德高望重的狄仁傑掛帥,又打起皇太子李旦的旗號,一路萬民擁戴,軍心士氣極盛,擔心會吃虧,馬上收兵後退了。

    狄仁傑追之不及,而且也沒有信心打一場追殲仗,於是只是屯兵邊境,嚴防突厥反撲,同時幫助受災的邊民重整家園,雙方暫時僵持下來。

    此時吐蕃內亂,王相爭權,突厥少了一個同聲同氣的盟友,也不願單獨與朝廷做大傷元氣的決戰,可是默啜又不願放棄這個好機會,於是派使節入京,向女皇提出議和。

    他的條件是:他認武則天為義母,同時願以自己的女兒嫁給朝廷諸王,與朝廷結父子之國。不過,他同時還向朝廷索要大批繒帛、農具、種子、鐵器乃至醫書藥材等物。這還不算,他還向朝廷索要河曲六州歸降大唐的突厥民戶,以及單于都護府的領土。

    河曲六州降戶有八千餘帳,帳是遊牧民族的計戶單位,相當於漢人的八千餘戶,一戶人口在五六人左右,這八千餘帳就是四五萬人,每家至少一個壯丁,就是精於騎射的近萬勇士。

    最重要的是,這些契丹降戶是主動投奔朝廷的,如果把他們推給默啜,天下人將怎麼看待大周?像這樣的依附部落可不只一個兩個啊!

    而單于都護府則是大唐時期建立的六個最重要的都護府之一,屬關內道,轄境北距大漠,南抵黃河。真要是答應他們,突厥人就可以在武則天的眼皮子底下駐牧放羊了。

    武則天看了楊再思一眼,問道:“楊卿,你以為如何?”

    楊再思慌忙道:“呃……,臣以為,默啜願以子奉母,又以女兒嫁我朝諸王,對陛下還是大有恭馴之心的。不過,他們索要六州降戶,索要單于都護,想讓我大周割地棄民,如此要求簡直是……”

    “喪權辱國”四字到了嘴邊,又被他嚥了下去,迅速改成了“簡直是貪得無厭之極,臣以為,如果答允,未免助長了突厥的野心,應予嚴辭拒絶才是!”

    姚崇聽他模棱兩可,忍不住怒道:“何止割地棄民不能允,便是賜繒帛、谷種、農具、鐵器和農書、醫書等物也應該堅決不允!這是資敵!突厥人趁我朝廷北地不靖,出兵侵我邊疆,殺我邊民,如今只說一句議和,不予任何懲罰,朝廷反要予他這許多物資,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納言呂傑憂心忡忡地道:“姚相所言固然是道理,可是狄公所領兵馬雖然看似強盛,然多為未經訓練過的募兵,狄公本人又不曾領兵打仗,缺少戰陣經驗,如果默啜橫下心來再度東侵,如今契丹匪患猖獗,西北再起狼煙的話,恐怕……”

    武則天聽了,眉心不禁深深地蹙了起來。她有些後悔當初不該聽信周興所言,把黑齒常之處死了。黑齒常之對敵突厥,未逢一敗,突厥人最畏懼的就是他,如果他還活著,默啜豈敢獅子大開口,十六萬大軍也不會在黃獐口一朝盡喪吧。

    可恨那武攸宜,到了北地卻只是據城堅守,始終不敢尋敵一戰,坐視契丹縱橫河北,到處滋擾,否則大可抽調北方兵馬加入河隴兵團,那時候默啜豈敢趁火打劫,朝廷又何至於顧此失彼,不得不任由突厥敲詐。

    思慮良久,武則天怒容漸斂,沉沉一嘆道:“且先穩著突厥使節,拖延時間吧。速速傳旨給武攸宜,讓他務必出兵,主動尋敵決戰,儘快剿滅契丹反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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