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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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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12 01:10:08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四十三章 楊帆論戰

    楊帆也不清楚自己猜測的正確與否,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難免有些不自信。但是這個猜測如果屬實,那後果就太嚴重了,所以他不敢隱瞞,哪怕自己的想法太過荒謬而引來他人恥笑。

    他咳嗽了一聲,鼓足勇氣剛要說話,馬橋那夯貨突然像只被捅了屁股的蛤蟆似的跳了起來,大叫道:“有了,我有辦法了,我們可以直接出兵攻打他們的‘老巢’平家坳!”

    “唰”地一下,現場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完全忽略了楊帆那一聲咳嗽,楊帆邁出的右腳又悄悄縮了回來。

    李多祚道:“攻打平家坳?”

    “不錯!”

    馬橋衝到地圖前,指點著道:“大將軍請看,從這裡到平家坳,另有一條道路,不需要經過去馬城的路。他們要攻城,咱們由得他去攻;他們要埋伏,咱們也由得他去埋伏,咱們直接去抄他們的後路!”

    馬橋興沖沖地道:“咱們先抄了平家坳,把他們的糧草輜重一把火燒光,然後馬上回師千金冶守城,他們沒有了糧草,就不會再有心思攻打馬城,就算破了城,他們也得不到足夠的補給,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離開。”

    馬橋說完,興沖沖地看向李多祚,問道:“大將軍以為怎麼樣?”

    李多祚面色木然,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馬橋大失所望,急道:“不成麼,我覺得這個辦法可以一試啊!”

    李慕嵐解釋道:“馬旅帥,契丹人在落日河口埋伏的那支兵馬是騎兵,他們處在馬城和平家坳中間,要赴援平家坳是很快的。平家坳雖只有三千人,可是他們守在山谷裡。三千人守住一個狹窄的山口,我們很難迅速攻破。”

    楚逸接口道:“不錯!平家坳距這裡不近,我們要想奇襲平家坳,就得動用騎兵,我們現在的騎兵一共八千餘騎,一路奔襲,如果不能迅速攻破山坳,而那路契丹伏兵又及時回援的話,我們就要被困在平家坳山口,那就危險了。”

    馬橋一聽。不禁有些喪氣,不過戰陣上的知識,本就是這樣一點點積累起來的。經過兩人這一番解釋,下一次馬橋再思考什麼戰略戰術時,比起現在的冒失和衝動,就會謹慎縝密的多了。

    帳中再次陷入安靜,楊帆又咳嗽了一聲。李多祚抬眼看向他,露出詢問的神色。

    楊帆微微有些靦腆地道:“末將在軍伍中的時日實在太短,領兵打仗的本事不要說比不得李大將軍,比起各位同僚也要相差甚遠。或許在下的思路並不正確,不過還是想說出來,哪怕能對大將軍和各位同僚起個拋磚引玉的作用也好。”

    李多祚微微一笑。鼓勵道:“楊校尉,你太謙遜了。行軍打仗,我們做將領的。本就該群策群力,誰也不敢說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正確,或者說萬無一失!馬旅帥方才就做得很好,你有什麼想法,儘管說出來好了。”

    楊帆向眾人點頭一笑。走上前道:“我想說的,不只是馬城之圍。而是……”

    楊帆在地圖上“啪啪啪”一連點了三下。分別按在“坤陽河”、“峽垃山”和“馬城”三個地方,振聲道:“末將很是有些疑惑,契丹人擅於騎射,精於機動,除非是在黃獐谷那樣利用他們埋伏、可以借助地利大量殲滅我軍的所在,他們很少會採取和我軍正面作戰的戰術,而是拖著我們的兵馬到處遊走,伺機吞滅。那麼……”

    楊帆轉過身來,目光從李多祚、楚逸和李慕嵐身上一一掠過,至於自家那位兄弟,自動被他忽略了。

    他不擅於戰術,馬橋雖比他強,強也有限。但是在戰略上,需要的卻是縝密的思維和更高的眼界。一個高明的戰略家,未必是一個擅長領兵做戰的將領,所以常有布衣書生也能運籌帷幄,楊帆雖不知自己估計的正確與否,卻知道在這個方面,以馬橋現在的能力,不可能提出什麼質疑或想法。

    楊帆道:“大將軍,各位同僚,請想一想,契丹人為何一反常態,採取與婁大將軍和武大將軍的軍隊對峙阻擊的戰術?在他們的後方,沒有需要他們拱衛的東西,他們應該拖著我們的大軍到處遊走,伺機吞掉每一支落單的隊伍才對!

    還有攻打馬城的這路人馬,我們都知道,馬城沒有多少他們需要的東西,那麼他們煞費苦心地攻打馬城,意欲何為呢?他們在平家坳屯積了那麼多的糧食,不趁著另外兩支主力牽制住朝廷大軍,趕緊運去營州老巢,卻停在這兒攻打馬城,到底想幹什麼呢?”

    楚逸和李慕嵐蹙眉思索起來,李多祚的目光卻有精芒一閃,急切地問道:“你是說……,他們的種種反常,是為了一個更大的目的?”

    楊帆鄭重地點頭道:“末將的確是這麼想的。大將軍請看這裡!”

    楊帆回身轉向地圖,在馬城和千金冶城兩處地方一點,道:“這附近,除了這兩座城池,都是崇山峻嶺,渺無人煙之地,如果這兩處地方陷落敵手,那麼……”

    楊帆的手指沿著東西兩峽石谷向前延伸過去,一直指向盧龍:“他們不僅僅是能從千金冶得到大量鐵器鑄造兵器,更重要的是,這兩座城互為犄角,是黃獐谷之南僅有的兩座城池,守住了這裡,就掐住了盧龍向南的通道。

    契丹人已經在營州開始建造根基之地,西北方向各座堅城均有大軍駐紮,他們輕易難以攻破。除此之外,只有靠近東面的盧龍這一條南下通道,此城距西北各城路途最遠,不易支援。千金冶和馬城一旦落進他們的手中,盧龍就成了一座孤城,那時他們再把盧龍拔下來,那麼……”

    楚逸脫口道:“那麼他們就掌握了一條南下的通道,把營州、盧龍、再經黃獐谷天險之地,與千金冶、馬城。連成一片。”

    楊帆道:“沒錯,這就是在下想到的。再想到他們正試圖與突厥人合盟,那麼他們只要不蠢,就更有理由這麼做了。一旦達成聯盟,突厥人在西,奚人在中,他們在東,將形成一柄鋼叉,向南步步推進。

    這樣做,既可以讓他們與突厥人密切合作、互為響應。又能避免離突厥人太近,被反覆無常的突厥人吃掉,同時有了充足的空間讓他們一步步壯大。如果他們是為了這一目的。那麼他們這一系列反常的舉動,也就有了充份的理由!”

    楊帆說完,又對眾人謙虛地笑笑,道:“這就是在下的想法,不知對與不對……”

    李多祚一步步走上前來。直勾勾地盯著地圖,在峽垃山、坤陽河兩個點上定定地看了許久,又移到馬城、千金冶、盧龍,最後看向營州,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恐怕……要被你不幸而言中了。這很可能就是他們的打算!”

    李多祚道:“這樣的話,他們陳兵峽垃山、坤陽河,與南北兩軍對峙的古怪舉動就可以解釋了。攻打馬城也說得通。攻下馬城,他們就切斷了我們同外面的聯繫,再取下千金冶,就只是時間問題。

    如果他們能在攻打馬城的時候,以馬城為誘餌。吃掉我們的援軍,就更容易打下千金冶。即便我們不肯出兵。他們截斷我們的出路,再靠著屯積在平家坳的糧草,也足以把我們拖垮。盧龍那邊自身難保,根本不敢派大軍支援我們的。

    到那時,馬城在手,倚其地利,可南拒朝廷兵馬,千金冶到手,倚其鐵器,可以供應他們兵甲。馬城、千金冶和東西峽谷,就成了他們抗拒朝廷兵馬的第一道險要防線。再接下來……”

    李多祚長長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帳中眾人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連馬橋都明白了,那時盧龍也必然不保,契丹人將依據險要連成一片,建立一片有縱深的根據地,朝廷再想剿滅他們將更加困難。

    楊帆見他認可自己的判斷,信心大增,說道:“所以,馬城之圍,咱們必須得解。如果我們不出兵,馬城易主之後,接著就是千金冶,咱們早晚還是要被殲滅。解馬城之圍,就是解我們自己之圍!”

    李慕嵐眉心深蹙地道:“可是,我們如何赴援呢?就算我們已經知道落日河畔有契丹人的埋伏,伏兵不再起到伏兵的作用,也足以阻截我們赴援,圍攻馬城的契丹人隨時可以支援他們,以我們現在遜於敵軍的兵力和低迷的軍心士氣,根本不可能解馬城之圍。”

    楊帆問道:“如果,我們能先吃掉契丹人的那路伏兵,能否改變敵我的強弱之勢呢?”

    李慕嵐眼睛一亮,道:“當然可以,可我們怎麼才能吃得掉這股伏兵?”

    楊帆緩緩地:“咱們可用的法子著實不多。如果去解馬城之圍的話,不管咱們是否已經知道契丹人在那裡埋伏,都將是一場硬仗,咱們很難取勝,可是除此之外,可用的辦法又實在太少,也許只有一條路了,就是燒他們的糧草!”

    馬橋一聽精神大振,只道楊帆也同意了他的戰術,只是這個戰術已被李多祚大將軍所否決,楊帆再次提起,難道他有辦法解決奇襲平家坳時的困難?

    楚逸有些不耐煩地道:“楊校尉,說來說去,還不是繞回了這個問題麼?奇襲平家坳,根本是不可能成功的。那路伏兵在平家坳和馬城中間,咱們只要一打平家坳,坳中的守軍放火示警,敵騎馬上就能回援,不等咱們攻破山口,就得被契丹人的援軍堵住!”

    楊帆又露了那有些靦腆的表情:“末將在軍伍中的時日太短,沒領過兵、打過仗,胡思亂想的一個主意,也不知能不能用,不過末將還是想說出來,哪怕能對大將軍起個拋磚引玉的作用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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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四十四章 打盡埋伏

    夜色深沉,今夜無月,十幾步外便人物難辨,正適合打埋伏。

    五千五百名契丹騎士悄悄隱蔽在落日河畔,人固然不敢言語,馬也都勒緊了嚼頭,避免它們突然仰天一聲長嘶暴露了行蹤。

    五千五百人,五千五百匹馬,即便那呼吸聲匯聚到一起,也是一股不可隱藏的聲浪,不過河水的嘩啦聲很好地掩飾了這一點,周軍若是衝到近處才發現他們,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契丹人打周軍的埋伏,已經吃過很多甜頭,他們的人口太少,禁不起與周軍的消耗,這種戰術是最合適的。所以他們習慣性地又想用打埋伏的方法消滅千金冶城的周軍。

    一名統領悄悄湊到這支埋伏大軍的統帥駱務整面前,低聲道:“大頭領,周軍還沒動靜,會不會他們不敢出兵了?”

    駱務整見周軍遲遲不來,正有些懊惱,聞言道:“已經三更天了,他們一點動靜都沒有,我看真是夠嗆會來了,他奶奶的,難道我在馬城擺出的人馬太多,把他們給嚇住了?我只派了一萬人馬啊,他們不至於不敢出兵吧。”

    自孫萬榮統帥契丹大軍在東峽石谷大敗周軍之後,他們的整個戰略意圖開始發生了變化。此前他們一直是四處為家,流動作戰,根本沒有什麼長遠打算,說得不好聽些,就是一群無根的流寇,即便能暫時取得一些勝利,一遇挫折也很容易潰散。

    自孫萬榮在東峽石谷大敗周軍,連王孝傑都陣亡之後,他們才開始確立戰略,對外繼續聯合奚人,著手準備與突厥議盟。對內則開始建立自己的根據地。

    他們現在還沒有派人去突厥議盟,突厥人是一個強大的種族,會成為一個強大的盟友,但同時也是一個危險的盟友。突厥人反覆無常。惟利是圖,比契丹人更不重視契約盟誓的約束。他們需要先安排好一切,建立自己的地盤,再與突厥人議盟。

    因之,佔領馬城和千金冶城就成了他們建立據點的關鍵一步。他們幾次攻打盧龍,周軍都是從這個方向發兵去解盧龍之圍的,雖說救援行動相繼失敗,讓他們占了大便宜,可也因此破壞了他們佔領盧龍的計劃。

    如今唯有先把這兩座城池打下來,才能解決盧龍,因為此事之重要。孫萬榮才派了他手下的得力幹將駱務整親自負責此事。

    駱務整嚼著一根乾草,在原地轉悠了兩圈,做出了決定:“再等等,如果周軍真的龜縮不出。那我們就轉身去攻馬城的北城,南北夾擊,先奪下這座城池,才圖千金冶。”

    駱務整話音剛落,士兵們突然一陣騷動,駱務整勃然大怒,低喝道:“妄言一句者,殺!誰敢違抗軍令?”

    “大統領,你快看!快看那裡!”

    手下的兵將沒理會他這句威脅,而是急急衝到面前,指著一個方向讓他看。駱務整急急轉身看去,只見遠處火光閃閃,在夜色中,那火光因為遙遠,還看不出多麼大的威勢,可正因為它的遙遠,可見火勢之大。

    駱務整驚道:“平家坳!平家坳出事了!”

    旁邊那名統領驚奇地道:“周軍好大的本事,他們怎麼知道咱們的糧秣輜重都儲放在那兒?”

    駱務整道:“這是武周的地盤,定是有山民村夫把咱們屯糧平家坳的事情報於了周軍!”

    那統領急道:“大頭領,那咱們怎麼辦?糧草要是被燒,咱們數萬兵馬可無處安身了。”

    駱務整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襲我糧倉,便能打敗我麼?我在平家坳留下三千精兵,憑藉山坳險要的地勢,他們兵馬再多,一時三刻也休想攻下!我兵發馬城時,曾囑咐留守的人馬,若遇敵襲,放火示警,這定是周軍偷襲,他們放出的警訊!”

    駱務整興沖沖地道:“傳令,全體上馬,急奔平家坳,務必要劫住這批襲我後營的周軍,把他們一網打盡!”

    駱務整一聲令下,契丹騎士紛紛解開馬嚼頭,去掉馬蹄包裹的軟布,片刻功夫就整頓停當,前邊哨騎開路,全軍打起火把,頂著滿天星光,風馳電掣地殺向平家坳。

    “快!快!再快點!”

    駱務整一邊揚鞭打馬,一邊大聲地催促著他的士兵。

    夜晚騎馬,想快也快不了太多,好在前方派了哨騎引路,全軍又打起火把,照亮了整個路面,戰馬才能以平時六成的速度快速前進,二十多里的路程,以這樣的速度前進,對馬力的損耗其實也極大,但是駱務整不敢耽誤,他怕火警訊號一傳出,周軍偷襲受阻,便果斷退卻,為了避免讓周軍逃脫,他還特意繞了個彎,從周軍的後路抄過去。

    “喀喇喇……”

    大軍正行進間,道路兩旁的大樹突然一棵接一棵地倒了下去,把那龐大如巨傘的樹冠砸向道路中央的無數騎士,隨即殺聲四起,無數的利箭從黑夜中疾射過來。

    一枝枝火把就是最好的目標,拋射的、直射的利箭,哪怕準頭不是那麼好,這麼覆蓋式地射下來,也足以造成大量殺傷。

    “不好,有埋伏!快,分散到路旁!”

    駱務整拔刀出鞘,厲聲大喝。

    一語未了,黑暗中一騎突出,高大健壯的駿馬好像自黑夜中竄出來的一隻幽靈,可它裹挾著的氣勢卻凌厲無匹,就像一頭咆哮的巨獸,馬橋端坐馬上,手持雪亮的馬刀,左劈右砍,殺進了混亂的人群。

    “殺啊!殺啊!”

    無數的騎士緊接著從道路兩旁蜂擁而來,除了騎兵還有許多步卒,他們或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專砍馬腿刺馬腹,又或手持丈八長槍,利用現場的渾亂,契丹人的騎兵根本發揮不出速度的優勢,藉著黑暗的掩護。將鋒利的槍尖捅向契丹人的胸膛。

    周軍有不少人身上都有著這樣那樣的傷勢,有些人的傷勢還沒好利索,可是一旦殺入敵陣,他們就熱血沸騰。早已忘記了一切。只記得拚命地揮起手中的武器,聽著那鋭器刺入人體的“噗哧”聲。聽著敵人的慘叫聲,殺得更加凌厲。

    他們都是黃獐谷一戰的倖存者,他們沒有忘記自己是如何的死裡逃生,沒有忘記那些陣亡的戰友。他們有的是一同入伍的鄉親鄰居,有的是沾親帶故的親友,有的是同一個大帳睡覺同一口飯鍋吃飯的袍澤。

    他們都喪命在黃獐谷中了,而這一刻,就是復仇的時候!

    從黑暗中殺出來的周軍,就像一個個復仇的魔鬼,沒斷氣的契丹人。他們不忘補上一刀,試圖逃跑的契丹人,他們不顧危險地衝上去,用戰馬把他們撞翻。沒有騎馬的就和身撲到馬腹下,斬馬腿、捅馬腹,總之……所有人都要留下,一個都不能走!

    今夜,是清算仇恨的一夜!

    ※※※※※※※※※※※※※※※※※※※※

     契丹大將刑開耳站在山上,眺望著遠處,又側耳傾聽一陣,驟然燒起的大火已經漸漸熄滅,隔著一個山頭,已經看不太清了,可那廝殺聲卻在這寂靜的夜中清晰地傳來,哪怕隔著一座山也清晰可辨。

    “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刑開耳急得團團亂轉,他雖已派出了斥侯,可是隔著一個山頭,看著雖近,要下山上山地爬一圈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兒,眼下他還沒有得到回報。不過,他心裡已經隱隱地猜到了什麼,只是他不願意相信而已。

    他們遭了周軍的埋伏。

    今夜,刑開耳正在巡視各處警哨,忽然發現前山起了大火。

    刑開耳一開始並不擔心,他以為只是驟燃的山火,而且這火也不可能燒過來,他們選擇儲糧之地,自然不會選擇樹木茂密之處。

    這北方的山並不是處處都由叢林覆蓋,尤其是這一帶的山,不要說是冬季,就算是春夏,前面一片山坡也是大片的黑色岩石,只有少數的小樹和野草充斥其間,火勢是燒不過來的。

    可他隨即就感到不妙,因為駱大頭領曾經吩咐過,若有周軍襲山,要點烽火為號示警,他知道今夜駱務整正在設伏準備打周軍一個措手不及,如果駱大頭領見了火光,以為是他示警,豈不壞了大頭領的計劃。

    刑開耳馬上派人快馬去設伏之地通報情況,同時派人爬到起火的那面山坡看看情形,結果……派去報訊的人不知道到了沒有,去前山探察情形的人一直就沒回來,此刻反而響起了不斷的喊殺聲,事情不是很明顯了麼?

    幾個小頭目急得摩拳擦掌,紛紛請戰:“刑頭領,這一定是周軍設計,咱們回援的人馬中了埋伏,刑頭領應該馬上集結兵馬趕去增援,周軍只有千金冶城一部,料來不會太多,咱們三千人,會起大作用!”

    刑開耳還在猶豫:“大頭領命我看守糧草,這是咱們大軍的根本,萬一有失……”

    駱務整的小舅子不幹了,勃然而出,大聲叫罵。

    “有失個屁!這兩側是山崖,周軍能爬上來嗎?要是只上來三五個人,有個鳥用!而周軍要想攻打此谷,須得先經過前面那山,前面正在惡戰,周軍過得來麼?你只須留下三五百人照料,其他人前去增援有何不可!姓刑的,莫非你貪生怕死?”

    刑開耳氣得臉都紅了,大喝道:“羊魅,你不要倚仗駱大頭領聲威,就對我沒大沒小的。這兒是我刑開耳負責!”

    眾頭目一見,紛紛上前解勸,但言語間還是認為應該趕往前山支援。刑開耳無奈,只好吩咐道:“留四百人看守糧草,其他人由本統領率領,立即趕赴前山支援!”

    刑開耳將令一下,三千契丹將士立即忙碌起來。

    這時候,楊帆剛剛爬到平家坳壁立的懸崖上,山風呼嘯,吹得他的衣袂獵獵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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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四十五章 真假虛實

    崖上有一棵斜探出崖壁的老松,枝幹虯勁,粗如人腿。

    楊帆一見大喜,顧不得喘口氣兒,便把繫在腰間的繩索解下來,試了試松樹結實與否,那松樹的根系深深扎進岩縫,被他用力踩了幾腳,穩絲沒動。楊帆便爬上松樹,將繩索搭在樹幹上,又向崖下順去。

    他往山崖上爬的時候,就感覺原計劃有些難度,這山崖凸凹不全,夜晚視線又難以及遠,雖有飛鈎相助,他爬上來也費了很大的勁兒。

    而且恰因為山崖凸凹不平,許多地方都是尖利突出的岩石,山風又迅急,如果用手把一桶桶桐油提上來,只怕不是刮碰在突出的崖壁下,就是被大風在山崖上撞碎。現在有了這棵老松,那就方便多了。

    幾乎與此同時,阿奴和古竹婷也相繼攀上了崖頂,站在他的身邊向谷中眺望。山谷中,三千名契丹人已經行動起來,一枝枝火把就像滿天的繁星,阿奴吐了吐舌頭,道:“這兒崖壁真挺高的,難怪我們爬了這麼久。”

    這時,楊帆已經把繩索順到了崖頂,繩索盡頭有個鐵鉤,崖下的人將一桶桐油掛在鐵鉤上,楊帆以松樹老乾為軸,迅速把一桶油提了上來,緊接著是第二桶、第三桶,而阿奴和古竹婷則把運到崖頂的油桶搬開,較均勻地排布在崖頂上。

    這山崖崎嶇不平,或許亙古以來就不曾有人爬上來過,尤其是在黑夜之中,一不小心。極容易失足摔落,也就是他們這樣的身手,才能如履平地。

    繩索以松幹為軸,避免了刮碰。但不斷的摩擦,讓繩索有些燙手了,好在這是輜重營中用的繩索,一縷縷麻繩中還摻雜了五金之絲。所以極其堅韌,大約五十桶桐油提上來,底下便沒有動靜。

    楊帆又像靈猿一樣從松樹上回到崖上,對阿奴和古竹婷道:“準備動手!”

    兩個女人都很快樂,好像這是一場遊戲,的確,他們所做的事雖然凶險,可是對他們來說,站在這崖上就是最大的安全保障。這件事對他們而言。的確就像一個遊戲。

    楊帆探頭向谷中望去。谷中一枝枝火把已經聚合到一起,變得極為緊密,隨即前面的一排排火把開始向外移動。看樣子是要出谷了。

    楊帆心中一動,先尋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放在身邊。又提起一桶桐油,瞄準了那密密匝匝的火把,突然奮力一擲,隨即便拾起那塊石頭,狠狠地向油桶擊去。

    谷中的火把成了很好辨認的背景,讓那塊石頭準確地擊中了桐油桶,硬木的油桶被楊帆全力一擊,頓時碎裂,桐油化作漫天的雨水,向谷中飄去。

    而站在楊帆右側,距他有十幾丈距離的阿奴和古竹婷,則是中規中矩地提起油桶,運足全身氣力,向谷中一輛輛隱約可辨的糧車處砸去。

    阿奴和古竹婷拋開的油桶先於楊帆一剎落地,站在崖頂,只聽到很輕微的一聲撞擊,接著就看到那些密集的火把紛紛搖晃了一下,似乎是谷中的契丹兵聽到聲音,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下。然後,便是一片火把猛地爆燃起來,彷彿被風鼓吹著,猛然發出了最亮的光和熱。

    “轟”地一聲,一群火人出現了,尖厲的嚎叫傳到崖頂,他們聽得清清楚楚。

    著了火的人連眼睛都睜不開,只能閉著眼睛跌跌撞撞,結果一些身上潑了油,但是僥倖沒有成為火人的人也成了他們的一員。

    阿奴和古竹婷一見大喜,忙也效仿楊帆將油桶擲出,再以石塊在半空擊碎,越來越多的火人在山谷中四處亂撞起來。

    楊帆叫道:“重點燒糧,他們亂了就好。”

    阿奴正玩得有趣,哪捨得放手,嬌憨地道:“你來燒糧,你力氣大。”

    楊帆哭笑不得,只得提起一只只油桶,儘力向那些糧車擲去,而阿奴和古竹婷則不斷地把油潑灑向谷中的契丹兵,因為契丹兵正集結起來準備趕赴前山救援中伏的人馬,結果在這漫天的油雨攻擊下,根本無從躲藏。

    哪怕一些機靈的士兵及時把火把遠遠扔開也沒有用,他們身上被潑了油,再被到處亂撞的火人一碰,馬上就變成了一枝移動的火炬。很快,有人撞到潑了油的糧車上,大火被引燃,整個山谷都燃燒起來,站在崖頂都被那火光映得臉龐通紅。

    埋伏在谷外的楚逸望著谷中的情形目瞪口呆。

    他只帶了八百人,悄悄潛到山前埋伏,人再多些就很容易被巡察在山口的契丹人發現了。

    按照他與楊帆的約定,由楊帆將油桶擲到谷中,引燃糧車,谷中有許多牲畜,火勢一起必然大驚,從而將整個山谷帶入一片混亂當中,然後他就率領這八百名精挑細選、擅長技擊之術的戰士殺進谷去。

    可看那谷中眼下情形,一個個火人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竄,受驚的牲畜四處亂撞,哪怕幾十個人殺進谷去,只怕也能輕鬆取勝,這一仗……贏得也未免太容易了些。

    楚郎將定了定神才清醒過來,猛地拔出橫刀,大喝道:“動手!衝啊!”

    八百勇士,像一陣旋風似的衝進了谷去,首當其衝的一批火人在他們的刀下得到瞭解脫,而那些沒有著火的契丹兵,在慌亂之中也完全失去了戰鬥力,被這些如狼似虎的將士們亂刀斫為肉泥……

    ※※※※※※※※※※※※※※※※※※※※※※※※※

     見楊帆欲言而不敢言的模樣時,李多祚頗有些發噱,可是當楊帆的計劃說出來時,他就呆住了。

    楊帆之所以有些猶豫,倒不是他故意做作,而是一些統兵打仗的常識他確實不懂。比如說。一個士兵每天可以急行軍多少里路,可以攜帶幾天的糧食,每人攜帶的箭矢通常是多少枝,軍隊駐紮下來時應該選擇些什麼地形。內外要布幾層防禦,分別要起到什麼作用……

    這些他都不甚瞭然,不清楚這些的人又如何帶兵?

    具體到他的計劃上,他不明確的就是。從落日河畔到平家坳中間,有沒有可以安排伏兵的地方,如果在那裡設伏,能不能以僅比對方略多的兵力,對這樣一支機動力強大的騎兵隊伍實施殲滅。

    在作戰過程中,攻打馬城的契丹人能不能及時集結起來收兵回援,以致對他們形成反包圍。這些他不確定,但李多祚卻很清楚。所以當楊帆異想天開地說出主動點一把火,引誘設伏的契丹兵回援時。李多祚馬上就想到此計可行。

    以假警訊引誘埋伏在外的契丹人回援。再半路把他吃掉。這跟同山中的契丹軍正面交戰,交戰過程中再引回援兵參戰完全是兩碼事。

    而且以他手中有限的兵力,尤其是連番大敗後低迷的軍心士氣來說。打敵軍的埋伏和與敵正面作戰,所產生的效果也截然不同。

    至於攻打馬城的那一路契丹軍。且不說路途遙遠,五十里的路程之外,他們根本不可能看到火光,即便他們看到了,要在夜色下把一支正在攻城的武裝集結起來,再行回援,就算是最訓練有素的軍隊也需要至少大半個時辰,更不要說是契丹人了。

    這個計劃完全可行,所以楊帆想點子,李多祚補充完善具體的可施行的行動計劃,便成了今晚一次完美的反伏擊。

    大戰持續到四更天,天色微明時,終於徹底結束了。

    山谷中的大火已經大半熄滅,變成了一股股的煙霧升騰而起,無數具焦黑的或者血污滿面的屍體橫七豎八地枕籍在谷中。

    山前的大戰也已經結束了,現場慘烈無比,敵我雙方無數的屍體混雜在一起,許多還保持著戰鬥的情形,扣著對方的眼珠、咬著對方的喉嚨,圓睜二目,扭結在一起。不過總的來說,周軍占了伏擊的便宜,而契丹人最擅長的騎射又無從施展,所以傷亡數倍於周軍。

    “大將軍,我這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了!”

    馬橋,楚逸、李慕嵐等大小將領興沖沖地聚攏到李多祚身邊,每個人都一身血污,有敵人的、有自己的,楚逸更是被山谷中的濃煙熏得一臉烏黑,就連李多祚本人在混戰中也出刀殺敵,袍袂上濺了血跡,盔甲微顯歪斜。

    唯有楊帆,大概只是衣袖處蹭了些土,跟他們站在一起,頗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哈哈!痛快!痛快!這一仗,李某打得當真暢快,黃獐谷的怨氣,總算是泄了一些!”

    李多祚雖然年逾五十,卻像年輕人一般神采飛揚,一夜的殺戮沒有讓他感覺半點疲憊,反而精神奕奕,只是眉宇間的殺氣又重了幾分。

    “所有能戰的士兵,立即進行集結,我們馬上殺向馬城!”

    楊帆微吃一驚,他可不想大勝之後,馬上再吃一個敗仗,急忙勸道:“大將軍,將士廝殺半夜,損失不小,體力匱乏,而且這裡的消息只怕已經被逃散的契丹人報信回去,此時再攻馬城之敵,恐難收奇襲之效!”

    李多祚道:“楊校尉不用擔心,本將軍並未因這一戰而忘乎所以。咱們打了一宿,契丹人在馬城何嘗不是打了一宿?咱們士氣正盛,卻是他們遠不能比的。論起雙方兵力,現在相差不多,或許他們已經收到消息,奇襲難以奏效,但是接下來這一戰,本將軍本就是要堂堂正正地大敗契丹!”

    李多祚寬厚的大手重重地落在楊帆的肩上:“楊校尉,這是個好機會,這一戰要堂堂正正地打勝了,其意義遠遠大於消滅這股敵軍,你明白?”

    楊帆明白過來,用力地點了點頭。

    馬橋道:“大將軍,那邊那些降卒怎麼辦?”

    李多祚雙目一厲,寒聲道:“這一戰,不要俘虜!解決了他們,馬上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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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四十六章 武家阿斗

    李多祚決心趁勝再戰,重樹周軍士氣,給整個河北戰場士氣低迷的周軍注入一股勝利信心的時候,武懿宗剛剛率領大軍,姍姍地趕到趙州。

    武懿宗以婁師德和沙吒忠義兩員老將軍為先鋒,先行出兵河北,他以後續兵馬集結的速度過於緩慢為由,等婁師德和沙吒忠義率領先頭部隊抵達河北投入戰鬥之後,料想此時再去已無危險,這才發兵。

    趙州先被契丹人攻打過,又被突厥人洗劫過,如今已是滿目倉夷,城中百業一片凋零,尤其是突厥人退卻前坑殺了大批從趙州擄走的少男少女,無數人家痛失子女,悲愴不已。

    武懿宗十餘萬大軍,浩浩蕩蕩地挺進趙州,趙州百姓看到他們,雖然神色木然,可心中還是有些安慰的。

    雖然朝廷大軍來晚了,總比不來好啊。不管經歷了多少痛苦,日子總要過。如今有這樣一支龐大的朝廷兵馬駐紮於此,趙州總算是太平了。

    武懿宗身材短小,腰背彎曲,一套明光鎧穿在身上,難顯英武之氣,反而令他更顯醜陋。猥瑣。

    趙州府衙的刺史在突厥人破城時已經自盡,許多官員或自盡或被殺,也有逃走的因為棄城而逃有失職守,不敢再回來。此時等在府衙前的只是一些在前番戰事中藏匿民間倖免於難的小官小吏。

    武懿宗身材短小,雖然騎的馬並不高,可是到了府衙前,一扳馬鐙,那條短腿還是無論如何也碰不到地面,武懿宗臉上一紅,忍不住向親兵斥罵道:“蠢材,還不快接本將軍下馬!”

    那親兵趕緊走過來。單膝跪地扶住武懿宗,讓他踩著自己的大腿,這才順順噹噹落了地。

    趙州眾官吏急忙趨前相迎,武懿宗矜傲地道:“河北匪患橫行。皇帝陛下心憂河北百姓,是以派本將軍前來剿匪。本將軍今日兵至趙州,只是在此小住兩日,略作休整。隨即還要繼續北上,直搗營州,平定賊寇……”

    眾官吏連忙恭維道:“大將軍一路風塵,實在辛苦了。趙州能得大將軍威武之師。再也不愁會受賊寇騷擾。聞聽大將軍到達,趙州上下,喜不自勝。今特備薄酒。為大將軍洗塵。大將軍,請!”

    武懿宗傲然一笑,剛要舉步進府,一名肩插紅旗的軍中小校飛騎而至,滾鞍落馬,單膝跪地,抱拳大叫:“報!大將軍。前方哨騎得到消息,契丹一部約四千餘騎,突然出現在冀州地境,請大將軍定奪!”

    武懿宗非常淡定地站住身形,不屑地道:“區區數千敵寇,不過跳樑小丑,在本將軍面前也敢囂張,哼!本將軍兵鋒所指,彈指間便讓他們灰飛煙滅!……嗯,冀州居於何處,距我趙州有多遠?”

    未等軍中司馬介紹情形,一個趙州官吏便急忙上前,向武懿宗解釋了一番。

    武懿宗本以為有婁師德和沙吒忠義在前,契丹人根本和他接觸不上,此時一聽冀州距趙州不過兩百里的路程,一日一夜就能趕到,頓時臉色大變,駭然叫道:“區區數千契丹人豈敢襲擾冀州呢?這數千契丹鐵騎之後定有大隊人馬。傳令,速速退兵相州,建立防地!”

    武懿宗一聲命令,不只趙州官吏呆住了,就連他本部軍中那些將領都傻了:“只不過是數千契丹騎兵出現,而且還在冀州呢,這位剛剛進了趙州的武大將軍就要率領十餘萬大軍從河北退到河南去了?”

    右豹韜衛將軍何迦密作為副元帥,不安地勸道:“大將軍,敵騎不過數千人,我們有十餘萬大軍,就算用人壓也把他們壓死了,末將以為這支契丹騎兵應該是還不知道我們大軍趕到的消息,才敢騷擾冀州。我們應當速派一路兵馬前往冀州,趁其不備,將其剿滅!”

    武懿宗怒道:“糊塗!曹仁師、王孝傑,就是似你一般狂妄,才接連大敗,損失慘重,致使朝廷顏面盡失!本將軍用兵素來穩健,講究的就是步步為營,豈能再蹈他們的覆轍!”

    何迦密道:“那……那咱們就駐紮在趙州便是了,如果契丹兵馬來襲,咱們這麼多兵馬也足以抵擋!”

    武懿宗道:“趙州被契丹、突厥連番攻打,城池早已破爛不堪,不是善守之地!”

    行軍司馬張元一挺著碩大的肚皮,上前建議道:“大將軍坐擁十餘萬大軍,豈有聽聞賊軍數千之眾出沒,便望風而逃的道理。賊軍沒有輜重,全靠劫掠為生,若我軍堅壁清野,賊軍勢眾十倍,也會知難而退,趙州自然不會陷入久困之局,待敵軍退卻時,我軍再揮師追趕,可獲大勝。”

    張元一那一句“望風而逃”刺得武懿宗臉上一紅,怒喝道:“若是中了敵軍奸計,葬送了本部十萬大軍,這個損失,你張元一承擔得起嗎?‘逆流蛤蟆’,休得在本將軍面前聒噪,傳我將令,立即移師相州佈防,違令者,斬!”

    張元一其貌不揚,肚子肥大,雙腿又粗又短,脖子上的肥肉多得看不到脖子,而且一雙眼睛往外凸著,看起來就像一隻正溯流而上的大蛤蟆,是以得了這麼一個綽號。武懿宗氣惱之下,也不管這是在軍中,直接呼了他的外號,隨即拂袖而去。

    武懿宗急急走出府門,又叫那親兵墊著他爬上馬背,一溜煙兒去了,留下趙州府一眾官吏和武懿宗手下眾多將領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

    “這……這這……”

    張元一氣得渾身發抖,忍不住仰天一聲悲笑,吟道:“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階蹁。去賊七百里,隈牆獨自戰。忽然逢著賊,騎豬正南竄。”

    張元一是個口不饒人的性子,對方雖是武氏王爺、一方大將,激憤之下也忍不住做了首打油詩諷刺。

    他的意思是說:你手裡拿的是長弓,射出的卻是近箭,川馬雖然矮小,你也要找個台階才能騎上去。敵軍已經遠去七百里之遙。你卻繞著城牆自己跟自己裝模作樣地戰鬥。一旦真遇到敵軍,你騎著豬就往南逃了。

    都統羅九納悶地問道:“為何是騎豬而不騎馬?”

    張元一冷笑道:“一聽敵軍到了,嚇得屎尿橫流,夾著豕(諧音屎)就逃了。哪還顧得上騎馬?”

    眾將領一聽,忍不住哄堂大笑。何迦密雖也惱恨武懿宗無能,卻也不能任由他們當著自己的面如此羞辱主帥,便沉著臉道:“住嘴!如此談笑。成何體統!”

    羅九問道:“何將軍,咱們怎麼辦?”

    何迦密道:“還能怎麼辦?軍令如山,誰敢不從?走了!”

    何迦密怒氣衝衝地走出去,躍上戰馬便追著武懿宗去了。眾將領長吁短嘆一番,也跟著走了出去,只留下趙州府那些官吏站在那兒。眼看著“騎豬將軍”一走了之。臉上有種說不出的神情。

    武懿宗一開始只是畏戰找些遁詞,說他懷疑契丹數千鐵騎只是先鋒,後面還有大軍相隨。等他真正開始撤退的時候,反而越想越是這麼回事了。

    武懿宗想起曹仁師的全軍覆沒,王孝傑的陣亡當場,不由得一陣心驚肉跳:“契丹主力怎麼會出現在冀州了呢,莫非……婁師德和沙吒忠義也完了?這樣的話。契丹人一旦殺到,我命休矣!”

    這樣一想,武懿宗登時變色,突然勒住戰馬道:“來人!”

    何迦密和張元一等人正垂頭喪氣地跟在他的身後,突然見他勒馬停住,不由精神一振,只道這位騎豬大將軍決心一戰了,卻聽武懿宗喝道:“大軍行進怎麼這般緩慢?一旦敵軍殺到,我們豈有生路!傳令,拋棄一切輜重,全速行軍,趕往相州!”

    ※※※※※※※※※※※※※※※※※※※※※※※※※

     武則天收到李多祚大勝的消息後,欣喜若狂。

    李多祚全殲了平家坳的三千守軍,燒燬了他們的糧草,殲滅了契丹伏兵近六千人,又立即移師馬城,在兵力相當的情況下大敗攻城敵軍,打得他們落荒而逃。

    這是一連派出四路大軍,兵進河北後取得的第一場大勝,武則天自然開心無比。

    更重要的是,李多祚破壞了契丹人的戰略計劃,這個意義比消滅十萬大軍更重要,武則天立即通令嘉獎,並下令武攸宜交出兵權,暫由李多祚節制。她算是看透了,自己這個侄子,根本不是帶兵打仗的料。

    喜氣未消,她又收到了趙州官吏的彈劾奏章,彈劾武懿宗不戰而逃,不但逃了,還把大量的糧秣棄置於途,結果被被第二日才殺到的數千契丹人一路撿獲獲了大量物資,而趙州也再度失守,因為朝廷十餘萬大軍棄城而逃,已經傷透了趙州軍民的心,沒有人守城了,他們為何而戰?何必作戰?

    契丹數千騎兵殺到的時候,城中殘餘力量和無數百姓都紛紛出城、各奔前程去了。這封彈劾奏章是決心與城偕亡的趙州官吏寫下的一封血書!

    武則天看了這封奏章,輕輕地閉上了眼睛,過了許久,淚水沿著眼角輕輕地流下來……

    上官婉兒擔心地道:“聖人?”

    武則天難過地道:“承嗣病了,三思也‘病’了,攸宜閉城不戰,懿宗望風而逃,扶不起的阿鬥!全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啊!朕……真的很想扶持武氏,朕……真的很想武周傳承、萬代千秋!可是……”

    武則天的嘴唇顫抖著,許久才平靜下來,唇角逸出一絲自嘲的苦笑,用有些空洞的聲音呢喃道:“或許,朕……真的應該還政於李氏了。朕……沒得選擇、沒得選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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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四十七章 一喜一憂

    馬城一家大車店的馬棚裡,一根根粗大的樑柱下倒吊著一個個契丹兵,皮鞭呼嘯著抽打在他們的身上、臉上,他們的皮袍已被剝去,身上的衣服如絲如縷,早已破碎不堪,地上滿是凌亂的衣服碎片,衣服上都染著鮮血,凍成一朵朵晶瑩的冰花。

    有的人已經暈迷了,一鞭鞭的抽在他們身上,也只是本能地抽搐一下,而不再發出慘叫,周軍便把鹽水往他身上一潑,在他迅速甦醒,大聲慘叫的時候,再度揚起手中的皮鞭,狠狠地抽下去。

    周軍在契丹人手中吃了許多大虧,李多祚手下這支官兵是劫後餘生,對敵人哪會客氣,已經不只一個契丹人在他們的鞭笞下嚥了氣,死掉的人就丟在馬棚外的雪地上,橫七豎八地凍在一起,成了一塊硬梆梆的根雕似的血紅色古怪物體。

    “我招……我招了……”

    不時有人捱不住永無止境、痛入骨髓的鞭笞,虛弱地喊出求饒的聲音。

    鞭笞雖然是一種最簡單的刑罰,但是不間斷的施諸於身,足以令最堅強的人崩潰。

    求饒的人都會迅速被人從棚頂上解下,然後拖死狗似的拖進一間燃著六個火盆、溫暖如春的大木屋裡,木屋裡擺著幾張矮幾,側邊坐著一個記錄口供的書吏,正前方坐著一個滿臉獰笑的斥候。

    用斥侯兵充任主審是楊帆的意思,這些目不識丁的軍旅漢子大多比較粗線條,叫他們來訊問口供,恐怕會遺漏不少有用的信息,而斥侯兵干的就是這一行,哪怕是個目不識丁的漢子,在這方面也會變得很敏感。

    類似的棚屋不只一間,全都充作了審訊室。所有的訊問筆錄都彙集到前宅一間書房裡,而楊帆就在這裡,所有筆錄都彙集到他這兒,由他進行整理、彙總、分析。現在楊帆擔任的就是李多祚的行軍司馬的差使。參謀軍機。

    楊帆將彙集上來的每個契丹人的口供不斷整理出來,這些契丹人都是在馬城之戰中被俘的契丹人,其中還有一些小頭目,將他們所知的一切進行整理分析。相互對照,很容易就剔除了虛假信息,掌握了比較確實的消息。

    通過這些情報可以看出,契丹人確如他們所分析的那樣。打算先吃掉馬城,再吞下千金冶城,然後在南北兩路阻擊婁師德和武攸宜的軍隊立即收縮。利用其機動優勢迅速趕回。奪下盧龍,從而和他們的老巢營州形成一片根據地。

    這只是印證了楊帆的分析,現在他們已經打破了敵人的東征戰略,這個消息就不再那麼緊要了,重要的是,從這些契丹人的口供中,楊帆獲悉契丹人在制定這一戰略的時候。已經派人赴突厥進行和盟談判了。

    很顯然,契丹人一連串的勝利,尤其是兩次大敗周軍主力以及武攸宜和武懿宗兩員主帥的反應,使他們對於奪取馬城、攻佔千金冶,建立根據地的計劃非常樂觀,他們事先根本沒把李多祚這路殘兵放在眼裡。

    而這個計劃一旦成功,不管突厥人是否答應與他們和盟,將東北一隅連成一片、建立穩定的根基之地都是符合契丹人的利益的。得出這一結論後,楊帆馬上拿著得到的情報趕赴帥帳,向李多祚彙報。

    李多祚的中軍帥帳就設在這家大車店裡,帥帳中各路人員忙忙碌碌,有人不斷地往那幅簡陋的地圖上標註著什麼。還有人在那兒不斷地簽發、簽收各種公函,驛卒進進出出,行色匆忙。

    楊帆一進來,幾位軍階較高的將佐便站起來,客氣地向他打招呼。李多祚現在手下的兵將很雜,可是不管他們曾經是跋扈的邊軍將領、目中無人的禁軍將領,還是向來在自己的地盤唯我獨尊的府軍將領,對楊帆都十分尊敬。

    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年輕人是這次大勝的關鍵,軍旅中人對什麼人都可以不服,但是對有實力、有戰功的人,他們不能不服。比起他們來,倒是那些普通士卒和低階的軍官並不清楚楊帆在這次大戰中的作用,對他的進入視若無睹。

    楊帆向他們客氣地打聲招呼,便走進李多祚的房間。

    “恭喜大將軍!恭喜大將軍!”

    楊帆一進去,就見馬橋、楚逸、李慕嵐等將領正向李多祚抱拳道喜。

    李多祚臉上透著笑容,向眾人擺手道:“好啦好啦,只是武大將軍身體不適,由我暫時代為指揮罷了,又不是陞官,不過……兵馬由我調動,對我們接下來的戰鬥大有幫助,還望眾位兄弟與李某同心協力,把咱們朝廷的威風,用刀劍、用勝利找回來!”

    “願為大將軍效力!”

    “誓死效忠大將軍!”

    楊帆一開門,外間屋裡嘈雜的聲音就傳了進來,統計兵員的、計算糧草的、收發公文的、要本地官府派壯丁協助佈防的,說話的人南腔北調、有粗有細,只是不約而同地高亢,好像是從喉嚨裡喊出來的。

    楊帆一關門,厚厚的門簾就把聲浪阻住了,不過眾人已經看到了他,李多祚笑道:“我們的有功之臣來了!”

    楊帆看大家一臉喜色,也不禁笑道:“貌似有大喜事?”

    馬橋搶著說道:“帆哥兒,朝廷下令,由大將軍主持北路軍一切軍事,同時還派人給武攸宜送了一道聖旨,叫他交出兵權,由咱們大將軍統攝全軍呢。”

    “哦?”

    楊帆一聽也是大喜過望,所謂嘉獎和戰後的敘功升職,對正處於危險戰局中的將領們來說是沒有吸引力的。如果下一仗又敗了,這些可能都將化為泡影,如果身死戰場,那更是沒了任何意義。這時候,一個有能力、有威望的主將或者是一路援軍,才是他們最需要的。

    不管是現在被南軍嘲笑為“騎豬將軍”的武懿宗,還是被北軍稱為“龜殼將軍”的武攸宜,早已在軍中沒有半點威望。武則天試圖讓武氏子侄在這一戰中樹立威信的打算是徹底失敗了。

    武則天這一次算是弄巧成拙,如果她始終不讓這些子侄領兵出戰,大家反而不確定他們究竟有沒有能耐,但這一次。連一個普通的士兵都會和戰友用極尖刻的言語嘲諷他們,他們在軍中可謂根基盡失。

    楊帆忙也向李多祚道喜,李多祚心中很高興,可他卻忘了。不管他怎麼打仗、立多少功勞,軍權都不可能凌駕於武攸宜之上,而且武攸宜是以身體染病為由暫時交出兵權的,仗由他打。輸了是他的責任,勝了武攸宜依舊有功。

    而且武攸宜始終都是他的頂頭上司。眼下這種讓武攸宜大失體面的事,雖是出自於武則天的旨意。武攸宜卻一定會遷怒於他。

    楊帆恭喜幾句。便把神情一肅,道:“大將軍,末將整理了契丹人的口供,得到了很重要消息!”

    李多祚一聽,馬上冷靜下來,連忙揮揮手讓眾人停止說笑,道:“都坐。楊校尉,說說你探得的情況。”

    “是!”

    楊帆在李多祚身邊坐下,正容道:“有兩個消息,一喜一憂,大將軍先聽哪個?”

    李多祚怔了一怔,啼笑皆非地道:“你這小子,帥帳之中玩什麼玄虛。有話快說!”

    馬橋插嘴道:“先說喜事!”

    李多祚是靺鞨人,他還是靺鞨人的少族長時,就曾參與族中事務,他們沒有中原朝廷的森嚴法度,同一階級的上下尊卑也不嚴格,於禮儀上的講究也少。李多祚御下,帶有很多族中習慣,因此手下並不畏懼,在他面前隨便一些。

    楊帆道:“好消息是:李盡忠死了!”

    帳中頓時靜下來,靜了片刻,眾將領一片嘩然,群情激昂。

    “此言當真?”

    “李盡忠真的死了?”

    “朝廷又打勝仗了?”

    “是誰殺了李盡忠?”

    “肅靜!”

    李多祚喝斥了一句,房中馬上又安靜下來,李多祚虎目炯炯地盯著楊帆道:“你說下去!”

    李多祚看到楊帆說及李盡忠之死時,臉上並沒有露出喜悅的笑容,便知道他說的那一憂,怕是比李盡忠之死還要重大,因此心中惴惴,反而更加緊張了。

    楊帆道:“李盡忠在設伏對付曹仁師曹大將軍的人馬時,在黃獐谷中了一箭。此後因為連番戰事,箭創不得休養,再加上年事已高,終於熬得油盡燈枯,王孝傑大將軍統兵北上前,李盡忠就已經死了。

    孫萬榮擔心李盡忠身故的消息動搖軍心,所以秘而不宣,佯稱可汗染病,需要回山休養,他自己則率領主力,再次設伏於東峽石谷,大獲全勝!”

    李多祚馬上想通了問題的關鍵,說道:“也就是說,現在李盡忠之死,已經不能對契丹人造成打擊?”

    楊帆點了點頭,道:“沒錯!不過契丹人現在對外依舊秘而不宣,只是在大勝之後,對他們自己人宣佈了這一消息,借大勝之威沖淡了此事的影響,之所以不對外公佈,是不想長了朝廷的士氣。”

    馬橋大聲道:“那咱們就把它公佈出去,再加上這次馬城之戰的大勝,揚一揚朝廷的威風。”

    李多祚道:“這件事自然是要做的,不過……楊校尉,你說的那一憂……是什麼?”

    楊帆沉聲道:“契丹人往東派了一路兵馬;往西派了一路信使!往東的這一路兵馬已經被我們打敗了,而往西的那幾個人,如果他們的任務成功,力量將瞬間強大數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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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四十八章 非你莫屬

    李慕嵐道:“他們不可能成功的!朝廷已經答應了突厥的條件,河曲六州的降戶,正在準備移交給他們!”

    楚逸嗤然道:“河北人口數十倍於河曲六州的降戶,財富百倍於河曲六州。兩者相比,哪一塊肉更肥?更重要的是,朝廷可沒答應割讓單于都護府給他,如果他們能占了河北,相較于歸還河曲六州降戶的誘惑如何?”

    李慕嵐不說話了。

    馬橋急道:“大將軍應該馬上派人把這個消息稟報皇帝陛下,請皇帝定奪!”

    李多祚慢慢向座位上坐去,最後屁股一沉,定定地坐在位上,凝重地道:“朝廷能怎麼辦?割讓單于都護府嗎?就算朝廷肯割讓單于都護府,也不如河北的誘惑大。以突厥人的貪婪,朝廷一旦讓步,他們就會窺破朝廷的虛實,會得寸進尺,要的更多!

    而且,突厥人與契丹人一直征戰不休,所以他們本沒指望契丹人能和他們聯手,但這一次不同了,契丹人主動提出聯盟,突厥人很可能會答應,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派出使者,不等朝廷想出應對辦法,不等朝廷向他們派出使者,甚至不等我們把消息送回朝廷,突厥人可能就已經殺進河北!”

    眾將領面面相覷,李盡忠之死帶來的喜悅一掃而空。

    室中靜了半晌,楊帆突然道:“我們為什麼不做一些嘗試?也許事情已不可挽回,但是哪怕只有萬一的希望,也應該嘗試一下!”

    李多祚抬起頭。疲憊地按著太陽穴,輕輕問道:“我們能試什麼?”

    楊帆道:“我們也派出信使!”

    馬橋訝然道:“我們派信使,做什麼?”

    楊帆道:“戰爭,不只是決定於戰場上的勝負。我雖不擅兵法。也知道孫子說過一句話:‘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馬橋眨了眨眼。沒有聽懂。不只是他,楚逸和李慕嵐也似懂非懂,讓他們衝鋒陷陣還行,指揮打仗也成,就算不識字,在軍旅中混了一輩子的人,也有點從實戰經驗中學來的知識,但是更高層次的東西他們不明白。

    李多祚沉吟著,既是思索著整理自己的思路。也是解釋給這幾員愛將聽:“上兵伐謀。依靠謀略。動用政治、經濟、文化、外交等手段,不待雙方矛盾衝突激化到不可收拾就把可能導致戰爭的苗頭化解掉,這一點。是做不到了!”

    楊帆點點頭:“突厥雖是一國,實是和一個大一點的強盜窩子沒什麼區別。他們眼中只有利益。跟這麼一個似國非國的怪物,很難用這麼柔和的手段把他們征服,尤其是我們現在正處於劣勢。”

    李多祚道:“其次伐交,是說雙方已經到了衝突階段,很可能要進入動用武力的階段時,一面展示自己的強大和必勝的信心,讓對手感覺到我們的不可戰勝,然後通過外交手段,進行談判,從而不訴諸武力而達到目的。”

    楊帆道:“一旦進入伐兵的階段,我們將馬上兩面受敵,或許不只兩面,奚人若見突厥介入,很可能膽氣大壯,為了爭奪更多利益,發舉國之兵南下,而吐蕃怕也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暫且放下內部爭端,來我們這兒分一杯羹。所以,現在只能伐交!”

    李多祚苦笑道:“如何伐交?我們有那個資格向契丹派出使者麼?如果他們提出什麼條件,我們有什麼資格代表朝廷來表示同意或者拒絶?如果先送信回朝廷,很可能時間上又來不及。”

    楊帆想了想道:“談判,我們沒有資格。如果……,是派人去催促他們發兵襲擾契丹人後路呢?朝廷答應歸還河曲六州降戶的條件是要他們出兵幫助朝廷討伐契丹,現在他們還沒派兵,而大將軍現在總領北路軍事,有權派人去協調出兵事宜吧?”

    李多祚想了想,點頭道:“這個理由倒是可以。不過,契丹人給了他們一個不容拒絶的條件,他們本來就一定會為之動心,我們還要派人去催促他們出兵,他們能答應?”

    楊帆也是臨時起意,聞聽此言不由又皺起了眉頭。帥帳中的眾將領都苦苦思索起來,楚逸等人雖然沒有能著眼於外交的高眼界,但是涉及到這些具體的事務,還是憑自己的閲歷和經驗努力的想辦法。

    馬橋思索半晌,喃喃自語道:“那除非是契丹已經不行了,突厥人知道幫他們沒啥好處,才會轉過來幫咱們,這樣一來,既能讓朝廷依照約定把河曲六州降戶還給他們,還能從契丹人那兒撈些好處,他們可不只人窮,連人都缺,茫茫草原走大半天都看不到幾個人,不管是牲口還是人,都是他們需要的東西。”

    楚逸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做夢呢你?如果契丹已經不行了,咱們還用得著他們出兵?真是個白痴!”

    馬橋臉紅脖子粗地分辯道:“我這不是假設麼,如果不這樣,突厥肯站咱們一邊?”

    楚逸道:“毫無意義的假設有個鳥用,你這夯貨就是不著調兒……”

    兩人正在拌嘴,楊帆突然一拍大腿,大叫道:“好主意!”

    眾人都是一怔,楚逸和馬橋也不拌嘴了,一起追問道:“你想到辦法了?”他們可是都相信楊帆足智多謀的,比諸葛亮大概是比不了,可是比他們綁在一塊兒,應該還有腦子些。

    楊帆一指馬橋,道:“就是他這個主意!”

    馬橋一聽,咧開嘴巴大樂:“自己兄弟就是自家兄弟,關鍵時刻知道幫俺撐口袋!”

    楚逸不悅地道:“楊校尉,你不是開玩笑吧?他的法子怎麼用?”

    楊帆笑道:“就是讓突厥人覺得契丹已經不成了啊!”

    楚逸道:“契丹人如果不成了,就不需要突厥出兵。需要突厥出兵,就證明朝廷招架不了契丹人,他們怎麼會相信我們的話?”

    “這個主意可行!”李多祚沉聲道:“兵不厭詐,總有辦法讓他們相信的。楊校尉,你想到什麼主意了?”

    楊帆道:“末將有些想法,只是還沒有想得更透澈一下,大將軍容末將再考慮一下。”

    李多祚道:“聽你們這麼一說。我倒是想到一個辦法!”

    楊帆知道自己雖然有許多奇思妙想,不過因為對許多戰場上的基本常識不瞭解、不精通,實際策劃出來的東西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漏洞,而李多祚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他可以拾遺補缺,把自己的設想變成很完美的可執行的計劃。

    楊帆馬上興奮地問道:“大將軍有何高見?”

    李多祚道:“告訴突厥人,我們已經把契丹主力圍困起來,但是消滅他們還需要時間。由於他們手中有大量糧草,暫時無缺糧之虞。強行殲滅會遭受重大損失。因此要突厥人履行諾言。出兵攻打契丹人的後路,從而令契丹人軍心動搖,不戰而潰。”

    楊帆認真地想了想。道:“這樣的話,需要調動軍隊做出配合。以免突厥人察覺蹊蹺。

    李多祚點了點頭,道:“這一點倒沒有問題,我現在統轄北路兵馬,可以調動各部,配合使節。”

    楊帆興奮地道:“如此說來,此計大為可行,我們來好好策劃一下細節,打好這場外交戰!”

    既然此計有可能成功,眾將領都興奮起來,圍坐在一起,就整個計劃進行詳細的推敲。

    李慕嵐道:“朝廷為了確保羽林衛的戰鬥力,常把新兵輪番調到邊境,與邊軍一起與外敵做戰,我曾數次奉調,到邊境去帶這些新兵蛋子,所以對突厥人和契丹人都瞭解一些。

    據我所知,因為邊境常啟戰端,雖然都是些小規模的戰鬥,死傷的人數不多,可是我邊軍邊民與突厥的邊境部落互相仇視,有些部落和村莊的仇恨甚至可以追溯到前朝,簡直都成了世仇。如果我們派出使節,很可能會被他們長年生活在邊境地區的部落所仇視,就算不殺掉使者,只要刻意製造阻礙,叫你寸步難行,那也要壞了大事,我們現在和契丹爭的就是時間!”

    李多祚道:“這個問題,我來想辦法,還有什麼其他困難?”

    楚逸想了想道:“還有個問題,如果談判成功了,接下來咱們怎麼辦?如果談判失敗了,咱們接下來怎麼辦?這一點必須事先做好安排,咱們的兵馬要擺在什麼位置,一旦突厥出兵攻我,才能及時應對,一旦突厥出兵助我,如何迅速展開進攻,避免契丹人利用全騎兵、無輜重的優勢逃掉!”

    李多祚慢慢點了點頭,讚道:“楚郎將想得很全面,我們不能臨時抱佛腳,如果談判勝利而我們不能抓住戰機,那麼突厥人未必不會掉過頭來再度與契丹合作。先記下來,這件事必須解決!”

    馬橋見楚逸這個大老粗能把目光放得這麼長遠,受到大將軍的讚賞,不禁起了好勝之心,苦思半晌,也道:“還有個問題,武懿宗聞風而退,逃至相州,這事已經成了北地盡人皆知的大笑話。雖然在皇帝嚴辭訓斥下,他又硬著頭皮回來了,可一直磨磨蹭蹭的不敢與敵接戰,這個人怎麼辦?如果他不能配合,依舊躲躲閃閃的,突厥人只要看他的表現,就知道我們在說謊了。”

    李多祚臉上露出笑容,微微點頭道:“不錯!這一點差點連本將軍都忽略了,得想辦法讓武懿宗動起來,讓他配合著我們才行。不然的話,他手裡有十萬大軍,藏沒處藏,躲沒處躲的,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大喇叭,時刻在向人宣告敵我雙方的戰況!這個問題,一定要解決!還有其它的麼?”

    楊帆沒想到自己這個計劃雖然有實施的可能性,可是還有這麼多的問題隨之產生,都需要提前解決,不禁暗蹙眉頭。聽到李多祚的話,眾將領又仔細想了想,紛紛搖頭。

    李多祚見無人答話,便自己補充道:“還有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眾將一聽都豎起了耳朵,李多祚道:“我們做了這麼多,鋪平一切道路,目的是什麼?目的是說服契丹人出兵,讓他們站在我們一邊,一起解決契丹這個大麻煩!可這件事並不容易,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

    伐交、伐交,所有的一切,都是配襯,重點依舊在一個交字。這個負責前往契丹交涉的人最重要,他必須得能夠對付得了默啜那頭老狐狸,對付得了契丹的使節,能隨機應變、有一副好口才,說服得了突厥人,這個人,哪裡找?”

    帥帳中頓時一靜,楊帆的眉頭蹙得更深了,苦苦思索半晌,也沒想出這麼一個合適的人選。他畢竟在軍中時日短,認識的人不多,正想看看其他人想沒想出合適的出使角色,一抬頭,就見所有的人包括馬橋在內,正虎視眈眈地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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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四十九章 出使突厥

    茫茫無垠的草原上,一支駝隊慢慢走來,從那斜向走勢的低矮丘陵處開始再往西,就是突契人的領地了。

    風颳得很急,狂風捲著雪花漫天飛舞,耐寒的雙峰駱駝不緊不慢地走著,駝上的行旅都伏著身子,用厚厚的毪巾把頭臉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眯起的眼睛,饒是如此,無孔不入的風挾著雪沫子,還是針一樣往身上扎。

    這兒的溫度比起同處冬天的漢地至少要低了十度,楊帆渾身裹得嚴嚴實實,還恨不得再找個套子把自己徹底套起來,在這風雪中煎熬了一個多時辰,他開始明白,為什麼嚴寒地區的人普遍嗜酒,他現在也想狠狠灌幾口酒來禦寒了。

    令人絶望的風雪鋪天蓋地,楊帆原以為它要刮上三天三夜,可是忽然之間風就停了,風一停,整個雪原都馬上平靜下來,天色很快變成了純藍色,在別處任何地方都看不到這麼純淨的藍。

    緊接著,又開始出現一朵朵白雲,玉般質地,如陽光下新摘的棉,白花花的耀眼。在這天地之間,那支駝隊就像一幅巨大畫像中抽象的一筆,僅僅是一筆,放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在這廣袤浩瀚的天地中顯得是那麼微不足道。

    隊伍中的人都解開了滿是雪霜的毛巾,輕鬆地透著新鮮空氣,駱駝行進的腳步也陡然加快了許多。

    導路的斥侯突然道:“楊校尉,那邊有一戶牧人。”

    楊帆聞聲望去,看到有一處雪丘似乎有些異樣,仔細再看才發現居然是一頂氈帳,楊帆低聲吩咐道:“不要打擾他們,也不要做出什麼大驚小怪的動作。記住。我們現在是契丹人了。”

    斥侯答應一聲,驅策胯下的駱駝向前馳去。

    駝隊繼續前行,轉了一個角度,楊帆才看到那戶牧人的門戶。門開了一個口子,雪已經厚積半人多高,主人正從那個口子爬出來,想要清理帳頂和周圍的積雪,看見這行遠行的客人,便手搭涼蓬向他們觀望一下。然後便大聲招呼起來。

    楊帆只懂得簡單的突厥語,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便向斥侯問道:“他喊什麼?”

    斥侯道:“他說,請遠來的客人幫他清理一下積雪,他願意以好酒和鮮美的羊肉款待我們。”

    楊帆想了想。吩咐道:“原地停下歇歇,派幾個人過去幫忙,小心別暴露身份。”

    斥侯答應一聲,整個車隊便停下來,十幾個人躍下駝背,向那氈帳前趕去。

    楊帆看看那半埋在積雪中的氈帳,搖搖頭道:“他們的生活還真是艱苦。這樣的冬天……”

    楊帆沒有再說下去,他們生活艱苦不假,或許這也是他們世世代代延續下來,不管是狄、戎、匈奴、突厥還是什麼其他民族當家。整個遊牧民族都始終把中原當成他們的補給站和侵略目標的重要原因。

    但,侵略者就是侵略者,他們最大的敵人是天與地、風與雪,中原農耕最大的敵人或許就是他們。侵略與反侵略,循環著天地的法則。為了生存。作為中原人的一份子,楊帆無法表示對敵人的同情。

    斥侯幸災樂禍地笑道:“帳前的雪要比咱們站腳的地方厚幾倍的,草原上都是這樣,風雪一起,颳得鋪天蓋地,遇到阻礙就會形成旋風,雪在那兒就會越積越厚,氈帳和山窩子一樣,也是最容易積雪的地方。

    暴風雪中,他們只能在帳篷裏邊靠肉乾和牛糞撐著,有時候,風雪時間太長,會把帳篷整個兒埋住甚至壓塌,那他們就得活活凍死了。所以,只要風雪一停,他們馬上就得清理帳頂和四周的積雪,以防下一場風雪的到來。”

    古竹婷忽然湊過來笑道:“不過這兒的羊肉可是真不錯,你有口福了。清水煮羊肉,稍放一點鹽,不需要任何調料,那羊肉又鮮又香,沒有半點膻味兒,這裡的草原上生長著大片沙蔥,這兒的羊從小就吃那個,身上自然去了膻味兒。”

    楊帆睨了她一眼,笑道:“想不到你對草原還挺瞭解。”

    古竹婷得意地一笑:“那是!”

    考慮到這個地區的牧民與漢人關係過於緊張,如果碰到散落在草原上獨自過冬的牧人還好,如果碰到大群的牧人聚而過冬,很可能會對他們有所不利,所以楊帆等人扮成了契丹人。

    契丹人雖與突厥人有仇恨,但是大部分時候,契丹人是作為被欺負的一方。所以這仇恨主要集中在契丹人一邊,如今他們作為契丹使節的話,就不太容易受到突厥部落的傷害。

    楊帆一見到古竹婷就摸臉,是因為他現在的臉完全就是另一個人。

    當李多祚、馬橋等人都認為只有他才是最適合的使者人選時,楊帆真的嚇了一跳,連連推辭。因為他知道自己那張臉見誰都行,就是不適合去見突厥人,他擔心在突厥汗帳會遇到那個與他一模一樣的沐絲。

    可是他不去,真的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執行這個重要任務了,李多祚實在找不出第二個合適的人選,於是楊帆只得勉為其難,用上了古竹婷的易容術。

    這易容術最長兩天時間就得重新修補一下,否則外面的寒冷和風雪,帳內的溫暖和蒸氣,很容易就會破壞了它,叫人看出破綻,所以楊帆只能把古竹婷帶來。阿奴則被他強制留在了千金冶,他不想讓阿奴身涉險境,人總有一份私心的。

    古竹婷見他又去摸臉,眸中忍不出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放心,看不出破綻的。”

    楊帆還是不放心:“你確定?我現在的樣子,真的和原來不同是吧?一點都看不出來麼?”

    古竹婷眸中的笑意更濃了:“咳!你……昔日在突厥冒充沐絲的時候,是不是幹了什麼壞事呀,怕債主找上門來麼?”

    楊帆心頭一跳,連忙掩飾道:“哪有,我是擔心……擔心大事出了差遲!”

    楊帆不敢再跟她說下去。轉身望向雪止了的原野。原野上,靜止下來的雪就像是一道道凝止的波浪,形成各種各樣的花紋,非常美麗。望著那一道道大自然的傑作,楊帆忽然想起了那個蜂腰長腿、“熱情如火”的草原女子----穆赫月。

    那一幕香艷,當真是……

    想起當初情形,楊帆的心倏而一蕩,就如那雪原上風雪形成的漣漪。

    這是個對誰都不能說的秘密,不過偶爾想起來。倒真是別有一番刺激與誘惑的滋味。

    這時,穿著一身契丹皮袍,頭戴狗皮掩耳帽的馬橋跑過來,打斷了楊帆旖旎的回味:“帆哥兒,你說我到時該怎麼說話才好。我是給你幫腔呢,還是一言不發?”

    馬橋主動要求做副使,陪他一起上路,這一路馬橋總是在琢磨自己到時該怎麼說、怎麼做,生怕哪裡做得不對,又拖了楊帆的後腿。楊帆對此很是歡喜,自己這位兄弟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渾渾噩噩的坊間少年了。他已經懂得認真做事。

    楊帆一臉笑容,燦爛得彷彿大雪之後突然出現的陽光:“你不用擔心,隨心所欲就好,比平時再張揚些也沒關係!”

    馬橋擔心地道:“我怕會出岔子。拖了你的後腿。”

    楊帆拍拍他的肩膀,輕鬆地笑道:“不用擔心!你越隨意,他們越相信!默啜就是個賤皮子!”

    ……

    武懿宗看罷李多祚的來信,大喜過望。立即興沖沖地下令:“擊點將鼓,本帥升帳!”

    須臾功夫。點將鼓響,武懿宗聚將升帳,威風凜凜地下令:“全軍即刻西遷,駐紮於石州、嵐州、朔州一線。”

    將令一下,眾將皆是一怔,他們已經習慣了武懿宗天馬行空的打法,通常是敵從東面來,我往西面去,敵從北面來,我往南面去。莫非武大元帥又聽到什麼風聲,打算到西面避禍去了?

    張元一忍不住問道:“請問武大將軍,我們為何要遷防於石州、嵐州、朔州一線?”

    武懿宗整天躲著契丹人,躲得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手下的兵將是怎麼看他的,他心裡很清楚,可他也沒有辦法,曹仁師、王孝節都比他的兵多,結果如何?讓他壯起膽子與契丹人一戰,他不敢!

     婁師德比他兵少,現在打得有聲有色,李多祚的兵更少,卻打了大勝仗,但他認為其中幸運占了很大的成份,他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賭運氣。

    這一回好啦,李多祚作為北路軍統帥,請他配合作戰。為了避免契丹人西竄,請他駐防西線,以阻止契丹人西行。

    西邊是突厥人的地盤,女皇陛下已經答應把河曲六州降戶歸還突厥,作為交換條件,由突厥出兵配合周軍作戰。他認為這種情況下契丹人不可能往西逃,因此駐防西線是最安全的,迄今為止也沒見契丹人西竄過嘛。

    於是武懿宗馬上決定“配合”李多祚,這一來可以名正言順地避戰,誰還能譏笑他畏戰怯敵?

    張元一一問,武懿宗馬上拿出李多祚的來信,理直氣壯地解釋一番,表示他作為南路軍統帥,要堅決配合北路軍的作戰意圖,全軍換防,移駐西線。

    眾將就無話可說了,現在婁師德和李多祚在北線打得有聲有色,李多祚既然作此要求,或許真是北方戰局有了變化,有此必要吧。

    武懿宗見眾將已無異議,馬上興沖沖地安排他們即日啟程,移師嵐州,幾乎與此同時,河北各州府縣開始傳揚著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朝廷大軍已經對契丹人形成合圍,消滅契丹叛軍指日可待!

    這場特殊的外交戰,徐徐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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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五十章 輕衣入虎穴

    帳外大雪紛飛,帳中卻是熱鬧非凡。幾個奴隷坐在帳角吹笛撥琴,樂曲歡快。幾個少女穿著鮮艷的突厥衣服,在帳中跳著輕快的舞蹈,腳上的銅鈴隨著她們輕靈的舞步,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

    風不大,帳簾兒一掀,潔白的雪花兒輕盈地飄入,緊跟著濃香撲鼻,兩個大漢肩扛著一一隻金黃色的烤全羊走進來。

    帳中眾人一邊大聲談笑著,一邊用木碗暢飲著美酒,伸手油乎乎的大手抓著糌粑,或者用刀切割著盤中肥美的的大塊牛羊肉,放入口中大嚼。

    默啜坐在主位上,喝著美酒,隨意地應和著眾人,笑望著各部首領的眼睛,微微有一抹神光在閃爍。

    前番他兵侵河隴,迫使武則天答應和親,贈送了大筆金銀、農具、鐵器和種子、醫藥,再接下來兵出河北,擄來無數米糧和布匹、錢財,然後迫使武則天再度讓步,將河曲六州的降戶歸還了突厥。

    這一連串的大勝,讓追隨他的各部落嘗到了真真切切的甜頭,使他的擁戴者越來越多、威望日益隆重,而突厥各部也因此而更加團結。此時的默啜已經漸漸超過了他的兄長當年的威望。

    本來默啜以為,中原朝廷遠不是憑他的胃口就能吃得下的。這個帝國的底子太厚了,不敗個百十來年的家,家底子就耗不盡,所以他一向是占了便宜就走。可是武則天的一再讓步,讓默啜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

    他就像一頭狡猾的狼,不斷地向他的獵物做出試探,獵物越是讓步,他越認定獵物並不強大,因之貪心也越來越重。而恰恰在這個時候。契丹人派來了使節。契丹人要跟他合作,一起瓜分河北,這正合默啜的心意。

    對於契丹人的提議,他認真的考慮了很久,他覺得,中原帝國依舊不是憑他現在的實力就能吃得下的,但是如果只吃掉河北呢?當然,這樣一來,契丹也會壯大。他不希望在臥榻之旁出現另一個強大的遊牧民族。

    中原帝國雖然強大,但無數年來,草原始終是遊牧民族的,既便中原帝國再強大,封狼居胥也好。攆得他們兔子似的在草原上流竄也好,但是中原帝國是無法在草原大漠上紮根的,一時的輝煌之後,這兒的主人還是他們。

    真正的威脅來自內部,來自於同為遊牧的其他民族,他們突厥人曾經也是這塊草原上的一個小部落,最終取代了曾經不可一世的匈奴。焉知來日不會有一個新的民族再取代他們?遏制契丹的壯大是必須的。

    不過……,暫時的合作應該沒有問題,他自信憑他的實力和智慧,在這場合盟中。可以借武周的兵削弱契丹,借契丹的兵削弱武周,而他則以最小的代價從中漁利,今日召集各部首領聚會。就是想宣佈他的這一決定。

    突厥的集權程度遠不及中原帝國,雖然他現在是可汗。而且擁有最大的部落和領地,各部落唯他馬首是瞻,不過如果他的計劃不符合大部分部落的利益,多數部落首領表示反對,他是無法一意孤行的。

    所以,他耐著性子,先與眾人談笑飲酒,眼看著眾人酒興漸高,而他也斟酌好了說辭,這才抓起毛巾擦了擦油乎乎的大手,起身微笑道:“各位,靜一靜,我有話說!”

    默啜這一開口,正在說笑的各部首領都靜下來,紛紛向他這裡看來,帳角的奴隷樂師也急忙止了音樂,幾個跳得臉蛋紅潤、香汗津津的少女一甩長袖,施禮退了下去。

    默啜笑吟吟地道:“前番,咱們攻涼州、占靈州、奪勝州,各部落都大發其財。哈!塞爾柱,打靈州的時候,你別的都不要,專門擄奪那些精於農耕的人,足足抓回來兩千多個農奴,旁人還笑你傻,我看吶,你最精明。”

    默啜指著愛將塞爾柱笑道:“這一次,咱們向武周索要了大批的谷種,來年春天你讓那些農奴開荒播種,等到來年冬天,你們的部落將更加強盛,再也不愁部民的生計了,有眼光、有眼光啊!”

    塞爾柱捧起酒碗,笑道:“一箭之地的草原,只能養一匹馬。可一箭之地的莊稼,卻能養幾十戶人家,我當時就覺著,與其搶些金銀,不如搶些能種莊稼的奴隷,恰好我的領地內有一塊地方適合種植嘛。

    不過,我雖搶了不少農奴,可惜的是糧種不足,農具也不足。正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可汗關照,給咱們要回來那麼多的農具、糧種,還有農書,我這是託了可汗的福啊,我們整個部落都會銘記可汗的恩情!”

    默啜微笑著擺了擺手,道:“我是可汗,各部信任我、擁戴我,讓我們的族人過上好日子,就是我默啜應盡的責任,沒什麼好謝的。”

    默啜說完,又轉向契比克力,微笑著道:“我聽說你在趙州擄了一對雙胞胎美人兒,年方十四,艷比花嬌,艷福不淺啊!好好幹,讓她們給你多生幾個小崽子,將來長大成人,咱們大草原上就多了幾個你這樣的英雄好漢!”

    契比克力是個三十出頭的壯漢,此人作戰勇猛,但拙於言辭,聽了默啜的話,他只是嘿嘿地笑了起來,撓著後腦勺,一臉憨態,他的這種神色自然引得其他部落首領一陣哄笑,不少人開起了他的玩笑。

    默啜回到自己的案几後面坐下,朗聲又道:“今兒請大家來,除了一塊兒喝喝酒,高興高興,還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們商量!”

    眾人都向他望過來,默啜道:“契丹人派了使節來,邀請我們出兵與他們瓜分河北,事成之後,檀、淵、幽、漠、冀諸州,都歸咱們所有,他們只要營州和平州兩地,你們覺得怎麼樣?”

    眾將領聽了都是一怔,他們交頭接耳地討論一番。大箭頭蕭牧木拱手道:“可汗,咱們趁其不備,咬它一口,他們雖然憤恨,也難下決心出兵大漠,畢竟……出兵大漠,哪怕只是一次,他們的各種消耗就將千百倍於被我們擄走的,他們耗不起。可我們想佔有他們的國土,恐怕他們就不會善罷甘休了。”

    朱圖葉護附和道:“是啊,可汗,咱們的長處在於馳騁大漠草原,不管是攻城還是守城皆非我草原健兒所長。侵佔河北,恐難敵朝廷兵馬反撲。而且河北剛剛被我們擄掠了番,暫時又沒了油水,大雪寒冬的,何必勞師遠征呢。”

    兩個人領頭這一發話,帳中就像捅了馬蜂窩,嗡地一聲。眾部落首領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塞爾柱、契比克力等吃得甜頭比較多的首領是擁護默啜的,蕭牧木、朱圖等穩健派則表示反對。

    而穆恩因為和默啜做了親家,輕易就不願反駁他的意見。但穆恩本人又不認為憑突厥現在的實力,有能力奪取中原帝國的領土,所以他採取了折衷之策,他贊同再度出兵。但不贊成佔領,他認為不妨攻打一下那些還沒有被他們攻克的堅城。再多擄奪些物資和人口回來。

    他希望突厥部落劫掠一番後馬上退回大漠,丟下契丹人去獨自應對被激怒了的武周朝廷,他們正好坐山觀虎鬥,看中原帝國和契丹人鬥個兩敗俱傷。在這一點上,盧不古同他意見一致。

    默啜一直微笑不語,不管是贊同的、反對的、又或者是和稀泥的,他都只是認真的傾聽著,他想經由眾首領的辯論,弄清楚他們的真正想法,知道他們的顧慮所在。直到他弄清了所有人的想法,這才拍了拍手。

    帳中又安靜下來,默啜微笑道:“你們的顧慮,我明白。你們是擔心,我們即便占了那些城池也守不住,是不可能統治那裡的子民、成為那裡的統治者的。我們早晚還是要退回大漠,與其徒勞無功,不如擄了人口米糧就走,是麼?”

    見蕭牧木、朱圖等人紛紛點頭,默啜呵呵一笑,道:“其實,我本來的想法跟你們是一樣的,那麼……我為什麼改變了這個想法呢?”

    默啜的目光徐徐掃過眾人,見眾人都屏息靜聽,才道:“因為我覺得,今日之武周,已非昔日之大唐了,它真的還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強大嗎?”

    默啜提高了嗓門:“我們連克涼州、靈州、勝州,攻城掠地,擄其子民,結果呢?我們說和親,他們就答應了,還依約送來了繒帛、農具、種子、鋼鐵、藥材、農書、醫書和許多財寶……

    我們兵進河北,連克媯、檀、定、趙諸州,擄奪了無數財富、坑殺了數萬唐人,結果呢?他們答應把歸降他們的河曲六州降戶全部驅逐出境,歸還給我們,為什麼他們肯這麼做?你們有想過嗎?

    再說契丹,小小契丹,居然接連打敗他們的兵馬,致使赴援河北的各路官兵據城而守,龜縮不出,契凡縱橫河北,所向無阻,這個帝國真的還有那麼強大嗎?契丹李盡忠已經派來信使,向我透露,他們連戰連捷,唐人已為之破膽,只是限於兵力……”

    默啜剛說到這兒,一名侍衛快步走進大帳,撫胸稟道:“報!有契丹使節趕到,求見可汗!”

    默啜一怔,契丹又派來了使節?

    帳下各部首領也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默啜雙手一壓,止住了眾人喧嘩,沉聲道:“叫他進來!”

    侍衛立即退下,站到帳口,大聲喊道:“可汗有令,宣契丹使者進見!”

    可汗大帳外圍,只是在雪中插了一圈籬笆禁止族人擅入,前邊留了一個出入的門口,七八名突厥勇士正持刀站在那裡,對面則是兩個穿著皮袍、裹得嚴實的契丹人。

    帳口一聲喊,那些契丹人立即退開左右,兩名契丹人便大步向帳口走來。

    兩個人龍行虎步,行至帳口,突然把牛皮腰帶一扯,皮袍一解,雙臂一張,皮衣便像蛻皮似的丟在了身後雪地上,眾突厥武士看得一呆,未等有所反應,兩人已昂然入帳。

    帳中,自默啜以下,所有頭領正向帳口看著,就見光影一閃,兩個人並肩走了進來,一穿緋衣、一穿青衣,腳蹬皂靴,腰束革帶,腰間各圍一條錦織抱肚,一綉飛熊、一綉犀牛。

    二人一進帳口便穩穩站定,目光向左右微微一掃,順手抓下腦袋上毛茸茸的狗皮掩耳帽向帳角一丟,露出烏紗的軟裹襆頭。

    帳中各部首領忽啦啦站起一大半,口中驚呼一片,這哪裡是什麼契丹信使,分明是兩個唐人將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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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1 01:44:59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五十一章 最佳拍檔

    發覺異狀的突厥勇士們急急闖進帳來,一瞧二人模樣,不禁有點發懵。

    這兩個契丹使者,他們是搜過身的,兵器已經繳了,所攜帶的契丹人的證明也是真的,怎麼就突然變成了武周朝廷的將官?

    這時,默啜已經冷靜下來,沉聲吩咐道:“你們退下!”

    帳中依舊議論紛紛,默啜皺了皺眉,又對他們道:“安靜!”

    默啜喝止了眾人,這才轉頭打量二人,見這兩人都很年青,但是一穿緋一穿青,知道穿緋衣的官兒大一些,便注目他道:“你們是周國的人?”

    楊帆微笑道:“這位想必就是默啜可汗吧?沒想到可汗一口漢話說的這般流利。”

    默啜冷哼一聲道:“你們千里迢迢到我的汗帳來做什麼?”

    馬橋自知論見識、論能力都遠不及楊帆,是以心中牢牢記著兄弟囑咐他的話,只管按自家兄弟說的去做:“平時什麼樣兒,還是什麼樣兒,比平時更張揚一些更好!”

    默啜話音剛落,他便把牛眼一瞪,粗聲大氣地道:“馬某聽說默啜可汗是突厥草原上的一位大英雄,怎麼這般小家子氣?我們頂風冒雪而來,都不說請我們入座喝一碗酒、啃兩塊肉來暖和下身子?我們這一路走來,哪怕是一個孤零零地駐帳於野外的牧人都不會這般不知待客之道!”

    “放肆!你跟我們可汗竟敢這麼說話!”兩旁立即有幾個小部落的首領跳將起來表忠心,“鏗”地一聲拔出佩刀。

    馬橋也不含糊,牛眼一瞪,肚子一挺,腰間抱肚上綉著的那頭大犀牛就拱了起來,擺出一副迎戰的架勢。

    默啜哈哈大笑道:“賜座,擺酒!”

    馬上有人上前,在帳中為楊帆二人加設了條幾,呈上兩隻酒碗。又端過一盤熱氣騰騰的烤羊肉。馬橋饞涎欲滴地嗅了嗅,抓起一塊,也顧不得燙,便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

    楊帆坐在他旁邊,喝了口酒,嫌那酒味不好,微微皺皺眉又放下。順手從盤中抄起小刀,割下一塊肉來蘸了蘸鹽巴,遞進嘴裡,慢慢咀嚼著看向默啜。

    默啜盤膝坐在案後,一手支著下巴,正饒有興緻地看著他們。見他抬頭,微微一笑,道:“不急,且吃飽了再說。”

    楊帆道:“方才在帳外,在下就聽到帳中談笑不斷,草原上多豪邁之士,不喜靜靜進食。在下應該入鄉隨俗才是。”

    默啜道:“好!那麼,本可汗方才所問,你現在可以答覆了?”

    楊帆道:“我旁邊這位,乃龍武衛旅帥馬橋!”

    馬橋鼓著腮幫子,嚼著一嘴羊肉,嘴角流油地向默啜點了點頭。

    楊帆道:“至於在下麼,乃羽林衛都尉古竹亭!”

    楊帆在中原官場雖非十分威風的人物,卻也著實做過幾件大事。他不知道這些突厥人是否知道他這個人,不敢冒險,是以冒用了古竹婷的名字,只是婷字去了女字邊。

    默啜目光微微閃動,問道:“兩人為何而來,奉誰之命而來?”

    馬橋吱吱唔唔地插嘴:“李多祚李大將軍派我二人前來,催請可汗依照與我國的約定。出兵去抄契丹人的後路。”

    默啜馬上答道:“實不相瞞,本可汗今日冒著大雪把各部首領召集過來,就是要跟他們商議一下,如何依照與貴國的約定出兵討伐契丹。只因天寒地凍。行軍不易,諸事都要有所準備,所以一時還沒有結論。”

    說到這裡,默啜又做出一臉驚訝的神色,關切地傾身問道:“怎麼貴國李大將軍這麼急切地派你們來,莫非你們在契丹人手中又吃了大虧?”

    默啜昂然道:“本可汗正與貴國皇室商議和親,很快就要做親家。大家馬上就是一家人了,我本打算派兩萬騎卒入河北參戰的,如果戰局發生了變化,契丹人勢力過大,那麼說不得……我得多派幾萬兵馬,才好幫助貴國順利平叛。”

    楊帆暗罵一聲老狐狸,與馬橋對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默啜說完,帳中便寂靜一片,眾首領都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他們說話,不料兩人既未反駁也未承認,而是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眾首領不禁愕然。

    默啜也有些奇怪,微微蹙起眉頭,不悅地道:“本可汗一番好意,有什麼好笑的?”

    楊帆擺手道:“可汗不要誤會,我們不是取笑可汗,只是聽可汗所言契丹人情形如何,因而發笑。”

    默啜神色一緊,趕緊問道:“此事有何可笑?”

    楊帆道:“說來慚愧,我朝廷大軍出兵討逆時,因為過於輕視契丹,以致中計陷伏,接連吃了幾次敗仗,之後,朝廷痛定思痛,接連派出李多祚、婁師德、沙叱忠義等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將指揮作戰,如今戰局早已逆轉,契丹人覆亡在即了!”

    李多祚常駐京師,突厥人還不太瞭解,可婁師德與沙叱忠義跟他們打了大半輩子仗,河隴在這兩人鎮守,突厥人就一直沒在他們手上占過便宜,自然相信他們的能力,一聽這話頓時信了八成。

    這個消息對突厥人的衝擊著實不小,帳中又是一陣亂鬨哄的議論。

    穆恩冷笑道:“果真如此?如果貴國已經打了大勝仗,為什麼還要派你們不辭辛勞地跑來,催促我國出兵?”

    穆恩這一問大有道理,眾契丹頭領馬上靜下來,聽楊帆怎麼說。

    楊帆一瞧穆恩,覺得有點面熟,再仔細一看,心裡頓時一虛:“原來是我的便宜老丈人啊!”

    看到穆恩,楊帆就想到了穆赫月,想到了穆赫月,就想到了那車中旖旎的一幕,楊帆不敢再想下去,趕緊咳嗽一聲,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如果不是朝廷的大軍已經控制了河北局面,坦率地說,我們李大將軍根本不會催促你們出兵!”

    穆恩濃眉一皺。問道:“這是為何?”

    楊帆唇邊噙著冷笑只是不語,突厥眾首領漸漸明白過來,臉上不禁露出羞惱的神色。

    馬橋還怕他們聽不明白,又抓起一塊手抓羊肉,先唆了一口肥美的肉汁,這才道:“怎麼?臉上掛不住了?我們古都尉沒說錯吧,嘿!要是我們現在沒有還手之力。哪敢找你們出兵,前門進狼、後門進虎,可不舒坦!”

    塞爾柱重重地一拍案几,震得一碗酒都跳起來,全潑在了桌子上:“混帳!你們是不是活膩了?你道我突厥就不敢再度出兵要你們好看麼?”

    默啜擺擺手制止了他的蠢動,一雙眼睛只是緊緊盯著楊帆。問道:“還請貴使說個明白,現在河北情形如何?如果你們真的已經打敗了契丹人,為何還要本可汗出兵呢?”

    楊帆用小刀靈巧地旋下一塊金黃的烤肉,蘸了蘸鹽巴,填進嘴巴細嚼慢嚥一陣,又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契比克力等人都不耐煩了。他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軍在馬城設伏,已然大敗契丹軍,折損了他們近半的人馬,這一戰,連契丹可汗李盡忠也陣亡了!”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半晌功夫,大帳之中竟然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楊帆敢這麼說。是充分分析了契丹人的心態的。

    契丹人先是對李盡忠之死秘不發喪,直至孫萬榮在東峽石谷大勝周軍,穩固了孫萬榮在契丹人中的地位,這才通報所有將領。

    他們不能不通報,契丹人的首領不像中原王朝的皇帝,如果被近臣封鎖在宮中,一年半載的見不到外臣。大家也不會有太多的懷疑,但是契丹人的酋長平時和族眾接觸太隨便也太頻繁,常時間不露面,族人必然生疑。從而發現真相。

    所以孫萬榮借大勝之勢,向他們公佈李盡忠已死的真相,是必然的,也是抓住了一個最好的時機,但是他們沒有向外宣佈,他們需要在氣勢上繼續壓著武周。

    那麼對突厥呢?

    契丹和突厥都是狼,即便一條強壯些,一條單薄些,卻都是狼性十足,他們現在需要合作,卻又要相互提防。

    為了避免貪得無厭的突厥人向他們索取太多的代價,契丹人需要營造自己強大的一面,所以,李盡忠的死,他們是不可能告訴突厥人的。

    同樣的道理,契丹人在馬城的大敗,他們也不會說。而馬城之戰因為發生的時日尚短,且發生在河北東部瀕海地區,突厥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所以,楊帆說了出來,而且是“搶先”說了出來。

    他先說出來,那麼即便其中挾雜了假話,契丹使者再想分辨也是絶不可能了,契丹人之前的隱瞞,會讓突厥將領們徹底失去對他們的信任,他們再說什麼也不可能打消突厥人的疑慮,

    這句話說出來,尚不知情的契丹使節已然落了下風。

    默啜沉著臉色又問了幾句,楊帆對答如流,蕭牧木猶有疑慮,又問:“即然殘餘的契丹兵馬已經被你們包圍,何必還需我們出兵?你們來此,又為何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扮成契丹人模樣?”

    楊帆傲然道:“北方局勢,我朝一向瞭如指掌。貴我兩國邊民素來不睦,彼此多有毆傷,結下了許多怨恨。如果我們以周國使者身份公然而來,貴國沿邊那些部落恐怕會找我們的麻煩吧?變換一下形貌,只是為了通行無阻。至於我們已然大勝,為何還要你們出兵……”

    馬橋似乎是吃飽了,楊帆剛說到這裡,他就擦擦油手,撫著肚皮,打一個飽嗝,懶洋洋地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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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2 01:38:54
第二十一卷 第七百五十二章 單刀直入

    馬橋陰陽怪氣地揶揄道:“我們跟你們不一樣啊,我們打仗是花錢,你們打仗是賺錢吶!我們兵馬一動,錢糧消耗無數。你們呢,有什麼就撈什麼,連老鼠洞裡藏著的東西都能掘出來,這仗你們打正合適,反正大冬天的,你們閒著也是閒著!”

    這一回,連默啜都沉下了臉色,微怒道:“我默啜是突厥可汗,就算是你們的李多祚大將軍在我面前也該保持應盡的禮數,你們對我一再無禮,真當本可汗的刀不快麼?”

    楊帆忙拱手道:“可汗莫怪,軍中漢子,大多連字都不認識,性情粗魯了些,不過我這兄弟話雖粗魯,理卻不糙,促請默啜可汗出兵,這的確是個重要原因!”

    這句話連默啜都聽不懂了,默啜眉頭微擰,向他投出一個問詢的眼神兒:“嗯?”

    楊帆直起腰來,沉聲道:“我是軍人,我認為,對待敵人,就該不擇手段,只要能打擊他的就是好的。他強要打,他弱更要打,不趁你病要你命,難道等你養壯了,再費力氣收拾你不成?”

    這句話大合這些突厥首領的心意,一個個頻頻點頭。

    楊帆道:“這不但是我的看法,也是我們軍中將士一致的看法。可惜……”

    楊帆搖了搖頭,惋惜地道:“可惜我朝太講寬恕之道了,尤其是敵人稍露怯意,遞上順表降書,朝中那些士大夫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大講仁恕!契丹反覆無常,狼子野心,更在東西兩峽屠殺我將士二十餘萬。我們恨不得把他們滅族!

    然而,他們被我們圍困以後,已經派人乞降了,大將軍不敢截留降書。只得上報朝廷。可以預見,朝中那些士大夫接下來又會說些什麼。即便這一次他們不為契丹人求情,我們消滅了這股契丹軍隊之後呢?”

    楊帆的目光從默啜臉上移開,看了看對面的那些突厥將領。說道:“那時朝廷也絶不會允許我們屠戮契丹的老弱婦孺,而且朝廷還一定會划出草原供他們生活,提供牛羊、糧食對他們進行安撫賑濟!”

    楊帆越說越怒,雖說他的臉色始終平靜如水,但是聲音裡的怒氣漸漸已控制不住,是以語速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高,他似也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忙吸了口長氣。緩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他說的倒真是中原王朝的通病。極度的優越感。使他們對侵略者一向過於優容。而君子輕利的觀念,又使他們羞於向戰敗者索取利益,這一點突厥人的感受尤其真切。是以楊帆的話很能引起他們的共鳴。

    默啜摸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所以。你們想借我們的手,把契丹人斬草除根?”

    楊帆道:“這只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契丹人雖已被我們困住,失敗已是早晚的事,但我們如果硬攻,傷亡必重。如果困而不攻,一旦朝廷又生仁恕之心,不免又要縱虎歸山。所以,大將軍才派我們來,促請默啜可汗發兵,襲其後路,只要他們的根基之地被剷除,契丹人必不戰自潰。”

    默啜狡黠地一笑,道:“哦?可我憑什麼答應你呢?既然你說得這麼坦白,那我也不妨坦白些,如果我袖手旁觀,那麼契丹人如果被你們的朝廷寬恕,你們在北疆就留下了一個強敵,如果他們狗急跳牆,就要削弱你們的力量,無論怎麼幹,都對我們更有利吧?”

    默啜環顧左右,眾首領都發出一陣會意的笑聲。

    楊帆不動聲色地道:“確實,確實對你們有利,但是利有大有小。可汗發兵,可獲大利,可汗袖手,可獲小利,大利與小利,可汗願取哪樣?”

    默啜來了興趣,笑吟吟地道:“哦?你說說,何謂大利,何謂小利?”

    楊帆道:“這小利,可汗已經說過了,於北疆給我朝留一敵人,又或者削弱我朝兵力!可是,這個敵人一旦強大了,可汗以為,它威脅到的只有我朝?相對於我朝和與他們同樣居住在草原上以遊牧為生的突厥,誰受的威脅更大?

    如果說他們被消滅的同時削弱我朝軍事,以我中原的龐大人口,其實只需區區數年就能恢復元氣。而且,不管有沒有這個過程,我國都不可能主動對貴國開啟戰端,是否開戰向來取決於貴國,可汗以為,哪個對貴國更有利呢?

    我說大利,有遠近兩利。這遠利,就在於消滅了一個有可能強大起來,威脅到突厥草原霸主地位的民族!至於近利,那就是可汗出兵伐其根基,他們的根基之地守軍不多,可汗可以用最小的代價達到目的。

    而可汗一旦取勝,契丹人的財帛女子,還不都是可汗的囊中之物?草原大漠,茫茫萬里,最缺的就是人口,你們若肯出兵,不但能擄得他們整個部族全部的財產,還能得到許多婦孺,和……草原!我想各位頭領,沒有誰會拒絶這樣的好處吧?”

    楊帆微笑著看了看那些聽得意動的突厥首領。默啜突然發現這些大頭領眼中射出貪婪的光,大多已經被這位武周使者打動了,不由暗叫不妙。突厥的事,只能由他來主導,豈能叫別人尤其是一個外人來左右突厥人的意志。

    默啜立刻咳嗽一聲,道:“你的來意,本可汗已經明白了,出兵不是一件小事,我們需要計議一番再說。來人,安排氈帳,請周國使者歇息!”

    楊帆知道此事不能操之過急,萬萬不能露出急切神色,是以站起身來,向默啜撫胸施了一禮,便隨侍衛退下了。

    馬橋走在他旁邊,雄糾糾氣昂昂,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看向突厥人的時候,目中便透出一抹不屑和敵視,哪怕他此刻是來要求突厥出兵與其並肩作戰的,這正符合大唐軍人對突厥的一貫態度,而且顯得他頗有底氣。

    “好啦,不要人家畫張大餅,一個個就像餓極了的狼似的!”楊帆和馬橋一走,默啜便不悅地拍了拍桌子。

    “契丹人派來使節,說他們大敗周軍,追得周軍狼奔豕突,需要我們出兵,一戰定乾坤,徹底把河北道從周國的領土中割裂出來。而李多祚的使節則說,他們已經大敗契丹,把契丹餘部圍困起來,連李盡忠都陣亡於馬城,究竟誰說的才是真話?”

    默啜這一問,登時把眾人從楊帆為他們構勒的美好願景中喚醒過來。

    蘇牧木道:“可汗,何不把契丹使者喚來,一問不就知道了?”

    “對對對!可汗,把契丹使者喚來,咱們一問就知道誰真誰假了!”

    到此地步,默啜也不好單獨盤問契丹人,讓眾首領覺得自己不信任他們,只好吩咐人把契丹使者帶上來。

    一頂帳內,盤坐著一個髮束鐵箍,頭皮亂披肩頭的大漢,他坐在一張狼皮褥子上,身前地上支著一個小火爐,爐上吊著一口小鍋,鍋中羊肉滾滾,濃香四溢,大漢一手抓著暗紅色的酒葫蘆,一手使刀自鍋中扎出滾燙的羊肉,稍稍吹涼,便大嚼羊肉,灌著小酒。

    這人叫克斯坦,是契丹的薩滿大巫,是奉孫萬榮之命前來突厥議盟的使者,他知道今天是默啜召集各部商議出兵事宜的日子,急於等回信兒,所以雖然酒蟲勾得他直流口水,還是克制著不讓自己喝出醉意。

    他正喝著酒,帳簾兒一掀,寒風裹挾著一片片雪花吹了進來,克斯坦在帳中吃得身上發熱,穿得並不多,不免打了個冷戰,抬頭一看,就見一個契丹侍衛站在帳口,抱拳道:“大巫,默啜可汗有請!”

    克斯坦精神一振,連忙插上酒葫蘆的塞子往腰間一掛,站起身道:“為我著衣!”

    默啜派來促請克斯坦的侍衛在外面等候了半天,才看見幾名契丹武士陪著他們的大巫緩步走來。

    克斯坦頭戴五顏六色的野雞毛織成的帽子,頸上掛著一副牛骨磨成的白森森的骷髏項鏈,腰間繫著一條碎褶皮子的裙子,手裡拄一杖馬尾垂掛的烏木杖,神情顯得異常肅穆。

    克斯坦隨著來人一直走到可汗的大帳外,隨行的護衛留在外面,克斯坦早由帳前侍候的侍衛引進帳去,克斯坦一進大帳,目光一掃,就見帳中坐滿了突厥各部的首領,一雙雙目光都盯在他的身上。

    克斯坦微微欠身,對主座的默啜施禮道:“克斯坦見過默啜可汗!”

    默啜客客氣氣地道:“大巫不必拘禮,看坐!”

    馬上有人把克斯坦引到一旁空著的一張席位後面,那個位子正是剛才楊帆坐過的,只是桌面已經收拾的乾乾淨淨。克斯坦在几案後面坐定,對默啜坦然道:“可汗今日召見,可是對我可汗的請求已經有了決定?”

    默啜頷首道:“大巫說明來意後,本可汗就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情,今日召集各部首領,為的就是商量一個結果。本可汗以為,你們既然想要與我族合作,那麼最重要的事,就是應該彼此坦誠以對,大巫以為如何?”

    克斯坦隱在亂髮之下的眼神倏地閃爍了一下,沉聲道:“自當如此!”

    默啜面無表情地道:“那麼,本可汗可不懂通靈之術,大巫打算讓本可汗如何與那已經死去的李盡忠結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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