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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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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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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7 23:15: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五章 何以解憂?


    熱血漸散,行刑的時候,囚房里再很難聽到他擲地有聲的喝罵聲與背誦周律的聲音,但楊修身的那口氣還在,雖然他已經奄奄一息,進氣多出氣少,氣若遊絲,他的骨頭還是硬的,雖然他的肋骨早就已經被打斷了十數根。

    楊修身沒有參加過大朝試,經由普通的科舉入朝為官,多年勤勉政事,才得到聖后娘娘賞識,直接讓他做了宮中的文事官,在所有人看來,他都應該感謝聖后娘娘的恩信,然而他還是像以前那樣,安安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份內事,記錄著皇宮里發生的所有事。

    直到國教學院血案發生後的第四年的秋天,他忽然上了一個奏折。

    這個奏折是彈賅周通的,最後也批評了聖后娘娘。

    聖后娘娘很不高興,把他下了周獄,他在獄中受了無數折磨,但終究還是熬了下來,活了過來,最後被赦免,放了出去,調去了禮部。

    那已經是十來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之後,他再次被關押進了周獄,這一次再也沒有朝中同僚為他呼喊,聖后娘娘似乎也遺忘了他的存在。

    周通隔著柵欄,看著躺在亂草上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身體,瞇著眼睛看了很久,才確認是自己當年最大的敵人。

    “楊大人果然是忠貞之士,受了這麼多刑,居然還是一個字都不肯說。”

    周通說道:“但當年的事情,不止你一個人知道。”

    聽到他的聲音,楊修身在幹草上艱難地動了動。

    “孫醫正開口了。”周通站起身來,背著雙手向獄外走去:“我今天來,只是與你告別。”

    聽到這句話,楊修身的身體崩緊,然後忽然放鬆下來。

    他堅持到了現在,終於有了可以不用堅持的理由,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會開口說些什麼,只代表著他可以休息了。

    陰森幽暗的囚房里,響起搬運重物的聲音,十餘個填滿沙土的麻袋,被清吏司的官員們搬了進來,然後壓在了楊修身的身上。

    最開始的時候,楊修身的身體還會動彈兩下,發楸含混不清的聲音,最後,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停止。

    汙黑的、近乎凝固的血,從他的眼睛與鼻孔里溢了出來,再也無法呼吸,卻還睜著眼睛。

    哪怕死了,他也要睜著眼睛,死死地睜著眼睛,仿佛要看看這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有沒有公理。

    秋日落在庭院里,海棠樹上沒有花,依然清美。

    周通站在海棠樹下,臉色微顯蒼白,應該是多年不怎麼見陽光的緣故。

    一名清吏司官員站在他的身後,只覺身心俱寒,即便陽光也無法讓他暖和起來。

    一名朝廷官員就這樣死在了周獄里。

    按道理來說,這是很正常的事情,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很多次,但這名清吏司官員是周通最信任的下屬,跟隨他已經有數十年時間,知道這一次與以前都不一樣,以往那些死在周獄里的朝廷官員都未經正常審判,按道理來說嚴重違反周律,但並不違背聖后的意誌。

    聖后娘娘不想再看見那些官員,所以那些官員便會悄無聲息地死去。

    但這一次不同,他很清楚周通大人是在私下調查什麼事情,聖后娘娘並不知情,也不知道楊修身死亡的消息。

    他望向周通,眼光落在那件大紅色的官袍上,沒有像平常那樣,看到無盡血海、滔天煞意,卻隱約感覺到一道不安甚至恐懼的意味。

    周通大人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冒著娘娘盛怒的危險,暗中刑訊如此之多人,究竟是想知道什麼?他因為什麼事情而恐懼?

    ……

    如果說黑袍是這個世界上秘密最多的人,那麼周通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掌握的秘密最多的人。

    對他來說,秘密仿佛就像是金銀財寶,又像是權勢地位,越多越好,越多他便能感覺到越安全。

    從一年前開始,他便開始試圖發現陳長生身上的秘密,只可惜始終沒有獲得太多進展,唯一的進展,卻因為牽聯到皇宮里,極有可能發現聖后娘娘的秘密,而被迫停止下來,但誰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暗中繼續調查。

    他是最開始懷疑陳長生就是昭明太子的那個人,去年在京都忽然流行起來的那個傳聞,本來就是他刻意放出去的。

    他最想知道的那個秘密就是這件事。

    當初他只是有這種猜想,卻無法確信,因為有很多難以理解的地方。

    如果陳長生真的是昭明太子,商行舟為何要把他送來京都,送到娘娘的眼前?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而且陳長生和昭明太子的年齡對不上,相反,那個叫余人的小家夥能夠對上。

    假作真時真亦假?

    所有見過陳長生的人,都說他早熟,沈穩平靜,不似少年。

    梅里砂死前的時候,還在看光陰卷。

    很多線索在這座海棠花開的院落里匯總,無數細節在他的腦海里漸漸交織成形。

    最後,這些都指向了某個難以相信的推斷——陳長生就是昭明太子,他被光陰卷強行改變了年齡。

    這種猜想太過狂野,不可思議,他依然無法相信,所以他繼續暗中調查。

    但他查遍了宮中的秘檔卻一無所獲,他暗中關押了當年牽涉此事的很多人,包括接生的穩婆,還有太醫署那幾位早已告老歸鄉的舊人,直到今天他才終於確認,當年昭明太子生下來的時候,體內的日輪就已經崩裂了。

    如果僅僅是這個發現,並不會令他動容,因為他知道,聖后娘娘當初逆天改命,獻祭星空時曾經發過無比狠毒的誓言,她註定會孤老而死,那麼她自然不可能留下任何子息,在隱隱運轉卻不可逆的天道之前,昭明太子當然會死。

    但前些天,他看到了天機閣與皇宮之間的秘密傳書,知道了另一個秘密。

    陳長生是皇族中人,而且他有病,他的病源自於還在娘胎時,體內的日輪便已經崩離——

    和昭明太子一樣。

    周通開始感到不安,甚至恐懼。

    如果陳長生真的是昭明太子,他還活著,那說明什麼事情?

    說明聖后娘娘的逆天改命並沒有完全成功!

    只要陳長生活著,聖后娘娘便有可能受到天道的反噬!

    如果這件事情被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反對者利用,聖后娘娘還能繼續安坐皇位嗎?

    周通很清楚,娘娘如果一旦失勢,自己會面臨怎樣的淒慘結局。

    同樣是效忠於娘娘,但他與薛醒川等神將不同,那些神將麾下各有兵馬,如果陳氏皇族重掌皇位,為了穩定局勢,只要那些神將願意改換門庭,便絕對不會受到任何攻擊,至少是在數年時間里,不會有任何問題。

    可是沒有人會允許他活著。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聖后娘娘最忠心、也是最瘋狂的那條狗。

    他替娘娘咬死過太多人,背著太多的血債。

    他不想死。

    哪怕是一條狗,也有茍活的渴望。

    怎樣解決這件事情?看起來似乎很簡單,就像很多人想的那樣,聖后娘娘只要殺死陳長生就行。

    在世間所有人眼里,聖后娘娘冷酷至極,根本不在意這些事情。

    但周通追隨娘娘多年,知道民間里的那些傳說並不完全屬實。

    娘娘確實沒有血脈傳承,平國公主是抱養的,但她哪里曾經親手捂死過自己的兒子?

    娘娘畢竟是女人,如果她真的發現陳長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心軟了怎麼辦?

    不能心軟,不能無視天道,不能冒險!

    周通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紅色的官袍微微顫動,在初秋的陽光下掀起血一般的波瀾。

    “讓我來替娘娘分憂吧。”

    他在心里默默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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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8 22:06: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簡單的殺光


    “如果他真的是昭明太子,我想,現在應該有很多人想他死,雖然那些人可能已經知道他可能快要死了,但您應該很清楚,他們的身家性命乃至於家族千世都依托在您的身上,他們不會冒任何風險,不會允許他再多活一天。”

    徐有容平靜說道:“所以我不能離開國教學院,南溪齋的劍陣也永遠不會解除。”

    雅淡的天青瓷杯在手指間緩緩地轉動,就像是被溪水推動的水車,平緩順滑無聲。

    聖后看著指間的杯子,露出一抹若有深意的微笑,沒有說什麼。

    天青瓷杯很美麗,看似很硬,但對她來說,只需要微一動念,便能碾成齏粉。

    徐有容沒有指望過聖后會救陳長生,哪怕他有可能是她的親生兒子。

    而且教宗陛下對陳長生的病沒有辦法,娘娘也不見得有。

    但她希望在陳長生可能最後的這段歲月里,能夠擁有一段不被打擾的靜美的時光。

    陳長生十歲之後便一直承受著死亡的陰影艱難前行,沒有任何喘息的時間,每每想到這件事情,她便有些難過。

    “如果您同意的話,我明天就會帶他離開京都。”

    徐有容看著聖后娘娘說道。

    聖后斂了笑容,神情漠然說道:“如果他真是我的兒子,那麼他每多活一天,我便會不安一天。”

    徐有容說道:“寒山歸來途中,我查遍所有教典,天道反噬,並無實證。”

    “那是因為無論太祖皇帝還是太宗,都沒有違背過當初的誓言,前者害死了除太宗之外的所有子女,後者直接殺光了淩煙閣上畫像里的那些老人們,如果不是王之策跑的快,說不定太宗他真的可以千秋萬代,到現在還坐在我這個位置上。”

    她在提到太祖和太宗皇帝時,並不如何恭敬,尤其是在提到萬民景仰的太宗皇帝時,更是語帶譏誚,顯得頗為不恥。

    “兩年前陳長生在國教學院藏書樓里點亮自己的命星,我和莫雨恰好在甘露臺上,當時我說了一句話,命星,也有可能就是命中註定的克星……如果命中註定,我和他當中只能活一個人,你覺得天道會讓他死還是我死?”

    聖后的聲音漸趨寒冷。

    徐有容很清楚,在天道做出最終的審判之前,娘娘會自己提前給出答案。

    聖后站起身來,示意她不用再說,負手走到窗邊,望向如同燃燒的天空。

    徐有容也走到了窗邊,望向紅艷的暮空,瞇了瞇眼睛,下意識里把雙手背到了身後。

    從後面望過去,她們的姿式一模一樣,看上去就像複刻出來一般,又像是一對母女。

    聖后說道:“任誰來看,你比平國都更像我的女兒。”

    平國是她從天海家抱養的女兒,血緣關系極近,容貌也有幾分相似。

    她年輕的時候是世間最著名的美人之一,徐有容是現在公認最美的少女,但同樣是極致的美卻不相似。

    可是正如她所說,任誰來看,徐有容都像是她的親生女兒。

    那是因為氣質、氣度、氣魄相似的原因。

    “事實上,我也一直把你當成女兒來看待,因為我們有相同的血脈。”

    聖后看著天邊燃燒的雲朵,美麗的臉龐上光明奪目,無比強大自信:“當年獻祭星空,逆天改命,我心甘情願斷子絕孫,也要登上皇位,我從來不會為此事而後悔,因為我很清楚,即便是天道,也無法阻止鳳凰的重生。”

    那片燃燒的雲在天空里緩緩西去,看上去就像是在火焰里突圍的鳳凰。

    “你,就是我的後代,我的繼承者。”

    聖后望向徐有容,淡然說道:“至於他是不是我的兒子,我根本不在意。”

    徐有容心想,那畢竟是您的親生骨肉,難道就沒有一點感情存在?

    “我教了你這麼多年,現在看起來,你那個老師又把你教回去了。”

    聖后面無表情說道:“感情是世間最廉價的東西,道德只是弱者保護自己的借口,這些都不重要。”

    徐有容說道:“那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呢?”

    聖后看著天空,悠然說道:“存在。”

    徐有容靜思片刻,說道:“我們該如何存在?”

    “如何存在,各擷其妙,存在能否長久,神魂如何不滅,方是大道。”

    “萬物有始有終,即便神隱之上得見大自由,亦要生滅。”

    “本物易腐,其影不滅,最終是要看那痕跡的濃淡。”

    聖后轉過身來,看著她說道:“而那些痕跡來自於你我的腳步,依循我們內心的方向。”

    徐有容說道:“如果有人攔在道路前方?”

    聖后說道:“所以我們需要有能力殺光所有攔在身前的人,如此才能按照我們的心意帶著這個世界前行,把我們的神魂烙印在歷史之上,哪怕身後萬千人痛罵,也無法抹去,如此才能接近真正的永恒。”

    徐有容有些不解,蹙眉說道:“如果所有人都反對,怎麼可能殺得光呢?”

    “當然殺得光,這是很簡單的事情。”

    聖后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宮殿里。

    “先殺光那邊的。”

    她看著遙遠的北方,仿佛對那里終年不歇的風雪說話。

    “再殺光那邊的。”

    她望向遙遠的西方,仿佛對著一望無垠的海洋作出了宣告。

    “接著殺光那里的。”

    她收回視線,望向京都某處。

    隨著她的這句話,離宮神道兩側的樹林忽然無風而動,無數青葉簌簌落下。

    “最後殺光那邊的。”

    她望著天空,眼神很深,仿佛要把這片燃燒的天空看破。

    ……

    暮色漸退,夜色來臨,國教學院外的酒樓繼續歇業,百花巷里很是安靜,只有那些攤販偶爾會呦喝幾聲,只不過提前接到過國教騎兵的警告,知道現在聖女和南溪齋弟子們都住在國教學院里,呦喝聲很是節制,聲音不大。

    一個挑著桅子花在賣的老漢,借著夜色的掩護來到國教學院的圍墻前,看似要小解,卻忽然消失不見。

    澄湖樓送菜的馬車從後門進了國教學院,比平時數量更多的夜宵被廚子們小心翼翼地抱進廚房里備著學生和南溪齋弟子們晚上食用,一名送菜的中年漢子與一位廚子說著閑話,然後消失在了外面的灰墻里。

    類似的畫面在很多地方出現,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註意。

    借著夜色潛入國教學院的人一共有十四名,都是刺客與殺手。

    除了天機閣與黑袍,整個大陸上只有清吏司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里找到這麼多的強大刺客與殺手。

    南溪齋女弟子們境界極高、劍法極強,布下的劍陣更是強大至極,但畢竟是在峰間清修的道門弟子,這方面的經驗非常不足,而國教學院的外墻相連足有十余里,國教騎兵的巡防再如何嚴密,也不可能控制住所有區域。

    國教學院里不是所有人都沒有發現這些刺客的潛入。

    就在那名賣桅子花的老漢來到國教學院圍墻前的時候,折袖就睜開了眼睛。

    他不在樓里,而是在湖畔的那棵大榕樹上。

    白天的時候,陳長生交待了遺言,還說了很多別的事情。

    唐三十六和蘇墨虞很沈默,跑了軒轅破,折袖什麼都沒有說,直接上了樹,抱著魔帥旗劍便開始睡覺。

    他的身後是南溪齋的劍陣,再後是小樓,陳長生在里面。

    想要殺陳長生,首先要過了他。

    當年在青雲榜上,他排第二,是唯一能夠威脅到徐有容地位的少年天才,不是因為他的境界有多高,而是他的戰鬥力極為強大。

    如今在國教學院,他的境界也不是最高的,但如果不算法器與別的事物,即便陳長生也不是他的對手。

    因為他自幼生活在荒涼卻兇險的雪原里,是面對著死亡活下來的狼崽子。

    去年秋天在國教學院門前,陳長生一劍破星域,震驚全場,他當時說過,至少有五個人能夠做到他一樣的事情,在通幽境勝聚星。

    他說的五個人是秋山君、徐有容、茍寒食,自己,還有折袖。

    折袖對危險的感知極為敏銳,面無表情地看著夜色下的國教學院,沒有用多長時間,便發現了至少七名刺客的蹤影。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非常詭異,因為那些刺客逐一倒下,有的倒在野草里,有的倒在了樹林深處,有名刺客借水而遁,卻沈了下去,再也沒有浮起來過,星光下只能看到湖水里幾抹淡淡的紅。

    折袖這才知道,原來國教學院里居然隱藏著這麼多強者,雖然那些強者明顯是友非敵,卻依然令他生出些寒意來。

    ……

    一輛馬車停在百花巷外。

    車廂里的燈光很是昏暗,照著案上的白紙有些發黃,紙上的字跡也有些發藍。

    那兩名清吏司官員的臉色卻是變得越來越蒼白。

    毫無疑問,自從聖后娘娘執政以來,北兵司胡同里的那個衙門,便是整個大陸最陰森、行事最囂張的地方。

    但今天晚上清吏司要殺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未來的教宗,想到這個事實,這兩名官員依然感到無比緊張與害怕。

    潛入國教學院的那些刺客,沒有一個人回來。

    更恐怖的是,國教學院里沒有任何聲音響起,根本不像有戰鬥在發生。

    籠罩著國教學院的夜色,仿佛就像是深淵,悄無聲息地吞噬了十余名清吏司最了不起的刺客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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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9 22:04: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七章 我要離去的意思(上)


    時間不停地行走,車廂裡的兩名清吏司官員臉色更加蒼白,沒有再作停留,離開了百花巷。

    星光照著周獄,照著海棠樹,照著周通身上的大紅官袍,如地獄,如仙境,如血海。

    聽著下屬的回報,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就像死人一樣。

    國教學院裡有南溪齋的劍陣,外有國教騎兵,離宮看似沒有做什麼,但事實上早有準備——茅秋雨一直在百花巷裡的那間客棧裡,兩袖清風,卻有神器在身。國教學院裡還有十八位紅衣主教,夜色裡還隱藏著梅裡砂提前留下的一些強者。

    周通用了十余名精銳刺客的生命,確定了這些事實。

    這樣的陣勢,即便聖后娘娘真的調動羽林軍,也不見得能夠殺死陳長生,除非她親自出手,而且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不然教宗陛下肯定會出現——他根本就沒有指望今夜能夠殺死陳長生,只是試探,結論是不行,必須尋找別的方法。

    京都郊外的某間莊園裡,有些人也正在討論相同的事情。

    “不行,想要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攻進國教學院太難了。”

    “這些年族裡花了這麼多錢,難道都喂狗了?”

    “如果是別的事情大概都能辦,但這件事情不是小事。”

    “你首先要告訴我,國教學院裡我們到底有多少人。”

    “我們在國教學院裡確實有內應,在國教騎兵裡也有內應,甚至就連離宮方面我們也能找到願意幫助我們的友人,但徐有容的應對簡單卻非常有效,只要南溪齋的劍陣存在,我們就沒辦法靠近小樓。”

    “我就不信,那些小姑娘組成的劍陣能攔住我們。”

    看著那名子侄興奮的神情,天海承武微微皺眉,抬起右手阻止了堂間的爭論,問道:“你姓周,還是姓王,或者姓蘇?”

    周是周獨夫,王是王之策,蘇是蘇離。

    千年以來,只有這三個人曾經闖過聖女峰,破過南溪齋的劍陣,然而即便是他們,也為之消耗了很長時間,付出了很多心力。

    天海家現在有誰能夠及得上這三位傳奇人物?又有誰能夠有信心在教宗顯聖之前,破開南溪齋劍陣,進小樓殺死陳長生?

    聽著這話,那名子侄無話可說,漲紅了臉,低下了頭。

    天海承武看了眼始終沉默不語的兒子,然後對族人們漠然說道:“聖女聰慧,推演之術舉世無雙,哪裡會留下絲毫漏洞。”

    ……

    ……

    “國教自然會護著陳長生,聖女以為再加上她願意護著陳長生,聖后娘娘或者會有所忌憚,至少不會親自出手,所以陳長生是安全的,但她忘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陳長生並不是一個死人。”

    周通看著下屬們面無表情說道:“既然不是死人,那麼就一定會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他自己想要離開國教學院,誰能阻止他?”

    下屬們不是很理解,問道:“他為什麼要出來?”

    周通站在庭前,看著那株海棠樹,沒有說什麼。

    他看到過天機閣與皇宮之間的傳書。

    天機老人在傳書裡說陳長生快要死了。

    他知道,像陳長生這種人絕對不會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死去。

    ……

    ……

    酒杯落在堅硬的梨花木桌上,發出一道沉悶又有些清亮的聲音。剛從擁雪關回京不久的天海勝雪抬起頭來,嘲諷望向堂間的那些族兄族弟,最後視線落在父親處,說道:“只能等他自己走出國教學院。”

    天海承武的神情變得柔和了起來,有些欣慰,然而下一刻,欣慰隨夜風而散,神情重新變得嚴肅,聲音也變得寒冷了起來。

    “他會出來,只要他踏出國教學院一步,就殺了他。”

    ……

    ……

    夜色如前,還是那般安寧,仿佛先前那些倒下的身影只是幻覺,並沒有很多可怕的刺客曾經來過,然後被一一殺死。

    折袖靜靜看著湖畔,確認那些刺客已經死光,心情卻沒有變得輕鬆起來,還是有些擔心,從榕樹上滑下,向小樓裡走去。

    無數劍意隱而不發,暗自循符著天地間的法理,交織在小樓四周的空間裡,如果有人擅自闖入,必然會激發無數道可怕的劍光。

    折袖視若無睹,就這樣走了過去。

    那些劍意還是隱藏在夜色裡,沒有激發,向他的身體斬落。南溪齋的弟子們很清楚他與陳長生之間的關係,聖女被請進了皇宮,她們實在是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出決斷。

    世間並沒有真正的算無遺策,哪怕徐有容極擅推演,命星盤上契星空,卻依然算不透某些事情,比如人心。

    折袖就這樣走過了南溪齋的劍陣,走進了小樓裡。

    然後,他看見了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很擔心陳長生,所以他理所當然會出現在這裡,很明顯,徐有容留下的所有安排對他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在做什麼?折袖看著唐三十六問道。

    只是半天時間過去,唐三十六便顯得疲憊了很多。

    陳長生即將死去的事實,讓所有人都承受了極大的心理壓力,做為陳長生最好的朋友,他的心情更是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唐三十六沒有回答他的話,看著房間緊閉的門,神情有些黯然。

    折袖不再多言,直接走上去,推開了房門。

    房間裡沒有人。

    看到空空的床與無人的書桌,他和唐三十六的臉色頓時變了。

    片刻後,收到傳訊的蘇墨虞也趕到了這裡。

    “怎麼辦?”

    蘇墨虞的神情很是焦慮,說道:“我們得趕緊報知離宮。”

    折袖沉默片刻後說道:“不要。”

    “有一種巨獸,在知道自己將要死亡的時候,會自己走到非常遙遠的地方,安靜地等待著最後那刻的來臨,不願意被任何人看見,可能它覺得這樣才能保留住最後的尊嚴。”

    唐三十六說道:“陳長生大概就是這樣想的。”

    折袖說道:“貓在臨死前,也會這樣做。”

    床上的被褥被疊的整整齊齊,就像豆腐塊,書桌與書架上纖塵不染,仿佛是今天才新買,陳長生離開的時候似乎什麼都沒有帶,包括書架上的那些舊書還有那個被水泡爛的竹蜻蜓,只不過軒轅破這時候不在,不然可能會發現國教學院的廚房裡少了一把砍骨頭的菜刀。

    另外,葉小漣走進藏書樓準備休息,發現被褥旁多了一個小箱子,打開箱子她看到了一封信,落款是陳長生,他說這是給徐有容的。

    在這些事情發生之前半個時辰的夜半時分,陳長生從藏書樓的窗戶裡跳了出去,穿過茂密的樹林,來到湖對岸的廚房裡,拿出了一把菜刀,撐開黃紙傘,翻過新修的那截圍牆,離開了國教學院。

    南溪齋女弟子們發現自己保護的目標消失了,其後沒有多長時間,這個消息便傳到了城郊那座莊園以及北兵司胡同的那座院落裡。

    初秋的海棠樹自然沒有花開,也還沒來得及落葉,青青如茵,隨夜風輕拂。星光落在大紅色的官袍上,再反射到海棠樹下,時起時伏的青葉被鍍上了一層腥紅的色澤,仿佛變成了一片血海。

    “我不喜歡任何脫離控制的變數,我希望你們能夠盡可能地早地把這種變數消除,換句話說,你們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找出他來。”

    周通站在臺階上,看著黑壓壓跪滿庭院的官員們面無表情說道:“然後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必須要殺死他。”

    庭院裡的官員們沉默著如潮水一般散開,只留下那株孤伶伶的海棠樹以及兩個穿著大紅官袍的官員。

    有資格與周通並排站著的官員很少,程俊便是其中之一。作為同樣深受聖后娘娘信任的權臣,在民間的八虎稱謂裡他只排在周通之下。

    “夜闖國教學院暗殺是一回事,他離了國教學院,我們若還想在京都裡殺了他,這便是明殺……教宗不會放過我們的。”

    程俊任著大理寺卿,卻沒有絲毫周律賦予的莊嚴感,三角眉倒懸,鼻塌唇薄,僅從面相上看都極令人厭憎。

    聖后娘娘最初用的這些官員,都是極被官場排斥、曾經的失意者,因為最開始的時候,沒有哪位真正德才兼備的官員願意效忠她。

    “除了娘娘,世間有誰曾經願意放過我們這樣的人?”

    周通的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在星光的照耀下,他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仿佛並非活人,笑容也顯得詭異而可怕。

    ……

    ……

    陳長生離開國教學院的消息傳到了那座莊園,天海家的議事匆匆結束,人們迅速散去,家族的意志隨之傳遍整座京都,從羽林軍到京都府,無數人進入夜色裡試圖找到陳長生然後殺死他。

    天海承武走到秋樹下望著極遠處那團明亮的燈火,沉默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那是甘露台,娘娘最喜歡停留的地方。

    看著父親的背影,天海勝雪也沉默著,他覺得今天有些不對勁。想要殺陳長生當然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但不應該讓整個天海家以這樣的姿態狂飆起來,因為這陣勢太大,因為這不見得能找到陳長生,反而更容易警醒那邊的人,甚至有些像是一種告知,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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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1 18:49: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我要離去的意思(下)


  「能殺死他自然最好,但殺不死怎麼辦,而且不要忘記直到現在宮裡依然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或者……娘娘也在猶豫。」

  天海承武看著遠處甘露台的方向,臉上顯現出來疲憊與悵然,為了那座皇位,他籌謀準備了十餘年時間,然而現在看來,前路依然被掩在夜色之中。或者很痛苦,但他必須開始考慮別的道路了。

  「父親難道不擔心將來之事?」天海勝雪問道。

  這些年天海家無限風光,包括陳氏皇族在內、唐家、秋山家、朱家、落風家這些底蘊深厚的千年世家都被壓得死死的,要說這些家族還有那些心向皇族的官員對天海家沒有意見,誰也不會相信。如果天海家無法登上大周皇位,到時候牆倒眾人推,誰會留情?

  「他是姑母的兒子,他的體內流著我天海家的血液,將來就算他登基為帝,難道就要把他的母家趕盡殺絕?不,無論他的背後是商行舟還是教宗,他都會感到忌憚不安,最終還是要依靠我們的力量。」天海承武看著遠處的甘露台,短鬚在夜風裡輕輕飄拂,給人一種極其幹煉強硬的感覺:「我們不是周通,一旦喪家便會被人人喊打,所以我們更要穩妥些。」

  天海勝雪明白父親的意思,只是……如果傳聞是真的,陳長生真的是昭明太子,那麼便會對聖后娘娘產生威脅。在這種時候便要提前考慮以後的事情了嗎?他忽然間覺得園子裡的夜風變得寒冷起來,然後才想起這已經是到了蕭瑟的秋天。

  天海家擁有如今的地位,當然與聖后娘娘脫不開干係,但正像唐老太爺在汶水畔釣魚時經常說的那樣,天海家和天海聖后從來都不是一回事,天海家在朝野間掌握著很多隱藏實力,就算失去聖后娘娘的照拂,也沒有哪方勢力能夠在一夕之間將這個家族連根拔起。

  真正遠謀深慮的智者,絕對不會把一個家族的將來完全放在一個人的身上,哪怕那個人是舉世無敵的最強者。天涼郡的朱氏因朱洛而興盛,現在眼看著便要因為這位強者的落幕而凋蔽,這就是教訓,也是對所有家族的警告。

  而且再偉大的人,總有回歸星海的那天,太宗皇帝死了,周獨夫死了,誰能逃得出生死二字?

  無數人從天海家的莊園以及天海家控制的衙門裡湧進夜色,開始尋找陳長生的下落,很自然驚動了很多人,那些人緊接著注意到了北兵司胡同裡那個陰森衙門的可疑動靜,然後才從國教學院處得知了所有騷動的源頭,陳長生離開了國教學院,不知去了何處。

  離宮裡響起示警的鐘聲,教士們散入夜色裡,教樞處裡的燈光被同時點亮,照的廊間的梅花耀出一種妖異的美,兩百餘名騎兵從楓林那邊疾駛而出,帶著雷鳴般的蹄聲向國教學院駛去。

  初秋的夜晚,京都的局勢驟然緊張,肅殺至極,有黃葉飄零。

  ……

  ……

  怎麼死,這是一個問題。普通人一般不怎麼願意思考這個問題,每每思及便會下意識裡避開,陳長生的人生歷程不普通,所以他想過這個問題,而且想過很多次,有著自己非常明確的答案或者說態度。

  熱鬧地活著,孤單地死去,這是折袖和唐三十六猜測的答案,卻不是他的答案,他可能會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選擇獨處,但在之前的那段時間裡,他不會離群索居,低頭舔著自己的傷口而沉默。他離開不是要去尋找自己的墳墓,而是要去做一些事情。

  折袖的話提醒了他,這個世界對他來說確實充滿了惡意,但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的有些對他已經釋放過很多善意,他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要去回報那些善意,回覆那些惡意,那就是他必須完成的事。

  靜美的秋夜,京都的大街小巷裡到處都是各方勢力的眼線,朝廷與國教的騎兵縱馬在直街上高速疾馳,無數人在尋找他然後試圖殺死或者保護他,然而這時候,他早就已經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舉著黃紙傘悄然無聲來到北新橋,然後跳進了那口枯井。

  井底的空間依然漆黑而充滿寒意,傷勢並未完全復原的他,向著無比深遠的地底落下,速度越來越快,彷彿要變成一顆與大地同歸於盡的石頭,但就在距離地面還有數十丈的時候,一道渾厚的氣息像棉軟的墊子一般出現在他的身下,把他下墜的速度降低了很多。

  這種情形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他沒有任何慌亂,調整著姿式,待那道氣息散去後,雙腳很穩定地落在鋪滿冰雪的地面上。

  地洞穹頂上出現了一點光亮,那是一顆夜明珠,然後無數夜明珠逐次亮起,彷彿繁星降臨到了此間,如山般的黑色身影看似緩慢、實則迅疾地從遠處飄了過來,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銀色的光線下,黑龍那對比樓房還要大的眸子泛著寒冷的光芒,裡面充斥著暴虐的情緒,卻又給人一種格外漠然的感覺。

  這種相見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但今次與以前不同,無論陳長生還是黑龍都沒有說話,在寒冷的風中沉默對視,氣氛有些壓抑。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道滿懷憤怒的龍吟在地底空間裡蕩起,自穹頂灑落的夜明珠光輝都隨之而顫抖起來,地面的經年雪霜到處飄舞,撲打在陳長生的身上,像鞭子一般留下諸多或深或淺的痕跡。

  陳長生能夠理解她此時的心情,所以沉默地承受著。

  龍吟漸漸消失,風雪漸漸停止,黑龍俯視著他,眸子裡哪還有漠然的感覺,只剩下暴虐與憤怒,還有那麼一抹……惘然。

  「你……你……你要死了?」

  龍吟消失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類少女的聲音,能夠聽出來,她現在很慌張。

  陳長生看著黑龍,覺得體量如此巨大、境界如此可怕的它說出的聲音卻是如此清嫩,實在是有些反差強烈。

  「是的。」

  黑龍再次憤怒起來,遠在十餘里外的龍尾向著牆壁上打去,然而未能落下,便被牆上的陣法震飛,無數雪霜亂崩。

  「可是……可是……」

  黑龍看著陳長生,眸子裡現出幾抹痛楚之意,不知道是被陣法反噬還是因為看到了他悲傷的未來景象,聲音微微顫抖。

  「……你還沒有學會龍語。」

  「對不起。」陳長生低下頭去,過了會兒才抬起頭來,看著她說道:「這輩子可能我都沒有辦法學會龍語了。」

  「那……那……你不準死。」

  陳長生沉默不語。

  黑龍難過說道:「你答應我的事情都沒有做到,怎麼能去死呢?」

  「對不起。」陳長生再次道歉,說道:「我曾經答應過妳,要想辦法把妳從這裡救出去……」

  「是啊是啊!」黑龍的眸子陡然明亮,連聲說道:「你還沒有把我救出去,怎麼能死呢?我可不准你就這麼死了。」

  「不用擔心,我已經想到了救妳出去的方法。」

  陳長生看著她笑了笑,很開心很真摯:「從寒山回來的旅程裡,我有很多時間可以想事,推算了很久,確定我們還是要從光陰卷著手,待會兒我會去石牆那邊把陣法做一次完善,以確保光陰卷的道法力量能夠維持長時間的輸送,不過如果僅憑陣法的話,可能需要很久才能憑藉時間的力量把禁制消除,所以我建議妳自己開始練光陰卷,或者能夠把時間加快很多。」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說道:「對了,我在寒山見過王之策,只不過當時時間太急,我忘了問他這些事情。」

  聽到那個人的名字,依然沉浸在陳長生即將死去的憤怒悲傷情緒裡的黑龍也禁不住怔了怔,訝異道:「那個騙子還活著?」

  陳長生說道:「雖然他沒有自承身份,但應該不會錯。」

  黑龍的聲音變得寒冷起來,充滿了怨毒:「果真是惡人萬萬年。」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如果以黑龍的立場來看,她當初還只是一個懵懂無知的龍族小姑娘,從南海登陸後雖然犯下很多罪孽,但被囚禁數百年也算是足夠贖了罪,何至於要被永世囚禁在這終日不見陽光的地底?可如果在王之策的立場來看,他做為當時大周王朝的軍師和半個守護者,當然有責任保護大周的黎民百姓。

  「陳長生……」黑龍的聲音忽然變得平靜了起來。

  「嗯?」他有些不解。

  黑龍的聲音迴蕩不止,寒冷裡帶著淡淡的哀傷。

  「……你就不該做個好人。」

  「……為什麼呢?」

  「因為好人不長命。」

  陳長生再次低頭,望向自己腳下的冰霜,回想自己這些年在世間走過的這條充滿冰霜風雨的道路,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始終認為像王破那樣的人才是好人,自己絕對算不上,自己只是在做順心意的事情,因為修的就是順心意。

  只可惜生死在天亦由命,唯獨不肯聽從人們自己的心意。

  他抬起頭向黑龍望去,想要解釋兩句,卻忽然發現黑龍消失了!

  那道如山川般的龍軀,就這樣平空消失了!

  陳長生震驚異常,四處望去,想要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然後,他看見了滿地冰雪裡多出了一個小姑娘。

  那個小姑娘穿著一身黑衣,坐在雪中,裙襬散開,兩根細細的鐵鏈從裙襬後方伸出,伸向十餘里外那道石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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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31 18:50: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吃了你的理由


    小姑娘容顏如畫,清美絕倫,就像一朵新生的黑蓮,眼神卻很是漠然,深處隱藏著殘暴意味,加上漆黑的豎瞳,顯得格外妖異。

    陳長生很長時間都說不出話來——他這時候自然已經猜到這個穿黑衣的小姑娘是誰,尤其看到她眉間那粒彷彿硃砂般的血線後。

    他知道以龍族的壽元看來,她是一個小姑娘。

    他曾經聽徐有容說過,她就是一個小姑娘。

    但他還是沒有想到,她居然會真的是一個小姑娘。

    ……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終於從這種震驚裡醒過神來。

    他向著她走了過去,動作有些慢,因為他有些緊張。

    小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似有些不耐煩,凜意十足。

    陳長生看著她眼神裡的漠然與殘暴,還有那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有些不舒服,但知道這是她的本性,不是她對自己很輕蔑。

    那是高階生命對相對低階生命發自本能裡的俯視。

    就像人類看著被草原上的牛馬一般,或者有喜愛、有同情、有尊敬,但那都是居高臨下的感情施予,這是無法改變的事情。

    陳長生走到她身前,她微微低頭,似乎不想讓他看清楚自己的容顏,又或者是為了掩飾內心的緊張而故作漠然,卻不知道對人類男子而言,一低頭最容易讓他們腦補成溫柔與嬌羞。

    「我不知道……你……可以這樣。」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清楚她為什麼願意用人類化形與自己相見。因為他要死了,她想要表示一些什麼。他不是很清楚她想要表示什麼,隱約有所猜測,自然難免緊張。

    「我不讓你死。」小姑娘抬起頭來,看著陳長生說道。

    這時候她已經恢復了平靜與漠然,明明坐在地面,要比陳長生矮很多,仰視著卻像是在俯視著他,說話的語氣就像是吩咐或者命令。

    陳長生心想自己又何嘗願意死,緊接著想起來,今天白天的時候,有容去皇宮之前,似乎也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

    「剛才我說了,光陰卷應該能夠助你破禁離開,從去年的時候我和有容就一直在探討怎麼救你出去的問題,這次路上她也出了很多主意,稍後我佈的陣法,實際上就是她畫的草圖。」

    不知道為什麼,陳長生看著她很認真地說了這番話,可能是因為隱約的猜測讓他不想她將來對有容有任何意見。

    小姑娘扭過頭去,就是不肯說出一個字。

    她沒有想到徐有容會幫助自己,有些吃驚,但也僅此而已。

    陳長生說道:「我以為你至少會謝謝她一句。」

    「她天天跟你在一起,結果你卻要死了,你覺得我會感謝她?」

    小姑娘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起來,顯得很是憤怒。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雖然按道理來說,他們相見這麼多次,已經很熟,但這是他第一次與小姑娘的她見面,難免還是會有些陌生感與尷尬。

    「這個……吱吱姑娘。」

    「我說過不要叫我吱吱!」

    小姑娘瞪了他一眼,說道:「我有名字。」

    陳長生想起來徐有容曾經對自己說過,好像當年小黑龍就有名字,似乎是叫硃砂,然而還沒有開口……

    「我叫紅妝。」小姑娘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

    陳長生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情上與她爭辯,說道:「我要去佈置陣法,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從去年秋天到今年夏天,他來這裡很多次,研究石牆上的陣法,思考如何破陣助小黑龍離開,一直都沒有讓她旁觀過。

    不是他的破陣方法有什麼秘密,而是她不感興趣,或者說她並不相信以陳長生的能力,能夠破除掉王之策佈下的禁制。

    但今天他要請她一道前去觀看,因為以後可能沒有機會了。

    小黑龍想了想,站起身來,轉身後遠方的那座石壁走去,因為行動有些不方便,她很自然地提起了黑裙,於是露出了那雙赤足。

    她的赤足潔白如雪,踩在滿地冰霜上,冰霜頓時遜了三分。

    兩根細細的鐵鏈,繫在她的腳踝上,鐵鏈色澤烏黑,表面已有鏽跡,與雪白的腳踝相映,更是鮮明無比。

    數百年的時光流逝,她不知道在地底嘗試過多少次脫困,鐵鏈已經深入她的腳踝裡,可以清晰地看到傷口,甚至隱隱可見白骨。

    只是看著這個畫面,便覺得很疼,更不要說她自己。陳長生走上前去,把鐵鏈抓在手中,小心翼翼,確保不會磨擦到她的腳踝。

    她的能力雖然受到陣法的禁錮,但保留著很多龍族的自有能力,能夠在地底空間裡自由地來往,陳長生的速度也很驚人,按道理來說,他們可以很快便掠至十餘里外,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走的很慢。

    穹頂如滿天繁星般的夜明珠依次熄滅,只有最遠處的石牆方向還殘著些光線,她提著裙襬,他提著鐵鏈,就這樣消失在夜色裡。

    幽暗的光線落在石壁上,把兩位傳奇神將的臉耀的陰晴不定,他們手裡握著的鐵鏈更是彷彿鍍上了一層巫族的毒液,令人心寒。

    陳長生站在石壁前,看著石壁上的畫像以前隱藏在石壁裡的陣法,思考推演片刻後,從劍鞘裡取出早已備好的事物,開始佈陣。

    時間緩慢地流逝,他做的特別專注,眉心不時皺起,卻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麼障礙還是體內傷勢發作帶來的痛楚。

    小黑龍習慣性地坐在滿地冰雪裡,抬著小臉看著石壁上的畫像,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漠然的眼神裡隱隱可以看到些悔意與惘然,只有當她望向陳長生的時候,那些負面情緒才會漸漸談去。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終於結束了佈陣,他仔細地檢查了兩遍,確實沒有遺漏與問題,才真正地鬆了口氣,從兩年多前,他從皇宮裡的地底來到此間之後,他對這兩道囚禁住黑龍的鐵鏈研究了很長時間,他可以說把自己平生學會的所有道法知識都施展了出來,這大半年裡更是得到了徐有容的很多幫助,他相信一定能夠生效。

    他取出光陰卷交到黑龍的手裡,然後看著她神情認真說道:「你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讓自己暫時昏迷不醒?」

    小黑龍睜圓眼睛看著他,心想這是什麼要求。

    陳長生本來還準備再說些什麼,但看著她的神情便知道她不可能答應自己,只好說道:「無論稍後發生什麼事情,你最好能夠忍住。」

    小黑龍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伸手準備把他擊倒,然而卻晚了。

    悄然無聲,彷彿柳樹的葉片割裂初春的微風。

    鋒利無雙的無垢劍,出鞘然後落下。

    陳長生的手腕上切開了一道細口,鮮血湧了出來。

    他的血明顯有些問題,泛著淡淡的金色,彷彿擁有無窮無盡的能量,聖潔無比,卻又給人一種極為妖異的感覺。

    他的聖光之血,裡面還有徐有容的天鳳真血。

    隨著他切開自己的手腕,鮮血遇到地底空間裡寒冷的風,一道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香味,以無法理解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這種香味很像是青草的味道,更像是青草上的露珠的味道,像初生的鮮果的味道,更像是鮮果剛剛成熟,卻被夜風吹了一宿後的味道。

    如果任由這種情況繼續,這股味道順著北新橋進入京都,只怕整座京都的人都會因此而瘋狂起來,就連天書陵裡的鳥都會狂飛而至。

    幸運或者說陳長生早有準備的是,他剛剛佈置好的陣法裡有徐有容當初在寒山用桐弓幫他隔絕血味的陣意,以他鮮血裡的聖光為基,能夠有效地將血味消除,再加上黑龍天然散發的極致幽寒,可以確保在這種味道自然淡化之前,應該不會飄出北新橋去。

    但有個問題。

    小黑龍就在他的身邊,就在陣法籠罩的範圍之內,一直在看著他做這些事情,那麼她自然也就聞到了這股味道。

    錚的一聲脆響!

    鐵鏈被繃的筆直如線,她的身體飄浮到了半空中,黑髮向著後方狂舞,黑色的衣裙同樣舞動著,美麗的臉上煞然無情,彷彿神魔一般。

    她妖異的豎瞳裡湧現出無數種情緒,複雜到了極點也衝突到了極點,那是至高階的生命對另一種至高階的神聖能量的天然親近,又是一位強者對真正永生的無盡渴望,更是生物本能裡的那種慾望。

    她居高臨下看著陳長生,貪婪卻又不安,渴望卻又悲傷,不停地掙扎著,直至最後,她終於漸漸變得平靜下來。

    平靜並不代表著安全。

    她雖然是高貴而強大的玄霜巨龍,但畢竟年齡還小,而且自幼便離開南海登陸,沒有受到過龍族的完整教育,所以她沒有學會如何控制自己的慾望,如何避免精神意志被這種慾望控制。

    她的神情很平靜,眼神卻很暴虐。

    她決定吃掉陳長生,因為他太好吃了。而且她有足夠的理由吃掉陳長生,就算星空降下天道意志來問她,她也可以毫無愧意。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我把初血都給了你,居然還和別的女人勾三搭四,為了實踐當初的誓言,我要一口生吞了你!」

    說完這句話,她的氣息以恐怖的速度提升,瞬間便突破了數境,直接來到了神聖領域,然後向著地面的陳長生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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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 22:09: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呼吸


    鮮血從陳長生的手腕裡落到鐵鏈上,發出嗤嗤的聲響,順著雕刻好的那些線條開始行走,向著鐵鏈深處侵蝕,停留在鐵鏈表面的血液,則是遇風而化,燃起幽藍的火焰,向著四周噴灑著無窮光與熱。

    這是鳳血的強大威力。

    刻在鐵鏈上與石壁上的那線條散發出明亮的光線,陣法緩緩啟動,一道很難形容的、彷彿春葉秋實般的氣息,出現在場間。

    那種氣息彷彿有著光陰的片段神力。

    這時,小黑龍來到了地面,黑髮狂舞,秀麗的容顏上滿是煞意,同樣狂舞的黑衣裡,隱隱可以看到冰屑如鑽石般灑落!

    這代表著她已經把氣息提至巔峰。

    這時候的她,已經站在了神聖領域裡。不要說陳長生,就算是薛醒川這樣的強大神將,單打獨鬥也不見得是她的對手。

    這時候陳長生的精神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細細的鐵鏈上,仿似對身周的其餘事物早已忘懷,也忘記了自己的血那種致命的誘惑力……但先前當小黑龍說到初血說到誓言說到女人的時候,他的左手顫抖了一下,這說明他其實一直是清醒的。他怎麼可能忘記天道對自己的命運詛咒,怎麼可能忘記餘人師兄當年在夜廟裡對自己的叮囑?

    他當然已經提前預備好了方案,來應對可能癲狂的小黑龍。

    兩聲極其沉悶的聲響從石壁上響起,彷彿有人在石壁深處擂響了戰鼓,又彷彿是從極其遙遠的夜空裡傳來了兩記雷鳴!

    石壁的畫面裡,那兩位傳奇握著鐵鏈的手裡忽然暴發出極其強烈的白色光線,最終變成兩團近乎凝結的白色光團,約莫雞蛋大小,這兩個白色光球順著鐵鏈迅速向前傳遞,瞬間便來到了那雙雪白的腳踝間。

    沒有誰能夠比這兩個白色光球的速度更快,即便是速度最快的徐有容和南客在這裡,也不可能避開,無限強化、重新踏入神聖領域後的小黑龍可以朝在南海,夜宿西洲,卻也不可能更快。

    這兩個白色光球的速度快的就像是閃電。

    因為這本來就是閃電。

    喀嚓!喀嚓!

    兩聲清楚至極的聲音在幽靜的地底空間裡暴開。

    小黑龍在陳長生的身後空中停了下來,狂舞的黑髮與黑衣間,到處都是白熾明亮的電光,美麗容顏上的煞意消失無蹤。

    她腳踝上那兩根細細的鐵鏈高速地顫抖著,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就像是狂風裡的細柳,隨時可能折斷。

    伴著一聲憤怒與痛苦的輕呼,她重重地摔到了地面上。

    她想要站起來,卻無法做到,被黑衣覆蓋的嬌小身軀依然微微顫抖著,看著很是詭異,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魅惑感。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通過鐵鏈進入她身軀的雷霆之力終於漸漸渙散,電光與雪屑同時消失不見。

    她艱難地坐了起來,小臉異常蒼白,豎瞳裡猶自殘留著悸意,看著陳長生的眼神已經不像先前那般瘋狂貪婪,卻帶著恨意。

    陳長生回頭望向她,唇角微翹,帶著笑意。

    他的臉色這時候也很蒼白,應該是為了啟動破禁制的陣法,先前流了太多血、消耗了太多神魂的緣故。他很清楚自己這樣做會加快傷勢的暴發速度,換句話說,他會比計算中更早死去,但他還是毫不猶豫這樣做了,因為這是很久以前他就答應過她的事情。

    臨死之前,他要把這些事情都做完,如此才能輕鬆地離去。

    「你的血是怎麼回事?比當初坐照自爆的時候,更要好聞……剛才我竟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心念。」小黑龍心有餘悸問道。

    陳長生指了指她腳踝上繫著的那兩根鐵鏈,意思很清楚,他知道王之策當年留下的陣法,會對她的某些方面構成強大的禁制。

    「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一聲,讓我也有些準備。」

    小黑龍看著他恨恨說道:「真是個壞人。」

    這時候陳長生手腕上的傷口已經癒合,徐有容加諸在他身上的聖光隔絕重新開始起效,鐵鏈上的那些血水也已經深入其間,或被陣法化作能量,再也不用擔心會激起小黑龍的凶性,或是引來別的強者。

    陳長生走到她身前,將數十顆自己當初請離宮教士煉製的丹藥全部塞進了她的嘴裡,然後輕撫她的後背助她消化藥力。

    小黑龍微微眯眼,似乎很喜歡被這樣輕撫。

    片刻後他醒過神來,想起莫雨曾經對徐有容說的話,才明白她是一個小姑娘,自己這樣抱著她確實有些不妥,趕緊鬆開了手。

    小黑龍睜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很是不悅。

    「當然我也沒有萬全的把握。」陳長生頓了頓,接著解釋先前她的疑問:「當初我冒險坐照,點燃體內的星輝雪原時,如果不是你救我,我早就已經死了,這條命既然是你給我的,我還給你也理所當然,如果說注定要被人吃掉,你大概是我唯一能接受的對象。」

    不知道是因為這段話還是最後的對象二字,小黑龍高興起來,很是喜悅,然後不知想到何事,雙頰有紅霞漸生。

    她低著頭不肯看他,低聲說道:「流氓。」

    陳長生怔住了,不明白為什麼她要罵自己,為什麼要生氣,想了想後取出一個箱子,擱到了她的身前,說道:「這是給你的。」

    小黑龍抬起頭來,看著那箱子,清亮的眸子裡滿是好奇。

    「是什麼?」

    她掀開箱子,美麗的小臉被一片光明照亮。

    箱子裡盡數都是珍奇的金銀珠寶。

    有白帝城賞賜給他的,有離宮給他的,有教樞處孝敬他的,有唐三十六給他玩的,有周陵裡的,什麼樣的寶貝都有。

    這是他全部財產的三分之一。

    當然,這是他去年冬天與徐有容切割清楚財產之後剩下的全部財產。

    他把三分之一留給了落落,三分之一留給了師兄,還剩下三分之一是留給小黑龍的,他以為這是對自己最好的三個人。

    看著箱子裡的珍寶,小黑龍的眼睛變得越來越明亮。

    「喜歡嗎?」陳長生看著她,有些緊張,帶著希冀。

    她低著頭,輕輕地嗯了聲。

    哪有不喜歡金銀財寶的龍族,更何況她被囚禁在地底數百年,就是靠皇宮裡的那些大人物承諾給的金銀財寶才能熬下來。

    而且這是他專門留給她的。

    她抬起頭來,望向陳長生認真地說道:「你知道嗎?我離開南海的家鄉來到你們人族的地方,已經很多年了,但只有認識你之後,才過了些開心的日子,所以我真的很感謝你。」

    陳長生想著她的經歷,想著自己的一生,自然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

    「我最開心的那段日子,就是化作遊魂,跟著你離開京都,一直到漢秋城,看了很多風景,吃了很多好吃的東西。」

    「周園裡的風景也不錯。」

    「我不喜歡周園。」

    「為什麼?」

    「因為父王就死在裡面。」

    陳長生沉默無語。

    小黑龍看著他冷笑說道:「而且在周園裡面,你和那個女人卿卿我我,早就忘了我是誰,我有什麼好高興的?」

    陳長生有些無奈,說道:「我當時並不知道她是徐有容,而且……在我心裡,你是值得尊敬的前輩。」

    小黑龍不理,恨聲說道:「反正你就是個負心薄倖的傢伙。」

    陳長生心想負心之說從何而來?忽想著先前小黑龍準備吃掉自己之前說的那句話,心想如果真是如此,用這種單方面的誓詞來約束對方的行為,實在是有些不可理喻或者說孩子氣吧。

    他年齡不大,但向來沉穩平靜,自然不會與她幼稚地爭吵。

    然而她見他沉默不語,更加惱火起來,張嘴便向他的臉上吹了一口氣。

    她是玄霜巨龍,吹的氣便是龍息。

    龍息落下,按道理來說,陳長生應該會像前幾次那般,瞬間被凍成冰塊,她本也是這般想的,準備把他好生收拾整治一番,然而卻忘了,以往她都是用玄霜巨龍的本像與陳長生見面,這時候她則已經化形成了人類小姑娘,不說別的實力境界,至少無法再噴出龍息。

    她這時候的龍息,就是一口氣,這口氣息如蘭一般,幽香莫名,沒有半點威力,就這樣吹到了陳長生的臉上。

    說來也奇怪,陳長生的身體被她用龍血完美洗髓後,普通兵器都無法傷到他,她的這口氣息明明沒有任何威力,但他的臉卻紅了起來。

    小黑龍怔住了,然後有些傻傻地向著他的臉又吹了一口氣。

    陳長生的臉越來越紅,尤其是耳根,就像他的命星一般,通紅一片。

    小黑龍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下一刻才想明白自己在做什麼,頓時有無數羞意湧上心頭,小臉瞬間紅艷無比。

    她覺得自己的臉很燙,就連身體也熱了起來。

    她忘記了自己是玄霜巨龍,只需要一動念,就連火山都能凍凝。

    火山能夠被凍凝,霜雪能夠被融化,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熱的軟了起來,有些無力支撐,緩緩向前,靠在了陳長生的懷裡。

    她的呼吸就像是冰川裡的拂著雪蓮的風,在他的耳畔輕輕地穿行著。

    陳長生的身體彷彿被凍住一般,不敢有任何動作,忽然間覺得有些微濕。

    那是她吐出丁香般的舌尖,在他的耳垂上舔了一下。

    「味道真香。」她靠在他的肩頭,輕聲說道:「如果你真要死,就讓我吃掉,死在我的肚子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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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雛鳳之鳴清而已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可能很久,可能很短,陳長生醒過神來,逃也似的向著遠處掠去。

    小黑龍看著消失在夜色里的他的背影,眉眼間流露出一抹煞意,尤其是豎瞳里的情緒變得異常寒冷。

    王之策留在石壁上的禁制,讓她無法回複真正的境界實力,但如果她願意,依然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陳長生抓回來一口吃掉,不然她怎麼可能成為皇宮里所有人不敢提及的所謂“忌諱”。

    但她沒有這樣做,豎瞳里的怒意漸漸消散,剩下的只是孤單委屈和倔強。

    她很清楚,陳長生之所以要逃,並不是真地怕被自己吃掉,而是要逃避別的一些東西。

    沒有小黑龍的幫助,陳長生沒有辦法通過那面池塘回到地面,他選擇的道路是當初第一次誤入地底時的路線。當他推開那扇沈重的石門,回到那座已經很久不見的冷宮後,望向遠處的未央宮,難免生出了一些感慨。

    當初莫雨動用兩心通的神通,借用皇宮里的陣法,把他從未央宮困入這里時,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他真的有勇氣進入地底去直面傳說中的“忌諱”,從而覓到了一線生機,同樣,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個“忌諱”是個表面暴烈冷酷、實際上卻有些天真懵懂的龍族小姑娘,而他居然和這個小姑娘之間有了如此多的聯系與故事。

    站在黑龍潭畔的秋樹里,看著這座著名的桐宮陣,他若有所思。他通讀道藏,對陣法也頗有研究,雖然及不上徐有容和茍寒食的水準,放在世間修道者里也算得上是佼佼者,所以當初被困在這里時才能發現這座陣法的生門在寒潭深處。

    為了解除王之策布下的禁制,他準備了很長時間,加上徐有容的幫助,他相信最多只需要十年時間,那兩道鐵鏈便會逐漸被侵蝕失效,小黑龍能夠重獲自然,如果她同時修行他留在地底的那本光陰卷抄本,時間甚至還能再縮短一些。

    只是,那個時候他應該已經不在了。

    千載歲月,白雲悠悠,物是人非,亭亭如蓋,便是如此。

    可終究還是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

    南溪齋有件神器與這座冷宮里的著名陣法名字相同,都叫做桐宮。

    桐宮在她的手里。

    她這時候應該正在皇宮里,距離自己沒有多遠。

    陳長生繞過潭邊,順著一條石道走出桐宮的後門,來到一片樹林中,望向遠方那片宮殿群。

    他不喜歡孤單地死去,但他不想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被她看見。

    他準備稍後去周園,那里沒有人,沒有人能進。

    在這之前他還要做一些事情。

    樹林前方響起一陣細細索索的聲音,正在變黃但青意猶盛的樹葉落下來數片。

    黑羊從樹林里走了出來,看著陳長生微微歪頭,似乎有些疑惑,為什麼今天你會出現在這里而不是在池塘邊。

    陳長生對黑羊長揖及地,很認真地行了一個大禮,說道:“多謝你這兩年的照顧。”

    黑羊回首,望向遠處宮殿群里的某一處。

    陳長生明白它的意思,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去那里。”

    黑羊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他,幽暗的眼眸仿佛最深的夜色。

    “我這輩子都活的認真,或者說很死板,因為希望這樣能夠多活幾年,現在確認沒辦法多活幾年,仔細想來,最大的遺憾卻是自己從來沒有放肆地活過,我修的是順心意,其實又哪里真的順過心意呢?”

    自從確認自己的死期後,陳長生沒有向任何人流露過自己的真實想法,這時候卻向這只黑羊表明了心意。

    “所以在死之前,我決定去做一件自己很想做的事情,如果能夠成功,我想自己應該會很高興。”

    ……

    殺東殺西殺東西,原來不過是一個殺字。

    把所有反對您的人全部殺光,那麼自然就沒有反對您的人了,把敢於違逆您意志的天地殺伐顛倒,這天地自然也要臣服於您的意志之下,只是如果天地人盡皆順服之後呢?天地之外又該如何?人心又如何?

    聽完聖后娘娘的話後,徐有容安靜了很長時間。

    這是娘娘的霸氣宣告,也是娘娘對她這個唯一的繼承者的教誨。

    她需要思考一下,同時,她也在默默地進行著推演計算。

    當初她對陳長生說自己要進皇宮去找娘娘求情的時候,陳長生便說過這沒有任何意義。

    現在看著聖后娘娘的冷漠態度,似乎真是如此。

    其實這是誰事先都應該能想到的結果。

    但她還是來了皇宮。

    為了盡人事聽天命?只是希望能夠替陳長生乞求到十數日安靜的遺世時光?

    不,她是道門中人,卻自有鋒芒,不修無為。

    從離開寒山到昨天夜里,她一直在推演計算,纖細的指尖沒有離開過命星盤。

    她試圖看到天道,想要拔開命運的迷霧,看到真正的前路,但無數次推演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要讓陳長生從命運的困局里擺脫出來,唯一的那抹近乎虛無縹緲的命運細線,另一頭都是連在娘娘的身上。

    按常理來看,陳長生受到的天道之罰,本就是娘娘當初獻祭星空時的誓言在生效,最想他死的人也是娘娘,那麼想要解開那根命運的線條,當然應該要著落在娘娘身上。

    但她知道命運隱隱顯現出來的意思並非如此。

    看山是山,不是山,還是山……山終究都是山,意味卻不同。

    所以她才會離開國教學院來到皇宮。

    她堅信此行一定會帶出一些變化,然而,從白天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變化卻始終沒有發生。

    瓷杯依然在指尖轉動著,從白天到黑夜仿佛沒有停過,就像溪上的水車,就像時間本身。

    “推演之術,最終便是窮其變,然而天道不可言不可數,如何能算?”

    聖后忽然把瓷杯擱到了桌上,看了她一眼,這一眼仿佛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已經看穿。

    徐有容沈默了會兒,應道:“雖不能真實觸及,但總能接近一些。”

    聖後說道:“你現在連人心都還算不清楚,又談何接近天道?”

    徐有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因為她隱隱感覺到,自己等待的變化已經發生了,然而……那變化卻不是自己想要的。

    “你在國教學院布下劍陣,再請離宮派人相助,然後你來皇宮見我,以為這樣就能把他隔絕在世界之外,把我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然後等著天道自然運轉,試圖覓到一絲變化,然而你算來算去,卻算漏了一件事情。”

    聖後看著她平靜說道:“你忘記了他自己也在算。”

    徐有容知道自己錯了。

    如果陳長生自己離開國教學院怎麼辦?她不在場,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他的離去。

    娘娘召她進宮,就是要給陳長生創造這樣的機會。

    換句話說,當她在試圖替陳長生選擇一條可能的出路時,娘娘早就已經清楚陳長生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娘娘,你這麼了解他,就因為你們是母子嗎?”徐有容看著她,聲音變得有些清冷。

    聖后說道:“到這時候還沒有忘記時刻提起此事試圖動我心弦一瞬,你這孩子倒也執著。”

    徐有容美麗的臉上顯現出倔強的神情,說道:“但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當然不是事實。”聖后的聲音仿佛金玉一般沈著:“我了解他,只是因為我了解過他。”

    她站起身來,再一次走到窗畔,向宮殿外的遠處望去。

    暮時的晚雲已經變成了滿天繁星,她的聲音也比白天的時候更加淡漠,甚至顯得有些寒冷。

    “凡夫俗子眼中,所謂聖人能知萬物,卻不知,越過那道門檻之後,依然還在紅塵之中,聖人之所以不會犯錯,是因為聖人不能犯錯,一旦有錯,便會紅塵覆身,再難解脫。”

    這些字句伴著清冷的聲音,落在了徐有容的耳中以及心上。

    “天道、命運這種東西,我未曾畏懼過。它把你我當作牛馬,我便把它當作牛馬,拿韁繩套著,拿重犁掛著,用它開疆辟土,用它風調雨順,然而現在想來,我對天道命運有利用之心,便是承認它有用,承認它有超過我自身能力的強大之處。而這便是我當年犯下的最大錯誤,一朝如此論斷,神魂之間便有塵埃,再也無法洗去。”

    聖后轉過身來,看著徐有容說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論及天道的緣故,她的神情很肅穆,完美的容顏里多了很多神聖的意味。

    徐有容很清楚這也是教誨,而且大概是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沒有人聽過的真義。

    自童年到現在,這樣的場面發生過很多次,她早已習慣,此時卻不然。

    因為娘娘說的是至玄至高至妙的天道,談的是對天道極為不恭的內容。

    而且她隱約明白娘娘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

    “將來總有一天,你會變得像我一樣強大,我希望你能更強大,所以我不會允許你犯下和我相同的錯誤。”

    聖后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若天道在前,當斬殺之,若情絲在前,更應斬去。”

    徐有容聽著最後這句話,證明了自己的猜想,身體微寒。

    “你是我的繼承者。”

    聖后走到她的身前,居高臨下看著她,平靜說道:“任何會壞你大道之人之事,我都會斬殺之。”

    徐有容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往常明亮無比的眼眸里多了一抹黯然的意味。

    “秋山我很喜歡,但你不接受他,這我很喜歡。”

    “你喜歡陳長生,雖然他有很多值得喜歡的地方,但我還是不喜歡。”

    “你的生命,不應該浪費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

    “所以你越在意陳長生,我越要殺他。”

    徐有容沈默了很長時間。

    她的臉變得越來越白,直到最後仿佛雪一般,再看不到任何別的顏色。

    她的眼睛卻逐漸回複了明亮,仿佛霧靄過後、重新迎來晨光的山林。

    然後,雪原里仿佛生出了一株臘梅,多了一抹紅色,漸漸梅叢盛開,她的臉變得越來越紅。

    嗡的一聲響,大殿里狂風呼嘯,兩道十余丈的潔白雙翼在她身後展開!

    她飛到了空中,散發出極為熾烈的光線,還有一道神聖而強大的氣息。

    她燃燒著體內的天鳳真血,把境界提到了最巔峰的狀態,甚至可以說是超越了本身能夠承受的範圍上限。

    她是國教聖女,代表著聖潔與光明,挾著無數星空賜予的神聖力量。

    她現在還只是通幽巔峰境界,當然沒有真的進入神聖領域,但這種狀態下的她,已經有了些許神聖領域的特征與意味,與逍遙榜前列的高手都有一戰之力,甚至八方風雨這等級數的強者想要完全鎮壓住她,也需要些時間和手段。

    她沒有想過能夠威脅到聖后娘娘,只想爭取一些時間,來破掉這個不知道是天道還是人心織成的局。

    哪怕只能綻放一點光明,若能照亮大周皇宮,或者也能照亮京都,讓離宮看見。

    然而就在下一刻,宮殿里的風便停止了。

    那些四散的聖潔光線消失無蹤。

    她身後那對潔白的羽翼無力地垂落了下來。

    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是聖后娘娘的手。

    那只手看上去很秀氣,這時候卻顯得無比可怕。

    聖后的身形並不如何高大,伸出手臂,卻把徐有容舉在了空中。

    一道百余丈的黑色羽翼在她的身後展開,破開了闊大的宮殿兩側,在夜色下緩緩地起伏。

    這畫面顯得異常妖異,卻又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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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3 21:40: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向死而生(上)


    夜風輕拂,來自於無比巨大的黑色雙翼,拂散所有神聖與光線,隔絕所有視線與感知,代表著最純粹的幽暗與強大。

    “雛鳳清於老鳳聲……那終究是將來的事情。”

    聖后看著手中的徐有容,面無表情說道。

    沒有任何人能夠進入這片夜色,除了她允許的人,比如那一抹紅。

    莫雨低著頭跪在殿外,不敢向里面看一眼。

    “把她送回聖女峰,確認陳長生死後再放開她。”

    聽到聖后娘娘的聲音,莫雨這才敢擡起頭來,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

    青竹小車備好,黑羊不知從何處踱了回來。

    聖后看了黑羊一眼,沈默片刻後點了點頭。

    車輪碾壓著青石板,向著皇宮外的夜色緩慢駛去。

    莫雨坐在座位上,看著懷中昏睡的徐有容,忽然覺得有些難過。

    她是替徐有容難過,也是替陳長生難過。

    陳長生看來是死定了。

    其實,她也有些難過。

    她已經很久沒有去國教學院了,沒有見陳長生了,而且她沒有任何立場與道理去,就算陳長生死了,她都沒有理由難過,想到這里,她就愈發地難過起來。

    青竹小車看似緩慢,實則無比迅疾,而且帶著某種難以形容的詭異之處,夜色里的街上行人雖少,但有很多正在搜捕陳長生、想要保護陳長生的騎兵與強者,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輛車。

    沒有用多長時間,青竹小車便通過南門離開了京都,駛上了通往聖女峰的官道。

    幾乎就在離開京都的同時,徐有容睜開了眼睛。

    不是她隱藏著什麼後手,而是聖后娘娘的意志。

    她睜開了眼睛,卻做不了任何動作,就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因為在她如瀑般的黑髮里,斜斜地、看似很隨意地插著一根簪子。

    或者說那是一根木釵。

    百器榜第三,木劍小鳳。

    徐有容不能動,但可以說話。

    不過她這時候明顯沒有說話的心情,只是靜靜地看著車頂,不知道視線穿過去後,會落在星空里的哪一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他的命不好,能有什麼辦法。”莫雨看著她憐惜說道。

    徐有容收回視線,看著她說道:“我不覺得他會死。”

    莫雨自然知道陳長生現在的身體狀況,心想就算教宗陛下能保住他不被娘娘殺死,他又能多活幾日?

    徐有容仿佛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平靜說道:“那終究是他自己的命運,就應該按照他的想法去運行,我想把他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來,他卻偏要回去,天道要他去死,他偏向著死處去活。”

    “向著死處去活?”

    “你還記得汗青神將當年嗎?”

    “記得。”

    “太宗陛下說過,向死而生者,很難死。”

    ……

    陳長生沒有考慮過生死的問題,他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離開了皇宮,來到了一處非常隱秘的地方,或者說很普通的地方。

    天書陵外的李子園客棧。

    當初他在這裡住過不短的一段時間,在這裡真正結識了唐三十六。

    這座客棧對他來說很有意義,是他京都生活的開始,現在他回到這裡,首先是考慮到沒有人會想到他會來這裡,再就是他也想讓自己京都生活的最後這個片段,也從這裡開始。

    他並不知道就在他離開皇宮後不久,一輛青竹小車駛出了皇宮,徐有容就在那輛車裡。

    他也不知道這時候師兄余人就在河對面的天書陵裡借著星光讀書。

    在這個夜晚,他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個人,都曾經與他距離很近,只是當時的他並不知道,他的心思與精神都在自己的身體上、隨身的丹藥法器上、識海裡的各種功法、以及鞘中的無數把劍上。

    他坐在小院的樹下,在星光下對自己的修道情況開始進行梳理。

    因為經脈盡碎的緣故,他現在的真元輸出比兩年前還要微弱,甚至連普通的坐照境都不如,但散布在他血肉裡的星輝就像山川裡的積雪一般,看似東一片西一片,實則總數極大。而且他在寒山破境聚星雖然出了問題,但不能說完全失敗,從表面上看他的境界還停留在通幽境巔峰,可如果他不在意經脈再次破碎危及生命,他可以在很短的時間裡,凝結星光為領域。

    換句話說,如果不要命,他可以是短時間的、真元數量極多的、聚星初境強者。

    他還會無數種劍法、身法、道法。

    進入通幽上境之後,他遇見的對手大部分都已經是聚星境的強者,當初曾經幫助他很多次的簡化版耶識步,已經沒有太大意義,步法帶來的速度加成與他自身的速度比較起來,幅度非常少。同樣,像百花劍和七星劍這樣的普通劍法,或者在同階對戰裡偶爾還會起到些作用,但在今夜的戰鬥裡也沒有用處,可以去除。

    他靜心明意,去除了那些雜而不精的劍法與道法,只在識海裡留下最堅硬、最鋒利、最強大的手段。鐘山風雨劍、國教真劍、倒山棍、臨光劍、汶水三式、燎天劍、破軍劍……以及蘇離教他的那三劍。

    燃劍、慧劍、笨劍。

    這就是陳長生現在最強大的手段。

    對真正的劍道高人而言,劍法本身或者沒有高低,但一定是有大小的。

    陳長生最擅長的這些劍法都是大劍,尤其是蘇離教他的這三劍,無論如何機變,氣象都極大。

    大劍或者說大招對神識真元的損耗極大,陳長生的神識極為穩定強大,真元數量亦多,但輸出一直是個問題,所以他不耐久戰,在過往的很多場戰鬥裡,他都會爭取在最短的時間裡結束,只有像大朝試最後一場對戰以及潯陽城前後那段亂戰時,迫於無奈才會讓自己陷入苦戰的局面,而事實上也戰的極苦,好些次都險些敗在對手的劍下。

    今夜他重傷未愈,強行調動真元出手,更加不能進入這種局面,必須一擊得手。

    他睜開眼睛,望向夜空里的繁星,開始推演計算。

    那個人出身並不貧寒,生母乃是前禮部侍郎的小妾,童年也沒有什麼不堪入耳的慘痛經歷,不缺衣少食,也沒有嫡母羞辱,科舉雖然談不上特別順利,但也不算特別,那個人的性情非常冷酷殘暴,實力非常恐怖,神識格外強大,仿佛集結了千萬人的怨念與無邊的痛苦,他曾經體驗過,確實非普通人能夠抵禦……

    無數的資料、信息出現在他的識海里,就像夜空里的星星,繁不勝數,看似潦亂地湊在一起,根本無法從中分析出有用的東西,然而星辰之間自有聯系,無數道無形的線條構織成一片星圖,其中自然隱藏著真義。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起身向李子園客棧外走去。

    無垢劍依然靜靜地躺在藏鋒劍鞘裡,但他已經出劍。

    ……

    青竹小車沿著官道向南而去,車前的黑羊應該不清楚京都裡的這些風雲激蕩,只是在皇宮裡呆的時間太久了,想要出去逛逛,它看著道旁的秋樹不覺得新鮮,對草上那些剛剛成形的露珠卻有些興趣,這般走走停停,看似不快,然而離開皇宮不過一盞茶的時間,車便已經過了崤山,按時間算或者過午的時候便能到聖女峰。

    天海聖后的視線順著崤山向東而行,來到山勢盡處那片平原上,平原中央有座大城,城墻極為厚實高大,單從視覺上來看,甚至要比京都城更加巍峨壯觀,正是天下名都洛陽。

    在洛陽城位置最好的長樂坊里有座占地面積極為誇張、奢華到難以想象程度的王府,相王、泰王……好幾位她名義上的兒子還有幾個孫輩正在那里抱著歌姬放浪形骸,她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專門做給自己或者那些屬官們看的,也並不在乎。

    她收回視線望向京都,看到了離宮里正在澆水的老人,看到了莊園裡的親人,看到了小桔園沒有燃盡的蠟燭,看到了北新橋底的雪,看到了北兵司胡同里的那株海棠樹,看到了向著那處而去的舉著傘的年輕人。

    她站在甘露臺上,整個世界都在她的腳下,在她的眼中,就是沒有看見那個人。

    十餘年前,她以為那個人死了,沒有想到對方卻活了下來。從確認這個事實的那一天開始,她和教宗之間便出現了一道裂縫,除了他們二人之外的整個世界對此都毫無察覺,京都的風雨如這十餘年裡一樣溫馴,可是終究不是以前了。

    她很清楚那個人讓陳長生來到京都就是想故意走漏消息,就是要讓自己和教宗之間彼此疑忌,但她只能接受,因為時光無法回溯,當年在國教學院那件事情畢竟發生了,教宗不可能相信她對此沒有意見。

    從在百草園第一次相見開始,她就不喜歡那個人,甚至可以說厭憎,也不如何看重他,直到知道原來他不僅僅商行舟,也是計道人,她才開始正視他,當初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終於有了答案。

    商行舟這個名字代表著國教正統與反對她的那些故人。

    計道人這個名字,代表的是太宗皇帝的意志,或者說遺志。

    這才是真正令她警惕起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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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4 22:32: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向死而生(下)


    無數年了,她見過很多英雄豪傑,意氣風發的、溫文爾雅的、心懷天下的、悲天憫人的,見過無數天才強者,唯我獨尊的、和光同塵的,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這些人里,只有那個男人讓她感到過畏懼,哪怕她現在已經追上對方的境界,哪怕她現在提起那個男人時經常流露出嘲諷與不屑的神情,但她必須承認,直到今天,那個人的名字依然能夠讓她感到一絲凜意。

    或者是因為當初面對那個男人的時候,她只是一個天真活潑可愛完全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而他則是高高在上的世間最強者、還活著卻已經註定會在青史上成為千古一帝的君父?

    “太宗陛下,你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了,還是不肯安息嗎?”

    她舉頭望星空,看著很多年前最亮的那顆明星曾經存在的位置,沈默很長時間後皺了皺眉頭。

    ……

    初秋的這個夜晚真的很漫長,很容易讓人想起故人。

    天海聖后想起太宗皇帝的時候,周通也在想著那位曾經的國教學院院長商行舟。

    周通是一個純粹的惡人,他享受敵人甚至是朋友的痛苦,雖然除了薛醒川,他沒有什麼真正的朋友,這並不意味著他很瘋癲、腦子有問題,相反他比絕大多數世人更加清醒而理智,而這才是真正的惡。

    想要繼續這樣美好的人生,他需要保有自己的地位,就要保證聖后娘娘的皇位不可動搖。

    現在看來,最有可能動搖娘娘皇位的人,當然就是陳長生。

    或者用不了很多天,他便會死了,但周通不會冒險,就這樣沈默地等下去。

    這是商行舟、皇族等無數大勢力出的一道題,他覺得自己已經找到解答這道題的方法,但首先他得找到這道題。

    在思考如何破題的過程里,他對商行舟的佩服越來越深,最後甚至感到了敬畏。

    這個世界是強者的世界,一人可以掌握一方風雨,一聖可撼動八方天地。

    商行舟是當之無愧的強者,國教正統的大高手,雖然名聲不顯,不入風雨之列,但任誰都清楚,他肯定早就已經踏入神聖領域,境界實力高深莫測,但他真正令周通感到敬畏的,卻是他的深謀遠慮。

    他在西寧鎮舊廟養了陳長生十五年,什麼都沒有教,直接把他送到京都,然後給教宗寫了一封信。

    他還活著,這本應是當年教宗對他的恩情,現在卻成為了他的武器,至於國教正統的同門之情,自然也是武器。而梅里砂作為國教舊派的代表人物,一心要助皇族重奪皇位的老人,他或者很早就知道了陳長生的身份,所以才會如此急著、甚至有些像揠苗助長一般幫助陳長生成長,只用了短短兩年時間便成為了國教的繼承者。

    如此一來,當聖后要殺陳長生的時候,國教必然要護著陳長生,本來就不怎麼牢固的聯盟自然就要崩裂,聖后失去了最大的支持者,陳氏皇族自然複位有望!

    只是把陳長生送入京都這麼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便破了大周王朝近二十年的平靜!

    都說聖人以天下為棋盤,落子無悔,商行舟此人卻是敢把聖人作為棋子,把國教傳承用作手段,至於感情、經歷、人心這些東西更是被他信手拈來,隨手可棄,真是了不起的陰謀家!

    這些當然是周通自己推想出來的,因為他也是陰謀家。

    他對商行舟越是佩服,越是後悔,後悔沒有早些直接把陳長生殺死。

    “我要的不是過程,是結果。”

    他站在石階上,看著跪在院子里的下屬們,微笑說道:“你們怎麼分析判斷,我都不在乎,我要看著他死掉。”

    他不是變態,所以無論是行刑還是淩虐大臣的時候,並不會刻意扮演文靜儒雅,或者在唇角掛著微羞的笑。當他發笑的時候,一般都是覺得事情的發展很無語,無語到只能苦笑,就像此時。

    “那是一個活人,而且是個名人,最關鍵的是,他還是個病人……結果,你們居然找不到他在哪里?”

    周通看著院子里的下屬們,沒有把所有的話都說完。

    只有他知道陳長生是一個要死了的人。

    無論名人還是病人還是要死的人,歸根結底,都是很好找到的人。

    清吏司擁有數千名暗諜與數量更多的眼線,結果用了半夜時間都沒辦法找到這個人。

    這讓周通實在忍不住有些想要發笑。

    看著大人臉上的微笑,院子里的清吏司官員沒有一個感到輕鬆,更沒有人不長眼地試圖陪著一同笑,官員們的臉色很是蒼白,黑色的帽子無法遮住自天而落的星光,顯得格外慘淡。

    周通看著跪在最前面那名官員,斂了笑容,平靜說道:“朝廷給你的俸祿最高,我對你的期望自然也最高。”

    這名官員乃是清吏司里專職情報的大員,平時在各部衙門與國教諸殿里出入無禁,深受敬畏,但這時候被頂頭上司這般淡淡地提到名字,他的身體卻忍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

    期望高,失望自然也大,他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不然周通大人一定會用別的方法讓自己記住今天夜里的挫敗。

    只聽得咯崩一聲脆響,那是手指折斷的聲音!

    他硬生生地折斷了自己左手的尾指,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隱現痛意,說話的聲音也顫抖起來。

    “卑職無能,請大人再給我半個時辰的時間,我一定能找到那人!”

    周通看著這名官員,神情沒有任何變化。程俊在旁邊則是皺了皺眉頭,在他看來,只是折斷一根尾指,實在是談不上決心,如果是他在緹騎的直接下屬,他絕對會要求對方砍掉自己一只手臂。

    在程俊看來,這根斷指顯得周通大人太過仁慈,但在院子里的清吏司官員們看來,這已經是非常明確而恐怖的警告,官員散出小院,帶著各自的部屬,再次在京都的夜色里開始搜尋,動作與氣氛較諸先前要變得更加迅疾與緊張。

    “用了半夜的時間都沒有找到任何線索,說明對方有遮掩自己蹤跡的能力……畢竟那是未來的教宗。”

    程俊隨著周通回到室內,很恭謹地替他斟了一杯茶,壓低聲音說道:“依我看來,與其這樣漫無目的地找,還不如先弄清楚他離開國教學院之後要去哪里,然後我們提前去那里設局。”

    北兵馬司胡同這座小院里備著無數名貴的茶葉,但周通向來只飲一種,那就是產自天南的大紅袍。

    這時候壺中沏的也正是大紅袍,時間稍嫌有些不夠,倒入杯中的茶湯顏色淡了些。

    周通看著茶杯里微漾的茶色,說道:“如果能夠猜到他要去哪里,離宮現在也不會著急成這樣。”

    程俊臉上流露出一抹陰險的笑容,說道:“那我們就逼他現身好了。”

    周通的視線依然落在茶杯里,仿佛只要看得久了,便能把杯里的茶湯顏色看濃一般。

    聽著程俊的話,他的神情不變,淡淡喔了一聲,問道:“怎麼逼?”

    作為正統八虎里最囂張的一員,程俊的方法永遠是那樣的簡單粗暴。

    “就算他想要遠離京都里的這場風雨,但他總有在意的人。”程俊咬牙說道:“我們去把國教學院的學生抓幾個,把百花巷里的攤販抓幾個,砍了手腳扔到朱雀街上,我就不相信他會收不到風聲。”

    周通忽然笑了起來,仿佛是因為杯中的茶湯顏色真的濃了幾分。

    濃郁香馥的大紅袍,看著就像是血。

    血腥而粗暴,並不代表沒有效果。周通向門外望了一眼,自有下屬官員會意向夜色里潛去,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個聽上去有些瘋狂的主意,便會傳遍整座京都,也會傳到陳長生的耳朵里。

    “你有沒有想過,這代表著與離宮正式開戰?當初陳長生來我這裡要人的時候,國教的騎兵可是把我這裡包圍了。”

    周通看著程俊微笑問道,笑容里有著極深的意味。

    程俊知道對方想要知道自己的堅定程度。

    他想得很清楚,自己就像周通一樣,如果聖后娘娘失勢,肯定是死路一條。

    所以他今夜才會親自來到北兵馬司胡同,不顧平日里的警惕,把所有的緹騎都交給了清吏司指揮。

    他看著周通,保持著謙卑的姿態,卻有著壯烈的感覺尖聲說道:“已然你死我活,不能再讓一步!”

    ……

    誰都想不到,陳長生這時候已經回到了國教學院,更準確地說,他是回到了國教學院外的那條巷子里。

    清吏司剛剛擬定的那個血腥方案,他並不知曉。

    他來到百花巷,不是為了防止周通發瘋後會對國教學院的學生以及周遭的攤販下毒手,而是另有事做。

    他站在百花巷的陰影里,看著那些時隱時現的身影朝廷的以及離宮的最後視線落在街口那輛馬車上。

    去年秋天的時候,天海家與國教新派為了打壓國教學院,通過諸院演武的提案,派出了很多高手前來挑戰,那是一段很有趣的故事,在那個時候,他便注意到了街口的這輛馬車。

    每次對戰的時候,那輛馬車便一定會出現。

    這輛馬車並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它來自清吏司。

    僅僅知道是不夠的,折袖專門查過這輛馬車,查到的那些信息,現在都在他的腦海里。

    ……

    北兵馬司胡同並不窄,實際上是一條直街,可以容納兩輛馬車並行。清吏司衙門的地方也很大,除了陰森的大獄之外還有無數幢建築,那個著名的海棠花開的小院在最深處,從衙門外到這里需要很長的時間,經過無數道檢查。

    那輛從國教學院回來的馬車,直接駛入了衙門,順著里面鋪滿石子的道路,通過檢查繼續前行,那些兇猛可怕的三頭黑犬沒有表現出來任何異樣,終於來到了小院的外面。

    夜色深沈,京都卻有很多人都無法入睡,小院里的人也是如此。

    周通和程俊正在對坐飲茶,不知道此時的他們能不能品出茶中的真滋味來。

    隨著院外的通報聲一聲聲傳來,程俊的精神有些振作。

    這輛馬車帶回來的是國教學院的最新情況,他很關心這點。

    院門被推開,腳步聲響起,然後停止,想必官員已經停步,正站在小院的地面上。

    程俊回首向庭院里望了一眼,發現那名官員微低著頭,沒有主動匯報的意思,不由微微皺眉。

    作為朝廷重臣,他名聲極為糟糕,但能力其實不錯,禦下極嚴,如果是緹騎將士向他匯報公務卻是如此懶怠,他肯定早就把手里的茶杯擲了過去,還不準對方躲開……

    但這里是北兵司胡同,不是他的地盤。他看似粗豪暴酷,實際上很聰明,絕對不會當著周通大人的面去管教他的下屬,就像先前,他覺得那名清吏司官員折斷尾指的懲罰太過輕鬆也一言不發,他這時候也保持著平靜。

    但下一刻他再也無法保持平靜。

    因為庭院里的那名官員擡起了頭。

    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

    程俊震驚地站起身來。

    周通轉身望向庭院里,眼瞳微縮,寒意驟生。

    陳長生。

    來人是陳長生。

    整個京都都在找他,找了他一夜時間,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行蹤。

    清吏司的刺客與殺手正在到處找他,結果他卻出現在清吏司里!

    他想做什麼?

    周通靜靜看著庭院里的年輕人,沒有言語,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

    茶杯里的大紅袍已經泡的有些過久,湯色濃的像血一般刺眼。

    陳長生靜靜看著他,右手上提,於腰畔的秋風里握住了劍柄。

    在這個漫長的秋夜里,周通一直在找他,想要殺死他。

    殊不知,他也在找周通,想要殺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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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5 22:56:46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aeolian 於 2015-9-6 23:27 編輯

第一百一十四章 殺周(第一季之上)


  陳長生站在庭院裡,看著屋裡的那兩個人。他與周通只見過數面,並不熟悉,另外那個人他更是不認識,但在深夜能夠與周通對坐飲茶的人不多,他大概能夠猜到那人是什麼身份,那麼便有去死的道理。

  他是來殺周通的,因為他要死了。

  在死之前,總要做些事情,做些順從自己心意的事情,這可以稱之為最後的瘋狂,也可以說是落幕前放個煙花。

  他是國教的繼承者,主動或被動地擁有了很多敵人和對手,但真沒有太多人是他想要殺的,他沒有仇人。京都裡沒有魔族,梁笑曉自殺了,莊換羽自殺了,那麼便只剩下周通。

  折袖在周獄裡被囚禁過很長時間,被折磨的慘不忍睹,當時在車上看到他身上的傷口時,他就暗自下了決心,一定要殺死周通。

  國教學院的人們都知道,折袖留在京都,也是想做這件事情。陳長生決定替他把這件事情做了,因為周通當初折磨折袖,就是因為他和國教學院的關係。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殺死周通的理由,但不需要再提,終究不過是一個想字。

  陳長生就是想讓周通這樣的人去死。

  這個世界上,有無數人想讓周通去死,已經想了很多年,但只是想想,沒有多少人敢來做這件事。

  陳長生敢。

  他按照折袖事先做好的計畫,潛入那輛馬車底順利地通過數道檢查,憑藉自身的特殊體質瞞過那些陰森可怖的三頭犬,沒有觸動周獄裡的陣法,終於成功地來到這座小院,來到周通的身前。但他能夠殺死對方嗎?

  周通的可怕不僅在於他的性情與手段,這些年他不知道抄了多少家王公府邸,得了多少功法秘笈,境界早入聚星上境,甚至有傳言說他已經修至聚星巔峰,大紅袍精神秘法陰森可怕至極!聖后娘娘當朝但未登基之前的那些年,皇族派出的高手以及那些矢志為慘死在周獄裡的無辜者復仇的仁人志士,不知道行刺了他多少次,但他依然好好地活著。

  這些年的事實早就已經證明,沒有人能夠殺得了周通,陳長生的修道天賦再如何驚人,終究年紀太小,境界不過通幽巔峰,尤其寒山上破境失敗後,傷勢未癒,憑什麼有信心闖到這裡來殺他?

  程俊看著庭院裡的年輕人,在想著這些事情。

  陳長生自己也在想這些事情。

  都是心理活動,悄然無聲,不動夜風。

  想這些事情的時候,陳長生的動作沒有停止,他抽出無垢劍,反裝在了劍鞘上。

  當初在潯陽城裡,面對朱洛時,王破是這樣做的,他也是這樣做的。

  短劍變長,更添鋒芒,如槍在手,正臨戰場。

  這說明他很慎重,也很有決心。

  他望向周通。

  他看都沒有看周通身旁那人一眼。

  他不知道那人是緹騎首領程俊,亦是聚星中境的強者。

  這不是輕視對方,這是無視。

  他要殺的人是周通,任何攔在劍前的人,都必須死,不管是誰,不管多強。

  程俊感受到了那道殺意。他從來沒有想像過,在如此年輕、甚至還帶著些青澀意味的臉上,居然能夠看到如此平靜且又堅定的意志,他更沒有想到,在清吏司的這座小院裡,居然有人敢向周通釋放出如此肯定的殺意。

  這道殺意不是針對他的,但他就在周通的身旁,甚至比周通還要離陳長生更近一些。所以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警惕,因為心情的沉重,也因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本是京都有數的聚星中境強者,此時真元暴起,呼吸之間,庭院裡海棠樹無風而狂動。

  無數夜風盡數被他吸入肺中,只見他胸腹微微鼓起,彷彿就像是一面戰鼓!

  一聲如同雕鳴般的尖銳嘯聲,從他的唇間迸發出來!這聲尖嘯瞬間撕破夜空,傳遍整座周獄,甚至可能傳到了京都的所有角落!

  程俊覺得自己不應該怕陳長生,哪怕他是未來的教宗,因為陳長生太年輕,境界在同齡人裡已經高的匪夷所思,但畢竟遠遠不如自己,而且身體裡的傷勢應該沒有好……但他很怕死。

  做為大周王朝的緹騎首領,這些年他與周通狼狽為奸,稟承著娘娘的旨意,或者冒用著娘娘的旨意,不知道殺了多少王公大臣、文人教士、富商名流、無辜百姓,他見過的死人太多,於是也越來越怕死。

  而且他是個很聰明、很明白自己位置的人,從來不會輕視任何對手。都說陳長生在寒山聚星失敗,但他終究是未來的教宗,真正的天才,程俊覺得自己怎樣重視這個年輕人都不為過,所以他在第一時間選擇了尖嘯以動京都。

  尖嘯聲中,陳長生動了!

  腳步聲尚未響起,便被靴底踏碎的石板撕開,然後被濺飛的石礫擊穿,只留下幾聲嗡鳴。

  他的身形驟然虛化,帶著呼嘯破空的風聲,如箭一般掠至石階之上,手中的劍筆直刺出。

  擦的一聲。

  這道劍聲非常凝純,沒有任何雜音,顯得格外乾淨。

  因為他的劍就是這樣筆直的刺出,沒有任何偏倚,也沒有任何變化。

  換句話說,他的這一劍沒有招術。

  陳長生的劍法承自蘇離,卻自出機杼,經過潯陽城的風雨之戰,尤其是去年秋天國教學院門前的數十場劍戰以及與徐有容的奈何橋之戰後,整個大陸都不得不承認,他在劍道上的天賦已經達到驚世駭俗的程度,如果不是年齡太小,甚至已經夠資格被稱為劍道大家。

  但今夜前來刺殺周通,他的第一劍竟是如此的簡單,根本沒有任何劍法可言。只是筆直無比,無比迅疾,彷彿在庭院與屋房的燈光之間,拉出了一道直線,直線的盡頭便是周通。

  這時候在其間還站著程俊。陳長生的這一劍很快,很犀利,但對他這樣的聚星中境高手來說,並不難以應付,他可以憑藉身法暫避其鋒然後趁勢反擊,當然最簡單的方法是,他可以用自己的星域硬接。

  但程俊毫不猶豫選擇了避讓。

  因為陳長生的這一劍意志太過強大,鋒芒太盛。

  房間裡昏黃的燈光忽然黯了一瞬,程俊的身形彷彿一道黑煙,飄向了右側,避開了這一劍,臉色有些蒼白,神情有些惶然。

  這正是陳長生最想看到的畫面。

  他沒有想過這一劍能夠刺死此人,他的這一劍本來就不是刺此人的,他不知道此人的姓名,不介意順手刺死此人,但這是他精神意志最飽滿的一劍,落在此人身上完全是一種浪費。

  他的這一劍必須要落在周通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劍光太亮的緣故,房間裡本來昏黃的燈光忽然變得白了數分。

  看著迎面而至的這一劍,周通的臉也變得有些白,不是恐懼不安,而是不屑憤怒。

  他很清楚陳長生這看似簡單的一劍,其實並不簡單,其後隱藏著無數變化。

  那些變化必然極其精妙繁複,蘊著陳長生在劍道上的所有體悟,就連他都無法提前看清。

  但他並不畏懼,甚至毫不擔心,依舊沉靜從容自信。

  因為他與陳長生之間的境界差距太大,陳長生的劍道修為再如何不可思議,都無法彌補這一點。

  他根本不會在劍道的層面上與陳長生進行較量,他根本不會給陳長生把這筆直一劍裡隱藏著的劍勢以及後續的劍招發揮出來的機會,他直接選擇用深不可測的境界把對方碾壓成一縷血海裡的幽魂。

  噹的一聲清音在房間裡響起。

  那是周通蒼白的手指叩擊茶杯的聲音。

  瓷製的茶杯與不知挖出多少雙眼睛的指尖相遇,發出的聲音卻是如此清亮。

  杯中的茶水蕩起道道漣漪。

  茶是天南貢品,最好的大紅袍。

  今夜這茶已經泡了太長時間,釅的有些過頭,湯色赤濃至極,就像是血一樣。

  茶水微蕩,便是血海生波。

  房間裡的燈光忽然變成了紅色的。

  一片血色的海洋出現在房間裡。桌子與茶壺、茶杯,依次被血海吞噬。血腥刺鼻的味道,隨著血海的翻滾,向著四處瀰散,就連庭院外的海棠樹上的青葉,也變成了紅色的,彷彿被鮮血澆灌了無數年。

  在血色的世界裡,周通蒼白的臉頰顯得格外刺眼,異常恐怖。

  瞬息之間,他的神識便已經籠罩了數百丈方圓的世界,把真實的世界變成了血色的海洋。

  這片血色的海洋,不停地浸潤著他身上的紅色官袍,讓官袍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深,讓人睹之欲嘔。

  血海裡彷彿有無數的冤魂正在淒厲的呼救與咒罵。

  陳長生的劍距離周通還有三尺,這些聲音提前進入了他的耳中。

  就在他聽到這些痛苦的聲音的同時,一道強大的、恐怖的、充滿了殺戳意味與痛楚感的氣息,直接侵入了他的識海!

  這就是周通最可怕的精神秘法大紅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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