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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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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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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6 23:27: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五章 殺周(第一季之中)


    去年秋天,諸院演武第一日,陳長生在國教院門前一劍破了周自橫的星域,藉著未盡的劍勢,帶著唐三十六和軒轅破,駕長車直闖北兵馬司胡同,來到海棠花落的這間庭院裡,開門見山便要周通放人。

    當時周通面無表情看著他們,他們看到了那片血海。

    無論他還是唐三十六,都無法承受那種精神的壓力與痛苦,險些崩潰,哪怕事後離開這座庭院很久,依然無法忘記那片血海帶來的悸意與恐懼,而那時候周通還只是釋放出了一部分威壓,並不像現在這般是在直接進行攻擊。

    要知道周通全力施展大紅袍秘法時,哪怕他的對手是聚星上境的強者,大概也只有像畫甲肖張這樣的時刻處於瘋癲狀態下的非正常人類才會不受任何影響,即便是梁王孫這樣的人物也會選擇暫守心靈。

    陳長生不過是通幽巔峰,就算他的神識再如何穩定強大,這一年裡再有進步,又如何能夠抗得住這片血海?

    現在看起來,他或者直接被周通的精神攻擊摧毀意識,或者僥倖地保持清醒,必須收劍而回,儘可能地遠離。

    對修道者來說,周通的這片血海就是苦海,如果不能脫離,那便只能沉淪。

    但就算他選擇收劍離開,又真的能夠離開這座庭院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誰都沒有想到。

    陳長生的臉色很蒼白,但他沒有選擇逃離,也沒有倒下。

    他的身形從虛轉實,速度變慢了無數倍,但依然握著劍,向前刺去。

    他彷彿在齊腰深的粘稠血海裡前行,雖然艱難,雖然緩慢,但沒有停下腳步。

    看著漸漸要撕開血海的那道亮光,來道來自無垢劍的清亮劍光,周通眼瞳微縮!

    為何陳長生的神識竟強大到了這種程度!

    兩年多時間前,國教學院裡還只有陳長生一個人。

    他在藏書樓裡定命星,神識招搖而上九天,直至星海深處。

    當時聖后與莫雨在甘露台上有過一番對話。

    他的神識很強,但並不誇張,真正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他的神識很寧靜。

    唯寧靜方能致遠。

    可以至遠。

    現在,他的神識除了寧靜,更加堅韌。

    這一年時間裡,他借助藏鋒劍鞘裡有萬道劍意,無數次的磨洗過自己的神識。

    他的神識無數次的越過那片劍意的海洋,在彼岸接觸那座黑色的石碑,未曾迷失方向。

    周通這片血色的海洋,又如何能夠令他的神識沉淪其間?

    他的手腕上還戴著一串石珠,石珠的數量不多,每顆都是一座天書碑,那些石珠此時隱現光毫,護著他的道心。

    除了上述這些原因,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在於他自身。

    他現在的精神狀態正處於十七年人生裡的絕對巔峰。

    他知道自己即將死去,他向著死亡走去。

    他向死而生,一朝平靜下來,便無所畏懼。

    很少有人,能夠擁有他這樣的體驗,當然,相信也沒有人願意有這樣的體驗。

    甚至可以說,他已經勘破了生死,至少在這些日子裡。

    所以他能夠抵抗住周通的精神秘法攻擊,能夠在粘稠恐怖的血海裡執著前行,直至最終,劍光終於照亮了房間,劍勢終於在血海裡生生斬出一條道路,來到了周通的身前!

    周通幽深的眼瞳被劍光照亮,隱約可以看到一抹悔意。

    他知道陳長生的劍道修為極為高妙,所以不想在這方面與陳長生纏鬥,只想用最強的手段,在最短的時間裡解決這一切,所以他不惜放縱陳長生提升自己的劍意,直接選擇用精神秘法隔空進行攻擊。然而他沒有想到陳長生的神識現在竟強大了到如此程度,硬生生地擋住了大紅袍,闖過了這片血海,於是那把鋒利無雙的劍也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

    周的眼裡出現一絲警意。

    即便是聚星上境的強者,也不能無視陳長生手裡的劍。

    從雪原到潯陽城,從京都到寒山,從薛河到梁紅妝,從林平原到周自橫,有太多的聚星境強者敗在了陳長生的劍下。

    但周通的眼裡依然沒有懼意,因為他不是普通的聚星境,他是聚星巔峰強者!

    他的境界修為比陳長生強太多,即便應對出現問題,讓陳長生的劍來到了身前,他依然不用擔心什麼。

    因為他的身前就是他的世界。

    無數星光從血紅色的官袍裡亮起,不是銀色的,同樣是血色的。

    籠罩周獄前後的血色海洋,忽然像落潮一般退下,然後凝結成一個血球。

    那個血球是如此的真實,彷彿就像是真的新鮮的血凝成的一般。

    庭院裡的海棠樹重新恢復青色,卻如得了一場大病,落下無數葉子。

    石階的縫隙裡,出現無數乾癟的昆蟲屍體。

    周通的身體便浸在這個血球裡,畫面顯得極為詭異。

    這個血球便是他的星域。

    這是他的世界。

    周通的臉色很蒼白,在血中若隱若現,時沉時浮。

    血水開始沸騰,散放出難聞的血腥味道,聞到這種味道的人,極容易神魂俱喪,陷入癲狂的狀態裡,直至脫魂而死。

    程俊退至房屋後面,才沒有受到影響,看著這幕畫面,眼中滿是悸意。

    陳長生浴過龍血,而且無垢的體質本就特殊,沒有受到影響,繼續一劍刺向那個血球。

    周通蒼白的臉在血霧裡愈發鮮明,看著那道劍光與陳長生,眼神漠然無比。

    聚星境巔峰的星域,可以說無限接近完美,幾乎沒有任何薄弱之處,更不要說漏洞。

    陳長生的這一劍如何能破掉這片血海?

    無垢劍明明向著周通的咽喉刺去,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在斜上方的空間某處,出現了一道劍光!

    嗤的一聲!那道劍光破血海而入,直刺他的左眼!

    周通冷酷的薄唇間迸出一聲厲嘯,雙袖疾舞!

    大紅色的官袍狂顫不停,彷彿波瀾起伏的血海,官袍表面繪著的仙禽與妖獸彷彿活了過來,血海深處湧起難以計數的無面無體的怨靈,發著淒厲而怨毒的尖叫,向著那道劍影撲了過去。

    那道明亮的劍光,輕而易舉地將那些怨靈撕裂成碎片,繼續向前,刺進了周通的左肩!

    嗤的一聲輕響,一道鮮血飆射了出來!

    聚星巔峰強者的完美星域,居然真的被破了!

    看著這幕完全不可能發生的畫面,程俊臉色蒼白,身體微顫,根本說不出話。

    是的,這本來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當執劍的人是陳長生的時候,這種事情的發生,似乎又變得可以理解起來。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從最遙遠的過去到現在的無數年裡,以通幽之身越境破聚星,他做到的次數最多。

    因為他在天書陵裡便懂得了滿天繁星與修道者星域之間的關係,在北方的荒原上蘇離傳授過他劍法,給了他一雙看穿星域的慧眼。

    慧劍,是一種極為消耗神識、枯竭念力的劍法或者戰鬥法門,是蘇離教給他專門破星域的手段。

    這種劍法的重點在於感悟星空與生靈之間的關係,從而算到修行者星域的漏洞。

    陳長生在天書陵裡觀碑感悟的歷程與眾不同,所以他的推演計算能力雖然不如徐有容與蘇離,但在對慧劍的領悟上並不稍弱。

    從李子園客棧開始,他一直在推演計算,就是為了找到或者說猜到周通血海領域的薄弱處。

    他的劍早已出鞘,又怎會落空?

    鮮血飆飛,劍意大作,庭院溫度急劇變高,陳長生知道自己與周通的真實境界差距極大,一著得手,不敢有任何耽擱,用神識摧動體內的星輝星屑暴燃,化作難以想像數量的真元,通過無垢劍向前湧去!

    無垢劍變得更加明亮,散發著聖潔的白色光線與熱量,彷彿下一刻便會把周通的生機摧毀。然而在真實的下一刻,這畫面並沒能發生……直劍明明刺穿了血海,刺進了周通的身體,這時候卻彷彿刺進了虛無,劍鋒之前什麼都沒有!

    周通的真身竟然不在血海之中!

    大紅色的官袍在夜風裡輕輕飄拂,不知何時,他已飄到了房間的半空中,散發著血腥恐怖的威壓!

    一個血球出現在他的右手掌心裡,那就是他的血海星域?

    星域,是聚星境修行者最強大的防禦手段,可以說就是他們的世界,有誰能夠離開自己的世界,然後把那個世界握在手中?

    陳長生以往在道藏裡見過類似的記載,但在真實的戰鬥裡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畫面。

    周通離開了自己的世界,把血海星域變成了掌心的一個血球。

    這也就意味著,陳長生經過無比繁複艱難地推演計算,才用慧劍破掉了對方的星域,卻已經無法傷害到對方的本體,反而他的劍進入那片血海之中,便等若是被周通握在了手中,再也無法繼續向前刺出。

    通過劍鋒傳回來的感覺,陳長生很快便確認了這個令人心生寒意的事實。

    周通居高臨下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這就是那一劍?」

    從他決意要殺陳長生的那一刻開始,甚至早在去年夏天之前,他便開始收集有關陳長生的所有資料。那輛馬車一直停在百花巷裡,他知道陳長生在荒原裡、在潯陽城裡做過些什麼,他知道蘇離教過他三種劍法,甚至知道其中一種劍法的關鍵在於計算。

    既然知道,做為大陸最著名的陰謀家,略於謀算的大人物,他又怎會算不到陳長生會如何出劍?

    他散開的血海領域是真的,被陳長生所破也是真的,他的應對很冒險,哪怕已經準備好了後手。

    所有的這一切,都只為了一個目的。

    他要廢了陳長生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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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7 22:43: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六章 殺周(第一季再中)


    都說陳長生是修道天才。在這兩年的很多事情後,這個論斷已經得到了整個大陸的公認。但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哪方面最強,真元數量還是感悟能力?通讀道藏當然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知識的積累與戰鬥的能力之間,總需要一些具體的手段來作為橋樑。

    直到送蘇離萬里南歸、國教學院前的數十場劍戰、奈何橋之戰這三件大事之後,人們才逐漸確定,陳長生最強大的是他的劍。

    這讓很多人尤其是國教的教士們感到有些意外甚至是隱隱不安。

    國教裡當然也有劍法,比如國教真劍,比如天道院的臨光劍,再比如南系的齋劍,但國教的底蘊更多體現在別的方面。作為教宗的繼承人,陳長生最擅長的不是國教神術,也不是道藏教典裡的道法,而是承自離山的劍法……

    周通對陳長生看的更加清楚,知道陳長生的強大除了劍道天賦之外,還在於劍本身。

    他隱約知道陳長生在周園劍池裡有奇遇,他試圖派人找到那些流失的名劍被藏在何處,但一年多時間過去了,遍佈天下的清吏司暗諜,最終也只在國教學院的茅廁裡找到了一把,其餘的那些名劍都消失無蹤,這讓他很警惕。

    他更警惕的、也是擺在明路的那把劍,就是陳長生現在手裡握著的那把劍。

    無垢劍,百器榜上最新出現的神兵。

    這把短劍沒有任何別的神奇之處,除了鋒利。

    但正如天機閣的點評那句,任何事物只要發揮到了極致,便會特別可怕。

    這把短劍太過鋒利,可以輕而易舉地刺破天海家的神器——六御神甲。

    周通雖然是聚星巔峰的大強者,身體的強度堪比鋼鐵,也不敢以身試劍。

    而且他不想讓陳長生把自己的劍道修為盡情地發揮出來。

    所以先前在屋裡,看著陳長生抬起頭來的那一刻,他便決定好了自己的應對方法。

    他散出自己的血海星域,等著陳長生用劍來破,他用極其冒險、並且極為消耗念力的手段,強行脫離自己的世界,把血海握在了手裡。

    陳長生的劍在血海裡,被他握在了手裡,被威壓死死地控制住。

    那把劍再如何鋒利,也無法觸及他的身體與神魂,陳長生的劍道再如何玄妙,也沒有了發揮的空間。

    至此,陳長生的慧劍,盡數落在了空中,然後落在了他的算法之中。

    感受著劍鋒處傳來的磅礴力量,感受著那道血腥而恐怖的威壓,抬眼望著在房間空中飄舞的大紅色官袍,陳長生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從李子園客棧便出鞘的慧劍,已經消耗了他太多的念力與神識。

    這是自荒原學劍以來,他的慧劍第一次完全無效。

    他的劍被強大的敵人控制在了手裡,他的劍道被粘在血海之中,無法施展。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不知道是念力流失過劇,還是失去信心的緣故。

    無垢劍被血海侵染,不再那般明亮,更無法繼續自己的劍招,但他還有一記劍招,可以不需要動作,便能施展出來。

    他的神識落在幽府外的雪原上,星輝凝成的雪屑狂舞而起,然後瞬間盡數點燃,在極短暫的時間裡,爆發出無窮的光與熱。

    一道強大的氣息與彷彿實體的火焰,從劍鋒之上爆燃而起,試圖衝破周通掌心裡那個腥惡的血球。

    轟的一聲巨響!屋子裡大風呼嘯而作,無數光線從周通的手指間迸發出來,竟彷彿能夠看到他手掌裡的指骨!

    包裹著短劍的血海之珠,震動不安,表面劇烈地起伏,不時濺飛幾滴血水,那些血水落在地面上,蝕的堅硬的青石地板嗤嗤作響!

    周通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他知道陳長生有一招劍法可以極大程度地提升真元的輸出,但沒有想到,這一劍竟是如此狂暴!

    一聲厲嘯,從他薄厲的雙唇裡再次迸出,夜風自屋外呼楸而至,吹拂得他的大紅官袍獵獵作響,一道極為冷酷強大的氣息出現!

    隨著大紅官袍的狂舞,周通的身形彷彿增大了數倍,直接將房屋的後半截完全撐破,變成了一尊十餘丈高的法相!

    陳長生的劍狂暴地噴湧著光與熱、劍意與殺機!

    無數明亮的光線與無形的劍意,一道道從周通的指間迸射而出,將房間裡的牆壁切削掉無數石礫。

    然而,他的劍卻始終無法真正地破開周通的手掌,無法從那個血海星域凝成的血珠裡出來!

    這就是聚星巔峰與通幽巔峰之間無法彌補的境界差距,就算陳長生的劍道修為再高,無垢劍再如何鋒利,看上去也沒有任何辦法。

    在周通彷彿魔神般的法相之前,站在地面上的他,看上去是那樣的渺小,彷彿就像是一隻螻蟻,他手裡的劍散發出來的光熱與劍意,在周通的手掌裡看著是那般的黯淡,就像是螢火一般,隨時可能熄滅。

    這一場初秋夜晚的刺殺就會這樣結束嗎?陳長生的向死而生最終還是只能無奈地迎來死亡嗎?

    不,雖然是螢火,只要多了,一樣可以照亮深夜,直至最後燎原,甚至燎天而起。蘇離教給他的燃劍,取材自金烏秘劍,用的是燎天劍之勢,但真正的氣勢,則是來自離山法劍的最後一式。那一劍的特點就是……不要命!

    陳長生今天來殺周通,本來就沒有想著能活著回去,他是真正地向死而生,他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自然比誰都可以更不惜命。

    如果星空之上真有所謂天道,應該能夠感知到他此時的心情,如果星空之間真有所謂命運,他的命運依然還在他的手裡。

    忽然間,又有一粒極小的螢火出現了,就在他的手腕上。

    那粒螢火變得越來越明亮,直至變成一顆星辰。

    緊接著,他的身上又有多處出現類似的明亮,彷彿一顆顆的星辰依次被點亮。

    那些星辰出現的地方,都是他的氣竅。

    在寒山的時候,他曾經做過類似的事情。當時他險些身死。不過現在他反正已經要死了,他本來就準備死了,哪裡還會在乎這些。

    他早就已經做好準備,要在這座開著海棠花的庭院裡,再次點亮那些氣竅,讓星海重臨自己的身體!

    星輝自天而落,悄然無聲地越過殘破的房屋,落在他的身上,讓他身上那些星辰越發明亮。

    無數顆星辰,在他的衣袂裡若隱若現,連成線,連成片,變成星圖,凝成……星域!

    寒山之後,陳長生再次聚星!

    周通神情微變。

    他知道在寒山上,陳長生就是因為試圖聚星而身受重傷,怎麼都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陳長生居然再次試圖聚星,並且真的成功了!

    星光斂入陳長生的身體,他的氣息沒有降低,反而陡然提升,擋住了血海威壓,劍鋒之上迸發出來的光熱,竟彷彿要將周通掌心間的那顆血球熾化,而那些劍意更是已經開始有了穿透出血球的徵兆!

    周通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黑髮崩斷髮帶,在夜風裡狂舞不停,氣息再提,強行將那些劍意握在手裡!

    只要陳長生的無垢劍無法破開他的血海星域,那麼這場戰鬥,他沒有任何輸的可能!

    如果戰局就這樣發展下去,陳長生的劍被控制住,無法以劍勢增鋒,確實沒有任何可能破開周通的血海。

    就算他聚星成功,畢竟也才是聚星初境,距離聚星巔峰還有很遙遠的一段距離。

    但他的無垢劍不能動,不代表他就不能出劍,因為那把名為藏鋒的劍鞘裡,還隱藏著無數把劍。

    嗤的一聲,房屋裡的空間彷彿被切開了一道裂口,屋外的海棠樹的樹幹上無由出現了十餘道清晰的劍痕!

    一把古劍從他握著的劍鞘裡飛了出來,沿著無垢劍的劍身,刺進了周通掌心的血海裡!

    這把劍名為越女,正是當初莫雨想要找他要,卻沒能要到的名劍,這把劍曾經在周園的草海裡沉睡了數百年,早已鏽跡斑斑,不復往年光亮逼人之像,但這兩年在藏鋒裡滋養,已經重現了當初的鋒芒!

    嗖的一聲,越女劍直接刺進了那片血海裡!

    緊接著,無數道劍紛紛自劍鞘裡飛出,前仆後繼地向著那片血海殺將過去!

    數百年來,周園劍池裡埋葬著萬餘把名劍,直至陳長生帶著黃紙傘走上那片草原,這些劍才紛紛醒來。與陳長生一起戰獸潮,破周陵之魂樞,再撐天穹,最後隨著他一道離開周園,回到曾經離開很久的世界。

    有很多名劍回到了它們曾經的山門宗派,比如齋劍,比如靈光劍,有些劍重遇機緣,比如山海劍、魔帥旗劍,有很多劍被某人藏在了國教學院的諸多角落裡,還有很多劍一直留在陳長生的身邊,至少還有六千餘柄。

    作為戰友、同袍,今日陳長生要挑戰此生最強大恐怖的一個敵人,面對最艱難危險的局面,它們豈能甘居人後?

    群劍紛紛出鞘,爭先恐後,向前而去!

    一時間,庭院之間到處瀰漫著森然的劍意!

    不要說海棠樹,就連那些堅硬的青石板上,都出現了無數道筆直的劍痕!

    程俊驚恐地尖叫一聲,境界陡然提升,兩隻手掌彷彿鐵板一般護在身前,便向房屋後方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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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9 00:02: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七章 殺周第一季(下)


    無數道劍光從藏鋒劍鞘里噴湧而出,向著那片海轟擊過去。或者淒厲或者沈悶的撞擊聲與切割聲,不分先後的響了起來,刺眼的光亮照亮了幽暗的小院,將斷的墻壁,傷痕累累的海棠樹,照亮了粘稠的血海,也照亮了周通那張蒼白的臉。

    群劍仿佛無數顆隕石自天而降,帶著令人驚慄的光與熱,不停地向著那片血色與威壓裡刺去。

    周通的境界已至聚星巔峰,事先對陳長生的手段早已預備,陳長生的慧劍無法找到真正的漏洞,反而被其所制,但他的星域又如何承受得住如此多劍的轟擊?再如何近乎完美終究不是真正的完美,只要有漏洞,那麼便一定會被刺穿!

    那片血海凝成的血球,將鋒利無雙的無垢劍困在其間,在無數道劍光的沖擊下,卻開始呈現出敗裂的跡象。

    啪的一聲輕響,就像盛滿了酒水的皮囊被鋒利的劍刺破,又像是窗戶紙被手指輕輕捅破。

    血海破了!

    周通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眼瞳變得愈發幽深,最深處看到了一抹恐懼的意味。

    無數道劍光穿越血海,帶著森然的劍意,紛紛落在了他的身上!

    淒厲的劍割聲中,無數道真正的鮮血迸射進夜色里,同時響起的還有一道憤怒而痛苦的厲嘯。

    瞬息之間,周通的身上便多出了數百道劍痕,鮮血從那些劍痕里流了出來,甚至隱隱可以看到森然的白骨!

    周通知道陳長生有很多把劍,也想過他可能把劍放在那把名為藏鋒的劍鞘里,但他怎樣也想不到,陳長生居然有能力同時操控這麼多把劍!

    要知道這些劍都是在世間曾經享有赫赫兇名的傳世之劍,憑什麼被一個剛剛晉入聚星初境的少年所馭使?

    鮮血在夜色庭院裡狂噴著,流到破裂的青石地面上,也流進了那片看似虛幻的血海星域裡。

    那片血海被破,但沒有散掉,反而隨著周通真血的流入變得更加狂暴,血腥意味更加濃裂。

    一只手從血海裡伸了出來,從夜色裡伸了出來——那是周通的左手,他的手掌上面已經出現了無數道裂口,皮肉綻翻,鮮血塗染,甚至中食二指上的血肉全部都已經被劍意削掉,只剩下白骨,看著異常恐怖可怕。

    就像他在這片庭院地底的大獄里經常看見的那些囚徒的慘狀……

    骨肉盡破的手在夜風里微微顫抖著,仿佛隨時可能斷裂,卻依然堅狠地向前,伸向陳長生的咽喉。

    血海出白骨!

    在數千道劍光的轟擊下,周通身受重傷,但竟然沒有當場死去,還有再戰的能力!

    他飄在空中,渾身是血,大紅官袍早已濕透,不停向地面滴著血。

    大紅官袍的正面早已被劍意撕的破爛無比,露出了裡面的事物。

    那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一件明亮至極、帶著淡淡神聖意味的軟甲,軟甲上靠著胸腹的地方,有一個肉眼極難發現的小洞。

    陳長生眼瞳微縮,第一時間就認了出來……那是天海家的至寶:六禦神甲!

    六禦神甲上面那個極細小的劍洞,就是去年秋天,他在國教學院門前親手刺穿的。

    無垢劍可以破掉六禦神甲,不代表別的名劍也有相同的能力。

    六禦神甲作為百器榜上最著名的軟甲,甚至可能說接近神器的效能,成功地替周通擋住了數千道劍光里的大部分!

    這件神甲為何會在周通的身上?

    那只如白骨般的左手穿破夜色與血海,向陳長生的咽喉抓去。

    周通陰森而暴怒的聲音在陳長生的識海裡響起:“你以為我會一點準備都沒有嗎!”

    染滿鮮血的大紅官袍在破爛的庭院裡狂舞著,向四周灑著鮮血,以及憤怒怨毒的情緒。

    血海恐怖的威壓,籠罩著場間。

    那數千道明亮的劍光破血海而出,直飛夜空,無法即刻歸來。

    陳長生耶識步動,連續退後!

    然而,苦海難渡,血海也同樣如此。

    他的身影再如何變幻莫測,最終卻依然還是停留在原地,無垢劍依然無法脫離周通的手。

    喀喇一聲悶響,那只滴血的白骨手握在了陳長生的咽喉上。

    縱使浴過龍血的身軀,也無法承受這血海骨爪的全力一擊,陳長生的喉骨盡碎,卻沒有一滴血漏出來。

    周通站在他的身前,官袍里滿是腥臭的血味,就像是濕漉漉的沼澤,令人聞之欲睹。

    陳長生的臉很蒼白,眼睛卻很明亮。

    周通的臉很蒼白,眼神很幽然。

    這是開戰至今,他們兩個人隔得最近的一次,不過咫尺。

    這場慘烈的戰鬥就到此為止了嗎?

    不,陳長生不這樣認為。

    周通也不會這樣想。

    周通是這個世界上殺人最多的人,見過最多死亡,所以他最怕死,他不想死。

    他一生謹慎,不會漏過任何細節。

    他不知道陳長生會來殺自己,但這數十年裡,隨時都有人來殺他,所以他時刻準備著。

    直到陳長生出現在這座曾經開滿海棠花的庭院,他的那些謹慎與準備都起了作用。

    他知道陳長生有多少本事,有多少奇遇。

    他知道蘇離傳給陳長生的三劍,他知道陳長生從周園裡帶出來無數把劍。

    他自然有相應的手段,比如血海星域變成掌心的血球,比如他在大紅官袍下藏著的這件六禦神甲。

    這就是全部嗎?不,他知道陳長生應該還有壓箱底的東西,比如落落殿下當年賜給他的那些法器,比如蘇離可能留給他了一些保命的本事,比如教宗陛下賜給他的那根神杖,那麼他自然也還隱藏著相應的最強手。

    他哪怕身受重傷,血肉慘被劍光切碎,依然沒有動用自己最強的手段,因為他一直記得那根神杖。

    那根代表著國教權柄的神杖,那根傳說中有開天辟地之能的神杖。

    都已經到了這個時候,我帶著殘酷的命運已經扼住了你的咽喉,你還等什麼呢?

    周通的眼瞳變得異常幽深,像某種妖獸一般縮小,仿佛要變成一道直線。

    他知道就在下一刻,陳長生便會動用國教神杖,做出最具決定性的一擊。

    他等待著那片光明到來的瞬間。

    ……

    無數道劍光穿透血海,直飛夜穹,尚未歸來。

    血淋淋的白骨手,扼住了陳長生的咽喉。

    這是他離死亡最近的一刻,也是周通離他最近的一刻。

    陳長生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出手了。

    正如周通所料,他一出手便是一片光明。

    周通的臉色被那片光明照耀的異常蒼白,臉上卻沒有任何意外與驚懼的神色,因為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血紅色的官袍在光明之下泛著妖異的光澤,鮮血滴嗒聲裡,一件帶著悠遠古老氣息的法器,從他的袖子里飄了出來,攔在了那片光明之前——那是一面鏡子,古老的氣息里帶著幾分神秘,鏡面平滑如水,仿佛能夠反射一切光明。

    陳長生如果能夠識得這面銅鏡,就會知道,這面銅鏡即便無法完全抵擋國教神杖的光明,但足以替周通爭取一段時間。

    只需要最短的一段時間,那只滴著血的骨手,便可以把他的頭從頸上擰下來。

    然而,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周通眼眸里的幽深被光明驅散,露出了一抹驚恐。

    因為來到他身前的光明並不是一片,而是一道。

    一道無比明亮的亮光,在他的眼中閃過。

    這是哪裡來的光?

    不是正在疾速飛回的劍光。

    同樣也不是國教神杖散發的神聖光明。

    這道光是那樣的純凈,沒有任何雜質,唯因此,又顯得那般的可怕。

    這道光決然,暴烈,驚艷。

    周通的眼睛最先看到這道光,於是他的睫毛斷了,緊接著,眼瞳上也出現了一道血線,從中而斷。

    從他袖中飄出的那面銅鏡,根本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從中而斷。

    這道暴烈的刀光仿佛起於夜穹,落於黃泉,斬中了他。

    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嚎,從他滿是血漬的唇間迸發出來。

    他帶著的無數法器紛紛自爆,庭院間仿佛放起了煙花,然而,卻依然無法阻止那道光的落下。

    大紅官袍驚懼地狂舞,他的身體變成一道幽暗的影子,向庭院深處狂退,卻依然避不開這道光的落下。

    那道光照在了他的身上。

    六禦神甲的繫帶就此斷裂。

    他的耳垂斷落。

    他的肩膀斷開。

    他的左臂斷開。

    那道明亮的光之前,所有的事物,甚至就連其餘光源散發的光以及夜風,都隨之而斷。

    這道光是一道刀光。

    刀光落下,一道清晰且筆直的血痕,在周通的臉上與身上出現,從他的左眼一直延展到肋下。

    擦的一聲輕響,他的眼睛里飆出一道血花,左臉頰隨風剝落,左肩被切削,左臂落在了地面。

    然後,他才重重地摔落到了地上,噴出了一口濃至化不開的稠血。

    這是什麼刀?

    陳長生向廢墟里走了過去,手里握著那把刀。

    那是他離開國教學院之前,在竈房里拿的一把菜刀。

    這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最可怕的刀。

    此刀之前,無論山川還是河流,必將兩斷。

    一刀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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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夜色深處有一道聲音(上)


  陳長生帶著一身星光走向那片殘破的血海。

  透過衣衫,彷彿數百顆星辰若隱若現。

  周通倒在庭院的廢墟裡,不停地嘔著血,已經無法站起。

  從開戰之初,程俊便躲進了陰影裡,但這時候,整個庭院都已經毀了,自然也就沒有影子,露出了他的身形。

  作為唯一親眼目睹這場戰鬥的人,大周朝的緹騎首領已經呆怔了很長時間。

  陳長生居然勝了?一個重傷未癒的少年,居然在正面戰鬥裡擊敗了聚星巔峰的周通大人!

  在這場戰鬥裡,陳長生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完全超乎他的想像,不,應該是超出了整個世界的想像。

  這時,陳長生已經走到了廢墟前,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在這場搏命的戰鬥裡,他獲得了最後的勝利,也為之付出了難以想像的代價,體內的真元已然消耗殆盡。更可怕的是,強行破境聚星的代價,讓他體內的經脈再次斷裂,那些蘊藏著無限生命力量與凶險的鮮血,正在他的腑臟之間滲透流淌著。

  程俊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厲色。

  陳長生在這場戰鬥裡表現出來了難以想像的實力,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想明白,最後那抹驚豔而暴烈的刀光究竟是什麼,但很明顯,陳長生現在已經快要不行了,應該沒有繼續戰鬥的能力,所以他想搏一把。

  他的右手在夜風裡提起,懸至腰畔,隨時可以取出法器,準備進行偷襲。

  就在這個時候,陳長生轉頭望了他一眼。

  眼光落下,神識落下,心意微動。

  庭院廢墟上方夜穹裡響起無數道淒厲的劍嘯,緊接著,無數道劍光自天而落。

  先前離鞘而去擊毀周通的血海星域的數千道劍光,依循著陳長生的意念,回到了人間。

  森然的劍意籠罩了場間,劍嘯不聞,隨之響起的是很輕微的穿透聲,就像布片被捅破。

  程俊低頭望去,只見自己的胸口出現了一個血洞。

  緊接著,更多的劍光從他的身體裡穿了過去。

  他的身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血洞。

  數千道劍光,數千個血洞,是那樣的密集,以至於最後他的身體上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洞,到處都在噴血。

  因為劍洞太多,血在瞬間就流乾淨了,庭院後方幽暗的燈光從那些洞裡透過來,他的身體看上去就像一個造型別緻的燈罩。

  程俊抬起頭來,有些茫然地看了陳長生一眼,然後身軀驟然鬆散,變成了地上的一灘肉泥,只有頭顱還保存的相對完好。

  數千道劍光穿過他的身體,在庭院間橫掃一周,然後回歸到陳長生的劍鞘裡。

  兩株海棠樹,隨著夜風輕拂,變成滿地木屑與葉茸,以庭院為中心的數十幢宅院,盡數被斬成廢墟。

  就像程俊震驚不解的那樣,陳長生就算強行破境入聚星,按道理來說,怎麼也不可能戰勝周通這等級數的大強者。

  可事實上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真實的實力,沒有人知道他如果全力施展,到底有多強。

  徐有容大概清楚,但也沒有親眼見過。

  周通只知道他有很多把傳世名劍,他跟隨蘇離學過劍,卻不知道他還練過王破的刀意,更不知道他學過周獨夫的兩斷刀訣,知道他帶著國教的神杖,卻不知道懷裡有蘇離留下的一封信,手腕上還有五座天書碑。

  今夜這場戰鬥是陳長生第一次完全展示自己的實力。

  不,哪怕到了最後,他也沒有施展出全部手段,因為沒有必要。

  陳長生利用周通知道自己什麼,不知道自己什麼,完美地設計了今夜這場戰局,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當初從雪原萬里南歸,路上蘇離教過他很多東西,行軍打仗、謀略佈置,盡數都被他用在了今夜。

  這才是真正的慧劍,從開始到結束,所有的細節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當然,最終他能夠勝過周通,最關鍵的還是最後那一刀。

  那一刀他用的是周獨夫的刀法,但借的是王破的刀意。

  王破的刀意在於一個直。

  單刀直入的直。

  人應該怎樣度過自己的一生,陳長生不知道,但他知道在死之前,自己最想做的事情,那就是殺周通。

  所以他來到北兵馬司胡同,單刀直入,要殺周通,就能殺周通。

  看著躺在廢墟血泊裡的周通,這一刻陳長生沒有去想那些慘死在周獄裡的名臣大將、無辜百姓,沒有想折袖曾經在這裡遭受過的可怕折磨,他什麼都沒有想,鬆手任菜刀落在地上,在夜風裡握住無垢劍,向前走了過去。

  只需要向前走兩步,劍落,周通便會死去。

  對此,他沒有任何猶豫,沒有任何對惡者的同情,更不會提前替惡者做解釋或祭文。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無法走過去。

  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這時候的他,就像一個久病未癒的孩子。

  夜風在庭院廢墟裡輕輕吹拂,無論劍光還是血海都已經斂沒無蹤,微風之間隱隱有某種法理規則顯現,攔住了他的腳步。

  那是現在的他無法突破的法理規則,是超過他現有理解範疇的存在,卻是他似曾相識的過往。

  他望著夜色的最深處,想要看到些什麼,最終卻什麼都沒有看到,然後聽到了一些彷彿是夜風輕拂的聲音,是遠處秋蟲哀淡的鳴叫,是破空聲,是街上傳來的如雷般的蹄聲,是高手吐氣的聲音,是戰鬥的聲音,是鮮血噴濺的聲音。

  庭院回歸安靜不過片刻,夜色便被更深的夜色撕破,十餘名清吏司的刺客殺手,化作十餘道黑光,來到了場間,來不及因為發生的事情而震驚,第一時間護在了周通的身前,同時數名氣息陰寒的刺客向陳長生掠了過來。

  陳長生知道今夜應該沒有辦法殺死周通了。

  這個事實讓他握著劍鞘的手變得有些寒冷,身體也隨之寒冷起來,他沒有理會那幾名殺向自己的清吏司刺客,而是繼續望向夜色深處,希望對方能夠現身解釋幾句,可是夜色依然如前,於是他的鼻息漸漸變粗。

  只有與他最親近的人才知道,這代表著他現在非常生氣。

  隱匿在夜色裡的那個人,也應該非常清楚這一點。

  穿著黑衣的清吏司刺客,就像夜色裡的一部分,悄然無聲來到陳長生的身前,毫不猶豫提起染著毒素的鐵刺,向他刺了過去。

  陳長生這時候的真元已經消耗殆盡,內傷正在發作,但按道理來說,應該還有戰鬥的能力,至少不會被這幾名刺客殺死。

  但他沒有動,只是看著夜色深處,眼睫微垂,掩著內裡的失望與淡淡的悲傷。

  嗖嗖嗖嗖!數十道急迫的破空聲密集響起,幽暗的庭院廢墟間,出現了很多道明亮的光痕。

  那些光痕都是附著神聖力量的弩箭,來自於國教騎兵的神弩。

  那數名黑衣刺客悶哼連連,拚命地閃避,卻依然無法脫離這片弩雨,慘被射中,然後被化作數道青煙。

  密集而匆忙的腳步聲響起,強行破門的聲音響起,踩破屋簷舊瓦的聲音響起。一百餘名來自離宮的國教騎兵,不知何時捨了座騎,從正街處,翻屋越牆而至,用最短的時間,完成了對這座庭院的包圍,同時把陳長生嚴密地護在了身後。

  就在國教騎兵闖入清吏司衙門的同時,夜空高處忽然燃起一道火線!

  薛醒川來了!

  他手持鐵槍,站在周通等人身前,神情冷峻看著國教騎兵當中的陳長生,然後舉起了右手。

  隨著他的動作,庭院廢墟後方的夜色裡,出現了很多羽林軍士的身影。

  那些軍士的手裡持著弓弩,弩尖泛著幽暗而恐怖的鋒芒。

  一片死寂,雙方就這樣對峙著,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敢率先摳動弩箭,所有人都看著薛醒川的右手。

  人們知道,隨後他的右手一定會放下來,只是不知道是會平緩地落下,還是用力地揮下,那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意志。

  那也意味著,今夜的京都,今後的大周王朝,將隨之進入兩種完全不同的局面。

  「到此為止吧。」一道蒼老的聲音在人群後方響起。

  這座庭院裡的海棠樹已經變成了碎屑,屋宅已經變成了廢墟,只剩下通往外界的那扇石拱門還有些殘餘。

  茅秋雨和一位穿著教袍的道姑,從殘缺的石拱門處走了進來。

  薛醒川眼睛微眯,認出那名穿著教袍的道姑,正是離宮常駐南方的聖諭大主教桉琳,卻不知何時返回了京都。

  國教六巨頭,已經有兩人出現在這裡。

  茅秋雨的手裡,還拿著一根光毫隱現的法杵,那是離宮的重寶。

  「陳長生謀殺朝廷大臣,難道離宮想朝廷當作這件事情沒有發生?」

  薛醒川沒有轉身去看,也知道周通現在生死不知的慘狀。

  他說這句話,並不是因為他是周通在這個世界唯一的真正的朋友,而是因為他是大周神將,他代表著聖后娘娘的意志。

  茅秋雨走到陳長生的身前,看著他平靜說道:「周通大人這些年謀殺了這麼多朝廷大臣,朝廷一直都當沒有發生過,陳院長身為下一代的教宗陛下,偶爾做這麼一次,又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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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色深處有一道聲音(下)


    聽著這句話,薛醒川的眼睛眯得加厲害,握著鐵槍的手微緊。

    他是大陸第二神將,境界實力要遠比普通的聚星巔峰更加厲害,隱隱超出同境界者半個層次,加上正值盛年,無論精神氣度都在最巔峰的階段,很多人甚至認為他的境界實力甚至已經超過了天書陵裡的汗青神將。

    就算茅秋雨和桉琳聯手,再加上那件離宮重寶,薛醒川都有信心應對,但他真的能把陳長生留下嗎?

    就在這時,與北兵馬司胡同並行的長街上忽然響起一道巨大的轟鳴聲,緊接著是蹄聲,再接著是樓房的倒塌聲,煙塵四起!

    庭院廢墟四周的人們向那邊望去,只見沿街的建築已然被摧毀,露出正街上的畫面。

    明燭在燈籠裡,火把在燃燒,長街上光線昏黃,落在盔甲上卻沒有任何溫暖的意味。

    在長街的這頭,是離宮十八位境界高深的紅衣主教,還有數百名手執神弩的國教騎兵。

    在長街的那頭,是黑壓壓彷彿潮水一般的京都城門司官兵以及裝備極其精良的羽林軍,在最前方的竟是神情肅殺的徐世績本人。

    朝廷與國教兩大勢力的對峙,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夜。

    最開始的時候,雙方都是在找人,現在則是劍拔弩張,隨時可能動手。事實上雙方已經動了手,那些倒塌的建築、未落的煙塵、倒臥街面血泊裡的騎兵屍身、徐世績唇角的那道血水、三名身受重傷的紅衣大主教,都是明證。

    長街上的氣氛異常壓抑緊張,就連那些戰馬都感覺到了,有些不安地輕輕踢著蹄。

    最終結束這場對峙的,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一個人。

    渾身是血的周通,奄奄一息說道:「我還活著呢。」

    是的,他還活著,這是陳長生無法接受的事情,卻是國教與朝廷雙方都願意接受的事情,因為這說明事情還有緩衝的餘地。

    現在周通本人開口說話了。

    臨街的巷子裡駛來了一輛馬車,車簾掀起,露出陳留王的臉。

    那張英俊的臉上寫滿了擔憂,尤其是看到陳長生之後。

    「我來接他回去。」陳留王對薛醒川說道,眼神平靜而無畏。

    薛醒川沉默片刻後緩緩放下右手,面無表情看了陳長生一眼,然後對下屬吩咐道:「送周通大人回宮。」

    蹄聲再起,依然如雷,卻不似先前那般驚心動魄,朝廷方面與國教方面的騎兵依著命令,緩緩向長街兩頭的夜色裡撤去。

    「給大家添麻煩了。」陳長生對茅秋雨說道,然後在陳留王的攙扶下走上了馬車。

    因為某些問題,局勢方面的以及心理層面上的,他現在不想與離宮方面走的太近。

    夜風拂起窗簾,他看到了以往無法在正街上看到的北兵馬司胡同以及那片院落,看到羽林軍正把周通抬到擔架上面。

    周通閉著眼睛,臉色慘白,渾身是血,看著就像個死人。

    就算皇宮裡的御醫能夠把他救回來,這位著名奸臣的靈魂與身體都會少了一半,已經等於是個廢人。

    可陳長生眉間的那抹鬱結依然無法抹去。

    「我這麼做是不是膽大妄為,不顧大局?」他對陳留王問道。

    陳留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說道:「周通當然不是普通臣子,但對娘娘來說,他有用才會用,如果你剛才真的把他殺了,難道娘娘還會為了他報仇?還會為了他挑起一場戰爭,殺死未來的教宗?當然不會。」

    其實這句話他還沒有說完。在他想來,陳長生如果是娘娘的親生兒子,那麼自然要比周通的命更加重要——無論那個傳聞是不是真的,就算娘娘想殺陳長生,但在她的心裡,陳長生的命依然要比周通重要一千倍、一萬倍。

    陳留王的視線越過窗簾,落在擔架上的周通身上,沉聲說道:「他就是一條狗。」

    「死了的狗才是狗,只要活著,那就還是狼。」

    陳長生想起折袖以前對自己說過的這句話,忽然間覺得很疲憊,說道:「今夜沒能真正殺死他,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

    他很清楚,至少自己是沒有機會再去把周通殺一回了。

    「周通這樣的人物當然不好殺,你能把他逼到這種地步,已經算是很了不起。」

    作為皇族一員,陳留王不可能對周通有任何好感,他比任何人都恨不得周通去死,所以他比誰都感謝陳長生今天夜裡做的事情。

    「我很佩服你。」他看著陳長生說道。

    想著今夜京都的動盪以及先前長街上一觸即發的緊張局勢,他的神情也凝重了數分。他先前出現在長街上,這時候與陳長生坐在一輛馬車裡,在國教騎兵的護送下離開,也等於是整座京都與聖后娘娘正式宣告了自己的立場。

    陳長生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地方值得佩服。

    因為他還是沒能殺死周通。

    在國教學院裡折袖曾經說過,他要殺死周通之後再去離山接七間,當時他和唐三十六等人就覺得這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周通這樣的大人物當然很難殺,但今夜他真的差點成功了,如果不是最後那抹夜色攔在了他的身前。

    如果不是夜色的最深處傳來一道聲音直接落在了他的腦海裡。

    那是他很熟悉的聲音,也是他很久沒有聽到的聲音。

    ……

    ……

    當時夜色籠罩下的庭院裡,只有陳長生和周通兩個人。

    陳長生聽到了那道聲音,周通也聽到了。

    他當時以為這是瀕臨死亡時產生的幻覺。

    夜色是那樣的幽深,是那樣的寒冷,他不想死,因為死亡是更幽深、更寒冷的深淵。

    在距離死亡最近的那一刻,他所有的陰森的、恐怖的殼盡數被盡碎,剩下的是那個惡毒的、卑微的、膽怯的他。

    在確認那道聲音是真實存在後,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那個人的條件。

    果然,那抹夜色保住了他的性命,然而,他無法因此感到一絲溫暖,反而覺得更加寒冷。

    世人都說他周通是與魔族軍師黑袍齊名的陰謀家,但在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後,他才知道,這種說法只是個笑話。

    在夜色深處那人的身前,他哪裡有資格談論什麼陰謀,哪裡算得上冷漠無情,在那人的眼裡,自己大概就像是一條狗。

    一條還有些用處的狗。

    可是就算自己真的是一條狗,也要活下去。

    哪怕對著整個世界搖尾乞憐,目露哀光,也要活下去。

    想著這些事情,心神愈發激盪,周通再也無法抵抗傷勢的侵襲,昏死了過去。

    在薛醒川和徐世績兩大神將的親自護送下,重傷的周通被送進了皇宮。

    只有這樣,只有在這裡,才能確保他能活下來。

    周通身受重傷的消息應該已經傳開,夜色下的京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死。

    就像當初蘇離南歸途中遇到的情況一樣。

    看著榻上奄奄一息,慘不忍睹的周通,薛醒川和徐世績沉默了很長時間,始終沒有說話。

    他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陳長生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周通從左臉到肋下那道恐怖悽慘的刀口,就這樣坦露在燈光下,觸目驚心。

    薛醒川和徐世績都是自以為很瞭解陳長生的人,尤其是後者,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陳長生居然還有這樣強悍的一面。

    朝廷奉養的聖光師來了,宮裡最好的御醫也來了,那位老太監首領也代表聖后娘娘來了。

    直到診治結束,確認周通應該能揀回一條命,娘娘卻始終沒有出現。

    「我先去處理事務。」

    徐世績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麼觸動,臉色有些難看,就這樣離開了宮城。

    薛醒川沒有離開,替周通仔細地清理傷口,然後搬了個椅子,坐到了宮殿的正門口。

    他閉著眼睛,鐵槍橫於膝前。

    無論誰還想來殺周通,都必須先殺死他。

    因為他是周通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周通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這一個朋友。

    如果連他都離周通而去,那麼周通就真的只剩一個人了。

    ……

    ……

    世人皆知,薛醒川是周通唯一的朋友。

    這也是世人怎麼想、想了幾十年也不想明白的一件事情。

    薛醒川是大陸第二神將,汗青守陵數百年,他便是實際上的神將之首。無論是實力境界、戰績還是在北方立下的功勛,他都可以毫無愧色地承擔這個盛名。甚至一直以來都有種說法,他和王破兩個人,是最有希望突破那道門檻,進入神聖領域的候選者。

    而且他的名聲頗佳,無論治軍還是持家都甚是嚴謹,偏偏卻與臭名昭著的周通交好。以前曾經有人猜測,這會不會是因為聖后娘娘的緣故,可是,別的那些忠於聖后娘娘的神將,對周通雖然忌憚,卻也從來不會主動親近,甚至都沒有什麼好臉色。

    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

    皇宮裡御醫的醫術果然高明,聖光也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周通受了如此重的傷,沒有過多長時間,居然便醒了過來。

    薛醒川起身走回塌畔,看著臉色慘白的他說道:「不要急著說話,療傷為先。」

    周通沒有理他,聲音虛弱在道:「我現在是不是很像一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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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兄弟


  這時候的他半個肩和手臂都被陳長生的刀削掉了,眼睛也瞎了一隻,如果要說像狗,那麼必然是一條喪家犬。

  薛醒川皺了皺眉,說道:「好好靜心養傷便是。」

  周通還是沒有聽他的,艱難地轉了轉頸,望向宮殿門口,看見了那把椅子,知道先前薛醒川就是守在那裡,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問道:「娘娘有沒有來?」

  夜穹裡繁星似錦,殿外的地面上灑落了星光,如水一般,很是清靜。

  薛醒川沉默了會兒,說道:「你知道的,京都今夜局勢緊張,娘娘要關注離宮那邊的動靜。」

  「是嗎?」周通像條老狗一樣眯了眯眼睛,左眼裡傳來的痛楚讓他皺起了眉,聲音也顫抖了起來:「那……娘娘有沒有說什麼?」

  這次薛醒川沉默了更長時間,沒有說話。

  周通扯起唇角,露出一個難看甚至有些恐怖的笑容,看著他說道:「你看,我真的就像一條狗,就算快死了,主人也不會在意什麼。」

  薛醒川看著他沉默片刻後說道:「小時候我就對你說過,你可以不這樣過。」

  明明身受重傷,也不知道周通從哪裡來的氣力,聲音怨毒說道:「我不這樣,難道像你這樣嗎?」

  薛醒川再次沉默。

  「打從娘胎裡開始我就搶不過你。你生下來的時候,足足有八斤八兩,我呢?五斤都不到。倒也罷了,反正家裡窮,怎麼養也都這樣,但薛家的大娘生不出兒子想偷偷抱一個去養,找到了咱家……換作是我,也會選你這個白胖子,不會選我這個瘦猴不是。」

  周通說道:「後來薛大娘又生了一個,決定把家業傳給親生兒子,怕你生怨,才在臨死前悄悄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你,我承認,那之後你對父母不錯,對我更不錯,帶著我一道上學,一道讀書,但你有沒有想過,我要冒充書僮跟著你在一起,憑什麼?」

  薛醒川說道:「在人前沒有辦法,在自家院子裡,我對你都是兄弟相待。」

  周通嘲諷說道:「可那只能是沒有人的時候,在人前,我只能看著你和薛河在那裡兄友弟恭,你說我是什麼感覺?」

  薛醒川沉默了,不再說話。

  「我在娘胎裡先天不足,便是連修行天賦也及不上你,如果不是後來進了清吏司衙門,在監獄裡遇著那個老鬼學會了大紅袍秘法,後來又到處抄家搜刮功法,我如何能夠修行到現在這種境界?如何能夠及得上你?」

  周通面無表情瞪著宮殿的上方,繼續說道:「但大紅袍秘法有問題,我後來修的太雜,這輩子也沒希望走到那一步,而你卻是一步步向著那邊在走,我就不明白了,同樣是雙生子,為什麼我們的際遇會有這麼大的差別。」

  「事隔多年,重新在京都見到你的時候,我沒有想到,你已經進了清吏司……但即便從那時候起開始改變,也不見得來不及。」

  「來得及做什麼?我不替娘娘賣命,不替娘娘殺人,我就會失去娘娘的恩寵,我就會被那些人殺死。」

  「放心吧,娘娘會給你一個交待的。」薛醒川安慰道。

  然而在內心深處,他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

  便在這時,宮殿外響起腳步聲,來的不是聖后娘娘,而是送藥的醫官。

  經過仔細地檢查之後,那位醫官小心翼翼地捧著盛著藥碗的木案來到了榻前。

  從腳步聲響起的那一刻起,周通便一直盯著那名醫官,臉色很蒼白,唯一的眼睛裡流露著異樣的凌厲的光芒。薛醒川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是怎樣的失望甚至絕望,卻也沒辦法做什麼安慰,從醫官手裡接過藥碗,單手把他扶起來,準備喂他喝藥。

  周通看著藥碗裡黑乎乎的藥汁,感受著裡面蘊藏著的神聖氣息與藥香,臉上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怪異。

  「怎麼了?」薛醒川問道。

  周通的聲音微微顫抖,莫名令人心悸:「我……不放心。」

  「不至於此。」薛醒川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看著他認真說道:「娘娘不是那種人。」

  「我替娘娘辦的事比你們加起來還要多,我比你們更清楚娘娘是哪種人,反正我不放心。」

  周通的聲音愈發尖利,又因為傷勢而有些氣息不足,聽著就像破了的風箱,呼呼作響。

  這時候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倔強的孩子,因為不喜歡藥苦,所以別過臉去,緊緊閉著嘴,打死都不肯喝這碗藥。

  薛醒川看著懷裡的他,想起很多年前在老宅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不肯喝藥,臉上不禁露出一抹回憶的微笑。

  等京都裡的這些事情辦完後,就讓人把他送回老宅養老吧,相信除了娘娘和自己還有薛河,再沒有人知道他會在那裡。

  薛醒川想著這些事情,端起藥碗喝了一口,說道:「你看,這藥沒事,也不苦。」

  很多年前,他哄周通喝藥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他會替他先喝一口。

  周通看著這幕畫面,忽然哭了起來,喉間嗚嗚作響。

  薛醒川也有些感動。

  周通哭完之後,精神更加疲憊,卻放鬆了很多。

  他看著薛醒川艱難笑著說道:「我想通了,只要活著就好。」

  薛醒川很是安慰,說道:「想通了就好。」

  ……

  ……

  馬車回到國教學院的時候,這裡已經被包圍了。

  朝廷的軍隊以及國教的騎兵,從正街到百花巷再到院牆四周,圍了個水洩不通。

  陳長生下車與陳留王告別,在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下走進了國教學院。

  國教學院的院門被推開,裡面是一片燈火通明,雖然已經深夜,但數百名師生沒有一個人睡覺,因為今夜沒有人能睡得著。

  南溪齋女弟子們組成的劍陣,已經從小樓下方前移到了院門後方,感受著那些森然的劍意,相信如果朝廷的官兵想要硬闖的話,一定會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些女弟子的臉上看不到往常的平靜與自信,而是有些焦慮。

  「你去哪兒了?」唐三十六看著他問道。

  國教學院的師生們也都看著他。

  陳長生離開國教學院是兩個時辰前的事,他去了北新橋底,去了李子園客棧,最後去了北兵馬司胡同,做了很多事情。

  因為他的離開,京都局勢陡然緊張,國教騎兵與羽林軍先後來到這裡,國教學院裡的人們自然知道出了事,只是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北兵馬司胡同裡的那場戰鬥剛剛結束,唐三十六在京都裡有人,但消息的傳遞並不比陳長生回來的更快。

  「沒事,大家先去睡。」

  陳長生示意蘇墨虞帶著師生們先去歇息,然後帶著唐三十六和折袖去了小樓。

  南溪齋的劍陣自然隨他而動,不一時便來到了湖畔,蘇墨虞也趕了回來。

  「真的沒事?」唐三十六看著他的眼睛,非常認真地問道。

  他們知道陳長生現在的身體狀況,沒有辦法像平時那般調笑無忌,他們本來以為陳長生離開國教學院之後,便不會再回來,誰想到夜已經這麼深的時候,他又回來了,這讓他們放心了很多,卻不可能完全放下心來。

  「真的沒事。」陳長生說道:「我就是出去辦了些事情。」

  「什麼事情?」

  「我……去殺周通了。」

  聽著這句話,樓前頓時變得無比安靜。

  夜風輕拂著大榕樹,卻拂不動青葉,輕拂著湖面,卻看不到漣漪。

  所有人都很震驚,尤其是那些南溪齋的少女們。

  京都今夜氣氛異常,大有風雨欲來之跡,折袖等人能猜到與他有關,卻沒想到他竟是去辦這樣的大事。

  這個世界上有無數人想要周通去死,但又有幾個人敢把這種想法付諸實際?

  蘇墨虞看著他,臉上滿是佩服的神情。

  那些南溪齋的少女們看著他,眼神驟亮,心想不愧是齋主喜歡的男子,果然了不起。

  「我說過,周通是我要去殺的。」

  折袖看著他說道:「看在你現在情況特殊的份上,我不怪你。」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當初你被下周獄是因為我和國教學院的關係,所以我總想著要把這件事情辦妥了再離開。」

  離開?去哪裡?南溪齋的少女們聽著這話,心裡生出些不解與疑惑。

  唐三十六和蘇墨虞知道這離開二字的意思,剛剛微覺激昂的心緒頓時變得微寒了起來。

  「我說過,加錢就好。」折袖說道。

  陳長生沒有與他爭執這件事情,說道:「抱歉,我沒能殺死他。」

  南溪齋少女們裡響起一道聲音:「敢去殺就很了不起。」

  說話的是葉小漣,曾經的秋山君崇拜者,後來的陳長生崇拜者,現在的徐有容崇拜者。

  在今夜,她忽然覺得自己當初喜歡陳長生是很有道理的事。

  陳長生注意到南溪齋眾女的情緒有些異樣,問道:「出什麼事了?」

  葉小漣有些不安說道:「齋主一直沒有回來。」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可能留宿在皇宮裡?」

  葉小漣搖頭說道:「齋主交待過,入夜後她一定會回來,如果她不能回來……」

  聽著這話,陳長生和唐三十六等人才覺得有些問題,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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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清濁賢愚憑誰定


    “聖女說如果她不能回來,就要麻煩小陳院長您暫時帶著我們了。”

    南溪齋的少女們向陳長生認真行禮,白裙飄飄。

    “不用擔心,聖後娘娘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教宗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怎麽也不會對她如何。”

    回到小樓後,唐三十六對陳長生開解道。

    陳長生心知確實是這個道理,只是有容去皇宮之前為何會對南溪齋眾女有這樣的交待?難道說她知道自己進皇宮後便很難出來?為什麽呢?她要在皇宮里做什麽事情?她現在還在皇宮里嗎?

    他解下劍鞘,拿出一副軟甲扔到唐三十六的身前,說道:“記得幫我把這件東西送到槐院,給王破。”

    那件軟甲上面到處都是血,有些或深或淺的劍痕,還有一個非常細的劍洞,只是系帶被切斷,應該很好修複。

    蘇墨虞和折袖不知道這是什麽軟甲,陳長生要專門囑咐送到槐院給王破。

    唐家富甲天下,唐三十六的眼光自然也非同尋常,聽著槐院和王破二字,很快便猜到了這是什麽。

    “這是六禦神甲?”他從地上拾起那副軟甲,看著陳長生吃驚問道。

    蘇墨虞和折袖也怔住了。

    “嗯,這本來就是王家的東西,剛好還給王破,他應該很高興。”

    陳長生接著掏出一面銅鏡遞了過去,說道:“我不知道這是什麽,但應該也是好東西,如果沒猜錯,應該可以克制國教的光明力量。”

    這面銅鏡應該是周通準備用來對付國教神杖的,先前在戰鬥里沒能發揮什麽作用,但能在兩斷刀下保持完好,這讓他覺得有些意思。

    唐三十六接過那面銅鏡,倒吸了一口涼氣:“清賢鏡?”

    陳長生只知道離宮里有座清賢殿,卻不知道世間還有個同名的銅鏡。

    折袖挑了挑眉,蘇墨虞再也無法忍住,走到唐三十六身前,接過那面銅鏡,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把上面的血跡擦掉。

    “面銅鏡很出名嗎?”陳長生問道。

    “你從來都不看百器榜嗎?”唐三十六反問道:“它在榜上的位置,比你的無垢劍還要高!”

    陳長生怔了怔,心想當時自己一菜刀砍下去,也沒見這面銅鏡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

    “你到底是去做什麽了?殺周通還是去搶劫啊?”

    唐三十六拎著六禦神甲走到他面前,很是無語:“怎麽可能出去這麽會兒時間,就帶了兩件百器榜上的家夥回來?”

    陳長生說道:“這都是周通身上的東西,我殺他的時候,順便就拿了回來。”

    片刻安靜,折袖三人對視了一眼。

    他們知道陳長生是去殺周通後,很是震驚,卻沒有問太細節的東西,因為他們沒有想過,陳長生能夠真的做到這件事情,並且在隨後陳長生也承認了自己的失敗,可如果他真是不敵周通,靠著國教的大人物保護才能回來,為何卻能從周通處拿來這兩件寶物?

    他們望向陳長生,等著他的解釋。陳長生把北兵馬司胡同里那座庭院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還是沒有說得太具體。

    “你居然贏了?”唐三十六看著他像看著一個怪物。

    陳長生說道:“既然要搏的是生死,勝負則無意義。”

    唐三十六震撼說道:“但你終究是贏了。”

    陳長生不再理他,說道:“這面銅鏡你們看看怎麽處理,如果不好分的話,就留在國教學院當院產也可以。”

    唐三十六聽著這樣的話便不喜,說道:“遺言這種事情,交待一遍就好,難道你非要不停提醒我們你是一個快要死的人?”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這不是遺言,這是遺產問題。”

    ……

    ……

    離宮最深處的那座宮殿,在很多人看來,都不符合教宗陛下的身份,因為殿外的飛檐太多,把天空割成井般的模樣,或者這便是天井?字的來由?不過也有好處,站在這里的庭間向上望去,往往能夠看到被切割的很整齊的星空,很好看。

    夜漸漸深了,夜色也漸漸深了,甚至就像無形的雲,遮住了夜空里的星辰,初秋微涼的風怎樣也驅散不了。夜色最深處響起一道聲音,這聲音很平靜很淡然,帶著些感懷與滄桑意,卻又給人一種感覺,這種感懷與滄桑是他刻意想讓人聽見的。

    “已經快二十年沒有看到這里的夜空了。”

    就像今夜京都里很多人一樣,教宗陛下也還沒有入睡,他剛給青葉盆栽澆完水,正用絲巾仔細地擦拭葉片上沾著的水珠,聽著殿外夜色里傳來的那道聲音,他停下手上的動作,緩緩轉身望了過去。

    “如果當初不是你行事太過急切,或者這二十年來的故事並不會發生。”

    教宗對著夜色深處說道。

    夜色深處那人回應道:“或者只不過是我沒有想到,你當時最終還是站在了她那邊。”

    聽著這句話,教宗臉上的皺紋仿佛更加深刻了數分,緩聲說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夜色里的聲音說道:“是啊,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這時候應該談談現在的事,今夜的事。”

    教宗將手里的絲巾擱到青葉盆栽旁,走到殿外的石階上,看著那片夜色說道:“直到現在,我依然不是很清楚你究竟想做什麽。”

    微涼的夜風吹拂著他身上的麻衣,飄飄欲離塵而去。

    夜色里的那道聲音卻沈了下來,仿佛金石一般堅硬與不可摧毀:“我要做的事情,你一直都很清楚,只不過當年你不贊同我的看法,現在二十年時間過去了,你知道自己當年的判斷是錯誤的,那麽你就必須站到我的身旁來。”

    聽完這番話,教宗低頭看著石階上的影子,陷入了長時間的沈默。

    “天海擁有最好的血脈天賦,擁有最好的位置,但她是個女人,她的眼光格局有限,她的心性有問題,過往兩百多年的歷史早已證明了這一點,如果由她繼續坐在大周的皇位上,哪怕南北合流順利進行,人族也不可能在她的帶領下戰勝魔族。”

    有夜風拂動殿外的青樹,殿內的青葉,後方那座巍峨壯觀的光明正殿里灑漏出來的光線,都仿佛搖動了起來。

    那是因為夜色里那人再次開口說話,聲音變得更加寒冷而肯定。

    “你想要國族俱滅嗎?你真想看到陳氏皇族的血脈子孫流離失所,日漸雕零,直至斷了傳承嗎?當年在國教學院分手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說好了,我負責存續皇族血脈,你在京都再看她一段時間。二十年的辰光就這樣消失,難道你已經忘記了當初的想法,陶醉與她雙聖同天的格局之中?不,我在西寧鎮用漠然的眼睛看了你十幾年時間,我不會眼看著你就這樣頹廢下去,現在到了攤牌的時候,我不會允許你繼續守在這座毫無人氣的宮殿里,把眼睛遮住,便當作看不到世間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

    教宗低頭看著石階上那抹由檐角留下的淡淡影子,沈默了很長時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擡頭望向夜色深處,問道:“你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

    夜色里那人說道:“沒有人能夠承受得住那種誘惑,成熟的果子正在枝頭等著她去采擷。”

    教宗說道:“那孩子對我說過,非聖人不能抵禦,可她本來就身在聖位。”

    “當今世間所謂聖人不過是個笑話,她這個貪婪無恥的女子又如何能夠真正明悟神聖法理?如果確信吃掉那顆果子便能逆天改命圓滿,進入神隱之上的大境界,你覺得她會忍得住?你可知道當年他十歲那年的夜里,香味四溢,我忍的多麽痛苦?如果不是那條貪婪而愚蠢的黃金龍,再次冒著墮境的危險降臨,我去雲墓里去與它戰了一場,說不定當時我就把他給吃了!”

    夜色里那人的聲音變得寒冷且殘酷起來:“更何況在她看來,這是她要完成逆天改命必須做到的事情,是天道最無情的要求,從她身體里落下的果子,最終再被她吃掉,哪里還有比這更完美的天道循環?我看不出來,她又如何看得出來?”

    教宗的聲音變得有些疲憊,帶著無法輕易釋懷的欠疚意味說道:“你最終還是成功地騙過了我,也騙了梅里砂,當初在信里你沒有說過,在這件事情里需要犧牲誰,更沒有說過要犧牲的人是他。”

    “果子熟了總是要給人吃掉的,無論有毒沒毒。”

    “我最初以為,讓果子盡快成熟,是能夠盡快把它植入厚地沃土,助它生成參天青樹。”

    “果子熟了,如果不被人吃,終究是要爛掉,那孩子反正會死,用他必死的命運替全體人類換來如此大的好處,有什麽問題?”

    “可是那個孩子自己並不知道這一切。”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為自己的命運做出決定,擁有選擇的權力。”

    “難道只有你才有選擇的資格嗎?”

    “因為我可以為你和這個世界提供一個最好的選擇……。”

    “你知道我和這個世界需要怎樣的選擇嗎?”

    “梅里砂一心想著要皇族歸位,你只在意人族的存續,他是天海與先帝的兒子,誰都不會反對他,而且請相信我,他才是這個大陸上最聰慧最了不起的年輕人,他是大周皇位最合適的繼承者,也是人類最合適的未來領袖。”

    “可那孩子也是你的弟子。”

    夜色里那個聲音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才再次響起來。

    “但他首先是皇族的一員。從他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第一刻開始,他就要替皇族的存續擔起責任,有替皇族流血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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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4 22:21: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書陵裡的余人


  教宗看著夜色深處,說道:「這是在讓他送死?」

  夜色裡那人淡然應道:「死算什麼?當年那麼多皇族都死了。」

  教宗沉默良久,眼瞳深處的星海漸漸變得平靜起來:「你不是皇族,又為什麼始終無法放下這些事情呢?」

  夜色裡那道聲音平靜而堅定:「這是陛下的遺旨。」

  教宗知道他說的陛下當然不是先帝,而是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那位君王——太宗皇帝陛下。

  這場交談始於很多年前從西寧鎮送入京都的一封信。

  這種爭論始於兩年半前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走進國教學院荒廢的校園。

  看來應該終止於今夜這場談話。

  只是哪怕到了這個時候,教宗依然沒有確定心意,就像盆中的那株青葉一般,隨著夜風輕輕地擺盪。

  這不意味著他沒有自己的立場,道心不夠堅定,相反,正是因為他要考慮的太多,無遠弗屆,無微不至,所以才很難做出決定。

  「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你最擅長的是光陰卷,也就是西流典。」

  夜色裡彷彿有一道目光,落在殿內那方小水池裡,然後落在池畔那只木瓢上。

  那人對教宗說道:「你就是向西流去的潺潺清水,雖然流了千年,依然沒有沾惹半點塵埃與污垢,清可見底,寧柔卻有源源不盡的神力,那麼……你不需要這時候做決定,到最後那一刻,你終究會發現自己的心意為何。」

  說完這句話後,夜色裡再也沒有聲音響起。

  教宗站在石階上,看著飛簷的影子上,站在流水的聲音前,衣袂在夜風裡微微擺盪的青葉。

  「師兄你修的是順心意,所以才會如此自信地確定我的心意會順你心意嗎?」

  ……

  ……

  離開西寧鎮之後,余人隨師父去了很多地方,但無論是寒山那片的雪原,還是擁雪關下面那片荒野,他都不是太喜歡,因為人太少,紅河岸邊那座白帝城也沒有給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只是在聽說那位妖族公主殿下居然是師弟的學生時,他有些開心。

  他最近這些天的心情不錯,並不是因為這裡是京都,是他的故鄉。

  他自幼被師父養大,小時候的事情只有些隱約的記憶,卻早就已經記不真切,師父對他說他是京都人,在這裡生活過,他卻記不起來自己的家在哪裡,而且他並不喜歡京都,和不喜歡雪原荒野的原因不同,他覺得京都的人太多。

  京都的人太多,雪原荒野的人太少,西寧鎮的人不多不少,最好。

  他不知道師父為什麼帶著自己去了那麼多地方,為什麼會來京都,他只是擔心師弟的身體,想要和他見面,但師父把他帶到天書陵後,便悄然消失,並且囑咐他不要離開天書陵,說過些天,自然能和師弟見面。

  看著師父消失的身影,他想了想,覺得這樣也好,不管師弟遇著什麼事情,有師父在,總是能解決的。而且京都裡的人真的太多,他真的不喜歡,天書陵裡的人不多不少,有青樹,有流水,很容易讓他想起西寧鎮後面那座山、那條溪,以及和師弟在一起背道藏、捉魚吃的快樂日子,聽說師弟當初觀碑悟道的時候,引落了滿天星光,這讓他很驕傲高興,於是他覺得自己有了更多喜歡這裡的道理。

  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天書陵裡可以看天書碑。他自幼通讀道藏,大道三千卷除了最後一卷,早已融匯貫通,雖然和陳長生一樣,師父沒有教過他如何修行,但他對隱藏著道法至理的天書碑,自然有種親近的感覺,想要從中看出些有趣的東西來。

  師父離開天書陵時交待他不要離開,卻沒有說不讓他去看天書碑。他在那間小院裡做好了兩天的飯食,扶著枴杖站在籬笆旁看著陽光變幻了兩次,覺得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便帶著包好的飯盒走出了梅里,順著山道向陵上走去。

  大朝試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去年周園開啟和煮石大會以及隨之發生的很多變故,天書陵裡的觀碑者陸續出陵,現在還留在陵內的修道者比起往年來說非常少,他在山道上走了很久,竟是一個人都沒有遇到,直到來到第一座碑廬前。

  在這座碑廬前,他遇到了一個名叫紀晉的碑侍。那名碑侍的性情很溫和,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與從容,給余人的感覺很好,他心想天書陵果然是修道聖地,觀碑久了,莫非都會在氣質上得到這樣的提升?

  那名叫紀晉的碑侍問他是哪個宗派山門的弟子,為何會這時候入天書陵開始觀碑。

  余人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好在他本來就不能說話,他把枴杖擱到亭柱上,用一隻手比劃了幾個動作,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看懂。

  紀晉沒能看懂他的手語,但看清楚了余人的殘障,心生同情,沒有再問什麼,還提醒他觀碑時不要勉強,要注意休息。

  看著那位碑侍順著山道離開,余人擦了擦額頭上滲出來的冷汗,眼睛裡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心想師弟說的不對,自己哪裡不會騙人,只不過在西寧鎮不需要騙人,你看,我這時候就成功地瞞過了一位前輩。

  天書陵的第一座天書碑是照晴碑。

  余人拖著腿慢慢走到碑前,望了過去,有些好奇,有些興奮,甚至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他覺得這座天書碑真的很有意思,那首前賢寫成的詩真好,手指摸上去的感覺真的很舒服,冰冰涼涼的,就像西寧鎮後面山上的那條小溪。

  然後,他來到了第二座天書碑前。

  這座天書碑也很有意思,他饒有興致地看著,覺得那些線條是如此的美麗,就像西寧鎮後面山上的樹葉在秋天時切割出來的光線。

  然後,他來到了第三座天書碑前。

  這座天書碑更有意思,碑面上的痕跡依然清楚,線條依然美麗,卻不像前兩座碑那般繁複,在他的眼裡變成了極為簡單的線條。

  簡單並不代表不美,並不代表就好理解,就像西寧鎮落雨的時節,舊廟簷下滑落的水線,還有那些被雨水打落的黃葉飄舞的痕跡。為了弄清楚那些痕跡裡的規律,這一次余人花了比較多的時間,甚至還把枴杖擱到了一旁,坐在地上想了會兒。

  然後,是第四座天書碑。

  第五座天書碑。

  第六座。

  第七座。

  ……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余人來到了一座碑廬前,他扶著枴杖,微微偏頭,看著廬下那座碑,覺得有些奇怪。

  因為那座碑是斷的,原先的碑面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並不知道,這座斷碑是一個叫周獨夫的人當年砍斷的,以這座斷碑為界,他看過那些天書碑,都被稱為前陵碑。

  他知道師弟去年在天書陵裡觀碑很順利,很讓他驕傲,卻不知道一日觀盡前陵碑的說法。

  他抬頭看了眼天,發現日頭還沒有到中天,天氣不算太熱,於是他決定繼續看下去。

  這時候距離他走進天書陵,還沒到半天時間。

  斷碑如何觀?他也不知道。

  他慢慢地走到那座斷碑之前,伸手摸了摸碑上的那些斷茬。

  片刻時間後,他收回手指,若有所思,望向四周,發現自己還在這座斷碑之前。

  他把枴杖換了一個邊,用斷臂夾著,用空出來的右手撓了撓發癢的後背,有些不解,在心裡想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走?」

  山陵裡的秋風輕輕拂動,帶起他那件洗得發白的道袍衣擺,掀起他額頭的那道黑髮,露出了他的眼睛。

  他有隻眼睛不能視物,卻不知能不能看到別的東西。

  他走到碑廬後的野林前,伸手撥開有些刺手的草枝,好奇地向裡面望去。

  那裡隱約有條道路,應該是被踩出來的,已經快要被野草掩蓋,不知道有多少年都沒人走過。

  看著難以立足的小道,余人的臉上流露出為難的神色,但想了想後,還是撐著枴杖,一瘸一拐地向裡面走了過去。

  野草漸漸淹沒了他的身影,荒道在他的腳與拐下漸漸延伸。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走出了這片野林,來到了另一座碑廬前。

  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汗水,覺得臉有些發熱,心想幸虧沒有迷路,不然可就麻煩了,他沒法喊人幫忙。

  他走到碑廬下開始觀碑。

  這裡已經不是前陵。

  天書十三陵,他已經來到了第二陵。

  周獨夫當年在天書陵裡斷碑之後,他是第一個直接走到這裡的人。

  他當然不知道這些,他繼續看碑,繼續前行,看了一座又一座的碑。

  他感到餓的時候,便從懷裡取出飯盒開始吃飯,渴的時候,便去尋些山水來飲。

  飯盒裡的菜很簡單,是青椒炒臘肉。

  臘肉是他在某個荒廢的院子灶房樑上找到的,青椒是他在一處無人打理的菜田裡採摘的。

  太陽落山,繁星上了夜空,太陽升起來,繁星退到了光明的後方,山間的清溪緩緩地流著,就像時間。

  不知道到了第幾天,余人發現飯盒空了,無論是青椒炒臘肉,還是豆腐乳,都沒剩下任何殘餘。

  他真的有些餓了,於是他順著原路向回走去,走過那些碑廬時,終於看到了一些修道者。

  這幾天看到的都是無言的山林與石碑,終於能夠看到人,余人有些歡喜,向那些修道者點頭致意。

  而那些修道者看著他就像看著鬼一樣。

  這人是誰?怎麼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為什麼他會從前面回來?難道他已經看到了下一座天書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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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4 22:22: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三章 母子(上)


    回到院子裡,做好飯食,先飽餐了一頓,再準備好幾個飯盒,余人再次向天書陵走去。

    走到天書陵腳下的直道時,他忽然改了主意,轉向了右手方。

    天色晴好,山陵裡有很多人,他剛剛才和他們見過面,這時候如果再見面,稍覺有些過密,而且再次相見,是不是意味著就是熟人?或者說是不熟的熟人?那麼只是點頭致意會不會被認為禮數有欠缺?

    這些問題很麻煩,余人不是很擅長處理,所以他決定從別的道路上天書陵。

    他並不知道對世間的絕大多數修道者而言,進天書陵只有一條道路。

    在茂密的山林里他嘗試了很多次,還是沒有成功,因為腿腳不便,還摔了幾次,身上到處都是草屑與松針,看著很是狼狽。

    他有些無奈,心想怎麼就找不到一條路呢?

    然後,他看見了山間有一條路,那條道路由白石砌成,在陽光下仿佛玉石一般。

    這條道路很直,而且直接通往天書陵的最高處。

    余人高興地向著那條道路走了過去,待走到近處,卻又覺得有些奇怪,因為這條山道上一個人都沒有。

    這條山道是通往在天書陵最直、也是最近的道路,為什麼沒有人走?

    難道說是因為觀碑者們要磨勵自己的意志,所以刻意不走這條捷徑?

    想著這種可能,又想著自己先前看見這條筆直山道時的欣喜,余人覺得有些慚愧。

    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心想自己畢竟和普通人不同,走走捷徑也不算太丟臉的事情?

    他帶著些羞愧意味,扶著拐向那條山道上走去。

    以他的腿腳,要越過那些清淺的水渠,真是不方便,只是走到山道下方,便覺得有些累,好在那里有座涼亭,可以歇一會兒。

    走到涼亭下,他看著那座滿是灰塵與銹跡的銅像,在心里想著,如果這讓師弟看見了,他得難過成什麼樣。

    這說的是陳長生的潔癖。

    余人看了眼筆直的山道,心想要爬上去肯定要花很多氣力,那不如在這裡先休息好,把力量攢足,於是在那座銅像旁坐了下來。

    但他還是有些不舒服,與陳長生自幼一起長大,雙方彼此影響,都有些輕微的潔癖。

    他想了想,從袖子里取出手帕,走到水池旁,有些困難地低下身去,把手帕打濕,然後走回銅像前,開始仔細地擦拭起來。

    他才剛剛把那尊銅像的左肩擦亮,忽然聽到一道聲音從銅像的盔甲裡響了起來。

    那聲音很低沈,並不洪亮,無法傳到遠處,但在他的耳邊,卻仿佛是雷聲一般。

    “把頭盔擦一擦就行了。”

    秋風拂動淺渠裡的清水,帶起盔甲裡的塵埃,涼亭下一片安靜。

    余人看著那尊銅像,呆了很長時間,吃驚想著,居然是活的啊!

    ……

    陳長生初入京都的時候,對這個世界的常識沒有任何了解,余人與他自幼一起長大,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不知道那條筆直的山道是神道,除了天海聖後與教宗陛下,再沒有人能夠踏足其間。

    他也不知道涼亭下那座將軍的雕像並不是真的雕像,而是真正的將軍,是守陵六百余年的大陸第一神將汗青。

    但至少這時候他知道對方是個活人,而且看盔甲上的那些灰塵與銹跡,這個人應該已經在這裡坐了很長時間。

    在這裡坐這麼長時間,難道不無聊嗎?余人雖然也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不擅長和人打交道,但捫心自問,如果很多年都見不著一個人,還是會覺得無趣,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這個人一直坐在這裡,那吃飯怎麼解決?

    想著吃飯的問題,他下意識裡取出一個飯盒,遞到對方的盔甲前,比劃問道您餓不餓?

    盔甲裡沒有聲音響起。

    余人想了想,又比劃了幾個複雜的動作,意思是說要不我給您去煮碗面湯?

    盔甲裡傳出了一道聲音:“擱在這裡就行,另外,這條神道你不能走。”

    余人把飯盒擱到地上,行了一禮,又有些不捨地看了眼神道,扶著拐杖向來處走去。

    在他離開後不久,秋山再次降臨淺渠與涼亭,拂起盔甲縫隙裡的灰塵。

    兩道幽然滄桑的目光,在頭盔深處亮起。

    汗青睜開了眼睛。

    然後,他閉上了眼睛。

    一個飯盒,就這樣靜靜地擱在他身前的地面上。

    ……

    順著原路返回,來到不知道第幾座天書碑前,余人繼續觀碑。

    可能是因為這座天書碑太過玄奧難解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他在思考某些事情的緣故,這一次他在碑前站了很長時間。

    直到夜深人靜時,他依然還在這裡。

    他有些餓了,便在這時,夜空裡忽然落下微雨。

    他挪進碑廬裡,取出剩下的飯盒擱到天書碑的頂上,開始吃飯。

    夜雨並不大,只是聲音有些令人煩。

    余人把飯盒收拾好,靠著天書碑望向廬外。

    這裡已經是天書陵的高處,視線穿透如紗般的薄雨,能夠看到京都的燈火。

    或許是因為夜太深的緣故,很多宅院裡的燈火已經滅掉,京都看著有些幽暗。

    余人再次擔心起陳長生。

    他相信師父一定能夠解決師弟遇到的問題,可是師弟的病怎麼辦?

    忽然間,他感應到了些什麼,望向夜空裡的某處,微微皺眉,不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夜空裡的那處沒有星辰,是一座高臺。

    甘露臺。

    ……

    甘露臺上有人。

    天海聖后背著雙手,站在高臺邊緣,靜靜看著夜空。

    京都今夜忽然飄來了很多雲,仿佛更深的夜色,自然看不到星星。

    但那些夜色與雲哪裡遮得住她的眼睛。

    就像那些夜明珠散發的光毫與自天落下的微雨無法沾染她的身體一般。

    她美麗的眉眼間有些凝重的神情,因為她感覺得很清楚,天道有所改變。

    那就是命運嗎?

    她的命星在遙遠的高空裡,隱隱有些晦意。

    或者是因為她的另一顆命星正在京都裡。

    那是她命中的克星。

    她應該怎樣做?

    揮袖掩去那顆星辰的光芒?

    但那又有何用?

    如果她真的這樣做的,那麼日後便很難真地戰勝天道。

    可如果她不這樣做,她現在能夠戰勝天道嗎?

    ……

    陳長生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這一次是真的不多了。

    為了殺周通,他付出了很多,鮮血這時候正在他的腑臟里流淌,他的經脈已經斷的七零八落,徐有容在他身體上覆著的那層聖光已經越來越薄、越來越淡,他隨時可能向這個世界裡的生命發出最致命的誘惑,而就在那時,他可能便會死去。

    還有多少時間?一天還是兩天?一首歌或者一盞茶?

    他沒有任何猶豫,從床下取出黃紙傘,便從窗口跳了出去。

    唐三十六和折袖等人都沒有睡覺,有的守在屋外,有的守在樹上,但他們沒辦法阻止他再次離開。就算大榕樹上的折袖感應到了他的離去,應該也會給予他最後的自由,因為狼族的年輕人在荒蠻而血腥的雪原裡長大,知道死亡就應該是寧靜的。

    微雨落在黃紙傘上,沒有發出啪啪的聲音,溫柔的像是在滋潤。

    他撐著傘走進湖側面的密林,然後向後方折轉,沒用多長時間人,便來到了圍墻處。

    密林深處有道直通皇宮的門。

    這面圍墻上有當年落落讓下屬開的一扇門。

    但兩扇門他都沒有走,因為他無法確定,皇宮裡的人以及教宗師叔的人,會不會派人守在那些門後。

    他看了眼滿是青苔的舊圍墻,輕掠而過。

    經過今年春風秋雨的潤澤,曾經被他和唐三十六洗劫一空的百草園,現在重新變得生機盎然,很多珍貴的藥草與靈果,在圃間與枝頭靜靜地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摘取,但他卻是目不斜視,向著更深處走去。

    他最後要去的地方是皇宮。

    他要去確認徐有容是安全的。

    他要去見天海聖后,他要問她一些事情,他要問她那些是不是都是真的,你是不是我的母親,然後……然後就夠了。

    他的懷裡還有蘇離留下的那封信,他的手腕上還有五顆天書碑化成的石珠,他還有周園。

    但他不準備在皇宮里做什麼,真的已經夠了。什麼陰謀,什麼大局,什麼大義,什麼人族與魔族之間的戰爭,對他這個要死的人來說,又有什麼關系呢?又有誰忍心還要求他在這種時候還要做什麼呢?

    他只需要知道一些事情,然後安靜地離去。

    沒有人能夠決定自己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但離開的時候,誰都希望能夠是清醒的。

    這句話很多人都說過,他也說過,那麼就要做到。

    但他沒能走進皇宮。

    因為在百草園深處的林子里,他看到了一幕曾經見過的畫面。

    樹林里有一方石桌,石桌上擱著一個鐵鑄的茶壺,壺畔放著兩個茶杯,看杯中的茶色,今夜煮的應該是白茶。

    喝茶的人還是那位中年婦人。

    看著她平靜的神情,陳長生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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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5 22:25: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 母子(中)


    他和這位中年婦人相遇過多次,並不陌生。

    他曾經很多次想過她的身份,但怎樣都找不到半點線索,感覺很是神秘,但必然是皇宮裡的大人物。

    今夜京都風雨欲來,微雨已至,以這位中年婦人的身份地位,按道理來說,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陳長生忽然想到一種可能,覺得落在臉上的微雨變得有些寒冷。

    或者,她是來殺自己的?

    好在這種事情沒有發生,不然他會真的覺得有些難過。

    中年婦人手指輕點,像往常那樣,示意他坐下,喝茶。

    陳長生鬆了口氣。

    百草園裡的這片樹林對他來說有很大的意義,這是他在京都最能心意平靜的地方。

    兩年裡,與這位中年婦人對坐飲茶的那些夜晚,是他在京都最能心意平靜的辰光。

    如果中年婦人選擇這片樹林,這方喝茶的石桌來殺他,他會覺得很不愉快。

    他很喜歡這種靜坐無言的感覺,很舒服,很自在,很容易讓他想起西寧鎮……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因為他現在不喜歡想起西寧鎮。

    好吧,但舊廟後的那條溪水還是清澈的。

    他的眉漸漸舒展開來。

    ……

    看著他皺起眉頭,看著他展開眉頭,看著他眉間的青澀意味,才想起來,噢,還要再過些天,他才滿十七歲,可那不是假的嗎?不過真是個了不起的小家夥,眼看著就要死了,還能停下腳步,在這林間桌旁端起那杯暖暖的白茶,還能走神去想別的事情。

    天海的唇角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漸漸翹起,便有一抹笑意被噙在了里裡。

    如果這個年輕人真是自己的兒子,或者也是件不錯的事情,至少不會太給我丟臉,這樣當我看著你死去的時候,或者能夠感受到更多想要感受的感受,從而在滿天星空裡找到隱匿的天道痕跡,最終獲得真正的自由。

    天海的唇角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漸漸斂平,於是那抹笑意便不知去了何處。

    她靜靜看著陳長生,伸出一根手指點向他的眉心。

    陳長生醒過神來,有些微驚,卻沒有避開。

    不是他不想避,而是他避不開。

    無論是初入京都,還是現在,無論她要對他做些什麼事情,他都沒有辦法反對。

    最開始的時候,他有些不適應,尤其是有時候被她捉著下巴、輕撫臉頰的時候,更是有種羞辱感,但後來……可能是習慣了吧。

    指尖輕觸,他的識海裡隱約響起一聲極其輕微的爆破聲,就像一個氣泡被戳破了。

    夜風穿行在百草園裡,帶來那些藥草靈果的香味,還有些只有她能聞到的味道。

    因為她的手指在剛才那一瞬,刺破了徐有容布下的聖光,她的神識帶來了這道微風,風裡有他的氣息。

    她靜靜閉著眼睛,仔細地體會著那道氣息,神情漸趨寧柔。

    那道氣息果然如春風一般,令人沈醉,很難想象,如果完全釋放出來,有誰能夠抵抗得住這種誘惑。

    她睜開眼睛,輕輕點了點桌面,示意陳長生喝茶。

    陳長生一直把茶杯握在手里,啜了口,然後把茶杯放下。

    他看著中年婦人,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又合上了嘴,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我……以後可能不會再來這裡了。”

    他停頓了會兒,看著她繼續說道:“我是陳長生。”

    她靜靜看著他,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陳長生先是有些吃驚,然後自嘲地笑了起來,兩年裡遇見這麼多次,以中年婦人深不可測的境界實力,自然早就知道了自己的來歷。

    “既然您知道我是誰,那大概也知道我現在的情況。”他低頭看著茶杯裡淡若清水的茶湯,聲音也清淡的變成了水一般,“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您是誰,或者正是為這樣,我總覺得有些不好對別人說的話,可以說給您聽。”

    她靜靜看著他,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在陳長生看來,或者說他願意把這當作一種鼓勵。

    他想了想後說道:“我快死了。”

    然後他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從出生之前開始說起,當然是天機老人推演計道的結果,然後講到出生之後,那是余人師兄對他描述的畫面,清溪以及那條黃金巨龍,接著講到西寧鎮舊廟的生活,又講到來京都退婚以及隨後發生的這些故事,直至說到現在。

    在西寧鎮舊廟的時候,沒有人與他說話,所以他也養成了沈默寡言的性情,來到京都後才變得好了很多,尤其是認識唐三十六之後,偶爾他也會展現自己嘮叨的那一面,與徐有容在一起時,也有很多話想說,但都沒有今夜他說的話多。

    他把自己的一生梳理了一遍,然後碎碎念給她聽。

    “魔君去了寒山,當時我就有所懷疑,不過沒有證據,但現在的情形……很清楚,我知道師父是在利用我。”

    他最後說道:“但那個病我一直有,終究是命不好的問題,我能責怪誰去呢?”

    無論他說什麼,她都只是靜靜聽著,偶爾喝一口茶,神情很是平靜。

    仿佛西寧鎮舊廟、黃金巨龍、聖光大陸、陳玄霸、周獨夫、這些名字對她來說沒有任何震撼。

    結束講述後,陳長生有些嘴乾,把杯中的殘茶喝完後,才反應過她過於平靜了些。

    這讓他眼中的她變得更加神秘。

    “您……究竟是誰呢?”

    他看著她好奇地問道。

    百草園裡很安靜,一縷風都沒有,自然沒有風聲,微雨忽然停了,自然也沒有雨聲。

    就連墻腳與草叢裡昆蟲的哀鳴都消失了。

    很長時間的安靜過後,忽然響起了一道聲音。

    “我是誰?”

    陳長生吃驚異常,因為這句話是她說的。

    他聽得清清楚楚,這三個字是從她的雙唇里說出來的。

    他一直以為她不能說話。

    兩年時間裡,一直都是他在說話,她從來都一言不發。

    然而,原來她可以說話,她只是不想說話。

    她究竟是誰?

    震驚之餘,陳長生忽然生出極強烈的警惕與不安。

    因為她站了起來。

    她忽然變得無比高大,就像是一座山川忽然出現在了天地之間。

    她緩緩把雙手負到身後,袍袖輕拂,樹林裡便有大風起兮。

    她居高臨下望著陳長生,神情漠然,樹林裡的溫度便低了數分。

    夜風輕拂著她的臉,她的雙眉向著鬢間延展,如同將飛的劍,更像是待振的雙翼。

    她的眼神變得格外湛然有神,仿佛有星辰在其間。

    那張普通的容顏,在數息之間,便變成了人們能夠想象出來的最美麗的臉。

    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變得無比強大。

    她是誰?

    她當然就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天海聖后。

    百草園的樹林變得更加安靜。

    陳長生拿著茶杯,震驚的忘記了放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醒過神來,把茶杯擱到桌上。

    他沈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看著茶杯說了聲:“您好。”

    很簡單的兩個字,應該有的禮數,但最不應該出現在他與她之間。

    他的聲音很平靜,情緒則是難以想象的複雜。

    同時,他順便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徐有容進周園的時候,也曾經易容過,沒有人能夠看得出來,事後她說那是青矅十三司的一種秘法。但他通讀道藏,從來沒有聽說過。

    這時候他自然知道,徐有容易容與聖后的手段都是一樣的,或者是因為鳳凰能夠由化形的緣故?

    “難道你不應該叫我一聲母親嗎?”天海聖后看著他說道。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很淡漠,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沒有什麼情緒。

    陳長生擡起頭來,望向這個美麗到令人無法直視的女人,心想這就是自己的母親嗎?

    被師父在溪邊揀回西寧鎮舊廟後的這些年裡,他當然曾經無數次地思考過這個問題,自己的父母是誰,但一直沒有答案。

    直到去年那個流言開始在京都傳播之後,他才開始再一次正視這個問題,然後前段時間在寒山裡,得到了某種程度的證實。

    無論流言之前還是之後,他也都偶爾有想過,如果相遇……那會是怎樣的場景,自己應該做怎樣的事情,哪怕先前從國教學院小樓窗口跳出去,決意去皇宮直面她的時候,他也還在想這些問題。

    然而真正的相遇之後,他才發現所有的準備都是沒有意義的。

    他的心神有些恍惚,身體有些冰冷。

    他看著她漠然無情的美麗臉龐,找不到哪怕一絲他曾經試圖想要擁有的感覺,比如溫暖。

    天海聖后感知到了他的心情變化,挑眉道:“沒用的東西,當初我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雙眉如劍一般,似乎下一刻便要飛上夜空。

    再加上她眉眼間的漠然,於是給人的感覺愈發寒冷。

    陳長生有些生氣,鼻息微粗說道:“我剛才去殺周通了。”

    這句話出現在此時,顯得有些突兀,有些莫明其妙。

    天海聖后說道:“想要證明自己有點用?有勇氣面對這個世界?找我要幾顆糖吃?”

    陳長生心想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有些事情你不在乎,我也可以不在乎,我有勇氣去殺周通,就有勇氣面對你。

    哪怕我們是母子,哪怕你是一個冷酷到會親手殺死自己兒子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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