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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guz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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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家成]媚公卿(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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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9-21 23:48: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九十九章 醒了

  院落裡,停著一輛沒有任何標識,極為普通的馬車。王弘抱著陳容,低聲說道;「走吧。」

  「是。」

  馬車驅動。

  本來,王弘的院落外,總是有很多人在轉悠的,不過這一次馬車從側門駛出時,雖然有人朝那馬車瞅來,卻都沒有在意:那光祿大夫重傷而垂危不醒,在這個時候,她不宜搬動那是常識。

  更何況,這輛馬車如此普通,前後連一個護衛也沒有。沒有人能想到,這馬車裡坐的會是王弘和陳容兩人。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人理會,漸漸地,幾人跟上了這馬車。

  馬車駛入一個巷道時,王弘抱著陳容從馬車中鑽出,坐上了另一輛馬車……每個巷道這樣換一次,在換過第五批馬車後,他們的身後,再無旁人。

  馬車繼續向前駛去。

  明月漸漸升空,今晚的夜空,沒有一縷閒雲,澄澈冷清的天空中,只有一輪明月。天空是無邊無際的澄澈,明月是皎潔的冷清。

  馬車裡,王弘低著頭,靜靜地望著懷中的陳容。

  隨著馬車的顛覆,閉目不醒的陳容,會時不時的蹙一下眉,露出一抹痛苦之色。

  望著她的眉峰,王弘低下頭,輕輕咬了咬,在令得蹙起的眉峰留有幾個牙印後,王弘以唇相撫,低啞的問道:「卿卿,我已歸來,你怎的還不醒?」

  他低低一笑,因唇與她的肌膚相貼,那笑聲甕而悶,「我都咬疼了你,你都不睜眼瞪我麼?」

  聲音極細極輕,似有似無,混入夜風中,轉眼不見,便是懷中這婦人,也是充耳不聞。

  王弘啞聲笑得更歡。

  馬車走得很慢,很慢,每次顛覆一下,那馭夫都會緊張的朝馬車中望上一眼。

  在這樣的速度中,一個時辰不到,馭夫的聲音從馬車外響起,「郎君,到了。」

  「嗯。」王弘應了一聲,隨意從腰間取下一塊玉珮,朝著車外揮了揮。然後,「滋滋——」聲大作,沉啞的大門被重力推開的聲音傳來。

  馬車繼續駛動。

  一刻鐘後,王弘跳下了馬車。他抬著頭,望著月色下,這座寧靜而質樸的院落,望著躬身相候的六對男女,以及二十個護衛,輕聲問道:「把原真人請來。」

  一護衛應道:「是。」應過後,他有點猶豫的說道:「稟郎君,原真人性子暴烈,這兩個時辰裡,他一直在罵人。如讓他見到大夫,會不會大叫大嚷而走漏風聲?」

  王弘知道他的意思,他搖了搖頭,道:「此處地偏,任他罵來。」

  「是。」

  那護衛離去後,王弘抱著陳容,大步踏入寢房。

  院落樹木房屋雖是普通,這房中卻精緻而舒服。裡面幽香陣陣,粉紅色的紗幔四下飄飛,紗窗處,一窗濃綠染醉了整個天地。

  王弘抱著陳容,把她輕輕地放在床榻上。

  他側身坐在榻上,伸手扣住了她的手。

  望著她,他低低地歎息一聲,喃喃喚道:「阿容,是我錯了,我錯了。」

  他的唇抿得死緊死緊。

  這時,一陣響亮的罵咧聲傳來,「治在我,不治也在我,你們這些無恥匪類,難道沒有聽過醫者不能強求?」

  接著,他又吼道:「你們是司馬氏的哪個王?如此折辱老夫,不可忍也。」

  這原真人原是儒生,飽讀詩書舉過孝廉,卻在當官一個月不到便掛印離去,從此後苦讀醫書,閉門三年不出,第一次出手便治好了中原無人能治的梁王絕症。

  他今年七十有餘,一手醫術爐火純青,十年前又醉心修道煉丹之術。

  也因此,縱使是罵人,他也是文縐縐地,只是聲音響亮,脾氣火爆了些。

  跟在原真人身邊的人,一直都是唯唯諾諾,並沒有反駁半句。他們引著原真人來到房門外,朝他行了一禮,道:「真人,請!」

  原真人冷笑一聲,一腳踢開房門,叫道:「老夫倒要看看,是哪個無知小賊冒充匪類。」

  他的聲音一落,目光便被那站在床榻旁的白色身影給凝住了。

  王弘緩緩回頭,他對著瞪大雙眼,一臉不敢置信的原真人,深深一禮,道:「琅琊王七見過原真人。」

  「琅琊王七?」

  「正是!」

  「噔噔噔噔」原真人一個箭步衝到王弘身前,他低著頭,朝著王弘瞪了又瞪,喝道:「綁架老夫的,是你王七?」

  王弘一禮,優雅的說道:「情非得已,冒犯之處還請原老勿怪。」

  原真人冷笑起來。他瞪著王弘好幾眼,頭一轉看向陳容。

  看著陳容,原真人冷笑道:「這便是那個令得你不顧一切的風流道姑?」

  王弘一哂,道:「正是。」

  原真人還在瞪著他。

  王弘深深一揖,微笑道:「弘聞原老曾言,此生若遇真丈夫,拚死也願續他三年命。王弘不才,雖有陰謀詭道之險,然,運籌帷幄,戲弄胡奴,還當得這真丈夫三個字。

這一次,只求原老憐弘一腔情苦,救了這婦人。」

  原真人瞪著一揖不起的王弘,好一會才皺眉說道:「那些人不是嚼舌,說你王弘從不喜求人嗎?今日怎的前倨後恭至此?」

  王弘低著頭說道:「若受傷的人是弘,雖死可也。然,受傷的是這婦人,她情重於我,弘實不忍棄離。」

  原真人重重一哼,他呸地一聲罵道:「不知上進的小賊。」

  罵是這麼罵,他還是在床榻上坐了下來,一邊坐著,原真人一邊氣呼呼地罵道:「真丈夫?呸,世間有這麼癡迷女色的真丈夫嗎?」

  王弘苦笑。

  原真人見他不答,再次重重瞪了他一眼,伸手按上陳容的脈。

  他的手一搭上陳容的,王弘便一動不動了,他只是瞬也不瞬的看著原真人。

  這時,原真人搭上了陳容另一隻手。

  把兩隻手搭過脈後,原真人站了起來,他拂開蓋在陳容赤足上的被子,在她的足前上按了按脈。

  這過程並不長,前後不過一刻鐘,可一直含笑著,姿態雍容優雅的王弘,他背心的衣裳,已全然汗透。

  好一會,原真人把被子重新給陳容蓋上。

  他回過頭來看著王弘,皺眉道:「不是說九公主對她用上了『綿綿無休』嗎?怎的不見?」

  王弘恭敬的答道:「是不曾中毒,九公主用來刺殺她的短刀,弘中途派人偷換了。」

  這話一出,原真人嗖地瞪大了眼,他白色的長眉擰成了團,「你知道九公主要刺殺你的女人,怎麼不阻止?」

  王弘含笑不語。

  原真人重重一哼,厭惡的高喝,「定是你這小賊又耍了什麼陰謀心思。怪不得你自己都說有陰謀詭道之險。小賊不是好人。」

  王弘抬頭微笑,輕聲道:「真人錯矣。好人從來不會被王氏這樣的家族倚為繼承人。」

  原真人皺眉想了想,搖了搖頭,歎道:「你倒是梟雄之心。連懷了你孩子的婦人,也捨得下手!」

  他一說出這話,王弘站得筆直的身軀搖了搖,他慢慢低頭,深深地凝視著陳容,王弘的聲音暗啞之極,「是弘料錯了……直至此刻,方知此心也會疼痛。」

  若是那石子用力再重些,不,他根本就錯了,他應該另想法子的,應該另想法子的。

  王弘嘴角一揚,含著笑喃喃說道:「我那爺爺曾經說過,我這人陰狠薄情……他錯了,我此刻,便是心痛如絞。」

  他說出『心痛如絞』時,語氣悠然平和,俊美的臉上笑意雍容,眼神清澈高遠,哪有半分心痛如絞的模樣。可不知為什麼,原老看著他隨著夜風飄搖的白裳,不由自主的相信了他的話。

  雖是相信了,一邊走向榻幾開完藥方,拿著金針走向陳容的原老,還是冷笑道:「以後再犯這樣的錯,悔也無用。」

  一聽他這話,王弘雙眼一亮,他退後一步,朝著原老一揖不起,顫聲道:「有勞原老施治了。」

  原老把手中的金針在蠟燭上燒了燒,重重在陳容的手腕內側一插,一邊擰轉,他一邊說道:

  「這得謝你這婦人,到了這時刻,她的精氣神,還聚於丹田小腹……她是想保有腹中這胎兒啊。」

  王弘聞言,嘴角一揚,眼中閃過一抹晶光,他靜靜地凝視著陳容,低低說道:「她從來如此。」聲音中,帶著一抹驕傲,一抹滿足,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和愛憐。

  原老再在陳容的側腹部插了一針,一邊手指飛快的搓轉,他一邊瞟了王弘一眼,道:「這麼在意這個婦人,都能狠下心來。你這小賊真居了高位,也不知是福是禍。」

  王弘自是不答。

  隨著時間推移,原老的動作越來越快,插在陳容身上的金針也越來越多。九根金針在燭光中熠熠生輝時,他已額頭汗水隱隱,嘴唇緊閉,哪裡還能再與王弘交談?

  也不知過了多久,原老說道:「好了。」一邊說,他一邊抽針。

  當他抽到第五針時,一聲低低地,暗澀的『嚶嚀』聲似來,慢慢地,陳容的眼皮掀了掀,慢慢地,她睜開了一雙茫然的眼。

  就在她的雙眼睜開時,只聽得「撲通」一聲巨響。原老駭了一跳,回頭一看,卻見到王弘重重地跪倒地上。他似是想站起,那隻撐在地上的手,因為用力過大都青筋暴露。

  饒是他臉上一直含著笑,饒是跪倒在地的他,腰背依然挺直,風度依然雍容,可他一邊撐了四、五下,也沒能讓自己站起。

    原老先是瞪大了眼,轉而,放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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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9-21 23:50: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二百章 誓言

  在原老的大笑聲中,陳容那雙迷茫的眼睛,漸漸轉亮。
  
  她慢慢側頭,順聲望去。疑惑的盯著面目陌生的原老,陳容乾枯的嘴張了張,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候在一旁的婢女,連忙端來一杯水,放在她唇邊讓她小小地抿了一口。
  
  聽著陳容喝水發出的吞嚥聲,原真人點了點頭,他走到榻幾旁,把那藥方一指,道:「如此使用一月,便可都無大礙。」
  
  整理完畢後,他盯向一側地面,哼了一聲,不滿的叫道:「姓王的小賊,老夫要走了,你還攔不攔?」
  
  姓王的小賊?
  
  陳容雙眼大亮,她迫不及待的轉過頭,順聲望來。可剛剛一動,便牽連到傷口,陳容只得安靜下來。
  
  這時,她看到一片白色身影走來,那身影朝著原老深深一揖,她的郎君那溫柔的苦笑聲傳入耳中,「真人說笑了。弘欠了真人一個人情,他日有緣,必報之。」
  
  「這還像話。」原真人撫著白鬚道:「小子,記得你今日所說的話。」
  
  說罷,原真人揚長而去。
  
  陳容迷惑的看著原真人大步離開,蹙起了眉頭,在她的記憶中,還真的沒有見過有人會如此跟王弘說話。
  
  這時,一人向她走來,他低著頭,靜靜地靠近了她。
  
  陳容還沒有抬頭,便朝他展開了一個虛弱的笑容。

  她仰望著他,蒼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上含著笑,「七郎。」她費力的伸出手,慢慢落在他的手背上,目光眷戀的落在他灰色的白衣,沙啞無力的說道:「怎這般髒?」
  
  她一醒來,不曾問自己的傷勢,不曾問自己的毒,不曾問孩子,卻只是擔心愛潔的他的衣著。
  
  王弘慢慢伸開五指。
  
  五指張開,他白皙的掌心,伏著她白嫩的小手。
  
  慢慢一合,他把它包在手中。
  
  「阿容。」
  
  他的聲音有著沙啞,「你還痛嗎?」
  
  陳容連忙搖頭,不過只搖了兩下,她便暈眩得連忙止住。微笑的望著他,她低低說道:「不痛。」
  
  望著他,她唇動了動,好一會兒才輕輕問道:「我,我怎麼還活著?我這般活著,可會連累於你?」
  
  依然是不問自身,不憂自身,只擔心他的安危。
  
  王弘閉上了雙眼。
  
  他慎重的捧起她的小手,低著頭,他吻上她的手背,說出的聲音,沙啞中似帶著鼻音,「我很好。」頓了頓,他低低說道:「阿容。」
  
  他抬起有點泛紅的眼眶,認真的看著她,輕輕說道:「我寧可被你連累,也要你活著。」
  
  陳容哪裡想到,王弘有一天,會跟自己說出這樣的情話?
  
  她眨了眨眼,不見血色的唇向上一揚,燦爛一笑。只是這麼說了幾句話,她已很疲憊。陳容把頭落實在玉枕上,手指緊緊地勾著他的手指。好一會,她輕輕應道:「嗯。」
  
  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幸福的輕應一聲。
  
  王弘垂眸。
  
  他把她白嫩的手背,摩挲著自己的唇,吐出的聲音,低而纏綿,「阿容,我以後不會用你受傷。」
  
  被王弘異於常時的溫柔情話,震得說不出話來的陳容,只是疑惑的眨著眼。好一會,她想到: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看來蒼天不絕我啊。
  
  她說不出話來,只是低低地,軟軟地應道:「嗯。」
  
  他一根一根的分開她的五指,憐惜的把那白嫩豐腴的指尖含在唇瓣間,王弘看向陳容的眼睛,因泛著紅,閃著晶光而媚色流露。

  不知不覺中,陳容看癡了去:這便是她的郎君啊,她的郎君真是美好無雙。
  
  王弘紅潤的雙唇,含著她白嫩的小指頭,低低地,含糊的說道:「阿容,你要永遠如此愛我,不論何事,不論何時,你都要永遠這般愛我。」

  他的聲音還帶著鼻音,這個俊逸清華的男人,用他那雙清澈中閃著晶光的雙眸,溫柔如水的望著她。墨髮飄拂,高貴如神祇般的說著這樣近乎孩子氣的話,還這般執著。

  陳容雙眼一瞇,雖是說話太多,有點暈眩,她還是快樂的,忍俊不禁的應道:「嗯。」
  
  「你立誓。」
  
  王弘卻異常執著。他執著的盯著她的雙眼,眼巴巴地等著她開口。
  
  陳容忍著笑,溫柔的,虛弱的說道:「我陳氏阿容發誓,我會永遠愛著我的七郎,不論何事,不論何時。」
  
  得到她這個誓言,王弘孩子氣的咧嘴一笑。只是笑著笑著,他低下頭,把自己的臉埋在了陳容的掌心中。陳容剛疑惑著,便感覺到掌心一涼,接著,幾滴淚珠兒順著她的指縫,緩緩流下。
  
  陳容一驚,她用另一隻手撫上他的臉,軟軟地說道:「七郎,別傷心了,我不是好好地嗎?」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中帶著甜,含著美,帶著歡喜……終於,在她視若珍寶的男人眼中,她也是珍寶了嗎?
  
  聽著陳容的軟語安撫,王弘一動不動。
  
  好一會,他才抬起頭來,向後一倚,慢條斯理的從婢女的手中拿過熱毛巾,王弘緩緩地把臉上的泥土和灰塵拭乾淨。
  
  然後,他站了起來,張開了雙臂。只是一轉眼間,剛才脆弱的,憐惜的,溫柔無比的王弘已然不見。這般張著雙臂的他,宛如一個帝王,雍容,高貴,不可攀及。
  
  他一站起,幾個婢女同時上前,把他弄髒的外袍脫下,重新換了一套嶄新的白袍。給他把凌亂的墨髮重新梳好。
  
  幾婢退去時,眼前的王弘,又恢復了風姿絕倫的謫仙模樣。
  
  他低著頭,溫柔的看著陳容。
  
  陳容仰望著他,對上他雖然清澈平靜了,卻依然溫柔如水的雙眸,陳容虛弱的一笑。
  
  陳容望著他,輕喚道:「七郎。」
  
  「嗯。」
  
  「你可好?」陳容的眼神有點緊張,「你沒有做什麼事吧?」
  
  王弘慢慢搖頭。
  
  他伸出手,輕輕地撫著陳容的長髮。一邊梳理,他一邊低低呢喃,「有點結了,嗯,你身上有傷,待會我幫你抹洗一下。」
  
  一聽這話,陳容不由搖了搖頭,只搖了一下,她便因為暈眩得厲害止住了,「不要。」
  
  「為何?」
  
  為何?自是因為不好意思。陳容咬著唇,瞅了他一眼,羞澀的說道:「喚婢女便可。」
  
  王弘看出了她的羞澀。
  
  他上前一步,輕輕把陳容扶著坐直,然後,他坐在她身後,讓她半靠著自己。
  
  靠著他,陳容喃喃說道:「我身上有血腥味,會熏了七郎。」
  
  王弘卻是不理,他把自己的臉擱在她的頸側,久久一動不動。
  
  就在陳容好奇的想要回頭時,他含著鼻音的聲音再次傳來,「卿卿,終弘一生,將不再負你。」
  
  陳容完全給驚住了。
  
  她瞪大雙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過了好久好久,她顫聲的,哽咽的問道:「你說什麼?」
  
  顧不得眩暈,她回頭仰望著他,流著淚求道:「七郎,你剛才說了什麼?請你再說一遍。」
  
  她睜大雙眼,任由淚珠兒從明眸中流落於頰,「七郎,求你了,求你再說一遍。你,你不能讓我胡亂猜想,我猜想不起啊。」
  
  王弘低頭,他的唇貼著她的額心。
  
  溫柔的貼了好一會,他輕輕地,吐詞明白的說道:「卿卿,我已不再是我了。這一日,我嘗盡世間諸般煩惱。」
  
  他移開她的臉,溫柔無比的望著她,閉上雙眼,吻上了她的唇。
  
  兩舌交纏,剛一接觸王弘便慢慢分開。他再次望著她,低低地說道:「我說,此生必不負卿卿。」
  
  一句話落地,陳容哽咽出聲。
  
  她把臉埋在他的懷中,一動不動著。在一下又一下的抽噎中,淚水轉眼便浸濕了他的新裳。
  
  淚水橫溢中,陳容連疼痛也忘記了,她只是緊緊地偎著他,忍耐的哭泣著。
  
  王弘五指如梭,穿過她如緞的長髮,低聲說道:「我沒有報復任何人。」聽到這句話,陳容的哽咽聲一止,她開始抽搭的傾聽著。
  
  他的聲音宛如微風,輕微而呢喃,「九公主死了,不過皇室眾人也以為你難逃一死。」
  
  聽到這裡,陳容伸手推開了他,她仰起淚痕儼然的臉,神情中的歡喜和幸福,慢慢轉為淒楚。
  
  望著他,在王弘詢問的眼神中,陳容低聲說道:「七郎可知,我中毒了?九公主說她在刀上,塗了劇毒,無藥可解的劇毒。」
  
  這時刻,她似乎明白了,為什麼今日王弘這般反常,又是當著她的面流淚,又是向她許諾,給她這麼美的期待。他定然也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吧?
  
  陳容說出這句話,見王弘低眸不語,不由輕輕一笑,她笑得格外燦爛和陽光,側過頭,陳容漫不在乎的說道:「七郎休要在意,我這條命,本是撿來的。上天真收了去,也就由得它了。」

  頓了頓,她的聲音轉為低弱,「七郎不必因為憐惜我,說出這樣的承諾。」
  
  她吃吃一笑,又說道:「一月便只三十日,哪有一生那麼漫長難熬。不過七郎說此生必不負我,這話阿容聽了真是歡喜。」
  
  她因太過激動,說的話太多,一時之間眩暈難當,便慢慢躺平,慢慢閉上雙眼。只是那眼角,兩滴淚水如珍珠兒一樣,緩緩滑落,一直沁入了王弘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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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9-21 23:51: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二百零一章 王弘的解釋

  在陳容的哽咽聲中,王弘垂眸,他輕輕撫著她的長髮,道:「你沒有中毒。」他的聲音很輕很,「那刀上,不曾有毒。」

  陳容的抽噎聲,瞬時而止。

  她詫異的抬起頭來,淚痕猶在的臉上又是震驚,又是狂喜,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王弘撫著她的墨髮,唇印在她的額頭上,低聲說道:「你不曾中毒。」

  這一下,陳容終於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顫著聲音,喃喃說道:「我不曾中毒?」她把臉埋在他懷中,喃喃不休,「我沒有中毒,沒有,我不用死。」

  一時之間,能夠活著的狂喜,如驚濤一樣衝撞著她。

  陳容又哭又笑了一會,在王弘的強行按制下,才躺平身軀,閉上雙眼。

  便是閉上雙眼,她還在歡喜的自語道:「原來,我不用死啊。」

  語無倫次了好一陣,情緒過於激動的陳容慢慢平靜下來。她重傷剛剛有好轉,這一激動,帶發了傷勢,咬著牙忍了一陣痛後,陳容在王弘的溫柔注目中,緩緩閉上雙眼,進入睡眠中。

  這一睡,不知幾個時辰。

  當陳容再次醒來時,王弘依然倚在榻邊,依然溫柔的看著她。對上她睜開的雙眼,他微微一笑,笑容滿足而放鬆。

  她的手,也被他輕輕握住。五指交纏,她都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汗濕。

  陳容朝著王弘回以一笑,好奇的問道:「七郎,那九公主明明跟我說了的,她那刀,塗了劇毒。她本是有備而來,怎的好端端地又弄錯了呢?以她的性格,不至如此啊。」

  她的聲音清脆,放鬆,語氣中儘是疑問。

  王弘依然垂眸。

  此刻的他,墨髮披肩,俊逸清華,容光煥發的臉上貴氣逼人,一襲白裳一塵不染……聽到陳容的問話,他的睫毛動了動,卻沒有回答。

  陳容等了一陣,也聽不到他的回話,不由盯向他,奇道:「七郎怎的不答?」

  王弘的眉心跳了跳。

  許久後,他低聲回道:「我亦不知。」

  原來也有七郎不知道的事啊。

  陳容眨著眼,轉眼,她又說道:「我殺了九公主,司馬氏便這般放過我?」

  王弘搖了搖頭,道:「不是。陳氏阿容已中了毒,不知泯滅於哪個角落了。你現在,只是我王七郎的卿卿。」

  這一下,陳容完全怔住了,她驚叫道:「你是說,世人都以為我死了?」那她的道觀,陛下賜給她的莊子,良田,還有大兄,平嫗,都沒了?

  她,從此後不能再出現在世人面前,便這樣無聲無息的過活著?

  越想,陳容的臉色越是蒼白,她盯著王弘,盯著他,唇動了動,又動了動。半晌,她閉上了雙眼。

  陳容並不蠢,事實上,身經兩世,每一世都在勾心鬥角中沉浮良久,她對於世事的推理,對於人心的掌握,還是有一點經驗的。

  這時的她,只恨自己頭腦太過清醒。清醒得稍一思量,便發現百般辯護都是無力,只有一種解釋說得通。

  王弘感覺到盛在掌心的小手,開始變冷,連忙握緊,他低低地,不安的喚道:「阿容?」

  陳容放在被中的手,撫上了自己的小腹。

  沉默了好一會,她低低地,茫然的聲音響起,「七郎,剛才那白髮老頭,是大夫?」

  「是。」
 
  陳容慢慢側頭,她靜靜地看著他,低低問道:「那七郎可知,我懷孕三月了?」

  如她所料的那樣,王弘點了點頭。

  望著安靜的他,陳容低啞的一笑,她喃喃說道:「令我假死,是七郎臨時起意,還是……」她的聲音異常乾澀,「還是七郎早有預謀?」

  他剛剛回答她說,他亦不知,這一轉眼,陳容便直白無比的問出了這個疑問,而他,已無從逃避。

  王弘的喉結滾動著。

  他低下頭,任由墨髮如緞,披落在陳容的被上,長長地睫毛下,他眸光閃動。

  他沒有回答。

  陳容低低一笑。

  只是笑了兩聲,她的聲音便啞住了,便澀在咽中。她乾澀的唇動了好幾下,才低低地,艱難的說道:「那刀本是有毒的,是七郎換走的麼?」

  王弘慢慢地,慢慢地抬頭看向她。

  他看著她,目光依舊明澈高遠,還有溫柔憐愛。

  他握緊她回縮的手指,徐徐地,姿態雍容的說道:「自南陽歸來。不,自我們的身影出現在建康城外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已盯上了你我……我兩敗慕容恪,已名動天下。

便是下了王氏繼任族長之位,長者中也有不少支持者,百姓中,清流中,名士中,更被擁戴。

阿容,這時的我,便是怒罵王氏族長之位只是腐肉,便是表明了我沒有當族長的野心,也有人不放心的。更何況,晉人什麼都不少,就少了運籌帷幄的良將帥才。

而我這良將帥才的出現,也打破了各大家族苦心維持的平衡。再加上我這些年來行事任性,得罪了許多人。」

  他靜靜地望著她,輕輕抬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媚眼如絲的瞅著她,他的聲音沙啞而纏綿,「我名聲在外,又是王氏嫡子,便招人恨,亦相互牽制,無人敢動。

他們唯一能動的,便是你。動了你,可令我進退失措,說不定還能令我怒發如狂,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後,徹底被毀去。」

  說到這裡,他垂眸,傾身,在陳容的眉心印上一吻後,他溫柔的聲音宛如春風般,徐徐傳蕩,

「當此之時,愛我的,恨我的,都想置阿容於死地……我唯一能做的,是順勢而為,讓卿卿就此死去。」

  他瞬也不瞬的望著她,喉結動了動,低低地,慢慢地說道:

  「是,我的人已經稟告說,九公主想殺你,我派人換了她的刀,我派人在她行刺你時,用石子打偏了刀鋒,令你不至於被刺中要害。

便是謝鶴亭派人去叫大夫,也是我安排的吳大夫上陣,好傳遞假消息給宮中。而原真人,則被我引開了。我只是……」

  他的聲音乾澀,艱難,「我只是不知道,你會傷得這般重,昏迷了整整一天。」

  也不知道,你會為了給我避禍,親手殺死九公主!

  陳容望著他,一瞬不瞬的望著他,低低地問道:「孩子,你什麼時候知道我有孩子的?」

  王弘再次垂眸,隨著他低頭,一縷墨髮垂下額側,輕輕晃蕩。

  好一會,他輕輕說道:「你不來天癸,我便知悉。」

  陳容的臉色蒼白一片,她喃喃說道:「你早知道了,一直都知道我懷了孩子?」

  「是。」

  陳容啞聲一笑,有點無力,也有點難過的說道:「七郎,你便不怕那一刀,把孩子給弄沒了?」
  
  王弘卻是笑了笑,他輕輕回道:「沒了就沒了,我只要阿容。」

  這話一出,直讓陳容給驚呆了。

  她瞪著他,兩行淚水緩緩流出,聲音也是十分蒼涼,「七郎,那孩子是你的骨肉。你不想要它麼?」他覺得她不配生他的孩子麼?他不怕她這般被傷後,從此再也生不出孩子麼?

  「不是你想的。」

  王弘搖了搖頭,他靜靜地看著陳容,說道:「當今之世,生者多苦,勞者多悲,庸碌者可殺……我不想讓我的孩子,活在這讓人無力的世道。」

  撫著陳容的唇,微微笑著,墨眼流轉間,儘是媚意和妖嬈,「再說,阿容有了孩子,必不會如以往那般愛我重我。我不喜歡。」

  陳容張著嘴,不敢置信的瞪著王弘。瞪著瞪著,她苦笑道:「沒有孩子,我怕連做你的妾也不夠格。」

  不等她說完,王弘哧笑一聲,打斷她的話,「那是世俗之人的看法,不是我的。」

  他望著她,眉頭微蹙,一字一句的說道:「丈夫一諾,千金不易,何況一誓?阿容,我已跟你許過諾,立過誓,此生必不負你的。以後有些話,再也休說。」

  他的態度異常的堅決冷漠,陳容唇動了動,終是不再問。

  她轉過頭,怔怔地看著屋樑……被九公主那刀刺中時的劇痛,聽聞刀上塗有劇毒時的絕望和恐懼,還有拔出胸脅的刀,還有刺九公主時的絕然。這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列列在目。

  可這所有的一切一切,他居然早就知情。雖是為了讓自己退出,雖是為了救自己一命,可他的做法,怎麼讓人思量起來,倍覺心涼?

  陳容閉上雙眼,直覺得疲憊到了極點。整個人沉得很,重得很,連抬起手指頭的力氣也沒有。

  直過了許久許久,陳容才再次睜開眼。就在她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她瞟到了盯著自己的王弘,那眼中的不安和惶然。不過這眼神轉眼便消失了,再定神看時,依然是高遠清澈,不染塵埃。

  這時的陳容,也無力細究這些。她慢慢抽出他掌中的手,低聲說道:「我倦了,七郎也休息一會吧。」說罷,她慢慢側過頭去,再也不向他看上一眼。

  榻邊的人一直沒有動。

  過了許久許久,在陳容依稀要睡去時,她聽到一聲低低地,無力的歎息。然後,腳步遠去,房門被輕輕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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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二百零二章 王弘的痛

  這一夜,陳容幾次痛醒,又乾嘔了兩次。

  前幾個月,她懷孕沒有半點徵兆,現在受了傷,那胃中的不適,便怎麼也掩不住。

  折騰了幾次,直到丑時許她才迷糊睡去。

  睡了不到一個時辰,陳容再次醒來。

  她乾嘔兩聲後,聽著外面的雞鳴和人語聲,望著那淡淡地晨色,再也睡不著了。

  側過頭,望著那天空,陳容一眨不眨。

  晨光淡淡,一層薄霧籠罩在天地間,樹影幢幢,透過紗窗看到的天空,灰濛濛地寥闊無邊。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悄無聲息的腳步聲向她靠近。

  陳容眨了眨眼,不曾回頭,只是這般望著外面,沙啞的問道:「七郎起得好早。」

  腳步聲在帷帳處停了下來,王弘低而同樣沙啞的聲音傳來,「我睡不著。」

  他的聲音輕而飄渺,似從遙遠的天空傳來。

  陳容沒有回頭,她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這聲音,很淡很平靜,彷彿那一直以來,刻入她魂魄的癡情,已在悄然淡去。

  王弘一動不動的望著她,他白色的衣袂,在晨風中隨風飄蕩。

  好一會,他向她走來。

  輕輕走到榻旁,他的聲音軟綿綿地,「卿卿,睡裡面一點。」

  陳容慢慢轉頭。

  她看著王弘。

  她那深黑深黑,每每看到他,便不由自主的歡喜著的眼神,這一刻寧靜得彷彿古井。

  陳容似是看著陌生人一樣的看著王弘,好一會,她唇動了動,喃喃說道:「我想要這個孩子。」
 
  她垂下雙眸,慢慢掀開被子,然後,她撫著自己的小腹。望著那依然平坦的地方,陳容低低地說道:「我想要它。」

  王弘的聲音異常溫柔,「好,我們要它。」

  陳容慢慢搖了搖頭。

  在她搖頭時,她清楚的感覺到,房中空氣一冷。

  搖著頭,陳容低低地說道:「我只想自己要它。」她似是下定了決心,說完這句話後,她抬起頭,對上臉色白得刺眼,眼眸異常幽黑的王弘,靜靜地說道:「七郎,我們……」

  她才說了這四個字,王弘騰地一聲右手重重一揮,打斷了她的話。

  他盯著她,右手嗖地一伸,緊緊地扣著她的手腕。他扣得如此緊,直勒得她疼痛不已。

  緊緊地扣著她的手,王弘的聲音卻異常溫柔,不但溫柔,還很輕很輕,「卿卿,你太累了,睡吧。」

  陳容卻只是平靜的看著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

  她沒能抽動。

  幾乎是剛一動,王弘的手握得更緊了。他的臉色很白,雪白一片。抿著唇,他幽黑的雙眼直直地盯著陳容。盯著盯著,他低啞的一笑,輕輕說道:

  「卿卿……我都已經放棄了族長之位,也準備了歸隱後的一切,我還算好,陪著你在這裡待上一陣,暗中理清此處諸事,再悄然離城,我們去我故友那裡賞風賞月,候著我們的孩子出世。

到了那時,建康城裡的人應該相信,我王弘真有離世之意,而殺不殺你,已無關緊要,然後我們再成親。」

  他的眼眶有點紅,笑容卻格外格外的溫柔,「我都準備好了,也計劃好了……卿卿卻還是惱了麼?」

  他的手緊緊地抓著她的手,他的眼緊緊地盯著她的臉,他的笑容無比無比的溫柔。

  陳容低下頭來。

  她望著自己的小腹,慢慢閉上雙眼。

  她唇動了動,又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時,王弘綿軟的聲音再次傳來,「卿卿,讓一讓。」他鬆開了陳容的手。

  陳容小心的向裡面挪進少許。

  王弘掀開她被子,躺到了床榻上。他靠著床柱,右手伸到後面扶著陳容的腰,低下頭來,青絲如墨,「卿卿,我錯了,我真錯了……那件事你忘記好不好?便當不曾發生好不好?」

  他的聲音真是溫柔,溫柔中還有著軟軟地鼻音,這撒著嬌的語調,直可讓人靡蕩到心底。

  陳容垂眸,她望著自己的小腹,好一會,她終於說話了,聲音在這一刻,沙啞哽咽,「七郎。當日九公主刺中我這裡。」

  她指著傷口,眼中淚花滾動,「那時,我真的很疼,很疼。那血不停的流下,她那短刀還插著,我想拔,可又不敢。接著她又跟我說,這刀上塗了劇毒,她不會讓我僥倖得生。

那時,我好怕,七郎,我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我還懷了七郎的孩兒呢!我的七郎如此美好,他的骨血,一定極聰明極俊的。我怎麼能不讓他生出來就死了呢?」

  兩行淚水順著她白得沒有血色的臉孔流下,沁入錦被中。

  「當時,我眼前都花了,也站不穩了,我好想睡下去。於是我恍惚著又想,這些年我很累的,也許死了更好。這樣想著,我就更想睡了。

可就在這裡,我記起來了,我的七郎若是知道我死了,可有多傷心?他那麼要強,那麼霸道,他怎麼會允許九公主這樣白白地殺了我?

於是我想,不行,七郎如果再得罪了皇室,會走投無路的。我便衝了上去,在靠近九公主時,我怕她警惕,我還笑著。我終於靠近了她,用她刺我的刀,刺進她的胸口。」

  她睜大明媚的雙眼,淚水如珍珠滑落,一滴一滴,一串一串。

  哽咽著,抽泣著,陳容無力的,苦澀的,喃喃地說道;「七郎,你不知道我會痛麼?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與我的這個孩子麼?」

  她這時的聲音有點恍惚,眼神也有點空洞,似是在對著空氣說話。明明王弘就在她身邊,明明他就擁著她,她卻寂寞得彷彿在自言自語。

  王弘望著陳容,心中大絞。他伸手重重按在胸口中,轉眼,他鬆開手,雙臂摟向陳容。

  小心翼翼地摟緊她,他低頭吻去她臉上如串珠的淚水,以唇相就,一顆一顆吞入腹中,王弘喃喃說道:「阿容,我錯了,我真錯了。」

  從昨天到今晨,他這句認錯,已說了好幾遍。恍惚中,王弘記得,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認錯。以往,不管他做出多少出格的事,他都沒有想過要認錯的。

  他的吻有點慌亂,吻到她冰冷的唇時,他用舌尖擠開她的貝齒,深深地探了進去。

  一邊吻著她,他一邊含糊的說道:「阿容,你不能這樣,你不能讓我知道了心痛如絞的滋味時,又什麼都不在意了。你不能……」

  他顯然真是慌了,連弄得陳容傷口又痛了都沒有發現,連自己的淚水混入了她的淚水中,也沒有發現。

  王弘緊緊地吻著陳容,深深地探入了她的口腔深處……似乎要借由這個動作,讓她冰冷的唇變得溫暖些,讓她如往昔那般,再次朝他嫣然而笑,伸手摟上他的頸。

  他是真的害怕了,陳容對他決絕過兩次,那一次,她一襲白裳衝入萬軍當中。當他找到她,求她跟他走時,夕陽中血染白裳的她,那眼神也是如此遙遠,如此冷漠。

  還有那一次,她求著陛下,請陛下許她出家時,她也這般笑著。明明笑容艷麗,眼神卻那麼冷,那麼遙遠不可近。

  可那兩次與這一次都不同。那兩次,他雖然震驚鬱悶,雖然也心痛著。可那種心痛算什麼?一笑置之可也。

  只有這一次,他第一次感覺到惶恐不安……這一晚,他本應該如往時那樣,把事情拋到一旁,安然入睡,可他卻是怎麼也睡不著。

  在燭光中翻了一下詩冊,心頭煩悶更甚後,他來到了月光下。然後,他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她的房外。

  他知道,這一晚上,她共痛醒了四次,又乾嘔了兩次。她還吩咐婢女們給她煮藥,餵她服藥。

  他聽到了她的每一次輾轉反側,聽到了她的每一次呻吟。

  他想,他堂堂琅琊王七,這般站在一個婦人房外,像個什麼樣子?於是他轉過身想離開。

  可他才提開一步,又站住了,他發現只有這般站在房外,心裡才會稍感踏實。他甚至幾次走到台階下,想推門而入。可幾次提了步,終是沒有入內。

  真是可笑,他居然有著畏懼,居然不敢入內。

  王弘尋思之際,陳容掙扎了一下,蹙了眉呻吟道:「痛。」

  王弘一驚,連忙鬆開了手臂。

  他低下頭,伸手在懷中掏出一塊手帕,一邊用手帕擦著陳容臉上的汗水和淚水,他一邊低低地說道:

  「阿容,世間人、世間事都是如此,難得盡如人意。這次之事,是我錯了,我也悔了。你且放開它,忘了它。只有如此,你我才能圓滿。」

  只是一轉眼,他的聲音又恢復了平和和從容,一如平昔。

  陳容動了動,聲音沙啞含糊,「放開它,忘了它?」

  「是。」王弘在她的唇上吻了吻,果斷的說道:「忘了它!我既知錯,必不再犯!你看那月,圓到極致便會虧,那花,開到極艷便會敗。那雨,暴烈而來必不長久,那風也是如此。

阿容,人世之事從來如此,虧敗,不得意,有暇疵才是常道,蒼天永遠不會許給蒼生完全的圓滿。你若執念於心,又你於我,實無一絲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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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二百零三章 還你一刀

  仰望著頭頂,陳容怔怔出起神來。

  這時,她已不再流淚,被淚水洗過的臉上,盛著滿滿地孤獨。

  這種孤獨,王弘一直在她的臉上有看到,可從來沒有一刻如現在這樣,讓他有點難受。

  他握緊她的腰,啞聲道:「阿容,有我便可,何必多思?」

  有他便可?

  陳容呆呆地想道: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氏嫡子,他終於願意娶我,他願意冒險前來救我,還為我流淚……阿容,你真應該知足的,是不是?可是為什麼,心中卻終是鬱鬱不滿?

  她呆望著頭頂,好一會,沙啞的回道:「七郎。」

  在王弘的沉默不應中,陳容低低地說道:「七郎,我心裡好苦。」

  她慢慢低頭,一瞬不瞬的看著王弘,伸手撫上他俊美的臉,她喃喃說道:「你明明許了我好多,可我為什麼還是感覺到苦楚?」

  她收回手,慢慢閉上雙眼,慢慢把身軀從王弘的懷中挪移,慢慢躺平。

  她背對著他,低聲說道:「我得想明白……七郎,我想離開這裡,離開你,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她的手不知不覺中撫上小腹。她以前不曾受過孕,從來都不知道,懷上這團肉後,心裡會有一種踏實感。

  明明說出要離開王弘,心裡是一陣陣悶痛,可她只要撫著這裡,那痛便奇蹟般的減輕許多。

  房中變冷了。

  王弘低著頭,他一動不動的盯著陳容,唇動了動,聲音乾澀,「阿容想離開我?」

  陳容搖了搖頭,她低聲說道:「不是,我只是要想明白。」她回眸看向王弘,眼眸中仍然波光流轉,艷媚逼人。

  嘴角一揚,陳容含著一個帶淚的笑,低低說道:

  「七郎方才說,世事從無完美。可你一直是個容不得有瑕疵的人啊。我這般心裡含著苦與你相處,你其實是不高興的,對不對?便讓我們分開一陣。」

  王弘表情冷冷地看著她,啞聲說道:「你已有孕,又是這般容貌,還被皇室所仇,能到哪裡去?」

  陳容聞言,恍惚一笑,她垂著眉眼,輕聲說道:「我在南陽、莫陽不是有些田產嗎?我便妝扮一下,與我大兄一起到南陽,過過農莊生活也好。」

  這麼說,她並不是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只是離開一陣,而是鐵了心的要就此疏遠,就此離開他了?

  王弘的唇向上一揚,他輕輕說道:「南陽、莫陽是胡人易入之地。」

  陳容搖頭,她微微一哂,「有冉將軍在那裡,便有胡人侵犯也是有驚無險。」她說得肯定而安詳,直是提醒了王弘,她知道一些未來之事的。

  王弘盯著她。

  他伸出手指,慢慢撫上她的唇,撫過她的額,呢喃的聲音宛如春風,「你想投奔冉閔?」聲音有著奇異的冷。

  陳容搖頭,她朝他一哂,道:「我已有了孩子,他容不下的。」

  不管冉閔說得多好聽,陳容知道,他不會容下這個孩子的。除非,她願意做冉閔的侍妾,她的孩子,永遠安分守己,永遠卑微得只想混一口飯吃。

  陳容含著笑,這時刻,她的聲音恢復了清澈溫柔,

「再則,我是七郎的人啊,我只是離開一陣啊,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想明白了,又來求七郎收留了。便是七郎改變了心意,不願意收留,我這一生,也不會再跟別人的。」

  王弘盯著她臉上的笑容,盯著她變得清澈的眼神,變得平和的笑容,心中似被什麼重重捶了一下。

  明明倚著榻,他還是猛然一晃。伸出手,緊緊地握著床柱,因握得太緊,他的手指都青筋暴露。

  他咬著牙,努力了好一會,吐出的聲音,才如平常那般淡漠,「我都願意娶你了,你還想離開?都不顧自己有了身孕的要離開?」

  他的聲音一落,陳容便是低低一笑,她抬頭看向他。

  望著他,她美麗的眼睛中含著笑,伸手撫上他高挺的鼻樑,他完美的唇線,陳容低啞的笑道:

  「是啊,七郎都願意娶我了……你看,我用從身體裡拔出的那一刀,終於令得七郎感動了,令得你都願意娶我了。」

  可是,她卻想要更多,更多……她最想要的,絕對不是他在感動震撼之下的施捨。

  何況,她還令得他失去了王氏族長繼承人之位。也許沒有她,他還能因勢利導,一躍而成為朝中重臣。

  她陳氏阿容怎麼敢用這條賤命換來的憐惜,毀了他的前程呢?她陳氏阿容怎麼願意靠著這點憐惜,便若無其事的與他悠遊山林呢?

  王弘聽出了陳容話中的嘲諷,他抿緊唇,道:「不是這個意思。」

  他盯著她,又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第一次,王弘感到詞窮。

  陳容垂眸,她淺淺笑道:「是,七郎不是這個意思。」她轉過頭朝著窗外望了望,喃喃說道:「天大亮了,七郎沒有睡好,何不回房中歇息?」

  她竟是下了逐客令。

  王弘盯著她臉上那淡淡地淺笑,第一次覺得它刺眼之極。抿著唇,他軟軟地說道:「阿容,你答應過我的……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永遠愛我,你都發誓的。」

  他的聲音真是溫柔,真是軟綿,他又在撒嬌了。

  陳容側過頭,眼神明亮,笑靨如花的看著他,她抿唇笑道:「嗯,我永遠慕你,愛你,永遠只有你啊。」

  她伸手撫上小腹,微笑道:「便是我老了,牙都掉了,路也走不動了,我還是只愛著七郎的。」

  只是那時的七郎,一定兒女滿堂了吧?世上最可憐的,永遠是她這種愚癡的人。七郎那麼聰明,那麼睿智,那麼決絕,也不知他會不會念她一年?

  陳容把王弘推了推,嗔道:「去吧去吧,去睡一會。」

  剛剛推了一下,她又捧著他的臉,在那唇上輕輕吻了吻,呢喃道:「原諒我,若是我不曾如此傾心於你,那可多好?」那樣,她現在一定是開心的,她一定會很欣然的當他的妻子。

  她的手腕,再次被緊緊扣住。

  王弘緊緊地扣著。

  盯著陳容,王弘啞道:「我都承認錯了,卿卿,在看到你暈睡不起時,我便知道我錯了,我錯得太多了。」

  他徐徐說道:

  「我當時只是以為,將計就計,才是解決你我之事最好最快的法子。阿容,我不喜歡陛下對你管東管西,還給你賜婚。我也不願意夜長夢多,一不留神之下,使你遇到不測之禍。

兵法上說,為了更大的利益,可以適當的捨得一些東西,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必需保護我的阿容不死,我必需把一切主動權掌握在手。

可看到你那麼臉白如紙的睡在榻上,一動不能動,便似沒有了呼吸。我才感到那排山倒海而來的驚恐。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拿起陳容的手,捧著它捂著眼睛,低啞的說道:「我努力了這麼多,阿容卻要棄我,這不公平。」

  他慢慢鬆開她的手,慢慢抽身而起。

  陳容怔怔地看著他離開榻,看著他靜靜地站在她床頭,長身玉立,臉沉如水。

  這般站在床榻旁,王弘徐徐說道:「我從來便不想當那個勞什子族長!」

  在陳容詫異的眼光中,他的聲音低沉如暮鐘,

「如今這個世道,各大家族也罷,皇室也罷,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誰也不願意打破這平靜。在這個時候當族長,還不如當個隱士。在沒有遇到阿容之前,我便想著找個時機隱退。」

  他盯著她,聲音放低,語氣也轉為溫柔,「卿卿一直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我娶你,不是因為憐惜你。」

  他冷笑一聲,昂起下巴高傲的說道:「我這樣的人,怎能因為憐惜一個婦人,而不顧身份,不顧一切的救她,娶她?」

  他傾身向前,輕撫著陳容的唇,喃喃說道:

  「我不知道我對阿容是什麼心情。我只是,在聽到你落入慕容恪手中時,昨日看到你昏睡不醒時,突然惶恐得無以復加。突然想著,我的阿容真的死了,那一切還有什麼意思呢?」

  王弘低低一笑,自嘲道:「我行事向來不喜解釋。真是前十幾年說的話,也不及這兩日說的多。」

  王弘直起腰身,他俯視著陳容,這個婦人,他從喜歡開始,便用盡所有的手段,哪怕是把她推入風浪當中,也絕不放手。

  以前,他做那些事時,還無所顧及。這一次也不知怎的,實有點厭倦了,實在不想從她的眼中再看到那決絕的眼神。

  王弘輕歎一聲,垂下雙眸,他轉過身,朝著右側牆壁踱去,一邊走,他一邊說道:「丈夫一諾,千金不易。我之所言,出自肺腑,阿容若是不信,我也無能為力。」

  他伸手摸上牆上的佩劍。嗖地一聲抽了下來。

  舉著劍,他轉過身看向陳容,墨髮隨風飄蕩,俊逸清華的臉上,笑容高雅雍容,白色的衣袂,在紗窗口吹來的風中飄搖著。

  他目光晶亮,語聲輕緩的說道:「阿容對九公主那一刀,如此耿耿於懷,是我始料不及。既如此,我還你一劍,若得不死,那一刀之苦便就此勾銷,如何?」

  聲音一落,他刀柄一轉,在陳容驚愕的尖叫聲中,「噗」地一聲,那佩劍重重刺入了他自己的右側胸脅!

  王弘利用人心,想讓陳容再次屈服。得到的,卻是陳容在聽到那他救她時的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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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二百零四章 放手

  陳容顧不得身上有傷,騰地一聲滾落床榻,衝了過去。她顫抖的伸向那傷口,卻見劍鋒猶在,又不敢伸手了。

  顫抖著,陳容哽咽道:「來人啊——快來人啊——」

  她剛剛叫到這裡,王弘伸手捂向她的嘴。

  陳容一驚,連忙叫道:「你不要動。」因嘴被捂著,聲音含糊不清。

  王弘捂著她的嘴,俊逸清華的臉上,依然帶著笑,只是因為疼痛有點蒼白。他輕笑道:「阿容,果然甚疼。」

  陳容嗚嗚急道:「叫大夫啊,快叫大夫啊。」只是王弘捂得太緊,她的聲音依然發不出。

  王弘笑過後,低著頭看著胸口上的劍,說道:「我從小,便是頭髮掉落幾根,都有婢女受責……也看著他人中劍好幾次,卻直到此刻方知,這般插上一劍,是真會疼。」

  他的臉色蒼白,笑容卻十分無邪。他還歪著頭,認真的盯著胸脅上的那柄劍,盯著從劍鋒上蜿蜒流下的血。

  那血,慢慢流出,這麼一會,便浸濕了他小半的白裳。

  他觀察得很認真,彷彿真在細細體會這感覺。

  盯了好一會,王弘喃喃說道:「爺爺去世前曾告誡我,一味行計,豈能成就大事?若主蒼生,需知弱者之痛,貧者之傷,無助者之懼。他還說,我性執著,不懂得捨棄。

他還給了我一把小刀,要我割下自己一塊肉,從那劇痛中體會取捨之道。我拒絕了。直到今日方行其事。」

  他說到這裡,鬆開捂著陳容的手,盯著她的雙眼,溫柔的說道:「阿容,我真知錯了……錯已鑄成,若阿容執意不肯放下,我許你離去。」

  他居然說,他許她離去

  嗖地一下,陳容抬起頭來,瞪大淚眼,不敢置信的盯著她。

  王弘一笑,輕聲道:「傻孩子,往日我逼迫你甚多。你若不願意原諒於我,那也是情理當中。」

  他靜靜地望著陳容,慢慢垂下雙眸:他真不喜歡心痛如絞的味道,一點也不喜歡。那種疼痛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它讓人感覺到無能為力,讓人惶恐之極。

  這世道已讓人很無力了,若連這顆心也不能自主,未免太過可怖。若是這一劍,若是這一次,能讓自己懂得了放手,那就很值了。

  他說到這裡,聲音一揚,高喝道:「來人。」

  噔噔噔,一陣腳步聲傳來。兩個婢女剛一跨入房門,便同時尖叫起來,在她們的哭嚎聲中,護衛們紛紛而至,管事更是急促的,淚流滿面的喝道:「快,快請大夫,快請大夫。」

  這些人哪裡見過這樣的王弘,一個個驚慌失措,尖叫聲,哭嚎聲不絕於耳。

  這時,王弘低低地喝道:「安靜。」

  這時刻,他的中氣明顯已有不足。

  望著他漸轉蒼白的臉,那管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問道:「郎君,郎君,這是怎麼回事?這,這是誰幹的?」

  房中一直只有王弘與陳容,管事說出這話,便有不少人向陳容看來。

  王弘垂眸,他淡淡說道:「你不會看麼?這種傷,自是我自己刺出的。」他轉向站在一個角落裡的護衛,輕聲道:「若基,你來處理這傷。」

  那護衛看向他,沉聲道:「屬下不敢。」

  王弘淡淡說道:「過來吧。難不成大夫不來,便讓你郎君流血至死?」

  那護衛凜然,大聲應道:「是。」

  他大步上前時,已有婢女拿來了最好的金創藥。

  陳容站在一側,看著那護衛手腳麻利的拔出傷口的劍,看著他用最快的速度給他撒上金創藥,看著他把王弘那傷口重重綁上。

  綁上後,那護衛重重地吁了一口氣,拭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道:「幸好刺得不深。」

  王弘這時臉色雪白一片,唇色也是雪白,他扶著婢女的手臂,讓自己穩穩當當的站在那裡,聞言微笑道:「肉是自己的,不知不覺中便有留手。」

  那護衛也點頭道:「是,看這創口,旁人做不到。」

  他這話一出,眾人這才完全相信,這劍,真是王弘自己插的。

  綁好傷口,眾人便抬起王弘,浩浩蕩蕩的朝他自己的寢房走去。只是一轉眼,剛才還熱鬧之極的房中,便冷清一片。除了地上的那一灘血,再不見其它。

  似乎所有的人,都集體忘記了陳容的存在。

  陳容怔怔地望著房門,望著那遠去的人潮。

  她剛準備提步跟去,一個婢女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郎君說了,你重傷剛癒,不宜動作。女郎還是回到榻上去吧。」不知不覺中,她改了稱呼,喚她女郎了。

  陳容得到她提醒,這才發現傷口處疼痛不堪,整個人沒有一點力氣。她慢慢扶著幾,挪向榻邊。

  睡在榻上,陳容緊緊地閉上雙眼。

  好一會,她啞聲問道;「大夫來了?」

  婢女的聲音過了一陣才傳來,「是。」

  「他怎麼說?」

  「大夫說,郎君沒有傷及臟腑,若今明兩天不發熱,半月可痊癒。」

  陳容沒有說話了,她望著頭頂。

  轉眼,兩天過去了。在陳容的膽顫心驚中,王弘總算不曾發熱。

  這兩天中,陳容準時服藥,細心的照顧自己,傷勢也明顯好轉。

  這兩天中,她只要醒來,便不由自主的盯著房門處,她時時刻刻都想詢問王弘的傷勢,可又是不敢。

  第三天,陳容發了一陣呆後,低低地說道:「要有輿轎?」

  「有的。」

  「抬我去見七郎。」

  「是。」

  片刻後,四婢女上前,她們把陳容小心的抬起,把她平躺在輿轎裡,由兩護衛抬著,朝著王弘的院落走去。

  院落外,護衛、婢女們來往如常,他們看到陳容,同時低頭後退。雖然恭敬,可陳容真是覺得,他們在怪自己……也是,誰會無緣無故刺自己一下?這事不用想,也知道是她的緣故。

  不一會,陳容便來到了王弘的寢房外。

  裡面傳來幾個朗朗地說話聲,顯然王弘正在議事。兩護衛停下腳步,把陳容輕輕放下,靜候一側。

  聽到王弘的聲音傳來,陳容不由豎起了耳朵,「太后如何?」

  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太后不依不饒。她說以皇室之能,怎麼找不到幾個僕人,一個儒生?必是郎君從中作梗。」

  一陣沉默後,王弘低而虛弱的聲音傳來,「這些人必須保護好。若傷了一個,唯你們是問。」

  「是。」

  另一個上前,說道:「稟郎君,自那日光祿大夫著紅裳,現於世人前後。如今建康城中的吳娃越姬,通通喜著紅裳。還有地下暗館放言,願以一萬金購得光祿大夫,只要沒死便可以。」

  頓了頓,這人說道:「這暗館放言,是二個月前。」二個月前?那時王弘與她,還沒有回到建康呢。那時候,便有地下暗館盯上了她嗎?

  陳容打了一個寒顫。這地下暗館她是知道的,它由來已久,也不知有多少大貴族,有多少司馬氏的子弟參與其中。在那裡,可以購到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有傳言說,李太后於南遷路上失蹤,有人在地下暗館看到了她,那時她已成為一些人發洩私慾的奴隸。因李太后生的兒子已經病死,她平素又沒有怎麼培養勢力,動她的人便無所顧及。

  王弘冷漠的聲音傳來,「地下暗館?」他森森地說道:「他們當真以為我不敢動它?」

  那人連忙說道:「郎君此時在風尖浪口,需稍忍耐。」

  王弘搖頭,道:「我已允諾她離去。這暗館必須動。」

  頓了頓,他似是掏出什麼扔了下來,「你拿著這個。這是王氏嫡子才有的集結令,此令一出,可以調動所有的王氏勢力。去,我要讓建康城再也無人聽到有地下暗館。」

  那人大驚,他叫道:「郎君,這集結令,一生只可用一次啊。你把它用在一個婦人身上?」

  王弘的聲音淡淡傳來,「這是我欠她的。」

  這是我欠她的。

  他的聲音怎麼那麼冷?

  陳容似是第一次聽到,他用這麼冷的聲音提到自己。難不成,他想還報她的情,想了結他與她之間的一切?

  饒是陳容曾經好幾次決絕的想要離開這個男人,可這一刻,她聽到他這個聲音時,心還是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這時,王弘的聲音轉柔,「她傷勢如何?」

  一婢女回道:「已有好轉,如此下去,一月可癒。」

  「是麼?」

  王弘低低一笑,輕聲道:「她想回南陽……你去南陽一趟,先向南陽王和眾貴族警告一番。再給她購置良田千畝,莊子二座。精悍的護衛,派上三十,婢女十名,均可向她效死忠的。

你自己就當她的管事吧。若是她開口問起,你就告訴她,我許過了,她有中意的男人,還是可以嫁。她若不想讓我知道她的一切,也可以在替她找到可靠的人後,你們撤回。」

  他說到這裡,似是無比疲憊。閉上眼,陳容豎起雙耳,聽到了他的低語聲,「被自己愛著的婦人防著恨著,真沒什麼意思了。她因我失去的,都給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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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二百零五章 給她便是

  陳容怔怔地聽著,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頭腦一片暈沉,心更是擾成了亂麻。

  咬著唇,她低低說道:「回去吧。」

  兩護衛望了她一眼,點頭應是,抬著陳容向她的房間返回。

  陳容走後,房中的說話聲漸漸止息。一個個峨冠博帶的士人緩緩退去。

  其中一個白面無鬚,眼睛狹長,頗有風流之態的中年人退到門口,見王弘仰起頭,怔怔地望著屋頂出神。他那總是俊逸出塵的臉上,此刻滿滿都是落寞。

  明明滿堂華錦,明明衣著高貴,那烏黑的眼配上蒼白的容顏,竟讓人平添無盡的蕭瑟。

  這樣的王弘,他還真沒有見過。

  白面中年人抽回腳步,向王弘走近。

  他走到王弘身側,低頭望著他,白面中年人低聲歎道:「七郎何至如此?」他笑道:「此刻的七郎,哪裡還有出塵之態,謫仙之姿?哎,女色真真誤人。」

  王弘低下頭來。

  他烏黑的雙眼靜靜地看著那白面中年人,望著他,他嘴唇扯了扯,低啞的說道:「我怎麼辦?」

  他的聲音沙啞之極,「瀾之,我如何是好?」

  瀾之瞇起狹長的眼,戲謔道:「怎麼辦?你剛剛不是已做出決定了嗎?」

  王弘無心理會他的玩笑,甚至無心對他惱怒,他再次仰著頭,靜靜地看著屋樑處,好一會,他的聲音蒼涼的傳來,「我只會這招。除了它,我不知要如何才能留得她。」

  他喃喃說道:「我真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留下她。」

  說到這裡,王弘低啞的說道:「瀾之風流過人,花柳巷中傾慕你的紅粉無數。依你說,我如何是好?」

  瀾之苦笑起來,「你那婦人與眾不同,我那些手段要是有用,憑你琅琊王氏的名號,哪能蹉跎至今?」

  王弘聞言也是苦笑起來。

  他閉上雙眼,低聲說道:「我不想放手……我不會放手。」

  聲音斬釘截鐵。

  瀾之在額心上叩了叩,尋思了一會,突然雙手一拍,笑道:「有了。」

  王弘低頭,期待的看著他。

  瀾之笑道:「這人心嘛,不管是婦人還是士卒、奴僕,最能收服的法子,莫過於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王弘低低地唸了一遍,又重複道:「投其所好?」

  他的阿容,有什麼愛好呢?

  怔怔地,他的眼前浮現陳容巧笑嫣然的模樣,那一日,她要他從她的背心上刺她一劍時,曾經說過,「阿容知道自己的,我這人,心太貪。總想得到更多。

當了七郎的妾,便會千方百計的當上貴妾,說不定啊,還會用手段害了你的妻。一次害不成,便會害二次,二次害不成,便會害三次。

只要阿容不死,七郎你的寵妾啊,妻啊,娶多少害多少,有多少死多少。」

  「所以,除非七郎你打一開始,便想只娶阿容為妻,只寵阿容一人。否則。你這一生,我這一生,都不會安生了。」

  「與郎君生同枕的,不會只是阿容,死共穴時,還要求得你的家族允可,主母許可……郎君,阿容不是能委曲求全之人啊。我這一生,不會喚任何人為主母。」

  對了,還有那一日,那一日他鄭重問過她有什麼願望時,她也說了同樣的話。

  瀾之看到王弘嘴角揚起的笑容,不由好奇的問道:「你想到了?那婦人要什麼?」

  王弘慢慢直身,他扶著榻,漫不經心的笑道:「她要什麼?不就是想當我的妻,還要我答應不納妾。」

  瀾之眉頭一挑,譏笑道:「看來你這婦人,胃口不小啊。」

  剛說到這裡,他瞪著王弘,奇道:「你準備應允了?」

  王弘剛坐起,便牽引到傷口,只得又躺下。他微笑道:「嗯,早就心允了。」數日前在南陽,他問她有何願望時,他就心允了。

  瀾之大驚,他叫道:「你是琅琊王氏的嫡子。」

  「那又如何?」王弘輕蔑的一笑,道:「刀劍之下,最高貴的身份只是白骨一堆。這世道無趣之極,天下的婦人,也無味之極。既然我的阿容想要,給她便是。」

  他神態雍容的說到這裡,嘴角一揚,像個孩子一般的喃喃自語道:「我只要她別氣我了。」

  瀾之不敢置信的瞪著解決了一個大難題的王弘,皺著眉,他認真的說道:「王弘,你乃天下的大名士,一諾吐出,千金不易。便是你早就決定歸隱,靜等再起之機。

可這婚姻之事實關係重大,萬不可草率決定。你便不在乎子嗣有多少,也不在乎世人的看法。可你得在乎你自己啊,若有一日你煩了、厭了、悔了,又當如何?」

  他這話實是有理,王弘側著頭,他瞇著雙眼,一邊中指叩擊著幾面,一邊輕聲說道:

  「煩了、厭了、悔了?這天下朝不保夕,你我的性命和富貴朝不保夕,難不成,連我這顆心也朝不保夕?」

  他哧地一笑,慷懶的,毫不在意的說道:

  「便是我對她煩了、厭了、悔了,這世間除了她,也沒有第二個婦人配得上我。瀾之,你我都是慣見風月之人,你說說,你這般夜夜做新郎,可有在清晨空虛失落過?

那能讓你知道痛,知道苦,知道憐惜,知道害怕,知道恐慌,一想到失去,便惶惑得無以復加的婦人,可是經常能有?」

  瀾之怔忡了,他出了一會神,搖著頭說道:「不能。」

  「是啊,不能。世人千萬,有幾人能有?難不成你還以為,我王弘以後,還能再遇上一個婦人,還能再有這般傾心之時?」

  瀾之哈哈大笑,他搖頭哂道:「你這薄情之人,估莫這個婦人,便令你用盡了所有的感情。再遇一個自是不可能。」

  瀾之這時完全想明白,他笑容朗朗,伸手在王弘的肩膀上拍了拍,大聲道:

  「也罷,如此佳人哪能再遇?你既遇上,抓著不放也是正當。哈哈,以往我也笑過你無數,以後,我不會再笑你了。」

  瀾之歎道:「你比我們都要幸運。」他們都是縱情任性之人,他們行走在這顛覆困苦的世道。他們的心,時刻都感到絕望。只有那酒鄉,那溫柔地,還能讓他們的靈魂得到半刻安寧。

  正是因為這個絕望,他們才放縱自己,才狂放不羈。

  可放縱也罷,瘋狂也罷,他們永遠是孤寂的,永遠都是自己在與自己說話。沒有同伴,沒有明天,沒有期待。

  而現在,王弘他有了他的婦人,他的靈魂有了歸依處。他心心念念都要取悅他的婦人,心心念念記掛著她的一切,她,自也是心心念念的記掛著他的一切。

  這世間,能夠遇到一個人,你愛她,而她也恰好愛著你。這樣的幸福,幾人能有?

  就算這世間浮華千萬,瞬時生死,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可以與你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便夠了。足夠了。

  他轉過身,揚長而去。在寬大的袍服隨風飄蕩中,他高曠的歌聲遠遠地傳來,「七十古來稀,一生鬱鬱有何奇?開口大笑者,一歲難得四五期。若得傾城婦,心腸寸斷不相疑。」

  傾聽著瀾之那漸漸遠去的高歌聲,王弘側頭一笑。

  他輕聲喚道:「來人。」

  一個人影出現在角落處。

  王弘微笑著問道:「她什麼時候能痊癒?可以行走遊玩?」

  那人應道:「半個月足矣。」明明那婢女跟陳容說的是二十天,這人卻是說半個月。

  王弘點頭道:「半個月啊?甚好。把我的名帖拿去,嗯,把我的好友都請來。便說甲午之日,午未之交,適逢人間至樂,願諸君為證。」

  那人應道:「是。」說罷,他悄然消失。

  那人剛走,一陣小碎步聲傳來。

  不一會,那本來服侍陳容的婢女,便出現在門口處。她低頭走入,朝著王弘福了福,道:

  「稟過郎君。她自門外聽到郎君一席話後,便鬱鬱寡歡,方才給她進食,也只食兩筷,與我等說話,時有錯漏。自回去後,便一直倚著床榻,呆呆怔怔,不曾有動作。」

  王弘歪著頭,津津有味的聽著這婢女的話。

  那婢女說到這裡,便停住了,她小心的抬起頭向王弘看來,剛剛抬頭,王弘便說道:「繼續說。」

  婢女臉色一苦,喃喃說道:「沒,沒有了。」

  「可有流淚?」

  「無。」

  沒有啊?王弘顯然有點失望,他蹙起了眉頭,嘟起了嘴。

  轉眼,他又問道:「可有眼紅?」

  「不曾。」

  連眼紅也沒有?王弘大為失望。

  他皺著眉頭,揮了揮衣袖,命令道:「好生看著,若有異常,速速來報。」想了想,他又吩咐道:「我這裡的一切,都不要透露給她。我與你所說的一切,更不可洩露半字。」

  婢女一怔,轉眼她小小聲的說道:「她,甚是不安。」為什麼還要瞞著遮著呢?

  王弘蹙起眉,淡淡地說道:「不安?很好。」婢女錯愕了一會,見王弘不再說話,便向他福了福,緩緩告退。

  目送著那婢女離去,王弘嘟起嘴,孩子氣的嘀咕道:「眼也不紅,淚也不流,還用那般決絕的表情嚇唬我,還動不動便想離我而去……我偏什麼都不說,偏讓你難熬。」

  嘀咕到這裡,他聲音一提,溫聲喚道:「來人。」

  「在。」

  「若陳氏阿容來求見,一律推拒。」不是準備遠離自己嗎?哼,他就要讓她見不到他,讓她體會一下相思之恨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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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二百零六章 好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王弘那傷,本沒有傷及臟腑骨骼,用的又是最名貴、最有用的藥材,不過五天功夫,便已大好。只是正值傷口長肉的時候,那處癢得緊,搔又搔不得,特讓人煩躁。

  坐在榻上,王弘的秀致的眉頭微微蹙起,唇也抿成一線……他這般模樣,已有一些時辰,侍婢和僕人們都是輕進輕出,唯恐惹惱了他。

  好一會,王弘低啞的聲音傳來,「叫秀姑來。」

  「是。」

  片刻後,那服侍陳容婢女中的年長者走了進來。

  盯著她,王弘問道:「她在幹什麼?」聲音平淡,皺起的眉峰卻顯示出他的不快。

  秀姑一福不起,稟道:「女郎定時服藥,偶爾翻翻書簡,對著窗外出神的時候良多。」

  「休得叫她女郎!她已不是女郎!」

  這命令突如其來,秀姑一驚,連忙應是,只是心中暗暗嘀咕道:這女郎兩字,還是得過你首肯的啊。

  這時,王弘又冷笑道:「便不曾想來見我一見?」

  秀姑一呆,好一會才訥訥說道:「奴,奴不知。」

  王弘揮了揮衣袖,聲音恢復了溫和,「出去吧。」

  不知為什麼,聽到他這溫和的口吻,秀姑心下更是懸得慌。她福了福,躬身後退。

  轉眼,又是兩天過去了。

  這時,王弘的傷已大好,傷口嫩肉已經長出,已可緩步行走。想來再過個二天,便可停下服藥了。

  單肘撐頜,倚在榻上的王弘,慢慢睜眼,又喚道:「傳秀姑。」

  「是。」

  半刻鐘後,秀姑再次出現在王弘面前。

  王弘側著頭,隨著他的動作,墨髮如簾垂在他俊美清華的臉上,擋住了那雙清澈幽遠的雙眼。

  見他不開口,蹲福著的秀姑喃喃說道:「她已能在扶持下走出兩步,傷口處也出現了瘙癢。」

  悄悄朝著王弘看上一眼,見他神色不動,她繼續說道:「這幾天清晨起來,時有嘔吐。每日裡,她會詢問一些穩婆方知的孕育生產之事,她還令我等把外界變化一一告知於她。」

  秀姑住了嘴。

  半晌,王弘清潤溫柔的聲音傳來,「不曾提到我?」

  「是。」秀姑的聲音低得可憐。

  王弘一哂,他慢慢站起,隨著他長身而起,那緊貼著精實身軀的白袍,隨著風一陣飄揚。

  「走吧。」

  郎君的聲音明明帶著笑,秀姑卻覺得這聲音有點冷,有點煩躁。只是這感覺轉眼便消失了,再入耳時,那聲音更添了幾分綿軟溫柔,「看看她去。」

  「是。」

  在婢女們的簇擁下,王弘很快便來到了陳容的院落裡。

  望著那悄然無聲的寢房,他腳步一頓,呆立半晌,王弘的腳步突然加快。

  轉眼,他便大步跨入房門,走了進去。

  此時的陳容,正背對著他,扶著紗窗看著外面的風景。她一身火紅的衣裳。那裳服在晨光中,散發著熠熠華光。

  美人墨髮凌空舞,紅裳染盡玉顏暈……這般看去,臉白如雪,髮黑如墨,紅裳似火的陳容,艷得驚人,美得驚人。

  王弘本是心中鬱惱,不知怎的看到她,卻是鬱惱盡去,剩下的,只有心底的無比柔軟。

  他向她走近。

  慢慢走到她身後,王弘伸出手。他摟上她的細腰,在陳容情不自禁的顫抖中,把頭埋在她的頸間。

  呼吸著獨屬於她的馨香,感覺到她的存在,王弘的嘀咕聲有點鬱鬱,有著相思,「怎不來看我?」

  陳容扶在窗欞上的纖手,慢慢揚起,剛剛揚起,卻又無力的落下。

  垂著眸,陳容低低地說道:「那日在門外,聽到七郎的安排……既已準備離去,何必要見?見了,徒惹相思而已。」

  王弘聽到這話,摟著她腰的手臂一下收緊,他冷笑道:「既有相思,不離去便是。」這聲音頗有點咬牙切齒。

  陳容有點詫異他的惱怒,她慢慢回過頭來。

  對上她的臉,王弘一陣目眩。此刻的陳容,臉色雪白一片,雙眼卻晶亮晶亮的濕潤著。艷光逼人的同時,又有著讓人憐惜的脆弱。

  她眨了眨長長地睫毛,扶在窗櫺上的手終於揚起,撫上他的臉,「七郎。」聲音很輕很軟,含著哽咽。

  自見到陳容眼中的濕潤,王弘那緊蹙的眉峰便完全舒展開來。此刻聽到她話中的鼻音,他更是展顏一笑,開心應道:「嗯。」

  陳容低啞的說道:「我,我不知如何是好。」

  她抬起淚水盈盈地雙眼,癡癡地望著他,低低說道:「阿容戀慕七郎久矣,可自始至終都沒有想到過,有一日能與七郎廝守。」

  她顫著唇,淚水如珍珠一般流下來,

「七郎,我今日硬要捨你,還捨得下……若有朝一日,她過慣了他給予的幸福,享受慣了她,他,還有孩子之間無憂無慮的生活。他再把她絕然的,毫不留情的推開,她受得了?」

  這一次,她與他在南陽時那般溫馨快樂,便連被慕容恪帶去,他都放下一切,不捨不離的救她回來。這讓她有了妄想,有了不應該存在的渴望,直到那一刀。那一刀真讓她害怕。

  想來,放在以前,他這樣對她,她是不會這般難以接受的。

  王弘聞言,唇抿成了一線。

  就在這時,陳容突然伸出雙臂,摟上了他的頸。

  她摟得很突然,也摟得很緊。

  陳容一動不動,緊緊地摟著王弘。

  王弘怔了怔,慢慢地,他伸出雙臂也摟上了她。

  他緊緊地摟著她。

  把陳容結結實實的摟在懷中,王弘低下頭來。

  他的唇動了動,他想說,捨不下就不要捨了。

  他又想說,人生苦短,何必就這般想東想西的?

  他又想說,你走不掉的,我不會放手。

  他想了無數句,話到嘴邊,卻都嚥了下去。

  好一會,王弘輕聲說道:「我。」頓了頓,他喃喃說道:「阿容,你要我做什麼?你說出來,我都做。」他的語氣,破天荒地帶上哀求,「你別走,只要你別走。」

  這樣的話,陳容簡直不敢相信是從王弘的口中說出來的。

  這語氣她太熟悉了,她以往總是這般對他說話的,這是一種不自覺中,把自己降到塵埃裡的苦求啊。

  陳容嗖地抬頭,瞪大不敢置信的淚眼看著王弘。

  王弘側過了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陳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好一會,她低聲說道:「好。」

  她含著笑,輕快的又說道:「好,我不走。」

  四個字一吐出,王弘展顏一笑,這不加掩飾,甚至他無法控制的歡樂笑容,讓陳容的心也跟著飛揚起來。

  她伸手摟上他的頸,在他的唇上吻了吻,輕笑道:「檀郎,檀郎。」檀郎是時下的女郎們,對心上人的愛稱。

  陳容這般喚了兩聲後,感覺還不能表達自己的歡喜,又眉開眼笑的喚道:「七郎,有了這一刻,有了你這句話,便是有一天被你拋棄,便是一把火燒了我自己,我也無悔了,無悔了。」

  人啊,總得賭一回是不是?既然他心如我心,為什麼還要放棄呢?

  她眼中有淚,這般眉開眼笑著,說不出的動人。王弘有點呆怔,他沒有想到,自己做了那麼多,想了那麼多法子,徘徊了那麼久,居然都抵不過這樣一句話?

  側著頭,他蹙著眉疑惑的問道:「阿容因何如此歡喜?」

  他是真的不明白,因此這話問得極其認真。

  陳容卻是咯咯一笑,她摟著他的頸,倚在他的懷中咯咯直笑。

  她沒有告訴他,這是她第一次明明白白的感覺到,他愛著她。她戀慕他有多深,他便也戀慕她有多深。

  這是第一次,她那漂泊的心踏實下來。第一次,她告訴自己,他不會再傷害她了。便是有朝一日她老了,而他遇上了年輕絕美的女子,他也會妥善處置,不會連退路都不給她。

  她的檀郎啊,以前總是那般高高在上,便是對她的喜歡,也像是施捨。便是剛把她從胡人手中救回,轉眼便可算計她,置她於險地。他從來沒有讓她踏實過,除了這一刻。

  歡喜如潮水一樣,鋪天蓋地的湧來,陳容喜得無法控制自己的笑聲。

  王弘又問了兩聲,只得不到她的回答,不由閉上了嘴。漸漸地,他被她的歡樂所感染,也微笑起來。

  兩人這般相擁著,歡樂似是無窮無盡。

  轉眼,十天過去了,陳容的傷勢大好。

  這一天,雖然還只是清晨,那輪浮現在東方的太陽,已艷麗的照耀著天地間。

  坐在馬車中,陳容望著越來越近的城門,低聲問道:「七郎,不會有人認出我吧?」

  不等王弘回答,她又問道:「七郎,我們要出城嗎?」

  王弘倚著榻,淡淡一笑,道:「放心,不會有人認出你了。」

  這時,他的馬車跟在眾馬車之後,緩緩駛出了城門。

  饒是得了王弘的保證,陳容也一直緊張著,直到馬車出了城門,她才詫異的問道:「他們為什麼不查?」

  明明城門兩側站了不少皇家衛士的,為什麼都不上前查勘?

  王弘不答,只是望著她的眼神中,帶著亮晶晶地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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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9-21 23:54: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二百零七章 證婚

  一出城,馬車便向西側駛去。

  走了大半個時辰,一條掩映在群山之中的河流出現在陳容眼前。河岸邊停著一葉舟,一個長相清秀的少年僕人正候在舟頭,看到馬車駛來,他遠遠便是一福,姿態頗見雅致。

  馬車駛到河邊,王弘縱身而下,他牽著陳容的手跳上舟頭,道:「走吧。」

  「是。」

  舟行如箭,風馳般衝出,在激起一串串白色的水浪中,駛入了群山之後。

  群山後,河流突然轉寬。這裡群山環繞,藍天碧水一體,彷彿自成天地。再一回頭,來路已然不見,便似人間的煙火自此處消失。

  陳容仰著頭,望著四周挺峭俊秀的青山,道:「我竟不知,建康有如此所在。」事實上,她雖然在建康住了一陣了,可大多數時候都在戰戰兢兢的尋著活著,哪裡有機會去四處遊玩?

  她歡叫了一聲後,見王弘不答,轉眼看向他。

  此時,王弘一襲白裳,他負手立於舟頭,於獵獵湖風中,當真飄然如神仙中人。陳容看著心上人,不由有點癡了。

  就在這時,只聽王弘聲音一提,朗聲笑道:「你們這些人,不發一點聲息,還想唬我不成?」

  幾乎是他的笑聲一落,左側的一座秀致的奇峰後,傳來一陣琴聲,琴聲中,庾志的怪叫聲朗朗傳來,

「想那王氏七郎,於光天化日之下,抱著那垂危的弘韻子道姑消失於建康城中……世人遍尋不見,悲夫!」

  他怪叫到這裡,另一個聲音朗朗地接了上來,「後數日,有人白日遊於明湖,驚見其人與其婦,不知其神乎?鬼乎?」

  這兩人一唱一和,辭真意切,還頗為動人,陳容不由啞然失笑。

  王弘也是失笑出聲,他模仿著兩人的口吻,朗朗說道:「王七何人?世之謂謫仙人也。此刻何時?午未之交也。如此,必神人無疑也。」

  他這話音一落,一陣大笑聲傳來。

  大笑聲中,十數葉扁舟一衝而出,激著滾滾白浪,出現在陳容眼前。

  卻是十四個峨冠博帶的士大夫,而這些人,陳容幾乎都見過,他們都是王弘的好友。

  這好友兩字,可不是亂說的。士大夫們,多是有著精神潔癖的人。他們心目中的好友,不說志向如一,榮辱與共,守口如瓶那是必然的。

  陳容這個得罪了司馬皇室的婦人,這個眾人眼中已經死了的婦人,在這裡突然出現,十四人毫不以為奇。

  笑聲朗朗中,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陳容。

  他們朝著她細細打量片刻,其中一白臉長鬚的中年人長歎一聲,道:「七郎倒是脫了苦海,只是我等,還需在塵間滾爬數夕。」

  瘦弱的桓九郎冷笑回道:「他這叫什麼脫離苦海?七郎這廝盤算精著呢。且去當數載隱士,一可避了風頭,二可借隱士之名給自身鍍金。

三則,這廝都沒有成年,便是給他官當也當不了高位,不如攜嬌妻玩上數年,等時機到了,天下人請其出仕時再出來。這叫待價而沽。」

  在這個時代,當隱士還真是給自身鍍金的行為。時人相信,隱士都是高潔之士,而那些不曾休隱的人,必是汲汲營營於名利的俗客。

  何況王弘這人,兩敗慕容恪,已在天下人心目中樹立了他名將的美名,再說,他還是當王氏繼承人培養的,這樣的人,於濟世救民之道,也是極精通。

  他這麼一隱,相信有朝一日被請出山時,必是朝野震動,世人歸心。

  桓九郎這話說得真是入骨三分,王弘不由苦笑起來。庾志在一旁叫道:「九郎九郎,何必都說出來?你都這樣說了,王七他怎麼還能保持他在世人眼中的謫仙風範?」

  說罷,庾志怪笑起來。

  他這麼一笑,眾人跟著大笑起來,白面風流的瀾之叫道:「謫仙風範?世人皆知王七郎乃是開天闢地以來罕見的情種,如此癡心於情的人,還當什麼謫仙?他早下凡了。」

  笑聲更響了。

  這些人一上來便取笑著王弘,王弘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等眾人的笑聲稍息,一個道士打扮的中年人咳嗽一聲,道:「吉時已到!」

  吉時已到!

  四字一出,眾人的取笑聲’喧囂聲立刻安靜下來。

  在陳容瞪大的雙眼中,他們向後退去,轉眼間,抱的抱琴,拿的拿簫,舉得舉笙。

  樂音悠然而起。

  王弘也退後了。

  他退到陳容之側,伸手握著她的手,慢慢地,朝著東方日出的方向跪下。

  陳容糊里糊塗的跟著他跪下。

  此刻,她一襲紅,他一襲白,兩人跪在舟頭,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陳容正疑惑的看著王弘。

  王弘的表情,是少有的嚴肅,他注視著東方,聲音一提,清潤的聲音朗朗傳出,「我,琅琊王弘,願與我身側的婦人陳氏阿容結縭為夫妻。請蒼天之證,祖宗為證,諸君為證。」

  聲音一落,他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呆呆怔怔的陳容,跟著他磕了三個頭。

  眾名士中,白面風流的瀾之踩著扁舟越眾而出。

  他來到兩人之前,盯著兩人,從僕人手中端過一杯酒。

  緩緩把那酒水灑入江河中,瀾之磁厚的聲音朗朗傳來,「此婦雖不宜家室,卻數番以性命護於王郎,其恩動天,可厚愛也。」

  把酒杯放回,他再舉起第二杯酒,把那酒水朝著東方慎而重之的一敬,然後灑向天空,於酒水紛落如雨中,瀾之朗朗地聲音再次傳來,

「於此亂世,人情淡薄,得此佳婦,王郎甚喜。願向天地鬼神許諾,此生此世,王郎必珍之愛之,重之伴之,不棄不離,不悔不怨。」

  聽到這裡,陳容已淚流滿面,在她用袖緊緊地堵著嘴時。瀾之舉起第三杯酒,轉向眾位名士。

  他雙手捧起酒杯,朝著同樣舉起酒杯的名士們朗聲說道:「王郎有言,遍閱美色,心中愈虛,走遍天下,已倦風塵。」

  在眾名士瞪大的雙眼中,他朗朗地聲音震盪於天地間,「自得此婦,此心已滿,此情得歸。在此良辰,願與諸君誓,此生此世,身無二婦!」

  身無二婦!

  他居然說了身無二婦!

  居然是身無二婦!

  這時刻,不只是陳容,便是那些名士,也有數人瞪大了雙眼,發出倒吸氣的聲音。

  在他們驚駭時,瀾之已把酒杯舉起,仰頭一飲而盡!隨著他這麼一飲,那幾個知道內情的人,也跟著把酒水喝了下去。

  呆怔中,剩下的名士們,茫茫然的舉起酒杯,一一喝完杯中酒水。

  瀾之哈哈一笑,他右手一揚,酒杯被重重砸向河水中。這一砸杯,是代表誓成了。

  天地間,瀾之的大笑聲還在迴盪,而陳容等人,也已回過神來。

  陳容用衣袖捂著嘴,淚流滿面,不敢置信的看著王弘。

  淚眼中,她的檀郎正在對他微微而笑,他的嘴角輕揚,眼中光芒跳躍,隱隱流露出一抹得意。

  陳容不敢置信的盯著他,好一會才哽咽道:「身無二婦?郎君許我身無二婦?」

  她的七郎啊,明明許她正妻,都已很不容易了,他居然還向她許諾,絕不納妾?

  他說,他與她一生不棄不離,他將來不會悔,不會怨,他說,他除了她,再也不要第二個婦人!

  這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在陳容的淚流如雨中,桓九郎跳到了瀾之的扁舟上,他看著含情脈脈地王弘和陳容兩人,歎道:

  「七郎這人,我素知他狠絕。可真沒有想到,他對自身的婚事,也狠絕如此!不棄不離,不怨不悔,身無二婦這樣的話,他竟然敢說出來!」

  又一人跳上瀾之的扁舟,歎道:「是啊,天下間,還真沒有他王七郎不敢說、不敢做的事!」

  這天地間,最難控制的便是自己的心。這男女之情,明明是世間最容易變化的事,可這王七郎竟發出這樣的誓言。

  難不成,他真的不怕自己有一天悔了,怨了?便是以後看到一個絕色佳人,他也可視作白骨?

  嘖嘖,這樣的誓言,當真是令人驚駭,令人難以置信啊。

  庾志也跳上了這葉扁舟,他嘿嘿笑道:「這王七郎,竟是一點退路也不留給自己。」

  他側過頭打量著陳容,小聲嘀咕道:「這婦人我一路伴來,比之別的婦人,明明也只是剛烈些,怎麼就勾得七郎這般不管不顧了?」

  不過他們明白也罷,不明白也罷,這一次前來,都是應王弘之約,為他證婚的。因此議論一番後,便同時放下心思,彈琴鼓瑟起來。

  漫天而起的樂音中,哽咽不止,淚流滿面的陳容,已被王弘摟於懷中。

  他摟著她坐於舟頭,低低問道:「阿容可曾夢見嫁我?」

  哽咽不成聲的陳容,先是搖了搖頭,轉眼,她想起了那個夢。在那夢中,她被王弘明媒正娶,接受著世人的讚美和親人的祝福,那時的她,夢中也是淚流滿面。

  那時的她,之所以如此傷心,那是因為便是在夢中,她也知道那是夢啊,那只是她的一場夢,一場永遠也無法實現的夢啊。

  可現在,那夢成了現實……不,比現實更好。

  明媒正娶算什麼?在風流不羈的名士們眼中,她現在就是被他明媒正娶!他不但明媒正娶了,他還向天和地,向所有人明明白白的立誓,這一生一世,他只要她!

  他只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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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guzel 於 2014-9-21 23:58 編輯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二百零八章 結局

  在王弘的溫柔注視中,陳容又點了點頭,低低說道:「夢過的。」

  「夢中你可歡喜?」

  陳容流著淚,哽咽道:「歡喜,怎能不歡喜?」

  王弘大是開懷,當下哈哈一笑。他低頭在陳容的額心上啄了啄,臉上的得意怎麼也掩不去。

  庾志瞪著這兩人,嘖嘖連聲,歎道:「看吧看吧,討得這婦人歡心,都不知此身何處了……依我看這小子故意說什麼身無二婦,為的便是這一刻的歡愉。」

  他搖著頭,大發感慨,「當年周幽王為了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現今王七郎為了得美人一淚,連身無二婦也說得出。都是荒唐之人,都是荒唐之人啊。」

  桓九郎也跟著連連搖頭,他凝著一張臉,煞有介事的說道:「難怪世人都說,少年人易被女色所惑,行盡荒唐之事,今日方知,古人誠不欺我。」

  這話一出,瀾之哈哈大笑,哂道:「聽九郎這口氣,你已不是少年人了?」

  桓九郎一怔,轉眼也跟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夕陽漸下,琴聲淡去。

  跳下扁舟,陳容與王弘坐上馬車,離開這片碧水藍天。

  陳容偎在王弘的懷裡,不知為什麼,她的眼淚一直都無法忍住……這個做夢也想不到的驚喜,徹底的擊中了她,感動了她。

  這一刻,陳容只覺得,蒼天對自己太厚愛,太厚愛了。明明是偷來的生命,居然讓她遇上了一個愛她的人,更重要的是,這人也是她癡愛入骨的。

  人世間,還有比這更大的幸福嗎?

  王弘擁著她,低頭微笑著,那笑容中,滿滿都是得意,還有滿足。

  當馬車行入官道後,一陣陣喧囂聲開始入耳。開始陳容還無心關注,後來,她無意中一瞅,不由驚奇的問道:「這是去哪?」

  這方向,分明不是前往建康啊。

  王弘淡笑道:「車隊在前方候著,我歸隱了。」

  這個陳容知道,她只是不知道,原來此時便離開建康啊。

  她回過頭,望著建康的方向,喃喃說道:「皇室那裡?」

  王弘垂眸,淡淡說道:「太后的家族,有不少見不得光的私惡,便是她本人,也有行為不檢之處。我用那些消息,換她一個不再糾纏。」

  他微笑的看著陳容,「阿容便是現在被拿到了皇宮,也會有人悄悄把你送到我身邊。」

  怪不得了,按他這麼一說,出城時,那守在城門的護衛,純是唬弄他人的擺設了?是了,這交易必是暗地裡決定的,貴族們是不知道的,所以那追查的表面文章還是要擺一擺。

  陳容一驚,急道:「你這樣,會不會得罪她們?」

  「自是已經得罪。」

  望著陳容一臉的不安,王弘低低一笑,他撫著她的眉心,笑道:「傻孩子,得罪又如何?便是對司馬氏來說,我與太后一族結成死仇,也是好事。」

  不知為什麼,他現在不想看到她這般憂慮的模樣了,當下解釋道:「阿容放心,我不會行愚蠢之事。便是我為了地下暗樁,拋出那王氏嫡子一生才有一次的集結令,也是自保之道。

我這些年來掌管家族武力和暗勢力,很讓人忌憚,現在我用掉這個令牌,足以表明我確是心灰意冷,一心一意只想歸隱。」

  便是那橫死的建康王,也是他所殺的。他都要退隱了,怎能容忍那侮辱他婦人的人,依然逍遙於世?好笑的是,世人雖然紛紛借此事攻擊於他,可真正相信是他下手的人,卻沒有幾個。

  畢竟,建康王這些年來,得罪的人太多了。

  王弘捧著陳容的臉,在她的眉心上啄了啄,輕輕說道:

  「你別在意剛才那桓九郎所說的,我沒有那麼大野心……我輩行事,隨心所欲。時機到了必須出仕,我也不介意出仕。然而,便是這一生永遠只能當個隱士,也是快樂的。」

  他凝視著她,認真說道:「我年不過十九,卻已慣經風波,此心早累。能與卿卿悠遊山水,那是人間至樂。」

  他能跟陳容這麼解釋,陳容已很是滿足了,她點著頭,依戀的,歡喜的看著他,眼中隱隱地還有著淚。

  王弘看了好笑,正要說些什麼,這時,外面傳來一個熟悉的女子哭泣聲,「足下見諒,小婦人只是聽聞你們前去南陽,想順道同去,尋找我家夫君石閔。還請足下結個善緣。」

  她哭聲幽幽,光聽其音便很讓人憐惜。

  陳容嗖地轉過頭去看向外面。

  只見一個婦人打扮的女子,雙手緊緊地攀著一輛馬車的車轅,就是不讓那馬車中人把她推下。

  這婦人臉洗得乾乾淨淨,哭得也是梨花帶雨,只是一身裳服染滿塵土,還有幾處破爛,看起來十分落魄。

  她赫然是陳微。

  坐在馬車中的,是一個中年肥胖的商人,還有一個婦人,以及兩個孩子。

  陳微哭得梨花帶雨,那肥胖商人眼睛也不眨一下,他皺著眉頭厭煩的喝道:「我管你尋找誰!滾下去,老夫煩著呢!」

  他重重扯著陳微的手,想把她推下馬車,扯了兩下卻扯不動。當下腳一提,「砰」地一聲把陳微重重踢落在地,直滾了兩滾,重重摔落在官道旁邊的田野上。

  陳微好不容易爬起,便是放聲大哭。她一邊流淚,一邊小心的擦拭著臉上的泥土。

  見她這個時候還在維護儀容,那婦人同情的歎道:「說不定是好人家出身,夫主,不如?」

  她還沒有說完,那商人便哧笑道:「什麼好人家的婦人?這十數天,她天天守在這裡,見到前往北方的車隊便要上來。一會說是去莫陽,一會說是去南陽,有時還說是去洛陽!

現在還敢說石閔是她夫主了。呸,這般日夜宿於荒野的婦人,肯定是一娼婦。石閔那廝便是做了胡人家奴,也是個鐵血漢子,他怎麼可能有這等娼婦女人?

再則,石閔的出身再不光彩,他的所作所為還是讓人敬服的,萬不會讓這等娼婦毀了名聲去。」

  那婦人聞言,點了點頭,收回了同情的目光。

  望著那車隊離去,陳容又看向哭得梨花帶雨的陳微,呆呆說道:「她怎麼成這個樣子了?」

  她看向王弘,有點失落,也有點滄桑的說道:「她父兄還在,家族也在,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王弘淡淡地聲音飄來,「她曾借我的名義害你。」

  只一句,陳容便馬上明白了。王弘在這件事上,動了手腳。她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他。

  見到陳容一臉的驚愕和失落,王弘搖了搖頭,歎道:「卿卿有婦人之仁。」

  他瞟向陳微,「這婦人能忍,能狠,能裝,萬不可小看。如果你不忍,可以給她一個痛快。」

  陳容想了想,終是搖了搖頭。

  王弘也不在意,只是笑了笑。他側過頭打量著陳微,突然說道:「聽聞當日你本準備嫁給冉閔,只是恰逢他納了此婦,你便絕了那心思?」

  陳容哪裡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當下她點了點頭,道:「是。」

  王弘啞然一笑,他慢慢說道:「冉閔若知此婦是這般性情,必然悔之莫及。」

  陳容點了點頭,她也是滿腹疑惑,輕聲說道:「我一直以為,她癡愛冉將軍,可現在,我真看不懂她了。」

  「有什麼不懂的?少女嚮慕英雄,懵懂之時,自以為可生死相付。然這種嚮慕之心最是易醒。」

  頓一頓,他冷笑道:「何況,這婦人本不是純良之人。她夢醒之後,只會擇利而就,為了達到目的便是殺了曾經嚮慕的丈夫也可。阿容莫不是以為,這天下間的婦人都和你一樣癡傻?」

  陳容卻沒有心思在意他的戲謔,她只是怔怔地看著陳微,想道:是這樣的嗎?前一世,我原來是敗在這樣的陳微之下嗎?

  縱然前世事已如夢中,可她現在想來,還是恍恍惚惚。

  陳容卻不知道,前一世,她死後不過一年,外出征戰的冉閔便被陷入重圍,五個月消息全無,眾人都以為他已戰死。

  那時已是冉閔妻室的陳微,在聽聞他已死去的情況下,以極其狠毒的手段殺死了冉閔的妾室,特別是那個盧美人,更被她折磨了七天七夜才餵狗。

  在第三個月時,自以為完全掌握了內宅的陳微,與一護衛開始戀姦情熱。

  險勝得歸,風塵僕僕地冉閔在歸家後,得知這一切,當下一劍把陳微了結了。後不久,他又娶了一門妻。

  正如王弘所知,這世間如陳容那麼癡傻的婦人極少極少。冉閔那一世,真正愛他的,也就是陳容一個。其餘的,不過是各懷目的而接近他。

  這浮華世間,哪有這麼多情情愛愛,真心不悔的人?

  經過一個月的長途跋涉,陳容和王弘來到了此次歸隱的目的地——南山。他們到達時,王弘的好友已擺好宴席,浩浩蕩蕩的前來迎接。

  剛一入府,陳容便被那些站在院落迎接的人給驚住了。

  她望著他們,低叫道:「是大兄他們!」那站在人群中,與她一般含淚而笑的,可不正是她的親人們?

  陳容轉過頭,看著身側的王弘,揚著嘴角輕輕說道:「七郎,多謝。」

  王弘淡淡一笑,溫柔的說道:「卿卿何必說這謝字?你我既要歸隱,自當處理好一切身外事。去與他們說說話吧。」

  「是。」

  陳容應了一聲,快樂的跑了過去。

  陳家大兄等人也急急迎了上來。見過陳容後,陳家大兄轉過身,朝著王弘的方向深深一揖。然後,他轉頭看向陳容,抹著眼淚說道:「阿容,那毒婦前幾日被我親手殺了!」

  一旁的平嫗接口道:「幸有七郎,那毒婦便是被七郎擒來的。女郎你知道那毒婦說什麼嗎?

她大罵你大兄,說什麼她與一個叫什麼的族兄,在你大兄還沒有來時就相好了,還說什麼要不是那族兄突然沒了音信,她也不會嫁給你大兄。

她還說啊,早知如此,她便應該聽那族兄的,一把砒霜毒殺了你兄長。對了,前些日子在建康時,七郎還請了原大夫給你大兄看過病呢。

那原大夫說了,你大兄並無疾患,好生休養活個幾十載並無問題。還有還有……」

  在平嫗滔滔不絕的傾訴中,陳容臉孔漲得通紅,咬牙低喝的打斷她的話頭,「她那族兄叫什麼名字?」

  前一世,她大兄便是這幾天傳來死訊。原來,她大兄根本不是得病死的,而是被人毒死的!這個仇,她無論如何也要報。

  平嫗等人見到陳容如此憤怒,先是一怔,轉而笑了起來。

  平嫗嘴快,連忙叫道:「女郎休惱,這等事七郎早就知曉了。那姦夫還有那毒婦的兩個兄弟,七郎都殺了。你不知道,那毒婦看到那三顆人頭時,當場就瘋了。」

  平嫗雖然笑著,在說到三顆人頭時,臉上還是露出了不忍之色。

  陳容卻是一臉歡喜,她癡癡地看著七郎與那名士談笑風生的背影,低低說道:「他行事,從無遺漏。」聲音中滿滿都是得意和愛慕。

  就在這時,說笑著的王弘也轉過頭來。四目相對,兩人同時一笑,這一笑,便如那滿庭春花同時綻放。

  這一刻,遠在洛陽的冉閔,正從石虎的病床前退下。他一出來,石虎的子孫們便紛紛圍上,向這個擁有實權,威望,士卒愛戴的部下獻著慇勤。

  與他們寒暄幾句後,冉閔大步離去。他走到火龍馬前,剛要翻身上馬,卻不知想到了什麼,不由怔怔地看向南方。

  那方向,有那個婦人啊!幾乎是那艷麗的面容剛剛浮出,冉閔便感覺到喘不過氣來。咬著牙,他翻身上馬,在急促奔出的馬蹄聲中,恨恨想道:

  胡奴未滅,大志未成,堂堂大丈夫,何必做這女兒之態?冉閔,大丈夫當斷既斷,那無情的婦人,你既殺不下手,便忘了她!從現在起,你不可再想她!

  想到這裡,他雙腿一夾,厲聲喝道:「駕——」馬蹄翻飛,載著他追向太陽的所在。

  這時正是夕陽西下之時,漫天紅光一洩而來,染了他一身一馬。剎那間,馬背上的冉閔,威儀天成,頭頂萬道金光,仿若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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