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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guz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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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家成]媚公卿(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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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9-3 16:36: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外室,冉閔

  陳容一動不動了。

  這時,她的哽咽聲已經止息。

  偎著她,許久許久,陳容才低低地回道:「我知。」

  現在的她,已經知道了。

  王弘一直在低著頭,溫柔的看著她。聽到她這回答,他輕而溫柔的抬起她的下巴,令她看向自己。

  陳容的雙眼兀自浮腫,淚痕儼然,在對上王弘時,她朝他笑了笑,這一笑,竟是陰霾盡去。

  王弘怔了怔。他莞爾一笑,低下頭來,把自己的臉摩挲著她的臉,王弘溫柔說道:「卿卿不哭了?」

  陳容的聲音還有點沙啞,「不哭了。」

  王弘在她的鼻尖上輕輕咬了咬,又問道:「不恨了?」

  在他靜靜地注視下,陳容再次燦爛一笑,道:「不恨了。」

  她推開他,緩緩坐起,掀開車簾看向外面,陳容笑了笑,忖道:「既然逃不過,那就不逃了。」

  這時,她身後的王弘,還在靜靜地看著她。

  察覺到他的注目,陳容嫣然回首,她臉上淚痕未盡,這一笑,便於燦爛中帶上了幾分梨花帶雨的淒美。王弘唇動了動,剛想說些什麼,陳容卻是向前一湊,用櫻唇輕輕堵在了他的唇上!

  這是她第一次完全清醒時,這般吻他!

  櫻唇輕印,芳香泌人。陳容仰望著他,媚眼如絲,「夫主。」

  這兩字一出,王弘猛地一顫。

  陳容似是並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她只是溫柔的吻著他,唇與唇相貼,氣息與氣息交融間,她低低一笑,聲音微啞靡蕩,「夫主便是不喜歡阿容了,也得護阿容周全哦。」

  這是她的要求。

  她的要求很低,她第一次主動吻他,第一次喚他夫主,求的只是他的相護。

  王弘的喉結滾動一下,他捧起陳容的臉移開少許,便這般定定地,靜靜地望著她。

  在他的注視中,陳容不躲不閃,只是微微向前,溫順的偎在他的懷中。

  她白嫩滑膩的小手,玩弄著他掛在腰間的香囊,柔媚的笑道:

  「阿容可不去你的府第哦,繼續住在道觀也罷,另置一別院也罷,或者,在離建康遠一些的地方安頓也罷,以後,阿容便是你的外室之婦,郎君想來就來,不想來,也可不再前來。」

  她說到這裡,一直處於怔忡中的王弘動了動。

  慢慢地,他嘴角一揚,笑得輕淺。他吻了吻陳容的髮頂,聲線清潤微冷,「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如此說,阿容準備不妒,不恨,不怨……也不愛了?」

  陳容吃吃笑道:「七郎當真聰慧無雙。」

  她這卻是承認了。

  王弘的雙臂收了收,他低著頭,定定地望著陳容,定定地望著。慢慢地,他展開微蹙的眉峰,悠然一笑,道:「好。」

  他再次咬了咬她的鼻尖,只是這一次,似是咬得有點重,陳容嬌翹的鼻頭,都浮出兩顆齒印了。

  他的唇下移,如她剛才那樣,在她的唇上輕輕印上一吻,低笑道:「一切如阿容所願!」

  一言吐出,陳容閉上了雙眼。

  只是在雙眼緊緊閉著時,她的唇角卻是微微上揚,是帶著淡淡地,似是譏嘲,似是寧靜的笑容的。
  
  同樣,低著頭溫柔的望著她的王弘,也是微笑的。

  就在這時,馬車晃了晃,停了下來。

  陳容抬頭,看向外面。這時,馬車剛剛駛過正街,來到一處小巷入口處。這裡人來人往的以庶民為多。

  外面,傳來馭夫的輕喝聲,「爾是何人?」

  這喝聲一出,陳容大奇,她離開王弘的懷抱,伸手拉開車簾。

  堪堪把車簾拉開,堪堪看向那人。陳容幾乎是反射性的想把身後的王弘擋住,可這個動作才做到一半,陳容便止住了。

  她在那人的盯視中,漫不經心的一笑,喚道:「原來是冉將軍。」

  伸手扣著馭夫的韁繩,冷冷地盯著馬車中的,正是冉閔。

  冉閔的目光,冷冷地掃過陳容,掃向她身後,那不曾擋住的王弘。慢慢地,他薄唇一揚,沉沉說道:「陳氏阿容,這次,怎麼的不想護著他了?」

  這話一出,便是一直側倚於塌,淺淺笑著的王弘,也轉眸看向陳容。

  陳容垂下雙眸笑了笑,低聲說道:「他用不著我護。」

  她抬頭看向冉閔,雲淡風輕的一笑,說道:「你們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世間男女,都應仰視的,用得著我這個卑微的婦人相護麼?」

  她淒然一笑,喃喃說道:「這麼自不量力……真是何必。」

  說罷,她向後挪去,一直挪於馬車角落裡,陳容便轉過頭,從車窗的另一角盯著外面,再也不向前面看那麼一眼。

  冉閔哈哈一笑。

  他瞪向馬車中,靜靜地望著陳容的王弘,上前一步,右袖一拂,嗖地一聲,一柄寒光森森地劍,從他的袖中彈出,嗖地一聲抵在了王弘的咽喉上!

  這個動作,太快太突然。

  這個時代,貴族和庶民之間,上層貴族和下層貴族之間,那隔的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在根深蒂固的奴性下,身份低微的人,對上層貴族,很少會產生仇恨和怨言,有的,多是仰望和崇慕……

  於是,當初從平城出來時,平城王家的人,想也沒有想到那些流民會侵襲他們。於是,在這建康城中,上等貴族們,一般情況下是連護衛也不帶幾個的。

  冉閔這一劍,出得十分凌厲而突然,那幾個護衛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的劍便已架在了王弘的頸項上!

  劍光森寒,出袖帶風。

  陽光映在劍鋒上,七彩流離,那縷縷飄轉的光芒中,彷彿有血絲在滑過。

  利劍加身,王弘頭仰了仰,他抬眸看向冉閔,卻是一笑,「沒有想到,將軍為了阿容,在建康城中都敢動劍。便是王圖霸業,也敵不過美人一笑麼?」

  這話緩緩而來,優雅而從容。
  
  冉閔冷冷一笑,他手中的劍鋒向下壓了壓,直令得王弘白皙的頸項血絲滲出,冉閔才沉沉說道:「王七你太看重自己了!冉某人既然敢來,便可隨時離開!」

  這一次,他的聲音堪堪落下,幾柄劍同時抵在他的背心,腰脇上,「放開我家郎君!」

  「大膽,快快放手!」  

  「放手!」

  五個喝聲同時傳來,冉閔卻是理也不理,他任由那些劍鋒指著自己,就在那呱噪聲更加急促時,冉閔持劍的右手一沉。

  這一沉,劍入頸項,血流如溪!

  冉閔身後的五人見到那流出的鮮血,同時一凜,那指著冉閔的長劍,也不由自主的一縮。

  感覺到他們的劍鋒微收,冉閔冷冷一笑,也放鬆了壓在王弘頸項上的利劍。

  他理也不理那五人,逕直盯著側倚於榻,氣定神閒,正好整以暇的,似是有趣的望著自己的王弘。

  盯著這個一派悠閒的少年,冉閔薄唇一扯,沉沉地說道:「王弘。」

  他瞟了一眼依然望著車外的陳容,冷冷說道:「奪妻之恨,某不敢忘!」

  八個字,殺機畢露!

  側對著他們的陳容,唇咬了咬,又咬了咬。

  終於,她還是回過頭來。

  一看向這裡,她的目光便不受控制的望向王弘頸項上滲出的血流,深深地凝視了一眼,陳容低低說道:「冉將軍。」

  這一次,她一開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陳容抬頭看著冉閔,輕聲說道:「今晨,我在宮門之外,看到一個桓氏青年被當眾射殺!」

  她望著冉閔,靜靜地說道:「他只是唱了一句,『紅樓美人廣袖招,朱門酒肉釀成糟。』便被當眾射殺了。將軍應該知道,在建康城裡,一向對朱門子弟,不是當眾行刑的。」

  陳容說到這裡,不止是冉閔等人,便是王弘,也訝異的回頭看向陳容……這婦人,竟對時局世事有著如此敏銳的觀察力?

  陳容卻是沒有注意到他們,她只是盯著冉閔,低啞著說道:「只是這麼一句詩,便對一個朱門子弟不管不顧的射殺了。將軍難道以為這是尋常小事?」

  她垂下雙眸,徐徐說道:「聞將軍有意整合晉人,抗擊眾胡……建康城中的血性男兒,已有不少意動的。」

  她笑了笑,又說道:「將軍自以為無人注意你到了建康,可上一次在南陽,你家陛下便在將軍身邊安了人,這一次,焉知將軍的身邊,便沒有小人。」

  陳容長歎一聲,說道:「怕只怕,那一箭指的,正是將軍你!」

  她這番話,分析得條理清楚,對時局、對建康的事,竟是洞察分明!

  這兩個男人,都是一時之傑,可聽陳容這話,竟似是才智不輸於他兩人?

  一時之間,兩人都怔住了。

  王弘靜靜地望著陳容,這時他記起了,這個婦人最初吸引他的,正是她在南遷路上表露出的大智慧……他竟差點忘記了!

  在兩人的注視中,陳容靜靜地望著冉閔,望著這個平素殺戮果斷,可是在把長劍架在王弘頸上時,卻廢話頗多的男子漢,她微微一笑,淡淡說道:

  「楊將軍不曾轉告將軍麼?這建康城,是非頗多,將軍休要陰溝裡翻了船了。」

  冉閔抿緊了薄唇。

  他沉沉地,一瞬不瞬的盯著她,盯著她。

  好一會,他沙啞一笑,喃喃說道:「你對他,真是用心良苦!」

  陳容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她輕輕一哂,說道:

  「將軍錯了。我縱是因他,卻也因為,這世間有志於擊敗胡人,揚我族人雄威的,已然不多了。你們內訌,得意的只是石虎、慕容恪等人。」

  陳容這話一出,冉閔便是哧地一聲冷笑。

  他轉眼瞪向王弘。

  這時的王弘,依然是氣定神閒,在冉閔的瞪視中,他還在望著陳容,笑容溫柔,「阿容聰慧過人呢。」

  與王弘的聲音同時傳來的,還有一個女子有點不安,也有點著急的叫喚聲,「夫主。」

  叫喚的人,是站在不遠處,穿著男人服飾,瘦瘦弱弱,臉孔都罩在斗笠下,頗有點不起眼的陳微。陳容聽出她的聲音後,抬眸張了張,便不再理會。

  陳微咬著唇,聲音中帶著哭音,「夫主,算了,求你,算了。」

  冉閔回過頭去,朝著陳微瞪了一眼,沉沉低喝道:「閉嘴!」

  兩字吐出,陳微的話立馬啞在咽中。

  冉閔回過頭來,他望著陳容,又望著王弘,慢慢地,他薄唇一扯,手中那架在王弘脖子上的劍鋒,再次按了按。

  這一用力,王弘剛剛血流稍緩的頸項,再次血流如注。

  冉閔盯著王弘,冷聲哧笑,「我這次,本不打算取你性命!」

  他話音一落,王弘便是點了點頭,說道:「我知,你沒有那麼愚笨。」

  王弘這一點頭,冉閔便是冷笑一聲。他有點惱,也有點痛恨的瞪著王弘,咬著牙,他冷冷說道:「然,奪妻之恨,冉閔沒齒難忘!」

  這一次,王弘只是抬頭瞟了他一眼,便不再在意的垂下目光。

  冉閔說出這句話後,重重一哼,收劍還鞘。

    他望向陳容。

  望著她,他的眸光著實有點複雜。這個婦人,他本不應該來見的。在剛才之前,他也不打算再在這無聊的情字上多作糾纏。

  可不知為什麼,無意中瞟到馬車中這對相依相偎的姦夫淫婦,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便甩開護衛攔住馬車,用劍指向了王弘!

  不過是一個婦人!不過是一個婦人……

  直直地盯著陳容,直盯得陳容垂下雙眸,冉閔才甩了甩衣袖,轉身大步離開。

  他一走,陳微與另兩個戴著斗笠的漢子急步跟上。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王弘慢條斯理的從懷中掏出手帕,用手帕捂著汩汩流著血的傷口,王弘淡淡說道:「清理一下,不要讓人知道我與他見過。」

  「是。」

  他想了想,又說道:「通知下去,對冉將軍不可為難,嗯,能幫的,也可幫一幫。」

  這話,讓陳容詫異的抬起頭來,彷彿感覺到她的注視,王弘悠然一笑,道:「卿卿都能以家國為重,王弘豈敢落於人後?」

  他回過頭來,定定地看向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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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章 抗旨的王弘

  感覺到他的目光,陳容連忙避過。
  
  望著低眉斂目,向車廂角落裡挪去的陳容,王弘隨手把捂著傷口的手帕一扔,伸手一扯,把她重重扯向自個懷中。
  
  陳容身不由己的向他懷中一歪,手肘向側一偏,收勢不住的在他傷口處一撞。
  
  瞬時,血流如注!那血,轉眼便浸濕了整個手帕,轉眼便如溪水一樣流向他的衣襟,也染向陳容的衣襟!
  
  鮮血印滿白色衣裳,那情景,要多驚心便有多驚心。
  
  陳容看著那染得通紅的一片,從懷中掏出手帕,輕輕按上。
  
  她也不看向王弘,便這般盯向外面的護衛,低喝道:「藥呢?」
  
  五個護衛朝著王弘望了一眼,低頭上前。
  
  在他們的幫助下,王弘的傷口,很快便被包紮住了。連同他的裳服,也給換了一身。
  
  轉眼,車簾再次拉下。
  
  陳容摟著王弘的頸,溫柔的,軟軟地說道:「夫主,痛麼?」
  
  聲音綿綿,情意無限。
  
  王弘伸手抬向她的下巴。
  
  可不等他抬,陳容已舉眸望向他。
  
  她望著他,眸中波光流動,關切喜愛之情溢於言表。朝他溫柔地望上一眼,陳容低下頭,隔著裳服,在他傷口處輕輕印上一吻,低低說道:「很痛的,對麼?」
  
  王弘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陳容白嫩滑膩的手指,順著傷口劃過他的下巴,青蔥玉指劃著劃著,她從咽中溢出一聲低歎,把臉貼在他的臉上,輕輕摩挲著,她學他那般,咬上他的鼻尖,吐氣芳蘭,

「下次再有這事,阿容願替郎君擋下。」
  
  她的話,字字溫柔。
  
  她的眼神,含情脈脈。
  
  她的表情,關切溢於言表。
  
  這本是王弘希望看到的……可此刻這般靜靜地看著她,他卻感覺到了不安。
  
  就在這時,外面鼓聲喧囂。
  
  陳容連忙把車簾掀開,朝外看去。抬頭看了兩眼,陳容收回目光,自顧自的整理著扯亂的衣裳和秀髮。
  
  整理了一會,她朝王弘嫵媚一笑,問道:「容色可整?」
  
  王弘一直在靜靜地看著她,聞言朝她上下打量著。
  
  他伸出修長的手,如春風一樣拂過她耳邊的碎髮,那手指又滑到她後頸,把那頸後的皺褶弄順,他說道:「整了。」
  
  「多謝夫主。」
  
  陳容說了一聲。伸手把車簾掀開,向下跳去。
  
  她的手臂被人扣住,王弘的聲音飄入耳中,「阿容這是往哪裡去?」
  
  陳容回眸向他看來。
  
  她看著他,抿著唇,笑得開懷:「夫主有所不知,阿容出身寒微,自南遷以來,一路戰戰兢兢,總是察人顏色,不敢有放鬆時。

便如這建康城吧,阿容可是嚮往很久,卻拘於這身形長相,不敢放縱自己。現在好了,有了夫主,生有人記掛,死有人收屍。阿容終於可以放開了。」
  
  她扯開他的手,縱身跳下馬車。
  
  車簾晃動間,她嫣然回首,朝著馬車中的王弘福了福,說道:「夫主,阿容逛逛去了。」
  
  說罷,她甩了甩衣袖,慢步向那鼓聲傳來處走去。
  
  陳容才走了幾步,王弘的聲音便從後面傳來,「回來。」聲音舒緩,卻是命令。
  
  陳容腳步一頓。
  
  馬車駛動。
  
  一隻修長的手,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王弘低歎一聲,輕輕說道:「稍候時日吧。」他跨下馬車,牽著陳容的手,一步一步向馬車中返回。
  
  陳容沒有掙扎,她順從的隨他上了馬車。
  
  「走罷。」
  
  「是。」
  
  「去道觀。」
  
  「是。」
  
  一道接一道的命令中,王弘摟著陳容,把她置於膝間,因為他這一動,他頸項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
  
  陳容看到,便伸手捂著那傷口不放。
  
  王弘垂眸望著她,輕聲說道:「阿容不是知道麼?我不會允許你死的。」
  
  他笑得雍容而輕淺,五指拂過她的秀髮,他慢條斯理的說道:「呶,看看那人。」

  他指的是離馬車百步遠,一個背著背簍的少婦,「那婦人,她是九公主派來的。喲,還有那,那,那也是。」
  
  他低低一笑,朝著陳容的秀髮上輕輕一吻,道:「那些人,會歡喜阿容落單的。」
  
  陳容笑了笑,她的聲音有點無力,「知道了。」
  
  她偎入他懷中,喃喃說道:「夫主真壞,都不許我任性。」她嘟囔道:「生不易,死不允,唉,夫主實在不是好人。」
  
  聽到這話,王弘哈哈一笑。
  
  一直以來,他的笑容都是淺淺地,淡淡地,如這般放聲大笑的時候,實是不多。
  
  他伸左手,在車轅上「啪啪——」擊打起來。節奏分明的擊打聲中,他右指放在嘴前,輕噓一聲,低低警告,「阿容,這話可輕易說不得……你在建康說我壞,可是會被人圍攻的。」
  
  在王弘的大笑中,馬車繼續向前駛去。
  
  不一會,馬車便來到了西山道觀下,開始減速。
  
  王弘向後一仰,他伸手撫著陳容的背,撫著她如緞的墨髮,望著陳容嫵媚動人的側面。說來也是奇怪,這個婦人,自從那次失身於他後,整個人便變得明艷照人,嫵媚中頗有風流之姿。

  這種風流嫵媚,那是掩也掩不住,已是完全洗去她以前的俗艷卑微之氣。

  現在的她,便是做出卑微之姿,便是如以往那般,有進退失據之時,那容止也不同於往昔,那姿態,也有高岸冷峭之美。
  
  似乎,現在的她,不再汲汲營營,不再在乎生和死……也是,她是變了的。
  
  這般看著她,他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頸,低而溫柔的說道:「阿容越來越媚了,這可如何是好?」
  
  聲音低喃。
  
  陳容回過頭來。
  
  王弘對上她流轉的明眸,手指輕抬,他撫過她長長地睫毛,嘴角微揚,輕淺溫軟的說道:「阿容讓我越來越放不下了,可如何是好?」
  
  陳容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郎君何出此言?你不是已經把阿容鎖於身側麼?這世間,便是無上珍味,吃多了便會煩膩。郎君所期待的煩膩之時,想來用不了多時。」
  
  陳容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就在她轉眸回望時,突然的,一陣鼓聲傳來。
  
  那鼓聲,正是他們在街道時聽到的那鼓樂。可是,此時此刻,那鼓樂卻尾隨於她身後,出現在道觀下!
  
  陳容騰地直身,伸手掀開車簾,望向外面。
  
  那鼓聲越來越近,於彎彎曲曲的山道間,若隱若現。只是一眼,陳容便發現,那鼓樂隊的旁邊後面,還跟著上百數看熱鬧的人。
  
  此刻,那鼓樂離她只有百步之遠。
  
  馬車停了下來,陳容還沒有回頭,王弘的低吟聲傳來,「是皇帝的人?」
  
  皇帝的人?
  
  陳容一凜,側頭看去。
  
  漸漸地,行人散開,那支隊伍出現在陳容面前。
  
  這卻是一隻皇家衛隊,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太監。那太監手捧聖旨,在他的身後,是敲鑼打鼓的樂伎和天家護衛。
  
  陳容想了想,跳下了馬車。
  
  她堪堪走出兩步,王弘那低而溫柔的聲音傳來,「阿容,上車。」
  
  聲音中有著他平素少有的沉冷。
  
  陳容有點詫異,她回眸朝他看了一眼,見他盯著那支樂隊一瞬不瞬,心神微動,便應了一聲,二話不說的退到他身邊,爬上了馬車。
  
  她一上馬車,王弘便把她摟在懷中,輕聲說道:「走。」
  
  這是對馭夫說的。
  
  馭夫應了一聲,連忙驅動馬車。
  
  可這麼會功夫,那支隊伍離他們的馬車只有五十步了。王弘的馬車剛剛一動,一個太監尖哨的聲音傳來,「弘韻子仙姑可在?」
  
  那太監,是對著緊跟在王弘的馬車身後,屬於陳容的那輛馬車開口的。
  
  一聲傳出,四下一靜。
  
  無數雙目光,同時看向陳容的那輛空馬車。
  
  這時,身後的王弘輕聲說道:「上前吧。」
  
  「是。」
  
  馭夫駕著馬車走出兩步,來到那輛空馬車之前。
  
  慢條斯理的,王弘掀開了車簾,讓他和陳容的面容,都出現在眾人眼前。
  
  這一下,四下看來的眾人,先是一怔,轉眼嗡嗡聲大作。
  
  琅琊王七何等名頭?不用王弘露面,眾人也知道他在身側。可是,他卻是摟抱著一個道姑,這麼大剌剌地露出面容。
  
  這架式,簡直是讓人無法裝聾作啞了!
  
  那太監只是朝王弘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舉止這般自在,分明是早就心中有數,陳容的心猛地一沉。
  
  那太監也不理會王弘,只是專注的盯著陳容,尖聲叫道:「可是弘韻子仙姑?」
  
  陳容細腰被王弘鎖住,無法直身還禮,只得這般微微低頭,應道:「是。」
  
  那太監盯著她,徐徐吐道:「有聖旨!」
  
  聖旨?
  
  陳容一凜,朝著那太監持手一禮,應道:「弘韻子接旨。」
  
  這一次,她的聲音一落,四周傳來了一聲怪腔怪調的語聲,「好一個風流道姑啊。剛起男人榻,又接帝王旨。」
  
  聲音不小。
  
  陳容沒有理會。那太監身後的眾護衛,卻有一人回頭狠狠一瞪。這一瞪殺氣畢露,喧囂著的眾人同時一靜。
  
  那太監盯著陳容,慢慢點了點頭,然後,他好整以暇的打開了聖旨,尖哨著聲音唱道:「弘韻子既慕紅塵,何必求朕賜爾女冠?既為女冠,又與男人廝混終朝,爾讓朕顏面何存?」
  
  那太監尖著聲音,誦到這裡,向著身後之人使了一個眼色。
  
  於是,三個宮女捧著木製托盤,慢慢上前。
  
  幾乎是那太監的聲音一落,便是喧囂聲大作,而此刻,隨著這三個宮女上前,那喧囂聲,已是變成了驚叫吵鬧。
  
  便是一直側倚於榻,好整以暇的看著這一幕的王弘,這時也是挺了挺腰背,傾身望來。
  
  這三個宮女手中捧的,是三樣物事。
  
  一個精美的陶瓷,一塊白練,一把匕首。
  
  這個天下,怕是無人不知道這三者的含義了。
  
  看來,皇帝為了維持天家的威嚴,要賜死這個風流道姑啊。
  
  隨著那三個宮女向前走來,喧囂聲越來越大,驚叫聲更是高漲。
  
  無數雙目光,瞬也不瞬的盯向陳容,也盯向王弘。
  
  陳容怔住了。
  
  她完完全全的怔住了。
  
  陛下,賜她一死?
  
  這怎麼可能?
  
  這時,那太監尖哨的聲音在她耳邊震盪,「弘韻子,你敢不接旨?」
  
  聲音尖利,殺氣騰騰。
  
  陳容緩緩抬頭。
  
  她迎上了那太監,然後,目光一轉,看向那三個宮女,然後,她的目光,掃過一眾圍觀的人群。
  
  慢慢地,陳容回過頭來,看向了王弘。
  
  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冷冷地盯著眾人的王弘,抬眼向她看來。
  
  他對上了她的目光。
  
  在王弘靜靜地注視下,陳容一笑。
  
  這一笑,十分奇特,它有著淒然,也有著放鬆。因為這份淒然和放鬆,陳容的這個笑容,顯得那麼華美。
  
  陳容定定地望著王弘,慢慢地,她嫣然一笑,低低說道:「七郎……」她的聲音溫柔而多情,目光如水,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她呢喃著,又是不捨,又是放鬆的說道:「七郎,你輸了。」
  
  她揚著唇,淒迷的,喃喃地說道:「你輸了呢。」
  
  癡癡地望了他一眼,陳容一笑,轉過頭來。
  
  她慢步上前,向那三個宮女伸出手。
  
  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她伸手向那匕首拿下,在四周突然一靜中,她目光瞟向眾人,含著微笑,慢慢說道:「早該如此了……多謝陛下給我決心。」
  
  就在她素白的小手,伸向那匕首時,王弘低而清悅的聲音傳來,「且慢。」
  
  眾人一靜,同時向他看去。
  
  在眾人的注目中,王弘漫不經心的朝那太監招了招手,道:「把聖旨給我看一看。」
  
  「大膽!」
  
  幾乎是王弘這句話一出,那太監便是尖喝出聲。他向後退出一步,瞪著王弘,冷然喝道:「帝王旨意,且是你這閒散人等想看就能看的?」
  
  他喝到這裡,王弘一眼瞟來,剩下的話,便給噎在咽中……
  
  那一眼,明明平和之極,可他卻是覺得奇寒徹骨。
  
  不過,那寒冷只是一瞬,那太監想到自己出行時聽到的囑咐,咬了咬牙,對著陳容大喝道:「那道姑,你敢抗旨不成?」
  
  這時,陳容的手,正放在匕首的柄把上,聽到王弘開口後,她便側過頭,任由長髮如洩,溫柔的,靜靜地望著他。
  
  那太監的急喝聲一傳來,陳容便慢條斯理的白了他一眼,懶洋洋地說道:「你急什麼?」
  
  她回望向王弘,微仰著頭,笑容慵懶中,隱藏著她不敢承認的渴望,「我這一生,難得有人這般護著。天使何必著急?」
  
  那太監臉一沉,他不敢看向王弘,卻是敢瞪陳容的,當下,他上前一步,朝著陳容厲喝道:「大膽!來人,把酒給這道姑送上!」
  
  那太監一聲令下,兩人上前。
  
  就在這時,王弘懶洋洋地聲音傳來,「把那聖旨拿來。」
  
  聲音傳來,那太監一怔。
  
  他還不曾明白時,站在王弘身邊的一個護衛大步上前。他噔噔走來,幾步便走到那太監旁邊,伸手一扯,便把他手中的聖旨拿在手中。
  
  那太監大怒,他急急尖叫道:「你,好大的膽子。來人,拿下他,拿下他!」
  
  他尖厲的喝聲,在群山中迴盪不已,可是,一直等那護衛走到了王弘身側,也沒有半個人上前。
  
  那太監大怒回頭,他對上的,是一眾低頭退後,畏縮不已的身影。
  
  望著這些人,那太監的臉白了白,轉眼,他想到手中的聖旨已然不在了,更是手腳發軟。
  
  那護衛把聖旨送到了王弘手中。
  
  王弘拿著那聖旨,就著太陽照了照,稍稍瞟了幾眼,他便慢條斯理的把那聖旨捲起,然後,施施然邁下馬車。
  
  輕袍緩帶,衣袂翩翩地走到陳容面前,王弘朝她望了一眼,修長白皙的手,在她眼前一攤。
  
  陳容眨了眨眼。
  
  歪著頭,陳容傻呼呼地望著他,好一會,她明白過來,於是她把那匕首拿起,放在他的掌心。
  
  這個動作一做,王弘便是一笑。
  
  他廣袖一甩,大步走向那太監。
  
  縱使他的手中,匕首寒光森森,那太監也沒有別的想法。他瞪著王弘,色厲內荏的尖喝道:「王七郎,你想幹什麼?你敢抗旨?」
  
  「抗旨?」
  
  王弘一哂,他揚著唇角,淡淡說道:「原來你也知道我是王七郎啊。」一句話吐出,他右手便是向前一送!
  
  這時,他已站到了那太監面前,這時,他的右手正拿著一把匕首!
  
  於是,隨著他廣袖這麼一甩,隨著他這話輕描淡寫說出,眾人只聽到「噗」地一聲,匕首入肉的聲音傳來!
  
  「啊——」
  
  尖叫聲此起彼伏,四周眾人紛紛後退,驚恐不已!
  
  鮮血一噴而出。
  
  王弘漫不經心的後退一步,避開了那股噴出的鮮血。他蹙著秀眉,甩了甩衣袖,「知道我是誰,也敢用假聖旨來誆我的婦人?」
  
  說罷,他毫不在意的轉過身,甩甩衣袖,向著馬車走來。
  
  這時,那太監的咽喉中,鮮血還在咕咕湧出,他手指著王弘,顫顫巍巍,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
  
  這時,四周的人,已被這變故驚得只會尖叫。
  
  這時,陳容正抬著頭,呆呆地望著王弘。
  
  正當王弘走到陳容身側,朝她伸出手來時,山腰間,又是一個尖利的叫聲傳來,「弘韻子仙姑何在?有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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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一章 聖旨,坦承

  這聲『有聖旨』一傳來,驚駭的眾人同時一呆,他們看向王弘,不由想道:這王弘果然唬弄不得,只是一眼,便能看出那聖旨是假的。

  轉眼,他們又想道:敢當眾格殺其人,這謫仙般的王弘,當真下得了手。

  山腰下,那腳步聲和鼓樂聲已越來越近。
  
  王弘朝陳容瞟了一眼,提步向前走去。

  他一走,陳容連忙跟上,跟著跟著,她已碎步走到他的前面——就算他避得及時,那襲白裳上還是沾了幾滴血,還是擋住的好。

  陳容快步走出五十步時,一個與剛才一樣架式的隊伍已迎面轉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太監。他一眼看到陳容,目光便是一眺。

  果然,他在陳容的身後,看到了那個有謫仙高遠之姿的琅琊王七。

  只是瞟了一眼,那太監便轉回注意力,他停下腳步,盯著持手行禮的陳容,尖聲問道:「你便是弘韻子仙姑?」

  陳容回道:「是。」

  那太監點了點頭,他盯了陳容一眼,尖聲說道:「聖旨到,弘韻子接旨。」

  陳容連忙持手行禮。

  那太監又瞟了她一眼,打開聖旨,看了看後,他把聖旨捲起放在手中,對著陳容說道:

  「陛下以為,仙姑雖是婦人,卻是才智卓越之輩,於抗胡一事上,立功殊大,天下晉人,無不仰服。」

  聽到這裡,陳容有點雙眼發直。

  不止是這道聖旨極盡褒揚,與前面那道完全相反,更重要的是,她有那麼了不起麼?

  事實上,不止是她,後面暫時安靜下來的眾人,這時也都面面相覷:這番褒揚,好似自古以來,都少有出現在一個婦人身上吧?

  讚人威勇,本是好事,可是這樣說一個出了家的婦人,怎麼聽怎麼古怪。

  搖頭晃腦的說到這裡,那太監繼續尖聲說道:「陛下有令,特封仙姑為威德弘韻子仙姑,可帶領五千壯士,代替天子會見北地英豪。」

  他說到這裡,在一眾竊竊私語中,湊近陳容,壓低聲音說道:「那個北地英豪,可是仙姑的故人,想來仙姑見了,必是歡喜的。」

  我歡喜個屁!

  一時之間,一股邪火衝上陳容的胸臆。

  她抿著唇,緊緊地抿著唇,有點氣恨的想道:天下的熱血男兒,均可敬仰。朝廷居然把我這個婦人,在道號前面加上可笑的威德兩字。

  居然用我這樣的婦人去行天使之事,去羞辱那些熱血男兒,真真可恨,可惱若那個北地英豪指的是冉閔,以他的性格,更會受不了這樣的羞辱,如此男兒,如此人物,

朝廷豈能如此顛倒是非,胡作非為?

  就在陳容氣得臉孔通紅,氣得喘息不已之時,幾乎是突然的,她從那個太監,從他身後那行人的眼神,看到了一抹嘲諷。

  這嘲諷,如一盆冷水直淋而下,令得陳容突然清醒過來:不行,我不能發火,我斷斷不能發火。

  在這建康城中,是不能非論時局,不能非論戰事的,便如那桓氏青年一般,只是稍稍提了提,也是殺身之禍。而且這種禍事,沒有任何人會為你出頭。

  因為,不能非論時局,不能非論戰事,這是所有家族和皇室達成的共識。

  饒是清醒過來,陳容也因為憤怒而臉孔漲得通紅。

  那中年太監瞪著胸口起伏的陳容,聲音一提,尖聲叫道:「仙姑因何惱怒?可是不願?」

  聲音咄咄逼人而來,似是想要逼出她的怒火和咆哮。

  陳容垂下雙眸。

  慢慢地,她退後一步,聲音微提,在搖了搖頭後說道:「我之所以出家,便是被鮮血驚嚇,此心不得安寧。」

  她低眉斂目,持手一禮,認真的說道:「威德兩字,弘韻子萬萬不敢當。還請陛下收回成令。」

  說罷,她低頭再次向後退去。

  那太監有點怒了,他尖著嗓子喝叫道:「你敢抗令?」

  聲音殺氣騰騰。

  陳容也不抬頭,只是清朗平和的回道:「弘韻子乃是世外之人,這種聖旨,可以不受。」

  「你敢抗旨?」

  「世外之人,可以不受。」

  那太監放聲尖笑起來,「好,好,好。」

  他說到這裡,長袖一拂,尖叫道:「走。」

  一聲令下,眾人同時轉身。

  就在這時,山腳下,又傳來了一陣鼓樂聲。

  這種鼓樂?

  這裡的人,可沒有幾個是愚蠢的,一聽這鼓樂,那剛剛起來的喧囂聲,再次一靜。

  陳容也抬起頭來,她眺向那被重重樹木擋住的山腳下,忍不住叫道:「那,又有天使來了?」

  說罷,她反射性的回頭看向王弘,在對上負手而立,靜靜而笑的王弘後,她收回目光:他一臉尋思,看來也是疑惑著。

  於是,陳容看向那中年太監。

  此刻,中年太監領著眾宮女、護衛,滿臉怒火和怨氣的準備離去,一聽到這鼓樂,也是一呆,轉眼,他的臉孔漲得火紅。

  紅著臉,那中年太監尖聲咆哮道:「胡鬧,胡鬧,當真胡鬧。」一邊叫出三聲『胡鬧』聲,他氣沖沖地一甩袖,喝道:「我們走。」

  中年太監向下急衝的身影,與那支鼓樂隊碰了個正著。

  轉眼間,兩隊都是一靜,不過馬上又恢復如常,那支鼓樂隊,繼續大搖大擺的向山上走來。

  不一會,一個有點熟悉的尖叫聲傳來,「可是弘韻子仙姑?」

  這尖叫聲,正是今晨迎接陳容入宮時,那個小太監所發。

  一見到這熟悉的面孔,陳容鬆了一口氣,竟是想道:這次,應該是皇帝本人的意思吧?

  她連忙持手一禮,清聲喚道:「是。」

  小太監點了點頭,他走在陳容面前站定,尖銳的說道:「弘韻子接旨。」

  陳容跪下應了一聲,這時,她的心突突跳得飛快,廣袖底,雙手緊緊絞著,忖道:不會又是什麼荒唐胡鬧的旨令要來害我?

  那小太監不丁不八的站著,打開聖旨念道:「弘韻子仙姑,俗名陳容。」一句話吐出,陳容便暗暗忖道:哪裡像正規的聖旨?不過這口水句,還真有可能是陛下本人的意思。

  那太監繼續在念著:「昔日莫陽被胡人圍攻,她敢為情義而孤身犯險。後來南陽城被圍,滿城男兒,唯有此婦當先士卒,敢以熱血灑胡奴。此婦所作所為,朕深服之。

聞古有婦好為三軍之帥,漢有昭君彰我族人之德。此婦生於我朝,當是天下之福,盛德之化。」

  念到這裡,那小太監聲音一提,尖聲誦道:「特封此婦為光祿大夫,居朕身邊參贊胡事。欽此。」

  那小太監慢慢把聖旨一收,看向呆若木雞的陳容,溫和笑道:「還不接旨?」

  陳容抬起頭來,她愕愕地看著這個小太監:且接下這旨,接了這旨,應該可以安寧數日,應該不會再有聖旨前來。

  電光火石中,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當下,陳容深深一禮,朗聲道:「臣接旨。」說罷,她上前接過那聖旨。

  小太監見她接了聖旨,笑了笑,湊近她擠了擠眼,悄悄說道:「陛下喜歡仙姑呢,有了這個官職,可以多多行走。」

  說罷,那小太監便這般揮了揮手,帶著鼓樂隊浩浩蕩蕩而去。、

  站在落日中,陳容望著那支大搖大擺離去的隊伍。

  剛才她接的聖旨,依然是荒唐之舉。

  不說封她一個出了家,身為道姑的婦人為光祿大夫是前所末有,便是這般半路上見到她,便半路上頒旨,也是瞎胡鬧的。

  不過一連三旨都是這樣頒布的,看來這種瞎胡鬧,是皇帝喜歡做的事。

  直到那支隊伍完全消失在視野中,看熱鬧的眾人,還是一動不動。

  陳容慢慢轉身,看向身後。

  她沒有看到王弘的身影。

  陳容提步向馬車走去,在她的身後,眾人開始指指點點著,「一連三旨呢。」

  「再等等,說不定還有一旨。」

  「胡鬧,當真胡鬧」

  「看到沒,琅琊王七為了護她,都當眾殺人了。呲那血濺三丈時,他還神色不動,當真可畏。」

  「依我看,皇帝封她為光祿大夫,就是想與她親近親近,嘖嘖,好一個風流道姑,令得陛下和王七都不顧顏面的爭奪。」

  陳容腳步加快,把這些越來越難聽的議論聲,都扔到了身後。

  轉眼,她便來到了馬車旁。

  朝著王弘的馬車望了一眼,陳容大步走向自己的馬車。

  她剛剛跨出,王弘清潤溫柔的聲音便傳來,「過來。」

  陳容腳步一頓。

  她轉過頭來,只是略一猶豫,便走到了他的馬車旁,掀開車簾,爬上了馬車。

  王弘正側倚於榻,他沒有看她,只是靜靜地望著外面出神。

  陳容靠近他,在馬車的搖晃中,低聲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王弘沒有回頭,好一會,他笑了笑,說道:「有人出手了。」他側過頭看向陳容。

  看著看著,他哈哈一笑。原本只是一笑的,可是轉眼間,那一笑變成了長嘯。

  嘯聲悠遠中隱帶凌厲,在夜風中遠遠傳出,引得群山迴盪不已。

  在他的長嘯聲中,觀中眾人已出來迎接。這些人,早在第一波聖旨到來時,便已出現,不過直到現在才敢走近。

  馬車沒有停下,直接越過眾人,入了道觀。

  一直來到那一日,陳容從建康王府醒來時便在的木房外,馬車才停下。

  停止長嘯的王弘走下馬車,施施然向裡面走去。

  陳容緊跟其後。

  這木房,光潔而安靜,裡面一榻一幾,再無餘物。

  王弘走到房中正中,便停下腳步,緩緩回頭,一瞬不瞬的盯著陳容。

  他的臉上,還有剛才長嘯過後,留下的暈紅。

  那股暈紅染在他白玉般的臉孔上,便如沁了血的玉石。

  此時夕陽西下。

  艷麗的陽光,透過大開的紗窗,鋪陳於他的身上、臉上。

  這一刻,在他那逼人的容光中,另添了一分寂寞,一種艷麗的淒涼。

  陽光閃耀下,他那明澈高遠的雙眸,若近若遠,若明若晦。

  他在靜靜地,靜靜地看著陳容,似是深情,似是審視,似是思量,更多的,還是孤寂。

  陳容提步,緩緩走到他身前。

  仰頭望著他,她低低問道:「七郎,那是怎麼回事?」

  這是她第二次問出這話。

  王弘微微一笑,望著紗窗外,徐徐說道:「陛下經常酒醉,醉後,便喜胡亂塗抹,亂蓋玉璽。」

  他扯了扯嘴角,頓了頓後說道:「酒醒後,陛下經常會忘記自己做了什麼。」

  他說到這裡,陳容明白了。

  原來陛下有這個毛病?那麼說來,他身邊的人,會趁他喝醉了,用它的名義發佈一些命令。要知道,確認一本聖旨是真是假,主要的看的是玉璽。如果蓋了玉璽,那就是真的。

  至於那字是不是出自皇帝本人,並不重要。

  王弘見她明白,笑了笑,又看向窗外。

  陳容朝他看了一眼,暗暗忖道:第一封聖旨,直指我與男人廝混,有損陛下清名,也不知是誰頌布的?九公主?或者,是琅琊王氏的意思?

  第二封聖旨,說什麼封我威德弘韻子,還意有所指的提到了冉閔,這又是誰的意思?

  她知道,這樣的聖旨,必定不是九公主那樣的婦人能下的,她們沒有那個能耐,不可能知道冉閔來了建康。

  至於第三封聖旨,說不定是皇帝酒醒後,發現自己可能頒布了那些聖旨,便緊接著來這麼一手,一是可救自己,二來,也繼續他的荒唐胡鬧之舉。

  這時,陳容突然一笑,喃喃說道:「光祿大夫?七郎七郎,不過一天,我竟是成了陛下親封的光祿大夫了。」

  她越想越是好笑,不由咯咯笑出聲來。

  陳容的笑聲,驚動了王弘。

  慢慢地,他轉頭看向她。

  他的臉上看不到歡喜,望著笑容滿面的陳容,王弘明澈高遠的雙眸,只有寧靜。此刻,他臉上的紅暈盡去,過於白淨的臉孔上,竟透出一種冷漠。

  慢慢地,他揚唇一笑,聲音低而遙遠,「當了光祿大夫,便連夫主也不喚了?都成七郎了?」

  陳容一怔,慢慢收起笑容。她側過頭去,「七郎明知故問。」

  她轉眸看向他,輕輕地,微笑著說道:「喚七郎夫主,非阿容所願。」

  一語吐出,王弘笑容一僵。

  他盯著陳容,慢慢笑道:「剛剛才喚我夫主,主動求我,說願為我的外室。這一轉眼,又說非你所願。阿容,當真無情啊。」

  他的笑容輕而淺,語言溫而軟,目光寧靜柔和。可那話,卻透著一股冷意。這股冷意很輕很淺,卻字字滲骨。

  陳容回過頭來。

  她仰頭看著他,看著他。

  慢慢地,她垂下目光,微笑著說道:「七郎明明知道的。」她似是戲謔,也似是認真的說道:「與七郎朝夕共處,對阿容來說,遠比死還要可怕。」

  王弘嘴唇一抿。

  陳容一點也不在意他的冷漠,她走上一步,伸出手去,輕輕地撫著他的衣襟。

  白嫩的手指,從他衣襟上的皺褶劃過,陳容仰頭微笑,望著他,「七郎不是知道麼?阿容是個死心眼的……一旦執迷,便會不悟。」

  她小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每一次靠近七郎,阿容都不敢呼吸,這胸口,都屏得窒息難當……七郎想想,這種苦,是不是遠勝過死亡?」

  她這般含著笑,夕陽燦爛的金光下,她的笑容這般華美,她眼中的情意這般深濃。

  一直在靜靜地,把審視和冷漠藏在溫柔底的王弘,望著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眼神,聽著這樣的話,那心,那剛剛還是不滿的心,猛然一顫。

  反射性的,他伸出手,握向陳容的小手。

  可是,他堪堪伸出,陳容便是一個優雅轉身,迎著夕陽光走去。

  轉眼,她那風流裊娜的身姿,已被金色的夕光所籠罩,那麼燦爛,那麼耀眼,也那麼渺遠。

  陳容緩步走到紗窗處。

  眺望著遠處的青山,還有西落的太陽,陳容的笑聲,平靜中透著淡漠,「琅琊王氏的嫡子,想來從少年起,身邊便會出現不同的美人吧?

想來,剛剛知曉男女之事,家族便會放一個你朝思暮想的美人在你身側,讓你們朝夕相處,讓你愛上,然後,再殘酷的打破這一切,讓你發現,那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愛……

天下的女人,都不值得你愛吧?」

  她嫣然回首,笑容如花,「那一日,阿容從七郎的榻上醒來,曾經問過七郎,可許我為妻。七郎說,『仍可為貴妾』。」

  她向他走近,金光下,婀娜的身影搖曳生姿。

  她微笑的望著他,手按在胸口,吐話溫軟,

「雖然那個答案早在阿容意料當中,可真正聽到郎君的回答,阿容才徹底明白:陳氏阿容,在琅琊王七的心目中,不過如此,你許我為貴妾,也只是想報答我與你共患難的情義罷了。」

  她走到他身前,吊著他的頸,偎著他,微笑著繼續說道:「對阿容來說,這顆心痛成一片片,不過小事。一夜又一夜的靜坐到天明,也不值一提。」

  王弘的唇顫了顫。

  陳容望著他,笑顏如花,吐出的話,是一字一句,如鐵石般堅硬,「這一次,七郎可是明白了。阿容就算再愛你,也永遠永遠不會成為你的玩物。」

  她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眼如秋波媚人,神似天女高岸,

「七郎,阿容便是被封為光祿大夫,都是你的外室。不過,七郎也罷,夫主也罷,郎君也罷,阿容想喚什麼,便喚什麼。在一起也罷,不在一起也罷,七郎棄我也罷,護我也罷,悉由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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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兩份禮物

  王弘還在靜靜地看著她。

  好一會,他垂下雙眸,低歎道:「阿容……」他的聲音有點苦澀,側過頭看著外面,王弘說道:「許你為貴妾,我……」

  他的咽中有點乾,喉結動了動,他才說道:「那不是因為你我有過共患難的情義。」

  他望著她,手慢慢伸出,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就在那手放下時,陳容清楚的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

  王弘望著她,輕輕地,溫柔至極的說道:「我,實是歡喜阿容,實是不想阿容成為他人之婦。」

  他說到這裡,似是不知道如何繼續下去,便抿著紅唇,轉頭看向窗外。那俊逸清華,容光照人的面孔,在這一刻,竟透著抹不自在。

  陳容瞟了他一眼,提步向後退去。

  她剛一動,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便是一緊,便令得她只能這樣與他對面而立,只能這樣偎著他。

  陳容動不了,也就不動了。

  她溫馴的依在他的懷中,安靜而平和。

  這時,夕陽正好,金燦燦地光芒,透過紗窗鋪射在兩人的烏髮上,長袍廣袖中,直是燦爛得耀眼。

  這一刻,時間沒有流動。

  王弘緊緊地握著陳容的肩膀,雙眼定定地看著遠方,直過了一會,他才從這種狀態中回過神來。

  喉結動了動,他低聲說道:「自古以來,從無婦人為光祿大夫的,何況阿容還是出了家的?陛下這聖旨,你就算接了,也不會有人當一回事。」

  聲音輕而溫柔。

  陳容低低應道:「我知。」

  王弘的手,艱難的向上移了移,剛剛一動,他又放回原處,然後,又向上移來。

  慢慢地,他的手扶在她的後腦上,輕輕扣住,溫柔的望著她,王弘的喉結再次滾了滾,說道:

  「司馬氏的人,於男女一事上,隨意得很……你當真在他身邊行走,當注意少言謹行,寧可他開口苛責,也不要枉動枉為。」

  陳容輕輕應道:「是。」

  他撫摸著她的秀髮,直是尋思了一會,再次說道:

  「光祿大夫是朝臣之職,陛下如要你隨侍左右,你也可視情況而定,選擇無視。陛下強召,就去見一見,如無召,不妨多睡一些覺,多與他人胡亂閒談。

如果他人說起朝局時事,以及南陽、莫陽戰事,你盡可扯開話題,大談風景和琴技,甚至婦人之間的衣飾之類,萬不可胡亂開口。」

  這,已是諄諄教誨了。

  陳容一動不動的伏在他的胸口,在這麼一瞬間,她竟是有一種錯覺:這個把自己緊擁在懷中的名門嫡子,這個身價比皇帝還要讓人敬畏的琅琊王氏最受矚目的郎君,似是愛上了她。

  ……這真是一種美好的錯覺。

  陳容閉上雙眼,嘴角揚起一抹笑容。

  可這樣笑著的她,那表情依然是安靜的,冷情的。

  王弘低下頭來。

  他雙手捧著她的臉,低頭望來。

  望著望著,他長歎一聲,喃喃說道:「你身份特殊,在這個時候封為光祿大夫,未免惹人注目。若要交待,一時也是交待不清的。」

  他從腰間取下香囊,給她掛上。

  陳容望著這香囊,低聲說道:「你給過我香囊。」

  王弘低低說道:「這與以前的不一樣,這香囊,我從十二歲佩戴至今,我的人都認識它。以後你出入宮禁,就戴上這個,有什麼緊要之事,會有人出面的。」

  陳容應了一聲。

  王弘慢慢抬起頭來。

  他定定地看著她,看著她。

  看著看著,他突然苦澀一笑,說道:「我許是錯了。」

  陳容一愕,眨巴著眼,不解的看著他。

  王弘伸手撫上她的臉,那修長白皙的手指,撫過她的眉,撫過她的眼,撫過她的鼻樑,慢慢地,他低下頭,將自己的紅唇,溫柔之極的印在她的額心上,王弘低而溫柔的喚道:

  「阿容,相信我……對你,我從無玩弄之意。」

  說罷,他慢慢鬆開陳容,轉身走向門口。

  走著走著,他停下腳步,側過頭來看向陳容。

  夕陽的金光下,他眉目如畫,他清澈的雙眸,盛藏了無窮無盡的溫柔。

  這種溫柔,陳容消受不起,因此,她垂下了雙眸,避開了他的注視。

  久久久久,王弘低歎一聲,緩步跨出房門,悄然離去。

  夜風中,木門不停的搖晃著。

  望著那木門好一會,陳容向前走去。

  她看到外面,王弘已是上了馬車。

  似是覺到她的注目,車簾掀開。

  就在王弘回頭看來時,陳容把那開了一條縫的木門輕輕掩上。

  好一會,一陣腳步聲傳來。

  聽著那腳步聲,陳容低聲說道:「嫗。」

  「女郎。」

  陳容的唇蠕動了一會,好半晌,她說道:「七郎換下的血衣,洗淨後放過來。」冉閔傷他時,王弘曾經換過衣裳。

  平嫗不解的看著她,好一會才點了點頭,道:「是。」

  見到陳容不再開口,平嫗上前一步,小小聲的問道:「女郎,剛才那聖旨?」

  等了好一會,平嫗見陳容都沒有回答的意思,便呆在那,突然想起一事,連忙說道:「對了女郎,今晨你去皇宮後不久,你的兄長便來了,他神色匆忙,好像有什麼緊要事。」

  大兄?

  陳容抬起頭來,問道:「那他神色可好?可有受傷?可有生病?」

  平嫗想了想,搖了搖頭。

  陳容見狀,微微一笑,道:「既然他無傷無病,便不會有什麼大事。」就算有,只怕也是他那個潑婦婆娘和她的兄弟的。

  兩人交談之時,一陣腳步聲傳來。不一會,應姑在台階下說道:「稟仙姑,陛下派來五個護衛,說是送給你的。」

  五個護衛?

  陳容雙眼一亮,連忙抬起頭來看向應姑。

  應姑低著頭,肅手而立,繼續說道:「陛下的人,弟子已然安置妥當。」她又說道:「另外,陛下派來的人還說,明兒早朝,仙姑可不要耽誤了。」

  早朝?

  陳容雙眼一直。

  這時,應姑上前一步,她捧起一個木盒,朝著陳容躬身說道:「這是陛下所賜之事。因天使來去匆匆,又囑咐不必驚動仙姑,弟子才代仙姑領受。」

  皇帝給她的禮物?

  陳容上前一步,她掀開那蒙在木盒上的紅紗,露出了放在裡面的,一個精緻的,刻了秀麗山河的小木盒。這小小地木盒,頭如鳳凰,刻紋精緻中透著雍容。

  陳容接手拿過,翻來覆去欣賞一會,笑道:「真真華美。」

  一邊笑,她一邊打開小木盒。

  木盒裡,放著一塊玉珮。玉珮上,刻著四個字,『如朕親臨』。

  如朕親臨?

  陳容呆了呆,不知不覺中念了出來。

  哪知,這四個字一念,應姑便驚呼出聲。她駭然抬頭,呆呆地望著那玉珮,尖聲的,無法自制的叫道:「這,這上面刻著『如朕親臨』?」

  陳容正在欣賞著,被她這麼一叫,不由蹙起了眉頭。

  應姑沒有察覺到她的不滿,她直直地瞪大雙眼,呆若木雞的望著那玉珮,喃喃說道:「如朕親臨?如朕親臨?」

  一連念了幾遍後,她嗖地抬起頭來,朝著陳容叫道:「恭喜仙姑,賀喜仙姑。」

  在陳容有點明瞭,也含著詢問的眼神中,應姑朝著陳容深深一禮,喜笑顏開的叫道:「有了這玉珮護身,怕是無人妄動仙姑了。弟子恭喜仙姑,賀喜仙姑。」

  無人動我?

  陳容先是一呆,轉眼嘴角一揚,然後,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無人動我?」陳容一邊笑,一邊大步向前走去。來到一棵松樹旁,伸手撫著那顯得滄桑古樸的樹幹疙瘩,陳容咯咯一笑,樂道:「無人敢動我?」

  笑到這裡,不知為什麼,她的眼眸中,竟有一點濕潤。

  應姑走到她身後,笑著說道:「仙姑,這玉珮乃無價之寶,萬萬不可毀了丟了。」

  陳容聞言一凜,點了點頭,說道:「嗯。」

  應姑望著她,突然感慨道:「陛下對仙姑,當真恩重。」

  陳容嘴角一揚,她轉頭看向那雲霧濛濛的山峰,輕笑道:「是啊,難得這世上,有對我這麼好的人。」只希望這個好,能善始善終。剛想到這裡,陳容便自嘲的一笑。

  在她喃喃自語時,身後的應姑,笑著說道:「如此好事,弟子當速速稟過七郎才是。」說到這裡,她問陳容,「仙姑允否?」

  否?怎麼不允?

  陳容一笑。她低頭撫摸著那玉珮,微笑道:「去吧。」

  「是。」

  腳步聲剛剛離去,又馬上傳來,陳容回過頭看向應姑,不等她開口,應姑便是朝著她持手一禮,說道:「稟仙姑,建康陳氏派人前來,相請仙姑赴今晚之宴,仙姑意下如何?」

  本家派人來了?

  他們不是與自己再無相干的嗎?是了,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這才隨便派人前來。若是真心看重自己,以建康陳氏那麼講規矩的,怎麼不早點派人前來相請,偏等到這夕陽西下時?

  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陳容搖了搖頭,清聲說道:「告訴他們,我累了,已休息了。」

  「是。」

  應姑提步離去。

  陳容目送她離去,轉過頭來看向下面的雲起雲落。就在這時,應姑的腳步聲又傳了過來,緊接著,她的聲音再次傳來,「仙姑,有一故人執意要見過你,允還是不允?」

  故人?

  陳容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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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三章 當得一哭

  進入陳容眼眸的,是一個一襲淡藍裳服,玉冠束髮,因腰太細,廣袖寬袍,在山風吹拂下,另有一種隨風欲去的風姿美少年。

  這美少年眉目如畫,肌膚白淨,雙眼明亮如刀,可不正是孫衍?

  陳容一見是他,嘴一揚便是笑容滿臉。

  她朝著佩帶香囊,腳踏木履,華貴之氣無可遮擋的孫衍打量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緊跟在他身後的兩個婢女和護衛,陳容忍著笑說道:

  「好一個風儀翩然的美少年,阿衍,你現在,回歸本家了?」

  孫衍揮了揮手,頭也不回的命令道:「都退下吧。」

  待到眾人退下,他才大步朝陳容走來。

  他走到陳容身前,在離她僅有三步處停下,上下打量起來。

  看著看著,他嘴一揚,譏諷的說道:「阿容真真無能,叫你小心的,你還混成了一個道姑!」

  陳容側頭看著他。

  她從這張秀麗的臉上,從那一雙狼一樣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抹悲傷。陳容抿唇說道:「已是好多了。」

  她按捺不住胸中滿溢的溫暖,獻寶一樣從懷中掏出皇帝送給她的『如朕親臨』的玉珮,道:「看,這是陛下給的。」

  聽到『陛下』兩字,孫衍嘴角一扁。

  他盯著陳容,甩了甩衣袖,道:「走走罷。」

  陳容應了一聲,提步跟上。

  兩人並著肩,朝著後山走去。這時已到初夏,樹葉繁蕪,濃蔭處處。兩人並肩走在樹蔭道上,時不時的跨過一塊山石。一時之間,都是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好一會,孫衍才說道:「我早幾天便來到了建康,已見過家族中人。」

  說到這裡,他腳步一頓。

  轉過頭,他狼一樣的眼神中,添了份迷惘,慢慢一笑,孫衍低聲說道:「到了建康,方才知道胡人為何這般猖獗!」

  他說到這裡,抿了抿唇,甩了甩頭後,轉向陳容,盯著她說道:「阿容,聽說將軍願意娶你為妻,這次還想帶你離開,可你拒絕了?」

  陳容點了點頭。她伸手摘下一片樹葉,慢慢把它揉碎。

  孫衍最是瞭解她,只是一眼便明白她不想多說。

  長歎一聲,他喃喃說道:「這幾日,將軍都住在我的府第。他每天沒日沒夜的練武,累了喝酒……他雖什麼話都不說,可我知道,他記掛阿容。

昨晚上他喝醉了,還抱著酒甕叫阿容的名字,叫著叫著,他就恨起來了,還把我的院落砸了個稀巴爛。」

  他頓了頓,續道:「阿容,將軍對你,情意已深,你若嫁他,還是可以的。」

  陳容垂眸,低聲說道:「我不喜歡陳微。而且,我也失身了。」

  孫衍嗟歎一聲,道:「是啊,真真造化弄人,哎,若是你不曾失身,嫁給他定是一樁美滿姻緣。」

  美滿麼?

  陳容一笑,搖了搖頭,只是問道:「陳微可好?」

  「陳微?」孫衍想了好一會,才想起陳微是誰。他搖了搖頭,道:「這婦人有什麼好?一天到晚膩膩歪歪,又喜哭,什麼正事都幹不了,將軍嫌惡得很。」

  冉閔嫌她?

  陳容哧地一笑,說道:「這不可能,你家將軍不可能嫌她!」

  孫衍盯向她。

  盯著盯著,他長歎一聲,喃喃說道:「我知道將軍錯在哪了。」

  他想了想,說道:「將軍確是嫌她的。我看過這婦人幾次,每一次將軍都是一臉不耐煩。對了,昨天這婦人還抱著將軍的腿,說你陳容怎麼做,她學著去做,叫將軍不要厭煩於她。

當時將軍有點醉,一腳踢開了她,叫道『若她真如你一樣,他一個眼神就當完全明白,哪會這般膩歪惹人厭煩!』那一腳踢得可不輕,又當著眾人,那陳微怕是難做人了。」

  陳容聽到這裡,有點恍惚,也有點好笑,她望著遠處的山峰,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這時,孫衍停下腳步,正對著她。

  他打量著一身道袍的陳容,突然的,他上前一步,雙臂一伸,把陳容緊緊抱在懷中。

  他這個動作十分突然,陳容還沒有反應過來,已被他緊緊抱住。

  孫衍抱著陳容,低罵道:「你這執拗的婦人!你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失身給了王弘,覺得自己是他的人了,根本想也沒有想過再許他人麼?」

  他的聲音有點哽咽,「你怎麼這麼蠢笨,又蠢笨又固執不化!若是你現在還是清白的,便是我,也可以幫你找一戶好人家的……我都瞄好了啊。」

  已是很久很久,沒有人這麼關懷過陳容的。

  陳容這人,在她的記憶中,她永遠是孤軍奮戰的。這世上,除了平嫗和尚叟等人,再不會有半個人在意她的死活。這種孤獨太久太久,直到那一晚,王弘半夜出城尋找於她……

  這是陳容第二次這麼感動。她忍著淚水,剛要說些什麼。孫衍已是把她一推,哈哈大笑著退了開來。

  他笑得響亮,聲音在群山中不斷迴盪。

  笑著笑著,孫衍反手在松樹上重重捶一拳,自嘲的說道:「我真是愚了。以你陳氏阿容的性格、樣貌,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這已是很不錯了,王弘那混蛋也是功不可滅。」

  說到這裡,他再次放聲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在山林中久久迴盪。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的笑聲止息時,對面的山林中,突然傳來一陣大哭聲。

  那哭聲突然而來,深厚響亮,雖是痛哭,那哭聲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極具美感。

  孫衍一怔,陳容也是一怔。

  不一會,那痛哭聲止息,換成了長嘯聲。

  等那嘯聲止息,孫衍縱聲喝道:「哭足笑足,可飲一杯無?」

  他的喝聲朗朗傳出,久久還有回音。

  好一會,對面的山林中傳來了一個清峭的哧笑聲,「你這浪蕩子,世間無路你不哭,卻為一婦人垂涕,我不屑!懶得喝你的酒!」

  這聲音高闊寬宏,其音寥寥。

  孫衍哈哈一笑,他負著雙手,烏髮被風吹散,拂於秀麗的臉孔上,

「你可知道我身邊這婦人是誰?她是那個一馬當先,衝殺於萬軍當前的陳氏阿容,陛下所封的仙姑弘韻子。呸!依我看來,天下的丈夫見到我身邊的這個婦人,都當長揖不起,羞慚一世!」

  孫衍的聲音朗朗傳出。

  陳容騰地掉頭,不敢置信的看著孫衍。

  她清楚的聽出,這個少年,這個與她匆匆結識,卻是傾蓋如故的少年,正在為她揚名,正在用這個時代,名士們最喜歡的方式,為她揚名!

  對面的山林中,那人沉默了一會。片刻,他出聲了,聲音有點沉吟,「這個婦人?倒當得一哭!」

  說到這裡,他聲音一提,高唱道:「在下蔡理──蔡子笑,閣下何人?可得一見否?」

  蔡理──蔡子笑?這可是建康城的一大名士。

  陳容雙眼一亮,建康的大名士?太好了。

  兩世為人,陳容熟知這個世道的規則。如果要得到好的名聲,一定要博得這些名士的認可。

  因此,她剛剛重生時,會千方百計的去接近王弘,便是因為這些名士,只要隨便稱許她幾句,便能令她名聲大好,便能給身份卑微的她,在擇婿一事上,多添一點資本。

  對那些寒微的士人來說,娶一個被名士肯定的女人,是很樂意的。這種名聲上的資本,甚至要勝過錢財。

  現在,縱是不談嫁娶,能結識這些建康城的風雲人物,她也是樂意的。這種樂意,甚至與利益無關,只是對這些名士根深蒂固的崇拜和嚮往。

  孫衍哈哈笑道:「在下孫衍,年末及冠,還沒有字號。」他朝著身側的陳容一指,朗聲說道:「我身邊這位,陳氏阿容,雖是婦人,大勝丈夫。」

  那蔡理哈哈一笑,道:「知錯知錯。兩位如不嫌棄,今晚袖風之泉,流月之亭,蔡某設宴。哈哈。」

  大笑聲漸漸遠去,那蔡理竟是不等兩人應承,便自顧自的揚長而去。

  蔡理一走,陳容便看向孫衍。

  望著這個佼麗的少年,陳容輕聲說道:「多謝。」多謝他的讚美,他的褒揚……孫衍轉頭看向她。

  他身量高過陳容大半個頭,於晚風中,這少年纖細的身形,如山一樣的沉穩。

  他望著陳容,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如狼一樣的雙眼光芒大張。他神秘的一笑,慢慢說道:「阿容,我會在建康待久一些。」

  陳容點了點頭,開心的說道:「好啊好啊。」

  孫衍呵呵一笑,他負著雙手,慢條斯理的說道:「我這次留在建康,有兩件事,一,是為抗胡之事盡一盡力。二,是為了阿容你。」

  為了我?

  陳容大奇,她笑道:「為了我什麼?」

  孫衍上前一步,他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說道:「你是我的妹子啊,你混得這麼狼狽,我這個當兄長的,怎麼著也得出面吧?」

  他朝著陳容擠了擠眼,做了個鬼臉,表情雖是滑稽,他說出的話,卻透著少年特有的清亮堅定,

「王弘那混蛋,不是佔盡你的便宜麼?為兄便要讓他瞅瞅,我的妹子不是可以隨意欺凌的!我要讓你風風光光的,敞敞亮亮的在建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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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四章 與君同舟

  風風光光,敞敞亮亮過活?

  陳容噗哧一笑,她伸手握著他的衣袖,歎道:「你啊。」雖是歎息,可她滿心滿腹都是歡喜。

  陳容歎息,是因為她知道建康權貴如雲,孫衍剛剛來到這裡,還沒有立住足,要保護她,並不容易。可她還是高興,很高興。

  陳容望著孫衍,半晌半晌,她輕輕笑道:「我輩子最對的事,便是遇上了你。」

  孫衍哈哈一笑。

  兩人聯袂向房中走回,一邊走,陳容一邊向他傾訴著別來諸事。在她的敘述中,孫衍秀麗的臉時而鐵青,時而嗟歎不已。

  來到房門前,望著推門而入的陳容,孫衍突然喚道:「阿容。」

  陳容不得倚門回望。

  這時,孫衍正雙手抱胸,他朝著陳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說道:「阿容,今晚之宴,你想怎麼打扮便怎麼打扮吧,便是以後,也盡可隨意。」

  他咧嘴一笑,「反正你這道姑之名,也不怎麼地道。」

  陳容想了想,點了點頭。

  回到房中,她換上了一套淡藍色的裳服。

  出來時,孫衍已坐在馬車上候著,陳容見到太陽已沉入地平線中,山峰之間夜霧籠罩,連忙加快腳步。

  她剛靠近,孫衍便朝著緊跟著陳容的平嫗喚道:「且抱琴來。」

  平嫗應了一聲,連忙跑回房中。

  不一會,馬車啟動,下了道觀。

  又過了一會,馭夫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到了。」

  陳容應了一聲,和孫衍走下了馬車。

  現在,正是明月當空時,前方五十步處,有一與潭水相連的深泉,潭水中,五個木製亭台連成一片,此刻,那亭台燈火通明。

  從這裡往亭台,無路可去,只有幾葉扁舟時浮時沉。

  孫衍牽著陳容,朝那扁舟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疏闊低沉的聲音傳來,「來者何人?」

  孫衍昂頭回道:「孫衍。」

  那人回道:「沒聽過。」

  孫衍哈哈一笑,朗聲道:「剛從北地而來,你自是沒有聽過。」

  「北地?何方人士?」

  這個問話剛剛說出,另一個濃厚的建康口音傳來,「管他何方人士。你看這個小郎,衣履翩翩,佼如處子,雙眸明澈,舉止秀雅,實是我輩人物。讓他過來。」

  「有理,你過來吧。」

  孫衍剛剛舉足,另一個高昂的聲音傳來,「且慢!」

  一個高冠博帶,形容瘦削的青年提著燈籠走上一步,紅色的燈籠下,他細細地打量著陳容,問道:「婦人是誰?」

  他一瞬不瞬的盯著陳容,咧嘴森森一笑,慢慢說道:「莫非是,那個新入建康,勾得琅琊王七做盡荒唐事的風流道姑弘韻子?」

  這話語,相當的不善,這笑容,也相當的嘲諷。

  幾乎是這人話音一落,四下便是一靜,十幾雙目光都轉過來,看向陳容。

  孫衍剛要開口,陳容扯了扯他的衣袖,搖了搖頭。

  她上前一步。

  隔著潭水,她朝著眾人持手一禮,說道:「不錯,我就是弘韻子。」

  在一眾變得冷漠的眼神中,陳容抬眸直視,清脆的,自在的道:「當今之世,誰不荒唐?怎的琅琊王七偶爾荒唐了,諸位便給驚住了?」

  這話一出,眾人一怔。

  這時,陳容冷聲一笑,「我這個婦人於南陽城一馬當先,血染白衣事,諸君都不記得,卻記得我的風流?」

  她上前一步,淡淡而笑,藍裳飄拂,容姿冷艷,「我與七郎,沒娶沒嫁,便是風流了,也是自家事,諸君乃是世外人,怎麼也俗了?」

  這話一出,亭台眾人,不由相互看了一眼,同時沉默了。

  見到他們不說話,陳容衣袖一拂,冷聲說道:「諸君不屑我,我亦不屑諸君!」如鐵石相擊的丟下這幾個字,陳容卻是縱身一躍,踩上了一葉輕舟。
   
  踏在輕舟上,陳容明眸一轉,看向孫衍,當著眾人,朝他福了福,陳容悠然笑道:「明月當空,清風如水,如此良夜,若能乘舟遠遊,待月落日出,看這江山如畫,豈不妙哉?」

  她微微前傾,笑容如花,「小郎以為如何?」

  此時,明月正好,四周燈火通明,她這一前傾,一微笑,說不出的從容,也說不出的青春美好。

  孫衍與她心意想通,馬上明白過來,他哈哈一笑,朗聲道:「敢不從命。」說罷,他跳上輕舟,將那竹竿一撐,輕舟盪開,向那連接著潭水的溪河中衝去。

  輕舟這一衝,極猛極快,陳容北方之人,是有點怕水的。可她經歷了這麼多事,心性早就沉穩,再加上早有準備。

  於是,任由舟楫衝撞,陳容卻站得穩穩地,那窈窕的身姿,在夜風中搖曳如荷,頗有凌風之感。

  眾人眼睜睜看著這對金童玉女大笑著離去,好一會,一個青年笑道:「卻是個與眾不同的,也怪不得王七。」

  另一個少年負著手,望著陳容遠去的身影,感慨道:「任它江山麗如畫,最難消受美人恩。遇到這樣一個美人,偶爾荒唐些,卻也應該。」

  他轉過頭看向眾人,舉起酒樽朗朗說道:「想那王弘,視這虛名如糞土,當風流時便風流。也是個妙人,大大地妙人。各位,我們著實俗了。」

  這一天,王弘荒唐之名傳遍建康,便在名士圈中,也被人所詬病,可這一次,他們親見那個令得王弘背上荒唐之名的道姑時,卻發現那道姑風姿超逸,看來他的荒唐,實是情有可原。

  身後的議論,陳容已是不知。

  她慢慢坐在舟上,攤開手腳後,才感覺到不再搖晃得厲害。

  睡在舟上,她瞅著月光下孫衍那纖細頎長的身影,突然笑道:「幸好有你。」笑到這裡,她長歎一聲,「雖然名聲對我已然無用,可是能得這些人的另眼相看,還是很值得歡喜的。」

  撐著舟,孫衍頭也不回的說道:「名聲有用。」他清而有力的說道:「如果建康城的名士都肯定了你,只要不胡亂談論時事,那就無人會動你。」

  他沉沉說道:「貴族再荒唐,可這世間,還是名士的影響力大。」他回頭盯向陳容,月色中,雙眼幽深如狼,透著一般銳利,也透著一股陰狠。

  這個少年,真是想不計代價的讓自己過得好。

  陳容心下明白,她看著孫衍,嘴角一揚。

  感覺到眼中有點濕潤,陳容側過頭來。

  現在輕舟劃過的地方,如其說是溪,不如說是小河。足有十步寬,河水綿延長遠,一直伸到天盡頭。

  此刻,她睡在舟上,那河水蕩漾著月光,光芒跳躍。陳容把手放在河水中,轉眼間,便有一串小小地游魚,在她白嫩的五指間穿梭嬉游。

  這時,水花從舟間縫隙衝出,已浸濕了陳容的衣裳。夜風吹在打濕的衣裳上,頗有點涼意。

  可陳容不覺得涼。

  她癡癡地望著水中時而破碎,時而聚攏的明月,喃喃說道:「這種感覺,真是舒服。」

  她沒有聽到孫衍的回答。

  轉眸看去,發現這個少年已放下竹竿,盤膝坐在舟頭,月色下,他把那燈籠朝自己拉近一些,沾了點水在舟排上寫了幾個字,自言自語道:「石虎已病,石氏眾子不足為懼。」

  頓了頓,他握了握拳,沉聲說道:「若是能殺了慕容恪,鮮卑也不足為懼。」

  原來是憂心戰事。

  陳容收回目光,重新仰臥於舟。

  天空中,數縷淡淡地浮雲繞著明月,時疏時散。望著那皎亮的星空,陳容閉上雙眼,吐出口長氣,「怪不得那些名士這般喜歡乘舟夜遊,原來這感覺如此之好。」

  想到這裡,她雙眼一亮,記得道觀後面那座山谷裡,有一條小何,她閒著無事,可以去學著劃舟啊。

  越想,陳容已是越興奮。

  兩人順流直下,這般玩了一個時辰後,興致已盡,便劃著舟向原路返回。

  返回時,那亭台處依然燈火通明,琴聲不絕。

  聽到水轉舟蕩時,眾人回過頭來。

  一見是他們,一青年哈哈笑道:「怎的又回來了?」

  不等孫衍回答,靜倚舟頭的陳容已悠然回道:「君這話多餘了,既是興起盪舟,也可興盡而返。」

  這個回答,是前世時,一個極為出名的名士,在盪舟訪友,將到友人家門口卻又回返時,回答世人的。只是一句,便極盡風流,陳容銘記在心,此刻便變化著用了出來。

  果然,這八字一出,眾名士同時一靜。他們看著陳容兩人,直到他們盪舟靠岸,直到他們坐上馬車離去。

  一個感慨聲才夾著風聲傳來,「慚愧慚愧,若論風流放逸,我們真不及這個婦人!」

  馬車向道觀中駛去。

  這時,月上中空。

  就著通明的燈火,孫衍望著陳容,望著望著,他突然長歎道:「阿容,有時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瞭解你。」

  陳容笑了笑。

  不一會,馬車來到了道觀。

  掀開車簾,陳容抱著琴跳下馬車,她一下來,孫衍的馬車便向回走去。陳容目送著他的馬車離開,坐在松樹上,信手撫出一曲『送客歸』。

  琴聲飄蕩於松林間,孫衍掀開車簾,望著山頭上那道亮光,突然的,他嘴一嘬,放聲長嘯起來。

  嘯聲一起,雲卷風起,於靜夜中,與琴聲相和,久久不絕。

  一曲終了,陳容雙手輕按在琴弦上,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黑影,幽幽一笑, 輕聲說道:「卻原來,做一個名士也不難。」

  以前,她所言所行,多有模仿的痕跡在內,直到這一刻,她才體會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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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9-3 16:42: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五章 漸漸風光

  一夜轉眼就過去了。

  天還沒亮,陳容便起了榻:今天,是她這個光祿大夫早朝的日子。

  不過她沒有朝服,沒有與這個職位相配的馬車、鞋帽等等。看來,多半陛下也知道,封她這個職位只是玩笑,用不著較真。

  饒是如此,這事還是不可輕忽。對著銅鏡,陳容在換了幾套裳服後,最終還是穿上了這套暗灰色的男子裳服。裳服她可來不及訂製,都是孫衍送過來的。

  不止是這幾套,他送來的整整一輛馬車中,都是各色各樣的裳服,有男袍、有女服。也不知那小子怎麼目測的,居然極合她的身材。

  穿上這暗灰色,既合體,又顯得端莊嚴肅的裳服,再把長髮緊緊整起,露出纖細的長頸,腰間佩一長劍,轉眼間,銅鏡中的人,便由冷艷轉為了冷峻,特別是這冷峻中,

還留有她無法抹去的艷色,整個人便如一個艷如處子的冷峭少年。

  對著銅鏡中的自己,陳容蹙了蹙眉。

  平嫗也在瞪大雙眼,打量著銅鏡中的她,好一會,她訥訥說道:「女郎如此模樣,竟似朝中貴介寵倖之童。」

  她所說的朝中貴介寵倖之童,便是流行於建康城中,只有上等貴族才有資格享用,並引為時尚的孌童!

  這時的孌童,與後面十幾年,遍地皆有的孌童略有不同,他們通常在出色的相貌之外,還擁有出色的文才,或做得一手好文章,或善於辭賦,或出口成詩,才思敏捷,或武技不凡,

能在主人外游時擋得四、五刺客。這些人,便是進退舉止,也要姿容高雅,不顯庸俗。

  在這個『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的時代,那些寒門士子要靠真本事出頭,實在太難太難。無可奈何之下,他們中長相出眾的,會採取這個成為權貴帳中人的方法。

  用這個方法,他們跟在權貴身側,與他們同進同止,學習上流社會的禮儀風範,還有身為寒士極難品閱到的知識。

  如此幾年,他們很有可能會被自己的情人許以高位,從此帶著族人一躍而起。便沒有被許以高位的,這些年賺得的錢財和知識,也可以讓他們謀得一小吏之職。

  因為要求太高,與十幾年後相比,這種孌童並不多,而擁有他們的貴族,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物以稀為貴,正因如此,孌童才在上流社會中引為時尚,引人嚮往。

  說起來,王弘、孫衍也是美少年,可他們不管怎麼穿,都沒有人懷疑他們是孌童。其中最主要的,便是這底蘊。他們出身數百年的公卿王侯之家,那種自信從容已刻骨子裡,刻在血脈中。

  不管是什麼動作,在他們做來,都可看到超然高華。這一點,與陳容和其它寒微士子不同。

  他們的出身注定了他們的視野。如此刻銅鏡中的陳容,眼神中可見鋒芒和孤寒,卻看不到那種有著大底氣和大自在才體現的雍容華貴。

  要知道,當今之世,便是最不成器的荒淫貴族,他們在接人待物時,也會因無所顧及,因胸有成竹而顯得灑脫從容得多。

  這一點,或許普通庶民分辨不出,可那些名士長者,卻是一眼就能分辨的。

  當然,寒微士子中,才華特別出眾的人,到了一定程度後,因腹有詩書氣自華,也會擁有那份底蘊。而這種人,通常會在嶄露頭角時,便被名士和長者們注意,並薦以官位。

  不過話說回來,男裝扮相的陳容,雖然沒有那種貴族的雍容華貴,卻因蔑視生死而有一種超脫之氣。

  這種超脫之氣,配上她極冷極艷的孤絕,便如那雪地上綻放的玫瑰花,冷得刺眼,艷得刺眼。

  這世間,如陳容這種氣質風情,也是獨一份。

  平嫗訥訥半晌,忍不住勸道:「女郎,不若換一身裳服?」

  陳容垂眸尋思一會,慢慢一笑,道:「不換。」她回頭看向平嫗,淡淡說道:「時人喜歡美貌少年,我這樣子前去,會減少許多人的敵意。」

  這個時代,容貌舉止比才學品德還要受上位者注意。在朝廷中,因為長相好而居高位的比比皆是,有才有德的人因為長相不好,被黜落於家的也比比皆是。

  因為舉國上下,都注重容止,於是建康城中,男子敷粉,佩香囊,美華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比比皆是。

  一番安排後,陳容出了道觀。

  馬車踩著晨輝,向著皇宮駛去。

  現在還早,建康城中幾無行人。陳容一路走來,竟是沒有遇到幾個同行者,一直來到皇宮外面,連馬車也沒有碰到幾輛。

  慢慢地,陳容來到宮門外。

  宮門沒開。

  馬車一晃,王弘派來的馭夫喚道:「仙姑,如何是好?」

  陳容向榻後一倚,清聲回道:「候候吧。」

  「是。」

  這一候,便是二刻鐘。

  馬車聲絡繹響起。

  一人伸出頭來,朝著宮門換了一聲,「開門。」看守小吏馬上應了一聲,點頭哈腰的陪著笑說道:「您老今兒怎麼捨得上早朝了?」

  這時代,聚飲遊樂,清談不務實事,被時人引為風潮。很多人以為,人生在世,當放蕩不羈,當怎麼快樂怎麼來。

  只有愚蠢頑固之人,才會辛辛苦苦,規規矩矩的上朝下朝,一門心思放在這種俗不可耐之事上。因此那馬車中人聽到這小吏的話,並不覺得是譏諷。

  那人嘴角扯了扯,算是一笑,朝著陳容的馬車看去。

  他只一眼,那小吏馬上明白了,當下呵呵笑道:「那人早就來了,也不叫門,只是候在那裡。」

  那人噫了一聲,喝令馭夫停車。

  就在他的馬車停下時,又有四、五批朝臣趕到。

  那人停下馬車後,轉向陳容的馬車看來,見到她的馭夫開始驅車,他深深一揖,喚道:「兄台,且等一等。」

  他打量著陳容的馬車,詫異的說道:「恕小弟眼拙,實是看不出兄台是何族之士?」

  他這話,引起了那四、五批朝臣的注意,一時之間,眾人都向這馬車看來。

  就在這時,又有一輛馬車趕上,馬車的主人是個青年貴族。

  他朝著陳容的馬車瞟來,便是雙眼一亮,大笑道:「我知曉這位是誰了。」他哈哈大樂,「馬車中的這位,必是陛下昨日封下的光祿大夫吧?聽說還是一位美貌風流道姑呢。」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向這邊,好幾個人同時叫道:「荒唐,荒唐!」

  到了這時,陳容已是走不脫了。 

  她也不想走,這一幕,她早就心中有數。

  素手伸向車簾,嘩地一拉,陳容的面目出現在眾人眼前。

  一看到她這種冷峭艷麗的面容,嗡嗡聲息了息。

  陳容緩步走下馬車。

  來到馬車外,她朝著眾人團團一揖朗聲說道:「見過諸位。」她沒有稱自己是陳氏阿容,也沒有喚自己弘韻子,更沒有稱眾人是同僚。只這般落落大方中,冷漠的一揖。

  這時,眾人還在打量著她。從三國以來,名士智者便通過一個人的五官長相,氣質眼神,舉止言語來觀人。便是為朝廷舉才,這相人一關也至關重要。

  此刻,陳容一出馬車,那些對她心有成見的人便是一怔:這哪裡是個什麼狐媚子?風流道姑?

  陳容一揖不起,面無表情的朗朗說道:「昔日,胡人圍攻南陽時,我一馬當先,手中長鞭擊殺胡奴無數……偌若此身不是婦人,卻也當得這光祿大夫一職。」

  她這『此身不是婦人』幾個字一出,竟是一陣惋惜聲四面而來。好一些雙眼放光,對著她愛不釋手打量的權貴,頓時像在冬天中喝了一瓢冷飲,惋惜兩字實在無法形容他們的失落。

  陳容沒有理會這些聲音,她抬起頭來,雙目明亮的掃過眾人,淡淡一笑,在激起又一陣惋惜聲後,她清聲說道:「有所謂士可殺不可辱,諸君可以責罵,請勿羞辱。」

  說到這裡,她甩了甩衣袖,大步跨入馬車,喝道:「走吧。」

  馭夫凜然就諾,驅著馬車向裡面趕去。

  她的馬車一走,眾人連忙跟上。

  饒是坐在馬車中,陳容也聽到身後有人在感慨連連,「如此人兒,怎能是一個婦人?」他捶胸頓足,直發出「砰砰」響聲,「怎能是一婦人?這叫我情何以堪?」

  那人顯然情難自禁,連連吩咐馭夫加速,剛剛超過陳容,卻又回過頭來,戀戀不捨的望著馬車中,面目冷肅的她,越是看,越是一臉的喜愛。

  陳容與眾臣一道,來到了朝堂外。

  她剛剛走下馬車,一個中年長鬚的大臣向她走來,他朝著陳容深深一揖,朗聲道:「這一揖,謝卿壯士卒熱血!」

  他直身而立,雙目炯炯地瞪著陳容,輕喝道:「然,朝堂乃神聖之地,卿一婦人,還請離去!」

  說罷,他右手朝後一揚。

  陳容看著他,也看向他的身後。

  在這大臣的身後,雖然有人在盯著她打量,卻沒有多少低語聲,那些儒冠之士,更是滿臉憤怒的瞪著她。

  陳容知道,這些人瞪的不是她,而是陛下的荒唐之令。

  陳容停下腳步。

  她挺直腰背,望著這個中年大臣,卻是一哂,這一笑,特別燦爛,於燦爛中還有著一派悠然,「公過慮了。」
  
  吐出這四個字後,陳容負著雙手,望著晨光下,那代表皇權天家的至高所在,慢悠悠地說道:「皇權所在,浩浩天家之所,我一婦人,實不敢來。」

  她轉向眾人,明眸皓齒,笑容光明磊落,「然,妾對此地,魂牽夢縈已久,在百思之下,終還是來了。」

  說到這裡,她一掀袍服,緩緩地單膝跪下。

  跪下後,陳容虔誠的仰起頭來,癡癡地望著它,漸漸地,她的雙眼轉為紅潤。她迅速的垂下頭來,雙膝跪下,慎而重之的朝它五體投地一拜。

  深深一拜,陳容卻是一字不說。她知道,這個時候是多說多錯,少說便無錯。

  一拜而起,陳容不再向任何人看上一眼,她緩緩退下,退出五步後,長袍一甩,挺直著腰背,便這般灑然離去。

  眾臣還在臉色各異的盯著她時,陳容的馬車已然遠去,慢慢地,一縷悠然飄然的琴音從馬車中傳來。

  這一次的琴聲,煌煌浩浩。彷彿一個人,在仰視著晨光下的天家,似乎所有的語言,都無法形容她對這地方的敬畏,仰慕,癡誠。

  馬車漸漸遠去。

  那浩浩蕩蕩,又華麗繁複的琴聲,也漸漸遠去。

  直過了好一會,那個癡癡看著陳容的青年貴族衝了出來,他望著陳容馬車離去的方向,歎道:「真是妙人兒,真是妙人兒。」直是如癡如醉。

  在他的身後,眾臣已絡繹入殿。

  雖然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可這一刻,陳容那冷峭艷美的面容,還是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對儒家之士來說,陳容這個婦人,雖然有種種不是,可她對天家的敬畏和忠誠,還是值得嘉許的。

  而對那些名士來說,陳容這個婦人,當眾一跪,說走便走,馬車中以琴音述志,其進退舉止之間,頗有名士風範,倒也是個有趣的。

  鑒於這種種心理,這些大臣在對上青年皇帝時,雖指責他荒唐胡鬧,可對陳容本人,卻沒有什麼惡毒之詞。

  陳容的馬車緩緩退出了宮門。

  一出宮門,陳容挺得筆直的腰身,便軟了下來。一陣風吹來,後背嗖嗖冒寒,她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倚著榻幾,陳容一笑。

  這一笑,頗為放鬆,也頗為燦爛。

  ……這一次的露相,還真是達到了她的要求。

  有了這麼一曲,整個建康城中,無論權貴隱士,都會知道自己了吧?而且,在他們的評價中,自己也不至於是陪著荒唐皇帝胡鬧的小丑和淫賤之婦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馬車一緩。

  車簾掀開,一張佼麗的面容在尖叫聲中伸入她的馬車中。

  這人,正是孫衍。他的眼下有點浮腫,在看到陳容時,他吁出一口氣,咧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道:「事情很順利?」

  陳容點了點頭,她坐直身軀,笑吟吟地,頗有點得意的看著他,說道:「這一下,我算是被建康人承認了。」

  她抬起下巴,雙眼發光,嚮往的說道:「再給我兩次機會,到了那時,我就不再卑微了。」

  到了那時,她就算不被人敬重,也一定讓人不敢屑視,不會隨意戲弄和侮辱了。

  正如孫衍所說的那樣,得到當世大儒和名士們的承認,時人便會允許她擁有一份驕傲!不管是生,還是死,都能驕傲!

  孫衍望著陳容臉上那得意的笑容,搖了搖頭,哧笑道:「看你這小人得志的模樣!」

  說到這裡,他又咧嘴一笑,秀麗的眸子中光亮銳利,「你這婦人,只要有一線機會便會緊緊抓住,這點我也不如。」

  陳容一笑。

  就在這時,陳衍嘀咕道:「仔細想想,王弘那廝也值得同情。」

  這話一出,陳容朝他狠狠瞪來。

  面對她的怒目而視,孫衍咧嘴一笑,大大咧咧的說道:

  「是真的值得同情。他定是怎麼也想不到,會喜歡上你這麼一個婦人,讓他放又放不下,得又得不了,取捨之間,可讓他痛斷腸了!」

  這時,外面的喧囂聲,尖叫聲更響了。轉眼間,還有幾顆野花穿過車簾,砸到了陳容的臉上、眼睛上。

  陳容伸手揉了揉眼,朝著孫衍叫道:「快出去,快出去,別讓那些女人們把我拆了。」

  孫衍再次咧嘴一笑,他朝著陳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哂道:「如果你這個樣子讓她們看到,估計你今天別想回家了。」

  一邊說,他一邊哈哈大笑著退出。

  陳容的馬車繼續向前駛去。

  走不了幾步,馬車又是一緩,陳容頭也不抬的說道:「怎的又來了?」雖是責問,語氣中,或多或少有著歡喜和放鬆。

  車簾晃了晃,在陳容蹙眉抬頭時,一個婦人的聲音傳來,「馬車中的可是弘韻子?我家主人有請。」

  自從建康王府之事後,陳容是一聽到『我家主人有請』便打寒顫。她冷著臉說道:「不見。」

  一語吐出,陳容朝著馭夫喝道:「走罷。」

  那馭夫連忙應是,驅車匆匆離去。

  望著那遠去的馬車,那個三十來歲的婦人碎步走到一輛馬車旁,朝著裡面的人輕聲說道:「她說不見。」頓了頓,這婦人有點惱怒的說道:「語極不恭。」

  馬車中的人沉默了一會,才輕聲回道:「七兄對這婦人癡迷之極,據人所言,這婦人也是個不同尋常的。下次再想法子見過吧。」

  這個聲音,溫柔優雅中帶著一點稚氣。

  那婦人說道:「聽說當初郎主見過她,還提出要她當七郎的貴妾,可被她拒絕了?這麼一個不曉事的,女郎何必理會?」

  馬車中的女聲咯咯一笑,笑著笑著,她壓低聲音悄悄說道:「這嫗就不懂了。我家那個七兄啊,活該受這種折磨!」

  說到這裡,這稚氣溫柔的女聲又咯咯歡笑起來。

  笑著笑著,那女聲問道:「嫗,你怎麼不說話了?」

  好半晌,那婦人才吞吞吐吐的回道:「七,七郎,你來了?」

  這話一出,車簾立馬掀開,一張俏麗帶笑的面容出現在眾人眼前。那少女目光一轉,便看到自家七兄雙手負於背後,正靜靜地望著那輛馬車離開的方向。

  看著他的眼神,不知為什麼,少女心中一軟,再也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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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9-3 16:42: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六章 王弘的警告

  少女扁了扁嘴,還是忍不住說道:「七兄,你也太無能。」

  她哼哼道:「為了這個婦人,你背上荒唐之名,又當眾回絕天使,絲毫不給陛下留顏面,昨日還殺了吳公公。你都惹得家族對你很不滿了,居然還沒有收服這個女人,太差勁了。」

  王弘收回目光,他朝著那少女瞟了一眼,淡淡說道:「家族不滿於我?」他笑了笑,「不滿於我,又不能奈何我,不是很好麼?」

  說罷,他甩了甩衣袖,壓下頭上的斗笠,向前走去。

  那少女望著自家七兄揚長而去的步伐,忍不住咯咯一笑,她雙手合在嘴上,扯著嗓子大叫道:「王七郎,便是你換上青裳,戴上了斗笠,可它們都掩飾不了你絕世的風儀啊。」

  幾乎是少女一叫出『王七郎』三字,街道中來來往往的人,便同時順聲望去。待得少女的聲音落地,已是歡呼聲四起,尖叫起哄傳。

  在這些叫聲中,有人大叫道:「七郎才不是荒唐跋扈之人呢,我去問個明白。」

  人流如潮水一樣湧來,轉眼便把那青色身影給淹埋了。望著自家兄長左支右絀的模樣,那少女咯咯嬌笑起來。

  笑著笑著,那少女歪了歪頭,嘀咕道:「七兄也是,與一個出家人這般扯不清,也怪不得大伙不滿。哎,還風流謫仙呢,真可憐。」

  嘀咕到這裡,她忍不住又咯咯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她一眼瞟到一個身影。

  那身影坐在一輛極普通的,沒有標識的馬車中,車簾一晃,便把人影給擋住了。

  少女盯著那身影,好一會,她不屑的嘟起嘴,自言自語道:「九公主?」

  此刻的九公主,已悄悄在角落中停下來,她掀開車簾,癡癡望著被眾人圍在當中的王弘。

  看著看著,她臉色一白,咬緊了唇。

  這時,她身後的車簾一晃。

  九公主頭也不回的問道:「怎麼樣?」想到那一道目光,她的聲音有點顫。

  「還是沒有找到。」來人的聲音很低啞,「道觀內外,我們的人都不見了,便是剛才派出跟隨馬車的幾人,也都消失了。」

  頓了頓,他低聲問道:「會不會是那江東孫吳的子弟,叫孫衍的那個出手的吧?」

  他聲音一落,九公主便脫口罵道:「蠢貨!」她咬著牙,放低聲音說道:「那孫衍剛來建康,在孫家他自己也沒有立穩足,哪有這個本事。」

  說到這裡,她轉眸看向王弘,剛才的銳利和憤怒漸漸被傷心,驚惶還有痛苦所籠罩,

「這種事,是他幹的。儘管我也不想相信,可我就是知道,是他幹的……從他殺了天使那一刻,便已經變了,變得嗜血可怖,變得不再溫柔了。」

  她闔上雙眼,喃喃說道:「我知道,他這是在警告所有人,她是他的人,除了他外誰也不能動她。

罷了罷了,我且安下心來,看他有心護她多久……這個女人令我作嘔,只要他放手了,你就行動,我實在不想看到這女人。」她這話,說得咬牙切齒中,帶著一抹隱藏的驚惶。

  ……今晨她起來時,發現自己的秀髮,莫名其妙的被刀削去一縷。她又驚又怒,當場杖殺了幾個宮女、太監。

  在對著銅鏡梳妝,尋思這事時,她突然想起了皇兄曾經說過一句:

  琅琊王七樣貌如仙,性子似狼,此人不作為也就罷了,一有作為,必是雷霆萬鈞,很嚇人的。

  她是不想相信的,可她想來想去,不知怎麼的,腦海中老是出現他的身影。於是,這麼一早她就出宮了,她想與他說一二句話。

  可是,現在不用他開口了,就在剛才,剛才在人群中,他朝自己瞟來了一眼。那一瞟,極清明,極透徹,卻也極冷漠,那是一種對她的生命不屑的冷漠。

  幾乎是突然間,她知道了,那事真是他幹的!他是在警告自已,在命令自己放手。

  前不久,他只是說了自己兩句,宮中便滿是流言和取笑,令得自己好不難堪。現在的他,明顯是沒有耐性了,還是忍一忍,以靜制動罷。

  低下頭來,把淚水掩在廣袖中,九公主低聲說道:「走罷。」

  「是。」

  不一會功夫,陳容便回到了道觀。

  稍稍梳洗一下,陳容便跑到了後山中。還沒有靠近,她便看到山谷上停著一葉扁舟,尚叟和一個削瘦的漢子正在交談著。在他們的身後,還有一些僕人。

  看到陳容走來,眾人同時一禮。

  陳容點了點頭,她快步走到那扁舟前,圍著它繞了一圈後,陳容朝那削瘦漢子說道:「現在可以開始了?」

  那漢子是個庶民,面對陳容這種名滿建康,出入無白丁的大人物,連頭也不敢抬,「是。」

  「那開始教我了。」

  「是。」

  那漢子率先跳上輕丹,這人一對上水,臉上的拘謹膽怯便消失了,他背對著陳容說道:「仙姑,這劃舟很容易的,主要是使力的法子。」一邊說,他一邊比劃。

  陳容認認真真的聽著,時不時的按他所言,劃上幾下。

  她這人,練有武技,平衡功能是強的。現在又有心學習,不過一刻鐘,便明白了其中的竅要,當她蕩著舟在湖水中轉了一圈後,已顯得有模有樣了。

  一桿撐遠,陳容咯咯一笑,對著尚叟叫道:「叟,我會了,你給他一匹絹,送他回去吧。」

  陳容的聲音一落,那個被河風吹得又黑又乾的漢子連忙跪下道謝。他的聲音中儘是驚喜:一匹絹啊!這麼簡單便獲得一匹絹,還是給這些貴人辦事有想頭啊。

  剛剛學會劃舟的陳容,對此道是樂不思蜀。

  她一遍又一遍的蕩著舟在湖水中轉悠,轉著轉著,她還放聲高歌起來,「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她的歌聲清亮高昂,這纏綿相思之句,竟吐出了幾分愉悅敞亮。唱了兩遍,陳容蹙起眉頭,暗暗忖道:怎麼唱起這種詩來了?沒好惹得此心又亂。

  想到這裡,她搖了搖頭,撐著舟,向回盪去。

  還沒有靠岸,一個清亮的少年笑聲傳來,「一來便聽到你唱情詩,我說你這婦人就不能顯得深沉超脫些?」

  這聲音,正是孫衍的。

  陳容欣喜抬頭,望著這個長袍翩翩地美少年,瞪著雙眼,卻喜笑顏開的叫道:「誰叫你偷聽的?」她斜睨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奇的問道:「怎麼打扮成這樣子,你要出門嗎?」

  孫衍推了推頭上的斗笠,回道:「你不是很想逛逛建康城麼?我今日來,便是陪卿一遊。」

  陳容大喜,她一個箭步衝出,縱身跳到岸上,陳容雙眼放光的說道:「當真,當真?」

  孫衍哈哈一笑,道:「自是當真,你放心,我這次帶了十個高手。若是你還擔心,你那皇家護衛也可以跟去。」

  這些皇家護衛,排場很大,而且也不習慣聽陳容指揮,因此陳容今天早朝時都沒有帶上他們,這時私遊,更不會想到帶上他們了。

  他笑到這裡,伸手朝著陳容肩膀上一拍,擠眉弄眼的說道:「阿容。」

  陳容轉頭警惕的瞪著他。

  孫衍咧了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溫和可親,「阿容,你便扮成今晨時的模樣。」

  在陳容兀自警惕的眼神中,孫衍摸了摸後腦殼,吞了下口水說道:「嘿嘿,你不知道,那醉紅樓中出了一種極品好酒。她們說,只接待蓋世才子,嘿嘿,還接待絕世美男。」

  他雙眼笑瞇成一線,又嚥了一下口水,頗為得意的說道:「你想啊,我們兩人站出去,不管怎麼著,總有一個算是絕世美男吧?」

  見到陳容瞪大了雙眼,他連忙跳出一步,急急補充,「這不是為了穩妥嗎?哎,你是婦人,不知道那酒,嘖嘖……」他狠狠嚥了幾下口水,那後面的話,便含糊不清了。

  陳容瞪著他很是認真的模樣,再三判斷他不是玩笑後,不由哧地一笑,點頭道:「好。」

  「答應就好,走吧走吧。」

  當下,兩人回到房中換好衣裳。

  因孫衍催促很急,陳容扮了裳服便跳上了他的馬車,在十個護衛的簇擁下,向著城中駛去。

  馬車前進的方向,正是那醉紅樓所在。

  還沒有靠近醉紅樓,便是一陣馨香撲鼻而來。只見閣樓上,五、六個盛裝美人正在朝著樓下顧盼著,指點著。

  就在這時,孫衍突然叫道:「且慢。」叫了一聲,見馭夫沒有反應過來,他又急急叫道:「趕上那車,趕上那車。」

  他指的,是一輛剛剛從醉紅樓中駛出來的粉色馬車。

  馭夫應了一聲,連忙驅車靠近,孫衍伸出頭來,朝著那輛馬車的馭夫瞪了又瞪,瞪了又瞪,好一會,他突然叫道:

  「孫林公,不知何方佳人,令得你棄名背姓,自吳地跑到這建康,數年不返,為人馬伕?」

  他的聲音中有點憤怒,那瞪大的雙眼,還燃燒著火焰。

  粉色馬車車簾一掀,一個少婦和一個婢女驚艷的盯著孫衍。便是醉紅樓上,也有二個美人目光一凝,朝著孫衍望來。

  粉色馬車的車伕長歎一聲,轉眼看向孫衍。這人兩顴高突,眼睛內陷,長頸長腿,初看只是瘦削平凡,細細一品,卻頗有一種寥落古樸之風。

  他看向孫衍,歎了一口氣,道:「豎子,好好地你叫什麼叫?這樣一來,我還怎麼在主家混得下去?」

  孫衍氣結,他伸手指著這人的鼻端,顫聲道:「你,堂堂江東孫吳的嫡系子孫,你居然置身為僕?」

  「誰說我是僕人了?」車伕翻了一個白眼,「我在這方家,平素管理酒窖,偶爾出任車夫。」

  他長歎一聲,喃喃說道:「好不容易等了三年,終於等到了這蓋世美酒。還沒有嘗過癮呢,便被你這小子叫破。哎,晦氣,晦氣!」

  這車伕似是極為鬱悶,縱身從馭座上一跳而下,拍了拍灰白破爛的衣袖,搖頭晃腦的向前走去。直到他走出十來步,孫衍才急叫道:「阿叔,你去哪?」

  與他的聲音同時傳出的,還有那粉色馬車中的少婦,她急得直頓足,「尋叟尋叟,你這是往哪裡去?你,你不能把我們丟在這啊。」

  哪裡知道,兩人越是叫,那車伕走得越快,轉眼間那瘦削得彷彿風一吹便會飄去的身影,已完全消失在眾人眼中。

  陳容見孫衍不動,悄悄說道:「不派上一人跟著?」

  好半晌,孫衍歎道:「他不願意,強求何益?」連連歎了幾聲氣,孫衍頗有點意興索然,便令馭夫轉過頭,在城中隨便轉轉。

  馬車搖晃中,孫衍一直悶悶不樂好一會,他朝著幾上重重一捶,怒道:「當真是胡鬧之極!為了美酒,堂堂東吳名士,堂堂孫家的嫡系子孫,竟棄家棄業,隱姓埋名?這人也太不想事。」

  陳容見他怒不可遏的模樣,掩嘴一笑,「頗有名士風範呢。」一言吐出孫衍便朝她狠狠瞪來,陳容一見,連忙陪著笑,伸手在他的背上,輕輕捶起背來。

  在她的敲擊中,孫衍輕輕哼了哼,向後一倚,閉目享受起來。

  不知不覺中,馬車已轉向了偏靜一些的街道。這街道有點眼熟。

   陳容定睛瞅了瞅,突然記起這地方便是她那兄長所居的巷子。

  就在這時,前面的巷道處傳來了一個尖哨的女子叫罵聲:「你這個殺天刀的!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不過是去找你妹子說一說,這麼點小事你拖到現在,我,我打死你這個廢物!」

  叫罵聲中,一個肥胖高大的婦人衝向一個瘦削的男人,她衝得很急,轉眼間便衝到了那男人的面前,揮起那肥大的手,只聽得「啪啪」兩聲,只兩巴掌,那男人已被她打得倒退幾步,

縮到了牆角裡。

  在這一連串尖哨的叫罵聲中,陳容慢慢挺直腰背,她朝著馭夫低聲說道:「停一下。」

  孫衍聽到她語氣不對,回過頭來,見她盯著那巷道中的兩人,不由問道:「他們是誰?」

  陳容沉默了一會,「我兄嫂。」

  「什麼?」

  陳容昂起下巴,她朝著孫衍低聲說道:「我先下去,你看情況再來。」

  孫衍點了點頭。

  陳容跳下馬車,緩步朝那巷道走去。

  走出十步,她便置身於陰暗的巷道中,盯著那纏鬥成一團的兩人,陳容沉聲命令道:「住手!」

  她這喝聲一出,正沒頭沒腦糾纏成一團的兩人如受電擊,停了下來。

  兩人同時向陳容看來。

  一見是她,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陳家大兄欣喜的叫道:「阿容,是你?你回來了?」

  與他的叫聲同時傳來的,還有陳家大嫂提高的大叫聲,「喲,是小姑子啊?太好了,你終於來了。」

  她胡亂朝著陳家大兄的衣裳拍了拍,又把他的衣襟扯整齊,然後滿臉笑容的迎向陳容,親熱的喚道:「親人就是親人啊,你看,我們一有難,小姑子你就來了。」

  陳容靜靜地看著兩人,盯向陳家大兄,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陳家大兄瘦削的臉一黯,他還在這裡猶豫時,一旁的陳家大嫂已迫不及待的叫道:

  「小姑子,是這樣的。咱家不是有兩間店面嗎?那店面被一貴人看中了,要強索了去。大嫂知道小姑子是個在權貴面前吃得開的,想你去說一說。」

  她的話音一落,陳家大兄已恨聲說道:「別拿這話又來騙我妹子,那是你的兄弟拿店面作賭,輸給了人家。」

  他不顧自家婆娘怒目而視的表情,拖著剛被踢傷,一拐一拐的腿走上前來,朝著陳容叫道:「阿容,你休要搭理,攤上這樣的事,你沒得清淨的!」

  幾乎是他的話音一落,陳家大嫂已是氣得尖叫一聲,低頭便向陳家大兄背上撞來。

  可能是陳容的目光太冷,陳家大嫂眼看就衝到了自家男人背上,一眼瞟到陳容的臉色,不知怎麼的,腿有點發軟,身子一歪扶住了牆壁,停了下來。

  陳容暗歎一聲。

  她抿著唇沉聲說道:「既然是這種潑婦,兄長為什麼還不休了她?」

  聲音一落,一陣鬼哭狼嚎的啕啕大哭聲驚天動地的傳來。卻是那陳家大嫂朝著地上一坐,雙手拍擊著地面,捶胸頓足的嚎哭嘶喊著:

  「老天啊,你開開眼啊,世上怎會有這種沒上沒下的小賤貨?老天爺啊,你睜眼看看吧,這個小賤貨在叫他的兄長休妻啊!」

  哭嚎聲驚天動地,引得路過的人紛紛頓足,轉向這裡看來。

  就在這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

  那腳步聲越過陳容來到大嚎著的陳家大嫂面前。就在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時,她眼前寒光一閃,轉眼間,一柄寒光森森地長劍,抵上了她的肥脖子。

  陳家大嫂哪裡見過這種陣仗,那高亢響亮的嚎哭聲陡然給卡在咽中。她瞪大渾黃的雙眼,顫抖不已的望著近在方寸的利劍。

  見她終於住了嘴,孫衍回過頭來看向陳容,問道:「如何處理?」

  陳容看向了陳家大兄沉聲說道:「大兄。」

  頓了頓,她的語氣帶著惱怒和恨鐵不成鋼,

「我現在錢糧不曾短少。如果大兄願意休去這婦人,阿容將盡全力讓你過好一些。如果不願,那我們依然是再無干係的路人。阿容我,也將是最後一次喚你大兄。」

  陳家大兄望著陳容,又望向孫衍。

  雖然處於陰暗的巷道,他一眼便被孫衍那種來自世家大族的氣質所懾。嘴張了張,陳家大兄訥訥說道:「阿容,這、這事,這是大事,不能如此輕率。」

  陳容嗯了一聲,回頭就走,「如此,那兄長多思量幾日吧。」她在臨走前,朝孫衍拋去一眼。

  孫衍與她心意相通,馬上明白了陳容的意思。當下,他壓在陳家大嫂肥脖子上的劍收了收,盯著她冷冷說道:「惡婦,小心一些。若是你再爪子敢撓一下,小心你的手!」

  就罷,他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陳家大嫂呆呆地看著一前一後離去的兩人,幾乎是突然的,她衝了起來,朝外衝去。

  轉眼間,她便衝到了巷道口,望著那對施施然跨上馬車的男女,又看向緊緊跟隨著他們的十個護衛,還有那華麗的馬車,陳家大嫂朝著地上吐了一口痰,呸地一聲說道:

  「真是個浪蹄子,男人換了一個又一個。」話是這樣說,她的臉終是發青的。

  一上馬車,孫衍便懶洋洋地說道:「對這種賤民,何必大費周折,你不喜歡,我派人殺了那惡婦便是。」

  陳容低下頭,好一會,她低聲說道:「我不能替大兄決定他的人生。」

  她轉過頭,朝著孫衍一笑,說道:「這些事很沒意思,我們繼續逛我們的吧。」

  孫衍點了點頭。

  他朝著後面一倚,直直地盯著陳容。

  感覺到他投來的目光,陳容笑道:「看我做甚?」

  孫衍兀自盯著她,歎道:「阿容,你為什麼要出家呢?出了家,這一生注定孤苦。我,我……」

  他說到這裡,又是一聲長歎,說道:「不到建康,不知琅琊王氏權勢之盛。阿容若想脫離這道姑之身,還得求助王七郎。」

  陳容瞟了他一眼,悶悶說道:「誰說我要還俗?如此甚好!」

  孫衍搖了搖頭,低低說道:「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老了舉目無親,怎能說好?何況,阿容你又是一個喜歡熱鬧的。」

  陳容一怔,她嘟起嘴,想反駁他幾句,可話到嘴邊蠕動幾下,終是無話可說。

  馬車中沉默下來。

  好一會,孫衍突然說道:「在找到阿容之前,我見過王弘。」他撫著腰間的長劍,惡狠狠地說道:「本想趁人不曾注意時,在他的身上劃個記號的。卻聽到他一句話,便饒過了他。」

  陳容慢慢轉頭看向他,問道:「什麼話?」

  孫衍慢慢說道:「他對琅琊王氏的一個長者說:他的婦人,不馴也罷,乖戾也罷,沾三惹四也罷,自有他來教訓,別的人,還是安份些的好。」

  孫衍盯著陳容,低低說道:「能對族中長者如此說話,阿容,這個混蛋也是有心,他為你擔了不少。」

  說著說著,他拳頭一握,狠狠說道:「這混蛋也是肆無忌憚,他憑什麼來教亦你?呸!這話讓我很不高興!」

  ……

  我知道很多讀者,習慣了看我寫的女強和爽文。說實在的,這文比起以前的文,是黏糊了些。

  可你們要知道,我的大綱也是準備繼續寫絕對女強的,可是寫著寫著,這文便被沉重的歷史影響了。既然想還原歷史,人物便得屈服於背景之下。

  魏晉那個時代,說實在的,還真是不利於寒微人士。要知道,當時的權貴不在乎你的才能,不在乎你會不會賺錢,不在乎你知不知道胡人又要滅了哪個城池。

  他們只在乎文章辭藻出眾,素有孝名的才子,和有著堅實背景的世家子弟。

  在一個開口便是報姓氏,便是庶民也都知道河東、河西有哪些世家大族,這些世家大族有哪些出色子弟的社會中,一個寒微之士要翻身,真是大不易。

  這一點大家也可以從歷史中看出,你看那些歷史上有名的,由低微爬上高位的女子,哪個不是進入帝王后宮,一步一步爬上的?那樣一來,便是宮鬥文了。

  因為這些,陳容的翻身之路比起以前的文,還要艱難些。她只能如當時的寒微士子們一樣,通過名士的認可,進而得到社會的承認。從而得到社會的承認,再得到身份自由的保證。

  至於王弘,說實在的,以當時的貴族對女色和男色的閱歷,要打動他們的心,真不容易。這些人可都是萬花叢中過的,哪一種美人沒有見過?哪一種美人不是任其予取予求?

  還說一句,那時代,貞潔烈女,真正剛烈到不屑男人一顧的女人,很容易討不到好死。

  呵呵,那種人一出現,最大的可能是,權貴們在哄了幾天後,發現對方頑固不化,軟硬不吃後,隨手便結果了這人。

  誰叫那是一個鄙薄儒家,貴族們又荒淫任性了數百年,無人轄制的時代呢?當然,本文的結局會是美好的。

  那個時代的人其實很寂寞,一旦進入他們的心,他們會比別的時代的人更易忠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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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廝守

  陳容低著頭,許久後,她笑了笑,道:「不說這個了。不是要逛逛嗎?」

  孫衍挑了挑眉,嘴一扁哼道:「又在岔開話題。」他頭一伸,朝著外面的馭夫喚道:「走吧,向西巷去。」

  向著後面一躺,孫衍雙手墊著腦袋,說道:「阿容沒有到過西巷吧。那地方處處小橋流水,風景很好,每到夜間,那些紅樓姑子便乘畫舫而上,於湖水中唱和,彈箏吹簫,極是美麗。」

  他說著說著,聲音漸漸靜了下來。

  陳容朝他瞟去,只是一眼,她便明白了,輕歎一聲,陳容說道:「不要多想了,既得知了你阿叔的消息,那就回府說一聲罷。」

  孫衍皺著濃眉想了想,騰地翻身坐直,說道:「好,那就回去吧。」

  馬車向回返去。

  孫衍一直把陳容送回道觀,才驅車離去。望著孫衍離去的背影走遠,陳容才轉身離去。站在這山坡上,後面是觀門,前方是濃密的樹林,風一吹來,其暖盈袖,甚是舒暢。

  陳容哼著歌,快步向前走去。

  衝出幾步,陳容腳步卻是一剎,口裡的哼歌聲,也漸漸止息。

  她瞪著那道白色的身影。

  在她的瞪視中,那人緩緩向她走近,走到她身前時,他低下頭來看著她,氣息熱熱地噴在她額頭上,玉鼻尖。

  「你來了?」

  陳容輕聲問道,見他沒有回答,她綻顏一笑,低聲說道:「來多久了?」

  一邊說,她一邊抬起頭來。這一抬頭,她看到了他微紅的俊臉。他正在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有點溫柔,也有點迷濛。陳容心頭一跳,忍不住伸出手去,撫上他的臉。

  這一撫,她悚然一驚,「好燙,你病了?」

  身前的男人,還在對她淡淡而笑。陳容一把扶住他,低低責備道:「你病了怎麼還來這裡?你,你不會請大夫看麼?」

  男人垂眸,墨髮披垂在臉頰上。在陳容的責備中,他抬眸瞟向她,這一眼,頗有點迷茫,這個總是堅強從容的男人,彷彿脫去了所有的外殼,變成了一個脆弱的孩子。

  那眼神中的迷茫和一瞬間的軟弱,讓陳容心頭大顫。

  她扶住他,急急問道:「出了什麼事?」男人低下頭來。

  他把自己的臉擱在她的肩膀上,吐出的氣息熱熱地,聲音也有點軟軟地,「無事。」陳容又伸手探向他的額頭,這一探,還真有點熱,她心下不踏實,便伸手探向他的胸口。

  這時,倚在她肩膀上的男人輕聲說道:「到舟上去。」

  陳容應了一聲,扶著他向後山的舟上走去。

  她身上的這個男人,明顯手腳無力,這般靠在她的肩膀上,全身重量渡了大半過來。

  他吐出的暖暖地氣息,一下一下撲上她的肌膚上,熱得讓她心下不安。

  便這般扶著他,陳容一步一步向後山挪去。陳容低低問道:「還是回觀中吧?」

  「不用。」他握上她的手腕,掌心的熱度炙人,「只你我在就可。」

  只你我在就可。

  不知為什麼,聽到這句話,陳容的心驀地一軟。

  她情不自禁的應了一聲,扶著他向山下走去。幸好她修過武技,體力過人,這樣扶著一個大男人,雖然喘息不已,卻也穩穩當當的走出幾百步。

  她扶著他來到後山那湖泊處時,在要他站穩後,陳容拿出那些懶得搬來搬去,而藏在潔淨處的榻幾,然後扶著他來到一處避風的所在。

  剛扶著他坐下,男人輕輕一扯,便令得陳容身不由已的向榻上一跪,她還不曾坐直,男人已就勢枕在她的膝上。

  他閉上了雙眼。

  陳容撫著他的額頭,又說道:「真的燙,得叫大夫了。」

  「不用。」男人閉著雙眼,嘴角一扯,說道:「蘇地出現傷寒。」在陳容的顫抖中,他低啞說道:「我曾從那裡來,今天上午,宮中傳出消息,太子感有傷寒。」

  他抿著有點乾的唇,慢慢睜開眼來。

  望著一臉焦慮的陳容,他卻是嘴角微揚,慢騰騰地說道:

  「阿容自是知道,你的七郎何等驕傲,怎能任由那些小人作賤?剛發現身有不適,我便來你這裡。不是傷寒更好,如是傷寒,便與阿容同止同息,豈不是美事?」

  傷寒從漢代以來,一直是絕症,大流行時,甚至出現過十室九空的現象。雖然醫聖張仲景曾以無上智慧,編寫了『傷寒論』一書,可那書先是被某些人當成至寶束於高閣。

  後逢漢末亂世,胡奴猖獗,竟是不知所蹤了。

  沒有了那奇書,世人一聽傷寒便膽顫心驚,對於這種流傳性極廣的絕症,世人無奈之下,已是一經發現病患便放棄的。

  如王弘這種嫡子,就算不被放棄,可把他秘密看守起來,防止感染他人,那是必須的。

  陳容櫻唇顫了顫,她低聲說道:「也許根本不是那病。」

  王弘低應一聲,喃喃說道:「也許吧……我自幼體弱,十歲前,兩次垂危。」他長長地睫毛,在他說話之際,於眼睛下投射著一個弧形陰影,配上他微紅的俊臉,極美、極虛弱。

  陳容不自覺的摟緊了他。

  王弘見狀,輕輕一笑,這般說著話,似是有點疲憊,他又閉上雙眼。

  直過了一會才續道:「幼時,曾有高人說我是命短福薄之相,這話被很多人聽在耳中。現今,我剛得罪了一些人,如又惹上這類似時疫的疾病,怕是不死於傷寒,也會死於小人之手。」

  陳容明白了。

  她低低應了一聲,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輕輕問道:「我可以做什麼?」

  王弘說道:「我很熱,把冷水汲於額頭應該會好一些。」

  陳容應了一聲,連忙拿起與榻幾藏在一起,用來更換的白色布衣撕爛。這布衣很堅韌,她用牙齒咬了又咬,雙手各持一端用力的撕扯著。直扯到額頭上青筋暴露,那布料還是紋絲不動。

  陳容頭一低,貝齒咬著一端,使勁的撕扯起來,隨著「滋滋──」的布帛撕裂聲傳來,陳容通紅的小臉上,綻開一朵燦爛滿足的笑容來。

  她把白布撕成幾塊後,轉身便向湖邊跑去,都沒有注意到,王弘一直側過頭,一直在靜靜地看著她。

  在他的額頭上敷上一塊濕布後,陳容想了想,把他的手和足都用濕布包上。

  做好這一切,她已是汗水淋漓。抬頭看向王弘,見他正迷濛的望著自己,陳容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快樂的說道:「別怕,你一定會好的。」

  她的笑容有點過於燦爛:

  這世上,只有她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真的命薄壽短之人,前世的他,已死在莫陽城中。他現在的生命與她一樣,都是撿來的,真不知道蒼天哪一天便記起來了,便收了回去。

  靜靜地望著她的王弘,眨巴著眼,低啞的,有點虛弱的說道:「阿容。」

  陳容望著他,溫柔的應道:「嗯。」

  他看著她,眼斂微垂任由長長地睫毛垂下,擋住他眸光的複雜,「你不是恨我麼?那現在你,為什麼會這般害怕?」

  陳容呆了呆。她看向他,慢慢搖了搖頭,「我是恨你,可我不想你生病,不想你有痛苦,也不想你死。」

  她低下頭,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順便在他乾澀的唇上印上一吻,溫柔的說道:「我只想你活得好好地。」

  王弘一笑。

  他轉眸看向天空,那迷濛的隱隱有著紅色的眸子,當真透著幾分媚意。襯得玉白俊逸的臉,極是誘人。

  他低聲說道:「原來是這樣啊。阿容比我善良。」他揚著嘴角,笑道:「二個時辰前,我發現自己不對。後來越看,越像是那可怕的傷寒。阿容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他轉眸看向她,眼神中帶著笑意,帶著溫柔,也帶著虛弱和無情,「我當時第一個念頭是,不管是不是傷寒,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然後,我便想到了你。

阿容你看,我明明得的是可怕的,易傳染的絕症,可我還是第一個想到你,想拖著你與我一道歸於黃泉。」

  他聲音極低,沙啞的,含笑的問她,「阿容,我是不是很壞?」

  陳容溫柔的一笑,搖了搖頭,她伸手摟著他,再次探了探他的額頭,低罵道:「休要胡說,你不會有事,不會死的。」

  王弘卻是不依,他孩子氣的瞪著她,嘟起嘴問道:「阿容還沒有說,我是不是很壞?」

  陳容低頭看著他,看著看著,她忍不住在他的鼻尖輕輕咬了咬。

  她把他置於懷中,一邊翻轉著濕布,一邊隨意的說道:「我不知道。」她換了一塊濕布放在他額頭,說道:「若是能與七郎得一樣的病,一道赴黃泉,我卻是不厭的。」

  她朝他嫣然一笑,目光溫柔得掬得出水來,「不但不厭,我還極喜歡……一個女子,能與自己中意的檀郎同生共死,這是很美好的事,我都不敢求呢。」

  幾乎是她的話音一落,她被榻上的男人用力扯住,同時,他握著她的下巴,唇一湊,吻了上來。

  直到他火熱的舌尖擠破她的口腔,追逐著她的小舌,陳容才反應過來。她唔唔道:「你還病著。」

  可那聲音含糊不清,完全被他吞入腹中。

  他雙手捧著她的臉,那吻來得急促又火熱,陳容躲避了幾下,也就隨他。

  一吻吻畢,兩人都是氣喘吁吁。陳容趴在他的身上,伸手一摸,喜道:「七郎,你出汗了。」

  聽市井傳言,這傷寒之疾,如果出了汗,又慎避風寒,還是可以好的。

  「嗯。」王弘輕應一聲。陳容從他的胸口趴起,朝著四周看了看,又欣喜的說道:「幸好這山坳嚴密,風寒不入。」

  她低下頭,又摸向他的後背,摸著那濕黏黏地肌膚,陳容喜悅的說道:「是真的出汗了,真的出汗了。」因為歡喜,聲音都有點顫。

  這時身下的男人溫柔之極的說道:「阿容,伏到我身上來。」

  陳容一怔,嘴動了動,剛想說不,還是溫馴的應了一聲,趴在他的身上平躺好。

  兩具溫熱的身體這樣疊著,陳容都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那頂在自己下腹的硬挺。

  雖然有過一次,可這般感覺著,陳容還是有點臉紅心虛。她把臉擱在他的頸側,喃喃說道:「我這麼重,會壓到你的,還是起來吧?」

  身下的人沒有回應。

  陳容等了等,又說道:「可有喘不過氣來?」

  依然沒有回應。陳容支起頭看向他。

  身上的男人,正用那雙因為泛紅,媚意隱隱地眼眸看著她。

  他看得過於專注,陳容不由笑道:「你這般看我作甚?」

  王弘伸出右手,輕輕撫上她的腰背。

  他的左手,則在她的下巴上,眉眼間移動。

  撫著她,王弘低低地說道:「我有點漲。」一邊說他還一邊頂了頂。

  騰地一下,陳容臉紅至頸,她啐了一聲,別過頭不去看他。

  王弘一笑,「羞了?」

  陳容沒有回應。

  他抬頭,在她的小嘴上印了一下,低笑道:「別羞。」

  陳容臊紅著臉,手一撐便想從他的身上滾下,王弘雙臂一鎖,摟著了她的細腰。

  他把臉埋在她的頸間低低說道:「別動。」聲音有點軟弱,陳容還在怔忡時,他低求道:「我有點冷,阿容,你不要動。」

  也許不是他在求,只是聲音因為虛弱,音線又軟,在陳容聽來,便顯得那麼脆弱。

  陳容連忙摟緊他,喃喃說道:「好,我不動。」

  這時,他的唇貼在她的小嘴上喃喃說道:「口有點乾。」一邊說,他一邊自顧自的登堂入室,伸舌索取著她的甜津。

  陳容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心中卻終有著甜甜地味道,在他急切的索吻中,她嘟囔埋怨道:「哪有找這種借口的?」

  他牢牢叨著她的唇,大手摸索過衣帶,感覺到他竟然在扯著玉帶,陳容急道:「不行,你病了!」

  剛吐出五個字,她只能吐出「唔唔」聲。

  不過王弘還是抽出了手。

  他摟著她的腰,細細地,一遍又一遍的用唇堵住她的唇,用舌頭勾畫著她的小舌。氣息交融間,陳容眼睛一瞟,瞟到了他的額頭上有汗光閃過。

  陳容一怔,連忙伸手在他的額頭上抹了下,剛抹了下,她便是一怔,連忙挪動身孑,把自己的唇在他的額頭上貼了貼。

  轉眼,陳容歡喜的叫道:「你沒有那麼內熱了。」

  她捧著他的臉,瞇著眼睛笑道:「七郎,你要是不信也摸摸,真的,你額頭沒有那麼燙了。」

  王弘還不曾回應,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傳來。

  陳容一怔,側頭支耳。

  那腳步聲凌亂而雜,是五個人在朝這邊走來。陳容雙眼一睜時,王弘的大掌,已蓋在她的小嘴上。

  陳容自是不會出聲,她朝王弘看了一眼,示意他放下手後,認真傾聽著。

  不一會,尚叟陪笑的聲音傳來,「看來我家女,仙姑不在這裡了。」

  他的旁邊,應姑則清聲說道:「是啊,小郎你看到了,這裡沒有人呢。」頓了頓,她疑惑的問道:「小郎這般匆匆,可是有緊要事?實在緊要的話,不妨把觀中人全部叫來尋找。」

  這時,一個年輕的聲音說道:「不必了。」他笑了笑,「只是順道看看而已。好了,走罷。」

  這話一出,一行人轉身離去。

  直到他們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了,陳容才悄悄吐出一口氣,看向王弘。

  王弘的表情,有點沉凝。他蹙著眉頭,慢慢地,嘴角一扯,說道:「找到這裡來了?」

  轉眼,他眉心一跳,喃喃說道:「是了,是那些衣裳。那些衣裳被他們動了手腳。也是,我從蘇城回到建康也有一陣了,怎會突然惹病?是那些衣裳!」

  見到王弘盯著天空,蹙眉沉思,陳容也不敢動,便老老實實的伏在他的身上。

  這時,王弘低啞的哧笑聲傳來,「竟敢找到這裡來?他們對我的病,很有把握啊。」

  聲音沉沉中帶著冷漠。

  陳容伸手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現在不是她發表意見的時候,便沒有說話。

  這時,王弘動了動。

  知道他的意思,陳容翻身下來。

  王弘坐了起來,他把陳容摟入懷中,頭枕著她的秀髮,眼盯著前方,好一會,他低低說道:「都能動我的衣裳。看來這人,是我身邊之人。」

  抿著唇,他沉吟道:「莫非,莫陽城那事,也是知道我與慕容恪恩怨的人,洩露了我的行蹤之故?」

  想到這裡,他握著陳容細腰的手緊了緊。

  感覺到他似乎在顫抖,陳容連忙摟緊他,讓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

  接下來,王弘很久都沒有說話。

  感覺到氣氛有點沉寒,陳容也不敢動,她只是摟緊他,用自己的體溫摟緊他。

  這時,她的頭頂上,傳來王弘的低笑聲,「卿卿你看,我交遊滿天下,這建康城中,不知有多少人說敬我、愛我……可我真有不適,能依偎的也只有你。」

  他說到這裡,伸出雙臂,把她重重地抱了抱。

  沉吟了好一會,在兩人怦怦跳動的心聲中,他抬起陳容的下巴,溫柔的,誠摯的看著她,說道:「阿容,當日我許你為貴妾,不是輕視,不是無情,實在是,你只能當貴妾啊。」

  他無視陳容抿緊的唇,發白的臉,握著她的下巴,娓娓地,溫柔至極的說道:「傻孩子,你把事情真是想簡單了。你以為我王弘的嫡妻是那麼好當的?

不說應對奴婢、下僕,便是應對我們琅琊王氏這個大家族的兄弟姐妹,姑嫂長輩,管理我名下的產業,都是很麻煩的……

最最重要的,族長一心想扶起我,堂堂琅琊王氏未來族長的妻子,沒有強有力的後台母族。便如遇到今日這樣的事,你便不能動用娘家的力量為我護航,惹上官司是非,也無法借力從容周旋。

做為我的妻子,會經常進入皇宮,與宮妃、皇后並起並坐,如沒有娘家撐著,宮妃、皇后便敢用言語擠兌你,欺壓你。而這些行為,也是在打琅琊王氏的臉!」

  他看著她,眼神清明而溫柔,「這些,便是我不在意,族長怎會不在意?族中長者怎會不在意?阿容……」

  他低下頭,輕輕壓在她的唇上,喃喃說道:「我敢說,只要我今天起了娶你為妻的意思,明日,你就是一具屍體了。」

  他抬起頭來,拿著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聲音軟軟地求道:「阿容,貴妾那位置,僅低於妻室……只要我不死,必會全力護你、愛你,不是很好嗎?」

  他的目光如此明澈,如此溫柔。

  她從他的眸光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

  慢慢地,陳容淒然一笑,她搖了搖頭,說道:「七郎以為,我連這些也不知道?那日你開口許我貴妾後,我之所以恨你,是恨你的語氣。」

  她轉回目光看向外面,說道:「七郎,我從來沒有想過能嫁給你。也從來沒有求過,嫁你為妻。」

  她看向他,慢慢一笑,聲音沙啞的說道:「七郎,我是想避開你的啊。你這樣的人,我知道自己愛不起的啊。」

  王弘慢慢垂眸,說道:「可是,我不想你避開我。阿容,我想你在我身邊,與我一道生兒育女,白頭到老。」

  白頭到老麼?

  陳容眼圈一紅。

  她呆呆地看著外面,直過了好一會,她才抬頭看向他,慢慢地,堅定的說道:「現在很好啊,七郎。」

  她望著他,揚起嘴角微笑道:「我現在就是七郎你的外室啊……你想了,就過來,你可以娶妻、納妾,過著與你以前一樣的日子。」

  她伸手撫上他乾涸的唇,慢慢說道:「我們想,就在一起,不想,就分開。」

  她說得溫柔,很美好。

  王弘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盯著她,緊緊地盯著她,慢慢地,他淡淡一笑,無力的說道:

  「阿容何必欺我?你做我外室,那是連孩子有沒有名份也不在意了。你的性格如此剛烈,便真能容忍我娶妻、納妾?只怕那一天到來時,你已悄然離去。」

  他閉上雙眼,朝著榻上一倒,兩滴淚水沁於眼角,苦澀的說道:「阿容,你的心,何其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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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八章 撒嬌的王弘

  陳容慢慢傾身,她讓自己的臉貼著他的臉。

  感覺到他臉的溫熱,耳邊聽著他苦澀的歎息,陳容沒有安慰,她無法安慰。

  王弘伸手摟著她的腰,軟軟喚道:「阿容。」他在她的臉上胡亂吻著,「我不想放開你。」聲音溫柔而任性。

  陳容一動不動的伏在他的懷中,她的心,這一刻很甜蜜,既為他得了絕症,第一個找的是她,也為了他如此任性的說他放不開她。

  他讓她感覺到了他的在乎。對她來說,有這些就夠了,完全夠了。

  兩人相依相偎中,陳容伸手摸向他額頭。

  這一摸,她欣喜叫道:「七郎,你的額頭一點也不熱了。」她睜大雙眸,喜悅的,生恐他不相信的強調道:「是真的,你摸摸,你摸摸。」

  王弘笑了笑,他摟著她的腰,說道:「聽聞得了傷寒之人,若不再惡寒發熱,便無大礙。」

  陳容連連點頭,喜悅的說道:「是啊是啊,我也聽說過,只要今晚上也這般不熱不冷的,這病便不是那麼可怕。若是此後三天都不冷不熱,必無大礙。」

  頓了頓,陳容問道:「七郎,太陽要下山了,這裡入夜後會很寒冷,我們要不要回觀裡去?」

  回答她的,是閉著雙眼的王弘,低低地應答聲。

  得到他的回答的陳容,在他旁邊躺了下來,她伸手搭在他的額頭上,偎著他。

  彼此的體溫交隔,呼吸相溶,這種感覺真的很好。陳容忍不住咯咯一笑,說道:「真像那晚在南陽城外的山坳中。」

  她支起上身看著他,笑得開懷,「七郎,我曾以為永遠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王弘睜開雙眼。

  他靜靜地看著她,看著看著,他閉上雙眼,沙啞的,疲憊的說道:「阿容何必說這種話?我們明明可以廝守,你卻不願,何必還說這樣的話?」

  說到這裡,他嘟起嘴,翻過身去不理陳容。

  陳容伸手摟著他的腰。

  他拿起她搭在腰上的胳膊,便朝一旁丟去。

  剛剛丟開,陳容又搭了上去。

  王弘又把她的手臂扔開。

  陳容咯咯一笑,一邊把手臂放回原處,一邊嘟囔道:「七郎病後,仿若孩童。」

  王弘從鼻中發出一聲不滿的哼哼,終是沒有再把她的手臂甩開。

  陳容摟著他的腰,把臉貼著他的背,聞著屬於他的氣息,輕笑道:「七郎不知,對阿容來說,能有這麼一刻,便知足了。」

  說是知足,她說到最後,聲音已是越來越低。

  聽著她的歎息聲,王弘翻身回轉,把她摟於胸懷中。撫著她的秀髮,他低低地求道:「阿容,人生苦短,何必如此?何至如此?」

  窩在他懷中的陳容,只是搖了搖頭,間中,她還咯咯笑道:「鬆開些,悶煞人也。」

  今日相見後,她的笑聲一直是敞亮的,彷彿此刻的她,是發自內心的快活著。明明過去一刻便少一刻,她還是笑得這麼開懷。

  王弘盯著她的墨髮,久久久久,他閉上了雙眼。

  兩人這般相擁著,有一句沒一句的,轉眼便入了夜。

  這後面的一個時辰中,王弘一直沒有再發熱,也沒有怕冷,陳容心神稍定。

  一入夜,陳容便扶著王弘,朝著道觀中走去。

  剛剛走近,平嫗便衝了過來,應姑也衝了過來。她們在看到一步一步走來,穩穩當當,如往常一般雍容的王弘時,同時剎住了腳。

  平嫗剛要開口,應姑已扯著她退後。

  兩人回到了陳容的寢房中。

  夜已深,屏風後,暗紅的燈籠被水霧熏蒸著,陳容背對著,她的臉孔有點紅。

  水花聲中,王弘低啞的聲音傳來,「卿卿。」

  「怎的?」

  「我擦不到背。」

  陳容的臉孔刷地大紅,她咬著唇說道:「一日不洗背,不算什麼。」

  王弘懶洋洋地聲音傳來,「昔日卿卿與我纏綿時……」他剛說到這裡,陳容低叫道:「停,停下。」

  她恨恨地說道:「總共才只一次,沒有昔日。」

  王弘委屈的聲音傳來,「那日從建康王府出來,一路上,我著實辛苦……卿卿,是真的真的很辛苦。」

  陳容紅著臉哼了一聲,語氣不善的提醒道:「你還磨蹭,當心水冷。」

  王弘哼哼唧唧著,「背心好癢。」

  陳容朝著地上啐了一口,抿唇道:「我去叫應姑?」

  「不要。」王弘嘟囔道:「我只要我的卿卿。」

  陳容又是啐了一口。聽到她的聲音,屏風後的王弘,又開始哼哼唧唧著。

  陳容紅著臉,咬著唇說道:「你,你病了,不能行這種事。」

  王弘似是一驚,他委屈的控訴著,「卿卿,你誤會我了,你的檀郎只是背心癢,絕無他意。」

  說到這裡,他慌忙遮著嘴,低低地,欣喜的問道:「難道,是卿卿想?」

  陳容大臊,她低叫道:「休得胡言亂語。」

  頓了頓,她再次提醒,「水真的涼了。」

  王弘把臉埋在水中,聲音甕甕地傳來,「我要卿卿如那日在馬車中一樣對我。」

  他說的,自然是他救她出建康王府那一次。

  那一日,陳容中了有迷幻作用的迷香。

  陳容忍了又忍,還是回道:「當時情形,我已不記得了。」

  王弘從水中抬起頭來,大聲叫道:「你騙人。」聲音儘是控訴。

  這語氣,這聲音,讓陳容想到他那暈紅的臉,那媚意流露的眸,還有那水滴玉石般俊美的面容。

  她的臉刷地大紅,咬著唇,陳容心中忖道:我固執什麼?也許過了今日,便沒有了明日……我,我且聽他的。

  這樣一想,她站了起來。

  看到陳容站起的窈窕優美的身姿,王弘低低一笑。

  他這一笑,陳容大羞。她剛要嗔他,外面腳步聲響,孫衍的聲音遠遠地傳來,「阿容阿容。」

  孫衍來了?

  陳容一怔間,連忙瞟向王弘。屏風後,王弘懶懶地倚在浴桶邊,「卿卿,這般**之時,見不得外人的。」

  陳容瞪了他一眼,紅著臉嗔道:「誰與你**了。」

  說是這樣說,她自是知道,這個時候會見孫衍,太多難堪。

  這時,腳步聲來到觀外,平嫗與應姑同時迎出,陳容聽到應姑的聲音,「是孫家郎君啊,我家仙姑已然就寢了。」

  「睡了?」孫衍停下腳步,說道:「睡這麼早幹嘛?今晚上西巷有花燈看呢。」

  平嫗在一旁笑道:「郎君見諒,仙姑實是就寢了。」應姑接口道:「仙姑回來時,笑得開懷,還直說玩得累了。」

  一陣靜默後,孫衍長歎一聲,哂道:「如此明月,睡這麼早幹嘛?罷了罷了。」說罷,他轉身就走。

  外面恢復了安靜。

  屏風後傳來一陣水花聲,陳容一聽,連忙喚道:「嫗,應姑,再弄一些熱水來。」

  兩人果然沒有走遠,她們應了一聲是。

  又過了一會,屏風後,王弘悶悶地聲音傳來,「卿卿怎不提步了?你想耍賴?」

  陳容正在想著孫衍,聽到這句話不由啞然一笑。這時,房門輕響,應姑的聲音傳來,「熱水來了。」

  陳容應了一聲,道:「放下吧。」

  「是。」

  陳容打開房門,把那桶水提了進來。她力道不錯,提著這水也不費力。

  提水來到屏風後,陳容低著頭說道:「退後一點。」

  男人從善如流的縮到一角。

  陳容提起水,朝著桶裡倒去。一邊倒,她一邊側過頭看著牆壁。她的臉孔暈紅,眼睛睜得極大,就是不敢看向裸露著的男人。

  這時,一股溫熱傳來。

  在那濕濕地,溫熱的肌膚碰到她時,陳容的手顫慄起來,嗖地一下,一抹紅暈浸到了頸項上。

  「別碰我。」

  陳容低聲命令。命令一出,那手握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朝著桶裡一拖。

  猝不及防下,陳容身不由己的向前跌去。她胡亂伸手穩住,哪知這一伸,卻按上了具滑溜溜地軀體。

  慌亂中,陳容連忙移開手,可這樣一來,她便立足不穩,沒頭沒腦的跌入浴桶中。

  她一入水,桶中的男人便是哈哈一笑,他攔腰一抱,把陳容抱入浴桶。陳容本來是想掙扎的,一來入手儘是滑溜溜地赤裸肌膚,二來顧及他是病體,終不敢用力。

  轉眼間,陳容便與男人擠在一塊。水花濺了她一頭一身,令得她的頭髮濕透,裳服更是濕透,牢牢地貼在軀體上,現出美好的曲線。

  水花一串串地從陳容的額頭上淋下,擋住了她的視線。陳容努力的眨著媚意天生的大眼,想要看清一些,她那艷美的臉也暈紅暈紅,當真可愛得緊。

  王弘望著她,猛然展開赤裸的雙臂,把她摟了個正著。

  他緊緊地摟著她,摟著她,低低地求道:「阿容,與我在一起。」這話,從所未有的認真。幾乎是顫抖的,他求道:「阿容,生同枕,死共穴,不是很好嗎?」

  他抱得她如此之緊,他的聲音還有著軟弱。

  從來沒有如這一刻一般,讓陳容感覺到,他是如此真切的渴求,是如此深刻的希望著。

  陳容被他緊摟於懷,她顫抖著,唇蠕動了又蠕動,最終最終,她還是低低說道:

  「成為君的貴妾後,與郎君生同枕的,不會只是阿容,死共穴時,還要求得你的家族允可,主母許可……郎君,阿容不是能委曲求全之人啊。我這一生,不會喚任何人為主母。」

  這話,依然冷靜,依然堅硬。

  慢慢地,王弘鬆開了她。

  他轉過身去,低啞的,淡淡地說道:「給我搓背吧。」只是一瞬,他的聲音與剛才,已判若兩人,彷彿他也拾起了他的理智冷靜。

  陳容輕應一聲,慢慢地,細細地擦拭著這白玉般堅硬細膩的肌理。

  擦著擦著,她忍不住低下頭,在他的肩胛骨上,輕輕印上一吻。吻入水中,絲毫不見。

  男人冷漠的聲音傳來,「卿卿,心本是鐵石,何必做出這種無聊動作?你這吻,想安撫我麼?」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陳容只是搖頭,她沒有說話。

  從桶中濕淋淋地站起,陳容走到屏風後,背對著男人,她換了一套裳服後,輕聲說道:「水要涼了,出來吧。」

  這一次,男人應聲站起。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音傳來。

  不一會,男人轉過身,朝著門外走去。

  陳容連忙跑去,她扯著他的衣袖,「外面風大。」

  男人嘟著嘴,終是沒有反駁的由著陳容拖回幾前。

  把男人按在榻上,陳容拿起毛巾,一邊給他搓著頭髮,一邊笑道:「這裡很鄙陋呢,沒有龍涎香可熏,也無白玉枕。不知郎君慣也不慣。」

  她笑得輕鬆,渾若無事人。

  男人並不理她。

  陳容又細細地搓著他的墨髮,望著這個與往日完全不同的,孩子般的男人,陳容慢慢跪下。

  她跪在與他一樣的高度,然後用自己的臉,貼著他的臉。望著銅鏡中緊貼在一起的兩張臉,陳容低低說道:「七郎,給我一縷髮,可好?」

  她嘴裡問著,手卻拿起了剪刀。

  透過昏黃的銅鏡,看著身後艷美的小婦人,虔誠的,溫柔的,一根一根的挑起他的長髮置於玉掌中,王弘那任性嘟起的唇,慢慢抿緊。

  他閉上了雙眼。

  隨著他閉上眼睛,這半天來,浮在他臉上的所有脆弱,任性,迷濛,全部消去。

  這一刻,他又是以往的他。

  只是陳容沒有注意到。

  王弘的唇動了動,清潤如水的聲音,在房中低低傳來,「便是把我惹了血的白衣洗淨,置於枕畔,便是剪下這一縷髮,藏於身側,你也不願當我的貴妾麼?」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吐出的,卻是一聲含著恨意的歎息,「這世上,怎會有你這般頑固不化的婦人?」

  陳容沒有說話。她只是低著頭,專注的挑起他的長髮,一根一根的挑,一根一根的撫過。

  半晌後,墨髮已乾的王弘,瞟了一眼銅鏡中,那個正細緻的把他的長髮置於香囊中的婦人,低聲說道:「夜了,睡吧。」

  說罷,他站了起來,墨髮披垂,白袍拂動,緩步走向唯一的一張榻。

  睡於榻間,他的聲音如風一般飄來,「過來睡吧,我不動你。」

  見陳容沒有動,他閉上雙眼,淡淡說道:「我得的,不是傷寒。」

  這話一出,陳容騰地抬起頭來。

  好一會,王弘淡淡地聲音飄來,「過來吧,明日我便會回府,再相見,不知是何光景。」

  聽到這話,陳容心中一緊,她溫馴的走過去,溫馴的睡在他的身側。隨著他的手臂一摟,她靜靜地倚著他,把自己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胸腋下。

  這般聞著他的體息,感受著他的心跳,陳容一動不動著。

  王弘也沒有動。他閉著雙眼,似是已經睡著。

  沙漏一點一滴的流逝。

  她的心跳,漸漸由急劇轉為舒緩。

  他的心跳,一直是堅定有力著。

  陳容一直是睜大眼的,她盯著鼻尖的白裳,感覺著那白裳底的溫熱,還有體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慢慢閉上雙眼,進入了夢鄉。

  再次醒來,是在一陣鳥鳴聲中。陳容眼一睜開,便向旁邊摸去。

  身側,空空如也。

  陳容一驚,連忙支身望去。

  哪裡還有人在?

  明明,昨天不是在做夢的。陳容連忙踏上木履,朝著外面走去。吱呀一聲打開房門,望著庭院中掃著落葉的僕人,陳容急走幾步,靠近問道:「郎君呢?」

  這僕人,自是王弘的人。他朝著陳容持手一禮,恭敬的回道:「郎君一大早便離去了。」

  「怎麼離去的?」

  「自是坐馬車。上次郎君不是放了幾輛馬車在觀中嗎?」

  是這樣啊?

  陳容輕應一聲,慢慢向外走去。她一直走到觀門左側的山台上,扶著石欄,下面的建康城中寥寥落落,幾無行人……望來望去,終是不見那熟悉的身影。

  陳容轉過身來,她抿著唇,久久一動不動。

  一輛黑色的馬車,正穩穩地行駛在清晨的建康城中。車輪滾動在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馭夫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策馬跟在左右兩側的,也都是身形悍勇的壯士。

  夾在這些人中,那個四十來歲蒼白瘦弱的文士,便顯得打眼了。

  他湊近馬車,低聲說道:「還是郎君高明,昨天,果然有五波人跳出來。」

  馬車中,傳來王弘清潤溫柔的聲音,「不止是他們,便是略有異動的,也得記著。」

  「已記下了。」

  文士應了一聲,撫著長鬚說道:「這一次,太子和琅琊王七同時得病,不知歡喜了多少人。哈哈。」他笑瞇瞇地看向王弘,哂道:「郎君何不再病幾日?想來可以引出更多的人。」

  馬車中,王弘的聲音帶著淡淡地冷意,「不必了。再病下去,只怕親近之人也生嫌隙。」

  這話一出,文士一怔,轉眼他大點其頭,是啊,這世上本來因利而來,因利而往。再拖下去,只怕本來歸屬於郎君的人,也會心思浮動。

  文士又說了幾句後,盯著馬車中的郎君,突然笑了起來,「郎君可有如願?」

  他眨了眨眼,於無比真誠中,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問道:

  「記得昨日郎君來觀裡時,可是說過的,這一次以風寒假冒傷寒,實是一箭多發……至少那個婦人是會心軟的。不知郎君的婦人,可有感到生死無常,不再固執?應允入你府中?」

  他的笑容實在可惡。

  眾護衛見狀,一個個抿唇偷笑,可他們依然嚴肅的盯著前方,就怕自家郎君發怒。

  哪知,在一陣靜默中,馬車中的郎君竟是回答了,他低低地,苦笑著說道:「感於生死無常,不再固執?她聽了我得的是傷寒,極歡喜。」

  眾人嗖嗖轉頭看向馬車中。

  在一眾錯愕中,王弘的聲音充滿無力,「她很開心的回我:你我若能就此死去,也算圓滿了。」

  眾人先是一呆,轉眼,笑聲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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