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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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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3:02:03
第201章 不來

  「姆姆,去哪?」壯兒揉著眼,還有些迷糊。「姐姐呢?」

  慣常十分和氣的姆姆,今日的表情有些……壯兒也說不上來,就覺得姆姆好像不是那樣開心,讓他也有點緊張起來,揪著姆姆的衣領又問了一遍,「姐姐呢?」

  姆姆好像也感覺到了他的不高興,她摸了摸壯兒的頭,笑道,「姐姐出去玩兒了,我們也出去玩好嗎?」

  壯兒素來是喜歡姐姐的,他覺得姐姐可厲害,雖然也說不出厲害在什麼地方,但要比另外兩個姐姐,還有哥哥,都和他更親。聽說姐姐出去玩兒了,他便也想出去,順從地點了點頭,倚在姆姆懷裡,被她抱著上了轎子,才仿佛意識到,今天好像不是去花園裡玩,去花園,都是走過去的,要坐轎子,那就應該是要去大園子裡了。

  每回去大園子,姐姐都和他坐在一起的,壯兒立刻就問姆姆,「姐姐呢?」

  姆姆回答他,「姐姐不去,就咱們自己去。」

  壯兒便有些不高興了,但他性子好,不如點點那樣倔強,雖然不高興,但也不哭不鬧,只是垂首坐在姆姆懷裡,低聲道,「姐姐……」

  姆姆拿出個小手鼓來哄他,壯兒玩了一會,覺得沒意思,他現在很想要見姐姐和娘,雖然有姆姆在身邊,但姆姆的笑臉緊繃繃的,讓他好不舒服。

  雖然說不出什麼不對,但孩子的心思是最敏感的,壯兒的眼淚已經糊在眼眶上了,他呢喃著哼了一聲,「姐姐。」一邊抽泣,一邊抱著手鼓翻來翻去地打著。

  等姆姆把他抱出了轎子,壯兒便迫不及待地撲向了新來的韓姐姐,他現在不想要姆姆抱,也不想要別的姆姆、姐姐,反正就是不想。

  韓姐姐一把就把他抱了起來,笑著和姆姆說了幾句話,壯兒並沒有聽懂,他望著左右的陌生景色,越發有些害怕,「韓姐姐,我要姐姐。」

  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娘。」

  「一會兒就見到了。」韓姐姐說,「我們現在去找一位姨姨玩,好不好啊?玩一會我們就去找姐姐。」

  玩這個字,多少撫平了壯兒不安的心思,他攀著韓姐姐的脖子,「玩什麼呀?」

  「壯兒想玩什麼就玩什麼。」韓姐姐說,「姨姨可想見壯兒了,壯兒想見姨姨嗎?」

  「姨姨是誰?」壯兒揉著眼睛問。

  「姨姨就是姨姨。」韓姐姐說,壯兒得了這個答案,雖然不懂,但也安心了點,他好奇地望著眼前的小院子,這個院子不像是他住的地方,沒有那些層層疊疊的牆、花園和路,門口還站了有幾個人,他們雖然對壯兒笑,但壯兒並不認識他們。他扭開頭,不願和生人對視,把臉藏在韓姐姐懷裡,過了一會兒,韓姐姐說,「壯兒,你看,是姨姨。」

  壯兒睜開眼,發覺自己已經到了一扇窗戶前,窗戶打開著,裡面坐了個姨姨——她在對他笑。

  她挺好看的,笑得也很開心的,可壯兒覺得……壯兒覺得她就是很怕人,他說不出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有點顫抖,也許是因為她的語調有些急切,她叫他,「壯兒,壯兒,你還記得姨姨嗎?」

  可壯兒覺得她實在是好可怕,再說,他也沒有看到什麼好玩的東西,沒有小木球,沒有竹馬,沒有布娃娃,什麼都沒有,就是這麼一個姨姨在窗戶後頭看著他——

  他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不但是因為委屈,而且是因為害怕,他現在不想呆在這兒,他要回去,回到一個能保護他的人身邊去。

  小孩子說不出那麼多道理,但卻也是本能地懂得,既然是姆姆把他給帶來的,那麼能帶他回去的肯定不是姆姆了。

  「娘!」他哭著把身軀往姐姐懷裡藏,「我要娘!」

  那個姨姨好像很著急,她一直在叫他,「壯兒、壯兒。」但壯兒不願意理會,她越說他就越怕,越怕就越想回去,韓姐姐不動——壞,他就要自己走,他已經兩歲了,可以走路了,甚至還能跑呢。

  好在這折磨沒有持續多久,等壯兒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了姆姆懷裡,姆姆正耐心地給他擦著眼淚,哄著他安慰著他,「沒事兒,沒事兒,不見就不見,我們回去找娘好不好?」

  壯兒終於滿意了,他今日實在不大高興,所以居然還提出了第二個要求。「還有姐姐。」

  「好、好,還有姐姐。」姆姆連聲哄他,又許諾了好多好東西,壯兒聽了,方才漸漸地安穩了下來——現在是回去的路上了,他多少就有些好奇,「姨姨是誰呀?」

  姆姆一時並沒有說話,過了一刻,她才輕輕地歎了口氣。

  「姨姨就是……就是你的姨姨呀。」她說,「壯兒為什麼那麼怕他呢?」

  壯兒也說不清,他疑惑道,「姨姨是什麼?」

  姆姆就又歎了一口氣。

  #

  「不願去。」徐循和皇帝提起來時,也有些感慨,「第一次覺得可能陌生,是嚇著了,後來他生日那個月又帶了去了一次,雖然不哭,但也不搭理吳雨兒,就要回去。又帶了去幾次,結果現在鬧得他根本不要上轎子,一上轎子就覺得是要去南內,就要哭。」

  人性就是這樣,當時把壯兒給徐循,無非是怕他被生母教壞,又或者是怕他承襲了生母的秉性,當然壯兒的表現已經擊潰了這個擔心,這孩子善良心軟,和點點比簡直不知好帶多少,就是個棉花性子。按說,這本該令皇帝喜出望外,可現在皇帝就不記得自己當時的擔心了,反而還挑剔起壯兒畏懼生母這一點來。畢竟,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即使是犯了大逆之罪,做子女的也沒有棄養、拋棄生父母的道理,這並不符合孝道的要求。

  他也不免跟著歎了口氣,才道,「既然不親近,可見得是無緣,孩子不願意就別讓他去了,免得他不高興,鬱鬱寡歡的,反而是扭了性子。」

  徐循也覺得壯兒怕是太小了點,可能對生人是有幾分懼怕。雖然計畫受挫,但她已經盡力,問心也可無愧,便點頭道,「還是過幾年再說吧,現在還是太小了,畢竟是不懂人事。」

  「說來也是吳雨兒自己天性不對。」皇帝很快給愛子找了個藉口,「一樣都是不懂事,可我看栓兒現在就挺親近羅嬪的。」

  「是嗎?」徐循忍不住小小譏刺皇帝一下,「原來大哥還記得羅嬪這個人啊?」

  皇帝把徐循的意思給理解岔了,他笑道,「的確是少去坤甯宮了,去的時候也未必就見到她,不過栓兒可不比壯兒,兩歲了還不會說話,他如今說得挺好的,得不得不,能說好幾個時辰,我聽他意思,雖然沒明說,但卻覺得羅姨姨比娘還親近。」

  栓兒身為太子,自然更得皇帝鍾愛,除了每三日一次的見面以外,時不時還會在乾清宮裡小住幾日,父子之間的感情也是十分濃郁的。一如經常去清甯宮裡小住的阿黃,還有時常被接過去玩耍的點點。再加上他已經三周歲,正處於學說話的高峰期,愛說也是很自然的事,徐循見皇帝說得與有榮焉,不免笑道,「是啊,大哥真是厲害,聽個孩子說話,都能聽出他心裡的事來。」

  她擺明瞭取笑皇帝,皇帝倒沒覺得生氣,他道,「說起來,這幾個孩子都還算是聰明健壯,就是莠子的病惹人心煩。一時好一時不好,總讓人掛在那裡,我每回去看仙仙,都覺得她要老了些。」

  的確,惠妃這一兩年都很少在外走動,連徐循這裡都少來了,概因莠子的病惡化得起不來床,一天也離不得人,如今咸陽宮裡每日都有太醫過去,只是各種藥吃了,也都是治標不治本,隨著天候,夏日能好些,冬日就又打回原形了。惠妃現在有了空閒,就是遣人出去各處祈福許願,皇帝上回還賞了她幾千兩銀子,免得咸陽宮的錢財不敷使用。不過饒是如此,徐循也聽到過一些閒言碎語,反正,現在咸陽宮的那些宮嬪,日子是挺不好過的,份例要比以前薄了不少。

  「只盼著是吉人自有天相了。」她雖然理解何仙仙的心情,但卻實在不覺得求神拜佛對莠子的病能有什麼用,只能是這樣說了,畢竟她也盼著莠子能好起來。

  皇帝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臉色一時有些沉重,過了一會才道,「好了,不說這些了,咱們這兒自然實在什麼都是給最好的,她要能好,也會好的。」

  其實皇帝的子女夭折率還算是挺低的,雖然生得少,但活得還算是多,昭皇帝的那些子女裡,兒子夭折的就有一半左右,熬到封王的也還有幾個在那苟延殘喘,隨時都可能撒手人寰。不過,自從壯兒出生到現在,兩年來皇帝也沒拉下努力,卻還是毫無音信,他今年已經三十歲過半,生兒育女的黃金年齡也來到尾聲,看這個態勢,宮裡再添兒女的機會不多了。

  「雖然得了兩個,但母后還覺得有些不足,」拉家常嘛,都是想到哪說到哪,除了不提殉葬那掃興的事兒以外,皇帝在徐循這裡也不大考慮自己的言辭,想到就說起來,「她要興女學也有這樣的原因,都人終是要勞作的,身子更健壯,生兒育女也方便些,不過為了免得重蹈吳雨兒覆轍,也要將她們都教化出來。如此宮闈間方不至於鬧出醜事,也不用又鬧選秀了,這一選就選個一年半載的,太折騰。」

  太后也真是會給皇后加擔子,徐循笑了一下,「這倒是真的,可惜你那生子的仙丹,竟也不管用了。」

  「可不是,後又服了幾次,竟沒什麼效用,我也就索性不吃了。」皇帝歎道,「現在我這心思也淡了,倒是想著好好教栓兒吧,這開枝散葉的責任,以後就交在栓兒頭上了。」

  兩人遂又說起了女學的事,好容易從各地都又掛榜徵求了一批自願淨身入宮的教習,不過這教材如何定,教學效果如何考核,都還要在摸索中前進。皇后想了無數主意,太后都不滿意,這女學如今也是調整頻頻,到目前為止還沒出什麼成績。不過宮中本來就蔚然成風的識字讀書之風,便更是盛行了。徐循宮裡好多都人,知道主子慈和,都輾轉求托到嬤嬤們跟前,求她們方便排班,每日裡能空出些時候去女學聽課識字。

  當然了,這背後自然藏了皇后的無數心血,皇帝都覺得她最近憔悴得有些過分,有意派個宦官來幫辦此事,此時便和徐循商量人選,「不如把王振調去,反正他原來也是教習身份入宮的,只是後來巴結轉了差事。」

  徐循對王振沒什麼印象,皇帝如此說,自然是點頭說好。「栓兒生日又要到了,預備著如何過呢?是小辦還是大辦?」

  栓兒是太子,和壯兒就不一樣了,千秋節自然有一套儀軌,不過前幾年還小,都給免了,今年說來虛歲四歲,管教得嚴格一點的人家,四歲已經可以開蒙了,皇帝道,「我是想給辦得盛大點的,不過皇后辛苦,也沒提了。」

  話雖如此,但和辛苦的皇后比,皇帝自然更是看重兒子,究竟還是決定要給栓兒過個稍微大點的生日——雖然這千秋節的事情基本都是外臣在辦,但外頭熱鬧了,也沒有內廷跟著冷冷清清的道理,太后也發了話,可不許委屈了大孫子。

  光是興辦女學,就足夠讓皇后煩惱的了,六局一司自有職司不能耽誤,她面臨很大一個問題就是可以使用的人才不多,做實事,畢竟是需要能人。雖然皇帝給派了王振幫忙,但他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偏生太后又挑三揀四,時常喚她前去問話。這會兒再加上栓兒的生日……皇后左支右絀,本已經是心力交瘁,又兼天氣漸冷,在栓兒生日前幾日,居然感了時氣,風寒發燒在床。

  這一病不要緊,千秋節內廷的慶祝活動立刻就停擺了,眾人只能將許多事回到清甯宮去,偏生清甯宮太后這些年來又不管事,而是發話道,「坤甯宮裡不是還有羅嬪嗎?她跟隨皇后多年,女學的事也罷了,栓兒生日,能有多少事情?她此時出來幫著管一管,也就是了麼。」

  太后發了話,說得又是在情在理,羅嬪立刻就被趕鴨子上架,架到了所有人目光的焦點裡……

  然後,無巧不巧,羅嬪也病了。

  #

  「這個也病,那個也病,偏偏就是在栓兒生日前夕——我看,這生日倒不如是不辦了,」太后不免有幾分脾氣,同皇帝抱怨道,「我都多大年紀了,難道還要出面幫你操勞管宮?這麼大的宮,難道少了她皇后,真尋不出個管事的主子了?」

  皇帝也有點鬱悶,這羅嬪若是裝病,還能說聲她太小心,招來撫慰幾句也就是了。偏偏她是真的也感了風寒,病勢還比皇后重點,發了燒正請太醫呢,這生日前夕,生母和養母都病了,他也挺為栓兒糟心的,聽太后這麼一說,忙道,「哪有操勞娘的道理,不如把娘身邊的孟姑姑——」

  「現在是喬姑姑了。」太后糾正了皇帝一下,也不在意,續道,「喬氏要管著清甯宮裡上上下下這麼多張口呢,哪裡能離了她?實在不行,就讓皇后身邊的大嬤嬤出面也就是了,反正諸事差不多也都齊全了,想必她也操辦得來。」

  太后都如此說了,皇帝哪能有什麼二話,只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太后忽然提起此事,只怕另存了為難坤甯宮的心思:皇后畢竟是正經兒媳婦,太后也還不能挑剔得太過火,但一個僕婦,不管有多少體面,不管理在誰那兒,誰還和太后較真呢?還不是她愛怎麼發落就怎麼發落,就是皇后,也沒法為了一個奴婢大張旗鼓地去求太后。

  這一年多來,皇后兢兢業業,幾乎沒閑著幾日,人都累瘦了不少,不但沒有興事,而且對皇帝也是關懷備至,這會兒又是年邊,栓兒生日就在眼前,皇帝也不欲見到坤甯宮又被人為難挑剔,讓皇后糟著心還要忙活新年,他思忖了片刻,便道,「畢竟還是個僕婦,總是要有個主子在那鎮著,既然皇后和羅嬪都病著,您又不願管,就讓小循來吧,反正也就是那些瑣事,她肯定應付得來。」

  太后眼底,笑意一閃,她點了點頭,「也成,既然如此,倒不如讓孫氏好生休息到年後了,如今也就兩個月過年,看她病勢,臘月前都未必能好。」

  皇帝雖覺得有些不對,但也找不到什麼反駁的話,粗粗一想,無非是那些婆媳相爭的事,橫豎無傷大雅,便點頭答應了下來,為徐循攬了一樁事在身上。

  現在宮裡,妃位也就是她同何惠妃了,何惠妃今年冬天幾乎足不出戶,只在照顧女兒,徐循就是想推辭都沒人可以推,聽了清甯宮傳話,也只得答應了下來,好在周嬤嬤估計比她還怕她真的掌權,諸事都打理得花團錦簇,讓人挑不出錯來,徐循只是按時開門理事,裝模作樣地畫個圈圈也就是了,並不用太費心思,如此周嬤嬤和她還算是合作愉快,栓兒的生日,也是順順當當地辦了下來,唯獨不美的,也就是他的生日宴會上,非但沒有皇后、羅嬪,甚至連太子本人都缺席——好容易養到三歲,皇帝迫不及待地就把他抱出去向大臣們炫耀,順便收割一下文采風流的阿諛奉承,以便日後翻看開心。

  少了主角的宴會,居然也頗為愉快,徐循奉靜慈仙師坐了首席,兩人一道侍奉太后,和靜慈仙師說說笑笑,一道聽了宮中自己養的班子唱的幾本戲,南內的熱鬧和笑聲,也並不遜色於西苑裡的鼓樂喧天。

  #

  在這熱鬧喜慶的南內中,獨獨有一角依然保持了固執的幽靜,似乎連太子的生日,都不能令這院子裡的氛圍多一絲暖融。——雖然已經是換了地方,但冷宮的環境能有多好,如今守門人有了個小小的門房,可以燒爐子取暖,吳美人的屋子裡雖然說不上冷,但也絕沒有正常宮廷裡的溫暖如春。燒爐子的炭也不大好,屋內若有若無地飄了些黑灰,就算是打扮得再體面,過上一會兒,臉上身上,也都難免落點塵土。擦了脂膏的臉有點粘,才坐上一會兒,上頭就沾了點點黑灰,吳美人就坐在窗戶邊上,借著天光,一點點地摘取著臉上的灰塵。

  自從皇次子來過以後,吳美人每天就在窗邊打坐,餘下是哪兒都不去,她面前的炕桌上,也總是擺著貴妃差人送來的玩具:皇次子過來一次以後,貴妃就差人送了許多撥浪鼓、草編螞蚱等物,只可惜皇次子看了吳美人就怕,不論她怎麼哄,都是嚎哭著要娘,根本從來沒和吳美人說過一句話。

  算算也快兩個月了,前幾天吳美人還在屋裡走走,今天,她根本沒理會那隱隱的絲竹之聲,只是坐在桌前,執著地看著眼前的玩具。

  雖說吳美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瘋的,但畢竟是看守了她兩年,這人和人熟悉起來,總有一點情分。守門的秦豐借著送飯的機會,陪著那婆子走進來,道,「貴人,您不必等了,今日是太子爺的生日,貴妃娘娘領著眾人侍奉太后娘娘正取樂呢,皇次子殿下就在貴妃娘娘跟前,肯定不會過來的。」

  他在心底暗歎了一聲:按貴妃娘娘身邊花姑姑的說法,怕是皇次子這幾年內都不會來了,要再來也得等大點兒,懂了事再來。

  「不來了?」吳美人動了動,眼神還膠在鏡子裡,「不,會來的。說好了的,一個月一次,都快兩個月了……」

  「皇次子年歲還小,還不認得您。」秦豐終是忍不住歎了口氣,他給那送飯的婆子使了個眼色,一邊尋思著,一邊半真半假地道。「您也看到了,幾次來都嚇哭,皇爺知道了,說是小孩子年歲小,魂不全,怕嚇著了,就不讓來,說是等幾年以後,他懂事了再來。」

  他有些怕吳美人聽了以後再度犯病,一邊說一邊看著吳美人的臉色,見她還算是正常,便又小心翼翼地道,「您也不必老開著窗子,冬天冷,仔細風寒了,這可如何給您去請醫生?要就這樣沒了,日後可就是真的見不到皇次子殿下了。」

  對著一個精神失常過,現在好像也在失常中的人說話,他有點不自在,不免話就多了些,絮絮叨叨地又補了一句,「可不是皇后娘娘、羅嬪娘娘那樣的身份了,一感了風寒,就能請上御醫。您這要是病了,小的們可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吳美人終於動了一下,她停下了剛才那旁若無人的理妝動作,慢慢地轉動著脖子,偏過頭來望了秦豐一眼,「病了?」

  「是啊。」秦豐有點莫名其妙,「您說今年天氣冷不冷,以後還是別老開著窗子了,皇次子要來,自然和您說的——」

  「那……今日,是她居上座?」吳美人現在的語言能力恢復得挺好的,已經不是當年那最瘋時候的樣子了——也是因為貴妃和他們守門的幾個都打過招呼了,平時還是許他們陪吳美人閒聊幾句的。說是許,其實就是任務,貴妃娘娘說,人要是長時間沒有說話的物件,比較容易出事。要不是這每天都嘮嗑一會兒,也談不上什麼情分

  「嗯,是啊。」秦豐還是摸不著頭腦,他耐心道,「自然是貴妃娘娘侍奉太后娘娘了,不過聽說靜慈仙師也來了,那應該是靜慈仙師上座。」

  「那……」吳美人壓根都不搭理靜慈仙師,她又問道,「皇后病了,也是她管事了?」

  「可不是,」秦豐也習慣了吳美人的跳躍性思維,「皇后之下,可不就是貴妃娘娘了,這回是太后娘娘和皇爺都指明貴妃娘娘管宮,才把她請動——」

  他自詡和花姑姑有幾分熟悉,此時不禁是照搬了她的說辭,胸脯一挺,也有幾分與有榮焉。可還沒往下說呢,吳美人啪地一聲,就把窗戶給放了下來。倒讓秦豐吃了一驚,不解地看了看裡頭的人影,見吳美人似乎沒有什麼暴動的意思,而是兀自枯坐,還道她是終於感覺到了冷,便放下心來,溜溜達達地往自己屋子回去。

  窗戶一放,借著爐子的幫助,屋內很快就暖和了起來,但吳美人對此毫不在乎,她死死地瞪著黃銅鏡中的自己,輕聲、反復呢喃。

  「難怪壯兒不來。」

  難怪他不來,難怪他以後都不來了!

  抱過來幾次,已經足夠顯示貴妃的寬宏大度,已經足夠讓她乘著皇后的病勢,攫取了管宮的大權,她已經更進一步了,又何必再來?

  說什麼為了壯兒好?會信這話,自己也太天真了吧。母子天性,本來血濃於水,壯兒卻是見了她就哭……這背後難道沒有原因?這背後肯定有原因在,不是她弄鬼,又會是誰?

  她緊緊地握著雙拳,用疼痛來保持自己的清醒,望著鏡中的自己無聲低語:不是現在,機會會來。

  深宮幽居、斗室方圓,看不到盡頭的囚禁之路……在這樣的絕境裡,總要找一個人來恨,日子才能易過一些。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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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3:03:20
第202章 番外:童夢

  剛過五更,天還沒亮呢,點點就醒來了,她在床上翻騰了一下,踢開了身上的小被子——到了晚上,地火龍和兩面的暖牆都是熱乎乎的,她娘怕她冷著,還在暖閣子一角放了個小小的爐子,四面都是熱源,點點連厚被子也蓋不住,晚上睡覺,還要姆姆哄著才能穿上棉布做的中衣、褲。

  在床上撅著屁股,百無聊賴地玩了一會手指,又迷糊了一會,床邊上有人一動,為她把被子蓋好了,可這麼一鬧,也把她給徹底喚醒,點點揉著眼睛坐了起來,側頭對乳母笑著呢喃,「嬤嬤。」

  她有一個爹、一個娘,一個姆姆,還有四五個嬤嬤,七八個姐姐,點點還不大喜歡叫她們名字,她覺得一個個名字難念也難記,通通都叫嬤嬤和姐姐,只有她最喜歡的歡姐姐,才享受特殊的待遇。點點伸出手,讓嬤嬤把自己抱下床,見嬤嬤把一個盆子端出來,便扭頭道,「我要歡姐姐!」

  歡姐姐從她記事起就老陪在她身邊,性子最好,就是……就是曾經被她『害』過,點點臉皮薄,拉不下臉面來說對不住,雖然在姆姆的威逼下,她和歡姐姐賠了不是,可她也知道,人人都看得出來她的不情願——就算如此,她私底下也還是沒鼓起勇氣,和歡姐姐承認錯誤。

  不過,歡姐姐也沒有生氣,頂著一頭的青紫還和她有說有笑的。從那天起,點點就特別喜歡歡姐姐,有時候有些心事,她也和歡姐姐說,歡姐姐都不曾告訴姆姆。

  包括——包括用馬桶的事兒,都只有歡姐姐和姆姆才會順著她,幾個嬤嬤老覺得她還是小孩子,總是不把她領到淨房去,總說:「淨房冷,還是在暖閣子裡才好……」

  點點過年就四歲,是大孩子了,她不願在好幾個人的眼皮子底下再用尿盆,總覺得不好意思極了。又不想和嬤嬤們爭辯這個,只好夾著腿扭來扭去,堅持要歡姐姐,等歡姐姐來了,方才牽著她的手,悄聲細語,「歡姐姐,我要……我要上淨房。」

  歡姐姐撲哧一聲就笑起來了,她也牽起了點點的手,悄聲說,「走,姐姐給你把衣服穿了,咱們就過去。」

  點點就乖乖地被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套上了裡頭絮棉的小鞋子,牽著歡姐姐走到淨房裡,歡姐姐把她抱到馬桶上一坐,就翻身出去了,等點點好了,她才進來給她遞了草紙,戲謔道,「點點自己擦好不好啊?」

  點點早都想自己擦了,她點了點頭,「好!」

  但歡姐姐這一次卻沒許,她幫著點點收拾了首尾,「你現在還小那,再說,冬天衣服多,蹭上就不好了,等今年夏天咱們再學好不好啊?」

  點點有些失落,卻仍是點了點頭,和歡姐姐一起拿胰子洗了手,洗完了自己聞了聞,「香香的,和以前不一樣。」

  「這是才換的。」歡姐姐有些驚喜,「昨天才擺進去呢,點點這就發現了?」

  點點挺喜歡這股香味兒,和以前濃濃的味道比,這個味道淡淡的,但是又香得挺久,都走出去這一會兒了,還能聞得到。「這是什麼味兒啊。」

  「這個我也聞不出來。」歡姐姐抽了抽鼻子,「點點覺得比桂花香味兒的好?」

  「桂花香太沖了。」點點說,「這個有點像馬伴伴身上的味道。」

  歡姐姐笑了,「就我們點點鼻子靈。」

  兩個人走回暖閣子裡,床已經整整齊齊地鋪好了,盆架上放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清水,幾個姐姐和嬤嬤候在一邊,見到點點回來了,便絞了熱手巾來給點點擦了臉,第一遍用清水,第二遍就點上了花露,香噴噴的,連點點的臉都透了香味。擦好了臉就給上了白玉一樣的脂膏,每年冬天都用這個厚厚的白玉膏,因為冬天冷,又容易上火,就得用這個才滋潤。

  點點不喜歡這個剛塗上去那黏黏的感覺,她忍下了伸手擦拭的衝動,乖乖地讓嬤嬤們解開了頭皮頂上的兩個小揪揪,讓她們梳理一下這麼兩小縷頭髮,對著鏡子就嬉笑了起來,「嬤嬤、嬤嬤、你們看,我像不像……嗯,就是那個扮上的什麼,什麼陀?」

  「你是說頭陀啊?」嬤嬤們是笑了,「確實有點兒像。」

  「我的頭髮就這麼一點兒。」她又念叨上了,點點就特別中意歡姐姐那烏溜溜的頭髮,密密實實的,又好聞,又長。「你們的頭髮這麼多。」

  「點點快些長,長到這麼高就留頭髮了。」嬤嬤們笑著說,「到那時候,也該給你選人家嘍。」

  「什麼叫選人家啊?」點點問。

  「選人家就是,選個人家,把點點給嫁過去。」

  重新梳好了兩個小辮子,拿紅繩編在裡頭,綁成了兩個小小的揪揪髻,嬤嬤們拿紅繩子編成的纓絡給點點帶了,又出了暖閣,開箱挑補子,「今兒個要祭灶了,該換穿葫蘆景補子嘍。」

  「什麼叫祭灶啊。」點點問,忽然又注意到了不對,「姆姆怎麼沒來?」

  嬤嬤們沒搭理點點,自己往箱子裡挑了補子和袍子出來,把袍子在點點身上比了比,「去年穿正好,今年可就小多了,這衣服怕不能穿了。」

  「不如給壯兒送去。」有個嬤嬤說了一句,「去年姐兒也就穿了一次,剛過一水,穿著不那樣板硬,最舒服的。」

  又沒人搭理她的話頭,點點聽說要給人送東西,頓時警覺起來,糾纏著問,「要送什麼,要送什麼!」

  嬤嬤們被纏得沒辦法,「送衣服呀。」

  「什麼衣服?」點點生氣了,「我的東西,不許給人!」

  嬤嬤們忙哄著點點,「不給人不給人,就是說說。」

  歡姐姐已經給點點找了一件新衣服。「尚功局上個月送來的,咱們給點點比量比量,看看合身嗎。」

  比量過又稍微大了點,「尚功局裁衣裳,都給做大點,免得主子長得快,穿不下倒是白瞎了。收上幾分就行了,我來吧,也就是一會會的功夫。」

  「不如給她多穿一件。」

  嬤嬤們說家常的時候,送早飯的小那子哥哥來了,點點也很喜歡他,她迎上去叫了一聲,「那哥哥。」

  「是點點呀。」那哥哥笑了,「今早有羊奶、牛奶,還有貓奶,點點要喝什麼奶呀?」

  點點脆脆地說了一句,「貓奶!」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點點跟著小那子哥哥走到飯桌邊上,伸出手就要去端杯子,又被小那子哥哥止住了,「小心燙。」

  她迫不及待地擺著腿,探著身子,嘗了一口白白的貓奶,呸地一聲就皺起眉,「這不是貓奶!這是——這是——」

  「這是豆漿。」歡姐姐也嘗了一口,她笑著說,「難得今兒倒送了這個賤東西上來,點點不愛喝,我喝了。」

  「想是娘娘要嘗嘗新。」嬤嬤說,「今兒要去清甯宮呢,點點吃快點。」

  點點手裡拿了塊花糕,猶疑著要不要往口裡送,聽嬤嬤這一說,有點不高興,故意更放慢了速度,拿著啃了一口,嚼了老半天都不咽下去,笑嘻嘻地望著嬤嬤。「就不。」

  嬤嬤還沒說話呢,門口有人笑著說,「就不什麼啊?才一進門,就又聽見你的口頭禪。」

  點點一下就咬了一大口花糕,直接往肚子裡吞,連腰板都直起來了,她叫道,「姆姆!」

  姆姆從門外走進來了,「這會兒還吃飯呢?快吃吧,一會兒可要去清甯宮的。」

  點點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花糕、吃了半塊吃不下了,又覬覦著水晶小包子,拿起來吃了一口,喊道,「哎呀,是芝麻餡的!」

  她想往外吐,可見姆姆豎起了眉毛,就不敢了,只好把滿口的小包子慢慢地咽了下去,又把牛奶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哈了一聲,跳下凳子,讓姐姐們給換下家裡穿的棉布襖子,穿上剛剛收好袖子的蟒衣,又戴上風帽,伸手要姆姆抱,姆姆瞪了她一眼,點點便放下手道,「我要自己走。」

  她牽著姆姆的手往前邁步,還不忘吩咐嬤嬤,「那件衣服,我還要的,不許送給弟弟。」

  「哪件衣服啊?」姆姆反而不動彈了,「搭在椅背上那件?」

  「就是那一件了,」歡姐姐說,「上個月拿出來還覺得放一放能穿呢,這個月就小了,才洗過一水,正是好穿的時候,白收著也可惜,想著送給對面正好,點點又不許。」

  姆姆的眉頭就擰起來了,她看了點點一眼,點點便是一縮,「為什麼不許呢?」

  點點便知道自己的衣服保不住了,她在心底搜尋著不許的理由,怎麼都想不到一個,想了半天,氣虛地道,「我……我給我娃娃穿。」

  「你的娃娃,」姆姆有點掌不住,也笑了,「你才多大,什麼時候能有娃娃?」

  她不由分說地拿起了蟒袍,讓姐姐們,「包好了,我和點點親自給送去。」

  又教導點點,反正都是那些她不愛聽的話,「你是姐姐了,自然要讓著弟弟,再說,這又不是只一件的東西,弟弟有了,你就沒有的,分明你也有了新的,舊的你也用不上,為什麼不給弟弟?」

  點點垂下頭不再說話,雖然不舍,但仍是點了點頭。姆姆方才換上笑臉,彎下腰把點點抱了起來,「好乖呢,來,拿上包袱,咱們先去給娘請安。」

  每天早上吃過早飯,給娘請安是必做的事,有時候娘不舒服了不起來,也要在外頭對著空座位磕頭,點點嗯了一聲,「爹是不是也在呢?」

  「好像是,你怎麼知道的?」姆姆有些訝異,「昨兒不是過了初更就睡著了嗎?我當時就說,你今兒必定醒得特別早,姆姆說得對不對?」

  點點嘿嘿地笑了,「我好早就起來了!」

  她宣佈道,「昨晚我睡著了又醒來,好像聽到了馬伴伴的聲音,我就知道爹來了,我本來想找爹的,可又困,就睡過去了。」

  姆姆嗯了一聲,「點點真厲害,耳朵特別靈。」

  兩個人走到娘住的正屋,點點果然看到了馬伴伴,她叫了,「馬伴伴!」

  說著,就奔到馬伴伴身邊,伸手要抱,馬伴伴一彎腰把她抱了起來。「好點點,想伴伴了嗎?」

  「馬伴伴親一口。」點點把臉伸過去了,她覺得馬伴伴特別和氣,特別好玩兒。「馬伴伴,你——你昨晚就來了嗎?那你昨晚上睡哪兒啊?」

  「嗯,」馬伴伴笑著說,「我昨晚上睡哪兒呢?」

  姆姆對點點說,「伴伴晚上要出宮的,昨晚過來了以後就回去了,今早一早,你還睡著的時候他才過來。」

  她又問馬伴伴,「您怎麼還在外頭,裡面還沒起呢?」

  馬伴伴笑著說,「娘娘剛才有動靜了,皇爺不知起沒起,按說也該起了,今兒乾清宮可得皇爺來祭灶。」

  「什麼叫祭灶呀?」點點又問了。

  「祭灶就是,灶王爺要上天了,給玉皇大帝報告,這一年咱們做了什麼好事,又做了什麼壞事。就得給灶王爺一些好處,封封他的嘴,這就要祭灶了。」馬伴伴說。

  「咱們這裡有灶嗎?」點點大聲問。

  「有啊,趙哥哥茶水房裡不就有爐子?」姆姆說。

  「這也算啊?」

  「這怎麼不算。」馬伴伴說,「一會兒你可以去看趙哥哥祭灶。」

  點點想了想,似懂非懂的,又問,「那什麼叫封嘴啊?是說謊話嗎?」

  馬伴伴猝不及防,被問得說不出話來,點點見他不說話,又道,「姆姆說,好人都不說謊的。灶王爺是壞人。」

  馬伴伴忙噓她,「可不許這麼說,快呸三聲!」

  又念叨,「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您老人家可別在意,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不懂事……」

  正說話的當口,壯兒也和他姆姆到了,他跑到點點身邊,「姐姐。」

  又伸著手,一跳一跳的,也要馬伴伴抱。「我也要抱,我也要抱。」

  點點看到弟弟,就一點也不會捨不得那件衣服了,她扭動著跳了下來,「我有東西給你呢。」

  「麼?」弟弟沖她張開嘴笑,頓了頓,又修正,「什麼?」

  「新衣服!」點點叫道,「姆姆,衣服,衣服。」

  正說話呢,裡頭屋裡出來人了,兩個姆姆忙把點點和弟弟給領了進去——屋內還黑黑的,見到孩子們來了,才把簾子給卷起來,娘果然已經起來了,正坐在炕邊上吃早飯,爹還在暖閣子裡的床上賴著,點點喊了一聲爹,看他翻動了一下,便跑到閣子裡,要爬上床來叫他。「太陽曬屁股嘍,爹!」

  爹哈地一聲笑了起來,把點點一把抱住,翻身壓到了底下,哈點點的癢,「點點再陪爹睡會兒!」

  點點大笑起來,在爹懷裡翻騰來翻騰去,就是翻騰不出爹的掌控,她玩得高興極了,過了一會,弟弟也爬了上來,一邊笑一邊揪爹的頭髮,興奮得大聲尖叫。

  「好了,好了。」過了一會,娘也走進來,她笑著說,「都起來吧,點點,你一身衣服都亂了,再這樣下去,滾成個醃菜樣子,怎麼去見祖母呀?」

  點點這才想起來,自己穿的是大衣裳,她嗯了一聲,抱著爹的脖子叫道,「爹,起來了!」

  弟弟在她旁邊也跟著應和,「起來了!」

  爹這才慢吞吞地爬起來,點點和弟弟跑過去給娘請了安,「娘好。」

  娘的眼睛彎彎的,「娘好,點點也好,壯兒也好。」

  「娘,」壯兒爬到娘身邊,看著她的早飯,嘴邊不自覺就流下了亮晶晶的口水,「要——」

  「沒吃早飯呢?」娘問了弟弟的姆姆,點點雖然不耐,但卻仍等娘和姆姆說完了話,才開口道,「娘,我送了弟弟一件衣服。」

  ——別人說話時不可打斷,這是姆姆教她的,雖然還不大知道是為了什麼,但吃過幾次苦頭,點點終於也記住了這點。

  「什麼衣服啊?」爹從淨房裡走了出來,娘便下了炕,回頭還吩咐點點和弟弟,「吃過早飯就不能再吃了,知道了?沒吃飽的話,午飯多吃點。」

  壯兒依依不捨地看著姐姐們把吃的端走,沒有配合點點,使得她有些不滿,她挪到爹身邊,看著娘幫爹穿衣服,又離題地道,「爹,你不會穿衣服嗎?」

  爹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得好像有點不高興,點點還在想著這是什麼意思呢,娘已經捂著嘴呵呵地笑了起來。

  「對。」她說,「你爹就是不會自己穿衣服,點點算是看出來了。」

  爹便伸出手打了娘一下,努著嘴凶凶地說,「就你貧,就你貧。」

  娘笑著把他的手給打開了,「我說的是實話!」

  點點道,「我都會穿衣服了!」

  她覺得自己比爹強了,很是高興,見爹有點不相信,又證明道,「我、我不會穿這個,在家穿的那個、那個衣服,我就會自己穿。」

  爹一直伸手要打娘,又把她摟在懷裡擰了鼻子,娘有點不願意,掙出來撫著鼻子,對點點道,「點點,你看你爹。」

  點點就湊上前,伸手要擰爹的鼻子,爹彎下腰來給她擰,她用力地擰了一下,他又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點點心疼,忙問,「哎呀,疼不疼啊?」

  姆姆在一旁說,「點點,咱們該去清甯宮了。」

  爹卻說,「沒事,今兒我也過去,一會咱們一起走。」

  他一把把點點抱起來,放到了膝蓋上,又把弟弟也抱起來放到另一條腿上,點點看著弟弟,壯兒對她嘻嘻地笑,她也忍不住笑起來,從剛端上的又一批早飯挑了一片火腿,「弟弟吃。」

  「弟弟不吃。」娘皺眉說,「好了啊點點,別又亂喂弟弟了。」

  點點噢了一聲,連忙坐好了,爹摸了摸她的腦袋,「你送了弟弟什麼衣服啊?」

  點點又高興起來,「是、是我以前穿的衣服,就穿過一次,新新的,讓我、讓我……」

  她把功勞全都歸在了自己身上,「我要送給弟弟!姆姆就讓我包起來帶過來了。」

  「點點真乖。」爹沒有吝惜自己的誇獎,「真疼弟弟!」

  又教弟弟說,「來,壯兒,說多謝姐姐。」

  壯兒嘻嘻哈哈地道,「謝——多謝姐姐。」

  點點摟著他親了一口,覺得弟弟真的好可愛,「多謝弟弟。」

  她的注意力又轉移了,「娘、娘、娘、娘。」

  「嗯?」娘在給爹布菜,過了一會兒才有點不耐煩地說,「又有什麼事啊?」

  「阿黃姐姐和圓圓姐姐也過去嗎?」點點問,「我要和姐姐們玩。」

  「今天都過去,」爹說,娘也說,「好了,都下來吧,別吵你們爹了,吃過早飯就要過去了呢。」

  點點就和弟弟到地下玩了一會,又被叫過去整理了衣服,這才和弟弟一起上了轎子,轎子裡也很暖和,走了一陣子,就到了一樣很暖和的清甯宮——祖母皇太后殿下的住處。

  點點在外頭就聽到了姐姐們說笑的聲音,她鬆開姆姆的手,搶在所有人跟前沖了進去。「祖母!」

  祖母果然就在屋裡,惠妃姨姨還有一些點點不認識的姨姨,點點認識的敬奶奶、貴奶奶還有貴太奶奶都在,只有胡姨姨沒有在,這些姨姨和奶奶都簇擁著祖母坐在一起,姐姐們站在地下,屋裡好熱鬧呀,見到她來,她們都笑了,「點點來啦?」

  點點照著記憶,在地上找了個蒲團就跪下了,「孫女見過祖母。」

  她磕了一個頭,覺得好像不止這些,又磕了一個,便覺得夠了,站起身時,見祖母對她張開手,便撲進了她的懷抱裡,咯咯笑道,「我來看祖母了。」

  祖母也是點點特別喜歡的,點點看到她心裡就特別高興,她也喜歡點點,她能感覺得到,好像幾個姐姐妹妹還有弟弟裡,祖母特別喜歡阿黃姐姐和她。惠姨姨和娘說過,說祖母『太愛清靜了,想巴結討好都不容易』。她不懂是什麼意思,不過清甯宮的人好像的確是不多,祖母只喜歡和敬奶奶、貴奶奶還有胡姨姨、阿黃姐姐和她在一塊,好幾次點點過來,看到耳房裡有姨姨坐著,都是來『請安』的,就是祖母都不見,祖母只喜歡接她來玩。

  「點點真乖。」祖母特別喜歡誇她,「可今兒要罰你——來遲了呢。」

  點點脆生生說,「是爹起遲了。」

  說話間,爹和娘也進來了,還有弟弟一道,弟弟還不會行禮,看到這麼多人也有點怕,點點就走到他身邊,把弟弟帶上來,「壯壯,這是祖母呢。」

  「祖母……」弟弟小聲叫。

  「哎。」祖母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和姐姐們到一邊去玩吧。」

  爹和娘也給祖母行禮,一屋子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都站了起來,只有祖母坐著,等爹坐下了,大家才各自坐下。祖母問娘,「可遣人去接太子了?」

  娘說什麼,點點就沒聽了,她跑到阿黃姐姐身邊,「姐姐。」

  阿黃姐姐先在和她的姆姆低聲說話,她看起來不是太高興,眉頭都是蹙著的——大人在的時候她就不這樣,大人不在的時候,她就老皺眉頭。點點有點遲疑,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近前去,但阿黃姐姐注意到她來,很快就露出了笑臉,也跑到她身邊。「妹妹來了,咱們去裡面玩吧。」

  「嗯,圓圓姐姐呢?」點點問。

  「她去看皇后娘娘了,」阿黃姐姐又皺了皺眉,「一會和栓兒一塊過來。」

  「哦。」點點不說什麼了,又跑回去帶弟弟,她和弟弟進了里間,和阿黃姐姐玩過家家,阿黃姐姐當仙女,點點也當仙女,壯兒還當仙女。

  玩了好一會兒,圓圓和栓兒就進來了,點點連忙上去打過招呼,栓兒說,「姐姐,我帶了東西給你。」

  「什麼東西啊?」點點瞪大了眼。

  栓兒從腰間掏出一把骨拐,往上一扔,紅紅的全都灑在地上,好可愛。點點高興地歐了一聲,就和栓兒一起玩扔骨拐,阿黃姐姐最會扔,圓圓姐姐也會,三個小的都不大會,但也笑得開心。

  他們五個玩了一會,好像時間還沒過多久呢,就被抱去吃飯了,吃完飯又被抱去睡了一會,起來後又玩吹紙片兒,圓圓姐姐贏了好多好多紙片兒,最後壯兒都沒有了,他急得哭起來,點點忙給他抓了一把,「弟弟別哭。」

  可這下,圓圓又哭了,「哇——你搶了我的!」

  阿黃姐姐忽然笑了一下,她又從圓圓的紙片堆裡給點點抓了一把,「你是姐姐,要讓著妹妹呀。」

  點點覺得自己做錯事了,她很怕姆姆又罵她,縮起頭看了看姆姆,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她才松了口氣,趕忙把自己面前那堆還給圓圓姐姐,「我……我還給你,別哭啦。」

  「沒事,沒事。」阿黃姐姐又給她抓了,「她是姐姐,她該讓著你的。」

  圓圓哭著說,「那你給她嘛,嗚嗚嗚,姐姐討厭,我不要姐姐!」

  「我的早都被你給拿走了呀。」阿黃指著自己跟前的幾張紙片說,「就你的最多,拿點給弟弟們妹妹們怎麼了。」

  栓兒張大嘴,呆呆地看來看去,忽然又把骨拐拋了起來。「玩這個,玩這個!」

  圓圓姐姐被姆姆抱走了,在隔壁過了一會,又回來和他們一起玩,這回玩到晚上,又吃了飯,姆姆才帶著她回家了。

  回去以後,點點就在暖閣裡洗了個澡,姆姆一邊洗一邊說,「這麼大冷的天也出好幾身的汗,根本拿你沒有辦法。」

  洗完澡以後又換了衣服,點點昨晚睡飽了,一直都不想睡,在床上賴著玩積木,玩了一會,就聽到了爹和娘的聲音。

  「爹,娘。」跳下地就要往外頭跑,「娘,你回來啦!」

  姆姆和幾個嬤嬤都還沒有睡,在外頭不知說些什麼,「……雖說還是個孩子,可心裡什麼都懂……」

  看到她出來,她們有些吃驚,「快回去,仔細著涼。」

  「嗯,我要爹,我要爹嘛。」點點不高興了,扭著身子開始耍賴,屋外也有人問,「點點還沒睡呢?」

  「沒睡呢。」姆姆提高聲音回了一句。

  過了一會,爹就進來抱她了,「爹帶你看祭灶好嗎?」

  點點裹了大大的斗篷,穿了厚鞋,被爹抱著走到了茶水房裡,茶水房裡的爐子還沒熄火,趙哥哥卻不在了,晚上只有姐姐們在宮裡服侍,兩個姐姐在吹爐火,地上擺了個盤子,盤子裡裝了有稻草紮的馬,還有一碗蜜。點點要看,娘說,「這是灶王爺騎的馬,可不能隨便碰。」

  她就好奇地看著爹把爐子後頭的畫像給拿了下來,往上頭沾了些蜜糖,慢慢地送到了爐子裡去,還有馬也送進去了,爹一邊送,一邊還喃喃地不知在說些什麼,點點不敢大聲,便悄悄地問,「這是在做什麼呀?」

  娘也一樣悄悄地回答,「這就是祭灶。」

  祭完了灶,爹和娘都站起來,娘抱著點點和爹說,「今日給清甯宮和咱們這都祭灶了,你宮裡反倒沒祭。」

  「就是圖個好玩麼,正經這都不是灶。」爹說,「真要去小廚房祭灶,不得把他們給忙活壞了,就這麼樂一樂挺好的。」

  點點終於明白了祭灶是什麼,她還沉浸在剛才那玄秘的儀式裡:灶王爺這就上天了嗎?為什麼燒著了就上天了呢?

  爹把她送回屋子裡,又拍了她一會,點點不想睡,只是眯著在裝,爹居然被她矇騙過去了,拍了一會,就起身出去,估計是去找娘。點點等他走了,才睜開眼得意地笑了笑,又探出頭去輕輕地呼喚,「歡姐姐。」

  歡姐姐很快就進了屋子,在床外頭的小床上打好了被窩,「睡吧,小祖宗,這都什麼時辰了,還不睡?」

  點點嘻嘻地笑了,有歡姐姐在外頭躺著,她覺得好安心。「我剛才去祭灶了!」

  「真了不起,」歡姐姐說。「快睡吧。」

  「歡姐姐——」點點又覺得有點不對,她歪著頭想了想,有點不肯定地問,「阿黃姐姐有娘嗎?」

  「有啊。」歡姐姐過了一會才說,「就是你胡姨姨。」

  「那圓圓姐姐呢?」

  「有,她是皇后娘娘的女兒。」歡姐姐說,「栓兒也是皇后娘娘的,壯兒是咱們貴妃娘娘的。怎麼忽然問了這個?」

  「那就咱們永安宮有灶嗎?」點點握著被子,衝床帳頂眨眼,她有點困了。

  「都有,」歡姐姐笑了,「不然,就永安宮那口,怎麼做給那麼多人吃呢?」

  「那,那我聽娘說,爹就祭灶了祖母和咱們的灶,別宮的呢?」點點真的好奇起來了,「別的不祭嗎?」

  「這……」歡姐姐明顯地頓了一下,「祭的,不過不是皇爺爺祭。」

  「那爹為什麼就祭我們宮的呢?」點點就覺得這個解釋不通啊,「那個,那個胡姨姨的,還有皇后娘娘的,還有,還有那個莠子姐姐——我是說——嗯——」

  「姐姐懂了。」歡姐姐拉開帳子,幫她掖了掖被子,「嗯……因為皇爺爺特別喜歡貴妃娘娘唄,點點說,是不是?」

  點點可不知道這個,但她喜歡這個說法,便淺笑著點了點頭,想了想,又說,「我也特別喜歡爹,娘也特別喜歡爹,還有祖母、阿黃姐姐,還有好多好多人,都特別喜歡爹!」

  「嗯,知道啦,知道啦。」歡姐姐的聲音也特別高興,「皇爺爺、貴妃娘娘呢、太后娘娘呢,就特別喜歡點點,是不是呀?」

  點點笑得更開心了,她想說:還有弟弟呢!——不過,在這之前,最甜最美的輕夢,已經把她給蓋住了。

  在點點的夢裡,所有人都是笑著的,就連皇后娘娘身邊那怕人的老嬤嬤,也在開心地對她笑,在夢裡,她自信地想:大家都喜歡我——

  她也自信地相信:大家都是好好的。就算圓圓姐姐會哭,阿黃姐姐會皺眉,就算有那個怕人的老嬤嬤,就算爹和娘會『吵架』,就算、就算……

  但,大家都是好好的,大家也都會好好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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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3:03:42
第203章 當家

  操辦栓兒的生日宴,不是什麼大事,皇后告病之前基本就有了思路,餘下的無非就是些慶典當日的瑣細功夫,有周嬤嬤幫忙輔助,並沒鬧出什麼亂子,順順當當地也就辦了下來。徐循就是出個人,具體的事情全都吩咐周嬤嬤去做,有身份壓著,也出不了什麼刁奴欺主的事兒。

  等栓兒的生日過了以後,皇后的病卻依舊不見好,還是沒有什麼精神,風寒雖痊癒了,常發眩暈,按劉太醫的意見,都不能起身,只好老躺著吃藥調理。這病似乎已經轉為慢性,宮裡也就啟動了所謂的侍疾機制。

  這宮裡的正經主子,宮裡是絕對不會冷落的。哪怕當年胡皇后已經是搖搖欲墜,沒有什麼威嚴了,那也得她自己先不要人去請安,坤甯宮裡才會安靜下來,不然,平時三日一次的請安以外,日常有人要顯露孝心、殷勤的,都會不請自來,到屋裡虔誠地坐一坐,好像宰相府門前候見的官員們一樣,就算一無所求,只是為了打好關係,也有大把人願意花這個時間來下功夫。

  徐循這裡,礙于當年的先例,倒是沒有什麼外宮的客人,她自己是求仁得仁,只覺得清靜。太后那邊,是她自己先支持胡皇后搞覲見管制,j□j日一次大請安,皇后會把所有人都帶去清甯宮裡,除此以外,要到清甯宮得她自己發話。當時這個制度主要是為了遏制孫貴妃——以太后身份,也根本都不會正眼搭理妃位以下的宮嬪,不過後來後位上換了人,兩宮關係趨於冷淡,例牌請安太后時常都不出現,老人家又要清靜,似乎也沒有恢復自由請安制度的意思,還是照例,她看上誰過去陪伴了,就直接讓人相召,把主動權握在了自己手上,幾次小病,也是回絕了任何宮外人過去侍疾刷孝順分的請求,皇后這一病,也是幾年來宮裡第一次重提侍疾制度了。

  太后、皇帝、皇后生病時,除了身邊的親信宮人以外,妃嬪也得過去侍候,在很多時候這甚至是一種殊榮,起碼也體現了帝后對你服務品質的信任和許可——既然是榮譽,估計在最開始的那幾年裡可能還不規範,但之後就肯定少不得也要跟著頭銜往下均分,徐循諮詢過錢嬤嬤,按仁孝皇后最後那段日子的慣例,一般都是一個妃子領著自己宮裡的嬪位,一天過去服侍個兩三個時辰。然後轉過頭,這妃子身上就能貼個『侍疾甚誠』的標籤了,刷聲望的手段和官場也差不了多少,這亦是仁孝皇后雨露均分、調理後宮之策。

  當然了,在那宮裡,也沒什麼事是要她們做的,基本就是在那個房間裡待著就行了,皇后的一舉一動,自然有可心人服侍,妃子們幫著打打下手、端茶倒水那也就夠了。就算比不上在自己宮裡逍遙自在,甚至心底還巴不得皇后娘娘早點去世,誰讓她是皇后呢,該做的事還是得做,這就是身份壓人的妙用。

  徐循倒沒打算照搬這個制度,畢竟現在宮裡就倆妃子,何仙仙還得照料莠子,如果就兩人輪班,她豈不是隔天就得離開個老半日的,再說她自己對隔天要去和孫皇后打照面也毫無興趣。這個侍疾的名聲,她倒寧可不要了,誰想刷聲望那就給誰去。——當然,相信除了她和何惠妃以外,還是有不少人對這種事很是熱心的,她也沒興趣擋了別人的路。

  「如今娘娘漸已痊癒,病勢日輕,」當著病人的面總是要說點好的,「倒似乎不必每日裡大批人過來吵鬧,不如眾人編成一隊,每日雙人輪換,如此每日都有人來,您也不覺得寂寞,又不嫌吵鬧,倒是兩全其美了。」

  徐循過來探她,皇后自然接見,她這一次是真的病了,往常的精氣神餘下不足一成,臉色蒼白而無血絲,斜靠在枕上有氣無力,聽了徐循的話,要想一想,才道,「也罷,那就這樣吧,聽憑貴妃安排了。」

  徐循真心實意地道,「我是左支右絀、紕漏百出,只盼娘娘快些痊癒,重接宮務。」

  換句話說,也就是她一點都不想管宮務,盼著皇后快點往回接手。至於別的謙詞,那都可以當成耳旁風了。

  皇后本來半閉著的眼便慢慢地睜了開來,她似笑非笑地瞅了瞅徐循,又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才道,「我信你。」

  也許是人在病中,昔日她身上那從不曾消褪的精細勁兒——那股當家作主的風範,此刻是消散到了最低點,皇后話剛說完,忍不住又歎了口氣,才轉移話題,問道,「今年這個年該如何安排,你心裡可有數了?」

  雖然身子不好,但皇后看來還不打算放棄手中的權柄,徐循頓了頓,如實道,「現在才剛十一月中,還沒開始想呢,娘娘要有什麼念頭,可打發人來和我說,我自去回老娘娘。」

  雖然皇后沒什麼反應,但皇后榻邊的周嬤嬤卻忍不住是瞅了徐循一眼,徐循不動聲色,當沒看到,又問道,「是了,這排班侍疾,需要把羅嬪也排進來嗎?」

  皇后猶豫了一下,搖頭道,「不必了,太子身邊不能乏人照顧,還是讓羅嬪專心看管栓兒吧。」

  頓了頓,她又免了徐循和何仙仙的份兒,「你身邊有壯兒,點點,而且還要管宮,仙仙身邊那個莠子也讓人費心思,就都不必來了,餘下人換班輪值,也足夠照顧我的啦。」

  徐循免不得客氣幾句,見皇后心意已定,也不再堅持,能不來肯定是不來的好,相信皇后也不願老看到她的臉在坤甯宮裡晃來晃去。

  就算關係再差,但現在徐循接了差事,就不能不和皇后發生接觸,好在即使皇后生病,看來性情也還沒亂。雙方的對話終究是保持了表面上的和氣,不過,徐循並無意多聊家常,見事情已經說完,便站起身告辭離去。皇后這裡閉目小憩了一會,自然也有人忙著給她熬藥,又為她捶腿揉肩,將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也許是這一陣休憩,使皇后恢復了一些精力,吃過藥,她有了些聊天的興致,「還算是心口如一。」

  她說得是誰,周嬤嬤了然得很,但對皇后的評價,她有些不贊同——這還叫心口如一?才接手宮務,就有點獨攬大權自把自為的意思了,皇后娘娘不過是問上一句而已,立刻就用個不知道給堵回來了。擺明瞭,她管宮期間,宮務如何,全盤肯定出自貴妃自己的腦子,絕不需要皇后的一點意見……

  她有些怒氣,更多的也是心疼,「娘娘,劉太醫都說了,您這病就是用心太過惹出來的,現在可還想著別人做什麼,只管好生安養吧。皇爺來看您時,不都說了,讓您只管安心養病,萬事有他呢……」

  的確,要說這病還有什麼好處的話,那就是它終於帶回了皇爺的幾分心思,現在的皇爺,倒比皇后娘娘還好著的時候過來得更勤快了,不但對皇后娘娘多是寬慰的言語,甚至還賞賜了皇后娘家不少土地。在周嬤嬤來看,雖然往後再侍寢,再生育的可能,已經低得可以忽略不計了,但當年青梅竹馬一路上來,這裡面的情分,畢竟還是壓過所有寵妃、寵嬪。徐貴妃雖沒親弟弟,可族裡難道就沒有近支堂親了麼?到現在除了她本家以外,別的族人都在南京老家住著,沒有能上京的,就可見皇爺心裡,畢竟還是有桿秤的。

  見皇后悠悠地歎了口氣,閉目不再說話,周嬤嬤眼珠子一轉,又道,「您如今這個樣子,老奴也不放心在外奔波,這宮務,既然貴妃娘娘想管,不如索性就全交給她了——」

  話才說到一半,皇后便睜開眼,冷冷地掃了她一掃,「你當除了你以外,這宮裡就沒有嬤嬤管過宮務了?六局一司裡的女史,還有一多半,是清甯宮的老交情呢。」

  雖然病弱,以至於氣弱語虛,但這番話,思路是清晰無比,說得周嬤嬤一陣凜然,她思忖片刻,忙承認錯誤,「是老奴一時性子起來,想得左了。」

  頓了頓,又留神道,「奴婢一定誠心侍奉貴妃娘娘,佐理宮務,請娘娘安心。」

  皇后方才點了點頭,「明日起,你按時過去吧,我這裡得閒過來請個安便是了,宮裡細務,你無需擔心,自有伍嬤嬤做主。」

  伍嬤嬤也是皇后娘娘的教養嬤嬤,一樣是跟隨她多年,且同周嬤嬤還是乾親,兩人的養女和養子結作了對食,抬舉她來管細務,周嬤嬤心裡自是一暖,也體會到了皇后的用心:雖說為娘娘肝腦塗地,都是該當的,但娘娘也從不曾讓她的忠心遭到冷遇。

  翌日起來,她便果然直接到永安宮裡聽用,順帶著也把皇后宮中由她掌管的幾本冊子都搬來了,等徐貴妃吃過早飯召見她時,便回報道,「從眼下到年前,宮中循例有若干事務,需娘娘裁決,此是節慶,按常例,還有若干事務需由娘娘發落。」

  節慶事務比較多,其中每年都有的就是熬臘八粥,堆砌冰山雕刻燈籠,請門神,安排祭灶送灶神灶馬、分賜各宮唐花、分節日特別的份例,還有就是發放補子,以及給各宮體面宮人以及妃嬪們安排做新衣,當然各種吉祥物事的打造和分發也少不得貴妃娘娘做決定。

  至於日常事務,年前要分一次應季的份例,到年尾,宮正司的記錄也要調閱查看,以示賞罰分明之意,另外皇子皇女們,莠子按例請醫用藥也不必說了,餘下阿黃、圓圓都是有嬤嬤跟著教規矩的,阿黃且也在嬤嬤的教導下開始習字,有學習自然就要有考試,堂堂公主總不能只是粗通文墨……雖然聽起來都不是很大,似乎可以隨心所欲,但事實上,除了前朝皇城那些宦官以外,後宮的宮女、宦者加在一起,也有兩千多人。任何一個小問題,擴大到兩千多人這個範疇,那都不會再是小問題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層出不窮,不是親身打理過,都不會知道這裡頭的玄機。

  周嬤嬤盡本分,一一地給徐循解說了她要打理的諸項事務,但卻絕不會盡力到把裡頭的講究都給平白說出來,她也是存了一定的希望,想看看貴妃的笑話。說完了這些,便又補充道,「還有女學,因忙過年,現在先擱置了,只怕年後老娘娘還要提起來的,娘娘若要看卷宗,奴婢便回坤甯宮取去。」

  僅僅是這些事,徐循便聽得好一陣無聊,幾乎有棄卷離去的衝動,眼看周嬤嬤神色自如,竟未蘊含多少得色,更不由是暗暗歎了口氣:只怕周嬤嬤都還沒虛張聲勢,甚至還是隱瞞了一些難點,只等著自己栽跟頭呢。她要考量的事,只會比這些更多,不會比這些少的。

  「從前這些事,多數都是六局一司在管吧,怎麼如今事事都要我們來過問了?」她不免就問了一句。

  周嬤嬤神色平靜,「六局一司的曉事女官,人口逐一凋零,老娘娘道,此事也不可皆付與內宦,免得宦者勢大難治,宮人還要看他們臉色過活,因此諭旨都由皇后娘娘打理。」

  還真是折騰人不手軟啊,徐循除了苦笑,還能有什麼表情?想了想又問道,「那這些事情裡,往年都有多少是要時時往清甯宮回報的?」

  「日常瑣事,老娘娘例不過問,只是偶然提起幾句。」周嬤嬤面無表情,「四時八節的宮宴慶賞,便時常來人詢問,娘娘遂常主動往清甯宮回話。」

  四時八節加起來就是十二,宮裡各種各樣花樣繁多的慶祝活動,只有比這個多,不會比這個少,也就是說皇后大概每個月都要在婆婆的壓力下操辦一到兩場小型慶祝活動……徐循忽然好佩服她的精力,在如此重擔下,居然還支持了一年之多。

  「我雖暫代宮務,但終究只是幫手,蕭規曹隨,一切按舊例來辦吧。」她立刻下了決定,「周嬤嬤昔年跟隨娘娘身邊,想必也是辦老了事的,凡事就由你先擬定了主意,一切以娘娘前些年的做法為主,擬定了報給我,我們兩人商議過了,再往下措辦去。」

  一事不煩二主,她索性把大部分活計都推給周嬤嬤,「昨日在坤甯宮裡,聽娘娘口氣,如今已經要開始忙活年事了,周嬤嬤先把這些事前後順序都寫一寫給我看,咱們再逐一發落下去。」

  周嬤嬤完全沒想到徐貴妃居然真的毫無準備,萬事都付與她,這和她昨天的猜測完全南轅北轍,她呆了一會兒,才忙道,「奴婢一人思慮太淺,只怕會有所疏漏——」

  她畢竟是皇后心腹,徐循怎麼也得防上一手,不然把年給過砸了,她自己都沒臉見人,她頷首道,「是,一人計短兩人計長,你先想,我這裡打發人去請尚宮同老娘娘身邊的喬姑姑,大家一道參贊一番,這個年怕也就能順順當當地過下來了。」

  雖然已經是儘量高估了徐貴妃的本事,但她這話一出,周嬤嬤心底依然不禁就是一沉:難者不會,會者不難,難怪她昨日根本毫無計畫,原來根本早有腹稿,打的是這互相制衡的主意,自己那飄渺的願望,看來是要落空了,徐貴妃不愧是能把皇爺心思籠絡過去的能人,只怕這千頭萬緒的年事,未必能難得倒她。

  她甚至有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其實這都不能說是預感了,根本就是確定的預計:如果年後娘娘還不能痊癒的話,只怕這興辦女學一事,雖然硬骨頭是娘娘啃的,難關是娘娘鋪過去的,但到最後,卻要讓徐貴妃喝了頭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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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3:04:05
第204章 孤寒

  徐循對周嬤嬤心裡的擔憂實在是一無所知,不然,即使周嬤嬤對她沒好臉色,她也肯定會稍微解釋幾句的——她是不知道皇后為什麼如此看重管宮大權,反正在徐循自己看來,這裡頭有很大一部分事情都挺糟心的,別說她不是皇后,就算她是皇后,徐循也肯定不會親自來管的,頂多挑選一些人事關係互相制衡的宮人來管,再借助東廠的力量加以監督就是了,不然每天忙忙碌碌的都是做這些瑣事,還要底下人幹嘛?

  當然,皇后也有皇后的難處,太后如今擺明車馬就是要折騰她,拿這些瑣事來折騰還算是好的了,起碼還是事兒,還能讓皇后去管。真要裝個病,讓皇后每天捧個藥碗過去侍疾,就那樣在清甯宮裡罰站,那才是折騰人呢。徐循多少也能理解孫皇后這樣任由太后揉搓的考慮,現在皇帝好像是不準備為皇后出頭了,既然如此,婆媳之間,媳婦就處於天然的弱勢——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在熬成婆之前就是如此,孝道跟前沒有任何道理可講,哪怕太后要殺她呢,皇后不遞刀都是不孝順,兒子可以小杖則受,大杖則走,但媳婦就是不可以,尤其皇后身為女德表率,那就更別想了。反正,在男人不肯出頭給與特權的情況下,這孝的要求,就是如此嚴苛。

  好在,太后估計對徐循多少也會放鬆點要求,反正徐循是打定主意了,太后那邊若有意見,那就正好讓喬姑姑來管,指望她和皇后一樣費盡心思地操辦年間慶典,那是不可能的事。被人議論她不會管宮又如何?反正該管宮的是皇后,又不是她。她太能耐了,還顯不出皇后呢。

  懷抱著這樣的態度,也就沒什麼戰戰兢兢的心情了,徐循翻了翻周嬤嬤呈上來的待辦事項,不禁笑道,「怪道嬤嬤是娘娘跟前第一人,確實是能幹,這樣列出來的表格,條理清晰,一目了然,一望即知,是辦老了事的。」

  周嬤嬤還被她誇得有點臉紅,「娘娘謬贊了,這也都是自己瞎琢磨的。」

  她是把每天的格子都打了出來,從今日起,每一日需要準備的細務都給列了出來,一直列到了元宵節後,雖然密密麻麻一大長串,但這樣弄就比一樁一樁分列來得更清晰,徐循正翻看時,喬姑姑和尚宮局劉尚宮、鄭尚宮前後腳也都進了屋裡,一道給徐循問了好,徐循令她們四人都在炕下坐了,又道,「如今宮裡的宦官是怎麼個差使法,各宮人手以外,也是尚宮局差使嗎?」

  「有些是尚宮局差使,有些是二十四衙門在打理,兩邊人手都是互相扯著用的。」劉尚宮一欠身,恭敬地道,「這些年宮裡使喚人不足,難免也有些內外不分,漸漸地就是這麼樣了。」

  不要以為兩千多都人內侍很多,就說一件事吧——南京的宮城多大,行在的宮城多大?更別提行在除了這巨大的皇城和西苑以外,如今又增開了南苑,地方大了就要維護和修繕,人手需求自然也就變大了,但因為種種原因,宮裡並不是每年都進新人,卻是幾乎每年都有一定的減員,而各宮裡的服侍人手,一般都是優先供給的,這麼一來,各種事務性人手不敷使用是常有的事,尤其眼下到了年邊,皇城也有許多活動需要籌備,徐循和幾個嬤嬤計議了一番,不由道,「這麼弄,五百多人完全不夠使喚啊,去年娘娘是怎麼辦的?」

  「去年娘娘從南苑抽調了二百人回來,好容易才支應上的。」周嬤嬤回道,「不過今年皇爺要在南內開宴,未必能兩邊伺候……」

  然後隨著人口的增多和排場的增加,第二樁問題繼續又出現了,作為嬪妃,當然感覺不到內庫的逼仄,不過看到帳本就能發現,去年一年,各種慶祝活動實在是多了點,再加上多了南苑,平時維護都要好多錢,過去開宴會當然花費也大,還有添了新人給置辦嫁妝,每年按時按節採辦日常份例,置辦珠寶等等,人口越多,花費當然越大。文皇帝時候畢竟大量錢財都用於軍費,宮中還算是崇尚簡樸,這幾年來國家寬裕,皇帝也有閒情行樂,宮裡越發是歌舞昇平,一年下來,後宮自己的庫房,已經是有些吃緊了,還得問乾清宮再從內庫撥物資進來,才夠花銷。

  當然了,錢那肯定是會有的,堂堂宮廷,不可能連年都過不起。不過徐循還有點疑惑,「我記得內十二庫雖名為內庫,但那不是用作賞賜臣下、賑災濟世,還有給武官支應俸祿等等,怎麼如今宮裡使用的錢財,都直接從內庫支給了?」

  雖然內庫叫做內庫,但其並非位於宮城,而是在皇城之中,而且也不是徐循等後宮妃嬪可以接觸到的,都是由皇帝身邊的親信宦官掌管,不過徐循以前上課的時候聽幾個嬤嬤提過,宮廷花費主要由戶部供給,內承運庫所用,還是以她所說的那些用途為主,皇帝以前開玩笑,說要把庫房鑰匙給她,那說的是後宮自己的宮庫內藏,內承運庫位於皇城中,是個很嚴肅的部門,和後宮女子沒有什麼關係——起碼,在徐循的理解裡是這樣的。

  「娘娘有所不知。」劉尚宮撇嘴道,「也就是前兩年,好像是外頭又嫌咱們花費大了,皇爺一惱火,索性全由內庫供給,反正咱們宮裡用什麼也用不著錢,缺什麼取什麼,更為方便,不論是要米麵還是要金珠,內庫裡什麼沒有啊?直接和皇爺說了,開張條子就能去支給,可是方便。這下,看外頭還能說什麼了吧。——也不想想,在南京地方多大,行在地方多大呢?這地方大了,又要體面不墮,可不就得多花銷些了麼,難道咱們竟不是辦事,而是全吞進肚子裡去了不成?」

  這話頓時就引起了周嬤嬤和喬姑姑的共鳴,三人也不分敵我了,全都一起聲討『外頭』的物議,對於『外頭』又要體面,又不要花錢,讓巧婦為無米之炊的思路,感到十分憤慨。

  按徐循來看,『外頭』就算有說道,應該也是集中在前朝的禮儀活動上,後朝的事情他們可不會多說什麼。不過,從前沒想到這一塊,現在接觸到帳本了,她才感覺到宮廷花費日益奢靡,甚至要侵佔原來用於救急、賞賜的物資儲備……

  徐循的思路很簡單,這一塊多占了,那原本的用途就要上別處去擠去。本來也就是可有可無的宴會,又不是吃飯穿衣之類的生活必需品……

  想到每年秋後稅丁到雨花臺收稅時那飛揚跋扈的樣子,她皺了皺眉,不再追問內庫的事了,「就咱們自己宮藏庫的這些金銀彩緞,可還夠年下使用的?」

  每年賞新衣、賞吉祥果子,還有佈置宮宴會場,紮彩花等等,劃拉出去的可都是貨真價實的財富——絹帛糧食,在鄉下很多時候都是被當成錢財來使用的。後宮對財富的消耗,不是說拿錢去亂花,而是肆意地消耗價值昂貴的絹帛,對糧食和加工產品的大量支取,當然還有對於金銀財寶打造而成的首飾那逐日增大的需求。至於說人工月例、採買物資上的中飽私囊等等,那是宦官的事,和徐循等後宮妃嬪女史,沒有太大的關係。

  「就這些緞子,只怕是剛夠給做新衣的。」周嬤嬤道,「這還是九月中秋時娘娘特地從內承運庫要來的,大約臘月初便可發到尚功局,由尚功局做上新衣,新年正好賞穿了。別的亭臺樓閣、彩花冰燈的料子,那還得再要。」

  除了各宮的體面宮人以外,其餘低等宮婢以及雜役內侍,一年到頭也就是端午、中秋和年節能賞個新衣了,其餘時節,並沒什麼額外的進項,就指著那點微博的月例銀子過活,銀子還時常晚發,吃冷飯甚至是吃不上飯,都是大概率事件。——徐循不可能還去裁撤他們的新衣,她歎了口氣,又道,「那估摸著還得要多少料子啊?」

  「各色彩紗、彩緞,都得照著一千匹來要吧。」周嬤嬤看了喬姑姑一眼,說得有點不自信了。倒是鄭尚宮支持道,「起碼的,過了節就又要發春季份例了,千匹哪裡夠,這點料子,正月裡多去幾次南苑那就沒了。」

  幾人一邊說一邊算,算得徐循都是心顫:元宵節長燈一路擺到南內,熱鬧不熱鬧?全是做的彩紗宮燈,蒙的是上等貢紗、貢絹,過一次元宵,單單宮燈一項,消耗的就是成千上萬兩銀子,這都還是往少了說的。還有每年開宴時在亭間樹上紮的彩花,也是用緞子紮起來的,先不說人工了,扔出去就是錢,冬日雨雪多,樹下往往泥濘,緞子沾髒了愛掉色,彩花耗損率高得怕人……

  「我記得就在文皇帝年間還沒這個講究呢。」她不禁道,「那時候我隨大哥到行在來,也管過幾個月家的,何曾有這些花銷呢?那時候也不記得有這樣的講究。」

  這個周嬤嬤就不曉得了,還是劉尚宮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如今各家女眷,在自家飲宴時,都是這麼回事的,畢竟寒冬臘月,不比南邊,樹上多數都是光禿禿的不大好看,庭院裡就給紮上花兒了。咱們這宮裡,怎麼也是天家的臉面……」

  臉面、臉面,又是臉面。徐循掃了劉尚宮一眼——對自己這個寵妃,她自然是畢恭畢敬,可她在宮裡生活多少年了?劉尚宮眼角眉梢那微微帶著的不屑,難道她看不出來?

  「我是個鄉下丫頭出身。」她冷冰冰地道,「寒門小戶,從小沒見過世面,不敢和嬤嬤們比較。這彩花一朵,加人工起碼要三錢,我家佃戶一年嚼用,也就是十朵花,連一棵樹也綁不過來,一場歡會,誰的眼睛往花上看?一眼也沒看呢,幾百兩銀子就這麼沒了,你們不心疼,我是心疼得很。」

  劉尚宮一句話,倒是沖起徐循的情緒了,不管她心裡看不看得起徐循,如今自是嚇得索索發抖,忙跪下請罪。徐循瞅了她一眼,也不讓她起來,而是轉向周嬤嬤道,「彩花這一項,勾免了。今年宮燈用不用上等貢紗,待我問過大哥再說。」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絲毫沒有商量餘地。周嬤嬤很少見到貴妃發火,竟被她氣勢所攝,心中念頭轉動都是艱難,根本無法細想利弊,只知點頭答應,伏案就勾去了彩花一項的花費。

  徐循又對喬姑姑道,「姑姑是宮中老人了,想必也還記得文皇帝年間的做派,祖宗成法不可輕廢,我等妃嬪,自當事事以祖宗為先,怎能踵事增華、日漸奢靡,姑姑不如先看看這單子上的事情,以文皇帝年間為例,有些事項,能免了的就免了吧。我這人性子孤寒得很,說不得大家跟我一起,要過個窮年了。」

  喬姑姑又要比周嬤嬤強些,倒還沒被嚇破了膽,她瞥了瞥還跪在地上的劉尚宮,又看了看垂頭寫字的周嬤嬤,嘴角蠕動了幾下,終是低聲道,「娘娘,還請借一步說話……」

  徐循微微一怔,便同喬姑姑一道走到屋角,喬姑姑方才低聲道,「您諭免的彩花、宮燈,那都是老娘娘囑咐作興出來的……」

  皇后正是戰戰兢兢,立穩腳跟的時候,打的肯定也是蕭規曹隨的主意,沒有太后的授意,怎會自找麻煩地大搞排場?到時候一個奢靡無度的帽子砸下來,她可不是吃不飽兜著走?徐循立刻就明白了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她想到了去年那延綿數裡的燈路——為了把這條燈路給架起來,皇后只怕亦是付出了不少心血。

  這可真是好昂貴的婆媳鬥氣,該說是皇家氣象嗎?這一鬥氣,鬥掉的就是千千萬萬兩銀子,徐循胸口,不禁是一陣怒氣上湧,她閉了閉眼,方對喬姑姑微微一笑,先謝她,「多得姑姑提醒,不然,我還真是不知此事。」

  喬姑姑明顯松了口氣,她才要遜謝呢,徐循已回身又坐到炕邊。

  她不容置疑地囑咐周嬤嬤,還有猶自立在屋角的喬姑姑,「繼續刪減。」

  別說喬姑姑了,連跪在地上的劉尚宮,眉毛都不禁是跳了一跳。

  周嬤嬤漸漸回過神來,又哪裡猜不到喬姑姑這借一步說話,說的是什麼。此時見貴妃發話,訝異之餘,也不由在心底一笑——如今,她又有幾分喜歡徐貴妃的性子了。

  她是第一個回應徐貴妃的,「按昔年舊例,這冰山上也是不紮彩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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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3:04:34
第205章 代表

  不得不說,雖然在文皇帝年間,宮裡妃嬪的幸福感實在不是很高,但宮中使費還是較如今節儉的,徐循喊了錢嬤嬤來,結合仁孝皇后在世時的老規矩,幾人湊在一起就是一頓刪減,要準備的物資銳減為原來的五成都不到,今年自然也不搞燈路了,就在南內增設一個燈園,再規劃一條宮燈長廊,還有原來冰山上的彩緞,樹上的錦花還有柱子上紮的紅綢,全都消失不見。正月裡本來天天開宴,徐循覺得沒必要,大家都累得慌,按從前規矩,只有初一、初五人日和上元節、立春安排了飲宴,其餘日子並無宴會。

  幾個嬤嬤倒都是稱好,劉尚宮沒口子贊道,「如此一來,上下都能休憩,本來新年裡日日飲宴,休說底下人,就是主子們也都覺得累,這樣一來,大家也能歇上一回了。」

  「正是呢。」徐循想起來便隨口吩咐,「我宮裡的嬤嬤、都人們,每逢年節便輪班休息,總也保證休息兩日回宮探親,各宮如有願跟著的,提前把排班表報上來就成了。六局一司的女史們,若有願意出去的,也可在無宴會的日子裡輪班出去,只是不能都走,先把表報上來我看了才行。」

  這是真正德政了,宮牆高築,不知多少宮女入宮以後就再沒有出去,家在京城裡的,誰不願意回去走走?尤其是妃嬪身邊的體面宮人,攢了一年的積蓄,就等著這時候帶出去呢。女史們更不必說了,尚宮局兩個尚宮,一年不知得了都人、宮嬪們多少好處,只是在宮中托人往外夾帶物事,一旦被發現那就是死罪,等的就是這麼一個機會,聞言都真心謝道,「娘娘慈悲!」

  五人計算下來,只需再向內承運庫索要數百匹彩緞、彩紗,便足以寬寬地應付過這個新年了,徐循拿過周嬤嬤增訂刪減過的細目瞧了瞧,親自提筆寫了節略,便喚過喬姑姑,當眾遞給她道,「姑姑帶回宮給老娘娘先看看吧,老娘娘若覺得哪裡不好,我再改也不遲。」

  說著,便吃茶不語,眾人會意,便一起告辭出了永安宮。

  在貴妃娘娘跟前,不論是哪個嬤嬤、尚宮,都是一副鵪鶉樣子,萬萬沒有誰敢回她的不是,出了永安宮,幾個中年嬤嬤的腰板才直了起來:太后、皇后身邊的頭號人物,外加六局一司的兩個領導,這個組合,在宮裡都能橫著走的,連身邊跟著的小徒弟,走起路來都恨不得把腳踢到別人眉毛底下。

  「倒是個賢德人。」劉尚宮今日得了沒趣,話說得就有些風涼味兒,「當年那賢妃的號,就該給了她的,是憋足了勁兒想上《列女傳》呢……」

  周嬤嬤此時卻不免維護貴妃,「也是好心,這些年,咱們宮裡的確是越來越奢費了,若能儉省著些,何嘗又不是好事呢?」

  鄭尚宮在貴妃跟前寡言少語,私底下卻是最敢說的,她特特地地盯了喬姑姑一會兒,見喬姑姑木無反應好像根本沒聽見周嬤嬤的話,方才一笑,「今兒這日頭,北邊出來的吧?你倒是說起貴妃娘娘的好話了。」

  雖然各事其主,但畢竟都是服侍人,年歲也相當,當時都是一撥進宮的,又都是高層,多年來也算熟悉,起碼在議論別人主子的時候,立場算是一致的,周嬤嬤啐了鄭尚宮一口,「我就不信你不想出去。」

  鄭尚宮滿不在乎地道,「我就不出去,我們家人早死絕了,出去了也沒個落腳處。倒是老劉,你看她村貴妃娘娘呢,老娘娘那裡點了頭,你瞧她出去不出去。」

  劉尚宮笑著呸了一聲,「我要出去,就老娘娘不點頭,求個恩典也能出去,反正我是不領她的情。」

  話雖如此,她卻依然請托喬姑姑,「您老拿捏拿捏分寸,先哄著老娘娘點了頭,再把後來的事慢慢地告訴。可別因為貴妃娘娘要賢名,倒壞了姐妹們出宮探親的事兒——」

  幾個嬤嬤、女史頓時都是紛紛點頭。「這話算是說對了,貴妃娘娘要惡了老娘娘,那是她自己想不開,咱們出宮可不能被耽擱了。」

  都是熟悉太后為人的,你一言我一語地只給喬姑姑出主意,喬姑姑苦笑道,「你們倒是去說啊,只推到我頭上,我這會可怵著呢,也不知一會老娘娘會不會發火。」

  這話說得實在:貴妃娘娘一掌事,就把老娘娘這些年來慢慢作興出的場面給全都抹去了,別說皇后娘娘面子,連老娘娘的面子都掃,她上臺可還是老娘娘捧上去的呢……老娘娘會做何反應,根本不是幾個女史能決定的,這和處事手段沒一點關係。出宮的事,只怕十有八.九是不能成。大家的情緒都低落了下來,隨意議論了兩句,便也各自散去。

  劉尚宮和喬姑姑最熟悉,也服侍了太后多年,划算來划算去,就怕喬姑姑見了太后,一時間舉止失措,反而弄巧成拙,把最後一點希望都破滅了。她都走了幾步,想想還是回身追向喬姑姑,拉住她道,「剛才老周在,也不大好說,一會見了老娘娘,你多把話頭往坤甯宮引……沒准老娘娘就能轉怒為喜了也未必。好妹妹,咱們這都幾年沒出去了,我家裡添了兩個小侄孫兒,我還想認一個在名下呢,只是沒親眼看過,到底不算數,前幾年坤甯宮放人出去,誰都記得了,就沒記得我們六局一司……」

  喬姑姑點頭道,「知道了,我難道就不想出去了?我們家還等錢使呢,那起子宦官換錢又太黑心了,老娘娘賞下的一個梅花寶簪,十足真金,鑲嵌的是這樣大的貓眼石,居然只給開一百兩銀子,還不如去搶!」

  「就這一百兩,也是看在你面子上了。」劉尚宮也歎了口氣,「如今宮裡,托人往外帶錢越發難了,不但估價黑不說,還得抽成,換出一百兩銀子來帶去,到家人手上也就得八十兩。究竟不如親身出去的好——也是咱們倆沒緣分。」

  因為身體殘缺,宦官長命的不多,喬姑姑和劉尚宮的對食都去得早,都是這把年紀了,也就沒有再找對食。

  兩人站著說了幾句話,劉尚宮便道,「你盡力吧,此事若不能成,你就來尋我了,如今內官監老李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若是你的面子,倒也能帶得出去。」

  內官監是和尚宮局對接的組織,內廷有任何需要,都從內官監往外報備,不管是請太醫、請產婆還是請乳母,理論上說都是由尚宮局往內官監發牒,不過實踐裡也有尚宮局直接和宦官衙門打交道的事情出現,只是要和朝廷、民間產生關係,還是必須走內官監一道。當然了,內官監的宦官們,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外出,以及和尚宮局交接的。倒是後宮各宮的宦官要出宮,受到的限制還更多些。

  「行,多虧你照應了。」喬姑姑點了點頭,也有絲感慨,「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只從孟姐的事看來,便可知道你是個好的,這事兒託付給你,我也放心。——她風光時候,宮裡誰不叫聲孟姑姑?一朝落魄,也就是你還想著點兒。」

  「咱們這些人,誰不是有今天沒明日?我也是為我以後積積德。」劉尚宮苦笑道,「你瞧吧,今兒一句話沒說好,不知怎麼地就得罪了那位娘娘,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沒准就要被擼下去洗衣服了,若真有這一日,還得指望您照拂著。」

  「你這就放心吧,」喬姑姑緊了緊斗篷,「徐娘娘可不是那樣的人,今日也是你不小心了些,欺她好性兒,心裡想什麼,臉上還帶出來了……你是沒怎麼和徐娘娘打過交道,不知她的脾性,她心裡什麼不清楚?只是素性寬大,不大計較罷了,往後用心服侍,日久天長,沒准還能得些好處呢。」

  劉尚宮唏噓了一陣,又道,「是了,老娘娘那裡,還不知道孟姐的事呢?」

  「一直沒想起來問。」喬姑姑搖頭道,「她又不在宮裡了,要不是你和我說了,連我尚且不知道呢……你安心吧,若有風聲,我自然告訴你。」

  孟姑姑被打發到浣衣局做雜事,而浣衣局正是二十四衙門中唯一一個不在皇城內的衙門,那是犯事宮女的聚集地,管事太監沒事也不進宮裡,自然更沒面見太后的機會。孟姑姑被孫家人接走,用的是因病去世的名義,但其中首尾自然瞞不過管事太監。其若向宮裡遞話,按他層次,頂多直接給喬姑姑說上這事兒,還有一個就是病死宮女要向尚宮局報告歸檔,這就著落到了劉尚宮這裡,兩邊一旦瞞住,太后便是一無所知。除非是有人繞過喬姑姑直接給太后告了密……但孟姑姑一個倒了黴的管事嬤嬤,似乎也沒有人會這麼記恨,幾年來都是平安無虞,不過,經此一事,喬姑姑和劉尚宮的關係倒是更近了點——孟姑姑就是輾轉走了劉尚宮的門路,請她幫著向喬姑姑說說情,把事情壓一壓的。

  劉尚宮歎了口氣,點頭道,「那便得了……唉,若貴妃娘娘能多管兩年也好,我多出去幾遭看看,家裡要是好,我就求個恩典回去罷了。宮裡這幾位主兒,也就是貴妃娘娘好性兒,多求求也許還能成事。」

  要出去,哪有這麼容易?喬姑姑搖了搖頭沒有接話,「出來這半日,我也該回去了。」

  兩人分了手,她在心裡把貴妃娘娘的話來回想了想,又掏出節略來再反複讀了幾遍,這心懸在上空硬是就不能下來——伺候老娘娘這麼多年,喬姑姑總覺得聖心如海,即使再熟悉老娘娘的性子,也總有些時候,她根本無法蠡測老娘娘的心思。今日這事,便在不可預測的範疇中,她實在想不到老娘娘是會勃然大怒呢,還是會從善如流。

  當然,有靜慈仙師在,必定會盡力轉圜,貴妃娘娘就是想倒楣也不太容易……

  喬姑姑思忖了片刻,卻仍覺得腳步沉重,往清甯宮的這一步就是邁不出去,正是躊躇時,忽見張六九迎面走來,她心頭一動,忙叫住張六九笑道,「傻小子,這是往哪兒去呢?」

  張六九沖喬姑姑打了個揖,「師母,您老人家好?我這往徐姑姑那裡去,皇爺爺令我來問徐姑姑有事兒。」

  喬姑姑也不細問,忙道,「你回去以後,就和馬十說,剛才我在宮裡的時候,貴妃娘娘……」

  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馬十聽了,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也顧不得和張六九多說什麼,看看天色,喬姑姑忙就往清甯宮回去了,她出來已經太久,不好再繼續耽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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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了清甯宮,老娘娘果然已經做過了午課,正和靜慈仙師對著在炕上說話,見到喬姑姑進來回話,便笑道,「去了這麼久?別是坤甯宮那裡,給你出難題了吧。」

  貴妃娘娘一遣人來喚她,老娘娘就已經完全明白了她的用意,當時還笑著和靜慈仙師誇讚了一句,『這孩子倒有手腕。』在這樣的人跟前擺弄心眼,喬姑姑壓力很大,她硬著頭皮回道,「卻不是,只是劉尚宮說話不當,惹惱了娘娘,娘娘擺了臉色給瞧,故此耽擱了。」

  「唔。」太后沖靜慈仙師一笑,「倒是有板有眼。」

  靜慈仙師也微微一笑,「人之常情——劉尚宮是有幾分傲氣。」

  區區一個尚宮而已,被貴妃拿來做個筏子,殊為尋常,太后壓根沒有細問,令喬姑姑拖延時間的意圖完全泡湯,她直接問道,「這個年如今是要怎麼過,蕭規曹隨,一切按皇后規矩來?還是到底別出心裁,又作興了新規矩?」

  喬姑姑心裡念頭變幻不定,念著太后的性子,到底還是一咬牙,沒敢把出宮的事放在前頭,而是中規中矩地道,「作興了不少事,還列了細目出來,又給您寫了節略……」

  說著,便從懷裡掏出劄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太后翻開看了,半晌都沒有說話,喬姑姑心底忐忑,禁不住就抬頭偷溜了幾眼,只是她跪在下首,太后高高盤踞在炕頭,卻很難看清她的表情。

  正是難熬時,喬姑姑忽然發覺靜慈仙師在給自己使眼色,頗有幾分詢問的意思,她心下了然:自己看不清老娘娘的臉色,仙師卻是看得清楚的,此時舉動,已經足以說明老娘娘的表情,必定十分精彩。

  這事畢竟有幾分複雜,沒法通過眼色表明,喬姑姑此時已經無計可施,完全只能聽天由命,不可能再幫上貴妃又或者是她的放假計畫什麼,跪在當地也不知過了多久,太后才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她知道不知道?」

  喬姑姑心領神會,亦是絲毫不敢隱瞞——若只有她和劉尚宮倒也罷了,偏偏還有鄭尚宮和周嬤嬤在,「先不知道,便言說太奢費了。劉尚宮是知道的,是以回了貴妃娘娘一嘴,態度有些不恭敬,貴妃娘娘惱了,說了幾句硬話,便要接著往下裁撤,老奴忙請貴妃娘娘到屋角,把內情給說了。」

  先不知道,倒也罷了,不知者無罪,明知是太后娘娘的意思,還要往下裁……

  她看不見太后娘娘的樣子,不過,靜慈仙師忽然就開口了,「母后,小循就是那個倔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當著兩位尚宮和周嬤嬤的面,這個台可不好下……」

  太后呵呵笑了兩聲,倒是聽不出情緒,她才開口說了一個字,「不——」

  院子裡便傳來了響動,遠遠的有幾聲暗號拍著傳了過來,並指在掌心打的節拍,兩長一短。一扇門一扇門地往裡傳——這報信的人還沒進來呢,靜慈仙師便住了口,站起身直接躲進了里間。

  緊接著,門口站崗的都人也進來了。

  「回老娘娘,皇爺給您請安來了。」

  皇爺給老娘娘請安的頻率一般很穩定,不是有了口角,通常是五日一次,節慶另算。兩天前才剛來過,又沒別的事,今日怎麼都不是來請安的時候,不然,靜慈仙師也不會過來侍奉老娘娘。

  喬姑姑抬起頭來,現出了一臉貨真價實的震驚之色——雖然心裡想好了應對,但這驚訝卻不全是演出來的,畢竟,她是完全沒有料到,皇爺居然會來得如此之快,屈指算算,應該是才聽見這事兒,他就動身往清甯宮來了。

  雖然快到臘月,朝中無事,皇爺最近都在鬥蛐蛐兒,但此舉到底也說明了貴妃娘娘在皇爺心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了。

  老娘娘和她對視了一眼,眸中訝色也是一閃即收,她側頭尋思了片刻,雖然表面上神態淡然,但落在喬姑姑眼中,卻是看得出老娘娘神態細微處,早已經是變換了幾種情緒。

  到最後,固定在嘴角的,乃是一道上揚的笑紋……

  喬姑姑頓時就放下了一顆心:看來,這一次,貴妃娘娘和她的新政,是不會在清甯宮裡遇到什麼阻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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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咯!

  對孟姑姑的下落貌似一直有疑義,本來覺得正文估計沒有解釋機會的,說不定要文末後記裡解釋一下,這一次覺得可以插進來就一併解釋了。

  PS 關於明代宮女無法出宮這事,歷史比文裡更嚴苛,一般來說出去探親的機會都非常渺茫,更別說出宮養老了,這基本來說是不可能的。這裡把難度略減,讓劉尚宮有個夢可做,算是又架個小空吧。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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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3:04:57
第206章 冬夜

  好端端地忽然過來,如果還扯是心血來潮給太后請安,那就有點太做作了。皇帝也並沒有遮掩的意思,和太后見了禮,坐下喝了幾口茶,便道,「聽說小循這丫頭又捅簍子了,我趕緊過來看看,娘您沒給她氣著吧?」

  太后看了兒子一眼,「我要是氣著了又待怎地呢?」

  「那兒子就不讓她管宮了,」皇帝的態度還是很端正的,「順帶再責駡她幾句,讓她過來給您賠罪便是。」

  見太后語氣和緩,不像是動了真怒,皇帝便開了個小玩笑,「就是這麼一來,她多半還是正中下懷,我估摸著她這樣鬧,只怕也就是因為打從心底不想管家。」

  人比人,比死人,這話真不是空說的。換做別人,給管宮還不能盡心盡力的,讓人覺得她有態度問題,不識抬舉四個字一蓋,以後還有什麼好日子過?到了貴妃這裡,就這麼硬頂了太后的面子,皇帝明裡暗裡還護著呢,聽那語氣,責怪裡透了親昵,他自個先把態度擺出來了:就是個小事,沒什麼好計較的,說上兩句也就完了。

  想到靜慈仙師,太后心裡亦不免有些感慨,若皇帝能把對徐循的寵愛移過來哪怕兩分,夫妻之間多出些容讓,什麼坎跨不過去?只可惜,靜慈仙師沒這個命罷了。若非如此,自己也犯不著閑著沒事,還要和小輩置氣,鬧出這一連串事兒,究竟能有多少意思?老了老了,倒還和兒子鬧得有些生分了。

  不過,這想法也只是一閃即逝,她便壓下所有負面情緒,含笑道,「你這是給她說情呢,還是扯她的後腿呢?倒別小瞧了你娘,多少年當過家的,先是皇后沒和我說,我畢竟沒想到宮裡這些年的花銷竟增長了這許多,倒要鬧到往內庫伸手的地步了。貴妃既然說了此事,難道我反倒還有不許的道理了?」

  皇帝一挑眉毛,要笑不笑地欠了欠身,「娘賢明。」

  太后有些沒滋味,心知這話亦糊弄不了兒子:孩子大了,不再是十幾二十歲的生楞小子,這些年越發是世事練達,後宮裡的道道,他平時不說,只怕心裡卻極是有數的。

  「就是她這都快三十歲的人了,氣性也太大了點,好端端和我說,我有什麼不答應的?還寫個節略呢,倒弄得和外頭禦史台進諫一樣了。我要不答應,她是不是還要去跪太廟啊?」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

  皇帝的態度一直都是很模範的,太后一說,他便道,「改明兒肯定讓她來給您賠罪,估計也就是算著算著,太吃驚了,才沒克制好情緒。」

  還好,他沒認真和太后算這幾年宮裡的帳,究竟沒讓母親過分難堪,反而還自我檢討,「兒子也是沒想到,不過是修修補補,把南內和宮城連在一起而已,這些年宮裡竟多了這些使費銀子。小循提起這事,倒是提醒我了,後宮的花費,和我那裡的帳比,九牛一毛罷了,回頭也要整頓整頓了,內承運庫裡的銀子,是該省著點花。如今庫裡也沒個進項,可別到末了還要和六部開口借錢花,到時候那些堂官可不就又落下話柄了?」

  按說,這幾年來皇帝又是游獵,又是大肆擴張畫院,招攬搜求了許多名家入畫院供奉,他愛好廣泛,鬥蛐蛐、打馬球,遊覽庭院美景——這些愛好固然說明了他是個很雅致,情趣很豐富的人,卻也側面表明了這些年宮裡新增的花錢處有多少。而內承運庫等的進項又是一定的,雖說如今似乎太平日久,救災等事自有六部、國庫去做,但花錢去處一多,連皇帝都覺得這錢是花得稀裡糊塗的,剛才聽了馬十回話,他想起來一問,內承運庫那邊,也已經是河幹海落,前些年的一點積蓄,現在早就沒剩多少了。

  「其實你要能把光祿寺這一項整頓清楚了,還不知能省多少銀子呢。」太后哼了一聲,「貴妃也確實是沒見過世面,不然,哪會把這些區區銀兩放在心上。反正渾身都是洞了,我這也是破罐子破摔,反正肉都爛在鍋裡嘛,什麼時候缺錢了,把光祿寺的採買抄沒一批,宮裡的河水都能漲上一分半分。」

  這和她不願誇讚外地新茶,又無多少矛盾,概因內承運庫的進項也是從國庫中來,並不需要直接盤剝百姓,到底又比驚動外地鎮守太監直接在地方上搜求新茶,名聲上好聽得多了。

  「這財政上的事就是如此。」皇帝一聽說這事,也有點頭疼,搖手道,「她是剛管,若管久了,也就和兒子似的,都懶得想這些了。橫豎不是便宜了內人,就是便宜了外人,水至清則無魚,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有廠衛在,也不會太過分的。」

  「話雖如此,但她精神也還是好的,」太后又把話鋒給轉回來了,她淡淡地道,「雖手段是激烈了點,但也真是提醒了我,其實說來,這都是和外頭人學來的風氣,不是外戚進宮請安時說起外頭的風尚,宮裡也不至於有樣學樣,沒料到這規矩一立,大宴小宴無不耗費,竟是奢靡日盛——這也是我的不是。須知上行下效,京裡原本若只有幾家有這樣的風氣,宮裡一風行,倒傳開了去,倘是如此,天下又不知有多少福分要被糟踐了,我想著,不如乘此機會,曉諭教化諸臣,重申太祖時的禁令,品級不到的且不說了,即使品級到了,可用彩緞,亦只限穿戴,不可如此使用。大郎你道如何?」

  真是有心胸,太后此語一出,不論誰都要贊一句好:做媳婦的時候,別人挑剔你那倒也罷了,如今都是太后了,還能如此坦然地直承己過,這也不是每個上位者都能做得到的。更不說以小見大,一旦認識到問題的嚴重,便要再發詔諭警戒時人,若把太后和貴妃兩人換成朝臣,這故事簡直是可以上時人筆記的。當然了,這裡面冒冒失失沒大沒小的那個角色肯定是貴妃,而心懷寬廣,化干戈為玉帛,以小見大教化世人的那個正面角色,無疑就是太后了。

  皇帝微微勾了勾唇角,自有成人之美,「娘說得是,兒子回頭就讓翰林們擬旨去,年前這旨意一發,只怕今年京城都能少剪些綾羅綢緞了。」

  太后唇邊也露出一絲笑意,「此事乃是貴妃提醒,雖有瑕疵,但不足為外人道也,旨意裡可隱去這節不提了。我亦無意掠了她的功勞,你若不提緣由也罷了,若提,不如帶契她一筆。」

  居然是輕輕巧巧地就把這賢而善諫的功勞,送到了貴妃頭頂……看來,太后是鐵了心要把她捧起來膈應皇后了。

  皇帝心念電轉,不由得就想起了坤甯宮裡臥病著的憔悴皇后——不論她有再大的過錯,這幾年來也的確是盡心盡力在打理宮務,受著好幾面的煩惱和揉搓,人都老了不少。若是再聽到這個消息,他真怕她會活生生氣死。

  「前朝旨意,帶出後宮事畢竟是有些不妥。」他語氣和緩地回絕了太后,「再說貴妃又不是皇后,名分不妥,貿然在旨意中出現,於她也不好。」

  太后的提議雖然受挫,卻並不惱怒,她今天脾氣很好。「倒也是我想岔了,這人老了腦袋就糊塗……也罷,那就在宮裡發個諭令吧,非但官中宴會不弄這一套了,連各宮私底下也不得如此奢費。——如今皇后臥病,大郎你道,這是你來寫,還是我來寫?」

  她一張口,皇帝就明白了母親的真實目的,只是剛才回過太后一句,如今再回絕也有點抹不開臉子——今天太后的表現已經是夠好脾性的了,和平時她的性子比,簡直是南轅北轍。

  「那就一併由兒子操刀吧。」他索性也把事情攬到了自己身上,起碼還能斟酌點詞句,維護一下皇后的面子。

  這事兒就算是定下了,母子兩個不免稍微議論了一下朝政,太后又叮囑皇帝,「雖說是太平天子,可也不能荒僖過度,這兩個月,我恍惚聽見說,你每天不是出去打馬球,就是關在宮里拉人來鬥蛐蛐兒,這可不行……」

  皇帝耐著性子聽完了母親的嘮叨,少不得也要投桃報李,做出受教狀,把『慈母教兒』演完了,見天色不早,又陪母親用了晚飯,方才起身出了慈甯宮。

  打從溫暖的屋子裡出來,冷風一吹,皇帝只覺得精神一振,那淡淡的煩膩感方才漸漸消散。他扶著馬十的手出了宮門,弓身上了轎子,在心底排除了一下各宮的人選,到末了,還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敲了敲轎壁。

  「去永安宮吧。」他揚聲吩咐馬十,又自己輕聲地嘟囔了一句。

  「起碼,在那還能聽見幾句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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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循看到他來,自然是有幾分高興的,她吃過晚飯有一段時間了,也換下了白日的衣服,因沒預備他過來,穿的就是棉布襖子,頭髮打了一根大辮子垂在身後,明珠、金線絲毫也未點綴,看著就像是剛入宮的小都人一樣樸素,見到皇帝來了,她一面迎上來,一面笑道,「吃過了沒有?若沒吃,就讓他們再擺上一頓。」

  「在清甯宮吃過了。」皇帝也就自然地說,他止住了幾個嬤嬤往里間走的腳步,「就這樣穿,不必再換衣服了,攏共一兩個時辰就睡,多麻煩?」

  徐循就帶著人上前為他卸下了外衣,「老娘娘那裡態度如何啊?」

  「你倒是什麼都清楚了。」皇帝的手指忽然癢了起來,他順從自己的願望,狠狠地擰了擰徐循的臉蛋,「女兒兒子呢?」

  「都抱下去洗澡了。」徐循道,「現在壯兒大了,也和點點一樣,老玩得一身臭汗,還好洗澡還乖,可以在暖閣子裡洗,不然洗一次就一地水,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兩人收拾著在炕邊坐了下來,徐循拿了橘子來給皇帝剝著,「也不知哪裡送來的蜜桔,還挺新鮮的,又甜,吃一個?」

  「擱著吧,才進來有點冷,一會暖和過來了再吃。」皇帝說,「你就知道把話頭轉開。」

  徐循看來一點都不心虛,她鎮定自若地一笑,「不是問了嗎,老娘娘那裡態度如何?」

  「你猜呢?」皇帝特別想嚇唬一下徐循。

  「我覺得是答應了,不然大哥你也不會這個表情。」徐循對他是十分瞭解的,她看了他一眼,仿佛禁不住微微的笑。

  「我這什麼表情啊?」皇帝有點納悶,摸了摸臉。

  微微的笑就從暗變明瞭。「邀功的表情嘛。」

  這傢伙!皇帝都沒有生氣的力氣了,合著他幫著過去勸說太后,還是該當的了?這要是他不勸說呢?她也就這麼把節略遞上去,等著太后那邊的回應?

  他有點覺得自己是俏媚眼拋給瞎子看、剃頭擔子一頭熱,本來還有點小得意的心情,一下就轉為賭氣了,原本不想挑刺,現在也挑上了,「這哪算邀功呢?是你自己處事太不圓融了,還得我出面給你收拾首尾。你就不願去清甯宮求她,也可以先和我說嘛。」

  「先和你說,你肯定不在乎。」徐循很老道地說,見皇帝有反駁的意思,她瞅了他一眼,眯起眼拿手虛捏著,「說實話啊,若我先和你說了,大哥你是不是肯定覺得無所謂?」

  比起光祿寺那邊的花銷,還有各地採辦中飽私囊的數目,後宮這點浪費算得了什麼?皇帝的確是不想因為這點錢和太后鬧矛盾的,他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徐循又解釋道,「至於先找老娘娘,只可能是一個結果……難道大哥你想不出來?」

  別看太后現在大度,徐循若是私下先找她商量,太后指定是一通敲打訓斥了,怎麼可能會主動下自己的面子。到時候她直接給否了,徐循還能怎麼辦?她若堅持削減,那才是真正不給太后面子,兼且有忤逆的嫌疑。——皇帝尋思了一通,嘶了一口氣,「你還是老謀深算,謀定後動啊你。」

  「那不然呢,真當我傻的啊?」徐循先開了個玩笑,才解釋道,「其實也不是,先不知道是老娘娘作興出來的,已經把話說出去要刪了,後來知道了也沒辦法。話都說出去了,不管怎麼整,只要一動這事兒,外人還不知道是我使的勁?老娘娘一樣沒臉,那倒不如就這麼將錯就錯,老娘娘那面也未必會拿我怎麼樣,她還指著抬舉我來膈應坤甯宮呢。」

  一樣是說道理,徐循的道理就是這麼的實在,一聽就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她本來就是個無所圖的人,皇帝聽著,不管贊成不贊成,心裡就踏實,也願意和她說實話。「還真是有點腦子!」

  「我沒猜錯?」徐循眼睛一亮。「老娘娘真答應了?」

  「非但答應了,還捏著鼻子說了好些你的好話,要發文表彰你呢。」皇帝不免一笑,「也為難娘了,滿宮裡要能找出第二個有子的妃嬪,她也不至於這麼委屈。」

  徐循撇了撇嘴,看得出有幾分不以為然,但她沒有說話。皇帝對她可能的評語也是心知肚明——不論是太后還是皇后,和她就根本不是一路人。

  在某種程度上,他也是有幾分贊同徐循的,因此並未糾正她那不甚恭敬的表現,「改日還是過去請個罪吧,你要連戲都不肯做全套,那就真落下怨恨了。」

  「嗯。」她很爽快地就應承了下來。「大哥就放心吧,不會讓你難做的。」

  「不會讓我難做?」皇帝又忍不住笑了,「今天著急上火跑到清甯宮的那是誰啊?」

  「我省的還不都是你的錢嗎?」她大膽地白了他一眼,「難道還能落到我口袋裡?」

  「家大業大,不在乎這個。」皇帝故意拿話打擊她,「就你這瞎操心的勁,還是貴妃娘娘呢,小裡小氣的,一點大家風範都沒有。」

  「我本來就是小戶出身,就是小氣得很!」徐循理直氣壯地回了皇帝一句,自己也沒掌住,就笑了起來,「雖說是家大業大,可也不能這麼糟踐物事吧,不是說不能花錢,總是要花在刀口上,這本來可是救災的錢……高皇帝聖訓還說呢,人君以四海為家,固天下之財供天下之用,何有公私之別?這說來也不是咱們自家的東西,起碼不是後宮的私有,哪能這麼亂用?」

  看她嘀嘀咕咕,意見不小的樣子,皇帝深覺有趣,想想也是這個理兒,反正事情都這樣份上了,也就不和徐循爭辯,只道,「是是是,你這個女中堯舜,真讓你當家,我看沒過幾年,宮女的裙子,就連腳面也蓋不住了。」

  徐循呸了他一下,「人家慎夫人也就是衣不曳地嘛,大哥你就會笑話我。」

  「我笑話你什麼?」皇帝還有點驚喜,「我要有文帝的名聲,高興都來不及呢——倒是不知道,你最近又看上《漢書》了?」

  「前陣子閑著就看看,」徐循輕描淡寫地說,「兩漢那些故事,是沒個妙筆寫著,不然,不比《三國志通俗演義》精彩啊?」

  「演義更淺近,坊間說書愛說,哪裡是史書能比得上的?」皇帝隨口評了一句,又把話題繞了回來,「儉省固然是好,但也不必太過分了,一塊肉爛在鍋裡,有好處肥的也是咱們自己人,不這樣,餘下的那些錢財放出去救災,也有好些是落入那些官的口袋裡……內承運庫沒錢了,自然就到國庫去尋要。你心裡也別想太多了,彩花那樣的確太奢費,是不該,可該花的也不能太省,不好跌了天家的體面。」

  徐循一時沒回話,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皇帝有點奇怪,「嗯?怎麼?」

  「沒什麼……」她搖了搖頭,肩膀又軟了下來。「我就想,肥的是自家人,肥的是誰呢……愣了一會才想起來,文皇帝時起,這內宦啊,就是咱們的自己人了。」

  她略帶自失地一笑,拿拳頭敲了敲腦袋,「呵呵,瞧我這記性……」

  皇帝雖略有生疑,但轉念一想,徐循有何必要騙他?

  雖說如此,他到底還有點不安,欲要給她說說官場上的齷齪,強調一下將內承運庫用作大內使費的正當性時,徐循已經伸了個懶腰,若無其事地道,「大哥,睡覺還早呢,不如來玩九連棋?一會點點進來,還能哄著她下下棋,養養性子。」

  皇帝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分散開了,「九連棋有什麼好玩的?來玩雙陸吧,那個才有趣兒。」

  冬夜暖窗、佳人在側、嬌兒繞膝、閑來弄棋萬事無憂……皇帝不知道什麼叫做幸福,但他現在的確感覺到了平安喜樂,心底不期然起了個微小念頭:這樣的日子,年年月月,能永遠持續下去,那就好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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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3:05:21
第207章 威望

  結束了一天的當值,除了當夜班的姐妹們以外,都人們排成了隊伍,目不斜視地從坤甯宮出來,順著甬道邊上一路走向了她們的住處——坤甯宮這附近建築物不多,宮女一般不能在宮裡留宿,不像是永安宮,除了當值的夜班宮女以外,還有些下房供有體面的老嬤嬤們使用。而宮女出入最好是成雙結對,最忌諱單獨出行,現在有一批人下差了,自然就聚集成了一隊,彼此提醒著,保持著皇后宮中的體面儀態,往她們位於景山邊上的住處回去了。

  畢竟是坤甯宮的人,和一般的宮廷也不大一樣,清甯宮、坤甯宮的使喚人佔據了最好的一排屋子,雖然比不上司禮監大太監們住的氣派——如今都住上小院子了。但一排三進的屋子,即使是新進的都人,也能兩人一間,在都人中,已算是極大的體面了。

  直到進了屋子,大家才放鬆下來,歡聲笑語立刻就充斥了這不大的小屋,女孩們忙忙碌碌地準備著自己的洗漱,資歷稍淺的,免不得要多燒點熱水,給自己的『姐姐』、『師父』送去,而資歷深些的小姐姐們,約著進了一人的屋子,盤著腿往炕上一坐,頓時就議論起了周嬤嬤今日放出的消息。

  「愛信不信吧您。」六兒雙眼一翻,不客氣地吐了同伴兩片瓜子皮兒,「我騙你幹嘛噻,今朝我不就在皇后娘娘跟前站著嗎,周老嬤嬤進來回話的時候,聽得真真兒的,就是要放人出去了!」

  在主子跟前,她們是沒嘴的葫蘆,其實人哪能真和葫蘆一樣?幾個小夥伴你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把各方面的消息都拼湊了起來。

  「是真的不假,」說話的五福當的是門差,「你們還不知道呢吧,我聽門口兩個小子說的,貴妃娘娘提了這事,老娘娘一口就許了。從初三日開始,一宮有十人可以輪班出去探親。由老公們陪著,白天去晚上回來,不許過夜。只許十人,年前把單子往上開就行了。」

  這樣的探親,自然只能是家在京裡的宮女才有這個福分了,六兒酸酸地白了自己的小徒弟一眼,「倒是便宜你了!」

  宮女多數都是近處采選,這些從南京一路服侍過來的都人,老家自然都在南邊,就是能放出宮也沒意義,自然只能把機會讓給這幾年采選進來的後輩。幾個小字輩很明智,知道這時候不能亂說話,只是抿著嘴喜興地笑,拿白布墊著手,提了銅壺把茶壺茶杯都燙了一遍,滿泡了一壺茶,「姐姐們喝茶,奴再燒壺水,給你們洗洗腳。」

  如此殷勤,也使得六兒稍微氣平,眼瞅著屋裡也沒外人,她便忍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要是貴妃娘娘早點當家那就好了……」

  「再早也早不到咱們在南京的時候。」五福歪著頭磕瓜子兒,眼睛一眨一眨的——她老家也不在北京。

  六兒便不說話了,瞪著圓圓的茶壺,過了一會,又道,「哎,你聽說了沒有?」

  「聽說什麼?」五福倒了一杯茶,淺淺地嘗了一口,「嘿,怎麼和在茶水房嘗的瓜片一個味兒?又是你們家那口子給的吧!瞧你,如今竟和原來是兩個人了,吃的用的,比主子差得了多少?」

  六兒沒搭理五福的話茬,她沉吟著說道,「好像前兩年……永安宮年節就有人出去。」

  「可有這事呢?」一屋子人都倒抽了一口氣,五福放下了手裡的茶水,「你聽誰說的?你們家那位?」

  「反正就是有這回事,悄悄的,分好幾次出去,也是出去了以後當天就回來。」六兒壓低了聲音,「從前永安宮還往外送過人奶呢,這個都知道吧?都是求了皇爺爺,皇爺爺答應的。就和咱們現在的規矩一樣,她們那邊的體面宮女、乳母,輪班出去探親。——就在貴妃娘娘晉封以後的事。」

  屋裡頓時響起了一片低低的讚歎聲,連五福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了,她怔怔地望著屋角,過一會才醒覺過來,「可不對啊,她們那出去的紅兒、草兒不說了,藍兒、花兒不都是貴妃娘娘身邊的老人嗎?和咱們一輩兒的,也是南邊人——」

  「就是貴妃娘娘晉封以後,娘家人把藍兒、花兒一家人都接過來了。」六兒到底壓抑不住,流露出了一絲欣羨,「是不是一家人都上來了也不好說,反正,我上回聽藍兒說,她哥哥是已經在京裡落腳了,還娶了個嫂嫂。」

  國朝宮女就是不值錢,宦官能混到在娘娘跟前有體面的,少不得都要把家人接來,可都人就沒聽說誰有這份能耐的,先不說別的,她們無法出宮,和家人通信都難。除非是一宮裡就幾個的教養嬤嬤,也許還有點門路,如六兒、五福這樣的大宮女,進宮幾年,就有幾年沒見過家人。五福聞聽六兒此語,羨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好半晌,才強笑道,「她們有福分!我們是比不了……」

  「什麼比不了比得了的?」周嬤嬤的聲氣在窗外一響,一屋子人都嚇得跳起來,六兒的茶水潑灑了一襟,也顧不得擦,她和五福交換了一個驚惶的神色,又很快擠出笑臉,幾步就上前為周嬤嬤打起簾子。

  「嬤嬤,您老人家下值了?」她笑著招呼,「快進來坐坐,我們家那口子帶的好瓜片,您喝一杯……」

  周嬤嬤進了屋,當仁不讓地在上首坐下了,六兒親自為她涮了杯子倒了茶水,又指揮著自己的妹子去周嬤嬤房裡把爐子點上,燒上水——獻了這好長一段時間的殷勤,周嬤嬤方才露了點笑影子,她瞥了六兒一眼,「說到福分,誰比得上咱們?你要再說這話,我替你說去,把你換到永安宮服侍,你說怎麼樣?」

  六兒嚇得面色如土,五福卻有些不以為然,「好嬤嬤,明人不說暗話,咱們說這個有意思嗎?您要在永安宮,這都出去兩年了,可不比一次次地送信強?咱爺爺的病也不知還能撐多久呢,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周嬤嬤瞪了她一眼,卻沒有發火——五福進宮就拜在她膝下,磕頭認了乾媽,到如今月錢和賞賜都收在她那裡。「你就少說兩句吧!還嫌娘娘不夠堵心呢?但凡她要得了那位一星半點的好臉,也早作興出這樣的規矩了,又不是什麼難事,娘娘還犯得著為難咱們嗎?」

  「怎麼又堵心上了?」五福怔怔地,還沒跟上節奏呢,「這不是那頭才捅了簍子嗎?高興還來不及呢——」

  「捅個屁簍子,」周嬤嬤撇了撇嘴,爆了個大料。「今兒乾清宮行文往尚宮局那邊,讓人往各宮傳諭,今年冬天一律不許用彩緞紮花,連色紙都不行,說是顏料也貴。我才要回來,信兒就來了,這可不,就耽擱到這時候了。」

  「啊?」不論是六兒還是五福,都沒想到事情竟有如此的變化,一屋子人都呆住了,「這,怎麼會——怎麼就又驚動皇爺爺了?」

  「可還不止呢,」周嬤嬤哼了一聲,「太后娘娘還往尚宮局遞了口信,說是貴妃娘娘簡樸清淨,直言不諱勇於進諫,是妃嬪楷模,令尚宮局和女學將此事編纂進教材裡,以後娘娘們上學時都要宣講的。」

  六兒都驚笑了,「這——這是真的?嬤嬤,您別見怪,聽著真和假的一樣!」

  「——千真萬確,劉尚宮來送信時親口說的,你們誰能想得到,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事?」周嬤嬤的情緒很低沉,甚至都未替皇后打抱不平,她歎了口氣,「唉,可憐娘娘,聽說了以後,連晚飯都吃不下了……」

  雖說羨慕永安宮,但既然進了坤甯宮,就沒有改弦更張的道理。太后、皇爺的傾向如此明顯,都人們自然個個都是感同身受,完全明白皇后娘娘的感受。眾人越發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沉默了一會,便各自四散,六兒和五福一道洗漱過了,兩人一時都沒睡意,便靠在板壁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閒篇。

  扯著扯著,都沉默了下來,還是五福先開的口。「哎,你說……這皇后娘娘要是、要是就病著起不來了……」

  「別瞎說。」六兒心一跳,反射性地呵斥了一句,方才醒起——這是在自己屋裡,還可以說點心底話。

  她的語氣緩和了下來。「胡說什麼呢,娘娘起不來了,你還有什麼好?到時候把你陪進去一起葬了,你就高興了?」

  「我不是說那意思……」五福慌忙解釋。「我、我是說……這萬一要是娘娘病著就沒法起身,不能理事,和前頭胡娘娘一樣……現在這徐娘娘,可不比咱們娘娘當貴妃的時候更強?咱們娘娘當貴妃的時候,老娘娘那邊就是壓得厲害,現在,老娘娘捧她起來……皇爺也那樣喜歡……」

  別的不說,這宮裡最當紅最有權威的,若換成了貴妃娘娘,沒准這排好屋子就輪不到六兒、五福來住了,隨便尋個藉口,藍兒、花兒就能搬進來耀武揚威……

  六兒心裡酸酸澀澀的,思緒翻騰不定,過了一會,她才有幾分沉悶地道,「想那麼多幹嘛?誰上誰下,也少不得咱們一口飯吃。我和你說,你同你乾娘說一聲,月例銀子沒多少,給她倒也罷了,那賞賜你捨得?上回你把娘娘哄得那樣高興,好容易才得了一支梅花簪子,轉頭又落她手裡了,誰知道能拿回來不能?」

  見五福不言不語,她又自顧自地續道,「我就想,娘娘就是一直病著起不來,那也挺好。貴妃娘娘當家,每年都能出去一次,我就托人給我們家帶封信,讓他們也上來,服侍娘娘這些年,我也存了有些銀子,還有那些首飾,放出去都是錢。我爹娘刨了一輩子的土,到晚了好歹也休息幾年……」

  她越說越覺得靠譜,轉念間,竟已經暗自希望皇后娘娘就這麼病下去,甚至、甚至……

  五福瞅了六兒一陣子,見她望著房梁,唇角隱隱帶笑,儼然已經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裡,亦不禁是欣羨地歎息了一聲——她從皇后娘娘那裡得的賞賜,又哪裡瞞得過周嬤嬤?

  她略帶酸意地刺了六兒一句,「人家剛晉封貴妃的時候,你對她可沒好話,現在就娘娘、娘娘起來了……」

  「去去去。」六兒壓根沒理會五福,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又沉浸進了自己幸福的想像裡:爹娘、京裡一座小小的房子,一年一次,能夠見上一天……

  #

  徐循壓根都沒想到,太后的決心居然是強烈到了這個地步,她其實都沒想到乾清宮會發這個諭令來申斥過分奢侈之風。只是乾清宮發文時,她雖然詫異,卻也樂見其成,可當她在女學裡聽到自己的名字出現於教諭口中時,那心情可就著實是五味雜陳了。

  這是年前的最後一次課程了,所以也比較短,上完時天色還沒有黑,徐循本欲直接回宮找人問個清楚,可和平時不同——今日,不僅諸嬪、李婕妤、袁嬪,甚至是那些久已不大過來巴結的第二代,也都圍上來和徐循招呼奉承,鬧得她不勝其煩,隨口應酬了幾句,便快步掙脫出來,甚至是略帶狼狽地上了轎子。

  這事兒並不是什麼秘密,隨便問個教諭女史也就什麼都知曉了,第二晚再問問皇帝,兩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太后要突出徐循,手段多得是,乾清宮發諭令不提徐循,又有何妨?只要發了這個諭令,就說明皇帝是傾向于徐循的。她本人再大度地令人將此事記錄下來,編成教材,一段宮廷佳話自然也就就此誕生,一個虛心納諫知錯就改,一個簡樸惜福勇於進諫,兩人都可說是女德的典範,亦很值得令後來人學習……

  個屁。

  徐循算是體會到皇帝的心情了,雖然她一向不大喜歡太后,甚至就是她垂青于自己時,她對她都有種本能的畏懼,但對現在的局面,她依然是發自內心地感覺到了一陣膩味。

  想到她去給太后請罪時,兩人客客氣氣的那一番對話,她就禁不住輕輕地顫抖了一下,皇帝看見了,便問道,「幹嘛呢,想什麼這麼後怕的。」

  「我是想……」徐循歎了口氣,「老娘娘能把皇后壓得死死的,也不全靠了她的身份……」

  說著,她忍不住自失地一笑,「我算是明白皇后娘娘的做派是哪裡來的了,全盤學的老娘娘啊,可惜,她到底還是差了一點點關鍵,不像是老娘娘那樣爐火純青……」

  「差了一點什麼?」皇帝問道。

  徐循不敢說——太后畢竟是皇帝的親娘,她只在心底默默地吶喊:差了點不要臉啊!

  「您就打算這樣讓老娘娘發揮下去嗎?」她不答反問,轉開了話題。「如此一來,皇后娘娘的病情,只怕又要加重幾分了。」

  皇帝抬了抬眉毛,笑得有點吃驚了。「小循,你這意思,是要遏制遏制你的親婆母?那可是我娘啊!」

  最後幾個字,他咬得特別地重——的確,以孝道而論,僅僅是佔據了生母這個位置,便可令太后在宮裡居於不敗之地。在這場遊戲裡,她所有的對手都可能輸光出局,落入一無所有的境地,而對太后而言,最糟的境地,也不過就是離場不玩,安享富貴榮華而已。

  而她要動徐循這枚棋子,簡直是徐循的榮幸,又豈是她說一聲不願,就能真的出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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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16:12
第208章 好命

  有了皇帝和太后的強力背書,宮裡的這個年過得就很復古,一切都是按文皇帝在時的排場來的,還有些徐循覺得華而不實,或者是很折騰人的老規矩,藉口妃嬪們要往皇后處侍疾,也被一併免去了。比如說也不知誰興起的,宮裡過了臘月十五,每日裡都要換戴頭花,一直戴到明年元月十五。這一開始是拿草編的燈蛾、花朵,後來漸漸演變成名貴材料堆疊的首飾大展覽。徐循一直覺得這簡直是折騰人,三十天都不重樣的草花,對一般的都人要求已經很高了,不會編的人還要去求人編織,還有人在宮裡私下兜售這個的。後來到了比首飾的地步,那就更沒必要了,這宮裡本來就這些人住著,一年三百六十日的攀比難道還不夠?非得要整出個名目,集中一個月攀比一番?

  皇后有恙,妃嬪們每日裡都要過去幫忙,按禮法來說也不該還有心思打扮得花團錦簇的,這個藉口一出,頭花自然可以不必戴了。徐循乾脆規定,一律都佩戴草蟲、蝴蝶,算是取個春意了。當然因為這個藉口,各宮門前屋內的彩裝,也就不如去年那樣如火如荼,錦繡珠玉堆積得仿佛神仙世界一般的。

  一般人家,過年還得打掃房屋,懸掛點吉利物事,宮裡就更別提了。按例是從宮門到屋內都有應景擺設的,宮門口填上桃符板、將軍炭,門板上貼了門神,院子裡燒柏枝、屋簷裡插芝麻杆,屋裡掛上新繪畫的福神、鬼判、鍾馗,床上也掛了金銀八寶,還有拿黃錢編結起來,做成龍形求個好看吉利的。這些都是各宮自己佈置,徐循往年閑來無事,剛到臘月就開始張羅著這些事兒了。

  今年她要管宮,就沒閒心折騰了,進了臘月以後,每天早上兩個尚宮帶了親信女史過來回事,都要把昨日的待辦事項逐項回報勾結,比如桃符板、將軍炭,這個一般宮裡庫房是沒備的,都是尚宮局一總和二十四衙門關回來以後,各宮分發,還有門神、柏枝、芝麻杆、各種貼畫,都是各處送來,協調分配。期間不免也有些口舌言語,比如諸嬪嫌這個門神不好看,想換一張,塞了銀子請尚宮通融通融,又或者是出去給買一張進來——還是喜歡外頭民間的風味等等。

  幾個尚宮不敢自專,都說要回來問過徐循,徐循對這些爭議性問題也是不能不親自處理,雖說規矩不外乎人情,但若人人生點事,她都給滿足,可想而知日後生出事來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諸嬪想出去外頭買門神,徐循就沒許,她讓人把自己那兩張給諸嬪送去了,「宮中私通內外,乃是大罪,課上說得已很明白,教習嬤嬤也應提點。想要換買,諸妹妹可去求皇爺,求准了就得。我這裡是沒辦法,若諸妹妹實在不滿意那對門神,不如就把我的取去用好了。」

  雖說這半年來算當紅,但諸嬪還不至於輕狂得沒了腦子,徐循送去的門神,她原樣奉還,還親自過來請罪解釋,「當天嬤嬤不在身邊,沒能提醒,奴奴一時糊塗,沒能想起這個規矩……娘娘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換做別人,徐循可能還不相信她的話,但對這個呆萌的諸嬪,她相信她有可能是真的有口無心,看到門神不喜歡,就想著能否說說情,麻煩人出去買一幅——其實說起來也的確不是大事,一副門神能值多少錢?只是這個規矩不能破罷了,她笑著說,「你也別多心了,我並沒生氣。那對門神你要喜歡,就拿去好了。」

  諸嬪說了實話,「那個和我的那對是一樣的……換了也還是那樣。」

  也許是因為徐循的態度很和藹,她就比比劃劃地給徐循說起了自己家小時候慣用的門神,「進了宮以後,宮裡用的是那倆我不認識的,看著都不安心……我們三個都是行在人,打小看慣了秦叔寶和尉遲敬德,那倆誰呀,壓根就不認識。」

  徐循忍不住笑了——合著這還是三個人的主意,推諸嬪出面說而已。「那是神荼、鬱壘,從古到今,宮裡用的都是這倆門神。唯有前朝宮裡是不用這個的,民間也就亂用,高皇帝立國以後,親口定了規矩,承襲宋代,也用這兩位神君做門神,可不好亂說不認識。」

  諸嬪一愣一愣的,眨著勾魂的大眼睛,半天才笑道,「娘娘您太博學了,說的這些我都不懂……您怎麼什麼掌故都知道。」

  徐循自己都不記得是怎麼知道的了,多數是錢嬤嬤閒聊的時候拿出來和她說的,見諸嬪輕言淺笑,本來略帶木然的容色,難得地帶了幾分天真的憨氣,讓她的美貌一下有了神韻,她一時竟也有了幾分感慨。——入宮之初,懵懵懂懂,什麼都不明白,一腳踩下去也不知道是深是淺,什麼時候,自己已經變成了那個『什麼掌故都知道』的人了?而『什麼掌故都不知道』的人,在她之後,也已經換成兩撥了。

  「老了。」打發了諸嬪,她隨口和花兒感慨,「真覺得老了,自從有了孩子以後,孩子一天天大,自己就覺得一天天地老,再看到諸嬪,真就覺得自己已經不年輕了。」

  花兒隨口笑道,「娘娘您還說老?前兒我們還說呢,娘娘看來也就比諸嬪大上兩歲。」

  雖然也是例牌回答,但也有奇效,徐循摸了摸臉,精神又煥發起來,「今兒沒有事了吧?沒事了咱們就帶點點和壯兒去大園子裡散散步,看看鼇山燈紮好了沒有。」

  雖然削減了不少舊例,但徐循也不是沒給宮人們爭取福利,往年春月,皇城午門外都有鼇山燈擺放,供文武百官赴上元節宴後觀賞取樂、賦詩遊覽,百姓們也能自由觀燈,盛況持續三天。而後宮諸女眷是連影子都看不到,偶然有個把很受寵的能被攜帶到午門門樓上,也是極為稀少的特例了,起碼就徐循知道的,只有文皇帝時候有過這樣的例子。今年她省了好大一筆錢,又覺得元宵節沒去年那樣數裡長燈的氣派,便問過了紮鼇山燈的花費。——這鼇山燈,是焰火加機關、天棚、燈山等紮制起來的,焰火可以重複填充,不然也不能連演三天,主要就是紮制燈山的匠人難尋,真要說絹帛等貴價材料的消耗,和燈廊比那又是九牛一毛了。再說,雖然午門門前那個鼇山燈架子大,花費多,但御花園裡這個,又不是不能縮點水嘛。

  對後宮來說,戲班子和匠人那都是現成的,場地也有,正好就安置在冰雕園裡,還不怕失火,徐循遂問准了皇帝,定下了上元節後三天,於御花園上演鼇山燈,現在教坊司的女戲們還在加班苦練呢,她們幾乎沒有在燈山上演出的經驗。——正好,按太后的意見,年到上元節才算是過完,期間宮裡都是活動頻繁,離不得人,真要換人出去探親,就從上元節後開始。如此一來,無法出宮探親的都人,有點新鮮的娛樂活動,心裡也能平衡一點。

  只是如此一來,倒是苦了花兒等人,她們是早排定了要出去探親的,便沒法看到鼇山燈的熱鬧了,這時聽徐循說起,便故作委屈,嘟嘴道,「娘娘,您老鼇山燈、鼇山燈的,奴婢今年都不想出去了。」

  「那你就別出去了,」徐循隨口笑道,「乾脆把機會讓給底下的新人吧,也讓她們念念花兒姐姐的好。」

  花兒笑道,「咱們宮裡家在京城的,不就那十個嗎,我就是要讓也不知讓誰,白瞎了一個名頭呢。」

  ——雖然徐循並不想利用職務之便大玩特權,但肯定也得給自己人爭取一下權益,往年她私底下謀福利的時候,都是全送出去的,今年算了算,因有些乳母有病、有事,不能繼續在宮裡服侍了,永安宮一共就是十人在京城有家,別的比如說使喚宮女什麼的,家很少有在京城裡,多數都是京郊村裡,一天根本就不夠來回的。

  她這裡三個主子,兩個小主子,服侍人已經算是多的了,想來宮裡沒有什麼機構會比永安宮的編制更大,徐循就定下了十人的名額,總不能現在正經管家了,總還要讓自己的人吃虧吧?

  兩人說說笑笑間,兩個孩子已經打扮成了扎手紮腳的小棉球,帶了皮帽子,又穿了斗篷,戴了手套,感覺上就是栽到地上也一點都不會疼的,如此裝束停當要出發了,偏生又有人過來回事,徐循只好讓乳母把兩個孩子帶去玩了——卻是因為今年劃撥過來的彩緞種類比往年的還要略多些,數目卻不均勻,劉尚宮不知道這個年節福利該怎麼分才好。

  徐循從以前就知道這分東西是最有學問的,讓她管宮,她就最怵這塊硬骨頭。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今年居然還真沒有舊例可循,只好讓劉尚宮把冊子和樣品都帶來,一群人在那做計算題,最後經過精密計算,總算是又分出了等次,又儘量大家都拿的是一樣的貨色。徐循覺得自己腦子都要算破了,看天色,此時再去御花園也來不及,想了想索性把冊子帶上,乾脆去給皇后請安。

  她是管宮貴妃,雖然皇后免了她侍疾的義務,但因為現在她病了,三日請安的制度暫時不履行,徐循不去侍疾的話基本就看不到皇后了。何仙仙最近一直在照顧莠子,根本不出門,也不在乎這些,但徐循好說也得做點表面功夫,她給自己規定了,五天十天也要過去坤甯宮走走。之前還專挑午後過去,大概知道皇后睡著了,就可以回來,最近皇后病得挺厲害,幾乎都在昏睡,她還少點負擔,想起來就去一趟,充分利用邊角的時間。

  這次過去,就正好把冊子送給周嬤嬤,至於喬姑姑,剛才也在做計算題之列,太后那裡自然是會得到消息的。——不過反正太后從來都是拿最多最好的一份,她可沒什麼好介意這個的。倒是皇后這邊估計會更關注物資的分配。

  一進坤甯宮正殿,徐循便聞到了一股藥香味兒,趙昭容和焦昭儀兩人在堂屋裡袖手站著,見到徐循進來,便上前行禮,從表情來看,她們倆已經是無聊得不行了。這屋裡大家都各有各忙,也沒有誰搭理她們,這個侍疾,無非也就是只是過來罰站的而已。

  徐循含笑受了禮,心裡也有點好笑:焦昭儀這純屬倒楣催的,被趙昭容牽累了,上回她不和趙昭容一塊來的時候,分明很會來事,幫著熬藥、倒藥渣,給皇后捶腿說笑話,和坤甯宮的氛圍都挺融合的,起碼宮人都給個笑臉,哪像現在,大家都是忙忙碌碌的樣子,好像生怕眼神一對,就被她倆給纏上了。

  「娘娘睡著呢?」她問著迎出來的大宮女六兒。

  六兒給她行了個深蹲禮,笑容滿面,「娘娘萬福萬壽——我們娘娘剛起來,精神頭還不錯,周姑姑在裡頭服侍著呢。」

  笑都是有感染力的,笑也最難偽裝,真心和假意,幾乎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徐循本來沒什麼起伏的,見六兒笑得如此盛情,倒不由得也回了她一笑,心裡因皇后醒著的淡淡不快也就煙消雲散,屋內丫頭為她高高撩起了門簾子,徐循便進去里間,「娘娘萬福。」

  皇后果然是剛醒來,正靠在暖閣子裡的一把長椅吃藥,她瘦得臉上的肉都快幹沒了,臉蛋焦黃,見徐循來了,仿佛很費勁地才撩了撩眼皮,「小循來啦?」

  語氣中的親熱,也帶了三分漫不經心——估計還沒恢復過來呢,連做作的力量都還沒有。

  「過來看看娘娘。」徐循笑著說,「順便把今兒發彩緞的冊子帶來了,我不會管事,怕發得不公平,想請娘娘給把把關。」

  皇后沖周嬤嬤抬了抬眉毛,周嬤嬤上前接過冊子,不言聲地送到了皇后跟前,彎著腰打開,皇后掃了一眼,「挺好的,分得特別好,想必這回,人人必定又要誇你了。」

  她語氣蕭索、意興闌珊,明顯透著一股頹唐的味道,徐循心裡有點不舒服,但卻並不吃驚:講課的事出了以後,她還是第一次來見皇后,就算皇后城府再深,這久病蕭瑟的時候,自製力難免減弱,打擊又是一樁接著一樁,有點情緒也是很正常的事。

  就連這不舒服,也不是沖著皇后來的,徐循瞅著她那可憐的樣子,心裡真是說不出來的複雜,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動,使她透露了心裡的一點想法,「這也都是虛熱鬧……好叫娘娘知道,宮務繁忙,我也覺得有些支應不住,過完這個年,指不定也要倒下呢。」

  皇后眉毛一挑,本來分散的注意力頓時全數集中,她眼裡出現了一點神彩,深深地瞅了徐循一眼,又和周嬤嬤交換了一個眼色,方才略帶疑惑地道,「你這是……」

  也許是因為她現在正處於幾方面的低谷,甚至連生命的延續都成了問題,皇后的注意力回來了,可她深如海的城府,多種多樣的面具沒有回來,她的話裡透了一股坦誠的味道。「我不明白。」

  徐循也沒指望皇后會明白,她道,「我說這一陣子的動靜,背後沒我多少事……你信嗎?」

  「這我倒信。」皇后抽了抽嘴角,有點諷刺的味道。「你不是這種人……可你連她都不靠了?你還要再得罪一個她?你就不怕——」

  兩個人雖然說的是一種話,但仿佛完全無法互相理解,皇后起了幾次頭都頓住了,她挫敗地一揮手,總結出了一句話,「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幹嘛?」

  徐循注視著她,她慢慢地說,「我就是想要好好地過日子,我不要被人害、不想害別人,也不喜歡被人當個棋子撥來撥去……你明白不明白?」

  皇后愕然注視著徐循,她的眼裡流露出的是坦率的不解,過了片刻,又被一點酸澀取代。

  「是你命好!」她道,「兩邊都不靠,你還有大哥呢……」

  「我的命哪比得上你,」徐循不禁笑了,「你當個貴妃還覺得委屈,我做個莊妃,都很滿足……我比得上你嗎?」

  「我又哪比得上你呢?」皇后嗤了一聲,屋外的天漸漸黑了,她枯瘦的面容在燭火中搖曳不定,仿佛隨時都變換著萬千情緒。「你的命還不夠好?我就不明白,怎麼你做什麼都有人叫好,都有人捧著,你做什麼別人都喜歡,都說你的好,我要千求萬求求來的東西,你卻是白撿一樣的就拿到了……你說我哪裡不如你?我不就是命不如你唄。」

  她的唇角便勾起了一絲自嘲的笑意,「你等著瞧吧,就那鼇山燈一紮,明年又有人要說你的好了……我會不懂鼇山燈紮著省錢又好看嗎?老娘娘要搞燈廊,我有什麼法子,到頭來等我病略好點了,你們一個大度一個簡樸,倒鬧得我不會做事,又浪費又不得好,反而是把你給襯出來了……」

  她說著說著,聲音裡那點淡淡的無奈,倒當得無數眼淚。

  徐循聽了,卻不覺得什麼——人的路,終究都是自己選的。

  也許是因為皇后此時實在有幾分可憐,也許是因為年歲到了,行事終究少了幾分火氣,她沒有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只道,「老娘娘那,我是沒有辦法,頂多不摻和罷了,你想多得些人望——雖我也沒覺得自己很有人緣,卻也有一語送你。」

  她頓了頓,見皇后的注意力集中了過來,便道,「做個好人,做些好事,想要別人對你好,你就先對別人好些。——這裡面的道理,就這麼簡單。」

  皇后聽了,先是一怔,卻又有幾分怒意,「你倒是說得簡單……難道我就不想做個好人,難道在你心裡,我原就是個壞人?」

  徐循默然不語,她站起身誠摯地道,「娘娘,年後我是不會管宮了,按宮裡情況,只怕多數是老娘娘出面再管,我勸你還是別想太多了,盡力早日痊癒,把宮務接手回來吧。——到那時,我也再勸你一句話,你如今貴為皇后,不論有再多的不如意,和天下勞苦百姓比,甚至這宮裡大多數宮娥宦者比,你都是雲端裡的人了。你一個善政,受惠的就是千萬人,你想做個好人,為什麼不先做些好事,先好好地過好自己的日子呢?」

  她頓了頓,又道,「反正,你說我福運,沒感覺,有福運我也不會入宮了,你羨慕我這個羨慕我那個……可在我心裡,我最想要的就是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我不知道你怎麼把日子過成現在這樣的,可勸你一句,從此以後,改改吧,再這麼過,我看你遲早被老娘娘逼死。」

  皇后大病初愈,被徐循一番話說得,雖然思潮翻湧急於反駁,一時間卻是苦無氣力。待徐循離去以後許久,她還望著燭火,怔怔地只是出神。

  「娘娘……」周嬤嬤在一邊小心地喚,「就快到晚飯了。」

  皇后這才猛地一動,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她瞅了周嬤嬤一眼,忽然問道,「你覺得我還算個好人嗎?」

  周嬤嬤乍然被問,一時間壓根反應不過來,竟是怔然無語、瞠立當地,與皇后相對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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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25:01
第209章 送禮

  「弄完上元節就病?」皇帝重複了下徐循的說辭,他頓了頓才道,「你這也太因噎廢食了吧,不說別的,意頭多不好?」

  「一邊是主母,一邊是婆母,按孝道都是動不得的,若就這樣下去,著實無法兩全,」徐循對說服皇帝還是有點信心,她如實道,「上回讓你管,你不是也覺得管不了嗎,連你都管不了了,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忙過了年節,好歹能消停幾個月呢,就是老娘娘不出面,其實幾個女史,你再派個大貂璫,也都夠了的。」

  之前讓她接,她不能推脫,現在終於找到了不管宮的理由,皇帝雖然覺得徐循是找了個藉口就要跳出來了,但也不好說什麼——這種事,除非他去和太后、皇后兩邊都把話給說到盡頭,都給點得透透的,不然如何制止?如果會制止,也不可能等到現在,而不制止,就如徐循說的一般,老娘娘不斷拿她去打壓皇后娘娘,仇只有越結越深的,就是按身為妃子的本分,這都不應該。她後退一步,反倒也許能調停一下和皇后的關係,讓宮裡少點是非。

  「但裝病終究是意頭不好。」話雖如此,但他還是掙扎了一下,「要弄也等過完正月再說吧,反正劉太醫那裡,你吩咐兩句也就行了,他自然知道該如何說的。」

  徐循的唇角頓時就翹了起來,她有點興致勃勃地道,「不知有沒有什麼病,是不能使心,要多多使力的。最好是什麼用心的事一概都不需要管,每天都往西苑去跑馬才能痊癒——有這樣的病那就好了。」

  皇帝啼笑皆非,喝道,「你這也太過分了吧,是把老娘娘當傻子嗎?」

  雖然過正月即病,太后心裡多數也是有底的,但這生老病死畢竟是人之常情,如果她興高采烈地每天都往西苑走,那太后哪裡下得了台?徐循起碼也要付出點閉門不出的代價,才能從宮務裡脫身出來,要不然,簡直連皇帝都看不下去了。

  徐循心裡有些不快,不禁撅嘴道,「不是我看誰弱勢就同情誰,關鍵是大家還好端端過日子呢,她老人家非得要插一腳,一定要是後弱妃強她才滿意嗎?這都多大年紀了,也不安生享些清福……」

  皇帝嘿了一聲,淡淡道,「有靜慈仙師在側,只怕老人家是要安生也難。」

  徐循沒想到,現在他對靜慈仙師的成見都如此深厚,張口欲要辯解,卻是無言以對,好一會兒才勉強道,「那也要老人家自己聽得進她的話麼……唉,說來說去都是一本爛帳,還是不說了。」

  家務事就是如此,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就拿徐循今次的得失來說吧,國朝規矩,宮裡妃嬪,要是沒有特別的功績的話,一般來說都是默默無聞了此一生,別說實錄了,就是各種典籍裡也很可能連這個人的存在都不會體現,徐循現在是皇次子養母,將來應該是必定能留下自己的腳印的,而人死為大,能有三分功勞,都可以吹成十分,今次的事,如無意外,將來必定是會被吹得天花亂墜,給她留下賢德美名。雖說節省下來的錢財,對內廷的龐大花銷只是九牛一毛,但架不住這精神是政治正確,又有太后給抬轎子啊——能夠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美名,若換了個人,還不知要多感謝太后呢,至於皇后,本來就不交好,壓住她又算什麼?

  偏徐循就覺得委屈,而且她還委屈得特別有說服力,連皇帝都能為她感同身受:以徐循的性子,她必定是會覺得委屈的。

  雖說和他也沒太大關係,但寵妃委屈了,皇帝不期然就想補償補償她,他捏了捏徐循的肩膀,以帝皇之尊給她按摩了幾下,又沉思道,「糟,不能去西苑,還真不知該怎麼哄你好。」

  金銀珠寶,徐循夠多的了,她原本也還喜歡這些打扮物事,自從去過一次南內後,審美上反而返璞歸真,以自然真趣為主,那些奇珍異寶就是得了,戴兩次也都束之高閣,卻很難像從前那樣,簡簡單單地用點財寶,就買來她開心的笑靨。

  至於功名利祿等,徐循都並不在乎,這種人因為情操有點小高尚,所以是最難討好的,皇帝想想她一旦不能去西苑,仿佛生活中都沒什麼樂趣可言了,便有點心疼,也有點頭疼,「該賞你什麼好呢?」

  多年相伴,徐循對他的動機也是瞭若指掌,她心底湧起了一陣複雜的情緒——要說不暖,那是騙人的,皇帝對她的好,她如何能感受不到?

  可每當要沉浸進這暖融之中的時候,他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又是歷歷在目,徐循甚至無法說服自己不要去理……好,別人的事她可以不管,可以不在乎,可她自己呢?皇帝明知道她是如此反對殉葬,可卻從來也沒有哪怕是暗示過一句,告訴她以後她可以免除這樣的命運。

  但他對她的好卻又是真真切切,好到無法回應這樣的表示,甚至令她感到了十分的內疚,畢竟在這種時候,過去的表現還很遙遠,而皇帝的好,卻又正在眼前。

  「我這真是什麼都不缺了。」她挑選了一個最標準的答案,「你有空能多來坐坐,看看壯兒、點點——」

  見皇帝眉頭微揚,似乎意有不足,她便忙加了一個人,「還有我,我也就是心滿意足啦。」

  「你這意思,我也就能做到這個了?」皇帝分明有點高興,卻還要抑制著自己的喜悅,強作出略有不滿的樣子,「還是說,連這最簡單的事,我都還做得不夠好?」

  徐循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剛入宮的時候——那個時候,她會因為皇帝故意板起的一張臉而嚇得手足無措,但現在,她已經可以很嫺熟地解讀出他的表情後頭代表的情緒了。

  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柔情,一下就佔據了主導,她也故意板起臉來嘖了一聲,卻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望著皇帝的眼神,自然而然,柔情流露,「怎麼會這樣想?正是因為你平時對我太好了,才竟想不出缺了什麼啊。」

  「那又說缺我陪你?」皇帝還在引導她說出那句很昭然若揭的情話。

  徐循忍不住笑了一會,才迎著他的眼神,屏著笑意,半真半假地道,「就是因為你的陪伴,是給了多少都不足夠的,所以才能想到向你祈求這個呀。」

  才說完,她就禁不住笑場了,皇帝也跟著一起笑,他先笑徐循,「朕要問你三句話,才能引出這一句來,你也太笨了。」

  後又自嘲,「連問三句,就為了得你這一句,我也真夠執著的了。」

  話雖如此,但他眼神中的喜悅和深情,卻亦不是玩笑能遮掩過去的。不顧是光天化日,屋內還有宮女侍立,兩個孩子隨時可能睡醒進來,皇帝一手撐著炕桌,慢慢地就靠了過來,吻上了徐循的唇瓣。

  #

  隨著除夕的腳步逐漸靠近,做事的人反而都閑了下來,最後發過一波年貨肉食,就閑了下來——這肉食,是供各宮處理了上供或者是備著年節期間食用,都是悉聽尊便。禦膳房每到年節任務就重,加班加點,常有飯送得不對點兒的事,先備點肉菜,各宮也不至於一時供應不上就得斷頓了。

  從十一月開始,各宮每天早上起來都吃辣湯,平時飯食裡也添了烤肉和渾酒兩樣,吃了可以禦寒,孩子們格外供應鮮奶喝,也只有冬日才有奶,夏日怕吃壞肚子,是例不供應的。只是點點一吃鮮牛羊奶就拉肚子,又愛吃奶味,徐循只好為難趙倫,讓他在茶水房裡給點點憋一些奶制點心享用。

  一轉眼就要四歲了,點點也是越來也懂事,有時候嘀嘀咕咕和身邊人說的一些話語,還不能說沒有道理。臘月二十四她祭灶回來,就問了好多邏輯性很強的問題,比如說為什麼皇帝只祭永安宮,並不搭理別的宮殿,問得當時身邊的都人歡兒都有些發冷汗,錢嬤嬤和徐循說起,兩人都是又欣慰,又頭疼。

  「吵得很。」現在她遇事都很會發表自己的意見了,「怎麼只要爹在,就老放炮啊?能不能別放啊?」

  「這是規矩,」徐循笑著說,「從現在到明年正月十七,你爹出去進來都得放大花炮,你問他覺不覺得吵呢?」

  皇帝其實也覺得挺吵的,不過這是喜慶的規矩,他亦無可奈何,不便為自己的清靜而敗了氣氛,所以整個臘月和正月,永安宮裡就時不時地要響起一聲炸,有時候往往還要伴隨著壯兒的哭聲。

  今年皇后身子不好,就沒有出席乾清宮的晚宴,眾人在除夕日陸續侍疾,表過了心意,才回去換新衣赴宴。太后雖有心提拔徐循,但到底還有點分寸,沒讓她和皇帝一起侍膳勸酒,徐循也算是松了口氣,至此方才放開心胸,快快活活地過了一個除夕。

  從初一起,一邊赴宴,徐循並宮裡的嬤嬤們一邊也就忙得團團亂轉——畢竟是數千人的慶典活動,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出現,徐循真不知道以前皇后是怎麼撐過來的,今年算是宴會開得少,事情還少點,饒是如此,她也覺得天天都要花費心機,感覺每天都過得特別累心。畢竟,除了這些橫生的工作以外,她還要應付各種今年忽然間樂於和她搭訕的各色人等,按照嬤嬤們的提醒: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要小心翼翼,不然,任何一個黑臉,都能讓人在心底歪派她一些很不好聽的話。

  真累!要不是點點、壯兒玩得開心,看著兒女們的笑臉,心裡多少覺得辛苦也有報償,徐循真不知道過年還有什麼意義。就連她娘家也來增添煩惱,這一次年節,徐小妹是沒進宮來,但徐師母就小心翼翼、婉婉轉轉地提出,她妹夫覺得自己屢試不中,絕了以科舉上進的心思了。

  徐循其實是早隱約猜到了趙妹夫的心思,不然好端端的,也不會老家不住,要到行在來了。徐師母提出時,她都沒什麼吃驚,只道,「這是絕不可能的,除非他肯改姓徐,入贅到我們家來,不然,一個外姓人都能得官,別人不說我什麼,我自己都羞煞了不能見人。」

  她如今年紀漸長、權威日重,連徐師母在她跟前都有些氣虛,只能唯唯諾諾地應了,徐循又叮囑她道,「小妹在京,只時常接濟著,若妹夫覺得生計艱難了,住進咱們家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唯獨前程上還要靠他自己努力,也不好打著我們家的名號在外做生意——」

  徐師母終忍不住,鼓起勇氣,借著徐循的話頭道,「休說皇后娘娘一家了,連何娘娘他們家都在外頭搶田放債,咱們也不是要做這些缺德的事兒,就正經做點生意,難道也不行麼?」

  徐循沒想到何仙仙家裡人竟至于如此,聞言不禁怔了一怔——聽徐師母意思,估計孫家也沒少做灰色生意。

  她心裡不禁一陣不快,也說不上是為了誰,亦不和母親分辨是非,只道,「我只知城裡有廠衛,耳目眾多,什麼事都瞞不過人去。我在這宮裡雖是貴妃,可戰戰兢兢,總怕別人抓住了我的把柄。家裡人既然不能幫我,也別給我扯了後腿吧。」

  徐師母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頭稱是,徐循看在眼裡,心底亦不由歎息:養移體、居移氣,早些年來,徐師母也許還覺得眼前的富貴已足夠享用,如今有徐小妹和趙妹夫在耳邊日日勸說,恐怕終於是有些意動,也不滿足于徐家現在的家底了。即使礙于自己強勢,無法違逆,她看得出來,母親心底亦不是沒有微詞。

  得益於她如今的職務,今年徐師母進宮覲見的時間,應該要比往年長些,徐循本來還想問問父親和弟弟妹妹的身體等等,見母親如此,心思也是零落,遂微微一笑,拍手令人,「把點點和壯兒抱來見姥姥吧。」

  徐師母見到外孫女和她更為看重的『外孫子』,也是大悅,稍微有些冷淡尷尬的氣氛,便重又火熱了起來。

  新年裡吃了幾頓飯,又看了幾場戲,便到了上元節,今年氣氛比往年又不一樣,才是正月十四,宮裡的氣氛就顯著得不一樣了,就連徐循身邊的都人,按說也是見過世面的,進進出出時也是笑著互相打眼色,明顯情緒要比平時興奮。

  過來徐循這裡請安的曹寶林等人,情緒就更外放了,嘰嘰喳喳地問了好些鼇山燈的事,都感慨道,「別說放起燈了,就是現在去看,那燈山都是好看的。正好今年天氣也暖和,今年好多人都說要走百病走個通宵呢。」

  徐循也笑了,「放個燈就高興成這樣,改明兒天氣暖了紮起秋千來,還不得蕩出宮牆去啊。」

  這幾人都和徐循相處有三四年了,甚至徐循的脾性,雖然還不免有幾分對上司的拘謹,但已不至於說一句話都要想東想西,聽一句話都要分析一下裡面的意思。曹寶林笑道,「娘娘自己這樣笑話我們,可鼇山燈放起來的時候,您還不是一樣要去看。」

  「那是自然。」徐循捂著嘴也笑了,「我也還沒看過這個呢,這個造價可貴了,我們雨花臺窮,可沒什麼大戶人家能放得起這個。要到南京城裡去看,又怕人多,年年午門前都有拐子抱孩子的。」

  幾人說說笑笑,到了正月十五,自然按品大妝,去參加元宵晚宴。太后在宴會上都點名誇獎徐循,笑道,「多年沒走百病了,你一盞燈,倒是把我都勾動出來。」

  徐循忙做出應有的姿態,心裡卻是有點好笑:不知年後她稱病時,太后又會是什麼心情。

  不過不論如何,現在有新鮮的大場面看,又連太后都被誘惑出山,各處菜色歌舞等環節也沒有大紕漏,今年新年元宵,到此算是取得了圓滿成功,只是徐循吃過飯,又叫趙嬤嬤來,還令趙倫過去傳令,讓宮裡各處注意防火,還給今晚上夜的宮女宦官,都發了兩吊賞錢——什麼該省,什麼不該省,她心裡還是有數的。

  她自知有事,也明白太后既然出來,她是一定要過去陪侍的,便讓孩子們自行出去玩樂,這邊忙完了換上白衣出來,卻見錢嬤嬤還站在廊下,不由奇怪道,「怎麼還不出門呀?」

  錢嬤嬤笑道,「本要出去的,可剛乾清宮那面過來傳話,說讓都等一會兒。」

  徐循正覺古怪——今晚元宵開大宴,皇帝是要在外宴請文武百官並在京藩王的,年年都得起碼半個時辰後才能脫空回來,難道他是一時興起,要和永安宮在後宮同樂?

  正這樣想著,馬十就進了院子,正好遇到徐循,他當即行了禮,「轎子備好了,請娘娘動身。」

  徐循心裡有些狐疑,問馬十,他也不說,只是笑得神神秘秘的,她只好牽兒帶女,分坐了兩頂轎子,宮人們便騎馬扈從,徐循只覺得走了好久,大約也有個一刻鐘還更多了,這才是歇了轎子。

  她出來一看,只見不遠處好大一座門樓,還有那極其遼闊的大廣場,以及廣場盡頭宏偉高聳的大殿……

  「這是午門?」她驚訝地問馬十。

  馬十還未答話,門樓外一聲爆響,已有數千人的歡呼聲,震響了夜空。徐循再無懷疑,忙領著孩子們拾級而上,順著馬十的引導,走進了城牆闕樓之中。

  雖然城牆高聳,但究竟能有多高?午門前擁擠著的數千軍民,個個的面孔幾乎都在凝望之間。在他們和徐循的中間,有一座極為雄偉壯觀的鼇山燈樓,正往天空噴出一朵煙花。

  玉樹銀花,激起了又一陣歡呼,點點早已跑到窗前,興奮地指點起了遠處的人群,和那壯麗的焰火。壯兒卻被煙火燃爆的聲響嚇哭,忙被阿黃摟過去安慰了。皇帝在子女環繞之間,回頭對徐循一笑,親昵地埋怨道,「就你們到得最慢了,換個衣服也磨磨蹭蹭的。」

  徐循卻又哪裡還顧得上和他鬥嘴?她呆呆地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皇帝,再忍不住,爆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歡呼,往視窗沖了過去。

  「小心點!」皇帝忙拉了她一把,免得徐循被孩子們絆倒。「摔下去了,可就進不了城門嘍!」

  徐循根本顧不上他,她已經興奮地對著外頭指點了起來,「你看、你看!那是金龍!好大呀!哎呀,真漂亮!哈哈,點點你瞧,那裡有個人跌倒了!」

  皇帝望著孩子一般興奮的貴妃,和門口的馬十做了個撇嘴的表情,似乎很是嫌棄她的失態。

  馬十抿嘴一笑,捧著茶盤上前,「爺爺用茶。」

  「嗯。」皇帝才剛拿起茶杯,卻又放下了,他摟住了徐循的肩膀,「別動來動去的,仔細真跌下去。」

  徐循在他懷裡爭動、絮叨個不停,「大哥、大哥你瞧見了沒有呀!」

  沒有人有心思留意徐循的失態,就連乳母、養娘,都被城樓下的鼇山燈吸引了全副注意力,整間屋子裡,只有皇帝沒在看焰火。

  他享受地注視著徐循眉宇間的狂喜,唇角慢慢地勾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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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25:23
第210章 人品

  雖然沒有親身參與,但今年的鼇山燈果然是大受好評,御花園內人山人海,不少人看完了才去走百病,因此嚴重拖慢了整個上元節慶祝活動的節奏。第二天早上曹寶林等人破例沒來給徐循請安——都睡過頭了。

  不過,即使是她們來了,徐循也未必能見得著,她昨晚宿在乾清宮,帶了一晚上孩子,今天早上回來的時候都困得慌,聽說曹寶林等人沒來,便笑道,「也好,大家都休息一會兒。」

  昨晚皇帝讓幾個孩子都歇在乾清宮裡,是以點點和壯兒也是跟著她回來的,點點認床,昨晚沒睡好,這會兒也困,壯兒倒是精神充沛,被人抱下去玩了。趙嬤嬤手裡捧了冊子走來,給徐循看道,「今早尚宮局把昨晚放賞的名單送來了,還有些差事沒做好,應該領罰的,請娘娘勘驗無誤後轉宮正司。」

  徐循歎了口氣,裝病的心思就更強烈了,她放下了想要休息的念頭,道,「我看看,事由都寫了沒有?」

  拿來看過,見寥寥幾人應受罰的,多數都是憊懶無賴、偷閒耍滑等,便道,「那送宮正司吧,年節裡,也別太過分了,罰點……」

  宮裡處罰都人,花樣不少,因為最簡單的扣發工資根本沒用,宮裡按例本來就不需要銀子,拿不拿錢並不重要,因為也沒有出宮的希望,所以只能從體罰著手。比較輕的便罰提鈴一夜,重些的便是板著——彎身到底,握住腳踝,身子是不能彎曲的,這樣動輒就是一兩個時辰,嘔吐、暈眩都是常有的事。

  這兩樣裡,因為板著有時會出人命,提鈴也要登記排號,所以會報上宮正司,至於那些不必上報的刑罰,就不知有多少種類了。就徐循所知的,一些脾氣不好的大宮女,或者針戳,或者拿熱水燙,被折磨的一般都不敢鬧上去,上頭的人也壓根都不會知道。

  徐循上手以後,一般不輕命行扳著之刑。唯一一次,便是有一大宮女將沸水潑到她乾女兒腿上,鬧得她不能服役,南醫婆看診後發覺她遍體青紫,層層上報到徐循這裡,徐循當下就惱了,令她板著三時辰,又送去打一頓板子,發往浣衣局服役。

  「就罰她們提鈴一夜得了。」她隨口下了決定,又道,「嬤嬤去尚宮局說一聲,讓她們往直殿監走一趟,傳令多發幾人來打掃花園,鬧了一夜,花園裡必定狼藉一片,就那幾個人,掃到晚上還沒乾淨呢,鼇山燈一放,人就又要來了。」

  趙嬤嬤聞言,自然指派人過去傳訊,她自己來到徐循身邊,猶豫了一會,便道,「娘娘,是否要往清甯宮走一趟?」

  「嗯?」徐循正犯困呢,昨晚圓圓做了噩夢,半夜鬧起來,乳母都哄不住,徐循和皇帝都聽到響動,皇帝坐不住,起身過去勸了勸,徐循自然也不能不起來,這麼一搞,倒鬧得她走了困,一晚上都沒睡好,所以思維也有點遲鈍。

  「也是喬姑姑今早過來時候說的,」趙嬤嬤小心翼翼地,「昨晚,老娘娘在清甯宮等了好一會,還問起了您呢。」

  老人家要逛燈會,媳婦肯定得陪在一邊啊,皇后不能起來,徐循自然就被默認要頂起這個責任,不過昨晚她到了午門以後,興奮得什麼都忘了,鬧到鼇山燈會完了以後,還站在午門城樓上,久久地眺望著這難得的景色,回去又困得要睡……反正根本忘了這碼子事,她啊了一聲,雖然不大情願,卻也勉強道,「那是應該要過去說一聲的。」

  趙嬤嬤道,「方才喬姑姑、周嬤嬤都過來,您不在就又回去了,有喬姑姑幫著分說,老娘娘應該也不會動大火兒。」

  兩人正說著,那邊人已尋出衣服來服侍徐循換了——她回來時候,還穿著昨日的白衣呢。徐循又用了幾口點心,問知點點還在睡,便道,「那就我自己過去吧。」

  趙嬤嬤道,「壯兒可還醒著呢,就在裡頭玩積木——」

  帶個孩子,氣氛很容易就會軟和下來,徐循剛才問點點,就是這個用意。

  韓女史正好掀簾子出來倒水,聽了趙嬤嬤的話頭,便截入道,「嬤嬤,還是罷了吧,奴瞧著,老娘娘可不大看得上壯兒。」

  趙嬤嬤很少到清甯宮裡,自然不知此事,她微微一怔,不由望向徐循。徐循點了點頭,歎道,「老娘娘恐怕還是對吳美人有點……」

  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只是趙嬤嬤和壯兒朝夕相處,自然知道壯兒的天性如何,她不免歎了口氣,「還以為老娘娘不大接壯兒過去,是為了太子著想……」

  「現在太子倒也經常過去給她請安的。」徐循隨口說,「畢竟大了,已經認娘了。」

  至於這娘是誰,當然就不必細說了。徐循和趙嬤嬤交換了一個眼色,披上斗篷,出門去給太后請安。

  #

  太后由於根本還不知道徐循的盤算,所以對她依然十分和氣,因笑道,「昨日我還說呢,你沒來還罷了,想是有事絆住了腳,可點點應該會來的麼。原來是都被接去午門了——外頭的焰火好看不好看啊?」

  她這一問,屋內大大小小的眼睛都對準了徐循,連靜慈仙師都好奇地望了過來,面上現出了羨慕之色。徐循笑著比了比太后身邊的阿黃,「你一早就過來了,怎麼還沒和老娘娘說起昨晚的事啊?」

  「她年紀小,哪說得出所以然來,反正左右不過是漂亮。」太后慈愛地瞥了阿黃一眼,阿黃靠在太后身邊,沖徐循甜甜一笑,也道,「徐姨姨說麼。」

  徐循只好略微形容了一下昨晚的景色,又說了些臣民爭觀鼇山燈的趣事,「好像有個官老爺,還被火星子給蹦著了。」

  「還有還有,昨晚燈山上那仙女兒可漂亮得很。」阿黃的情緒也被徐循調動起來了,繪聲繪色地和母親、祖母說起了昨晚的見聞,一屋子人比聽說書還用神,又是笑又是驚呼的,太后也道,「這個鼇山燈,從前也看過,那時也許是技藝不好,也就是那樣。不料自從文皇帝作興了這個規矩以後,如今竟然精巧到這個地步了,昨晚宮裡那個也不錯,勝在周圍有冰雕,五顏六色、晶瑩剔透的,也十分動人。」

  徐循點頭稱是,幾人又說了些閒話,太后囑咐她,「還有兩日就要關節了,各處東西的拆換也要當心,庫房不好再歇著了,今年的新補子還要往下發。」

  宮裡過年,過到正月十七,十七以後各種年節用品都要拆下來,也不留到明年,一般都是燒掉。徐循點頭道,「正是,我還說呢,最好是等個下雪的天氣,我再傳令下去,各宮把這些東西集中一起燒了,最近宮裡也要加緊防著走水——正是各處見煙火的時候。」

  「不如都送出去燒掉算了。」太后對防火也是很看重,兩人討論了一會,徐循自然謹遵諭令,此時也快到午飯時分,她便順理成章地留下來為太后侍膳。

  靜慈仙師和阿黃亦是同太后同席,徐循站著親自為太后捧了湯羹,待她吃完了,自己才坐下來吃點,雖然不至於是殘羹冷炙,大部分飯菜都沒動過,不過這麼整,她的確有點沒胃口,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聽說太后在里間睡著了,方才能退回永安宮。

  這一回去,她才打算休息一會呢,卻又還是不能消停——皇后今早遣人來請她,她正好去太后那裡,兩邊卻又錯過了。坤甯宮便留下話來,讓她回來了過去有事。

  雖然她和皇后的關係說得上冷淡,但如今她如此低沉落魄時,徐循卻又不願再藉口回絕她的邀請。她歎了口氣,只好支著眼皮又上了轎子,去坤甯宮找皇后。

  #

  還沒進內屋呢,圓圓便跑出來給徐循請安了,「徐姨姨來了!」

  她熱情地把徐循往屋里拉,「娘正醒著呢,羅姨姨也在,還有栓兒!」

  進了屋自然是一番問好,大家輪番請安,徐循笑對羅嬪道,「昨晚不用照看栓兒,你出去走百病了沒有?」

  羅嬪還未回答,坐在炕邊的皇后已有幾分嗔怪地道,「她可沒這心思,我都和她說了,讓她出去散散心,她只推說天冷,硬是在我炕前坐了半宿,煩得我還睡不著呢。」

  只聽她的語氣,便知道羅嬪在坤甯宮的日子,已經是真正過得不錯了。這陣子皇后生病,沒把她拴在身邊侍疾,亦是讓她來照顧太子,雖說也是為了孩子好,但亦能看出,皇后對羅嬪的戒心,已經是放下了一大半。

  也許是因為如此,羅嬪的氣色也挺好的,敦敦實實的身軀,微胖的臉盤,站在炕前,把皇后襯托得分外瘦弱嬌小,聽了皇后說話,她亦笑道,「我是認真的,外頭實在太冷了,一出門感覺都凍手,還不如在屋裡烤火強呢。」

  外頭放鼇山燈呢,一年也就這麼幾天的熱鬧,這時候還能耐得住來陪皇后,徐循也佩服羅嬪的到位,不過她沒心思多欣賞這種表演,有這個功夫,還不如回去補眠,她道,「不知娘娘傳我來,又有何事呢?」

  皇后沉吟了一會——她今天臉色也不錯,眉宇舒展神色寧靜,精神狀態起碼是要比上回徐循見她時好很多了,不過一開口又跑題了。「昨兒鼇山燈的熱鬧,都人們都和我說了,雖說你是剛插手宮務,但這個年操辦下來,竟是處處都妥當,都做得很好。」

  徐循欠身道,「娘娘過獎了,我也是蕭規曹隨,再說,今年也削減了不少事情,不然,我也應付不下來。」

  「管過就知道了,這不是誰都能管的。」皇后淡淡地道,「誇你你就受著,沒必要太謙虛了,反而讓人覺得虛偽。」

  聽她們說起了正事,羅嬪早抱著太子,招呼圓圓一起出了屋。徐循見幾個宮女也不言聲退了下去,不禁有些奇怪:她都是要退下去的人了,還有什麼礙到皇后的?總不會是皇帝昨晚接她去午門的事,讓皇后忽然對她憤恨大生,要私下大罵她一頓吧?

  「娘娘——」她對皇后揚起了一邊眉毛。

  「今日讓你過來,是想告訴你……又或者是想請托你的。」皇后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意,字斟句酌地道,「我想,還是由你來把這個宮管下去好了,生病辭職的事,不如擱下了吧。」

  徐循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她的眉毛抬得都快到髮際線了——今日的皇后,實在是頗為陌生,陌生到她不能不懷疑她的話裡有個陰謀。

  皇后對她的訝異並不致以評論,她自顧自地往下道,「我這身子骨你也看到了,根據太醫所言,起碼也得修養兩到三年,才能恢復元氣。最快最快,也要靜養一年以上,這期間,宮裡實在需要一個人來管事,就不是你,也會是別人……」

  她唇角露出了一點驕傲,「不論如何,這畢竟是我的宮廷,我和別人可不一樣,自己不能管,就不許別人來管——我不能管,就要挑個最好的、最稱職的人來幫我管。」

  她說得是誰,徐循自然知道,不過她實在不理解皇后的意圖,聞言便試探著道,「可我管得也不算多出色,再說,諸嬪、袁嬪甚至是羅嬪——」

  何仙仙肯定是不能管宮的,起碼在莠子還活著——就算徐循不願說,但從種種跡象來看,這孩子也只是熬日子了——的時候,讓她管家是很不仁義的。再往下那就是三個嬪了,皇后道,「羅嬪要看太子,諸嬪……呵呵。」

  輕易就被人挑出來觸黴頭的諸嬪,肯定沒有管家的能力,徐循想想她年前要換年畫的事就無語,她垂死掙扎,「那還有袁嬪呢……」

  「袁嬪位卑無子,如何鎮得住?」皇后反問了一句,不過她很快也揭露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她來管,還不如你來,起碼我可以相信,就算你被老娘娘捧到了天上去,也不會來踩我坤甯宮。」

  這話說得太白,徐循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她愕然望著皇后,過了一會,才慢慢地道,「那……你就不怕,老娘娘真的就把我捧上天了?你不是曾擔心……」

  「這一次生病,我也想了很多。」皇后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徐循的問題,她的眼神帶了幾許悠遠,頓了頓,才慢慢地道,「反正不論換誰都要被她捧,都要被她壓著……那倒還不如是你了,真要是栓兒出事,那我也只能認個倒楣。」

  她自嘲地一笑,「不然還能怎麼辦?再強打精神和袁嬪、諸嬪鬥?我現在根本就不願費這個心,哪怕是動一點腦子,我都覺得暈得很,恨不得馬上就倒下來睡一會兒。」

  皇后這麼坦誠地分析利害關係,倒是顯示了她的誠意,徐循不免有幾分躊躇,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皇后見她不語,便又打起精神道,「這對你也不是全無好處,別的也不多說了,你若真裝病,老娘娘如何看不出來?勢必要得罪她。」

  她嘿地一聲冷笑,略帶譏誚地道,「昔年她如何待我,如今又是如何,你是看在眼裡的。這些年來,在她看,待你無論如何也不差,你要削用度,她無所謂,丟個小臉換你的賢名,也是極划算的買賣,這緣故你自己知道,我也不多說了。可你要不順著她的意繼續管宮……嘿嘿,我看日後她恨你,不會比恨我還少。」

  說真的,徐循還真未必在乎太后是恨還是愛她,但她畢竟想要的是清靜,而非成日應付清甯宮的揉搓。太后揉搓皇后都是如此輕而易舉,要揉搓自己,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只是她能靠皇帝護著而已,不過她想的是把裝病的事做嚴密點,太后也未必會發現其中的蹊蹺。現在皇后這一說,她不免皺眉不快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我只是為你指出一種風險罷了,」皇后不在意地道,「威脅你,我哪有這個心力。現在我的話能否傳出這間屋子,還不好說呢。」

  她難得地流露出一絲苦澀,「就連周嬤嬤都念起了你的好話……嘿,她瞞著我不想讓我看出來,可我又有什麼看不出來的?」

  徐循聽著有些尷尬,好像自己搶了皇后的人一般,她道,「你多心了,底下人念我的好,不過是因為平時日子實在太苦。你若羨慕我,等日後你掌宮了,再施些德政,難道她們還能不擁護你?」

  皇后捉住了她的話縫,「可我不還得將養好一陣子嗎,你若撒手,誰知道接手的會怎麼管?現在我都明說,不介意老娘娘捧你壓我了,你到底還在猶豫什麼?」

  徐循本就疲憊,又被皇后步步緊逼,不得已吐露了很重要的一個理由,甚而有點耍無賴、發嬌嗔的味道。「千頭萬緒那麼多瑣事,累死人了!我壓根就不想管啊。」

  皇后猛然一怔,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她唇角抽動,好像要笑,但到底還是忍下了,只是聲音有絲古怪,「這便是你的不對了,你勸我要做個好人,多待宮娥宦者們好些,我料你心底必定也是有些想法的,你又有這個本事,連年都能管下來,還有什麼不能管的?你還有老娘娘捧著,天時地利人和全備齊了,你就為自己累心而不想管,說得過去嗎?」

  徐循這回,是真的完全被逼到了死角,她默然片刻,再做垂死掙扎,「可、可我都和大哥說過了……」

  皇后露出了一絲胸有成竹的笑意,她很有幾分勝利地望著徐循,得意地道,「今早大哥來看我時,我已和他提起此事——大哥自然非常高興,言說只要你能點頭,他自然是再樂見其成不過的了。」

  廢話,妻妾之間若能握手言和、關係回春,他這個做丈夫的,還能不樂見其成嗎?

  徐循翻了個白眼,還想再掙扎掙扎,但卻找不到任何話語,糾結了半天,只能吐了口氣,憤憤地道,「我以後再也不要和你說任何真心話了!」

  若非她一番誠心勸誡,讓皇后看懂了她的心態,只怕她還未必會有此決定,這一點,兩人都是心知肚明。皇后唇邊逸出一絲笑意,她自若地道,「哎,這是好事嘛,你這個好人又可以做好事——應該高興才對呀。」

  徐循對著她的笑臉,竟無語凝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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