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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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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5:03
第191章 願意

  袁嬪能感覺得到,皇爺的心情並不太好。

  雖說入宮沒滿一年,但她和皇爺熟稔得很快,對這個年齡是她兩倍的中年男子,袁嬪心裡是又敬又愛,每回他來之前,她都有幾分惶恐,可這惶恐在皇爺含笑的凝睇裡,總是化得和春冰一樣快。在沒有見到皇爺跟前,她對皇爺有很多想像——卻都沒能落到實處,畢竟,在她中選之前,接觸到的最大也不過是州官老爺,而皇爺所管轄的,卻是整個天下……這麼一個人會是怎麼個樣子,她實在是想不出。

  然而,在見到皇爺第一面以後,她便知道自己到底是多心了。袁嬪能感覺得到,皇爺是極和藹的性子,他的眉眼裡總是含了笑,雖然舉手投足之間,無所不在的威儀,總能令她感覺到兩人身份的天壤之別,但不論她是如何微不足道,皇爺待她總是那樣的好,那樣的細心……他們的第一夜,他待她好得超出了她的想像。有時候,在床笫之間,他還會放下皇帝的身段,做一些……做一些很羞人的事情。

  她期盼著見到皇爺,期盼著能和他相處,不論是說話也好,下棋也罷,甚至什麼也不做,就只是這麼默默地看著皇爺,她心裡也覺得安樂。——當然,若能為皇爺誕下皇子開枝散葉,那便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畢竟歸根到底,將她采選入宮,為的也就是這麼一回事麼。

  可今日,她卻首次埋怨起了自己的得寵:如果皇爺今日傳召的是諸姐姐,又或者是徐娘娘那就好了……諸姐姐生得美,皇爺雖然傳召得少,但肯定一看了就喜歡,沒准也就忘了生氣了。

  至於徐娘娘嘛,在袁嬪心裡,她只需要一個眼神,只怕便可讓皇爺安寧下來。她心不在焉地盤算著:下回見到徐娘娘的時候,是否該向她請教請教,該如何安撫皇爺的脾氣,只盼著,貴妃娘娘別覺得是她有意要偷師。

  雖說有此擔心,但袁嬪卻很有把握,徐娘娘是不會生氣的。進宮這一年以來,她自然最為敬重皇后娘娘,可要說親近,雖說徐娘娘和她少有來往,可她心裡,畢竟更是親近貴妃……且不說選秀時影影綽綽傳到她耳邊的那一番對話,令她總疑心那為她說話的聲氣,便是來自徐娘娘,只說是上回皇次子生日時,自己無意間那一句失言,觸動了徐娘娘昔日的一段壞事,徐娘娘竟然絲毫也未曾放在心上,還那樣和氣地對她……

  難怪宮裡的宦官、都人,私底下提起徐娘娘都只有好話——原也只有她配得上這些好話。

  想到徐娘娘那雍容華貴的風度、清秀美麗的面龐、和氣親切的笑容,還有那來自四面八方的寵愛,太后、皇爺、皇后……只是徐娘娘三個字,都能令袁嬪悠然神往,若是平時,她能就著這三個字做上半天的美夢,可這會兒,她卻是沒有這份閒心,這想法稍稍一閃也就過去了,只帶來了一股模糊的寬慰,給了她一點勇氣,對皇爺開腔。

  「陛下,天色晚了,也該早些用膳。」她輕聲道,「若是暫還不餓,女兒為您唱首曲兒可好?」

  皇爺微微一震,從自己的思維中『醒』來了,他覆蓋了薄薄髭須的唇瓣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很典型的微笑。袁嬪暗自松了一口氣:雖然從她進門起,皇爺就在出神,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可他周身散發出的那種威壓……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就覺得自己怕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現在,他露出了笑,她才覺得自己重又能夠呼吸。

  「好哇,」皇爺的心情看來很不錯,他又用那種會讓袁嬪臉紅心跳的眼神看向她了,這眼神裡飽含了欣賞,也許還有一點點色.欲,但這正是她所歡迎的。「剛才只顧著想事兒,倒是忘了我們小綠兒了。」

  她抿了抿嘴,略有些羞澀地撥弄了一下衣畔的流蘇,垂下頭去輕聲問,「那爹爹想聽什麼呢?《四季閨情》,還是《四夢八空》?」

  「這些曲兒都聽厭了。」皇爺在文藝方面一直都很有品味,很有審美,喜古厭今,總覺得如今的散曲過於媚俗。他頓了頓,道,「你選秀那天唱得就很好,再唱來聽聽吧。」

  以前皇帝去袁嬪那裡,她的侍女都能鼓樂,如今一人在此,也只好學選秀那日時一樣,拿手打著拍子,綿軟地唱,「江南好,風景舊曾諳……」——皇爺一邊聽,一邊慢慢地吃溫過的酒。

  唱完一曲,皇爺笑著稱好,又從匣子裡隨意拿了一塊金玩器,遞給袁嬪道,「唱曲兒不能沒彩頭,拿去吧。」

  學這個,又不是為了賣唱……袁嬪不禁有些委屈,卻自然不敢露出來。她拿過玩器兒珍重納入懷中,笑道,「可見是今兒唱得好,才有賞——往日都沒的。」

  皇爺微微一哂,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賞你是因為疼你,可別想歪了,小臉兒揪著,笑都不真心——來,再笑一個看看?」

  剛才的一點點委屈,立刻就不見了蹤影,袁嬪笑開了,「女兒可沒想歪,一句話沒說呢,您就看出來了?」

  「你們這些小丫頭,有什麼事兒能瞞得過我。」皇爺笑了,語氣和以往一般,讓袁嬪也分不清真假——說是真麼,皇爺真就這麼神了?可要說是假,每回皇爺看她的時候,她都覺得皇爺能一眼看進她的心底,仔細想想,像皇爺這樣的,根本也就不是一般人了,什麼事做不到?沒准還真能一眼就把她心裡的想法給看出來了。「剛才進來看見我,害怕了吧?」

  袁嬪只能乖乖地點頭了,她還能說什麼?人家把她一眼都看透了。

  「沒什麼好怕的。」皇爺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是和以往不同,這只手還沒有滑向更隱私一點兒的地方,「我又不會吃人……也不是生你的氣,怕什麼?」

  「女兒也說不清……」袁嬪偎在皇爺懷裡,她覺得自己快要醉了,她呢喃輕語,「就覺得您板著臉的時候,太怕人了,多看一眼都嚇得發抖。還好,您這一笑,也一樣好暖人心……」

  皇爺不免微微一笑,他的拇指親昵地揉搓著袁嬪的耳垂,揉得她都快化了開來,只能用力地咬著嘴唇,才能忍住那喉嚨深處的嚶嚀之聲,她幾乎聽不清皇爺的問話,模糊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皇爺正在問她。

  「綠兒,朕待你好不好?」

  「好……好。」她勉強地說,眼眸兒已經漾成了一池春水,「您待女兒太好了……」

  這說的是真心話,她未能想過在皇爺身上,還能得到這樣的……這樣的呵護,有時她都懷疑自己上輩子是修了什麼大福,才能到皇爺身邊服侍,才能侍奉這樣一個明理厚道的皇后,才能遇上這樣親切和氣的貴妃娘娘,茶館裡那些『狸貓換太子』、『呂後削人彘』的故事,曾給她帶來了極深的恐懼,袁嬪沒想到自己進入的竟然是這麼一個天堂般的去處,更有福分的是,在姐妹之中,竟是她最得皇爺的寵愛……

  她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內心深處的慶倖和喜悅,只盼著自己的話語和表情,能將這份感激的萬一給傳達出來,她相信皇爺能看得明白的,畢竟,皇爺是如此的明見萬里,他還有什麼看不明白?

  「想不想一輩子服侍我?」皇爺在她耳邊問著。

  袁嬪心底頓時用上了一股強烈的喜悅——皇爺想要她一輩子在身側服侍!

  她漲紅了臉,努力地抬起眼,用盡一切勇氣,儘量不躲閃那雙深邃的眼睛,斷斷續續地訴說著自己的心情,「只、只要您不嫌棄奴奴,奴奴自然是巴不得一輩子都隨侍在您身邊的。」

  「那死了以後呢?死後也侍奉我嗎?」皇爺似乎也受到感動,他唇邊漾起了微微的笑,「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不能同年同月生,但願同年同月死……你願和我同生共死嗎,綠兒?」

  依靠在皇爺堅實的臂膀上,嗅著他滿是男性的氣息,感受著他沉穩威嚴的風範,袁嬪發自肺腑,只願這一刻能永永遠遠地持續下去,若是這天神般的皇爺去了,自己活著又會有什麼意思?她毫不勉強地點了點頭,「奴願意,奴要追隨您到天涯海角,天上地下……」

  說著,她不禁害羞了起來,把臉埋藏進了皇爺的脖頸中間,她有幾分著急了:皇爺怎麼還不……

  皇爺也很珍愛地按住了她的肩膀,他側過頭,在她耳邊輕輕地問,「綠兒,你聽說過殉葬嗎?」

  殉葬?

  這兩個字,就像是一把利劍,劃破了所有情與欲的迷霧,就像是一杯冷水兜頭澆下來,她雖然醒了,但卻還沒回過神來。

  「啊?」她本能地,迷糊地發出了一個疑問的音節。

  「凶禮不述,嬤嬤們也許沒有教過你……國朝有制度,夫主去世,妃嬪從死。」皇爺的聲音還是那樣淡然穩重,他輕輕地說,「我雖沒見過,但據操辦過的人說來,我去世後,快則三五天,慢則十餘日,在哭靈以後,正式下葬之前,殉葬妃嬪齊聚景陽宮,領酒席送行,隨後便於景陽宮中自經。生死相隨,我去了以後,你們也要追隨於地下。——不過,且可放心,殉葬以後,你們的家人,國朝也會照看妥當,按例是封世襲錦衣衛百戶,不會讓家人流離失所沒個結果的。」

  袁嬪眨著眼,她還是沒能反應過來,又或者說,她,她不願——

  這——她——這怎麼——

  「到了那一日,你願以身相殉,追隨我至地下嗎?」皇爺問她,他的表情是如此莫測,以至於她根本無法窺探他的心情,她只知道他在問,「願意嗎?」

  這……

  袁嬪僵硬的心智,緩緩地轉動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溺水的魚,剛才還如魚得水,可不知怎麼,忽然間,她喘不上氣了,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嗆死,巨大的恐懼猶如潮水,已經將她完全淹沒。

  她不知自己『暈』了多久,若非角落裡一名宦官偶然間拂動了一下衣袖,這木然的狀態也許還要繼續延續下去,但現在,袁嬪猛然間又回到了現實裡,她死死地抓住最後一點理智,就像是抓住一根稻草。

  ——這個問題,不能有第二個答案!

  「我……」她一時錯口,用了個不該的自稱,才出口便知道失態,慌忙改了,「奴……奴願意!」

  她屏著氣,做出最誠懇的樣子,抬頭望向了皇爺……

  然而,望到的卻只是一片了然的冷嘲,皇爺的神態,靜如止水,他的雙瞳就像是一面鏡子,袁嬪甚至可以從瞳仁裡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心慌意亂與言不由衷……

  她想要為自己分辨,但腦子卻不聽使喚,張開口卻也是啞然無語,甚至連低頭都做不到,就只是這樣木然地直視著皇爺。

  兩人相對,都是怔然無語,屋子裡靜得就像最濃的深夜,連一枚星星都沒有的那種。

  「再唱首曲子來聽吧。」皇爺慢慢地鬆開了她,她想要挽留,想要抓住,可卻又無法挪動哪怕一根手指。「就唱……張養浩的《北邙山懷古》好了。」

  袁嬪雖然粗通文墨,但畢竟識字時間尚短,所讀不豐。她只依稀記得《潼關懷古》,這《北邙山懷古》又是什麼,卻是完全茫然了。

  皇爺似乎也看穿了她的表情,他笑了一下,「王振,你和她說吧。」

  角落裡剛拂動過衣袖的中年宦官便走上前來,沖袁嬪深深一禮,他輕咳了一聲,為袁嬪解說道,「貴人,這是元張養浩所作,《山坡羊》的調子。奴婢念一遍給您聽,您可記著了——」

  「悲風成陣,荒煙埋恨,碑銘殘缺應難認。」他尖細的公鴨嗓念著,「知他是漢朝君,晉朝臣?」

  這冷峻悲涼的調子,即使由一名宦官念出,都刺得人壓根坐不住——起碼,袁嬪就坐不住,她強忍著大哭一場的衝動,慢慢地跪了下來,想要分辨什麼,卻又苦無可以分辨之處,方才的柔情蜜意,全化作胸中梗塞憋屈,難受得讓她喘不上氣,只是那混亂的思緒,卻令她不知是為了什麼而難受,一時間胸悶氣短,已經是禁不住輕輕地抽噎了起來。

  皇帝沒有說話,等王振念完了,方才笑道,「唱啊,怎麼不唱?我記得你記性不錯,也曾唱過幾支《山坡羊》的。」

  山坡羊的調子,古今如一,只要知道詞,沒有不會唱的道理,袁嬪抽噎了幾聲,將喉間塊壘咽下,用盡了全部力氣,凝聚出細細一點聲音,她跪在地上,荒腔走板地唱了起來。

  「把風雲慶會消磨盡,都做北邙山下塵。便是君,也喚不應,便是臣,也喚不應……」

  皇帝高踞上位,冷眼看她,眸光幽微,不知思緒為何。

  #

  乾清宮裡,小袁嬪淒風苦雨,坤甯宮中,孫皇后卻說得上是春風得意——她已有很久都沒有這樣好心情了,連帶著太子都有福利,栓兒今天還沒到晚飯呢,已經吃了好幾塊蜜糕,全是皇后掰著一點點遞過去的。把這孩子喜得直往皇后懷裡撲,姆姆之聲,不絕於耳。

  「皇爺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倒是周嬤嬤有點掛懷,「娘娘,您也不先想想,這就開口了,萬一,萬一皇爺當真了呢……」

  「我就怕他不當真啊!」皇后擦了擦手,沖侍女擺了擺手,「好了,不能再給了,把他抱下去玩會兒吧,不然,一會兒晚飯積了食可就不好了。」

  等人都退下去了,她才漾著笑意給周嬤嬤分析,「說是要殉葬,誰活得過誰還難說呢,真是到了那時候……你傻呀,他眼一閉什麼都不知道了……」

  她沒往下說,而是神采奕奕地又道,「再說了,他也就是問問罷了,哪有現在就說起殉葬的事,是嫌自己活得不夠短,還想再加把勁兒?這就是白嘴說的,真到了那幾十年後,是怎麼回事可真還不一定呢!」

  周嬤嬤稍微釋懷,卻還是對皇后的反應有些不解,「那您也……」不用這麼高興吧?

  「永安宮那裡有消息了沒有?」皇后沒有搭理周嬤嬤的話茬,而是問道,「今早,宮中人去請安了嗎?」

  「沒有,就說的是娘娘不大舒服,讓對寶座行個禮就回來了。」周嬤嬤道,「打聽了一下都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就知道昨晚皇爺沒吃晚飯,坐了一會就回乾清宮了,當晚也沒讓人侍寢。您也知道,永安宮正殿的消息,素來都是管束得很嚴,難以外泄。」

  「為了殉葬的事過去問的,今兒又來看我……之前可來得有這麼勤?東拉西扯了半日,最後問到了殉葬,」孫皇后不免一笑,「還用想嗎?肯定是她為韓昭容分辨,惹得皇爺不高興了唄。這時候他來問我……難道我還回答不願殉?」

  非但不能回答不願,而且還要調動起心中所有的情緒,發自肺腑、眼含熱淚地把自己的『願』表達得讓人信服,要讓皇帝知道,她是真真正正少了他不能活,沒有了他,活在這世上再無半點樂趣……這一點的關鍵,就在於九分真、一分假。皇后從來沒覺得自己對皇帝的感情假過,但她到底願不願意殉葬——又何必把真話說出來呢?與其讓大家都不開心,倒不如順著他的毛捋捋,這可不就是把皇帝的心給捋回來了?

  說捋回來也未必,但起碼她是說了願意,從皇帝的表情來看,也許徐循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答對,一時衝動,居然說了真話……

  她不由得玩味地一笑,「她也真有膽量,如今,我反而真有些喜歡她了。」

  周嬤嬤對皇爺的表現還沒那麼有信心,在一旁吃吃艾艾的,到底還是道,「可奴婢瞧著皇爺的樣子,好像……不太信娘娘說的……」

  的確,皇帝的表情並沒有什麼感動的痕跡,甚而有幾分冷眼旁觀的味道,這一點令她也頗有些顧忌——然而這些終究只是細枝末節,皇后有些不耐煩地道,「就算咱們沒有進益,永安宮這回,只怕是難以脫身了。管大哥想什麼呢,只要他不再親近永安宮那就行了,今兒不是又喊了袁嬪過去嗎?我看袁嬪就頂好,又漂亮又乖巧,聲音也好聽,多寵寵亦是無傷大雅麼。」

  她抱著手臂沉吟了一會,又問周嬤嬤。「吳雨兒那裡,你上回過去是什麼時候?」

  「也就是前幾日。」周嬤嬤道,「永安宮的人就是不時過去查看一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兒。」

  「沒說什麼話?」皇后挑了挑眉毛。

  周嬤嬤理解皇后的用意,她肯定地回答,「確實沒有什麼值得一用的破綻。」

  「那便罷了。」皇后歎了口氣,一手支頤,思忖了片刻又道,「要不然,你說趙昭容如何?」

  周嬤嬤欲言又止,還是說道,「回娘娘話,此女性情輕薄勢利,若是再過一陣子,眼見著貴妃娘娘失寵了還好。只怕現在讓她出頭,她是不會幹的,還得提防她反咬您一口。」

  牆頭草的性子,就註定到哪裡都不夠討好,皇后也認可周嬤嬤的判斷,她想了想,也推翻了自己的念頭,又尋思了一會,忽然靈光一閃,拍掌笑道。「我看不如就直接找何惠妃吧,反正,本來也想把壯兒送給她養的,不如直接和本人談了,還整什麼彎彎繞繞的,多費事。」

  「惠妃?」周嬤嬤驚了,她本能地反對,「惠妃和貴妃素來友好,在娘娘這也很少說貴妃的不是……」

  「我們在說的可是皇次子。」皇后瞅了周嬤嬤一眼,幽幽地說,「貴妃假清高不要養,那是她自己傻。惠妃為人,多年來你也是看在眼裡的。」

  她乾淨俐落地一合掌,微微地笑了起來,竟是胸有成竹,「別的東西,她也許還不看在眼裡,可我要送給她的是個孩子……你說,她會不心動嗎?」

  周嬤嬤想了想惠妃素日的性子,一時間啞口無言,欲要反駁,都找不到話。

  是啊,一個男孩,在宮廷中的價值簡直不下於一份金礦,徐貴妃不心動,那是她不正常,惠妃可是個很正常的人,和貴妃的那點交情,在一個貨真價實的皇次子跟前,又值幾個錢呢?

  不論此事成敗,只要惠妃一選,原本隱隱連成一片的潛邸三人,至此是徹底分崩離析了。靜慈仙師遠在長安宮潛修,惠妃又和貴妃離心,不論成功不成功,皇后娘娘的位置,都能坐得更穩當一些,此計的收益,遠遠大於風險,可謂是計算到了極處。

  「娘娘謀算,奴婢自愧不如。」她發自肺腑地贊道,「只是——您小病初愈,也該多放鬆些,別用心過度,反而上了身子……」

  皇后輕輕地咳嗽了幾聲,咳嗽後頭,藏不住的都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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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5:27
第192章 冒險

  「嘶——」徐循痛呼了一聲,卻是連眉頭都不敢皺一下,唯恐牽扯了到了受傷的臉頰,她沖錢嬤嬤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在意,自己繼續拿個熟雞蛋在臉頰上滾來滾去,盼著能快些消腫。

  錢嬤嬤無聲地歎了口氣,方才續道,「反正就是要見您,不見就是不肯吃飯。」

  「這孩子。」徐循無奈地一笑,在鏡子裡看了看自己的臉頰,見上頭青腫雖然消褪了些,但依然還有些駭人,便搖了搖頭,「不能慣著她的脾氣,她不吃就讓她餓著,下一頓就吃了。」

  點點現在可不比以前,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因為父親才來就走了,沒有陪她玩,小姑娘發脾氣呢,口口聲聲要去找爹算帳。而在這當口,忽然間又不能到主屋裡玩了——她可不管壯兒是不是也不能進主屋,反正她不能進主屋玩,就是母親偏心,就是偏疼弟弟,不管誰說理都沒用,這幾天脾氣慢慢發酵,到今早起來便爆發了個高峰,鬧了一個早上,哭得連奶都吐了,這會兒還是不肯吃午飯,硬是要爹或者娘來哄她,她才肯吃。

  這孩子越大,真是越發難帶,小時候還好,只要沒什麼不舒服,多數時候都是些不過腦子的照料活計,現在有了自己的主意了,才是難打發呢。連錢嬤嬤都拿點點沒辦法,有心要餓點點一頓,又怕徐循聽了心疼,只能進來請示。

  眼下聽了徐循的發落,錢嬤嬤面上表情明顯一松,「老奴也是這樣想的,這孩子的脾氣是最慣不得的,今日鬧脾氣不吃飯,若是奏效了,以後不論什麼事不如意,只怕她都要鬧著不吃飯來要脅了。」

  別的孩子會不會這樣,徐循不知道,但點點絕對就是這個性子。她搖了搖頭——好在不在跟前,還能狠得下心來。「若是下午要了也別給,到晚上再讓她吃,以後若是有鬧著不吃飯的,連下午那頓點心都是一並沒有。」

  錢嬤嬤應了是,卻並沒退出屋子,她略帶憂慮地看了看徐循的臉頰,低聲道,「娘娘,這都幾天了,怎麼還沒消腫?」

  說的是徐循臉上的傷口,問的卻是徐循和皇帝之間的局勢——已經七八天了,徐循臉上的腫塊都開始慢慢地消褪了,乾清宮那邊卻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沒有求和——當然不令人吃驚,也沒有懲戒,反正就是沒了音信,孫嬤嬤那回饋的資訊,也都說皇帝最近就和沒事人一樣的,處理宮務上朝下朝,和詞臣、宦官一道遊樂,吟詩作賦、琴棋書畫、鬥蛐蛐打馬球、看戲聽說書……現在快到年底了,國家無事,皇帝要打發時間,難道還少了手段?

  既然不像是生氣的樣子,那麼估計也不會有什麼後續的懲戒了。永安宮諸人也已經是習慣了這樣的變化:貴妃娘娘頂撞皇爺都多少次了,反正次次到最後都能轉危為安。都說事不過三,這第三次好像也不會有什麼後果似的,反正這一陣子皇爺除了召幸諸嬪和李婕妤以外,也沒多往皇后那去幾次……目前看來,局勢還是不錯的。

  皇爺和貴妃吵架兩回,第一回是皇爺接貴妃過去,貴妃認錯了,第二回是皇爺去南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好說,姑且也算是貴妃認錯了吧,雖然,按錢嬤嬤私心懷疑,也許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第三回,不論如何,還得皇爺先有個表示,貴妃這邊才能做姿態,妃嬪不奉詔又不能亂闖乾清宮不是?最多最多,永安宮這裡請大太監們相機說個情,也就是極限了,什麼時候過來和好,還得看皇爺自己的心情了。

  不過,錢嬤嬤倒是樂見皇爺多氣一陣子的,一兩年也不要緊,只要壯兒還在永安宮裡,氣個多久都沒關係。她甚至怕皇爺太早過來求和——太早過來,貴妃心裡的氣也沒消呢,到時候一句話又說岔了,指不定兩個人又得吵起來。皇爺儘管多冷淡貴妃一陣子,大家都緩緩才最好。她現在就是擔心一點:過年的時候怎麼辦?

  先不說除夕夜一家人必定要齊聚一堂了,緊接著正月、萬壽節,還有春日裡的各種節日,都是皇爺和貴妃碰面的場合,貴妃是去還是不去的好?不去,惹人議論,去的話,誰知道皇爺到時會是什麼反應,氣氛尷尬是一回事,就怕被皇后看出了什麼不對,又要給永安宮找事了……

  「該消腫的時候就會消腫吧。」徐循一眼就看出了錢嬤嬤的糾結與擔心,她道,「再心急也不能馬上就消下來呀。」

  錢嬤嬤忍不住賞了貴妃一個大白眼——她也知道貴妃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潛臺詞,只是裝傻罷了。

  不過,她卻仿佛也安心了一些,便不再追問了,而是起身道,「得回去看著點點,不知她鬧完了沒有。」

  見貴妃一邊點頭,一邊從炕桌上摸出一本書看,她忍不住就又道,「娘娘,您就不能……」

  想想又無語了,搖了搖頭,出屋子看點點去了。

  錢嬤嬤去主屋,擺明瞭是去請問貴妃是否『接見』點點,這是點點意志力的勝利,她雖然說不清這個道理,卻也清楚這點,雖然還不肯吃飯,但在姆姆出門的時候,也停止了哭鬧,只是坐在炕上,執著地望著門簾的方向。

  等了半日,卻等來了這麼一個答案,小姑娘頓時就不幹了,她已經忘了自己到底為什麼要見母親,就覺得眼前的情況極為不可接受,往地上一站,張開嘴就嚎了起來。可姆姆非但沒有上前安慰,反而還阻止了姐姐、阿姨們上來拍撫,她的眉毛立立著,顯得比什麼時候都要可怕,語調也是冷冷的,「要哭就站著哭,哭到晚上再吃飯。只要你在哭著,誰也不會搭理你。你就一個人在這屋裡好好地哭吧。」

  點點為了和姆姆較勁,哇地一聲,哭得更用力了,沒有多久,她的嗓子就都哭啞了,可姆姆一句話,誰也不敢違逆,居然真的沒有人上來搭理,她越哭越委屈,越哭越覺得想哭,可一早上沒吃飯,哭泣又是很耗費體力的一回事,哭了半日,實在餓得慌,她慢慢地就把手給放下了,撩起衣襟擦了擦臉,叫道,「我餓!」

  姆姆的態度還是冷冷的,「你說了不吃飯,那就沒得吃了!連點心都沒了,到晚上才有飯吃。」

  點點惱氣得想要尋東西砸姆姆,左右看看,案頭除了輕盈的木玩具以外,沒有什麼可以砸人的地方,遂走到姆姆跟前,揮起小手用力地扇了姆姆的身子幾下,卻被姆姆一把抱起,按到炕上打了幾下屁股,這一下又鬧得她大哭了起來,只是非但沒有人搭理她,而且人群全都散了開去,自顧自地忙著自己的事兒,連看著她哭的興趣都欠奉了似的。只有幾個特別心軟、特別好欺負的阿姨,偷偷地看過來幾眼,姆姆咳嗽了一聲,就又都轉過頭去,做出漠然的樣子來。

  點點現在比起恨娘,更恨的就是姆姆了,她明知一切冷淡都是姆姆的意思,卻又不敢罵她——小屁屁還疼著呢,但心裡的邪火還沒消,她現在就是不想看到姆姆的臉,不想住在這間屋子裡了,不想要娘,不想要爹!

  小孩子的心思就像是六月的天氣,仇恨值隨時無邏輯轉化,剛才還最恨姆姆呢,想到那天阿爹來了,居然待一會就走,都不肯留著吃晚飯,不肯拍她睡覺,點點頓時就又恨上了父親。她站在當地,又餓、又氣,身上臉上髒髒的、黏黏的,狼狽得很,小小的心裡只是盤算著,如何要表達自己的怒火。

  柿子撿軟的捏,實在是人的天性,姆姆最常打她屁股,凶起來的時候最可怕了,點點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敢惹她,娘雖然和氣,但一生氣沉下臉,幾乎和姆姆一樣可怕,而且她管著姆姆……她比姆姆更厲害,有時候,姆姆還要為點點向她求情……娘也是不能惹的。

  比起來,隔幾天出現一次,每次都笑容可掬,她怎麼玩也不生氣的爹,就是任她折騰的軟柿子了。點點現在忽然間很想見爹——但她知道,自己開口要求,是不作數的,這幾天她喊了無數次要見爹娘,都被姆姆給攔下了。只要有討厭的姆姆在,她就絕不能如願。

  該怎麼辦呢?她用力地想,也許是饑餓讓她的思維特別活躍,點點想起來了——每天她吃完午飯睡過午覺,都能出門走走的,如果說……

  她不哭了,也不生氣了,一個醞釀中的大計畫,幾乎讓她完全興奮了起來,這股子激動掩蓋過了生氣,讓她幾乎都要高興得笑開——不過,笑起來的話,姆姆肯定能發現不對……她就是要和點點對著幹,肯定不會讓她如意的!

  點點臭著一張臉,走到歡姐姐身邊,拉了拉她的袖子,道,「髒髒。」

  歡姐姐看了看姆姆,姆姆點了點頭,她彎下腰一把就將點點給抱起來了,「好孩子,姐姐給你擦臉換衣服成不成啊?」

  她配合地張開手,讓姐姐們為她換衣服、擦臉、梳頭發……等到她們忙完了以後,剛被她鬧騰過的屋子已經完全恢復了原狀,被推倒在地的凳子被扶起來了,地下的木杯子被撿起來了……點點走到姆姆跟前,又要求了一次,「餓!」

  姆姆臉上的表情有所鬆動,但仍沒有鬆口。「認錯了才能吃飯,不然就得等到晚上。」

  認錯是點點最討厭的事情,她哼了一聲,掉頭就走,爬回炕上,忍著饑餓自顧自地拿起積木搭了起來。歡姐姐坐到她身邊,笑著說,「點點,咱們拼個小鴨子好嗎?一會兒,姐姐帶你丟燕子好不好?」

  點點和歡姐姐玩了一會兒,歡姐姐又教她識字,只是不肯給她吃東西,屋裡的一些點心桶也都收到了點點看不到的地方。她堅持到了午飯前,終於餓得受不了了,跑去找姆姆認錯。「姆姆,我錯了,吃飯。」

  「錯在哪裡?」姆姆還是冷冷的。

  點點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找爹爹出氣,因此現在認錯雖然委屈,但還能忍得住。「我不該不吃飯……我要吃飯!我餓!」

  「認得不好。」姆姆冷冰冰地說,「再想,錯在哪裡?」

  點點恨不得再打她幾下,但又不敢,囁嚅了半日,終究說道,「我……嗚,我不該說,我要見娘,不然就不吃飯……」

  她說出標準答案,終於換來了姆姆的笑臉和溫情,「是了,不論想要什麼,都不能拿不吃飯來要脅,是不是?飯無論如何都是要吃的嘛。再說,不都和你說了,娘是病了嗎?不見你,是怕過了病氣給你……」

  點點才不相信呢,她覺得娘就是偏心眼,先不讓她出去玩,說是怕她冷,其實就是讓她在家陪弟弟,還有……還有……反正不見她肯定也是因為弟弟!沒有為什麼,不管姆姆怎麼說,事情就是這樣的!那天娘回來,還不是馬上就讓她出去了,只留弟弟在裡面,就是因為她和爹只要弟弟了。

  小孩子都是認死理的,覺得是這樣,便誰說都不聽。點點現在對於去見父親以後要做什麼還沒拿定主意,她要打他,把自己的委屈都宣洩出來,還要……還要讓他把弟弟抱走!她不要弟弟了,又不好玩,又霸道,老霸佔娘和爹,最討厭弟弟!

  既然已經認錯,她就有飯吃了,點點暫時顧不上生氣,貪婪而香甜地吃了兩碗飯,也困起來,倒在炕上,饒是她心裡有事,禁不住這幾天都沒好好睡覺,一覺就睡到了半下午,天都黑了,想出門自然也出不成。

  等到第二天,她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脾氣,整個上午都玩得挺開心,還到對面拜訪了弟弟,和他玩得十分高興——到了中午吃過飯,要午睡的時候,點點才忽然想起來還有這麼一回事兒。

  如此偉大的計畫,居然忘卻了一個上午,她分外不能原諒自己,實施的決心也就更堅定了,不過因為上午和弟弟玩得開心,所以就不抱走弟弟,只找爹譴責一下就算了。——半睜半閉,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午覺,她就起來了,揉著眼睛,要求去花園裡逛。

  雖然天氣冷,但她也不是就不出門,每天都還是能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姆姆本來帶她去自己宮裡的花園,但是點點要求要去外頭的大花園子,「我要看雪人!」

  「咱們自己的花園不也有嗎?」姆姆還想說服她。

  「我們的少,大園子多。」點點還記得去年的事呢,「有好多好多!有龍!有老虎!」

  「記性倒是好。」姆姆也拿她沒辦法,「去年帶著去過幾次,就記住了。」

  因為要出『遠門』,她又加了一件衣服,姆姆也念叨著要去換件斗篷,但點點不要她,「我要歡姐姐,不要你!」

  姆姆的動作就僵住了,她像是有些尷尬,點點看了,忽然心虛起來,但她心意已決,又喊道,「你不給我吃飯,你壞!我不要你!」

  「這孩子……」姆姆苦笑了起來。幾個阿姨都上來勸說,「她就是這麼著,您別往心裡去,昨天還不是要您陪在身邊嗎……」

  最後,姆姆還是順從了她的主意,讓歡姐姐牽著她的手,還有幾個哥哥姐姐跟在後頭,把她帶出去了。

  從永安宮到大園子,要走好久的路,歡姐姐說要乘轎,但點點今日另有主意,她要走著去。

  雖然下了雪,但他們走的路是乾乾淨淨的,連冰都沒有,點點穿得暖和和的,手上又拿了個暖爐,走了幾步,渾身上下熱烘烘,一點都不覺得冷。看著路兩邊的積雪,她高興起來,一邊跑,一邊『歐』、『歐』地喊,一路跑到了大園子,果然看到了好多大哥哥上上下下,都在雕琢著雪雞、雪狗、雪貓。還有一些大大的冰塊堆積著,歡姐姐說,「這都是預備著以後雕冰山、冰龍、冰虎的,等到年節的時候再來看,可好看了。」

  點點卻高興不起來:她只從宮裡去過爹那裡幾次,卻是不認得從大園子去爹那裡的路……

  她讓歡姐姐把她抱起來,「我們宮是在哪裡啊?」

  歡姐姐就指給她一個方向,「我們就是這裡過來的。」

  「那爹的宮呢?還有何娘娘的。」她口中問著,心裡暗暗地記住了方向,等歡姐姐把她抱下來,她又說,「你們別跟著我!把雪都踩髒了!」

  姐姐和哥哥們都笑了起來,果然退後了幾步,只有歡姐姐還牽著她的手,點點指著樹問,「那是娘給我帶的!松針上有冰!」

  「對,整棵樹都被凍住了。」歡姐姐笑著說,「好看不好看啊?」

  「好看,我要,你摘給我。」點點要求,歡姐姐猶豫了一下,便放開了她的手,「那你可站著別動啊。」

  等得就是現在,點點在心裡牢牢地記住了歡姐姐指點的方向,一貓腰就跑到雪人組成的林子裡去了,一邊跑一邊覺得好玩,禁不住就笑了起來。

  歡姐姐當然馬上就追了上來,她還以為點點和她玩捉迷藏呢,一邊跑一邊笑,「點點,別鬧了,回來!」

  點點可不理會,她埋著頭用力地跑著,往心裡的那個方向使勁地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在心底默念,祈求歡姐姐別追上來——不過那樣,肯定著急呢,要不然,就等她跑到了爹那裡再追上來好了……

  也不知道跑出了多久,點點忽然覺得肩膀一沉,歡姐姐把她的雙手給緊緊地捉住了,她喊道,「點點!不許再跑了!再跑回去和姆姆說,打你屁股!」

  點點想要掙扎,可歡姐姐力氣好大,一下就把她給抱起來了,她大踏步往回走,臉上又青又腫的,鼻子下頭還掛了一絲血,看著好可怕、好生氣,點點有點害怕了,她一邊掙扎一邊喊,「可我要去找爹,我要去找爹!歡姐姐,我們去找爹!」

  歡姐姐呵斥她說,「不許再胡鬧了!要找爹,也要和姆姆說,姆姆帶你去找!」

  可姆姆又不會帶她去找!點點掙扎不脫,無計可施,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找爹!」

  歡姐姐先還不理,可點點哭了幾聲,她的腳步忽然又停了下來,她又驚又喜,趕快止住了幹嚎,小心翼翼地從指縫裡往外看,想要看看歡姐姐的臉色,催促她快點轉向去找爹。可歡姐姐忽然又把她放了下來,拉著點點,弓著身子退到了路邊,點點還有點不解,一轉頭,才發現原來是有一乘轎子從拐角處過來了。

  這轎子好威風,前呼後擁有很多人追隨,不過除了腳步以外,卻沒有什麼聲音,點點不知道這是誰的轎子,站在一邊好奇地看了一會,才猛然回過神,借機要逃走。但歡姐姐一下又把她給抱住了,低聲道,「點點,不許胡鬧!」

  她的聲調是點點再沒聽過的焦急,小姑娘一下被唬住了,閉上嘴再不敢說話。可轎子邊上的人卻似乎是發現了她們倆,有個很大的嬤嬤走到轎子邊上,低聲說了幾句,轎子裡傳出了輕輕的拍手聲,整個隊伍一下就停了下來。

  「這不是點點嗎?」簾子被撩了起來,有個人在轎子裡笑道,「這麼冷的天,你在這裡做什麼呀?」

  點點是認得她的,她很喜歡這個漂亮又親切的娘娘,每次見到娘娘,她都有好多好東西吃,她叫了起來。「娘娘!我——我要去找爹!」

  「找爹?」娘娘在轎子裡笑了,「找爹做什麼呀?」

  在她模糊的印象中,娘娘要比娘更大,娘見了她也要行禮,所以她肯定能蓋過歡姐姐,為了爭取她的支持,點點立刻告狀,「姆姆不讓我去找爹!我……我……」

  她尋找著理由,但又覺得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我要找爹把弟弟抱走!」

  歡姐姐牽著她的手變得好緊,緊得點點都覺得發痛,她一下甩開了歡姐姐,「娘娘,你能帶我去找爹嗎?」

  娘娘笑得好開心,前仰後合,感覺整張臉都在發光,點點看了,也生出希望來,覺得好像能成。

  「這孩子說得是什麼話!」可娘娘的第一句,就讓她的心沉了下去,不過第二句好像又讓她看到了希望。「不過,是不是有幾天沒見爹了?」

  「有好多天沒見了!」點點忙叫道,「好多好多天!她們不讓我找爹!臭姆姆!娘娘,我不要姆姆!」

  「這父女天倫,真是不能阻擋。」娘娘笑著說,「你看,這話都說出來了……唉,真的想見,就去見唄,反正你爹現在應該也在乾清宮裡樂呵呢吧……周嬤嬤。」

  「老奴在。」剛才那個老嬤嬤走了出來。

  「你就帶幾個人,送她們去找大哥吧。」娘娘人真好!她說,「冬天路滑,仔細別讓點點栽倒了。」

  「娘娘——」歡姐姐忽然抬起頭來,語調很……很古怪的,好像都有點輕輕的顫抖。

  「娘娘不問你,哪有你開口的地兒!」那個老嬤嬤馬上下身來呵斥,她看起來好嚴肅——她一說話,歡姐姐就又低下了頭,可她轉向點點的時候,面上就又帶了笑意,「小公主,咱們走吧?」

  至於娘娘,早就放下簾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遠了。

  點點看了看老嬤嬤,又看了看歡姐姐,她牽住了歡姐姐的手,換到了另一邊,這樣就能離老嬤嬤遠點兒了。

  「走吧。」她說,到底還是高興的,「走吧!」

  #

  爹真的在『錢輕宮』裡,嬤嬤和守門的哥哥說了一聲,沒有多久,馬哥哥就出來接她們了,他看起來好吃驚,笑裡也帶了驚異,可對點點還是這麼親熱,一把就把她給抱起來了。「點點怎麼來啦?」

  「來找爹。」點點已經迫不及待了,壓根也不管歡姐姐和老嬤嬤都去了哪裡。

  馬哥哥就抱著她一路進了很大的屋子,轉了好幾轉,掀簾子進去以後,果然爹就站在屋當中,看到點點來,他笑了,走上前從馬哥哥手裡接過了點點,往她臉上親了一口,「點點怎麼來啦?」

  點點已經醞釀了很久很久很久了,她一看到爹,就有點忍不住,還盤算著該怎麼打他呢——爹最壞了!可等爹把她抱起來的時候,她就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爹——」

  她一邊哭一邊說,「我……我不要姆姆,我不要弟弟……嗚,他們都欺負我,爹也欺負我……」

  說到這裡,之前的氣憤又都回來了,她揮起手,一巴掌結結實實地就打在了爹的脖子上,「爹壞,嗚嗚嗚,你們都壞!你們都不要我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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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6:05
第193章 醫藥

  雖然只是兩歲多的孩子,但正因為是孩子,打人不知留力,點點全力出擊,一掌扇在皇帝脖子和臉頰的交接處,其實也是頗有些痛的,皇帝被打得一時都沒回神,但見女兒在懷裡哭得淒慘,卻是怎麼都沒法生出氣來,只是苦笑著揉了揉痛處,抱著點點上下顛了顛,道,「好點點,誰不要你呢,快別多心了,爹和娘都愛著你呢。」

  點點不大吃這一套,哭聲越響,「騙人!騙人!」

  「爹沒騙你呢。」皇帝已經有點頭疼了:真不知道那些養娘是如何帶孩子的,點點的哭聲又尖銳又吵嚷,響在懷裡著實是有點煩人。「你說爹怎麼騙你了是不是?」

  「就是騙人!」點點怒道,「你平時都三天來一次的!這回好多天沒來了!爹騙人!我不要你了!」

  說著,便要從皇帝懷裡掙扎下來,皇帝忙使勁抱住,不由也沖馬十伸了伸舌頭,大感小閨女厲害:別看她才幾歲,心裡有數著呢。

  「這……爹最近忙嘛。」他還想尋找藉口蒙過女兒,點點哪裡會受他的矇騙,她和一尾活魚似的,左扭扭右扭扭,很快從皇帝懷裡滑脫了,甩著手走到門口,盤膝往當地一坐,胖墩墩的身影好像個畫裡的元寶兒,就是衣服淩亂了點。

  「都不是好人!」她自言自語地哼道,「我誰都不要,我要走得遠遠的!」

  看來是騙不過去了,皇帝也頭疼:他相信,點點身邊的人是肯定不會和她亂說什麼的,這孩子估計就是從永安宮的氛圍,和自己反常的缺席感覺到了什麼,這才想方設法地跑到乾清宮來找她。

  這麼冷的天,也難為她一個小小的人如何可以擺脫身邊的侍女跑到這裡,皇帝想想,不由得都有些為女兒心驚肉跳——這萬一跌倒,可不是鬧著玩的——卻也有些暗暗的驕傲:小孩子厲害點,總是比憨傻些好。越是厲害,以後就越不容易被人欺負了去。

  「好好好,爹和你說實話。」他轉換了策略,小心翼翼地彎下腰去搭點點的肩膀,見點點沒動,方才使力把她抱起來,「爹不是忙,爹是……嗯……爹是因為你娘生病了,會過人,所以才不能去看她。」

  點點一聽,又要掙扎,小手揮起來就打,臉兒漲得通紅,張開嘴就大哭了起來,「爹騙人——哇——爹騙人——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姆姆——姆姆——」

  都說子女連心,點點剛才是幹嚎,有點吵鬧的意思,那也還罷了。這回哭得淚珠兒直冒,一張臉紅得快滴血了,皇帝看了,心裡也不好受,他徹底放棄了糊弄女兒的念頭,妥協道,「你這孩子——好好好,爹錯了,爹錯了,爹錯了還不行嗎……你要姆姆,就回去找她好不好?」

  點點卻又不肯走,抱著皇帝只是哭,皇帝實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環顧四周,點點的養娘、乳母一個都沒找來,實在是十分孤立無援。

  且喜屋內的宮女都是識得眼色的,早在馬十示意下退了出去,皇帝也比較容易就把身段放下了,細細地哄了女兒幾句,又扮小狗,又扮小兔子,好容易把點點哄得稍微能聽進去話了,不嚷著要姆姆了,方才認真道,「好吧好吧,爹告訴你,沒去永安宮,是因為爹和你娘拌嘴了——」

  「什麼叫拌嘴呀?」點點不哭了,擎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望著父親,眼睫毛眨巴眨巴的,上頭還帶了沒掉下來的眼淚。

  「拌嘴就是——」皇帝被她逗笑了:這丫頭,能從永安宮跑到乾清宮,能識破他的謊話,卻不知道什麼叫做拌嘴。「拌嘴就是……爹和娘不要好了。」

  「啊——為什麼呀?」點點瞪大眼,有點明白了,「這個——這個拌嘴是不是就是、就是,我和圓圓姐姐,我要……我要吹葦笛,她要……嗯,她要折紙,我就不和她好了,然後過一會就又和她好了。爹,這個是不是就叫拌嘴呀?」

  「是。」皇帝再沉重的心情都被說輕鬆了,他笑個不住,「圓圓姐姐不愛吹葦笛啊?」

  點點臉色頓時一沉,沖父親告狀,「她說我吵!我說我哪裡吵了,我一點也不吵,是笛子本來就吵,圓圓姐姐說我胡說八道,我說她胡說九道,她就生氣了!」

  她囁嚅了一下,「不過一會就又好了,她給我酪吃,可好吃了——」

  她笑了開來,臉上再看不到一點暴躁和任性了,甜美得要命,本來還僵硬著不肯和父親太接近,這會兒便自動自發地爬到了父親腿上坐著,「爹,我脖子上紅了一片。」

  「是『你』脖子上紅了一片。」皇帝糾正道,「都多大了,怎麼還會你我不分呢?」

  點點傻笑了兩聲,湊到父親脖子邊上,也不知道就是自己打的,傻呵呵地道,「我幫你吹吹,啊——呼——」

  多少珍貴的藥膏,都比不上女兒鼓著腮幫子,還帶著口水星兒的這麼一吹,皇帝笑了,抱著軟軟的重重的小傢伙,「好了好了,不疼了,別吹了,仔細吹岔氣。」

  他從懷裡抽出帕子,想為點點擦掉眼淚,只是終究少與幼兒接觸,力道輕重拿捏得很不自信,還是點點自己湊上來,很嫺熟地把臉蹭到了帕子上。馬十轉身出去,不久後捧了個小銀盆進來,給皇帝遞來了絞好的熱手巾,皇帝仔仔細細為女兒揩了臉,兩人相視一笑,點點湊上來很主動地親了皇帝一下,環著他的脖子道,「爹——我餓了。」

  「那就吃點心。」皇帝說,「想吃什麼?」

  「隨便。」點點擺著腿,「爹,那——那你什麼時候和娘和好呢?」

  「啊?這個啊——」這孩子,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精神實在是太卓越了,皇帝被問得說不出話來,梗了一會,見屋內連馬十都返身出去倒水,只餘父女二人,方才不那麼大聲地道,「這個……爹也不知道。」

  點點立刻又緊張了起來,連珠炮地問,「為什麼不知道呢,怎麼不知道呢,為什麼不和好呀?」

  皇帝想了一下,聲音又小了點,「嗯……因為,爹對娘特別好,但是娘對爹不好。就像是你和圓圓姐姐,圓圓姐姐一直都對你特別好,但是你對圓圓姐姐就不大好,那圓圓姐姐就不要和你好了。」

  點點立刻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但她半點都不贊同,「亂說!」

  剛才還罵母親呢,這會又容不得父親說母親半點不是了,小姑娘板著臉氣哼哼地道,「娘特別好!娘對誰都好!不許你胡說!」

  「是嗎?」皇帝失笑道,「娘有這麼好啊?」

  「娘就是好。」點點雙眼亂轉,明顯在尋找理由,她眼睛忽然一亮,大聲道,「你瞧,娘……嗯……娘都好多天每次從屋裡出來了,肯定是因為和你拌嘴,所以躲起來哭。」

  她不但現學現賣了拌嘴這個詞,而且還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越說越覺得娘好可憐,語氣都動情起來。「我和圓圓姐姐拌嘴以後,也想偷著哭,都是你,把娘給氣哭了!」

  「你娘那不是躲起來哭,她是……」皇帝原來還笑著,笑到這會兒就斷了,他皺起眉,暗暗地算了算日子。

  這都快十天了,難道她臉上的傷處還沒有痊癒?

  徐循哪怕是不見外人,也絕沒有不見兒女的道理,一直不和點點見面,的確只有這麼一種可能……糟了,自己該不會是真把她給打壞了吧?

  他立刻就想起了最後一眼見到徐循的時候,她捂著臉歪倒在地上的樣子……當時他在盛怒之中,見到她那副釵橫鬢亂,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的狼狽相,心裡最多的還是宣洩過怒火的報復快感,雖然也有些不忍,但轉頭出門時,還是爽快居多,根本就沒想到,他下手用了全力,她是否承擔得起……又或者說,當時他已經氣到根本不在乎這個問題了,打得越狠他還越覺得出氣。

  但現在,經過近十天的時間,經過袁嬪和孫皇后的二次洗禮,當時心裡的那股子邪火,已經下去了不少,留下來的更多還是難堪。皇帝沒有對女兒撒謊,一時半會,他是真的不想見到徐循,不說她當日那激烈言辭對他造成的傷害,只說她那個人在那裡,就已經令他頗為難堪。徐循就像是血淋淋的現實,她不能說有錯,但現在卻很難給他慰藉。

  不想殉葬是人之常情……難道他不知道嗎?但他走到今天這一步,到底還剩些什麼?為什麼連聊以自.慰的一點寬解言辭都要戳穿?她說的話是不假,皇帝就是人,誰會比他自己更清楚?但為什麼就不能容許他抱有一點小小的幻想,覺得自己和一般人並不一樣呢?為什麼連這點自信都要擊破?

  沒有你,我也會好好地活下去……我不但要活下去,還要活得好好的……

  就是現在想起來,這話都是刺心疼,皇帝真想問問徐循,她心裡到底有他沒他?是,她死了,他也不會跟著死,他死了,她想活也無可厚非……可她能不那樣說話嗎?那麼一句趕一句的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她就不想想,聽了這話他不會傷心,不會難受?

  現在屋裡也沒別人,就倆人的閨女,皇帝可以對自己承認,他……他心裡是有徐循的,起碼現在,知道自己把她打重了,就算是再生她的氣,他的心也抽抽了一下:他是練過的,手上勁兒大,萬一把她打壞了怎麼辦?牙齒打脫了,可就再長不出來了……

  不管怎麼說,打女人畢竟不是漢子所為,本來還是滿滿的理直氣壯,這會兒頓時氣虛了三分,辯解的話,在點點跟前就說不出口了。皇帝看點點還分外期待地望著自己,等自己給她一個解答,不由得有幾分汗顏,他——

  可恥地轉移了話題,「你怎麼知道娘不是生病呀?」

  點點有幾分得意,「這個——簡單那!我不舒服,曹姨姨不舒服,都是請太、太——」

  「太醫。」皇帝已經明白了,不免又小小的驚歎兼驕傲了一下:女兒聰明呀!

  「對,請太醫!」點點笑了,「娘生病了怎麼不請太醫呀,我就和姆姆說,娘沒生病,你們都騙我——可姆姆硬說沒有。」

  說到這,她又有點生氣了,「我不要姆姆了,爹,我不要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皇帝失笑道,「好好好,那就和爹在一起……今晚和爹睡,好不好?」

  點點點頭應了,「好!」

  她笑開了,不知不覺就自己反了口,自言自語道。「那明天再回去找姆姆。」

  不等皇帝捉她的話口,她又問,「爹,娘不是生病,那是什麼呢?」

  皇帝額頭上流下一滴汗,「你是怎麼從宮裡跑過來的呢?」

  這就說到點點的得意事了,她手舞足蹈,講述了一遍自己的脫逃大計畫,「我就想……嗯,先出去,出去以後讓他們帶我找爹。姆姆不聽話,不要她,歡姐姐聽話,要歡姐姐。結果,結果我那天睡著了……」

  又有邏輯,又很混亂地說到了她從御花園冰雕叢中脫逃,一路往乾清宮跑的那部分,皇帝已經是對女兒有點刮目相看了,點點道,「後來歡姐姐還是把我捉住了,我說要來找爹,她不許,說要回去找姆姆,後來,後來我們就遇到娘娘了。」

  「哪個娘娘啊?」皇帝眼神一閃,語氣有了微妙的變化。

  點點偏頭思考了一下,很肯定地冒了三個字,「大娘娘。」

  和說到歡姐姐、姆姆、爹、娘這幾個人時,那充滿了親近的語氣不一樣,小小的一個姑娘,語調居然是如此的不肯定,皇帝一聽就能明白:只怕,點點並不太喜歡這個『大娘娘』。

  「大娘娘讓你來的嗎?」他不動聲色地誘哄著女兒。

  「嗯。」點點扳著手指頭給他複述,「大娘娘問我來做什麼,我說來找爹,問我找爹做什麼,我說……我說我不要弟弟……」

  她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偷偷地翻著眼睛看了看父親的臉色,方才低聲續道,「我說我要爹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

  「那大娘娘聽了說什麼?」皇帝笑了。

  「大娘娘聽了就笑了,」點點說,「好像挺高興的……她說,什麼,什麼天倫,我記不清了,然後又說,想見那就見吧。就讓一個老嬤嬤帶我們來……」

  她的肩膀抽動了一下,語氣更為疑惑而不肯定,「歡姐姐說:『娘娘——』,才說了兩個字,她,那個老嬤嬤就說,『娘娘不問你,哪有你開口的地兒!』」

  這句話,她學得惟妙惟肖,說著還縮了縮肩膀,垂下頭不做聲了。

  「很凶吧?」皇帝心疼地摸了摸女兒的後腦勺。

  點點低聲道,「她……她凶歡姐姐,我……我不喜歡她。」

  皇帝不免也微微一笑,「不喜歡,你不理會她是了。你比她大,她敢凶歡姐姐,可不敢凶你。你就是啐她,她也得忍著。」

  「真、真的嗎?」點點驚喜地抬起頭來,旋又搖了搖頭,「我……我也不啐她……她別凶歡姐姐就行了。」

  她說完了這麼一大通來龍去脈,總算是忘記了追問皇帝『那個』問題,不過又改為糾結別的了,「爹,你什麼時候和娘和好呀?」

  「這個……」皇帝漫應,正好點心來了,他逃過一劫。「來吃這個奶酥,你娘都愛吃的呢。你娘剛進宮那會兒,別的什麼不愛,就愛這個。」

  點點一吃也喜歡,又好奇,「娘是什麼時候進宮的呢?」

  「十幾年前吧。」

  「那時候我在哪裡呀?」童言童語,非常可愛,也非常呱噪。

  好容易吃過點心,去上淨房,回來以後皇帝帶她看鬥蛐蛐,不過點點年紀太小,不感興趣,皇帝便取了一枚銅錢,裡面插了削尖的小木棍兒,和點點玩『撚轉』,她大笑大叫,玩得不亦樂乎,皇帝乘機擦了擦汗——今兒他算是認識到了,帶孩子真是體力活。

  好容易偷閒一會,點點玩膩了撚轉,過一會又問,「娘,你什麼時候和爹和好啊?」

  「你問錯了,」皇帝又要糾正,「為什麼老是念不對呢?我是誰?」

  「爹。」點點的眼神還粘在銅錢上,「爹,你什麼時候和娘和好啊?」

  自取滅亡的皇帝只能繼續打哈哈,「這個嘛……對了,爹要寫《九九消寒圖》了,要不要和爹一起去啊?」

  點點性子倔,他是聽徐循抱怨過好多回的,以前嘛,當爹的肯定都是寵溺地說幾句『我看不見得』、『倔也有倔的好處』,如今自己帶點點了,皇帝方覺得這個倔的苦惱,點點就是那種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答案她完全不會甘心的性格,怪道之前能鬧足這麼多天,這會兒也是,不管怎麼玩也好,分散注意力也好,她只要一回過神來,就是那個問題,『爹,你什麼時候去和娘和好啊?』

  但你要怪她,也沒什麼好怪的,當孩子的哪有不盼爹娘好的?這血緣天性啊,難道還和她說,『爹以後都不和娘好了』,那多傷孩子的心?

  可要答應她,那皇帝是真不敢開這個口,他斷定自己一旦答應,點點必定要催他立刻過去,即使今日敷衍了,明日、後日若不能實踐,說不得還要鬧一次打上門來。讓孩子失望,對孩子失信,這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可就是這麼一直敷衍……也完全敷衍不下去,點點每問一次,都比之前更焦躁一點,要不是皇帝本人童心未泯,收藏了無數珍奇玩具,分散注意力大法早就實行不下去了,饒是如此,現在她也越來越難集中精神,眉宇間也帶上了越來越濃重的煩躁和抑鬱……

  當點點把鑲金陀螺丟到一邊,又一次大聲問道,「爹!你什麼時候和娘和好啊!」的時候……皇帝妥協了。

  「這個問題。」玩弄小孩子,多少有點不好意思,皇帝咳嗽了幾聲,方才儼然道,「是這樣的,點點,你看,這一次呢,是娘做錯了,不是爹,所以應該是讓娘來找爹和好。」

  見點點張大了口,眼眶似乎又要紅了,皇帝便忙續道,「所以明天你回去了以後呢,就等娘好了,能見你了,你就問娘,『娘,你什麼時候來找爹和好呀』,這才是問對人了。」

  這有理有據、使人信服的對策,起碼是說服了點點,她側頭想了想,很未雨綢繆地道,「那要是娘不願意來呢?」

  好丫頭,爹不願意來你就不管了是吧……皇帝道,「那就問她為什麼不願意來嘛。」

  「如果她來了,爹也不和她好呢。」點點自己就想了個理由,「你說嘛,你說『娘來了,我們就和好』,那我就去和娘說。」

  這小小和事佬,靈醒勁兒真犯得不是地方,皇帝這回拒絕再讓步了,「不用,你先去問你娘,問了你娘,她要不願來,再說,好嗎?」

  要求遭拒,小傢伙有點不高興了,扁著嘴想了想,方才委委屈屈地道,「好吧……那娘來了你要和她好啊!」

  「好好好。」皇帝好容易把這個小麻煩給搞定了,也是連連擦汗,暗道僥倖:雖然手段不太光彩,但總算是把這個小麻煩推給徐循了……

  至於徐循那裡會如何回答點點,那就是她的問題了。

  他頗有些幸災樂禍地想著,見點點放下玩具,伸手去揉眼睛了,便忙將她抱起,「這樣不乾淨,不能隨便揉眼睛……」

  要不說爹不會帶孩子呢,點點要吃點心的當口,其實已經靠近晚飯了,吃過點心,她便沒了吃正餐的胃口,可到了睡前又有點餓,折騰著吃了點夜宵,又精神起來。玩到了二更方才露出困意,抱著皇帝的脖子不肯撒手,呢喃道,「姆姆……」

  怎麼說還是個孩子,再『討厭』姆姆,到睡前也還是要她,皇帝不免微微一笑,抱著點點道,「爹在這裡呢,睡吧。」

  「爹你不許走噢……」點點吧嗒了幾下嘴巴,慢慢地就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呼吸勻淨,已經是睡了過去。

  在昏黃的燭光下,她雙眼緊閉、嘴唇微開,光溜溜的腦袋上,只有兩綹手指粗細的小辮子,就像是兩根小尾巴,雖然不算是金童玉女般討喜的孩子,但在父親眼裡,卻是怎麼看怎麼可愛。皇帝凝望她許久,輕輕地在點點腦門上親了幾口,才慢慢地將她的手掰了開來,收到了被子裡。

  「馬十。」他掀開帳子,披衣下了床,馬十很快從屋門口走了進來,「帶她來的那個宮女呢?」

  「本來在外頭候著。」馬十回道,「後來您說留公主過夜,奴婢就做主讓她回去了,免得永安宮那兒心慌。」

  「嗯。」皇帝微微點頭,唇角忽然出現了一絲哂笑。「送她們來的還有一個老宮女是誰?」

  「是皇后身邊的體面宮人周氏。」馬十深深地哈著腰,虛拱著手回答,「當時皇后娘娘去咸陽宮看望惠妃娘娘,同四姑娘在長街上正好是撞見了,周嬤嬤送了人過來以後也回去覆命,沒留在外頭。」

  「去找惠妃?」皇帝有絲訝異,「惠妃怎麼了?」

  「惠妃娘娘感了時氣,有些小病。」馬十早已經是裡裡外外打聽過了一遍,心中有數,回答得也是從容不迫。「皇后娘娘是去探望惠妃娘娘的。」

  「探望?」皇帝呵了一聲。「她有心了。」

  馬十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錦衣玉食的孩子,誰沒有好一副脾氣?就得好生管著,皇子、皇女身邊的服侍人裡,唯獨只有宦官沒權力管教他們,當養娘、乳母的絕沒有慣著的道理,甚至連母妃身邊的體面宮人,都可以板起臉來數落皇子、皇女,小主子們就得安分聽著。大冷天,說要來找皇帝就自己跑出來找皇帝,還有沒有規矩了?單單就是為了教她規矩,本來可以來的,說不得都變得不能來。歡宮女讓她回去找養娘,這才是正理,皇后連這點道理都不曉得?恐怕不至於吧。

  點點複述當時情景時,馬十站得遠沒有聽全,卻也是猜出了個大概,從皇爺的語氣裡來看,他基本也是有了一樣的看法:皇后是個有心人啊……趁她病,要她命,永安宮這才有點風浪,就恨不得居中架火,要把徐娘娘烤起來了。先不說皇帝會不會把點點的話當真,光是放任點點跑到乾清宮這件事,這永安宮少不得就要落得個教養不得體的名聲。若非點點口齒特別靈便,邏輯也清楚,當時就在皇爺跟前把真相還原了,不然,永安宮那裡只怕是欲辯無門……

  他禁不住就偷眼看了看皇爺,又把自己的想法給推翻了:是不是欲辯無門,還得看皇爺的想法。一樣的事,皇爺信你,別人怎麼說也不管用,皇爺不信了……呵,什麼事,禁得住皇爺的銳眼?

  才這樣想呢,皇爺就開腔了。「今兒和我一道,伺候了半日點點,累嗎?」

  「累。」馬十發自肺腑地道,「奴婢家中也有些兄弟姐妹,沒見過和點點一樣……鬧騰的孩子。」

  「是鬧騰。」皇爺也歎了口氣,「難帶啊,怪道貴妃平日老和我抱怨她脾氣倔……難為她了,光帶一個點點就夠費神的,現在還得加個壯兒。」

  這不就是了?換做另一個人,不管點點跑沒跑到乾清宮,這其中關不關宮主的事兒,皇爺只問個結果——大雪天是不是讓孩子亂跑了?是?那甭說了,就是你沒盡心盡力。可現在是貴妃娘娘,事情就不一樣了,這還在吵架呢,話都是偏著說的,透著那麼的心力交瘁、勞苦功高。馬十透出一口氣,提了十多天的心這才是真的落到了實地,他拿捏著說話的分寸,小心地附和,「確實是不容易,關鍵是,這點點不但倔,還聰明,可不好糊弄那。」

  「你說了?」皇爺朗聲一笑,笑聲裡雖有煩惱,但也透著那樣真切的自豪,聽了讓人好生羨慕。「連我都糊弄不了她,這孩子真絕了,就不知道平時她那個姆姆,如何禁得住她的搓摩。——明日你送點點回去時,傳我的話,道聲辛苦,就說,以後許她穿紅。」

  穿紅帶蟒,是極大的體面,而且穿紅一般限定說穿的是紅貼裡,這是宦官專用的服侍,在宮女中,得到這一殊榮的幾乎是寥寥無幾,起碼目前宮裡就錢嬤嬤是獨一份兒,雖然紅貼裡上不能帶蟒,也沒有膝襴,但已經是天大的體面了。皇爺這擺明瞭就是要給永安宮撐腰:他和貴妃拌嘴,那是他們倆的事,可容不得別人就中撥火兒,乘機來踩永安宮……

  「是。」馬十忙道,「奴婢一定好生分說。」

  賞她穿紅,也不無安撫錢嬤嬤情緒的意思,畢竟點點今朝算是闖禍了,此時只怕她是惴惴不安,唯恐明日被皇帝降罪。這層用意,皇帝知道馬十是能明白的,他點了點頭,又道,「皇后和惠妃那裡,都送點藥材,讓皇后好生歇著多養養,天冷了,才好,就別多操心了,這四處亂跑的,還去探病呢……若過了病氣,又病了可怎麼好?」

  對惠妃皇帝並無隻言片語,馬十心裡也清楚,她不過就是個陪襯。至於對皇后的那番話,他是冒著冷汗聽完的,聽完了也一句話不敢多說,一聲『是』便完事兒了。——這就是皇爺不信了的結果,也就是送個點點過來,去看了看惠妃而已,迎來的就是這麼一番敲打……此一時、彼一時,這急速的變化,倒讓馬十都有點不落忍了。可和貴妃娘娘南內遭貶時比,這回他是一句話也不願、也不敢多說。

  皇帝言語似乎還沒吩咐完,馬十安安靜靜地等了一會,見皇帝又不曾說話,便要慢慢地退下去。可腳才一動,皇爺又開口了。

  「你……和王瑾素日來還挺要好吧?」他的語氣有幾分猶豫。

  馬十保守回答,「還算能說得上話。」

  皇帝點了點頭,「永安宮那邊是不能隨意出宮去找馮恩的。」

  他點到即止,馬十心領神會,「那日以後,是有托王瑾尋馮恩,要了些好金創藥。」

  馮恩接了劉思清的班,現在是東廠提督太監,衙門在宮外,宮裡人當然不能隨便聯繫。但司禮監太監出宮方便,王瑾、馬十……隨便一個和永安宮關係密切的人都能出去傳話,馮恩也絕沒有不給的道理,就是沒交情,求到頭上都沒有不幫的道理,更別說他和永安宮那是老交情了。皇帝點了點頭,似乎是自言自語,「不應該啊……東廠的藥,已是最好的了,這都多少天了……」

  「皇爺,」馬十哪還不知該說什麼,「勿怪奴婢呱噪,貴妃娘娘要臉面,不肯延醫,可有了病痛如何能夠耽擱?就看在點點份上,一日不好,點點一日不能見娘呢。不如……還是打發劉太醫進去看看?奴婢多叮囑幾句,諒他也不敢多嘴的。」

  皇帝就不說話了,很深沉地盯著遠處瞧,馬十又施了個禮,遂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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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6:24
第194章 深喉

  點點是第二天上午才被馬十送到永安宮來的——和她一道回來的,還有讓錢嬤嬤欣喜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的體面,以及維護點點本人的一番話語。

  「雖說是沒了規矩,但她小小年紀,哪裡懂得這些。皇爺已經教導過了,」馬十這話說得好像連自己都不太相信,「還請娘娘就饒她一遭兒,別再拿這事和點點為難。」

  徐循本來就操心了好一個時辰,若非歡兒回來得早,幾乎都要發散人手去找,順便往坤甯宮報信了。再加上昨日歡兒為了追點點,還在雪地裡滑了一跤,回來的時候發起來了,也是鼻青臉腫的,十分駭人。徐循看了,心裡更是惱火,也不管點點在乾清宮胡說什麼,更顧不上生皇后的氣,只是盤算著等點點回來了以後,該怎麼教育這孩子——這個任性妄為的性子不自小改了,以後可怎麼辦?還有誰能制得住她?

  現在倒好,皇帝發話了,于情於理,在點點的教育上他都是第一權威,徐循也不可能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在這件事上再為難孩子……也不是說她是個變態的母親,一心就想打點點,但這積鬱的怒氣忽然間就遇上這麼個結果,要不是她傷還沒好,短期內也的確不想再見到皇帝,都有可能直接去乾清宮和他說理了:孩子絕不是這樣教的!

  「知道了。」她在屏風後頭沒好氣地道,「頂多說她幾句,這個總可以吧?」

  「娘娘說笑了,」馬十的聲音裡帶了點笑意,「說也好,管教也好,都成的,皇爺意思,就是別拿此事為由頭,又罰點點不能出門……點點適才在乾清宮不願回來,害怕您責罰她,是皇爺說了,您頂多數落兩句,卻不會怎麼罰,她才改了心思。皇爺也是怕失信於點點。」

  他這樣說,徐循還理解了點,勉強道,「那行吧,一會兒說點道理也就是了,和和氣氣的,不會凶她的。」

  畢竟也是有幾分好奇,「點點在乾清宮說了什麼?真的就是去說不要弟弟的?」

  馬十笑道,「小孩子的心意變得最快了,今早起來,皇爺也問她要不要弟弟呢,說要把弟弟抱走,點點還哭了——捨不得弟弟。」

  雖然氣氛理應十分沉重,但侍立在側的趙嬤嬤、孫嬤嬤臉上還是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徐循也禁不住是被逗得微微笑了起來。「反正都是她有理。」

  「是,不過點點在乾清宮沒說什麼犯忌諱的話,娘娘可以放心。」馬十頓了頓,又道,「今日奴婢過來,還有一事,就是想請問娘娘,東廠的藥膏用得可還好?皇爺說了,點點長期見不到娘,心情難免浮躁,請娘娘為點點著想,召劉太醫進來扶脈——您可以放心,奴婢自會和劉太醫說明,外頭不會有什麼傳言的。」

  徐循倒沒想到皇帝竟會如此……嗯,也不能說體貼,反正,她沒想到他的態度會軟得這麼快。這一巴掌下來,她還以為起碼三五個月是不會再有什麼音信的了,甚而就此失寵都是很可能的事。這點點去乾清宮鬧騰了一番,鬧騰回了錢嬤嬤的體面,她也不會自作多情到覺得就是因為她,養育點點,最大的功勞還得算在她頭上——畢竟她是大領導嘛。皇帝直接越過她賞了錢嬤嬤,感覺還是為了安撫養娘的情緒,表示一下自己的態度,和她倒沒多大關係的。

  每次她頂撞皇帝的時候,都覺得兩個人再也不會和好了——失落肯定有,但更多的還是一種篤定,好像是不屬於她的東西終於離開了一樣,便可以沉下心來面對雖然難堪、慘澹、艱難,但起碼還是非常實在的真實生活。現在,皇帝居然這麼快就又軟和下來了,徐循倒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許久,方才道,「藥膏是用了,好也快好了,就是臉上還有些痕跡。太醫我看不必請,一會抹點脂粉,也可以把點點抱進來了。」

  「這——」馬十有幾分遲疑。

  徐循對孫嬤嬤點點頭,孫嬤嬤便帶了兩個宮女,上前把屏風給搬走了。馬十道了聲,「請恕奴婢無禮。」

  便抬起頭來,仔細地端詳了徐循幾眼——東廠藥膏,的確效果不錯,再加上徐循一直拿煮過的雞蛋在臉上滾來滾去,現在腫是都消了,就還剩下一點紅色痕跡。馬十看了,果然笑道,「那奴婢就放心了,回去也好對皇爺回話。」

  他仿佛想說些什麼,卻又到底還是忍住了,給徐循行了禮,便就此告退。——孫嬤嬤、趙嬤嬤都爭著要送馬十出去,徐循幾記眼刀,都沒能擋住。

  「馬十說了。」回來兩個嬤嬤都是喜滋滋的,「皇爺心裡有數的,娘娘只管放心……皇爺的心,可還在永安宮這裡。」

  徐循一晚上其實都光顧著糟心點點了,這會兒反應很遲鈍,怔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說的應該是皇后的事——如果說之前皇后和她的關係,還能維持著表面的和平的話,昨天她把點點送去乾清宮的行為,基本上就是公然和她撕破臉皮了。

  當然,這件事流傳不會很廣,頂多也就是三宮的高層和當事人知道,但從馬十的話看來,皇后和她的矛盾——主要是皇后要對付她——已經在皇帝心裡掛上號了……徐循也並不奇怪,皇帝最終還是會傾向于她永安宮。若他還是怒火中燒,倒有可能故意順著皇后的盤算來打壓她、對付她,但現在皇帝明顯是冷靜下來了,那麼擺明瞭,自己不管怎麼過分,起碼一直說的都是實話,而皇后卻是有心挑撥……皇帝最反感的,就是別人的利用。

  「知道了。」她的情緒也沒有什麼起伏,「他要是忽然間親近起坤甯宮,那才奇怪呢。你們也別想太多了,這要不是坤甯宮,是別人,說不定就不會是這個態度了。」

  她不欲再多說什麼,便轉了話題。「今天還是不能見點點,免得這妮子以為自己這一鬧,還鬧出好來了……這樣,以後錢嬤嬤還怎麼帶她?說起來——錢嬤嬤現在去乾清宮謝恩了沒有?」

  「去了。」孫嬤嬤道,這也是宮裡的規矩,皇帝十成裡九成是不會見她的,但錢嬤嬤也得對著宮門磕頭,「回來以後,我請她來見您?」

  「嗯。」徐循笑了,「她得了穿紅的體面,可是不得了了,你們也別客氣,私下少說都要敲一頓席面的。」

  趙嬤嬤和孫嬤嬤都忙笑道,「可不是,娘娘不說,我們也是要鬧,娘娘說了,鬧她就更有底氣了!」

  孫嬤嬤更靈醒些,主動還道,「不過這也是她應得的,點點實在難帶,換了是老奴,只怕早都管不動了。這幾年來,錢姐姐見老了。」

  徐循的些微擔心,如今也被平復:永安宮規矩嚴整、賞罰分明,也因此,宮女、宦官之間的關係都很和諧,沒有什麼明爭暗鬥,踩著別人往上爬的事,現在錢嬤嬤乍然得了天大的臉面,就怕同僚心生羨妒,壞了這份和氣。

  思及明日要見點點,徐循便讓孫嬤嬤給她又揉了一遍藥膏,也就放她們各自去忙了,她自己好清靜,屋裡很少留人伺候,反正暖閣子裡什麼都有,缺什麼了喊一聲,門外自然有人來。

  等人都散了,徐循靠在炕邊,手裡拿了一本《臨川集》在看,卻是看了半日,都沒翻一頁。眼前的墨字慢慢扭曲,似乎都要變成了一個人的樣子。

  仿佛是在逃避著什麼,她很快地把書本又放下了,乾脆閉上眼想要小睡片刻,只是靠到枕上,沒了書本分神,卻更是思緒紛紛,『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

  出乎所有人意料,錢嬤嬤在乾清宮居然待了一個時辰之久,才回到永安宮裡,隨之而來的還有捧著幾匹紅色衣料的宦官:賞穿紅衣,那自然是由乾清宮給撥出料子來了。交給尚功局加工細作,年前錢嬤嬤就能穿上紅貼裡,到時候新春活動大家聚在一起,永安宮可就又要出風頭了。

  「老奴也是這樣想的。」不過,畢竟是積年老人,這樣的體面還不至於讓錢嬤嬤亂了陣腳,一下就打消了徐循的憂慮。「雖說這次,因為皇爺,不能怎麼追究點點,可也得好好說理嚴加管教,日後再不能出這樣的事了。」

  她忽然對徐循笑了笑,有點調侃的意味,「——皇爺適才在乾清宮,也是這麼和老奴說的。」

  「這麼說,你真見到他了?」徐循有點吃驚,雖然是進了臘月,但皇帝也沒這麼閑吧?

  「皇爺問了整個時辰點點的事。」點點受寵,錢嬤嬤哪有不高興的?一張臉容光煥發,簡直把帶點點折損的那幾年陽壽都給補回來了。「直誇點點聰明,也說她難帶。令奴婢好生管教著,又說,讓奴婢以後每三日領點點和壯兒過去給他請安……娘娘可不必太擔心了。」

  徐循聽了,倒也松了口氣:即使以後一直沒有和皇帝和好,點點、壯兒也不至於見不到皇帝的,倒讓她少了一樁心事。

  「就說了這些?」她忍不住又多問了錢嬤嬤一句。

  錢嬤嬤的笑容裡有些心知肚明的味道,「以老奴來看,皇爺已經是做得夠多了。」

  是啊,他對永安宮的態度是夠溫和的了……徐循心煩意亂,已經煩到都不知在煩什麼了——是,現在她過去低個頭,這件事應該也就算完了。平心而論,當時她的語氣是硬了點,脾氣上來了她就是控制不住。雖然說皇帝扇她,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但人家勇於認錯,已經令馬十過來彌補,對永安宮、對點點的態度都溫和得可以……女兒有體面,女兒養娘有體面,歸根到底,還不是她有體面?

  但,和皇帝不一樣,徐循就硬是下不了這個台,低不下這個頭。于情於理,這個頭該低,她知道,可……

  「唉,都先不說這個了。」她轉開了話題。「點點呢?在屋裡呢?你見了她沒有?」

  「才回來就過來了。」幾個嬤嬤現在對徐循都是放棄的態度,她不說,錢嬤嬤也就不堅持了,順著她的意轉而談起點點的教育,「老奴想,一會帶歡兒過去,好好地和點點說理,讓她對歡兒賠個不是。娘娘您覺得如何?」

  「如此甚好。」徐循覺得有錢嬤嬤真是省心,「你再和她好好說說,歡兒還有那幾個宮人,按規矩都會被怎麼懲處。不必誇大,就那樣如實告訴她。再問問她,到時候她打算怎麼辦,就這麼不管那幾個哥哥姐姐了,還是如何?」

  這個問題,對一個兩歲多的孩子當然是有點深奧了,錢嬤嬤道,「只怕她未必懂呢。」

  「她不就是較真嗎。」徐循氣道,「那就告訴她真話,再告訴她,若是以後再出一次這樣的事,那我就是管不住她了,必須送到公主所和圓圓她們做伴去,問問她願意去不願意。」

  點點肯定是不願意的,這麼大小的孩子,正粘著母親呢,要不然也不會鬧出這麼樣的事了。錢嬤嬤尋思了一番,也道,「也好,被這麼一嚇,估計以後能規矩點了。」

  兩人計議定了,錢嬤嬤便迫不及待起身告辭,回去看點點了,徐循雖然也極想見見十多天沒見的女兒,但她下了這個決定,便不好自己推翻。雖然心裡煎熬,也只能忍著,又兼這陣子閉門養傷,好多日沒有出門,憋悶得厲害,渾身上下有一百萬個不爽快,只好來回踱步,稍微整理一下淩亂的心緒。

  才走了不幾步呢,花兒進來回報,面有詫異之色,「惠妃娘娘來了。」

  #

  就徐循所知,掌摑之事並未流傳出去,除了皇帝還有她那幾個近身侍女以外,外人應該是無由得知。頂多就是馬十,因為當時也在外屋,所以知道了一點內情。不過她和皇帝吵架的內容,到目前為止也還是僅僅局限於兩人之中。柳知恩去了南京以後,再沒人那麼大膽,敢來偷聽她和皇帝的對話了。

  既然如此,外人來看,徐循怕就是真的病了,惠妃過來探病,當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徐循要不接待,倒有點不通人情了。——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裝睡,請惠妃先回去,不過花兒又補充了一句,「惠妃娘娘說,就算您歇息了,也得把您給叫起來。」

  這下可就苦了孫嬤嬤了,別人在那佈置『病房』,也不是什麼為難的活計,她卻得過來幫著徐循化妝,起碼要把臉上的紅痕給遮蓋掉,還得儘量修飾得自然點兒,別讓惠妃看出來了。

  徐循一邊被她上妝,一邊還在和孫嬤嬤納悶呢,「皇后到底和她說了什麼事啊,這麼著急……」

  皇后是去看望惠妃這個細節,在歡兒回來以後,當然早就被趙倫等人給打探出來了,徐循心裡其實也有和皇帝一樣的疑惑:病才好就這樣跑來跑去的,她和惠妃有這麼要好嗎?再說了,惠妃昨日不還病著,今兒就過來探病了?難道她的病也不是真病?

  這宮裡到底有幾個人的『病』是真的啊,她現在已經有點分不清了,該不會連皇后前段時間的病都是假的吧?——徐循想著都覺得有點好笑,這真和前朝差不多了,有誰不想見人,就稱個病,『病』可真無辜啊。

  果然,惠妃雖然不說是容光煥發,但看起來也是神清氣爽氣色健朗,半點都沒有身體不康健的徵兆,一進門她先打量了徐循幾眼,隨後便露出了心知肚明的笑意,往炕邊一坐,「我就知道,你也裝的啊?」

  「是啊是啊。」徐循索性也不做戲了,薄被一掀,從半躺變成了盤腿,讓人把炕桌擺上來,和何仙仙相對而坐。「你也裝的?」

  「我這都裝了十多天了!」何仙仙沖幾個都人們揮了揮手,「你們永安宮要不得體面,我還得繼續裝下去……還好,你夠爭氣,恰恰好就掐准了時間,不然,我都不知道頂得住頂不住。」

  徐循有點不明白了,她掀了掀眉毛,靜靜地等著何仙仙往下說,何仙仙卻沒解釋的意思,反問道,「前陣子,你是和大哥拌嘴了吧?」

  「嗯。」徐循道,「因為韓女史的事情,皇后說她是因為不想殉葬才不願做昭容,我當時幫她說情的時候,說的是她自知不會得寵……大哥的性子你也知道,最厭惡被人瞞騙的,就過來說了我一頓。你沒瞧見這十幾天我都沒出門嗎?」

  「你膽子是夠大的了。」何仙仙一伸舌頭,沒有半點詫異之情——果然是早知道了,「皇后和我說的時候,我都嚇得不輕。你這膽子也太大了,這樣都敢為她說情?換了是我,我才不管呢,我自己都在受苦,她倒好,幾句話就想求個脫身,真是想得美。」

  這就是個人性格問題了,徐循不欲爭辯這個,只道,「那你裝什麼病呀?——皇后別是想聯合你來對付我吧……她至於嗎?」

  「怎麼不至於?」何仙仙呵地一聲,冷笑道,「當然,沒說得這麼明白,就說覺得你現在已經不適合養壯兒了,她自己又沒心思養,所以問我願意不願意養壯兒。若願意,時機合適時,她自然會和大哥分說。——就在坤甯宮裡,請安以後把我留下來說的。」

  給壯兒找養母?

  徐循有些吃驚,她腦中似乎是劃過了什麼,但這片段的想法過得很快,想要捉住的時候又不見了蹤影。她只能收攝心神,聽何仙仙絮叨,「我當時心裡就想呢,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把壯兒換人養,她豈不是要把你給往死裡害?我就問她,為什麼會這麼想,她說你得罪了大哥,壯兒跟著你,只怕要受委屈……」

  「然後你答應了沒有呢?」徐循也有點好奇,「還是就那麼回絕了?」

  「我說我得想想。」何仙仙說,「回去以後就病了唄,想著病到幾個月後再說的。結果昨天她居然親自來瞧我,把原委給說了,說是你騙了大哥。又說什麼你連點點都沒養好,點點現在是野得要直接去乾清宮告狀,容不得弟弟……可有這事呢?」

  徐循真覺得臉上發燒,她點頭道,「有……唉,這孩子,我都沒法說了。」

  何仙仙也伸了伸舌頭,但未深究,而是又狡獪地一笑,「反正我說我不信,就這點事,大哥不至於就冷落你了……後來我又和她說,真要是你養不得,她也不願意養,那說不得只好由我來養壯兒了——小循,你不會怪我吧?要是你真倒了,與其便宜了別人,我是想,倒不如拿來我養。」

  「我怪你做什麼?」徐循失笑道,「她說這話其實都十分無聊,真要是大哥不讓我養壯兒,她又不養,到時候直接安排你來也就是了,事前說這幹什麼?」

  「我也這樣想。」何仙仙漸漸從亢奮中平靜了下來,「我猜,她必定是醞釀著壞水兒要對付你呢……多半還想拉我下水。所以我也就不敢把話說死,不然,她找上袁嬪、李婕妤那幾個小妖精,反而更麻煩。」

  「那我還要多謝你了?」徐循笑著反問了一句。

  「咱們姐妹,說什麼謝啊?」何仙仙自己說著都笑起來,「我昨兒還在尋思這事兒呢,今早起來,就聽說你宮裡的錢嬤嬤被賞穿了紅衣,我這心可不就放下來了?趕緊的來找你說道說道,免得你被蒙在鼓裡,若是不小心,落入了她的圈套,也是麻煩。」

  「盛意可感。」徐循笑了,「就是你過來得這樣快,也不怕得罪了皇后?好容易和她要好了幾分,別惹得她也恨上你了,那可麻煩。」

  「我怕什麼?」何仙仙滿不在乎道,「她敢虧待我,我就敢上清甯宮告狀去。她現在還得怕我找大哥說道呢,她不是說了,大哥最討厭別人騙他嗎?瞞著大哥就安排起壯兒的歸宿了,我倒要看看她心虛不心虛。再說,就是我真想養壯兒,你這宮裡忽然又有了喜事,也不興我上門探探你的口風,再下決定?」

  這倒也解釋得通,反正何仙仙一臉心裡有數的樣子,徐循也就不多問了,兩人又說了些點點亂跑的事,何仙仙聽得乍舌不已,直道:「我們家莠子要有你們家點點一半的調皮,我也就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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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6:46
第195章 檢討

  徐循差點暈過去了——皇帝究竟都和女兒說什麼了,這孩子就前天還壓根不知父母出了什麼事,現在怎麼就忽然間一口成人腔調,連和好都說得出口?

  「和好?」她笑著重複著女兒的字句,給自己拖延時間,「我和你爹吵架了嗎?」

  「嗯呀。」點點看著還是那樣無辜,重重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徐循的疑問了。

  「誰說的?」

  「爹說的。」點點有點不耐煩了,又問,「娘,那,那你什麼時候去——去找爹啊?」

  徐循有心要說自己和皇帝沒吵架,皇帝是騙女兒的,但又覺得這麼做不大好,畢竟皇帝說的也是實話,但如何要回答女兒這個天真又直率的問題,她也一點頭緒都沒有。看了看身邊的下人,見她們或是移開眼神,或是面帶暗笑,知道也都靠不住,便只好歎了口氣,道,「這個……誰和你說的讓我去找他,你爹嗎?」

  「對啊。」

  「那為什麼不是你爹來找我呢?」徐循便反問點點,以攻代守。

  點點顯然有點被繞得找不到北了,她側頭想了想,有點不肯定地扳著手指道,「我、我和爹說……」

  顛三倒四的,慢慢把意思給表達出來了:她一開始還是向著娘的,讓爹來找娘和好,但爹不肯答應。於是點點就一直問一直問,問到最後,爹說這一次錯在娘,要娘來道歉才行,所以讓她回來找娘。

  點點的執拗性子,倔強起來能到什麼程度,徐循這個娘難道不清楚?皇帝明顯是被逼得沒辦法了,才出此下策,把難題推給自己……徐循有點啼笑皆非,一時更不願順了他的意,被點點的追問困住,只是見點點眨著眼,非常期待地望著自己,又有點毛毛的——自己若是不答應,點點少不得又是一番哭鬧了……

  當然了,她也能設法把問題又推回給皇帝,讓點點再找爹問去,只是這一招第二次用可就沒那麼好使了,再說,點點心裡存不住事,自己現在推卸一下倒是輕鬆,女兒這邊就要掛心三天,再忙忙地去找皇帝傳話,做娘的如何捨得這麼折騰自己的女兒?

  「這……」她想了下,便先下決定道,「好,娘會找爹和好。」

  點點果然渾身一松,仿佛是撂下了什麼千斤重的擔子一般,撲進母親懷裡咯咯笑道,「真的嗎?娘,真的嗎?」

  徐循道,「是啊,娘可不騙人。下回你去見爹的時候,娘寫一封信給你帶去,你爹看了,說不定就原諒娘了呢。」

  這話裡有好幾個詞的意思是點點不明白的,「什麼叫信啊?還有什麼是原諒啊?」

  徐循不免又是一番解釋,點點鬧明白了,雖然還有些不滿,「為什麼是下回啊,現在不行嗎?」——不過,她也不是糾纏不休的性子,既然主要問題得到解決,餘下的小細節,徐循糊弄一番也就過去了。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點點給徐循帶來的煩惱就告一段落了,這孩子也深諳輕重有別的道理,先問最重要的和好問題,等徐循滿足了她這一點,她便開始好奇了,「娘,你這幾天都幹啥去了?」

  「爹說我去幹嘛了?」徐循真是被她問得招架不住,「不是說了嗎,我病了。」

  「你騙人。」點點指責道,說完又分析了一遍,徐循居然被她說得無話可回,找不到什麼邏輯上的漏洞。她扶額向錢嬤嬤投去求助的一瞥,錢嬤嬤亦是愛莫能助。

  「嗯……」拖了半天,徐循只好隨便道,「娘那是生你爹的氣呢,所以就不出門,成天睡著。」

  「娘不乖!」點點立刻大聲教育徐循,「娘不按時起床,娘不乖!」

  徐循也是好些天沒見女兒了,有點想著,凶不起來。居然又被女兒抓住痛腳——點點有時貪懶不起床,徐循和錢嬤嬤可都是數落過她的。

  這孩子大了,確實是越來越難糊弄,徐循只好舉手投降道,「好,娘不乖,娘不乖。點點罰娘吧。」

  點點居然把母親給說服了,簡直高興非常,躍起來跑到錢嬤嬤身邊,指著徐循咿咿呀呀地喊了半天,「姆姆,你看,娘——」卻是喜得手舞足蹈,自己傻樂進了自己的世界裡了。

  既然見了點點,徐循自然也就不避諱別人了,請安時間已過,她也沒有特別過去相請,倒是令人把壯兒抱來查看了一番。壯兒一進門,便被點點圍著跑了一圈,倒也精神起來,啊啊笑著,要撲徐循。

  雖說是一歲四個月了,但壯兒開口晚,現在還不大會說話,只是善笑,他明顯是認得徐循的,十多天不見,顯得比往常都要親熱,撲在徐循懷裡玩了一會,扶著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啊啊叫著,招呼在一旁玩笑的點點,點點便過來牽著他的手,要往院子裡跑。

  屋裡有了兩個小孩兒,這份熱鬧那是不必說的了,一個時辰還好,過了一個時辰,徐循都覺得吵得頭疼,便讓乳母將兩人抱到裡屋炕上去玩。又令各宮人散去自己忙活自己的事。

  除了兩個小宮女在屋內站著以外,當值的藍兒和趙嬤嬤都是撂簾子去了外屋,和趙倫一起,一個是算帳:永安宮現在人口多了,每天各屋支取炭火,送這送那,都要有個數在,才能和永安宮小庫對得上號,不然,這裡頭一出一入,說不準就給了一些宦官報帳牟利的機會。還有一個,也是安排各住處的人事,冬日生病的宮女多,永安宮這邊的制度,凡是病了都要上報,統一給請醫婆,病情重了就要請太醫,以及缺勤休假時輪班如何調整,都是需要人斟酌的。另有各種尋常的賞罰之事,亦不消說起,徐循如今身份,自然不會親自管著這樣的事,是以凡事都是兩個嬤嬤和兩位大宮女,以及趙倫商量著辦。至於錢嬤嬤,如今只管著點點,宮裡別的事就不大插口了。

  院子裡雖然時而有宮人、宦官來往回話,但屋內卻是安安靜靜,隔著簾子傳來的孩童笑聲,給這份靜謐增添了幾許甯馨,徐循讓錢嬤嬤在炕邊上坐了,笑道,「點點如今是越來越難管了,我心裡尋思著,是過一陣就送公主所去,還是就收在永安宮,在我跟前養著,我還能管著點。嬤嬤你說呢?」

  錢嬤嬤尋思了片刻,便道,「點點這性子,實在是個刺頭兒,膽大心細,脾氣又倔,老奴也不是自誇,我做了這些年的教養嬤嬤,手段還算是有些……唉,只是調理點點,時常也覺得力有未逮。如今她也不大怕我,昨日看來,也不大怕皇爺——畢竟皇爺太寵她,對她和氣,也就是還怕您幾分了。只怕送到公主所去,天高皇帝遠,見不到您了,她又淘氣起來,那老奴可管不住。」

  徐循慮的也就是這一層,錢嬤嬤實在是她手裡能拿出來最好的人才了,連她都降不住點點,要找到另一個人來降她,只怕是難。她就怕送到公主所以後,錢嬤嬤約束不住點點,那些禮儀嬤嬤管得又不得法,激起她的倔性子,說不得都會鬧出比今日更大的事來。聞言也是歎了口氣,方道,「是啊,我前幾日還想,大不了就送公主所,可昨晚睡著睡著又覺得不成,今兒您也這樣想,說不得還是先養在膝下,過兩年再說吧。」

  「是,」錢嬤嬤亦歎道,「她聰明著呢,一般人可糊弄不住,可有些事又實在不能和一個孩子說。這麼一來,為難的倒是大人了。」

  徐循苦笑道,「可不是呢?今兒這事就是如此,他……」

  她說了半句,又吞了回去,低下頭並不繼續,只是拿手指甲來回劃拉杯壁,在晶瑩的水汽上留下了一道道劃痕。

  錢嬤嬤看在眼裡,不免微微一笑,她沖兩個小宮女輕輕地揮了揮手,拋出猛料,「老奴昨兒也和點點絮叨了老半天,趙、孫兩位姐妹,也和馬十嘮嗑了許久……您別急,在乾清宮裡,皇爺也一樣是被逼問得冷汗直流。」

  點點畢竟是個孩子,時隔兩天,能把對話顛三倒四地複述出個幾成就算是不錯了,再說徐循和她相處的時間,始終不及錢嬤嬤那樣多,錢嬤嬤有大把耐心一點點地從孩子口中把對話給拼湊出來,徐循可未必有這個興致。再說,昨日點點的記憶畢竟還新鮮,她知道得比徐循多,殊為正常。徐循聽了,也是不由得一挑眉毛,她故意冷淡地道,「哦?」

  「點點先一直問皇爺,為什麼不來找您和好,」錢嬤嬤邊說邊笑,語氣輕鬆得好像在說個笑話,好像這樣就能麻痹徐循的警惕,「皇爺好幾次都回答得不同,有一次呢,他就和點點說,說因為他喜歡您,您不喜歡他。他對您好,您對他不好……」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徐循一眼,「老奴聽了也覺得,皇爺這一次不過來,這別的原因都是假的,只怕就是因為這個,才拉不下臉來找您和好,只是把馬十派來,給您請太醫。」

  徐循垂著頭只是不說話,錢嬤嬤見此,略略又大膽了一些,她慢慢道,「以老奴所見,皇爺這些年對你,可是沒什麼能挑的了,算上皇后娘娘,都是六宮裡獨一份兒,娘娘,這話按理不該由奴婢說出口,不過,皇爺和您都生著氣呢,皇爺就能拉下臉來派馬十,您心裡委屈,奴婢也知道,可這人和人相處,不就是看情分麼,就得願意為了對方委屈自己,才算是情分不是?您一向是最寬和的人,宮裡誰犯了錯都能一笑了之,怎麼就在皇爺這兒,反而連一步都不肯讓呢?當時去南內,不也是因為這個毛病?有話您好好說嘛,哭一哭、訴訴委屈,柔能克剛,皇爺還有什麼不能答應您的?以前的事,老奴也不說了,如今有了點點,您和皇爺鬧彆扭,點點不可能無知無覺,孩子心裡清楚得很,雖然表達出來是鬧,但其實也是因為爹娘不好,心裡才不安穩……」

  以點點來對付徐循,是最好用的,她動彈了一下,輕輕地歎了口氣,「嬤嬤,我和他吵什麼,你還不清楚吧?」

  「這——」錢嬤嬤一怔,「只恍惚聽說是韓女史的事。」

  徐循把吵架內容給錢嬤嬤交代了,「我就覺得奇怪,他……他們怎麼能這麼不要臉呢?真要殉葬,那我們能做什麼?還不就得殉了,連著還不滿足,還要我們歡歡喜喜爭先恐後地去殉,不這麼想那就是沒良心。螻蟻尚且偷生,他那樣聰明的人,看不懂這個道理?他不懂得天下沒人是想去死的?他不懂得這個理,還怎麼去治理天下?歸根到底,無非就是壓根沒把我們當人看唄……我就覺得好笑,他真要不把我們當人,又何必在我們身上尋歡作樂,他去尋真正的人和他一起麼!還說歡喜我,對我好?嬤嬤,你沒看出來?他拿我……拿我們都當個物件呢,我合了他的意,他就高高地捧著我,死了以後也把我珍珍重重地帶下去,他要這樣也行,那我就做個物件,他能指望一個物件長什麼良心?有什麼情意?他對一個物件好,難道還指望物件也對他好不成?」

  錢嬤嬤也沒話可說了,她仔細地觀察著貴妃的表情,見她始終不肯望向自己,便絞盡腦汁,邊想邊說,「娘娘您也不能這樣想……怎麼說,皇爺畢竟也是皇爺麼,從小見慣了殉葬的事,一個大男人,哪想得到那麼多——」

  「呵,」徐循截斷了她的話,冷笑道,「若是文廟貴妃、敬太妃殉了,你這話還有點道理。你自己想想吧,是不是這個理?」

  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了,錢嬤嬤在心底歎了口氣——她畢竟不要殉葬,對貴妃的脾氣,多少是有些不耐煩的。

  「這麼說,這一鬧也好,您不鬧,皇爺將來倒還真要帶您走了。」知道吵架的內容,那就有勸架的餘地了,錢嬤嬤又找了一個角度來勸解,「既然您是想活的,如今皇爺也知道了,看他那個態度,倒像是已經知道自己想左了,又拉不下臉來賠不是……歸根到底,他是皇爺,是您的天,君為臣綱,就是他有錯,為尊者諱,您也不該非議。不論有沒有理,頂撞皇爺畢竟是您的不對,皇爺既然盼您先賠不是,依了他也就罷了,如此,點點也歡喜了,皇爺也歡喜了,您將來不必殉葬,也歡喜了,皆大歡喜,這件事就此揭過,豈不是好?」

  君臣的大帽子一扣,徐循頓時落為被動,滿肚子的話一下又被她咽回了肚子裡,她垂下頭又劃拉了好一會桌面,在上好的清漆上留下了道道劃痕,心中卻是越劃越亂,越劃,越是覺得心緒如痕,道道交疊,很快都疊成了一片,連她自己,都再難品味分明。

  是啊,錢嬤嬤說得是有道理,他為了她已經委屈了這麼多次,讓步了這麼多次,她委屈一次,讓步一次,又有何妨呢?以君臣、以主妾、以女兒,條條道理都在他那裡,他是君、是夫主,為了女兒,為了孝道,為了他對她的好,她是該退一次的……

  點點天真的笑臉,又在心間浮現,徐循無奈地吐出一口氣,低聲道,「好了好了,嬤嬤,你說得對還不行嗎?——我都答應過點點了,本來也就不會食言。你又何必囉嗦?」

  錢嬤嬤心下大松一口氣,也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因笑道,「如今這答應,才是真答應呢,娘娘也不必分辨了,老奴心裡反正清楚。」

  徐循啐了一口,「我不和你說這個了!嬤嬤也盡會欺負人!」

  把錢嬤嬤打發出去了,她也不叫人進來服侍,自己尋了文房四寶來,拿起墨條呵了呵,慢慢地磨了一池子墨,鋪開了用澄心堂紙精心製作的小箋,以狼毫飽蘸了濃墨,好半天沒有下筆。眼看墨點兒要落到紙上了,方才急急地寫了幾筆,寫了半日,又覺得不好,一把團了,猶豫半日,方才抽一張新紙,再寫。

  #

  既然皇帝發了話,就算是數九寒冬,到了三日上,錢嬤嬤也得帶著兩個孩子過去請安。徐循心疼孩子,令人把自己的轎子抬來了,讓她抱著壯兒,牽著點點坐在裡頭,到乾清宮門口方才下轎走進去。——雖是短短一段路,但天氣冷,點點還好些,壯兒明顯就有些不適應了。

  皇帝見到次子的時候,他便有些被凍呆了似的,看到皇帝也不知道招呼,明顯沒認出來這是父親。倒是點點見了爹,先就要撲上來,卻被錢嬤嬤拘住,道,「先給皇爺行禮,教了你的,又忘了?」

  點點抓耳撓腮了一會,方才生生澀澀地撲倒在地,朗聲道,「給……給……嗯,給陛下請安!」

  眾人都笑了起來,皇帝也被逗得發一大笑,他抱起點點,對錢嬤嬤道,「好了,孩子還小,別太拘著。圓圓都多大了,有時候見到我還不行禮呢。我這幾個閨女,除了莠子是個好的以外,別的都不規矩。」

  正說著,太子從里間也撲出來,見到壯兒,便笑道,「弟弟!」

  他和弟弟見面次數雖然不多,但同齡男孩也就這幾個,倒是一下就認出來了。——兩歲多一點的孩子,話還不大會說,但路已經走得很穩當,撲上來就要和壯兒玩,點點不樂意了,喊道,「弟弟,我在這呢!」

  「姐姐。」栓兒對點點也就是認得,又畢竟是姐姐,大了輩分,有些懼怕,喊了一聲以後,便站在當地不動,只是小心地看著點點。

  點點當慣了妹妹,忽然間被人叫了一聲姐姐——壯兒還不會叫呢,不由大悅,走上前牽起栓兒的手,笑道,「弟弟,咱們一塊玩去!」

  錢嬤嬤忙喚道,「點點,你東西是不是忘了給爹?」

  點點這才想起來,咚咚咚跑回皇帝跟前,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塞給皇帝,一眨眼又不見人影,只留下含糊的呼喊聲在風中飄蕩,「娘給你的!」

  錢嬤嬤苦笑連連,又恐點點和對壯兒一樣地對待栓兒,被栓兒身邊從人看到,未免不美,只好向皇帝請了罪,便追著她去了。幾個孩子跌跌撞撞,帶著大票從人,很快便消失在了玩物豐富的里間。

  皇帝手持薄信,想到這還是徐循第一次給他寫信,不免深覺有趣,也不著急進去尋孩子們,站在當地便把信啟開了,一邊看一邊往裡走,看了幾行,便是啼笑皆非,自言自語道,「這就算是賠不是了?」

  按說,徐循的態度也算是挺端正的了,好紙、端正的筆跡,滿紙謙詞,全是述說自己有多不該無禮失態、冒犯天威,按照《女誡》、《宮典》,犯了多大的罪,多謝皇帝還不計較她的罪過,派人來查看她是否需要請太醫,那一掌不算很重,如今已經康復,請皇帝不必再掛心云云……通篇用詞雖然過白,但態度謹慎,這封信拿給誰看,都挑不出什麼錯處來。

  但問題是,皇帝是誰?皇帝是從事什麼職業的?謝罪摺子他每天都要看個好幾封好嗎?這文字遊戲,不說獨步天下吧,起碼在後宮他是首屈一指的大行家。徐循認錯的態度是有了,可她兩頁紙裡壓根都沒有對自己論點的反省……不管態度多端正了,這反正不是皇帝想看到的求和,頗有些貨不對版的意思,皇帝看了兩遍,也沒覺得心底的悶氣有消融的傾向,不過,嘴角倒是翹起來了。

  看著這遣詞造句,仿佛都能從信紙裡看穿出去,看到徐循那不甘心的表情——點點雖然生得像他,但那倔強的神態,卻和母親極為相似。在皇帝的想像中,徐循的臉蛋和點點的竟重合在了一起,倒讓他不免嗤嗤笑了幾聲。

  說起來,這好像還是徐循第一次向他低頭求饒吧?

  腦海裡主動遮罩了徐循向他認錯的那次,皇帝漫步走到案前,隨手提筆,在信上朱批兩行字。

  『覽奏俱悉,文理清楚,引經據典有出處,可嘉。唯態度差強人意,不可取,發回重寫,下次努力。』

  於是,這封由貴妃娘娘苦苦醞釀三天的謝罪摺子,便又被欽差大臣點點,原樣送回了永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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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7:27
第196章 複出

  這算什麼,功課不合格?接下來要不要罰抄《論語》三百遍什麼的?點點把信帶回來的時候,徐循都說不出話來了,把自己嘔心瀝血了三天才敷衍成的謝罪摺子來回看了好幾遍,也找不到什麼態度上還能再修改的地方。

  難道這樣還不夠謙卑?徐循有點茫然了,不知皇帝要的到底是什麼效果,她甚至把信給錢嬤嬤看了,連錢嬤嬤都只能說一聲服——徐循的謝罪摺子,雖然不說是文采斐然,但也是文理通順,從各個角度都檢討了自己的錯誤。唯獨要說,也就是那些自責、愧悔的語句,稍微直白了點,而且數量略少,也許無法打動皇帝。

  怎麼辦?既然皇帝要看更誠懇版本的,徐循也就只能再寫一封了唄,反正臘月裡也沒有別的事,她稱病到現在都還沒算好呢,西苑那邊是去不得的了,封閉在永安宮裡,除了養養小孩以外,也沒有別的事情。

  「按皇爺這意思,您要是不能寫一封讓他滿意的謝罪摺子的話。」錢嬤嬤為了讓徐循端正態度寫信,什麼瞎話都能扯出來,「只怕這病也是不能好的,坤甯宮處,不去也罷了,倒是西苑那裡,您可還有差事呢。」

  換句話說,你不是想出去放風嗎?牢頭那邊就要打點好,不然,就只能關在永安宮裡,甚至連後院都不能多去,大部分時間都得呆在自己這幾間屋子裡不動。

  徐循並不是很貞靜的那種人,尤其在去過西院以後,更是覺得長天老日關在屋裡,只能看書下棋十分無聊。思及此,倒是真的有點動力去寫所謂的謝罪摺子了,於是又令人去外頭買了大批典籍回來,尤其以各種名家所出的文集為主,翻看其中書信往來的部分,從中吸取(抄錄)典雅的修辭,再略加修改,用在自己的道歉信裡,一時間屋中是墨香氤氳,紙團遍地,徐循不像是個貴妃,倒像是要趕考的書生,在做八股文章。

  內廷之中,雖不說是文采彙聚,但也的確有些以才學著名的女史,要不是這麼做實在是太丟臉,徐循都想請一個回來手把手地教自己寫了。所謂書到用時方恨少,不到開始寫信的時候,徐循也感覺不到自己文化積累上的欠缺。

  「內書堂不是都開了幾年嗎?」歪主意都打到宦官頭上去了,「可有些伶俐的小宦官從中出師了?」

  如今宮裡的內廷教育,分了宦官、宮女兩個體系,宦官那邊的內書堂,是由正兒八經的大學士教授,和一般的私塾是一樣樣的,學出來的宦官,同進士一般,一樣是文雅風流、學富五車,非如此,並不足以勝任司禮監使用需要。而宮女的女學,則和妃嬪們所上的課程一樣,都是由年老知書的女史充當教導,還有些出身儒門的宦官為副,這些人雖有才學,但和大學士比當然是瞠目其後,教學目的也不一樣,大體上是以『讀書明理』為目標,教材都是勸善、婦德之類的讀物。畢業生的水準當然就和內書堂沒法比了,徐循的算盤打得挺好的,反正王瑾也算是自己人,他現在是大太監,平日公務已十分繁忙,當然不可能為徐循捉刀代筆,但若有徒子徒孫進了內書堂,成績又不錯的……

  「這可才開了幾年,」孫嬤嬤打消了徐循這個主意,「剛進去的小孩子,哪有這麼快出來?您要找人代筆,倒不如找皇爺身邊的王振,他素日裡勤快知禮,很會來事,和王瑾處得也不錯,最要緊是目前還沒什麼職司,有大把閒空,應該能幫這個忙。」

  處得不錯,和徒子徒孫,畢竟是兩種關係,徐循搖頭道,「我都不認識他,哪好意思開口。」

  至於女官那邊,就不必想了,凡是知名女史,基本都和各宮主子關係密切,這個忙求過去,誰知道哪天就洩漏到別宮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不如低頭自己琢磨呢。

  「是了,」幾個嬤嬤和徐循相處多年,私下也不那樣拘禮,見徐循捧著腦袋,坐在炕邊冥思苦想。趙嬤嬤便有些捉狹地問孫嬤嬤,「這王振不是聽說要去尚寶監了嗎?怎麼還托了你來尋出身?敢是和王瑾處不來?」

  沒有什麼好處,孫嬤嬤好端端地提個王振做什麼?分明就是他見貴妃得寵,這才想要抱上這條大腿,俾可在如今的位置更進一步,要知道現在宮中和朝中一樣,范弘、金英、王瑾三人,地位就如同三楊一般穩固。司禮監有這三人把持,根本沒有別人出頭之地,而皇帝身邊庶務,又有馬十等多年追隨的大太監伺候,王振就算有萬丈雄心、千般手段,也很難往上再走幾步。

  沒有空間往上,要麼就尋求外放,要麼就是到皇子身邊做個大伴,這都是挺好的出路,比如壯兒,然後封了藩王,那就是當地的一霸,身為他的大伴,王振享受到的權勢威風,不會下於封地的父母官。或者求貴妃美言幾句,去個富庶所在,做個鎮守太監也是不錯的選擇,油水那是絕不會少的。

  孫嬤嬤笑駡道,「休編排我,當著娘娘的面,你也不心虛。」

  她半是解釋,「他畢竟新來,你們都不知道,這人原是縣裡的教官,也算是有幾分才學。聽王瑾說,為人又好,機靈可靠,我才薦給娘娘,不然,難道真讓王瑾來寫麼?」

  「不行就讓王瑾寫。」徐循聽她們呱噪,也有幾分心煩,故意嚇唬孫嬤嬤道,「反正寫好了,我拿來抄錄一番也就是了,不虞被大哥看出筆跡。」

  這問題哪是筆跡啊?王瑾怎麼說是皇爺的大伴,派倆小徒孫來幫徐循都有點犯忌諱了,親身上陣,是怕死得不夠快?孫嬤嬤一下為難起來,嗚嗚嚕嚕的說不出話,徐循看了,心情倒好起來,拍著手笑道,「罷了,瞧嬤嬤那樣,眼珠子轉得都要掉下來了,倒還是不為難你了吧。」

  說說笑笑間,廢了三個三天的功夫,她才寫好了第二封道歉信,讓親善大使點點帶去給皇帝。——不過,和第一封道歉信送出去時的信心滿滿不同,這一次,徐循自覺思路淩亂、七拼八湊,別人看了雖然說好,她看了卻覺得是不知所云。

  就這麼送出去,多少有些心虛,總覺得過不了關啊……

  徐循想了半日,便開了匣子,從裝著針頭線腦的小抽屜裡,取了一個舊日做好的香囊,隨信讓點點帶去,算是充作一點賄賂,多少也表明一番自己的誠意了——這香囊還是她去南內以前做好的,經過幾番大變,完全忘了還有這麼個東西存在,還是前日想給點點、壯兒做幾個小鞋面時,才翻找到的。

  她的女紅和繡娘比,自然算不得十分出眾,不過也還在水準上,這個香囊用的是明黃的底子,拿金線盤了龍紋在上頭,用的是象牙的扣子,明顯是為皇帝專做。因為料子好,又收藏得不錯,徐循很希望皇帝以為這是她趕工出來的,因此心一軟,便原諒了她,不用再去謅那第三封信了。

  點點去了乾清宮,又回來了,見了母親,先是一頓語無倫次的大說大笑,連壯兒都笑嘻嘻的,原來在乾清宮裡,不但可以和姐妹兄弟們玩耍,還能盡情吃糖點心,小孩子吃多了糖,一個高興,一個興奮,如何能不多話?

  徐循見她沒有把信拿出來,也挺高興的,笑嘻嘻地聽她說完了,眼看到了點點要睡午覺的時間,錢嬤嬤上來牽她了,點點方才揉著眼睛,有點困倦地在懷裡掏了掏。

  「娘,給。」她把信掏出來,好像送禮一樣,很慷慨地往徐循手裡塞,「哦,還有這個,也是爹讓我帶回來給你的。」

  徐循接過小荷包,往裡掏了掏,掏出來幾塊奶酥……就是當年她第一次侍寢當晚,皇帝打發她吃的那種。因她愛吃,如今宮裡年年都有供奉的,點點壓根不稀罕,一眼都沒多看,打著呵欠,牽著錢嬤嬤就往自己屋裡走,留下徐循對著這幾塊奶酥發呆。

  也不過一會,花兒手裡端著一壺新茶,從屋外進來,走到徐循跟前,幫她把杯子裡的茶給換了,眼一瞥,不由奇道,「娘娘,何處來的奶酥子?」

  她定睛一看,「咦?怎麼黃橙橙、乾巴巴的?這隔年的吧?娘娘可別吃了,我這裡給您端點新鮮的來。」

  說著,便把幾塊小食收了,不多時,給她端了一碟子雪白軟和的奶酥子,「嘗這個,這個新鮮。」

  徐循抽了抽嘴角——她現在一點也不想吃奶酥。

  蒙混過關的想法被無情擊破,這對徐娘娘的打擊有點狠,直到吃了晚飯,她才拆開了被原封退回的信件。果不其然,皇帝的評語一點都不正面。

  『還不如第一封,短短四頁,如何有五六人口氣?態度不誠,不在言語不精,再重寫過。』

  「唉……」徐循忍不住對著信紙歎了口氣:這個上峰,實在是不好伺候。

  #

  臘月已經過了一半,若是徐循再病下去,就要錯過整個除夕年節了,換句話說,留給她寫信的時間並不太多,第二封信受挫以後,徐循決定再嘗試第三次,這一次采全大白話做法,歷數了皇帝之前多年對她的好處,還有她自己種種忘恩負義、無理取鬧,反正就是該殺千刀的悖逆之舉,歌頌了皇帝陛下光照千古的美德,檢討了自己卑鄙委屈的人格,又表明了對於現在生活的珍惜,以及對於和皇帝和好的盼望,反正大白話,也不需要斟酌詞句,湊什麼格式,洋洋灑灑,一出脫就是十多頁,她還反復檢查了好幾遍,確定裡面沒有什麼怨憤委屈之意(因為『屢試不第』,這種酸氣現在她真是有好大一堆),又熬夜趕制了一個全新的,最最精緻的香囊,連眼睛都漚紅了,也不敢讓別人代做,就怕皇帝居然火眼金睛,看出來針腳和她以前做的一些配件不同。

  「這次可是全把面子放下來了吧?」她同錢嬤嬤道,「您只管給我挑毛病,挑得出一點我都佩服您。」

  錢嬤嬤反反復複,也檢查了幾次,這一次,她露出笑容,「奴婢覺得,就算是皇爺也挑不出一點毛病了,這一次啊,這摺子,多數應該是能『留中不發』了。」

  留中不發,大概就算是過關的意思了,徐循也覺得這要再不過關,簡直沒天理,她放鬆下來,靠到椅背上歎息了一聲,見錢嬤嬤要往香囊裡灌紅豆,卻又有點不願意,嗔道,「嬤嬤!哪能如此……反正,不行,不許灌紅豆。」

  把一袋子的豆子倒乾淨了,才把香囊放進信封裡,「就這樣送過去吧,大不了塞一塊雞舌香麼,哪有……哪有你這樣的!一囊滿滿的豆子,多不好看那。」

  錢嬤嬤很無奈,「隨您,隨您。」

  徐循現在比點點還盼望三日之期,好容易熬到日子,把點點送上轎子了,她就和等放榜的考生一樣,萬事都無法寧心,就差沒在屋內來回徘徊了。雖然十拿九穩,應該是能過關的,可畢竟這關係到她能否出監放風,年節能不能好好過,又如何不讓她牽腸掛肚?

  等點點回來了,照例又是一番嘻嘻哈哈,說說笑笑,徐循也不願太掃女兒的興兒,只拿眼睛去看錢嬤嬤,見錢嬤嬤微微搖頭,心下就是一沉,一瞬間恨不能沖到乾清宮去,把皇帝一頓亂打:我都這麼用心寫了,怎麼還不讓過?

  點點可看不出娘親心裡的情緒,還在指手畫腳,說著和爹爹一起看鬥雞的好玩事兒,這回連信都忘記送了,鬧到睡覺的時間,連連打著呵欠,手一伸,讓乳母把她抱起來,就直接要回屋裡去。還是錢嬤嬤上前從她懷裡摸了信,送到徐循手裡。

  『有點意思了』

  朱批很簡單,香囊倒是和上回一樣,也沒還回來,皇帝的態度挺明白的:有點意思了,但還不夠好,起碼,是還沒好到可以過關的地步。至於怎麼過關,那就要看徐循自己的智慧怎麼去參詳了。

  徐循恨得一把將信紙捏在手裡,怒道,「我還就不寫了呢!我看他能把我怎麼樣!」

  皇帝能把她怎麼的花樣可多了去了,不過錢嬤嬤是一句話也沒有多說,等徐循小脾氣發作完了,才勸道,「娘娘,這可馬上就要臘月廿四了……」

  徐循現在直想唱一曲『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她展開信把朱批又看了幾遍,直氣道,「不成,不寫了!管他二十四不二十四呢!」

  「這——」錢嬤嬤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勸了。「可——怎麼說都是年呢——」

  「那又怎麼樣。」徐循哼了一聲,「我本來不是病了嗎,難道他還能管著我病好沒病好?」

  她雙掌一合,「明日起,讓曹寶林她們照常過來,後日正是去皇后宮裡問安的時候,正好就一道過去了。」

  好吧……徐娘娘當時說病,也沒問過皇帝的意見,現在要好,理論上來說,也的確是不關皇帝什麼事兒……

  她也就這麼理直氣壯地『好』了,第二天同曹寶林等人敘了敘舊,第三天就若無其事地帶著眾人,去給皇后問安。

  #

  雖然這問安的規矩是靜慈仙師興發出來的,但因為的確方便好用,比起以前那亂糟糟的請安現象,這種制度更方便管理,所以這些年來人人樂於遵行,這六日的大請安,真是滿宮妃嬪都到了個齊全,連內堂都站不下了,惠妃和貴妃能在屋裡,別的有些比如曹寶林、青兒、紫兒、趙昭容之流,便只能在室外給皇后請過安,再到偏房坐坐,便起身回去了。——這是在皇后出來的情況下,皇后要是不出來,大家對著寶座行個禮,也就各回各家,並不會在坤甯宮多做逗留。

  皇后今日也沒有怠慢,親自出來見了眾人,又笑盈盈地和徐循、何仙仙都問了好,「今年冬天倒是艱難,大家輪流病,還好,到了年邊上,咱們三個都好了,不然,少了誰場面都覺得冷清。」

  又道,「可惜了,終究是不能都好,咱們都好了,袁嬪卻又病倒,這幾天病勢還挺沉的,高燒不退、胡言亂語,我已遣太醫給她問診了,也不知道年前能好不能了。」

  有了這麼多人,大家各自有個磕磕碰碰、頭疼腦熱的,都是挺正常的事,何仙仙嘴角一翹,「還有七八天就過年,現在就算好了,怕也趕不上了——總是要休養幾日才能出門的。」

  她又以不大的聲量笑道,「還以為她稱病是假,有點想法是真的,沒想到居然還是真病。」

  徐循一開始還有點跟不上何仙仙的思路,想了想才明白:袁嬪的病,是在皇帝不寵倖她,轉而去寵諸嬪開始,何仙仙估計覺得袁嬪的病是裝出來的,為的只是勾引皇帝過去探望她。

  這想法也許不能說沒有根據,但如今這個場合談論此事並不合適——諸嬪、李婕妤最近得了寵倖,相應的也就有了面子,能進屋裡來坐,而她們就同袁嬪住在一宮,當面說她是非,雖然是妃位,但這嘴臉也夠好看的了。因此皇后和徐循都沒搭理這話茬,皇后對徐循笑道,「貴妃這幾日養病,臉倒是圓了點。」

  「平時有差事,常要去西苑,風吹著都瘦了。」徐循笑道,「如今作養了幾日,又是進補又是睡覺的,自然胖了些——又不是青春少女了,這一有肉,可不就現在臉上了?」

  其實她也覺得臉好像是有點圓了,不過感覺是被皇帝打出來的浮腫沒有消褪完全的緣故,皇后說起了,只好隨便遮掩幾句而已。徐循又隨口關心道,「倒是娘娘,雖然病是痊癒了,怎麼臉還尖尖的,顴骨都瘦出來了,看著也有幾分憔悴?病後可要好生將養才是啊。」

  皇后摸摸臉頰,居然沒有懷疑徐循用意似的,反而歎了口氣,「年邊了,各處事多,清甯宮那裡也要時常過去,可比不得你能靜養,我這兒這些事,哪一樣是能耽擱的?」

  徐循在這時候能說的話只有一種,她連忙帶領諸宮嬪唱了幾首忠誠的讚歌,皇后唇邊現出一縷笑意,連連擺手,「快別虛客氣了,哪有你們說得這麼好?」

  她又關切地問徐循,「前日栓兒回來,說點點手上被他抓破了一塊皮,如今可好了吧?我已說過栓兒了,下回見了姐姐,讓他再賠個罪。」

  小孩玩耍,哪有不出意外的,栓兒指甲長,和點點爭搶玩具的時候,偶然間劃破一塊油皮而已,點點都沒覺得委屈,徐循更是不當事了,聞言忙笑道,「娘娘多慮了,些須小傷,早好了,點點還念著要和弟弟再一塊玩兒呢,壯兒比她小了兩歲,現在可還玩不到一塊。」

  兩人說說笑笑,儼然是多年的好姐妹,熙和無比,至於齟齬,那是什麼?徐循能感覺得到,諸宮嬪,甚至是惠妃的眼神,漸漸地從她身上移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永安宮和坤甯宮過了一招的事,雖然不可能連細節都傳播出去,編成話本到處宣講,但點點走失當日,所遇到的可不止皇后一個人,徐循身邊的心腹,御花園裡的宦官,乾清宮的守門人,還有皇后的那些侍從……這麼多人都參與的一個秘密,那就不叫秘密了,傳開只是時間問題。再加上之後錢嬤嬤又得了賞賜,而據馬十透露,坤甯宮、咸陽宮卻得了藥材……

  不管得到的資訊是多還是少,基本脈絡是猜得出來的,那就是兩宮之間又有爭鬥了。今日她複出請安,估計一屋子都是等著看戲的——而徐循卻最不喜歡演戲給人看,尤其此事牽扯到點點,她就更不希望有人議論了。

  不過,她還以為皇后多少在言語中會點上兩句……皇帝送藥什麼的,畢竟只是一個很模糊的表態,要把這個表態放在眼裡的話,她一開始也不會那麼高興地把點點往乾清宮送了。

  徐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皇后略帶憔悴的容顏,經過一兩年的功夫,她終於對皇后又燃起了那麼一絲興趣——

  現在的皇后,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難道被皇帝警告了一番,她就真的老實下來,再也不打壯兒的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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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2:57:52
第197章 相思

  「破罐子破摔了?」皇帝挑了挑眉毛,見馬十垂下頭來了個全盤默認,也不禁失笑道,「好麼,她一貫是最講理的,怎麼嚴於待人、寬於待己,輪到自己頭上,倒是無賴起來了。」

  皇爺和徐姑姑之間的事,馬十是早就拿定了主意,除非局勢特別嚴重,否則絕不多說一句的,尤其絕不能附和皇爺對徐姑姑的評語——他說無賴倒是可以的,但你說無賴那就是找死。

  「現在宮裡妃位少,娘娘要老不出面,也的確引人注目。」他含含糊糊地為徐循分辨了一句,又道,「是了,方才張六九來過了,他道,袁嬪貴人發了高燒,尚宮局已經出面傳召劉太醫過去扶脈。」

  「哦。」皇帝不為所動,「這樣的事,尚宮局既然做主了,又何須特別告訴我?純粹多此一舉。」

  如果高燒不退的是趙昭容、曹寶林之輩,那估計皇后是不會特地交代張六九前來傳訊的,不就是因為袁嬪比較得寵嗎?當然,現在這得寵兩字,也不能再掛在袁嬪頭上了,馬十心底暗暗地為袁嬪歎息了一聲,又請示,「不知今年除夕,爺爺想看哪出戲。清甯宮差人過來道,除了教坊司的班子以外,咱們現在自己宮裡也有班子了,問皇爺要看哪個班子演的戲。」

  「還有此事?」皇帝根本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咱們宮裡自己也架起了草台班子?」

  馬十便將來龍去脈一說,「就是壯兒生日時,老娘娘說……」

  四個月能搞出什麼好戲班子來?除夕正日,宮裡眾人齊聚一堂,雖然沒有外人,但好歹也是重要節慶,豈是尋常婆媳鬥法可以攪亂的場合?皇帝有絲不悅,道,「還是讓教坊司出人吧,這樣的小班子,各宮有些小生日,每節慶時鬧鬧也罷了,如何上得了大台盤。」

  剛敲打過皇后,這就又站在坤甯宮的角度說話了,皇帝對皇后,真是又打又拉,也難怪坤甯宮那面摸不清脈搏,馬十應了下來,皇帝又笑道,「是了,我說這一陣子她怎麼累成那樣呢,原來是又忙著要訓戲班子……嘿,這一年也難為她了。」

  臘月年節,見面的機會還是不少的,皇后自得了皇帝送的藥材,越發是兢兢業業,裡外忙碌,再沒有絲毫逾矩之處,老實了半個月以後,皇帝也就不再避而不見,去坤甯宮看望了一下皇后,兩人坐在一出說了說話兒。

  馬十現在又巴不得皇爺談的是徐姑姑了,對孫皇后他實在是不知說什麼好,說好話吧,皇爺未必願意聽,說壞話——那可是皇后娘娘!

  「今年事兒的確不少。」他保守道,「皇后娘娘也確實是從年頭忙到了年尾。」

  「主母辛苦啊。」皇帝歎了口氣,大發慈悲,「新春著賞時,以養育太子有功,讓她一個兄弟也蔭庇個錦衣衛百戶吧。」

  不大不小的虛銜,又不世襲,完全不可能遇到什麼反彈,馬十沖王瑾遞了個眼色,見他點頭示意記下,便賠笑道,「是,奴婢屆時一定提著皇爺。」

  臘月年邊,大臣都回去歇年了,再說也不可能聊家事,母親、妻子本身就是爭鬥裡的一方,身在局中,也不能陪著皇爺高屋建瓴地俯視著整個局勢,至於兄弟,沒病的全都就藩,留下的基本都纏綿病榻,姐妹更不必說,一年能見上五次面都算是多的。要聊點這樣的家常,居然也就只能和馬十這些太監聊了,皇帝難得有了點興致,指著炕下的小幾子道,「都坐吧,老站著你們也不覺得累。」

  皇帝一句話,沒人敢有異議,除了站在門邊和柱子一般不言不動的宮女以外,幾個大太監都老老實實地跪坐了下來,就是坐,也做得特別小心,隨時都能彈起來服侍皇帝。

  撈了他們一眼,皇帝又有點沒興致了——和一群奴才在一塊聊家常,就算外人不知道,他自己也都覺得丟人跌份。

  「罷了罷了,你們都下去吧。」他改了主意,「馬十留下服侍我洗腳。」

  馬十獲得『濯洗龍足』殊榮,怎敢不用心服侍,他是伺候慣了皇帝起居的,指揮人打了兩大盆熱水來,一盆裡是煮過的藥水,淹沒到皇帝膝蓋,另一盆先蓋著,等水溫稍微一減,便舀出原水,加入新水,如此水溫便一直得以維持,皇帝泡了一會,覺得渾身毛孔都舒張開來,心緒也跟著放鬆了,張口便道,「你覺得,朕封賞孫家,能不能把貴妃的謝罪摺子給逼出來?」

  啊?馬十不禁愕然以對:怎麼說錦衣衛百戶也是個官兒,難道就為了和貴妃鬥氣,才要封孫家?

  也不應該這樣說,封孫家,應該是讓太后看到皇爺的態度。皇爺雖然對皇后的情分有所減弱,但似乎也不樂見太后娘娘真把皇后娘娘折騰出什麼事來……按馬十所想,皇爺現在是把後宮也當成了他的棋盤,誰怎麼樣都在他的掌握裡,心血來潮就敲打敲打,就讓太后和皇后鬥著。——兩人都有所求,對皇爺就自然是都以籠絡為主,自從改立新後以後,皇爺在這宮裡,就再沒有挨過任何一句重話,不論是太后還是皇后,歷次相會,對皇爺都只有笑臉。不比從前胡氏在位時,清甯宮、坤甯宮、長寧宮裡,都有各種臉色等著皇爺……

  至於讓貴妃低頭云云,只怕是皇爺技窮,所以才突發奇想,想要一箭雙雕吧。

  把握住了皇帝的心思,他便開口笑道,「爺爺,奴婢大膽說句話,您這一招,對付誰都好使,哪怕是反過來,封徐家,做給皇后娘娘看呢,都絕不會落空,就是對貴妃娘娘,奴婢覺得,只怕……」

  皇帝嘖了一聲,有點遺憾,「可惜了,誰讓她就只有這麼一個弟弟。」

  徐家如今的功名,自然也是世襲,貴妃尊弟是獨生,安穩等著承襲也就是了。不過馬十覺得問題並不出在此處,就算貴妃有七八個弟弟,只怕也不會為了他們的前程向皇爺開口——在被他掩埋得很深很深的私心裡,馬十甚至暗暗地覺得,現在言語間隱隱透出點抓耳撓腮意思的皇爺,還……還挺好玩的。

  他一時就被笑意沖得松了口,笑道,「以奴婢看,您用這功名利祿來釣貴妃娘娘,可是掛錯餌了。要讓她來尋您,現成的辦法擺在這兒——」

  才剛說出口,馬十就想打自己一耳光:皇爺明說了要讓貴妃來尋自己嗎?就算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目的,可皇爺沒說,就得假裝不知道。胡亂賣弄機靈,乃是內侍的大忌!

  可他說都說了,皇爺都看過來了,馬十也只好硬著頭皮續道,「您不是讓貴妃娘娘負責操練馬球隊嗎?新春佳節,正是上演球賽的好機會,若是貴妃娘娘差事辦得不好……」

  差事辦得不好,那就換人辦唄,貴妃娘娘是喜歡去西苑溜達的,少了這個差事——又或者說,皇帝發話要檢閱球隊水準,就等於是在拿她的西苑行做威脅了,雖然有點丟人,但這才算是捏住了貴妃的軟肋,想要讓她過來求著皇爺和好,也就只有這個把柄,才算得上是合適了。

  好在皇帝並沒有責怪馬十亂說話的意思,他還真的玩味了一下馬十的提議,方才搖頭道,「徐循性子倔強,這一招只怕是適得其反——哎,你說奇怪不奇怪,朕連韃靼都打下來了,難道還就拿她一個小小的弱女子沒辦法?難道這一次,還要我去求她?」

  聽皇帝的意思,主動尋貴妃和好,依然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馬十眨了眨眼,「您也別多想了,指不定過上幾日,點點就把娘娘的信給帶來了……」

  #

  徐循最近面臨空前的壓力——不止錢嬤嬤,連孫嬤嬤、趙嬤嬤,都是苦口婆心地以自己的婚戀過程來教育她,是時候再給皇帝寫封信了。

  「人家馬十公公都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了……」孫嬤嬤道,「您哪怕就胡亂塗抹幾個字呢,也算是給了皇爺下臺的階梯,兩人可不就順理成章地和好了?老這麼倔著也不是個辦法,您擅自出去給皇后娘娘請安,皇爺不也沒說什麼?」

  「一轉眼就要過年了,除夕那天晚上,您肯定要見到皇爺的。」趙嬤嬤就把話說得更直白了,「要是沒有寫信,那多不好意思?就坐在皇爺身邊呢,倆人連句話都不說,被皇后娘娘看見了,只怕又要有事兒……」

  于情于理,徐循也知道自己是該再寫第四封信了,她甚至懷疑馬十就是幫皇帝傳話的,但是說實話——她實在是不知道該寫什麼。

  能寫的,想寫的,前三封信都寫完了,說實話,不是提筆寫出來,她也沒想到自己真的心裡對皇帝會有這些感謝,他對她的好,她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很感激她,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多幸運,這幾封信寫出去,她可以不誇張地說一句,這裡面沒有一句話是假的。這些皇帝都不滿意,他還想看到什麼?看到她承認自己當時說的話是錯的,表白自己特別急切地想給她殉葬,並且鄙視一切不這麼想的人?

  他不就喜歡她說真話、不瞞騙她嗎?態度不好,她可以道歉,可她不會收回自己說的真話,拿假話來糊弄。所以徐循現在也不是不想寫第四封信,她是真的不知道寫什麼好了。反正怎麼寫都是徒勞無功,還不如少浪費點精神。

  至於真的到了除夕當日,和皇帝見面時又該如何……那就見了再說吧。

  她隨意地想著,換了個姿勢,繼續聽幾個嬤嬤嘮叨,「柔能克剛,您再柔和一些,皇爺一準早就轉過這個彎來了……」

  徐循拖了兩天,實在被嘮叨煩了,「那你們說,我該寫什麼。」

  趙嬤嬤、孫嬤嬤和錢嬤嬤只怕都商量過這個問題了,三人大合唱,「您就往肉麻了去寫。」

  錢嬤嬤相對還要點臉面,「就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調調兒。」

  孫嬤嬤比較大膽,「所謂天涯海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您就按這個意思去寫。」

  趙嬤嬤最實在,「您就說您想皇爺不就完了嗎?奴婢沒入宮時,記得隔鄰小姑子回娘家,做相公的來接,高呼一聲『紅兒,想你了』,小娘子也就跑出門去,兩廂和好了。」

  徐循糾結了三封信,就是不想寫這話,現在是被馬十聯手嬤嬤們逼到了牆角,再無計脫逃,只好含恨草書一封,「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相思一夜情多少?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大哥,我想你了。」

  也不給嬤嬤們拆看的機會,封好了直接讓趙倫,「送到乾清宮去!」

  已是臘月,皇帝也有些事兒要做,竟不在宮裡,第二日才遣人送了一枚玉佩回來,信倒沒發回,倒是送回一封短箋,上頭寥寥幾行字:集句精神可嘉,意思更足,只仍不夠。

  錢嬤嬤很欣喜,「雖說不夠,但能送玉佩,只怕皇爺這氣,已消了能有九成了。」

  徐循有句話,在心頭滾來滾去,硬是滾得沒說出口: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琚為玉佩,皇帝送一枚美玉佩,分明就是在說,自己送去的信,大概也就和木瓜一個價值,更是在暗示,他對於自己不端正的道歉態度有多麼寬容……

  還是不說了!徐循決定讓自己有個好年過,她對錢嬤嬤一笑,「似乎是如此呢,緩些時日,說不定也就消氣了。」

  幾個嬤嬤都松了口氣,不免相視一笑,徐循強忍著磨牙的衝動,也對著一片喜慶的人群,綻開虛假的微笑。

  #

  你來我往之間,很快就到了除夕,因清甯宮地方不大,雖有太后,除夕依然在乾清宮中過,無非就是給太后設一上座而已,一宮幾十人,全都齊聚乾清宮幾間屋子裡,只是徐循不必再坐在邊屋了,這樣的場合,靜慈仙師不會出席,她的座位就在皇后下方,和皇后座位之間的距離,還要比何仙仙更近上一籌。

  畢竟是家宴,座位怎麼鋪排還看皇帝的心意,今年眾人一樣是各領一席,在屋內有歌舞,用過了儀式一般的晚宴以後,大家又移師花園裡看戲,大約快到子時,方回到屋子裡來吃元宵、餃子等節慶之物。比起從前的年節,如今多了一項慣例,便是帝后並肩給太后侍膳夾餃子,皇帝同皇后都是滿面微笑,在太后下首站著,一個念菜名,一個夾菜奉上,太后亦是一臉欣慰微笑,望之實在是母慈子孝、婆媳熙和、夫妻恩愛,三人關係,不知有多麼融洽。

  徐循身為貴妃,也要站在一邊捧壺給太后倒酒,自然也不能不擠出一臉的笑容,度時配合皇后說些吉祥話兒,偶然和皇帝有眼神相觸時,她也儘量壓制住自己的不自然:過年在宮裡,除了節慶氣氛以外,更像是一種家庭和睦的表演,在這個場合過分顯示自己的真實情緒,不是那麼合適。

  皇帝也許也是做這個想法,起碼他對徐循的表情也很自然,甚至還主動對她笑了笑,不過,兩人除了場面上的對話以外,整個除夕都沒有主動搭話,皇帝沒理會徐循,徐循自然也不會主動尋找皇帝搭話。

  就算心裡再讓自己別在乎,徐循心裡也是禁不住在琢磨:皇帝消氣了沒有?他現在到底是在逗她玩呢,還是心裡還有火氣?感覺上他好像已經是消氣了,就是想看她求他的樣子……可按他心軟的性格,若是消了氣,應該也不至於一直繃著不理會她吧?

  小孩子可沒有爹娘們這麼千回百轉的心思,年節就是她們的節日,點點和姐姐弟弟們鬧著玩了一宿,接著又被太后接到清甯宮裡,和姐妹們一道陪著老人家住了好些天,連太子都被接去了,唯有壯兒因為年紀太小,還無法和兄姐們玩到一起,就還在永安宮裡養著。

  新春日、人日,各種命婦進來請安,各種宴席,反正每年新年都是這樣,亦無甚可記敘之事,無非是徐循家人又進宮來看她,彙報了一下徐小弟親事的進展,還有徐小妹同丈夫準備搬到京城居住的決定云云,徐循也按慣例叮囑些多做善事之類的話語,至於別的心事,現在她已經不會和家裡人提起了。

  不知不覺,就到了元宵,這天宮裡照例是各處點燈,不分尊卑都要走百病,宮城內處處也都裝點了花燈,南內更是紮了一條燈謎長廊,可以從宮城裡一路走去,走到南內和皇城二十四衙門的宦官們一起猜著燈謎,猜完了再走回來,若是腳程慢點,直可以走過通宵。——這一天也是全年唯一一個不分尊卑都能樂呵的節日,甚至是比新年還要更熱鬧幾分。

  徐循自然也是早早地就換上了白衣,親自牽著點點,預備帶她出去走,只是點點和姐妹們玩野了,現在一心惦記著要去找阿黃姐姐、圓圓姐姐,並不願意被母親帶著,徐循也是沒法,只好讓錢嬤嬤把她牽去公主所方向,她只帶了幾名從人,自己抱了個暖爐,搖搖擺擺地從永安宮裡走出來,準備走到咸陽宮去,同何仙仙一起走幾步——她要為莠子『走百病』,一早就邀徐循從宮裡走到南內去,徐循還沒拿定主意,不過對南內的景色,也有幾分興趣。

  此時宮中甬道上,人人都穿著白衣,彼此說說笑笑,打著燈籠,將黑夜映照得同白晝一般,笑,打著燈籠,將黑夜映照得同白晝一般,徐循看著這一張張笑臉,唇角不免也揚了起來,緊了緊身上的白狐披風,同花兒道,「要是我也披個白緞斗篷,只怕就這樣走出宮了,別人都認不出來我是誰。」

  「可不是,從後頭看,真是分不清誰是誰。」花兒笑道,「奴婢小時候在民間走的時候,年年都有姑娘家就迷路了、走失了的,那年,我們鎮上的李大戶,他們家閨女養得嚴,從來不讓出門,元宵節好容易放她出去走百病,一走就走失了,回不了家,半夜只好找人家借宿,第二天起來,出門時候被人看見,名聲也沒了,李大戶沒得辦法,只好把她嫁過門去,我們說嘴了好久呢。」

  徐循笑道,「那是他想不開,我們雨花台也有這樣的事,大家就不覺得什麼,還不是一樣說親嫁人。」

  正說著,兩人已經走到了那條燈火長廊上,順著這條長路,走過幾里地,便可走到南內去,只是徐循瞅了一眼,便覺得好長,不由咋舌同花兒道,「我看我們還是不去南內了,去同何姐姐說一聲,讓她自去吧,這麼遠走過去,還要再走回來,我可吃不消。咱們自己在宮裡頭隨便繞繞就行了。」

  花兒忙令人去咸陽宮報信,自己陪著徐循往御花園走去,御花園雖然沒有南內那邊大場面,但也是花團錦簇,處處都是設計奇巧的花燈,亦是聚集了不少宮人逗留玩賞,連平日裡最為不苟言笑的兩個尚宮似乎都在其中,徐循還聽見了她們的笑聲。亭子裡也懸掛了幾個燈謎,又有些女史聚集著亂猜,徐循遠遠地站著看了,忽然想起往事,便對花兒笑道。「我還記得,剛入宮的時候,那年走百病,也是猜燈謎,我看了個燈謎覺得特別好,看得都落了隊……我說給你聽啊,甜咸苦辣、各味俱備,打一個字。」

  花兒想了一會,「可是口字?」

  「真是聰明。」徐循拍手讚道,「我當時就覺得,這燈謎出得真好,這些味兒一口口地嚥下了,可不就是一輩子……」

  想到當時的自己,她不免微微一笑,「嘿,那時候,哪知道這一輩子是什麼滋味呢?還把這話說給大哥聽……」

  「皇爺也在啊?」花兒奇道,「您不是說,您看燈謎都落了隊了。」

  「是啊,他本來不在的。」徐循遠遠望著那輝煌的燈火,輕聲道,「不知怎麼,就忽然從我身後說了一句話,我也不知道他站了有多久……唉,那時候忽然見到他,我是打從心底裡高興,巴不得和他多說幾句話,又怕自己說錯了話,惹了他的惱——真是手足無措得很,可惜,沒說幾句,他就揮揮手,讓我去尋姐妹們了,嘿,從他身邊走開的時候,我真是好捨不得。」

  撫今追昔,昔日的捨不得,到了今日又是什麼情緒?花兒聽得徐循語氣不大對,便不敢多加追問,只笑道,「不知今晚,皇爺在哪了。」

  「是啊,」徐循望著那些少年的小宮女,手挽著手嘻嘻哈哈地從燈火下走過,她輕輕地說,「不知今晚,他又在哪裡。」

  她忽然澀然嘆了口氣,低聲道,「你曉得什麼叫做相思?年少時,不知愁滋味,見了他不想走,那是人之常情……風雨後,你曉得了這世間的艱難險阻,明白了這人生的甜咸苦辣,可當你望著這一盞盞花燈的時候,卻還是想要和他在一處,還是想知道他在哪裡……」

  這,才叫做相思。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即使再不想、再不願,人間只有情難死,情之一物,以一人綿力,如何能夠完全控制?終有那麼一刻,它能衝破重重的顧慮與封閉,在心湖之中,肆意書寫著屬於它的色彩。

  「啊,」花兒歡喜地道,「娘娘,您瞧,那不是皇爺嗎?」

  東風夜放花千樹,徐循驀然回首,果然在流光溢彩之下,那笑語盈盈所不及的燈火闌珊處,發覺了皇帝那熟悉的身影。

  他似乎也發覺了她,扭頭看了過來,兩人的眼神,隔了鳳簫聲動,玉壺光轉,終於是匯聚到了一起。

  一切的隔閡、意氣,在這一刻似乎全不存在,皇帝走到她身邊,笑著說了一句,「原來你也在這裡。」

  他很自然地牽起了徐循的手。

  徐循禁不住回握,她著實忍不住回握。

  「看,又有人放焰火了。」她用空閒的手指著天空,「好像是南內的方向。」

  皇帝便順著她的指點看了過去,燈火之中,甚至沒有人多看他們一眼……這情景美得就像是一幅畫。

  花兒抿嘴一笑,她慢慢地退了幾步,預備回到宮裡,把趙倫給找回來,在茶水房裡多備些點心——皇爺一直都有吃夜宵的習慣。

  轉過身走了幾步,她差點就撞上了路人,花兒忙笑道,「對不住,您站在這路當口——」

  她輕輕地抽了一口氣,忙行下禮去,「請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瞅了她一眼,輕輕地笑了笑,「一時眼拙,何罪之有?下去吧。」

  分明是很柔和的一句話,可皇后說來,一字一句,卻都像是一條鞭子,抽在花兒背上,一抽就是就是一條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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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3:00:00
第198章 態度

  仿佛只在眨眼之間,春天就來了。二月二、龍抬頭,三月三、生軒轅。三月裡,西苑已經是草長鶯飛,就算是在馬球場上坐著,都能聽見遠處林子裡那嘈雜的鳥叫聲,仿佛是許多鳥兒你一言我一語地,正在爭吵著什麼。

  雖然剛過來時比較新鮮,但孩子們的新鮮勁兒過的也快,這會兒就覺得球場內有馬糞味兒,不夠好聞了,只是在球場上呆了一會兒,點點和圓圓就鬧著要到『外頭』去玩,唯獨阿黃沒有開口,她渴望地望著球場裡那一匹匹健馬,卻並不說些什麼。

  徐循好歹也活了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哪能看不出阿黃這小丫頭的心思,她笑著說,「你想騎馬嗎?想騎的話,就讓個都人帶你騎,慢慢地走,也不太怕人的。」

  阿黃看了看身邊的禮儀嬤嬤,還是沒有做聲,比起點點來,她簡直乖巧得不像是一個爹生的。徐循見了,不禁憐意大起,便代阿黃詢問禮儀嬤嬤,「能不能學騎馬啊?」

  現在有哪個人會得罪貴妃娘娘?禮儀嬤嬤都笑道,「又不是日日都要騎,難得一回,不妨事的,小姑娘是有些太小心了。」

  說著,徐循早都拍手喚過球隊的隊長來,將阿黃的手交給了她,那隊長自然是小心到了十分,先下了馬,等到把阿黃扶上馬身以後,自己再虛虛地跨坐在後頭,把馬鐙留給阿黃,她就這樣夾著馬肚子前後搖擺,也是坐得穩穩當當,半點都沒有掉下來的意思。

  徐循也翻身上馬,陪阿黃在球場裡繞了幾個圈,見小姑娘臉上的笑容變多了,最初的懼怕似乎也褪去不少,便笑道,「走,咱們出去逛逛,慢慢地走,沒事兒的。」

  一群人便又前呼後擁地,或是步行,或是騎馬護送,將兩人送出了馬球場,迎面春風送暖,一出馬球場,便聞到了淡淡的花香,還有頭頂的藍天、遠處的碧水……

  阿黃臉上終於也現出了天真的笑意,她道,「娘娘,咱們能騎得快點兒嗎?」

  「可以啊。」徐循說著,「不過,一口吃不成胖子,咱們也不能太快了。」

  說著,一群人便加快了速度,往皇帝平時自己練習騎射的大草場子過去了,一路自然不乏人往前喝道,令皇城內可能的路人退避。阿黃的速度越來越快,她漸漸地學會了騎馬的技巧,銀鈴般清脆的笑聲,也就跟著一道響在了風中。

  在西苑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個下午,阿黃便先繞去慈甯宮方向,去給太后請安。圓圓因有功課,也被抱回了公主所去——捨不得走,鬧得又哭了一場。徐循帶著點點和壯兒,在草地上又坐了一會,點點手裡抓著個球,在草地上跑來跑去,四處扔球,引著永安宮裡養的小狗兒來追,眼看是夕陽西下,孩子也餓了,大家方才興盡起身,預備回永安宮去。

  點點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愛攀比,剛才自己在草地上玩,看到阿黃騎馬,便已經十分眼熱,只是當時和圓圓玩跳房子,也正高興,便不曾要騎馬。現在不跳房子了,便一定要騎馬回去,徐循沒有辦法,只好令人摟著她上馬小心走著,齊養娘帶壯兒坐她的轎子,她自己也騎一匹馬,同點點在前後腳,也起個看護的作用,一邊走,一邊和身後追隨著的錢嬤嬤歎道,「阿黃性子竟如此文靜,真不知是怎麼教養的,倒讓人看了有些心疼。」

  「剛送去公主所的時候,也皮著呢。」錢嬤嬤道,「和圓圓一樣,都是公主所裡磨出來的。——聽說剛送去的時候,前三個月都不讓回宮見生母,就是怕孩子見了生母,有所依仗了,就不聽從管教。」

  徐循以前沒生孩子,不覺得什麼,現在生了就感到這規定難為人的地方,她皺著眉歎了口氣,還沒說話呢,錢嬤嬤壓著聲音又道,「不過,雖然一樣都是文靜,但圓圓的文靜,就比不上阿黃……聽說私下,阿黃都很少搭理圓圓。」

  徐循倒是沒看出來什麼,她和兩個小姑娘在一處的時候,阿黃的表現都很正常,雖然話少,但也未顯出什麼對圓圓的排斥。她有些吃驚地看了錢嬤嬤一眼,「嬤嬤,這可不能混說的。」

  錢嬤嬤先沒說什麼,等回了宮以後,才來慎重道,「奴婢這不是混說,是阿黃養娘親自和奴婢說的……這姑娘雖然看著文文靜靜的,心裡可有主意。」

  阿黃生得早,今年正正有十歲了,按說,若是早熟些,十歲的小姑娘也可以有點自己的心事,但要說她就能把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什麼的給玩得很轉,徐循是不相信的,她皺了皺眉,沒有再追問下去,只道,「罷了,胡姐姐被廢的時候,這孩子也懂事了,不親近圓圓就不親近圓圓吧,也是人之常情。咱們平時有心多照應些也就是了。」

  「有老娘娘在,哪裡就到這個地步了。」錢嬤嬤說這件事是有用意的,並非提醒徐循多照應阿黃,「老奴就是想,有阿黃在時,還是別讓圓圓騎馬了。」

  徐循不免微然一歎:只要在這宮裡生活,似乎就總免不得拿惡意揣摩別人,她不願揣摩,卻攔不住身邊的人為她未雨綢繆。「我看圓圓好像對騎馬也沒什麼興趣……你也別把阿黃想得太有心機了吧,終究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姑娘,真要害妹妹,也不至於這樣打伏筆?」

  錢嬤嬤話已說到,便不再多說什麼,徐循倒因此事想起了吳雨兒,便招來花兒問道,「是了,你最近有去南內查看嗎?」

  她隨口一句話交代下的差事,底下人就要當個大事去辦的,花兒如何能夠忘記此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現在已經好轉了不少,基本……和常人無異了,上次奴婢過去的時候,她還抄寫了二十卷《南華經》獻上,說這是為了給自己恕罪,也為娘娘和壯兒祈福。」

  「那就好。」徐循點了點頭,「下回去要還這樣,便告訴她,壯兒兩周歲生日前後,會抱去和她見見面。」

  「是。」花兒卻不退下,她猶豫了一會,還是說道,「回稟娘娘,那兩個看門的小內侍,私下悄悄同奴婢說,坤甯宮也派人來查看過吳雨兒,還同她隔著窗子說了幾句話……只是她們說話時,把他兩人摒退了,他們並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哦?」徐徐其實也說不上多訝異。「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十一月吧,」花兒囁嚅了一下,「今年上元以後,居然也沒動靜。」

  從十一月到上元節,其實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徐循不解為什麼花兒要把這時節拿出來說,不由便看了她一眼,花兒猶豫了一會,低聲道,「奴婢曉得,娘娘不願我們以壞心測度人,是以也沒有說起,不過,上元節您和皇爺在一處看燈時,奴婢在左近遇見了皇后娘娘,她……她瞧著不大高興的樣子。」

  徐循不禁啞然失笑,花兒這意思挺明顯的了,不過無疑是往皇后身上又栽派了一個妒忌的名頭,她道,「遇見了就一起看個燈,有什麼出奇,娘娘想必不是因此不高興的,你想多了吧。」

  花兒看著徐循的表情,透著那麼的心知肚明,她表面唯唯諾諾道,「是,奴婢也覺得自己著實是太多心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徐循整理了一下,卻又發覺自己也沒法很完整地表達她的思緒:在她心裡,皇后的確不是個妒忌的人,說白了她徐循一直有寵,如果會妒忌,從太孫宮裡就得開始妒忌了,這些年來,何仙仙、袁嬪……皇帝身邊哪斷過女人,最近諸嬪不也是紅極一時,頻頻侍寢?論待遇,最高的從來一直都是皇后,貴妃的特權是她開的,廢後再立這麼稀奇的恩寵也是她獨享的,就是年前賞賜,娘家也是獨佔鰲頭,又多了一個出身,徐家的賞賜可就一點都不特殊,無非都是那些應節之物。皇后大可不必因為『失寵』而怨恨自己,她的思路起碼還不至於如此簡單。

  但話說回來,坤甯宮對永安宮的忌憚,她也不是沒有感覺得到,先後幾次出招,都是對準了自己,若說皇后不想在吳雨兒身上搞點事情出來,那徐循自己都不信。只是她足夠聰明,一感覺到了皇帝的敲打,便立刻果斷地放棄了一切舉動,相信今年年內,可能都不會有什麼異動了。——說起來,現在皇后也就只能在這點事情上和自己為難,別的事情還有什麼?韓昭容的把柄都被解決了,平時居家過日子而已,難道她還能無中生有地給她栽派一些罪名?這樣的做法,只能是自取其辱而已。

  不過也就是這件事,便足夠讓徐循心煩的了。這幫人養孩子就是如此,後母難為,她這比後母還要更難為,對吳雨兒的承諾都做出來了,現在人家也改好了,若是不履行,誰知道吳雨兒那邊又會胡思亂想些什麼?若是由此更為憤怒,和她徐循真的反目成仇,那她雖然害不到徐循,但她也不能把壯兒抱去見生母……對壯兒來說,現在他還不懂,等到長大以後,終究會覺得是個缺憾。徐循這些年來經常研讀宋史,宋仁宗對生母李宸妃一家看顧得也夠可以的了,只說那些封賞,便足以看出他心中對生母的追念。雖說養母劉家也是恩寵殊然,但這種追念的另一面,也就說明對仁宗而言,不能和生母接觸,實乃不小的遺憾。

  壯兒抱來永安宮一年多,就是貓狗都有感情,更何況是個活生生的小孩兒?他滿心裡從來沒把自己當做別人的小孩,學會說話以後就喊徐循娘了。徐循覺得自己既然應承了這聲娘,就得為孩子考慮,生母就在宮裡卻不能一見,孩子長大了知道,心裡該有多難受?她是很想放心讓壯兒和生母接觸的……

  「唉。」思來想去,不免就歎了口氣,「都說為了孩子,什麼事做不得,我今日才算是知道這什麼意思。」

  花兒可沒她那麼複雜的心理活動,她不解道,「娘娘這是什麼意思?」

  徐循歎道,「意思就是,我要主動去坤甯宮登門請安了。」

  #

  「我沒聽錯吧?」皇后不由得抬了抬眉毛,她擱下筆,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真是貴妃上門來了?」

  周嬤嬤先在西廂房理事,這會也是匆匆趕來,她也滿是不可置信,「這分明還沒到請安的日子呢——」

  自從孫貴妃被立為皇后以後,徐氏對坤甯宮就從來都沒過什麼好臉,不論坤甯宮這邊是好意還是惡意,是拉攏還是對付,她的反應都只有一種:臭臉以對。

  也不是說她就會當著皇后拉下個驢臉什麼的,面上該笑還是笑,該她說話的時候,臺詞也都很得體,只是皇后和周嬤嬤也不是三歲小孩了,當然能感覺到這笑容的敷衍和輕忽,還有藏在這敷衍後頭的不屑。——徐氏從來都沒有試圖隱瞞過這點,不管她面對的是不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她都是大大方方地散發著她對坤甯宮的鄙視。

  鄙視就鄙視吧,坤甯宮對她的態度也不會因為這點孩子氣的情緒就有什麼改變,但現在她主動登門拜訪,完全打破了她自己一貫秉持的回避原則,皇后不免就得揣摩揣摩貴妃的真正目的了:最近宮中太平無事,除了袁嬪、諸嬪和李婕妤那宮裡的明爭暗鬥以外,連一向很不安寧的咸陽宮都沒什麼聲音。貴妃忽然上門,又是為了什麼呢?

  「快請進來吧。」皇后心思百轉,到底還是揚起了淡淡的笑容,「我們姐妹,也有許久都不曾吃茶談天了。」

  她下意識地拉了拉衣襟,又在鏡子裡瞅了瞅自己的妝容,見沒有什麼缺漏之處,便以一種很複雜的情緒,注視著門口,等待著貴妃的腳步。

  貴妃很快也就微微一彎腰,穿過了被高高撩起的珠簾,走進了坤甯宮的裡屋。

  皇后今年已經三十三歲了,貴妃也已有二十八歲『高齡』,和剛入宮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相比,她自然少了那份出自天然的青澀嬌嫩,但宮裡女人都善於保養,貴妃素日又少有煩心處,如今打扮起來,看著說是二十出頭也沒什麼問題,暮春天氣,白日已有幾分炎熱,她穿著月色掐纏枝蓮邊羅襖,天水碧的裙子,雖然插戴不多,但走起路來,裙擺索索而動,隱約就顯出了那苗條的曲線……

  皇后還不至於去羨慕徐循的容貌,但即使是她,也不能不歎息著對自己承認:常有男人滋潤,確實是不一樣,久曠之婦,是很難配得上『容光照人』這個詞的。

  「娘娘。」貴妃給她行了個墩身禮,而不是叩拜大禮……她這次過來,並非有事相求。

  皇后已經不必去偽裝什麼了,多年來的經歷,使得她可以把自己的情緒本能地深藏於心內,在面上不露絲毫痕跡。不論是羨慕也好,感慨也罷,她自信自己的笑容都不會有絲毫破綻,「何須如此多禮,起來吧。」

  貴妃經過再三謙讓,到底還是在皇后對面坐了下來,兩人對視了一會,誰也沒有說話,皇后還在忙於分析貴妃的來意呢,貴妃卻是已經對周圍侍立的宮女都揮了揮手。

  「你們都下去吧。」她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客人。

  皇后微微一怔,但卻也沒有在如此細節上和貴妃較勁的意思,她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只將周嬤嬤留在身邊,「讓她伺候茶水吧。」

  貴妃一開始並未說話,等人都退出去了,她方才道,「茶水就不必上了……我可不信娘娘沒有注意到,我在坤甯宮一向都是很謹慎小心的。」

  如何能不注意到?在坤甯宮,她也就吃吃大家都隨意取用的點心了,特意倒給她的茶水,倒是從來都不沾唇的。皇后甚至想過,惡作劇地特地請她喝一口茶,看看她會如何反應……不過她還不至於幼稚到這個程度。

  「那你就小心太過了。」她邊說邊想:今日來,態度倒是實在,究竟是為了什麼事?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貴妃今日這個態度,令皇后心裡舒服了幾分,她也沒有再和貴妃繞圈圈,而是真心實意地道,「別說此事我還不屑為之,就是想要夾帶,也沒這個門路……再說,你討厭我可以,卻不要小看了我。」

  貴妃唇邊也出現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對皇后話中所指,她心知肚明:在吳美人之事以後,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再搞毒藥了,誰知道自己身邊有沒有東廠密探?這宮裡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奴婢,就算前一刻還和你忠心耿耿、海誓山盟,東廠把人一喚,海還會枯,石還會爛呢,和皇帝鬥人心,這完全是必輸的局。

  「那就當我是不願吃你的茶水吧。」貴妃也沒有掩藏她對皇后的反感,她微微一撇嘴,「不過,今日來,我也不是和娘娘拌嘴的……和娘娘一樣,我這人,心裡裝不下事,有話我就要說,我就想問問娘娘: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從前你想拉攏我,我的態度是這樣,現在你要對付我,我的態度還是這樣,你我兩人本來可以相安無事,各過各的日子,你這幾次三番明裡暗裡的,是什麼意思?難道非要把我逼到老娘娘那面去,你才安心嗎?」

  她瞥了書案上的佛經一眼,露出哂笑,卻沒說話——也不必再說什麼了。

  這一次真是來攤牌的啊,話說得這麼白,連一點琢磨的空間都沒有……也好,不如此,也顯示不出她的誠意。

  皇后心裡急速地盤算了一番,越算倒越覺得,皇帝那裡走不通,似乎這也不失為一個破局的機會,起碼能為她掙得一點喘息的時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對現在的她來說還算個可以接受的結果。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主意已定,她便轉守為攻,反問道,「若你真能兩不相幫倒也罷了,可這幾年來,你在坤甯宮是何等冷淡,不必我多說了吧?可往清甯宮的腳步卻從未落下,你讓我怎能不多想?更別說,你對大哥……」

  她壓下心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情緒,坦然道,「更別說你不知對大哥說了什麼,現在栓兒每三日去乾清宮請安一次,大哥便越發少來了,倒是往你永安宮的腳步,沒有落下——」

  這番說辭,也的確是說出了皇后的一部分動機,雖然說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徐循和清甯宮,走得還是太近了點,若換了是別人,也一樣會引起她的警覺。至於栓兒往乾清宮請安一事,雖然她也知道和徐循無關,但說上幾句混淆視聽也挺不錯的,起碼還能試探一下大哥做出這個決定的內.幕。如果徐循知道的話,她倒是賺了。

  可貴妃好像卻對她的答覆不是很買帳,她緊緊地盯著皇后,素日裡寧靜如春水的眼眸,如今銳如冰峰。

  「我不信你。」經過短暫的沉默,她說,「你讓我別小看你……可我覺得,你是有點小看我了!」

  皇后被她看得竟不禁心頭一跳:貴妃這是什麼意思?

  「我早都看透你這個人了。」貴妃平日多數都是笑容可掬,皇后算是從她小就認識她了——在她印象裡,貴妃一直都是個憨態可掬的小姑娘,雖說隨著年歲變遷,這少年的天真,逐漸為如水的沉靜取代,但……但她未想到,貴妃還有這樣的一面,甚至和上回她逼去永安宮和她攤牌時還更不同,那時的她怒火衝天,彷彿下一刻就要上前扇她,雖然牙尖嘴利,但卻並不能讓她有這樣……這樣本能的戒懼。

  她壓下了打個冷戰的衝動,勉強高抬著下巴,維持著自己的氣勢。

  「我已經看透你這種人了……」貴妃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說法,「你的一言一行,全是經過計算,哪有什麼是出自好惡?不論你笑也好、哭也好、痛也好,你的心都是冷的,昔日拉攏我,你便壓根不會在意我有多厭惡你,今日對付我,也不會是因為你對我的忌憚。忌憚一樣也是一種情緒,你又怎會受情緒影響?你這個人,什麼都是為了利益,拉攏我,是因為拉攏我有利,對付我,自然也是因為對付我有利。我就覺得奇怪,娘娘,你現在的大敵,是太后娘娘才對,我徐循何德何能,竟對你造成了何等的威脅?讓你覺得,我比老娘娘還要更可怕幾分?」

  皇后一時間居然說不出話。

  她有種極其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甚至讓她不能去看周嬤嬤——甚至讓她不能直視徐循,她的心都要跳得比剛才更快些——她垂下眼,輕輕地調勻了自己的呼吸,對自己說道:她懂什麼?她不過胡說八道,偶有一得……你在乎她的話做什麼?

  然而,她也的確不能再小看貴妃了。皇后想,起碼,她還不至於看不懂宮裡的局勢……她就只是不服從!

  忽然間,她很想抓住貴妃的領子,崩潰地——以這一輩子從未有過的崩潰力道,大聲地問她——或許還要抽她幾記,她是真的手都發癢!『你憑什麼不從,就你特別?人人都從了,人人都不多說一句,就你要和我做對?你圖什麼?這和你有什麼關係?這與你有什麼好處,憑什麼就是你,你有哪裡好,你有哪裡過人,你哪裡都不如我!你怎麼就看不懂!為什麼就是你不從!我對你那麼好,你做什麼給我惹這麼多麻煩!』

  如果她圖點什麼,甚至如果她想做皇后,她都不會這麼懼……她都不會這麼厭惡她!每回她在坤寧宮擺出那不屑態度的時候,她又何嘗不想把對她的厭惡擺在臉上?只可惜,她不是徐循,她不能那樣光棍……這就又讓她更為厭惡她的肆意妄為。經年反覆的情緒,釀成了濃濃的惡意,這惡意如今在她心裡左衝右突,幾乎都要壓抑不住,爆發出來。

  皇后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徐循是個聰明人,不論她對自己觀感如何,從她目前表露出的態度來看,她對後位似乎真無所求。皇后可以相信自己的感覺;徐循的確不圖什麼。

  目前她要考慮的,只有這幾點就夠了。

  「壯兒。」她逼迫自己直視徐循,逼迫自己坦誠最深、最屈辱的恐懼,逼迫著自己對貴妃示弱。

  皇后一直對自己都特別狠的。

  「我已年過三十,自然逐漸失寵,若是栓兒出事,你又有寵,又有壯兒傍身……誰知道昔日故事,會否重演?」她直視著徐循,幾乎是挑釁地問,「屆時若出現這最壞的情況,你敢擔保,你就不想再進一步,嘗嘗這後位是什麼滋味嗎?」

  在她如此尖銳的問題下,貴妃居然……

  她居然笑了。

  「原來,居然這麼簡單啊。」她一邊笑一邊說,「要是不問,我還真想不到……也好,這反倒簡單了。」

  皇后微微一怔,她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簡單?」

  她不禁一笑,「你怕還不懂!」

  「誰說我不懂?」貴妃的笑意還未止歇,透過不知何處而來的春風,她的笑竟是如此……如此尖銳,讓皇后都不願直視,「你怕的是,若栓兒去了,你屆時年歲又大,年老愛弛,我若不幸還獨佔聖眷鰲頭。有老娘娘推波助瀾,即使我不願再進一步,在老娘娘、壯兒和大哥三個因素互相作用之下,依然不得不邁出這一步……就算你信我不想再進一步,這也不能改變局勢。如今宮裡,唯獨我兼具寵愛、皇子,壯兒的排序還前,你手裡的招數又不夠多,不能從棋盤上兌走老娘娘又或者是壯兒,只能傾盡全力,兌掉我這個子兒,是嗎?」

  皇后不能答。

  「那就由我來為你指出這念頭的謬誤吧。」貴妃壓低了聲音,輕輕地道,「不論你信不信,孫姐姐,我只說一句,從入宮到今日,我從未蓄意對付過你……或許有很多事,最後的結果於你的利益有損,但你要相信,我本心裡從來沒想過害你——我本心裡就沒想過害誰。」

  出奇的是,皇后居然真的願意相信她。起碼在這一刻,她是相信她的。

  「可不害人,卻不意味著我是傻瓜,」貴妃說,她勾起唇角,「現在你也明白,不能再小看我了,我不但有寵,有子,而且還不算很笨……現在,你還想兌掉我這枚棋子嗎?」

  非常想,甚至想到幾乎不惜一切……但皇后畢竟是皇后,她閉了閉眼,逼迫自己露出一個友善的笑。

  「不想了,」她熱情地說,「忽然間,我又想和你做朋友了,小循,你信不信呢?」

  「我信。」貴妃沒有絲毫猶豫,但她的臉又掛了下來,「可我一點都不想和你做朋友。」

  她站起身又給皇后福了福身——禮數還做足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娘娘,從此以後,井水不犯河水。」

  皇后還在腦中重新排兵佈陣,她慢了一拍,才略有不甘地道,「井水不犯河水。」

  貴妃轉身就走,半點都沒留戀,活像多呆片刻,就會沾髒了自己的衣角。
匿名
狀態︰ 離線
19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3:00:18
第199章 富貴

  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最近這宮裡,幾乎都能上個《後宮十月無事劄子》了,從元月到如今七月初秋,宮裡是熙和雍穆,雖然這麼多人住在一處,每日裡都免不得發生些人和人的摩擦,但重量級人物之間的關係卻是越來越和諧,經過了好幾年的混亂期,如今的宮裡,仿佛終於是找到了一種新的秩序,大家在這體系中都有自己的位置,都也還算是比較滿意,經過一年的運轉,新秩序行之有效。所謂大亂之後必有大治,後宮裡的氣氛,自然而然,也就要比前幾年更積極了許多。

  就比如說太后吧,如今雖然不管事,對前朝也漸漸地沒有那樣用心了,但人們也習慣了她對於後宮事務的積極關心。皇后在操辦宮中關於萬壽節、千秋節乃至各皇子皇女小生日,四時八節各種節慶時,都照例時時派人去詢問清甯宮的意見,據此隨時調整,沒有一點兒脾氣。更時常主動抄寫佛經,奉獻給太后一道供奉佛前,連帶坤甯宮各宮人、宦官,都染上了得閒祈福抄經的習慣,一個個在待人接物上便更加圓融寬和,雖然是天字第三號坤甯宮的差役,卻是半點傲氣都沒有,博得了六局一司乃至諸多宮人的交口稱讚,都道皇后是難得的慈和人。

  當然,後宮嬪妃們,也都被皇后的榜樣帶動,在宮中閒居無事時,不是抄經,就是從事佛事活動,再不然就是給邊關的征人做些冬衣,以此表達自己支持的態度,比如咸陽宮的趙昭容就是抄經模範,曾創下一個月抄寫十五卷經書的記錄,迄今尚且無人超越,也換得了皇后的微笑贊許。——這就是失寵嬪妃們在這個體系裡的位置,能有一件事去做,有一個途徑去討好皇后,她們的心靈也獲得了安慰,紛紛感到幸福感有所提升。

  至於新入宮的得寵宮嬪們,則一手承包了如今宮中的勾心鬥角份兒,諸嬪和袁嬪之間本來關係和諧,可惜,袁嬪本來極為受寵,後又乍然跌落,難免心中不平,見諸嬪因美貌上位,而原本和自己無法相比的李婕妤,也得了些體面,更是酸楚得很,自然而然,也有些難掩的妒忌流露在外。而諸嬪和李婕妤,原來都無甚寵愛,又有袁嬪在上頭,彼此間也沒什麼爭鬥,可如今都有了臉面,倒是攀比起來,三人居住在一宮裡,抬頭不見低頭見,時而你和她好,說我的壞話,時而我又和你聯合起來孤立她,彼此間不是爭閒氣,就是比首飾,口角無盡,傳出來大家都當笑話看,也算是平衡了一下對新人那帶著酸澀的排擠之意……反正也都是受過教導的,私下無論怎麼鬧,大面上都出不了格,皇后歷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的她們去鬧,年輕人熱鬧熱鬧,也沒什麼不好。至於供給,倒是一律十分公平,讓人挑不出一點錯兒來——別看三人私下鬧得歡,到了外頭又全是好姐妹了,畢竟在各自都有些根基的老人跟前,新人無子,不抱團,倒也覺得有些氣虛。

  至於遠在長安宮的靜慈仙師,日常在太后娘娘身邊潛修,時不時把大女兒接去住上一陣,太后得她陪伴,也能聊解寂寞,畢竟如今年老,更愛熱鬧,而不論是皇帝還是孫子女們,過去請安的次數都終究有限。且孩子們畢竟天真爛漫,也不如靜慈仙師聰慧解語。

  因寵愛日甚,如今宮中飲宴,眾人已慣了在皇后上首再安排一張座位,給仙師安坐,唯有每年新年大朝、大宴,萬壽節、千秋節等隆重場合,仙師身為修道人不便出面,方由皇后居首……雖然如此終究似乎於禮不合,但人畢竟是習慣的動物,皇后本人沒說什麼,幾次以後,眾人習慣成自然,亦根本不覺得難堪。

  至於宮中寵愛最盛,十年來榮寵不衰的徐貴妃,三天一次往坤甯宮的請安,從未斷過,坤甯宮四季應時該送的份額,以及份額以外的特權物事,也未曾虧待過她,兩宮見了面彼此都是笑意盈盈……不過除此以外,卻沒有任何私下的交往。徐貴妃無事常往西苑、南內去,或是侍奉皇帝,或是帶著孩子們踏青,或是操練馬球隊,除了何惠妃、靜慈仙師以外,並不大同宮嬪來往,也完全不參與佛事活動,給清甯宮請安次數,也並不多。雖然宮中皆傳說她是個慈和人,只是人望卻又比不上兢兢業業操持宮務,處處都是賢良淑德的皇后了。

  至於皇帝,如今宮裡安安靜靜,後妃再無嫌隙,皇后上侍奉婆母,下照料子女妃嬪,對自己也是噓寒問暖、呵護有加,三伏送冰、三九問暖,偌大一個宮廷,被她管得有條不紊,四時八節若干盛事,也是操辦得花團錦簇。不論太后如何揉捏,她都是逆來順受,而妃嬪、子女若有行差踏錯之處,也是照應、教誨周到——所謂賢後,亦不過如此。他幾次公開表彰皇后的辛勞,夫妻之間,舉案齊眉,而同幾個寵妃,或是蜜裡調油、你儂我儂,或是多年默契、溫馨親切,母子之間,數年沒有齟齬,太後退居二線不再過問政事、宮事,關係自然日趨緩和;父子之間,每三日共用一番天倫之樂,眼見兒女們日漸長大,亦是一番享受。朝政中,司禮監漸成氣候,和內閣互相制衡,統帥六部,極大地減輕了他的工作量,身為天子,幾乎可以垂拱而治,把住大弦兒不錯已經盡夠,外有賢臣,內有能宦,這太平天子,真個是垂拱而治,可以說是無一處不順心,享盡了人世間的種種富貴福祿。——皇帝的幸福感也很高。

  該主持中樞的主持中樞,該退居二線的退居二線,該安分度日的安分度日,該變著花樣邀寵的就變著花樣邀寵……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新的利益鏈條之下,後宮運轉日趨穩定,太后便授意皇后,意在安排些從前沒心力鋪陳的大事了。

  #

  「老娘娘有意增開女學堂?」徐循不禁笑道,「如今這女學,難道還嫌不夠嗎?」

  「老娘娘意思,覺得如今天下太平,久不聞金戈。皇子皇女,必然是長在深宮婦人之手,即使到了年歲出閣讀書,也難以真正地體會民間疾苦,」靜慈仙師輕輕地呷了一口茶水,「倒不像是文皇帝、昭皇帝乃至當今,都多少經歷過風風雨雨。這是大勢,難以改變扭轉,既然如此,只能從都人、宦官的質素著手,務求讓皇子身邊聚集著才德兼備的宮人,最好還是各有所長,如此一來,皇子才不至於被寵縱壞了。」

  這想法當然是好,但徐循聽說了,也不禁有點同情皇后——好容易做上手,把宮務都給理熟了,按徐循想,坤甯宮裡的那幾個親信,模仿她的字跡也到了爐火純青、難辨真假的地步,還沒喘上一口氣呢,太后的新招數就又出來了,還是打著為了下一代的幌子,說得也的確極有道理,只怕皇帝聽了都會點頭。至於點頭完了誰來操辦,那自然是皇后娘娘了。

  「這可是大事。」她道,「說來,如今宮中人口逐年增長,宮女已有數千,也不是誰都識字的,不說什麼栽培人才了,只說教會所有人識字,都是浩瀚工程,女學堂哪有這麼多教習?我記得原來宮裡的教習這些年都逐年被抽調走了,不是去了各宮主子身邊,就是機靈懂事,去了乾清宮服侍。」

  能當教習的,自然都有一定的學問,各宮日常庶務也需要人才打理,六局一司更是少人管事,比如王振這樣又有心眼又會來事的,更是找到機會就往乾清宮鑽。靜慈仙師點頭道,,「就是因為教習抽調得快,才顯得各宮都少能人,老娘娘不信這數千宮人裡沒有堪用的,如今就是要建立一個制度,將她們中間的能人種子篩選出來多加教習,日後派到各宮聽用。」

  「我猜,老娘娘只管出主意,這件事肯定是皇后娘娘主辦了。」徐循問。

  靜慈仙師微微一笑,盡顯恬靜,「皇后娘娘精明能幹,才能勝任如此重責。如今我對她也是心服口服——我在她那個位置上的時候,也做不了她三成的事情。」

  那是因為,當時的宮裡需要皇后做的事,大概也就是如今的三成……太后這是在稱量皇后的背到底能負擔起多少重擔,一個包袱擱下去,她背住了,那就再多添一個包袱。皇后呢,似乎也是心甘情願,一點都沒有二話地受著她的稱量。就事論事地說,如此表現,也堪稱是孝順典範了。

  徐循望著靜慈仙師,心中亦有些感慨:仙師和如今皇后之間的恩怨情結,不是她可以多說什麼的。

  她扯開了話題,「今次來見你,倒覺得你的臉色比上回好些了,想是病已經大好?我請你去西苑走走,你總不去,如今病好了,倒可以和阿黃一道出去騎馬。」

  「畢竟是修道人,太常出門冶遊也不大像話。」靜慈仙師柔柔一笑,「倒是多虧你常帶阿黃出門,她見了我,常念叨你的好,我也不知該如何謝你了。」

  「可沒什麼好的,都是該做的,不敢居功。」徐循笑道,「阿黃如今長高得快,才幾個月,又抽條了。倒是點點如今,長高慢了,食量卻不減,幾個月胖了好些,我現在不許她多吃呢。」

  兩人說了一番兒女經,倒比剛才更高興了些,靜慈仙師終究是應允了和她一道去西苑走走,徐循方才從她這裡告辭出去,去看望文廟貴妃——如今她是越發弱了,天氣才剛轉冷呢,就又病倒了,終究是隔了輩兒,又是妃嬪,門庭冷落,沒有多少人過去看望,徐循今日多來清甯宮,倒是為了探她的。

  和文廟貴妃也說了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徐循出來已經是午飯時分,正好就不去打擾太后用飯,回了永安宮才剛坐下,便有人來傳,「皇爺問娘娘吃過沒有,請娘娘去南內賞桂花。」

  「前年種的那幾本丹桂開花了?」徐循先有幾分驚喜,醒起又問,「就請了我,還是也喊了別人?」

  「還是同上次一樣,請了諸嬪。」來人自然只能老實回話。

  徐循的喜悅頓時就消散了不少,她點點頭,笑了一笑,「知道了,換身衣服就去。」

  皇帝來人喊,除非不舒服,不然一般也沒有誰拿喬不去,換衣服就是真的換衣服,來人就在外頭等著,沒什麼好拖延時間的,亦無需徐循出主意,孫嬤嬤帶了人盡職盡責將她裝點一番,出門上了轎,穿過長長的甬道,幾層門扉,便到了亭臺樓閣星羅棋佈,仿佛人間仙境般美不勝收的南內。

  她畢竟耽擱了一會,諸嬪早已到了,正在下首陪坐皇帝,兩人一道靜聽教坊司的伶人吹笛,她身著棋盤格羅衣,手持紈扇,丹桂香中眉目如畫,徐循望之亦覺動人,可皇帝卻似乎有些無聊,見到徐循來了,倒是精神一振,直起身道,「怎麼耽擱了這麼久?」

  「是從清甯宮回來的,探文廟貴妃的病,只好換一身衣服再過來。」徐循在皇帝身邊坐下,和諸嬪互相頷首為禮,「諸妹妹今日真漂亮。」

  「姐姐太誇獎了。」諸嬪輕聲細語,卻無別話。——她性子畢竟是木了幾分,此時便不知道吹捧徐循幾句。

  徐循亦不在意,她捺著腹中饑餓,聽了一會笛音,見諸嬪含笑為皇帝斟了一杯酒,皇帝亦回了她一笑,終不免暗暗笑歎一聲,轉過頭去,又默念起了趙嬤嬤『陽根便是是非根』的總結——如同皇后抄經一般,她念這真言,一日總要念上幾百遍。

  不過,皇帝對她也十分照顧,並不曾因為諸嬪而冷落了她,拿著酒喝了一口,見徐循神思不屬,便奇道,「這不是吹的你愛聽的《鷓鴣飛》嗎?怎麼倒是漫不經心的。」

  徐循有點不好意思,但仍直說道,「我沒吃午飯就過來的,現在有些餓……」

  皇帝被她逗笑了,「你都多大了,怎麼還和點點似的?就不能先吃過飯再來嗎?」

  「不是怕你等久了嗎……」徐循低聲嘀咕。

  皇帝聽了,不免撫撫她的秀髮,沖她微微一笑,多少深情厚意,盡在其中。「想吃什麼?過了午飯時點,隨便墊巴兩口吧,免得到了晚上又吃不下。」

  他們在丹桂樹下鋪了錦墊,隨意坐臥其中,自然瀟灑,不過這並不適合進餐,身旁的隨從宮女人數亦不大多,一時點心來了,皇帝便令諸嬪,「你也到廊下去,伺候你姐姐用飯吧。」

  此時笛音已住,諸嬪正翻看曲譜,揀選下一首曲子,聽了皇帝說法,不禁微微一怔,她還未開口,徐循已道,「算了,讓她陪你吧,我自己吃一口也就過來,哪要那麼多人伺候?」

  諸嬪本待起身,聽說了便又坐了回去,皇帝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徐循吃過飯來,他又召了幾名宦官在下首跪坐著,令他們作詩來看——如今內書堂裡,頗有些風雅的宦者,也能做得幾首詩詞,只是不曾流落在外。

  皇帝拿著稿子,邊看邊笑,又令一邊伺候的馬十,「明日召翰林飲宴于此,也以丹桂為題,或是為賦,或是作詩,都獻上來我瞧瞧,和內臣們的比較一番。」

  又和徐循道,「娘昨日和我說,欲再興女學,教曉都人文理,數年以後,沒准還能多些女學士,到時候,內廷文氣,指不定真能和翰林院分庭抗禮。」

  雖然是用說笑話的口吻,但畢竟是透露了對內外皆能文的期許。徐循笑道,「被翰林們聽見,仔細他們氣得偷偷寫詩罵你。」

  皇帝不免哈哈大笑,有些得意道,「若論優容儒臣,我可勝過祖父多了,他們在我手上,日子還比從前好過。」

  一邊金英也幫腔,「爺爺說得對,眼看這翰林們秋日得賜宴、觀禦樹、制新詩詞,又是一番文氣薈萃的風雅盛事。自高祖立朝以來,風風雨雨五十餘年,如今方是有了天下升平的氣象。」

  接著諸位宦官自然有許多阿諛之詞奉上,又做得了不少詩詞,更有教坊司笛簫琴箏相伴,這個下午過得無比雅致。回宮路上,皇帝召徐循相伴時,又和她計畫,「明日若天氣好,可以去西苑看打馬球,正好把幾個孩子帶去,大家秋遊一番。」

  徐循除了說好,還有什麼別的話?她笑道,「今年回想起來,好像就光是玩了,春天賞百花、打秋千,春遊,夏日又划船又釣魚,如今秋日該賞桂花、菊花,打馬球了,天氣冷了,再去堆個雪人兒,那今年便算是玩得痛快了。」

  皇帝笑道,「太平盛世,不玩做什麼?沒聽人家王安石公都說,願為長安輕薄兒,生當開元天寶時麼?」

  頓了頓,又歎息,「只可惜,陪著一起玩的人,卻難找。我看諸嬪當日過選秀,肯定是因為長得特別美……不然,就她那個性子,怎可能留到最後。」

  皇帝雖然厚道多情,但卻的確算是個精細人,徐循從他下午看諸嬪那一眼,便知道他有些不滿,她倒為諸嬪說了兩句話,「都是妃嬪,雖說我比她位分高些,但也不至於有主僕之分。她又沒學過伺候人……性子又老實,不知所措也是自然的事。」

  「就是因為不懂得個眉高眼低的,才嫌棄她。」皇帝歎了口氣,「笨得可以,這樣的人,和她多說幾句話都覺得無聊起來。」

  徐循聽他這麼說,倒是想起袁嬪來,「你這一陣子少喚袁嬪了,要說機靈,她是比諸嬪機靈幾分,又會唱歌,今日我還以為你會喚她的。」

  皇帝瞅了徐循一眼,頓了頓方才道,「嗯,是有幾個月沒喚她相伴了……」

  徐循畢竟是女人,也有點很基本的好奇心,「是哦,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她惹惱你了?」

  「其實說來還是因為你。」皇帝掃了徐循一眼,擰了擰她的鼻尖,「不過,難道我寵她你就不吃醋?沒見你這樣大度的,我在你身邊,你還主動提別人,有意思。」

  自從元宵和好,兩人的關係畢竟是有了更進一步的感覺,許多以前不會說的話,現在也能隨意出口,兩人相伴已有十年以上,關係的遞進也相當緩和,並不是突飛猛進,只是皇帝如今在徐循身邊,要自然了許多,而徐循心中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鬱鬱倔強之氣,似乎也隨著元宵相會的那一眼,被擊退、深藏了起來。不論是故意又或是出自自然,在皇帝身邊,她想得沒有以前那麼多了。

  「那你到底是要我妒忌還是不妒忌?」她反問道,「難道要我每日裡打殺你那些寵姬,只許你陪我一人,你才高興?」

  皇帝失笑道,「你就不能拿捏點分寸嗎?稍微妒忌妒忌,增添點趣味麼。」

  徐循橫了他一眼,「你覺得我這麼會演?」

  兩人說笑幾句,亦不提此事:不妒那是美德,開幾句玩笑還可以,皇帝絕不會真的希望自己的妃嬪懷有妒嫉之意。

  「說來還是殉葬的事。」他便給徐循解釋了幾句,「反正……我依你的話,四處問了問人,袁嬪的答案,令我不十分滿意。」

  兩人吵翻,是因為殉葬,和好以後,誰也沒有主動提起,徐循不知皇帝的心思,於她自己,她自問自己心意未改,若皇帝也沒有改變,再提就等於再吵。今日聽皇帝主動說起,心頭不免一跳。

  再吵架,那也有點太傷筋動骨了,但對袁嬪的失寵,她是持同情態度的。她因為所有其餘原因失寵,那都和她徐循無關,但一個人在殉葬這樣的問題之前,舉止失措是理所應當之事……

  「那……」她一邊尋思一邊問道,「大哥你現在,是有意廢除殉葬制度了嗎?」

  皇帝雖沒有說話,徐循卻從他的臉上尋到了答案。

  她的心迅速地直往下沉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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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23:00:46
第200章 呵呵

  「殉葬啊……」轎子裡沉默了一會兒,剛才柔情蜜意的氣氛,已經是蕩然無存,皇帝似乎是感覺到了什麼,沒等徐循說話,便抬起手擺了擺。「這才三十多歲呢,說這些喪氣的事做什麼?我知道你的心意……不過咱們還是別提這個了。」

  徐循還能說什麼?她總不能摔著皇帝的耳光,逼迫他廢除殉葬吧?皇帝都說了不願談了,她還有什麼辦法?自從立後風波以後,皇帝這些年來在後宮諸事上一直也都很有主意,徐循從沒覺得她對他有什麼極大的影響力,能讓他改變已經立下的決心。

  吵架估計是沒什麼用,如果說上回吵架,還讓他不能再自欺欺人,會去搞懂妃嬪們的想法的話,那麼這一次,他既然已經懂了,但卻似乎還不願妥協,再吵,說不定還會把他的脾氣給激起來。

  皇帝的語氣還很緩和,徐循也就沒被激起性子,她分析了一下利弊,放棄了硬碰硬的打算。

  以情動人?徐徐圖之?

  正這樣想,皇帝又開口了。

  「我知道,你不想殉葬……你可以不必再說了。」他好像有點擔心徐循又和他頂嘴,聲音裡有點苦笑的意味,仿佛算是有幾分示弱,「不過,小循,有些事、有些人,求同存異,你一定要那樣想,我也沒辦法……但我怎麼想,你可管不了,你不是老和我說嗎,三軍可奪帥——」

  什麼叫做沒有辦法?

  徐循的火氣又有點起來了,她深吸了一口氣,並不說話——在道理上,她是被皇帝給繞住了。匹夫不可奪志,更何況皇帝?皇帝都立定心意了,按理她也不能去干涉他自己的想法。說老實話,他肯這麼輕緩地解釋,已經算是很給她徐循面子了。

  皇帝看了徐循一眼,好像也看出了她現在的心緒,他似乎還挺得意的——這可能是在抬杠拌嘴上,他第一次把徐循說得無話可回,遂又老調重彈。「我就說了,那麼多年以後的事,現在又何必說來說去的?以後都別提了,這多不吉利啊……」

  他扯了扯唇角,又笑道,「你別說,這事兒,還算是個試金石……這人真正的性子如何,可不是一試就試出來了?」

  徐循想到景陽宮前的鬼哭狼嚎,想到那片刻的本性流露,忽然間,她很想摔自己一個耳光:皇帝怎麼可能會懂,在他心裡,她們這些後宮女子算什麼?怎麼配有求活的心思?

  她抽了抽唇角,「你是說,若有誰明知要殉葬,還是能不懷二心地好好服侍你,這人才是真正的忠心嗎?」

  「可不就是事君唯忠了?」皇帝笑了笑,「都說夫主是天,真能做到的人又有幾個?能真正立定決心生死相隨的,那才是品性過人之輩,才是真正的心口如一——」

  見徐循表情變化,他又忙安慰了一句,「你這也是心口如一,你不想殉葬,就直說不想殉葬,雖還差了那麼一兩分,將來進不得《列女傳》,但我料你也不在乎這些。」

  徐循的確不能更不在乎了,她只覺得這番話荒謬得她只想笑,甚至是荒謬到都不應該出自皇帝這樣人之口,她都想問皇帝:你別是在和我開玩笑吧?

  但看皇帝的表情,他又的確像是在說真話。他就是要用殉葬這件事,來淘淘他身邊這些女人的成色。真的不在乎殉葬也要和他在一起的,心口如一、生死相隨,估計他會給她最好的待遇,最深的寵愛……而和她徐循這樣的,不想殉葬也就直說,雖然令他不大高興,但他也能理解,終究還算是第二等。

  第三等呢,那就是又不想殉葬,又一定強要說願意的。袁嬪倒楣,中了這一槍,徐循直覺估計,說不定皇后也挨了這麼一問,畢竟整個殉葬風波是她挑起來的,以皇帝的性子,他不大可能把皇后給漏了,說不得也要考她一考。

  至於更次的第四等,那就是連被問這個問題的資格都沒有,根本就不被皇帝所在意,是不是甘願殉葬他一點都不在乎的了。不知道諸嬪算是哪一等,也許是從第四等往第三等奮鬥中吧,被問了這個問題後她會如何表現,徐循也預測不出來。

  整個後宮裡,目前算她待遇最好、寵愛最高,將來若有第一等出現,說不定她會因此而褪色失寵……但徐循一點都不關心這個,不是說她有多肯定,這第一等人根本不可能存在於世上,而是她覺得……她覺得會想要保住這種第二等的待遇,簡直是對自己的一種侮辱。她現在簡直想要回到上元節那天晚上,給自己一記大耳光,那時候她怎麼會以為,皇帝的態度軟化得那麼快,可能是因為他到底懂得了一點自己的心思……

  「呵呵。」她對這番話就只有這麼點反應,雖不是個好笑話,但也得捧個場。

  皇帝掃了她一眼,只是微微一笑,他好像看出來她滿肚皮的話,但卻並不給她說出口的機會,反而先鑽出轎子,很是風輕雲淡地道,「壯兒呢?怎麼不見他了?」

  一轉眼,壯兒的兩歲生日也就在眼前了,兩歲的孩子,活動範圍就要廣上許多,遇事也很有自己的主意,徐循隨著皇帝一道出了轎子,自然有人上來回稟,「點點帶著壯兒,去御花園玩耍了,這會兒只怕也快回來。」

  說話間,果然有十餘名都人、乳母,前呼後擁著點點、壯兒兩個跌跌撞撞的小娃娃進了院子,點點見到爹,歡呼一聲,跑過來笨拙地一鞠躬,問好道,「爹爹安好。」

  等皇帝笑道,「嗯,爹好,點點好嗎?」

  她便抬起手要皇帝抱,清脆回答,「點點特別好。」

  三歲多的大孩子,又要比去年懂事更多,身量拔高了不說,點點現在要比以前好帶些,因為比從前更聰明,更懂得討價還價,也是漸漸地理解了『規矩』的意思,起碼現在見到皇帝都會行禮了,不過終究還是要比幾個姐姐更倔強,有時倔脾氣一犯,一樣是鬧得驚天動地。連皇帝都是直嚷著頭疼、沒辦法。

  壯兒還小,不知行禮,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爹。」便轉頭伸手要徐循抱,「娘。」

  徐循彎腰抱起他,惹得他咯咯地笑了起來,蓮藕一樣的手臂親熱地摟著徐循的脖子,「娘,今天采……采了花。」

  「采了什麼花啊?」徐循不比皇帝有勁兒,兩歲的孩子也有幾十斤了,抱著走了一段路她就胳膊發麻,正好借著休息的當口和皇帝錯開了,現在她一點都不想看到皇帝的那張臉。「怎麼沒帶回來給娘呢?」

  壯兒聽了,便回頭指著齊養娘,笑道,「養娘,壞,拿著。」

  齊養娘笑著上前解釋道,「是怕他攥壞了,回來送不出手又要著急,老奴便幫他拿著。」

  壯兒聽著養娘解釋,一邊聽,一邊笑眯眯地直點頭。「嗯、嗯。」

  說著,便從齊養娘懷裡接過了一朵無名的野花,往徐循手裡放,「送娘。」

  徐循忍不住在壯兒臉上香了一口,「壯兒好乖啊。」

  壯兒笑嘻嘻的,在徐循懷裡顧盼自豪,見徐循似乎不解風情,又指了指另外一邊臉蛋,把它湊了上來。

  有了孩子在,再僵硬的氣氛都能給盤活了,更何況點點還不是一般的孩子,她一回來,滿屋子就是她的聲音,忙忙地給父親說下午在園子裡的『冒險』,「我看到那只蜂,就停在弟弟臉邊上,嬤嬤們眼睛不好,都沒看見,我就,我就上去吹了一口氣,它就飛起來了。」

  被錢嬤嬤笑著拆臺道,「哪裡是蜜蜂,分明就是一隻果蠅。」

  點點便嘟起嘴,責怪錢嬤嬤多話,徐循這邊眉毛才立,皇帝忙岔開話題道,「明日帶你們去西苑,好嗎?」

  點點和壯兒都歡呼起來,點點一高興,便邀請皇帝和她一道玩七巧板,想要拼幾個貓兒狗兒出來,壯兒年紀還不到,遛彎回來有點困倦了,又覺得身上黏黏的,嚷著要去洗澡。皇帝和徐循都被逗笑了,「沒見過這麼愛乾淨的孩子。」

  等壯兒洗過澡出來,點點已經拼了一隻小狗,號稱就是她最近特別喜愛的一隻小細犬,眾人都昧著良心說像,點點自己擾亂了板塊,又拼了幾個方塊,念叨道,「我要給弟弟拼一盤菜。」

  眾人都笑了起來,大家玩樂一會,乳母方才把孩子們抱下去吃飯,皇帝樂了一天,也有些倦意,和徐循吃過晚飯,並未多做什麼,洗過澡洗了頭,把頭髮擦乾再看半本書,也就合眼睡了,不一會鼾聲大作,睡眠品質不問可知。

  徐循卻很難睡著,她瞪大眼望著帳頂,心裡無數思緒此起彼伏,翻翻滾滾,一閉上眼,便有無數念頭紛至遝來,劉婕妤、韓麗妃、張貴妃、琳美人、郭才人……曾經久已在她記憶中褪色的面孔,似乎又出現在她眼前,或言或笑,或是木然無語,只是冷冷地瞪視著她。

  她曾以為,這深宮奪得走她的一切,卻奪不走她自己……然而,當時她畢竟只有二十四歲,對這個世界,也許她還瞭解得不夠深,她不知道,原來堅守自己,原來也是這樣艱難,她一貫已把自己看得很輕,誰知隨著歲月的遞嬗,漸漸才知道原來年輕時還將自己看得太重,實在她是個極無用的人,儘管她可在一言之間決定許多人的起伏,甚至她也許可以求得皇帝饒得她自己的性命,然而她卻無法動搖枕邊人的心思,如此簡單的一個念頭轉圜,就能饒下數十條人命,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這個數字也只會更多。

  然而他只是不願改,沒有什麼理由,他甚至也認知到了沒有什麼人願意和他一起去死……他只是不願去改,就只是不願意而已。

  他明知她有多厭惡殉葬,有多希望他廢除這個該死的制度,以他的眼力,什麼看不出來?

  徐循忽然想到幾個月以前,點點幫著傳得話……他說他對她很好很好,可惜她對他不好。

  呵呵,她對著帳頂無聲地笑了,第一次明確地生出了一點怨懟。

  不僅僅是對皇帝,更是對自己,真的,僅僅是想到上元夜裡她居然對花兒說了那一番話,想到幾個月前她居然會被皇帝的表示,嬤嬤們的輪番勸說所動搖,她就羞恥到了極點,恨不能憑空變出個地洞鑽進去。

  然而,聽著皇帝熟睡後均勻悠長的呼吸聲,望著他壯實的背影,徐循終究不免輕輕地歎了口氣。

  她閉上眼,再次試著讓自己入睡。

  這樣的日子,終究是要習慣的,習慣是最強大的力量,總有一天,也許她能對他的不願習以為常、視而不見。也許到那時候,日子就又會變得容易許多了。

  畢竟,他實在是對她很好,在所有人看來,她都應該滿足,不是嗎?在這宮裡,他待誰比待她更好?

  既然所有人都是這麼看的,也許有一天,她也會忽然變得和所有人一樣——人活在世上,總是要帶點希望。

  #

  既然皇帝說了不提,而貴妃也真的沒有再提起殉葬的事,那麼殉葬風波的最後一點餘痕,也就這樣悄然消散了開來,日子繼續如水一般往前滑行,皇后忙著籌畫興內學的事兒,惠妃忙著帶女兒,靜慈仙師忙著修道……後宮生活,可說是一派祥和,唯一要說有什麼變動的話,那就是貴妃宮裡需要一個女官來教導點點識字,貴妃親自點名,把在六局一司裡投閒置散的韓女史給要了進來。

  經過了一年多的國內生活,韓女史的漢話已經說得很純熟了,並沒一點朝鮮口音,她見到徐循,便感激地給她行了大禮,口稱,「自當日以後,一直沒能面見娘娘,叩謝深恩。」

  對一個低層次嬪妃身邊的女史來說,面見貴妃的機會本就是鳳毛麟角,而韓女史的身份又這麼敏感,自然也不會隨便在外走動。當天撞柱風波以後,兩人便一直沒有再相見。韓桂蘭的頭都磕得比一般人要響亮,起來的時候額頭已經是紅了一片,徐循看了,心裡倒有點不忍,便溫言道,「女史何須如此?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小人在權昭容身邊服侍那一段時日,心中也常想著從前的事,當時一心只是不想殉葬,行事多有失態、癲狂之處,」韓桂蘭面露赧色,「倒實在是為難娘娘了,若是易地而處,小人恐怕都要覺得當時的自己,隱隱帶了幾分要脅的意思。還請娘娘明鑒,小人當時實在是急得走投無路——」

  徐循也理解她的心情,她打斷了韓桂蘭的自我懺悔,「若我不理解,就不會幫你了。」

  韓桂蘭依然是把話說完,「後來想想,其實也不是沒有更好的辦法,即使做了妃嬪,也可借靜慈仙師之路,往長安宮出家……」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也是當時不明白宮裡的人事,後來在昭容身邊漸漸懂得了許多,心裡實在是愧悔無極,覺得十分對不住娘娘。」

  看來,是多少猜到了年前自己稱病那段時間的風波,畢竟袁嬪失寵也就是那前後的事,韓桂蘭和她同住一宮,可能從袁嬪嘴裡知道了什麼,再結合一下永安宮忽然稱病的情況,猜猜也猜到,可能就是在殉葬這件事上,永安宮和皇帝有了爭執。

  原來幫她,單純只是因為她的勇氣和剛烈,不想殉葬的心思人人都有,但因此不願為嬪妃,享受那預料中起碼持續二三十年的榮華富貴,還有皇帝可能的寵愛,這份心性就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了,多少人油鍋裡的錢還要撈出來花呢,二三十年的人上人生活,最後換個殉葬,也許還要大呼一聲好買賣。韓桂蘭不但不願殉,而且勇於表達、勇於爭取。徐循心有所感,就幫了她一把,就算因此惹來麻煩,她也沒覺得和韓桂蘭有什麼關係,更不會在心裡就看重了她。

  但今日聽了韓桂蘭的一番說話,她倒是對她有幾分另眼相看了,自己和皇帝口角的事,內情未曾外流,她能從袁嬪的言語裡猜到事情真相,起碼心思是很縝密的了,再加上又能坦誠自己當時的疏失,點出可以走的另外一條路,又主動為自己給徐循帶來的麻煩請罪。有勇有智,又算是以誠待人,可以說是頗為難得的人才。——至於當時撞柱的激動,徐循還是很能理解的,換做是她,表現得可能比韓桂蘭更差,指不定就操刀和她那親兄同歸於盡了。

  「好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她揮了揮手,「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還提這個做什麼?」

  本來只打算找個藉口,把韓桂蘭要過來的——點點要識字,錢嬤嬤就是最好的老師。她要韓桂蘭,都不是看重她的才學,只是多少對皇帝表示一下自己的態度而已,六局一司中,沒有差遣的女官月俸銀子不多,在宮裡,除了宮妃身邊的那些都人以外,一般女史、宮女用錢之處也不少,韓桂蘭沒了權昭容的庇護,日子過得不會很順意的,到了永安宮裡,起碼能有個太平生活。

  不過現在,徐循改了主意。「請你來教點點認字,其實也就是個說頭,不過我這裡的確缺人使用,不知韓女史可識文斷字?」

  韓桂蘭道,「雖然出身不算顯貴,但畢竟也是朝鮮世族,在朝鮮時就會說漢語,還會做些不通的詩詞。來到國朝以後,此地文英薈萃,勝過故國許多,侍奉權昭容之餘,經常借閱圖書,也算是粗通文理。」

  徐循問她都念過什麼書,韓桂蘭便和報菜名似的報了一長串,根據介紹,儒學經典什麼的都是自小就誦讀熟悉的,不過朝鮮文氣不盛,好老師不多,她只是熟讀而已,對於其中道理不過似懂非懂。但一些女兒家更愛的音韻、詩詞,要更精通許多。

  徐循又問她有何才藝,韓桂蘭介紹出來無非也就是那幾種,都是宮中有更擅長的嬤嬤的,要說勝人一籌的長處,倒真是沒有多少。據她自言,因為出身敏感,也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在六局一司只能做些幫忙的雜活,無人把差事給付。

  要做六局一司的工作,也不是隨便拉個人就能上手的,對種種宮規的熟悉是一,會做人會來事是二,第三專業素質也要過得去。就如同徐循永安宮的幾個大嬤嬤,趙嬤嬤一直管帳,就會打算盤等等,雖然徐循取中了她的為人,但也不可能因此便貿然大用,她思忖了一番,便笑道,「點點性子倔,你沒生養過,我怕你是帶不來,倒是壯兒那裡,他有個乳母前日生病出去了,少了個人,你便過去照看一番吧。」

  韓桂蘭眼神閃動,毅然道,「娘娘請放心,奴必定盡心盡力,死而後已。」

  徐循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她這話咬得特別慎重,等韓桂蘭退下去了,才猛然回過神來,卻也不禁是啞然失笑:這小姑娘雖然聰慧,但年歲也太小了點,就不想想,自己要是有什麼心思,身邊會少人使用嗎?就缺人到這個地步,要拉上她一個生人了?

  不過,多心的並不止是韓桂蘭一人,齊養娘顯然也不是個大大咧咧的實心眼。徐循把韓桂蘭打發過去沒有幾日,她便來尋徐循,跪下進諫道,「娘娘,奴婢有一事,憋在心中已經許久了。」

  「你說。」徐循多少也猜出來一點了。

  齊養娘便頓首道,「聽聞娘娘有意把壯兒抱去見過生母,奴婢斗膽,還請娘娘收回成命。吳美人犯下重罪,品性可議。讓壯兒和她相見,實在是有害無益,老奴心中覺得極不妥當。」

  徐循實在啼笑皆非,她道,「養娘,是不是韓女史疑神疑鬼,讓你想多了?壯兒在我這裡都兩年多了,你是什麼人,我難道還看不清楚?你別瞎擔心了。」

  齊養娘大松一口氣,肩膀都鬆弛下來,她倒沒拉扯韓桂蘭,「老奴就是覺得,眼看壯兒兩周歲生日將至……您又打發了韓女史進來……」

  徐循隨口幾句話,把齊養娘的顧慮打消了,想想又道,「不過,我也正想囑咐你,頭次過去的時候,將壯兒看護得緊密些,若是吳雨兒表現不好,讓他受了驚嚇那就不成了。你也和乳母、都人們都統一一下口徑,在他懂事之前,先不說那些身世,小孩子可搞不懂這個,就說那是個姨姨便行了。」

  齊養娘自然一一地答應了下來,徐循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索性就安排齊養娘翌日抱著壯兒,去探吳雨兒,反正今年不是周歲,排場不會太大,頂多就是永安宮裡的差役們都能吃一碗長壽麵。特地等到生日當天,也沒什麼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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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唉,廢除殉葬的路還遙遙無期啊,起碼在小循看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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