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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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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03:58
第61章 龍威

  皇、皇、皇皇皇皇皇皇爺?

  徐循整個人都不好了,皇爺?

  除了去年新年那一次以外,徐循根本就沒見過皇爺了。她聽到的多數都是皇爺的傳說……這些傳說對她現在的心情可是沒有半點幫助。

  都說皇爺脾氣喜怒無常的,所以猜測皇爺為什麼喊她過去也沒什麼意義。徐循在腦海裡發狂似的一遍遍過著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低調著呢!總體說來,入宮一年多以來她都低調著呢,除了倒楣被劉婕妤挑出來一兩次以外,她平時恨不能把頭塞進屁股裡做人,皇爺就是要挑刺怕都挑不出來吧。

  話雖如此,可徐循心裡還是慌,還是沒底啊。這一路走得是臉色慘白,要不是還有點定力,失魂落魄之下說不定都得嚇摔了。

  帶她的老中人估計也是看出來了,眼看快到正殿了,他忽然住了腳步,沖徐循溫和地一笑,慢條斯理地說,「姑娘不必擔心,裡頭沒你的事。進去以後,照實說話就成了。」

  這個老中人,身材高大氣質威猛,瞧著不怒而威,一進屋就把場面給鎮住了,沒想到一開腔語氣倒十分溫和,卻又充滿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徐循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還沒說話呢,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服飾。

  大紅紵絲雲蟒貼裡——蟒紋!大紅!

  徐循再往膝蓋一看,膝蓋下頭還有一條蟒紋呢!

  賞穿三襴紅蟒貼裡……這個老中人,不,老太監,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蟒紋近龍,一般不是皇親國戚是不可以亂穿的。宮眷逢節慶換穿蟒衣,那是因為她們都是皇帝的女人或者小孩,中人可沒這個福分,能享受如此普適的待遇。能穿蟒紋的那都是有特別體面,經過主子發話賞穿的。能穿紅曳撒,已算是天子近臣,中人裡的貴人,可被稱為「穿紅近侍」。穿紅蟒紋貼裡,還在左右袖子上的蟒紋襴之外,在膝處再加一條蟒紋襴的,那絕對是牛人中的牛人,中人裡的位極人臣了。

  她被這麼一嚇,倒是忘記害怕了,跟著老太監碎步進了正殿,也不敢抬頭看人,糊糊塗塗地給正前方皇爺所在的地方行禮請了安,還沒起來呢,皇爺就發話了。

  「誰讓鄭和去找她的?你們這些殺才,平時老爸爸、老先生地喊得蜜似甜,大年夜要辦差事了就躲懶!」皇爺一開口,整個氣勢頓時席捲了正殿,徐循雖然不敢抬頭,但感覺上在座所有人都是噤若寒蟬地聽著皇爺亂發脾氣。「我身邊他娘的連一個如意人都沒有!你們這幫王八羔子也他娘的湊趣,專撿他娘的喜慶日子給老子敗興!」

  一連三個他娘的,都快把徐循給說蒙了。她慢半拍才意識到,原來這領路的老中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內官監太監,迄今為止已經五下西洋的三寶太監鄭和!

  和鄭和相比,金英、范弘、王瑾這些太孫身邊的近人,簡直就是徒子徒孫了,他們都還只在穿紅近侍那份上混著呢……可就是這麼一個猛人,在皇爺身邊也是輕聲細氣的,態度別提多殷勤了。「老爺爺請息怒,不論底下的小兔崽子們怎麼捧。咱也是老爺爺的奴婢,傳話就這幾步路,順帶著就去了。說得上是什麼勞動呢?」

  皇爺還是很給鄭和面子的,他寬了語氣,居然還有點委屈了,「你正月裡就又要南下,朕豈能不體恤老臣子?亦不必在我身邊罰站了,去坐——太子是死人嗎?此等有功內臣,也當一般中人看待?你在費信、馬歡跟前,也是這麼傲慢?」

  徐循壓根都不知道他說的這兩人是誰,就替太子覺得委屈:且不說中官和外官不一樣,在主子跟前按理的確是沒有坐的地方,就說太子吧,都四十多歲的人了,皇爺和他說話的口氣還是那麼頤指氣使的,一點面子都沒給他留……

  她才下跪磕了頭,沒起來皇爺就發火了,這會都還跪著呢,可因為局面這麼緊張,壓根也沒覺得膝蓋疼,就在那提心吊膽地跪著。耳中聽太子不緊不慢地道,「兒子早有此意,奈何三寶太監太客氣……」

  倒是很淡定地把場面給圓過去了,最終還是給三寶太監在御前找了個地兒來坐。

  這茬過去了以後,皇爺的性子好像也有所緩和了,他居然問了一個讓徐循很暈的問題,「嗯——誰跪在下面?」

  估計也就是一時沒想起來,別人還沒說話呢,皇爺一拍大腿,就大聲吩咐徐循,「小女子,你抬起頭來。」

  徐循現在可是正面抵擋龍威啊——更可慮者,這條老龍今天狀態好像還不太好,又糊塗又暴躁的,誰知道下一瞬間會否因為她長得不好看之類的理由大發雷霆。她咽了咽口水,平復著如鼓的心跳,慢慢把頭抬起來了。

  雖說抬頭了,但也不能打量皇爺的臉是不?徐循只好虛著眼睛,儘量地看著皇爺的脖子——不過,皇爺在看清楚她的長相後,微微一怔,神色倒是緩和了些。

  「起來說話吧!」他說。「老跪著,不嫌膝蓋疼嗎?」

  徐循真想哭啊……大爺,膝蓋長在我腿上,我不疼嗎?可我也要敢起啊。

  不管怎麼說,她到底還是站起來了,皇爺沒有繼續給優待,緊跟著就問,「臘月十三,內宮宴請諸王妃時,你在不在?」

  徐循老實答,「回皇爺話,嬪妾在。」

  「漢王妃席間說了對我不恭敬的話,說我老糊塗了,給太孫胡亂賜婚,是不是?」皇爺又問,看徐循猶豫了一下,頓時就咆哮起來了,「是不是!」

  徐循真是嚇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根本都看不清太孫又或者是太子妃等人的臉色,也沒法去看,慌亂間只能記著三寶太監的好心囑咐,老實道,「似乎是有這麼回事……」

  她還沒說完呢,皇爺的咆哮聲一下就轉了向,「好哇!韋氏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一邊說,一邊居然就抓起身邊的一個碗,沖著某個方向飛了過去……

  徐循屏著呼吸,跟著這個碗轉過頭去——皇爺一生戎馬,雖然年老,但功夫沒落下,準頭和力道都是在的,漢王妃一聲沒出就被砸暈了過去,額前頓時綻開了點點鮮紅。

  屋內頓時響起了被壓抑著的驚呼,太子一下站起身來,以他龐大身軀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奔到徐循身邊就跪下了,「爹!還請給二弟稍留些顏面!」

  太子妃也離席跪了下來,給皇爺磕頭,「還請爹消消氣、消消氣。」

  他們倆都跪了,徐循等人能不跪嗎?屋裡悄沒聲息就下去了一大半的人,只有張貴妃和高輩分的藩王等人沒跪。老爺子就這還不服氣呢,哐當一聲又砸了一個碟子,「老子怎麼給孫子挑媳婦都有得說!你怎麼不說老子選錯了太子?哦——我知道了,你他娘心裡想著這事兒呢!長舌婦!挑撥離間!蛇蠍心腸!好好的兒子,讓你給挑撥壞了!」

  一屋子人都壓不住他的火氣,老爺子又吼了一句,「此等毒婦,理應賜死!」

  咕咚一聲悶響,漢王妃可能才醒,一聽這話頓時又暈了過去。太子和太子妃磕頭如搗蒜,高聲請皇爺留情,可越是如此,皇爺火氣越盛,話說得更直接,「我還在就這樣事了,我要不在了,還不得更囂張!拖下去賞她毒酒!」

  大年夜、藩王都在,剛遷都、新年大朝前……

  現在連張貴妃都有點坐不住了,殺雞抹脖子地給幾個藩王妃使眼色,到末了,還是代王妃歎息一聲,站起身來。

  「姐夫!」她加重了語氣,「韋氏再怎麼樣,也伺候過姐姐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本朝徐氏,是一門兩國公,姐妹三王妃。太祖年間三姐妹都嫁給了藩王,大姐燕王妃,二姐代王妃,三妹安王妃。後來,大姐做了皇后,去得早,二姐在封地不常來,安王妃比較苦,安王早死無嗣,封國被撤了,她自己回京生活,在京城自己開府,皇爺屢屢加恩,那份眷顧就不必說了。每回進宮,張貴妃都要以上賓禮相待的。

  小姨子說話,皇爺很給面子,他的語氣緩和了,「二妹,我是清理家門,你可別來摻和也!」

  安王妃久居京城,估計也比較瞭解皇爺的性子,亦是站起身道,「姐夫,您在這發火也沒什麼,可眼看著時辰快到了,姐姐的喜容還沒請進坤甯宮呢……」

  這倒是提醒了皇爺,他一拍大腿,頓時消了怒火,「險些被這忤逆的媳婦給氣得忘了正事!走,咱們仨請像去!」

  他掃了一屋子人一眼,孩子氣地道,「就咱們仨,不帶他們!」

  安王妃笑了,「捧喜容那是兒子的事,您誰也不帶,不能不帶老大和老大媳婦啊。」

  「帶什麼帶,肥得像豬,看見他就心煩。」皇爺對太子真是沒好話,他居然也真的不打算帶太子了。「大囡過來,和爺爺去請你祖母——」

  太孫就站起身安靜地站到了祖父身後,安王妃、代王妃翼從兩邊,這麼一行人就風一樣地刮出了屋子……

  也不知靜了多久,張貴妃才站起身來,面色如常地笑道,「好啦,大喜的日子,都高興點兒。漢王妃扶下去了吧——嗯,找人好生照看著,別令她委屈了。來來來,戲怎麼都停了,我還沒聽過癮呢——」

  不消片刻,屋內頓時又滿是歡聲笑語,從表面上看,根本都看不出絲毫的爭吵痕跡……

  徐循覷見空當,也就慢慢地從地上起來,正要回偏殿去呢,太子妃看見她了,便沖她招招手,招呼她到身邊來坐。

  這……

  唉,在心底歎了好幾聲氣也沒用,徐循拖著沉重的腳步,還是得去太子妃身邊,繼續她今晚的冒險和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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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07:41
第62章 體面

  當然,和喜怒無常的皇爺不同,太子夫婦的性格還是比較正常的。對徐循的到來都表示了歡迎,還是太子先開的口,語調很和氣。「剛才嚇著了吧?」

  外頭雜劇是鑼鼓喧天,演得熱鬧無比,屋裡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也煞是高興。沒有多少人注意太子夫婦和徐循這邊,徐循的膽子多少也大了點,沒那麼驚弓之鳥的,她點了點頭,老實承認,「怕得不得了。」

  太子夫婦要比她淡然得多了,太子剛才被罵過像豬,接仁孝皇后喜容都不讓他去,現在也就和沒事人似的,還是該吃吃、該喝喝。慰問了徐循一句,便不說話了,倒是太子妃把徐循攬在懷裡,有點心疼地說,「別怕,皇爺的火也不是沖著你發的。」

  撫慰了徐循幾句,她又低聲問,「剛才三寶太監去接你的時候,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

  徐循現在整個還出於驚魂未定階段,人家問什麼她就老實答什麼,「鄭大人說,這事和我沒關……要我老實答話就行了。」

  太子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把徐循放開了,「張娘娘喊你呢,過去吧。」

  徐循只好又挪移到張娘娘身邊去——張娘娘也是有幾分真心疼她的,也是把她攬進懷裡,笑道,「剛才嚇著了吧?沒事,皇爺就是那樣,一陣一陣的,也不是沖你發脾氣,你犯不著害怕。」

  又哄了徐循幾句,見徐循漸漸地回過神來,便說,「你在我這坐著吧,別回去了,一晚上的只是看戲也是無聊,咱們聊天解悶兒。」

  要說嚇蒙著還好,現在回過神了,各種問題就開始層出不窮地往外冒了,徐循心裡被無數個問題纏繞著:三寶太監去喊她,是什麼意思呢?那番話是有意要說,還是看她可憐無心提點呢?太子和太子妃問這事做什麼呢?皇爺是如何知道了漢王妃的那幾句話的呢?

  然而,她一張口,問出來的卻是這麼一句話,「皇爺……皇爺這麼凶,您就不害怕嗎?」

  這話問得,實在是太稚氣了,張娘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望向徐循正想數落她幾句,見這孩子擎著一雙大眼睛望著自己,眼裡依稀仿佛還有淚光,不知如何,忽然觸動情腸,這笑也就沒了影,嘴唇微微一翹,語氣倒是有點冷清了。

  「這麼多年來,早就習慣了。」張貴妃說,拿嘴唇一努太子方向,「你瞅太子夫妻兩個,不也是都鬧疲了?」

  懵懵懂懂的小婕妤倒抽了一口涼氣,頓時便露出了一臉驚訝,張貴妃這會兒,是真的覺得她有點像自己那個早夭的小妹妹了。剛才站在皇爺跟前,怕得雙眼珠淚欲滴,卻還是死死咬著牙關,不叫眼淚往下掉的樣子,甭提多惹人憐愛了。這麼純純的、憨憨的,像是一朵才開的小野花,都說不上什麼品種,也談不上什麼貴氣、傲氣、心氣……這一切都沒有。怯怯弱弱的,叫人由不得就擔心,一陣風過,它會不會就從枝頭給落下去了。

  哪怕是除夕夜的大宴會,她也忽然沒了喜慶的心思,望著這一屋子虛假的歡笑,張貴妃略帶疲倦地,倒是和徐循不合時宜地說起了皇爺的事兒。「打從十多年前,娘娘沒了以後,皇爺頭風病一犯,脾氣就是不好,什麼話都說的出口,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從前昭獻貴妃在的時候,她生得和娘娘像,還能勸著皇爺一些,皇爺看到她,就想起娘娘……」

  雖說執掌六宮已經這麼多年了,但張貴妃口中的『娘娘』,還是只有一人,一說起這兩字,她語氣中便自然而然地帶上了孺慕與敬畏。「可這幾年,昭獻的病越來越沉,皇爺性子也就越來越壞。我和你說習慣了,可不是虛言騙你,真是都習慣了,都鬧疲了。這樣的事兒,三天兩頭、屢見不鮮……就你知道的,虞美人不就是這麼沒了的?一句話說錯,皇爺當場色變,立刻就拖下去喂了酒……當然,咱們這些人不至於沒命,可隨時隨地被吼一頓的感覺也不好受的。」

  徐循禁不住打了個機靈,忽然間,她明白了為什麼太子妃、太孫妃和孫玉女,都要一再強調『皇爺脾氣不好,男人們在外面不容易』——換做是她,長年累月在這麼一個喜怒無常的皇爺跟前服侍,說不定都恨不得去死了還乾淨點,也勝過活在這種戰戰兢兢的恐懼中。

  除了她這種不經常在御前服侍的人以外,基本上新年夜就是御前近臣的大聯歡,大家估計都是真的習慣了皇爺變幻莫測的情緒,這件事居然就這樣被放過去了。幾個藩王有點驚魂未定,其餘的妃嬪也好、中人宮女們也罷,很快又都歡聲笑語了起來。徐循有心多問點這方面的事,又知道問多了也破壞氣氛,便強行忍住只是看戲,過了一會兒,發覺張貴妃含笑看她,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娘娘看我做什麼?難道我把妝給嚇花了?」

  張娘娘撲哧一笑,「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逗樂?」

  她憐愛地梳了梳徐循的額發,「我是看你一點都藏不住心事,心裡有事,就這麼寫在臉上了……還想問什麼,你就問吧。」

  徐循更羞了,她忍不住把臉藏到張娘娘懷裡,「娘娘笑話我了。」

  兩人你來我往的膩歪了一會兒,徐循也是忍不住就又問了,「皇爺脾氣這樣不好,怎麼外頭人好像都一點不知道呢。我身邊那些嬤嬤,消息也算是靈通的了——」

  張娘娘想了想,便道,「這種事又不光彩,肯定不會流傳到宮外去的。至於宮內,《內起居注》可不記這些事,記的是什麼你也清楚。皇爺身邊侍候的人都是經過特別選拔的,壓根不和別的中官搭話,你說這種事能不能傳到你耳朵裡了?就是宮人們知道了,沒事也不敢拿這事和你說嘴。皇爺的閒話也是好傳的?萬一一旦露出去了,下場肯定比漢王妃還慘。」

  漢王妃也的確是挺倒楣的,徐循想到她額前的傷痕,不免抖了一下。張娘娘見了,又叮囑徐循道,「私下和自己人也罷了,在外人跟前千萬不能失言。皇爺耳目的靈通,根本是你想不到的,漢王妃那事,我都不知道是怎麼傳到皇爺耳朵裡的……」

  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有點說過頭了,張娘娘端起酒杯淺啜一口,就把話題給轉變了。「一沒留神都這會兒了,你困了沒有……」

  等到子時前,去請喜容的一群人也回來了,代王妃和安王妃兩個小姨子圍著皇爺,三人說得笑聲不絕,口中「大姐」、「你們姐姐」之詞不斷,顯然在談論仁孝皇后。太孫面含笑意,也在一旁湊趣,屋內眾人松一口氣,氣氛頓時更活躍了。等到過了子時,大家又開始依序拜年。

  和去年一樣,輩分最小的最先拜,徐循很倒楣又要打頭陣,好在皇爺這一會心情不錯,非但沒有難為徐循,還笑言,「剛才驚著這丫頭片子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呢。別和去年一樣,大年初一就哭鼻子,意頭可就不好了。」

  說著,除了按份例早準備好的壓歲錢以外,還從手上褪了一串佛珠撂給徐循,「給你壓壓歲、壓壓驚吧。」

  徐循頓時就被羨慕的眼神給包圍了——這可是皇爺恩賞,真龍天子手腕上戴過的佛珠!

  這裡面有什麼含義那都不用多說了,光說一點吧,真龍天子戴過,那就有龍氣,單單這串佛珠那都是格外靈驗福氣的好東西!

  徐循簡直都驚呆了,差一點忘記謝恩,皇爺居然也沒怪罪她的笨拙,在她叩拜的時候還說,「給你的佛經,有沒有仔細讀啊?」

  第一,皇爺居然知道自己去年大年初一就得了沒趣,回去哭鼻子的事。

  第二,皇爺知道太孫曾經給她幾本佛經讓她仔細研讀。

  這兩件事足以讓徐循目瞪口呆了,她又進入了那種有問必答的老實狀態——也還好,小徐同志的工作態度一直都是很端正的,對太孫交代下來的功課,肯定會用心完成。「回陛下的話,《無量壽經》已能背誦了。」

  「好。」皇爺又開始喜怒無常了,現在的表現主要是喜。他轉身沖安王妃等人說,「你們在家也都多念誦《無量壽經》,你們姐姐在世時最為信奉此經,曾對我說,念誦此經譬如為她祈福。此言近年來在我心頭一直縈繞不去,可見其果有夙願。此女毫無所知,便能為仁孝皇后祈福,亦是大有福運。我這串佛珠沒賞錯人。」

  呃……這也能被誇?

  徐循都有點目瞪口呆了,好在之後也沒什麼下文——這麼多人等著拿壓歲錢呢,皇爺能分配她這麼幾句話,其中恩寵已經足夠讓人眼紅了。她趕忙行了禮,就攥著佛珠退到了人群後頭。

  今晚這幾出戲,真是跌宕起伏波瀾壯闊,徐循還沒回過味來呢,只是站在殿角發呆。剛好現在屋外有中人放焰火,領了壓歲錢的低等妃嬪也是三三倆倆地出來說笑,屋內屋外都比較熱鬧淩亂,也沒人留心乾清宮角落裡的她。徐循站了一會,回過神來,見遠處柱子邊似乎有一角紅衣,她定睛一看,就把三寶太監給認出來了——他老人家正背著手,悠然地在廊下看煙花呢。

  徐循猶豫了一會兒——今晚她實在不應該再生事了。

  可被人提點了不道謝,她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猶豫了再猶豫,她還是拎起裙角,悄悄地走向了廊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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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08:03
第63章 提點

  徐循的腳步聲雖輕,周圍雖然熱鬧,但三寶太監那也是有名的練家子了。——這位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太監,其傳奇生涯就始於靖難中勇救皇爺,也是戎馬出身,一身的功夫顯然未曾放下。徐循還沒走到近前呢,他一直腰,眼睛一瞪,頓時有一股赫赫威風灑了出來,太孫雖然也是高壯漢子,但和這個年過天命的太監比,在男人味上居然好像還落了下風……

  徐循嚇得倒退了一步,但三寶太監人很和氣,一見是她,面上表情就軟了下來,還和徐循打招呼呢,「姑娘這是出來看炮火?」

  想來是多年不在內宮走動,他的稱呼有點不合禮節,但徐循也不會和他計較這個。她猶豫了一下,便福身認認真真地給三寶太監行了禮,「多謝太監大人指點之恩。」

  三寶太監笑了,「一句話而已,算什麼恩情,姑娘別和咱家客氣。」

  咱家,也是太監常用的自稱,不過那都是對著下人的,在主子們跟前,再顯赫的太監也得自稱奴婢。三寶太監的底氣,這就可見一斑了。

  徐循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三寶太監是正四品的內官監太監,她徐循呢?無品,說那什麼點,若要較起真,她還得對著三寶太監行禮呢。「那時候我可嚇蒙啦,要不是您一句指點,我可不要御前失儀了嗎,那是大罪呢。您老一句話是發自善心,可對我就是指點的恩情了。」

  其實,雖說三寶太監威名赫赫,但那是在宮外了,他又不在內宮走動,就是和徐循認了乾親對她也沒什麼幫助的,徐循就是覺得,不論人家懷了什麼心思,對她有幫助也是不爭的事實,她得把自己意思擺到。

  「我沒什麼可以謝您的。」見三寶太監沉思不語,她又很誠懇地道,「只能給您道聲新禧了,多謝您發了善心,指點了我,我在深宮給您念佛保平安呢。」

  正月三十日,是欽命第六次下西洋的大好日子,次次出洋都是有風險的,這聲祝福算是很合時的。一直沉思不語的老太監面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他打量了徐循幾眼,道,「姑娘真是個實誠人。咱家在內帷服侍了四十年,見的人多了去了,和姑娘這樣實誠的那還真是少有。」

  三寶太監一生傳奇始於戰場,但實際上在打仗之前,他已經是燕王身邊最為信用的內侍了,在下西洋之前,便是皇爺的得力助手,把持內宮大權不知多少年了。他這句誇獎,誇獎得徐循都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她羞紅了臉沖三寶太監微微一笑,想走,又有點捨不得——眼前站著的,可是五次下過西洋,又都平安返回,見多識廣的傳奇人物。小徐婕妤多少也有點見到名人的羞怯和興奮,雖說場合上不大合適,也怕打擾了老太監,但她是很想聽些西洋故事的。

  兩個人雖然目光相對,但卻沒有說話,氣氛一時間有點微妙。三寶太監的眼神在徐循臉上巡梭了片刻——他是什麼人物?走過萬里,見過萬人,這一生的經歷,堪比別人的十輩子了。只是撈了一眼,便把徐循的心思給盡收眼底了。

  越是經過風雨,越是惜花人,三寶太監也不由得被這小娃娃勾動了一絲憐愛,他禁不住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姑娘,實誠人在內帷,總是磕磕絆絆的,受人欺負。最近,這宮裡是暗潮洶湧,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出事,我勸你,還是躲在太孫宮裡吧,學你的那個孫姐姐,沒事啊,少到內宮走動!」

  這已經是第二個對她這麼說話的人了,嬤嬤們說得很含糊,而且是從自己的直覺出發的。三寶太監這話,指向性非常明顯,暗示性也很強。幾乎就是明擺著在告訴徐循內廷要出事,徐循不禁一陣愕然,今晚第無數次地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團迷霧之中。但三寶太監顯然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了,她望著他認真嚴肅的神色,原本要出口的問題也就化作了無形。

  徐循又給他福了福身,認真地謝道,「又要多謝您的指點之情了——」

  這個夜晚,真是過得跌宕起伏。徐循也基本上是一夜無眠,拜完年吃過元宵和餃子以後,再回太孫宮歇一個時辰,就又起來往內宮趕,去參加新年大朝賀。

  新年大朝賀今年的規模也很巨大,所有跟隨搬遷到北京的官員夫人都有份參加,為的就是一個遷都的氣勢。坤甯宮正殿大門全部洞開,寶座上方懸掛了仁孝皇后的一張喜容,昭顯了其內宮女主人至高無上的地位——雖然去世已經十多年了,但很顯然,皇爺是打算把這個傳統貫穿到他撒手為止。

  內眷由張貴妃領班,外命婦由英國公張夫人領銜,眾人拜過之後,又去朝賀張貴妃,然後是太子妃。總算今年太孫妃沒來,可以不必朝賀。這一連串的禮行下來,再加上昨晚沒睡好,任誰都有脫層皮之感。徐循回了宜春宮以後,和幾個嬤嬤關著門商議了一下,先是順理成章地到頭睡到了大年初二早上,緊接著,她很自然地「病」了。

  新年這幾天,太孫、太子和皇上都是很忙碌的,每年初一到元宵,他們都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說大宴群臣啊、參拜太廟之類的,全是禮部給安排好的,今年因為遷都,所以事情就格外地多。太孫等到大年初三才進來看徐循,他憐愛地摸了摸徐循的腦門——挺熱,便道,「可憐見的,我們小循被阿翁都給嚇病了。」

  本身室內因為有地龍的關係,就很暖了,徐循躺在炕上呢,更別提有多熱。再加上她還沒事就拿熱手巾敷腦門……這不發熱都難啊。徐循還沒撒嬌呢,太孫就說,「現在給你看病的是司藥南氏?雖說她技藝精湛,但到底比不上御醫——」

  徐循一下就嚇得坐起來了,「可不敢勞動御醫呢!」

  太孫是何等人物?見徐循反應,如何不知原委?他卻也沒有生氣,只是歎笑道,「怎麼,脾氣這麼大?除夕夜皇爺雖然把你嚇得夠嗆,但也不是沒給你好處嘛!」

  徐循囁嚅著說,「我不是鬧脾氣……就是怕見人,這一陣子出去,肯定被人當熱鬧看了。」

  這倒是真的,徐循得的臉面那可不是一星半點,她自己『臥病在床』沒什麼感覺,幾個嬤嬤回饋回來,她們出去給同儕拜年的時候,可是比以前風光多了。

  「你這不是辜負了阿翁的一片好心?」太孫咂了咂嘴,「皇爺都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了,去年你大年裡被人挑刺兒,今年,那人的媳婦兒就當著一家人的面被給了沒臉……」

  「別別別,」徐循是真慌了,「你要這樣說,我真不如病死算了!」

  為了她一個小小的太孫婕妤,皇爺要雞蛋裡挑骨頭地去挑漢王妃的禮?這事荒謬得徐循都沒法相信了,真要這樣,那她身為挑撥漢王和皇爺關係的人,也真該去死了。誰能容得下這樣一個紅顏禍水?

  太孫撇了撇嘴,把徐循的被子掀了,「手心裡都是汗——別裝啦,再捂下去真捂出病了——信不信由你,反正,阿翁就是這麼對我說的。」

  徐循蹙起眉頭,帶點哀求意味地說,「大哥,你就別嚇我了,我才被嚇破膽,現在和喪家犬似的……」

  正面見證了皇爺天威,對於新人小徐來說是有點過分了,太孫呵呵一笑,也不逗徐循了,「阿翁就是這麼說的,那天晚上,我和兩位姨祖母侍奉阿翁一起去請祖母喜容的時候,阿翁對我說……」

  #

  乾清坤甯,皇帝和皇后的寢宮其實就是連成一塊的,大年夜,坤甯宮也是被裝飾一新、喜氣洋洋,可這喜氣和乾清宮的熱鬧相比,又露出了一些孤淒來。皇爺回望乾清宮幾眼,不禁唏噓道,「此處建成後未有人氣,究竟是冷清了點。」

  安王妃便建言道,「昔年姐姐去時,曾留下話來,囑咐您另立新後……」

  「都這把年紀了。」皇爺失笑道,「還立什麼後!」

  他擺了擺手,柔和地囑咐太孫,「去把你祖母請出來吧。」

  仁孝皇后的喜容圖是早畫好的,一直以來就鎖放在坤甯宮大立櫃的紫檀木盒子裡,每逢朔望請出來上香祭拜,雖然換了京城,但這套規矩還是絲毫未改。太孫駕輕就熟地就把祖母喜容給請到了盤子裡,端著它還走在皇爺前一步,接下來一切也都是老規矩了,張貼喜容,上香祭拜……在乾清宮隱隱傳來的笙歌聲中,坤甯宮裡的這一幕,更透了別樣的鄭重。

  皇爺雖然也是過花甲的人了,卻還是親自跪拜了仁孝皇后的喜容,他珍而重之地拜了三下,閉目喃喃祝願了幾句話,起身上過香,這才略帶吃力地起身踱出了殿門。安王妃、代王妃、太孫一樣行過禮,走出來站在皇爺附近,卻不敢出聲催促。

  皇爺倒背了雙手,抬眼望著深空夜星,久久方才歎道,「她去世之前,最放不下的除了兒子,就是張氏和大囡了。當時我和她說過,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會有人膽敢動搖你和你母親的地位……其實現在想想,你祖母用心是何等深遠,對我是何等瞭解。她曉得我一向看不上你父親,便不直言求我。嘿嘿,其實,若要保住你和你母親,不等於是在保你父親?」

  此事即使太孫也都是頭回得知,他和安王妃、代王妃交換了幾個眼色,低沉道,「祖母遺澤,孫兒竟是頭回知曉。」

  「知不知道又能如何?做長輩的為晚輩考慮的事多了,也不見得事事都非得要讓你們知道。」皇爺又動了點情緒。「你們在家受著委屈,阿翁心裡有數。去年年頭第一天,就要給太孫宮難看,這不是在打擊太孫宮的運道嗎?哼!真是打得好算盤,玩弄這等風水陰私手段,思之令人齒冷!」

  一年之計在於春,大年初一對於一年的運勢是很重要的,所以例有不說喪氣話之類的講究,去年,大年初一就令宮正司這種帶有官司刑名意味的機構找上太孫宮的門,也可以視作一種厭勝詛咒,當然,也可以完全不往這方面去想,就看皇爺是怎麼去理解的了。

  太孫動了動沒有吭氣,安王妃欲言又止,皇爺卻依舊沒有回頭,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說過的話就該算數,你放心,阿翁心裡有數,不會讓我大囡受了委屈的。」

  即使再喜怒無常,再心機深沉,再難以揣度,這一句話,皇爺也說得是真情流露。太孫心頭一暖,多少委屈似乎都不緊要了,他略帶哽咽地道,「阿翁!」

  「阿翁也對不起你。」皇爺也有點鼻音了,「阿翁該把他封到雲南去的——可畢竟那也是你的叔叔,雲南,實在是太遠了,封過去以後,要再見面,實在是太難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即使這些年來,皇爺面上對漢王是厭憎日盛,但那也是他一手帶大的兒子,更為皇位立下過汗馬功勞。真要打壓得太狠,皇爺也不忍心啊!

  所以,被揪住把柄,遭雷霆之怒的只有漢王妃,所以,對漢王的管教一直都是如此敲山震虎……方才的大怒,也許是真情流露,也許是有意做作,又有誰說得清楚……

  太孫心底,快速流轉過了這許多情緒,面上的反應卻是絲毫不慢。「阿翁您就饒了嬸嬸這一遭吧,叔叔和她都是一樣,老是一時糊塗,脾氣難改……爹和我以後多多管教,也就是了。」

  會這麼說,就證明太孫對這個叔叔,太子對這個弟弟,到底還有一絲親情的羈絆在,即使是老人家百年以後,要打壓要改封,到底也不會下殺手的……

  老人家的心情就是糾結,太孫表態說殺吧他肯定捨不得,表態說不殺,他又要唱反調,「連我在的時候都這個樣子了,等我去了,他還不知會怎麼囂張呢!」

  這下,太孫是真的沒法回了,他求助地沖安王妃遞了個眼色,安王妃便會意地開腔了。「姐夫,大年下的,當著姐姐的面說什麼不吉利的話,還不快吐幾口唾沫……」

  對這兩個小姨子,老人家一直都很給面子,他也不禁失笑,「好好好,我自掌嘴行不行——也該回去了,外頭站久了,冷得慌!」

  於是幾個人也就變了臉色,就這樣有說有笑地回了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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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08:20
第64章 難測

  聖心難測,什麼叫做聖心難測,徐循算是領會到了。她自忖自己也還算得上是比較聰明,起碼記性不錯,學習文化知識的時候悟性也還可以。可聽太孫講述了大年夜的故事以後,她整個人都要暈菜了。

  大年初一發生的事,皇爺知道了以後居然就能忍上一年,記上一年……到大年夜再來發作。光是這份記性,那就不是徐循能想像得到了。一年前的事她雖然還不至於忘記,但是火氣到現在早就過去了,就算是有報復的手段,多數時間肯定也會想著息事寧人,還不如就這麼算了呢。

  再說,這發作漢王妃的時間,怎麼就選得這麼巧呢?漢王和漢王妃不得聖心的事,現在應該也在諸蕃中傳遞開來了吧,還有乾清宮裡在座的妃嬪,應該也都明白了皇爺的態度:雖然皇爺常常發作太子,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漢王就更滿意。

  以前,太孫和她說做人學問的時候,徐循還有點不以為然呢:大家都是人,做什麼事不要先學做人啊?可現在她是真的相信了。——皇爺在處理家事的時候,態度應該是很隨意的,說的那些理由,說不定還真就是發完火隨便給自己找個藉口而已,可就是這樣隨隨便便地牛刀小試,都已經讓她有種瞠目結舌的感覺了,真要處理政事認真做人起來那還了得?人比人,比死人,和皇爺比,徐循覺得自己就像是牙牙學語的嬰兒一樣,連走路都需要再學習呢。

  而太子、太孫,將來都是預備要做皇帝的人……甚至於說太子妃、太孫妃,將來也都是要做皇后的。

  小徐婕妤發了個抖,開始感覺到這種差距了——其實,她也不是感覺不到,自從入宮以來,她遇到的大部分長輩對她都有一種憐愛的心情,尤其是太孫妃和太子妃、張娘娘,甚至是昨天的三寶太監,感覺上都對她有點呵疼似的。徐循原來還不知道為什麼呢,運道什麼的,那都是將信將疑的事兒。可現在她算是明白了,估計在他們看來,自己和個剛會走路的孩子也沒什麼區別吧,心眼兒明顯那都是不夠使的,要沒人護著,跌跌撞撞的,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掉下去了呢。拉拔她,那純屬憐惜弱小的一點惻隱之心。

  「你這樣和我說了以後,我就更不要出去見人了。」她對太孫說,「這事兒,複雜得我都聽不懂——暈!我什麼都不懂,還得意洋洋地在外顯擺炫耀,這不是故意招人眼嗎?」

  見太孫似乎不以為然,徐循趕快又找補了一句,「再說,這件事,在漢王妃這來說,怎麼都是挑剔孫姐姐引起的。結果孫姐姐要病著不敢出門,連大年夜都是一個人過的,我倒好,又得了這個彩頭,又得了那個彩頭的,還跑出去四處顯擺,這不是戳孫姐姐的心窩子嗎?」

  這體貼孫玉女的話說出來,太孫的臉色倒是微微一變——看起來,他之前倒是沒考慮過此事。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笑了,「好吧,不出門就不出門,在家養著也好,你還算是好的了,阿翁的怒氣,也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住的。連大臣被他吼病的都有得是呢——不過,你也不用覺得對不起你孫姐姐,你這委屈是代太孫宮受的,體面也是代太孫宮得的,這一點,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

  徐循很直接地問,「那串佛珠,難道也是太孫宮裡人人有份的嗎?」

  太孫有點語塞,轉了轉眼珠子才說,「佛珠就是為了補償你大年夜擔驚受怕,折騰著的——當然光就是咱們小循一人的!」

  說到這個,徐循又想起來了,「皇爺怎麼知道我學佛呀?聽那口氣,好像——好像——我也說不上來……好像我學佛還是他吩咐似的。」

  「上回不是給你們都送了佛經嗎,那就是皇爺的意思。」太孫很隨意地說。

  徐循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她覺得不是這樣的,不是這種一對多的吩咐,聽皇爺那口氣,好像是他單獨吩咐過徐循多念誦佛經似的。連發下來的這本《無量壽經》,都像是他指定的一樣……

  難道這也是為了誇獎太孫宮,打從一年多以前就在準備的伏筆?徐循想了一下,又覺得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她現在算是明白了,皇爺要誇你,你放個屁都是偉大光榮正確的,皇爺要整你,那就和漢王妃似的,說一句風涼話,那都得被賜死。

  伴君,如伴虎啊……

  見她又在發呆,太孫也是有點擔心了:徐循今兒說幾句話就要出會神,可別是真有點被嚇走魂了吧?

  「想什麼呢?」他把徐循攬進懷裡了,「真就怕成這樣了嗎?」

  小婕妤搖了搖頭,乖巧地偎到太孫懷裡了,「不是怕……我是想,伴君如伴虎,皇爺心思深沉、喜怒無常。大哥你侍奉在他跟前的時候,想必也有點戰戰兢兢的吧。」

  要說皇爺對太孫的寵愛,那是沒得說的了,但是老人家脾氣就這麼古怪,而且還有個君臣名分在這擱著,也不是說有寵了那就能無法無天地亂來了,鄉間老爺子寵大孫子都沒有這個寵法的。

  徐循這樣問,當然問得也有點不合適了,換做別人來說這話,多少有些挑撥的嫌疑,可她的聲音是這麼純淨,態度是如此坦然,用不著探尋和進一步說明,太孫都能聽得出來:徐循這是在有點擔心他、心疼他呢。

  自己都顧不過來,還有心思照料別人……

  「傻丫頭。」太孫不禁就笑了起來,他親昵地揉了揉徐循的頭頂,「為大哥擔心啊?」

  黑亮滑順的頭乖乖地點了兩下。

  「不必要。」太孫禁不住就疼愛地親了徐循腦門一下,「大哥有什麼好擔心的,連我都要擔心,爹晚上還睡覺嗎?」

  「太子殿下……」徐循的聲音小小的,好像有點心虛,「和我又不熟……太子妃娘娘和李才人她們自會為他擔心的。」

  這話說得!

  太孫不禁放聲大笑,他把徐循緊緊地摟在懷裡,咬著她的耳垂,「你也真敢講,這麼不孝順的話,都沒一點避諱。」

  說著,手就已經溜進了重重衣擺裡,借著徐循剛才出汗留下的滑溜勁兒,開始胡作非為了。

  小婕妤也扭起來了,「嗯……不行,我現在『病』著呢,可不能伺候你。尚儀局那裡怎麼去上檔啊?」

  這是真的,病中妃嬪萬萬不能侍寢,否則萬一過了病氣,那就是罪過了。太孫含含糊糊地說,「今兒先不記了,過幾天再記上……」

  「我、我還打算多病幾天呢。」徐循這回居然是鐵了心了,滑魚似的在太孫懷裡扭來扭去,太孫的火不就又給她扭出來了?再說,男人多少都有點犯賤,平時配合慣了,忽然來這麼一出,越發是把他的心火給撩起來了。

  「不行。」他難得地蠻橫。「我就說你不能裝病吧!快打滅了這個餿主意,你病了要我怎麼辦?」

  徐循被他逗笑了,「我病管我的事,你又不是只有一個我……還能找孫姐姐嘛——啊!」

  這一聲輕呼,卻是太孫的手指已經突破阻礙,進到了一個他已經很熟悉的地方,開始做功了。

  「你孫姐姐沒有……」太孫還算是有點腦子,沒有完全被是非根主宰,不得體的話到底是沒有衝口而出,他改口道,「你孫姐姐我也要,你我也要!都是我的人了,還這麼互相推來推去的,孔融讓梨啊?」

  說著就真要開始扯徐循的衣服了,徐循又驚又笑,拉著太孫的手告饒,「別、別,我真打算病一陣子呢……不如這樣,我,我用別的地兒服侍您。」

  上檔侍寢,主要是為了日後有孕時可以查對,徐循打算病上一陣子的話,那自然是沒法真的進去了。但滿足太孫,也不一定就非要用一種辦法不是?

  太孫還皺眉和徐循抬杠呢,「一滴精十滴血,你又不記得了——」

  徐循覺得趙嬤嬤說得真是很有道理,把男人的是非根給掌握了,基本也就把他的腦子給掌握了一大半。剛才還在那唧唧歪歪的太孫,被她一含進去,就已經完全不吭聲了,過了一會,連話都沒法說得有條有理,只曉得連續不斷地悶哼和呼喊……

  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那都是有好處的,雖說當時看不出來,但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需要學以致用的時候,一身的本領就是有備無患了。徐循從前跟著李嬤嬤學了那麼久的吹技,現在總算是派上了用場——說來也不算是太晚,一樣是吹,出師以後,笛子到現在她也沒吹過一回,反而是洞簫今兒算是開了葷了。

  徐循學習態度端正,技巧就好,再說,太孫真的挺信奉一滴精十滴血理論的,他也是心急著想整個大胖小子出來,不捨得浪費——這都二十多歲的人了,該當爹了。所以在這方面的體驗上還是個純粹的初哥,沒有多久就丟盔卸甲、潰不成軍了。徐循偏頭把那口白濁吐進痰盒裡,拿茶水漱了漱口,便依偎到太孫懷裡,甜甜地道,「大哥,要不,還是讓我繼續病下去唄?」

  太孫腦子都是空白的,如何還能有效思考?一邊喘息,一邊毫不考慮地就答應了下來。「隨你吧……」

  小徐婕妤遂繼續將養了一個正月——不過,太孫宮不能乏人出面應卯,因漢王妃事件退居二線近一個月的孫玉女,才從紅事裡康復,便不能不披掛上陣,代表太孫宮活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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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08:40
第65章 生女

  就算漢王妃臉皮可能比較厚吧,除夕夜得了這麼老大一場沒趣,肯定也不會出來活動了。孫玉女這時候恢復活躍也算是正當其時——不論是後宮妃嬪還是各藩王妃,現在誰也不會拿從前的事兒來說什麼了,甚至於根本都不會表現得還有從前的事一樣。人家也不傻,皇爺剛拿這事發過火呢,萬一自己再舊事重提,又被皇爺知道了,一壺毒酒送來的時候,可沒有太子、太子妃為她們求情了。

  非但不會舊事重提,現在對太孫宮的女人,各路神仙也肯定是都特別客氣的,孫玉女雖然也抱怨著進內宮應酬要處處小心,但卻也沒有提到什麼在內宮裡受的委屈。她開玩笑地和徐循說,「咱們倆這是輪著躲懶了,我好了,你就病了——其實你也沒必要病,這一陣子進宮,只有彩頭得的。」

  徐循要那些彩頭幹嘛啊,她身處深宮內院,除了按季節給底下人發點賞錢以外,幾乎就沒有別的支出了。每一季反正各種生活配額都給她送來,御用之物怎麼也比外頭的脂粉品質要好很多,她根本都沒有什麼用錢的地方。至於首飾,她屬於那種一支金簪可以戴一個月的人,現有的已經挺夠戴的了。

  至於別的誇獎啊,體面什麼的,小徐婕妤現在也是避之惟恐不及,她覺得這宮裡人精太多了,自己這點草料別說賣弄了,只怕連平均線都沒到,誰知道這些人的誇獎背後是不是藏了什麼意圖呢?寧可少受點誇獎了,她也情願在太孫宮裡躲清靜。

  「我都得了一個多月的彩頭了。」她就和孫玉女推諉,「現在也該輪你出去拿表禮啦,否則,豈不是便宜了那些藩王妃們。」

  孫玉女也拿她沒辦法,只好用手指頭頂著她的額角,半是埋怨、半是疼愛地道,「你這個躲懶的小丫頭,就只會差遣我罷了,宮裡的事,你也是絲毫不曾多管。怎麼我沒來的時候,你就處處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呢?」

  太子妃那邊雖然沒發話,但現在太孫宮裡已經住進了三個主子,中官和宮女也是進駐不少了,這麼多人生活在一起,沒個管事的的確不可行。太孫生活裡那總是有很多瑣事需要一個人來處理的,這個人在孫玉女病著的時候,是太孫的大伴王瑾。可王瑾畢竟是中官啊,中官管家,是不太合適……再說,王瑾也是有正職的,身為太孫的大伴,這個伴字他要執行好,起碼進進出出都要儘量跟隨才是正理不是?所以等孫玉女好起來以後,也沒有誰吩咐什麼,反正無形間宮裡有人有事就都跑延春宮去了。

  這其實也是一種無形的威望吧,徐循也不知道孫玉女對此是做什麼想法,反正她是樂得有人來管理她——其實,孫玉女的能力也的確不錯,偌大一個太孫宮,裡外上百人,每天都有些新鮮事兒的,這些事也難為她都能處理得恰到好處,到目前為止也是什麼敗興的事兒都沒有出。

  「我哪比得上你啊。」徐循為自己叫苦,「能者多勞嘛,我從前可沒有管過家,你沒來的時候,太孫宮裡的事都是司禮監的大人們幫著辦的,我就是個人肉幌子。」

  孫玉女也懶得和她較真了,坐到徐循身邊,「正月裡不能動針線——我看你平時也不大愛動針線,你成天躺在屋子裡都做什麼啊?」

  本朝宮廷,是很鼓勵宮眷們得閒無事裁制衣物的,甚至於說是鼓勵她們去制軍衣,這一方面是一種表態和模範作用,還有一方面就是給她們找點事做。不過這人都是好逸惡勞的多,除非真的窮極無聊,不然誰也不會去惦記邊疆的戰事。

  「看看書,下下棋,打打雙陸唄。」徐循邀請孫玉女,「你也來打一盤?」

  兩個小姑娘就盤腿對坐在炕頭打起了雙陸,孫玉女愛打,但是打得沒徐循好,屢敗屢戰也是不亦樂乎。她還好奇地問徐循呢,「我看你,雙陸也打得好,棋也下得不錯,你這全都是自學成才呀?」

  「嬤嬤教的呀。」徐循說,「怎麼,難道你沒學過這個?」

  現在,要再假裝從前的事沒有發生過,那也有點矯情了。孫玉女看了徐循一眼,又垂下頭去望棋盤,聲音倒還是輕快的,「沒顧著學這個,教的全都是旁的東西。」

  「哦?什麼旁的東西啊?」徐循也好奇起來了。

  「先認字呀。」孫玉女扳著手指給徐循說,「認字完了開蒙讀書,四書全讀了一遍,要能背誦的,五經也要通讀泛解,然後是十三經,歷代史書,就這都才只是開始呢。仁孝皇后是能自己著書立說的『女諸生』,後人們也不能辱沒了這份道統。光是讀書就占了大半時間,還要學做女紅,學宮規禮儀,學內宮的規章制度,得了閑看看詩詞話本也就是一天了……累人得很呢。」

  徐循等妃嬪,別說什麼十三經了,四書五經都沒教全,在選秀上也就是給教了一些女內訓之類的,入選後的培訓裡,多數也以《女誡》《女訓》為主。妾和正妻之間的區別,已是一目了然。

  別說漢王妃了,其實就是徐循聽了,都有點為孫玉女不平衡,受了十年的教育,結果最後被太孫妃這個文化課表現實在一般的秀女給取代了正妃的位置,這事要是落在她徐循身上,她也不會輕易就這麼度過去的——她不知不覺就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怎麼說了。

  孫玉女倒是和沒事人一樣,還倒過來央求徐循,「這個雙陸我老是打不好,總覺得靠運氣多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擲骰子手法不對,出來點數總不大的,就是偶然有了大點數,也沒法多拿幾枚籌碼。你教教我呀。」

  這也沒什麼不能教的,徐循爽快地指點孫玉女,「打雙陸其實不是看一把點數的……」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兩個小姑娘頭並著頭撥弄著棋子,宮裡的年節雖然鋪張奢靡熱鬧到了極點,但真正屬於節日的悠閒真趣,也莫過於此了。

  #

  今年的上元節,自然也要比往年更熱鬧了十二分,上元節在宮裡可視作是年的結束,上元節之後,藩王們就要陸續回京了,雖說還未開始正常的朝會,但內閣基本也都要開始上值,皇爺開始工作,連帶著太孫等人也就都不得清閒了。因此,今年的上元節辦得是特別鋪張,雖說北方冬天,應季花朵除了梅花就沒有別的了,但照舊還是有許多暖房裡培育出來的盆栽花束,被送到了各主子屋中擺放,宮嬪們鬢邊多了剛剪下來還帶著露水的鮮花不說,就連太液池邊上一溜的樹上都被綁了假花,一眼望去,也是花木扶疏極為美麗。

  徐循雖然『病』著,但也是要參與上元節活動的,一大早起來,她屋裡就多了盆嬌豔欲滴的芍藥花,徐循看了還驚奇呢,「芍藥也能盆栽?我是真不知道。」

  芍藥、牡丹,都是根系很深的花束,不但盆栽難,這種反季開花更是難上加難,除了宮裡以外,外頭根本就沒有這種技術,就是花費千金,也無法在冬日裡佩戴上一朵鮮芍藥。其實,就是在宮裡,這也是稀罕物事,不是人人都能得的。去年上元節,徐循就只得了應季的梅花佩戴。

  冬日見到鮮花,大家都有幾分喜歡的,湊上來嘖嘖讚歎了一番,孫嬤嬤拿了花剪比劃了半天,才選中了一朵開得正好的花兒,她說,「這倒是犯難了,我給您選的是一件天水碧的衣裳,可這花兒是粉色的,恐怕顏色沖犯了不好看,還是要穿一樣紅色的才顯得好。」

  赴宴是晚上的事兒,因為上元節的禮儀成分比較淡了,所以不必穿著禮服過去,可以自由地選擇穿著,這和年節又不一樣了。徐循看了下那朵花,說,「那就趕著把補子拆下來重新縫吧?」

  燈節嘛,肯定都要上燈景補子的,別看就是這巴掌大的一塊布料,其實非常費料費工,應各節氣的補子也就只有一兩張而已,所以只能是選了哪一件給縫上去,不用了拆下來另行儲藏。孫嬤嬤前幾天就選定了天水碧的裙子,早已經是把補子給縫好了,這時也沒有辦法,只好重新拆下來再縫。徐循拿起來補子欣賞了一下,也不禁道,「真是輝煌燦爛的,用的線和料,我看外頭人恐怕都不認得。」

  孫嬤嬤頭也不抬,「外頭人知道什麼,外頭人只怕連您喝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呢。」

  徐循喝的也是才被送來的天玉露,不是酒,是各種米漿調和了蜜漿釀出來的飲料,甜滋滋的非常好喝,而且還能養顏美容。徐循以前也就是在孫玉女那裡喝過,春節裡中官們送了一罎子過來,她也才能家常享用。

  「唉,反正宮裡都是好東西,外頭人過的日子,和宮裡的比,那就都不叫日子了。」徐循也是歎了口氣。

  孫嬤嬤倒笑了,「這您就覺得好了?宮裡娘娘們的日子,過得那才叫一個舒服呢,就咱們這樣的,在宮裡也就是個中不溜秋罷了。」

  幾人正說著閒話時,孫玉女過來邀徐循一道去內宮,她鬢邊就別了一朵鮮亮的牡丹花,兩人見了面相視一笑,孫玉女就挽起徐循的手,「今兒早上,南京信到了,大郎一早不在,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仙仙生了——就是大年夜生的,得了個大胖閨女!」

  何仙仙算來也就是這些日子了,因為是年節,往北京報信的腳步少不得要耽擱的,這也可以理解。徐循驚喜地啊了一聲,「真的?那可要恭喜她了!」

  「我就是想和你商量呢。」孫玉女拉著徐循說,「仙仙生女少不得賞賜的,太孫妃娘娘生育時候咱們沒隨禮倒也是應分,畢竟都在一處,可現在兩邊分居,往回送信的時候,咱們也得給兩個小丫頭捎帶點念想物事。」

  這也是正理,這個小丫頭的洗三和滿月等註定都會辦得比較冷清了,徐循和孫玉女怎麼說都該寄點添盆禮回去的。徐循頓時就上了心,和孫玉女嘀嘀咕咕地說了半天,兩人商議定了,方才一道往內宮過去。

  ——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兩個小妃嬪的臉上,笑容確實是要比前幾天更多了。

  #

  因有藩王在,上元節又是好一番天倫之樂,這一次男女分席辦得比較盛大,皇爺帶了太子、太孫在西苑大宴群臣,女眷們則在另一處殿內看戲喝酒。徐循又被張娘娘叫到身邊說話了——這也是她在得了賞賜以後首次露面。

  都拿了皇爺的佛珠了,徐循現在受到的關注度豈是從前能比?她一進門就有人笑道,「呀!總算是來了,得了賞便躲起來,該罰酒!」

  節日要的就是熱鬧,不論上下尊卑,被人挑了頭都來給徐循敬酒灌酒,小姑娘酒量本就不好,未至中席已經睡昏過去了。次日醒來,絲毫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左顧右盼了一番正在迷糊呢,便聽到身邊有人笑道,「貴人醒了?您昨晚睡得可早,若非我們娘娘叫人把您搬動回來,在席間著涼了可怎麼好?」

  徐循扭頭一看——張貴妃娘娘身邊得用的宮人福兒。她在哪裡,自然也不必問了。

  趕快揉了揉眼睛,露出惺忪的笑來,徐循和福兒說了幾句話,果然是和她想的差不多,昨晚她睡得早,張娘娘怕她著涼了,索性讓人送回內宮中她住的咸陽宮中,不繞到東邊的太孫宮裡了。小姑娘酒後貪睡,居然日上三竿才自然醒來。

  雖說事出有因,但徐循自然也是臉上發燒,趕快梳洗了要去給張娘娘請安——張娘娘卻是已經用過早飯了,看到她進來,便笑道,「昨晚喝醉了以後,倒頭就睡,叫也叫不醒,真是老實人連醉酒都是老實的。」

  徐循紅了臉,「娘娘笑話我——」

  娘倆個正說笑呢,外頭忽然傳來了輕輕的拍擊聲,在張娘娘身邊的彩兒聽見了,便悄沒聲息地走出了暖閣:這種拍擊聲,實際上是一種暗號,宮裡下人間不許高聲大氣地互相傳遞消息,便用這種拍手聲來召喚特定的同伴,有時外頭有事回報也是這樣,先以擊掌聲召喚門內人出去,過會兒再回來稟報主子。——當然,在徐循那邊屋裡還沒這個講究,她們宮裡人少,規矩也比較隨便,比不得咸陽宮或者是太子宮規矩大。

  張娘娘也沒放在心上,還在逗徐循呢,「我這裡有剛煮好的杏仁茶,你喝不喝了?」

  她身為貴妃,自然是有小廚房待遇的,各色飲食都新鮮上等,徐循也是早領略過的。她忙道,「不但要喝,而且還想請娘娘賜我一碗光面做早點心——」

  正說著,彩兒忽然掀簾子疾步進了里間,不論是步伐還是神色,都非尋常可比,徐循見了,不覺收住話頭,張娘娘也望向彩兒,她面色有些不悅,「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

  彩兒瞅了徐循一眼,便跪到張娘娘身邊,高抬著頭,用手護著嘴,在張娘娘耳邊低語了幾句。

  張娘娘聽了,卻亦是臉色驟變,霍地一聲就站起身來了,她有些失常地道,「這不是還在正月裡呢嗎,怎麼——」

  看了徐循一眼,她止住了話頭,又露出笑來,打發徐循,「快下去用點心吧,想吃什麼就讓她們給你做……」

  徐循哪還不知告退?行了個禮就趕快推出去了,走到門口時,她還隱約聽見張娘娘的聲氣,「真是讓輯事廠的人來辦的?」

  輯事廠?這倒是個新詞,徐循壓根不知道什麼意思,在心底念叨了幾遍,也沒個頭緒,她搖了搖頭,趕快退回自己屋子,吃了個早點心以後,聽說張貴妃出門去了,便正好飛也似地逃回了太孫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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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2:58
第66章 東廠

  還好現在大家也是分宮住了,而且孫玉女要管家,也比較忙,徐循回來了她也沒問候。徐循這才有空暇和嬤嬤們八卦——這冬天就是好,暖閣子門一關,話肯定是傳不出去的。

  「輯事廠?」幾個嬤嬤都有點糊塗,「沒聽說過啊……」

  不論如何,正月十六能把張貴妃驚動成這樣,讓她匆匆出門的,那肯定不是什麼小事。徐循甚至有種預感,覺得這就是三寶太監曾經明確提醒過她的那件事兒——只是現在三寶太監是已經下南京去準備出海的事宜了,就是想問詳細的估計也找不到人問,而且,徐循和他也沒什麼交情,肯定不能交淺言深地過去細問。她把輯事廠三個字翻來覆去地念叨了幾遍,也沒個頭緒。孫嬤嬤看了,便主動道,「您別瞎猜了,一會兒我下值以後,找王瑾說道說道吧。」

  現在,三個嬤嬤都和自己的對食隔了半個皇城呢,只有孫嬤嬤也算是佔據了地利之便,還能和自己的對食時常見面了。徐循也覺得王瑾的消息肯定要比她們靈通的,尋思了片刻,便點頭道,「嬤嬤,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咱們可別亂說。」

  三寶太監提醒她的事,她是告訴了嬤嬤們的。但人家私下提醒她,也不知是不是想讓太孫知道,怎麼說太孫也是他將來的主子,萬一對三寶太監存了什麼不好的印象,覺得他這人碎嘴子,那就是徐循對不起人家了。徐循還是很注意這個資訊保密的事兒的。

  孫嬤嬤點了點頭,胸有成竹,「您就放心吧,太孫宮裡事情多了,太孫也不是事事都知道,這樣的小事兒,王瑾是不會往上報的。」

  其實徐循的意思,是連王瑾都別告訴了……不過看一邊連錢嬤嬤都是面色如常,她翕動了一下嘴唇,到底也沒說話。

  這件事暫時也就這麼過去了,什麼變化那都不是眨眼間的事,徐循還是如常地過了一天,到了下午,孫玉女來找她玩,免不得又嘲笑了一番她昨晚的醉態。

  這幾天太孫忙著送藩王們離京——這肯定是要送到城外去的,所以回來得一般都很晚,有時候還沒法回來,所以孫嬤嬤也是到了第三天下午,才把回答帶給了徐循。「據說是去年成立的新衙門,東輯事廠,和錦衣衛平分事權。」

  說起這錦衣衛,可是大名鼎鼎的機構,徐循在民間也是久聞其赫赫威名。各種傳奇故事也是層出不窮,比如說某大官某日打牌,打到一半缺了一個二索,然後次日面聖,皇爺和他談起昨日娛樂後,忽然從容一笑,從懷中掏出失牌——這種故事,幾乎都是伴著徐循長大的。她比較模糊地知道,錦衣衛似乎幹的就是探聽陰私啦,為皇爺查訪奸逆啦這樣的事。總是一句話:天子近臣、權傾天下。

  東輯事廠看起來和錦衣衛做的是一樣的事——只是這些都是外臣的活計,和內宮又有什麼關係呢?徐循還在琢磨呢,孫嬤嬤又說了一句,「雖說是平分事權,不過東輯事廠的首領都是中官,現在管事的就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劉思清劉大人,做事的都是錦衣衛劃派過去的人就是了。」

  都是內臣,徐循對二十四衙門還是比較熟悉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秉筆太監,那都是牛氣哄哄的大人物,當然論地位比不上提督太監阮安,但是提督太監是不管具體事務的,平時很多政事經辦的還是掌印太監、秉筆太監,這都屬於職權一等一的牛人。當然這樣一說徐循也明白過來了:錦衣衛那衙門在皇城外頭的,皇爺估計是覺得不好使了,所以就讓身邊的親信領銜又辦了一個這樣的機構,來為他做偵查密探的事兒。

  既然如此,輯事廠應該也和錦衣衛一樣可以查案了,只是這和內廷有什麼關係徐循還是完全不懂。首領太監是中人不假,可辦事的那不還是外男嗎?再說,內宮有什麼案子可查呢,這一陣子,可不是風平浪靜的嗎?

  才這樣想,徐循忽然就想到了皇爺除夕那天發作漢王妃的事。

  一件小事,可從年頭放到年尾……現在查的案子,說不定那都是多年以前的吧?那時候,徐循可根本還沒進宮呢……

  光是才一浮現出這個想法,徐循的頭皮馬上就都有點發炸了:漢王妃也就是說錯一句話,頂多算上年初的那件事吧,差一點就被賜死了。這東輯事廠,要是查出了什麼好歹,那恐怕除了事主本人以外,她身邊的中人、宮女呀,也別想撈著好了吧……

  這時候,徐循就體會到三寶太監的忠告有多可貴了:如果指的就是這件事,那在年節前,皇爺多半就已經得到線索了,只是年節裡不便發作查案罷了。畢竟是遷都後的第一個新年嘛……皇爺的性子,她徐循也是領教過的,積攢了這麼久的怒火一旦發作出來——

  現在的內宮,是非地啊!

  小徐婕妤想著想著都打了個寒顫,她一方面又是好奇這到底是什麼案子,一方面也是害怕太孫宮會被捲進去,整個人都興奮得有點不好了。在屋子裡轉了幾轉,才勉強平靜下來——錢嬤嬤和孫嬤嬤,倒沒她想得這麼多,看她這麼興奮,都是有點奇怪地看著她。

  徐循平靜了一下,才請問諸位嬤嬤,「你們從前說,什麼覺得內宮要出事……到底是什麼事啊,現在連輯事廠都牽扯進來了,好像是出了什麼大事兒,又被捂住了似的,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看孫姐姐她們也是一無所知的樣子。」

  她這麼說時,兩個嬤嬤還有點納悶呢,還是徐循把錦衣衛的職權給解釋了一下,她們才恍然大悟,都自嘲道,「入宮久了,外頭的事知道得真不多。這錦衣衛的名頭真是許久都沒聽說了。」

  這宮裡真是個獨立的世界,外廷的事和她們基本是沒有任何關係的,這些嬤嬤們少年時候的記憶,如今多半也都迷糊了,聽到錦衣衛,第一個想到的還是皇爺上朝時護衛著的『大漢將軍』呢。還是徐循進宮時間不久,所以還能給聯繫上,一聽錦衣衛就明白了東輯事廠到底是幹嘛的。

  等解釋過來了,孫嬤嬤、錢嬤嬤自然也懂得聯想,不過,她們也是挺吃驚的。「其實按說,也沒什麼大事啊……就是這些年,皇爺後宮,宮禁有點鬆弛了。」

  徐循一聽就悚然而驚,「難道,是內宮裡進男人了?」

  這話也不能說是很離譜的猜測,後宮裡就皇爺一個男人,妃嬪有一百多個,很多沒品級的其實過的生活也就比宮人高檔一點而已,那麼她們平時當然也要自由很多。誰知道這些品嘗過男人滋味的女子會做出什麼事來,宮規宮訓裡都大肆抨擊過偷情舉動的,但越是如此,就越證明這種事肯定也經常發生。當然,找真男人的不多,但是勾搭中官的啊,和宮女磨鏡的啊,也都有的。宮規裡也說得很清楚,一旦被抓到了,這種失德之事,足以令其被去位奪宮,從此幽禁的。

  不過,小徐婕妤的想像力好像是有點太奔放了,兩個嬤嬤都被嚇了一跳,「偷人?那可是沒有的事。」

  領導都問到這份上了,當嬤嬤的再怎麼樣也是下人,兩個嬤嬤對視了一眼,也就不瞞著徐循了。「其實這件事,太子妃娘娘也是有所感覺的。太子宮、太孫宮這些年來管教得一直都非常嚴厲,說不準就是娘娘防微杜漸之功……總之,內宮的人數畢竟比較多,地方也實在是太大了。各宮的宮女,有些不大本分的,便聯合親戚往裡夾帶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販賣,已經有些年數了。原本呢,尚宮局、宮正司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去年那時候,尚宮局傳出消息:皇爺親自把兩位尚宮傳去問話了。回來以後,尚宮們就開始過問此事了。您說吧,咱們是不是憂心忡忡的,覺得內宮得有些麻煩事兒了?」

  原來如此,徐循聽了,心裡倒是放鬆下來:這樣的事雖然不雅,但也不能說多麼罕見,而且太孫宮裡,別人屋子裡不敢說,她屋子裡反正是沒有這樣的事的。別說她自己了,就連宮女們,因為服侍的是太孫婕妤,地位比較低下,所以到現在一年多時間也都沒什麼機會出宮探親回家,想要往裡夾帶東西是完全沒這可能。至於說去買——要知道,太孫宮和太子宮都是獨立于內宮的,徐循等人進內宮時身邊從不帶著宮女,所以她們要買貨只能在兩宮內部去買,可太子妃娘娘又管教得十分嚴厲,所以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是鬧不到徐循身上的。

  幾個嬤嬤顯然也是如此想的,推斷出原因以後,也是都紛紛松了口氣,無非就是又叮囑徐循沒事別進內帷也就是了。大家都沒當回事,也就是這麼繼續自己的生活了。

  結果?不到十天,宜春宮上上下下,在抄檢中官上門的那一刻,這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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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3:19
第67章 抄檢

  事情發生的時候,徐循還在正殿陪太孫吃飯呢——今日太孫心情不錯,把現有的一家三口聚集在一起吃飯,算是給遠在南京的次女慶祝一下滿月了。孫玉女和徐循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些南京的事,也是勾動了太孫的談興,三個人一邊喝著太禧白,一邊聊著南京那邊宮城裡的事,說到雖然現在北方還是冰天雪地的,但南方已是春雨連綿,只怕內宮有些地勢低窪的地方又要積水時,太孫便朗笑著說起了年幼無知時一定要去積水中玩樂的事情。

  「到現在都記得王瑾著急的樣子,臉上一下全沁了是汗,要和我說理吧,我也不講理,要凶我麼,又捨不得——」

  說得孫玉女和徐循都紛紛笑了,幾人便都說起童年趣事,孫玉女說自己在彭城鄉下學泅水的事,徐循也說自己小時候去雨花臺附近河邊游泳,一起去的小夥伴當天就被沖走一個,諸如此類的事兒。酒吃到一半,還沒開始上第二輪菜呢,王瑾接了暗號出去,回來臉色就變了,上前低聲和太孫說了幾句話——徐循同孫玉女那都是在邊上坐著的,耳朵也挺靈便,耳朵一豎就聽見了。

  「是司禮監馮恩領的人,延春宮、宜春宮都被封了,現在捧著帳冊在那對呢……」

  封宮、捧帳冊、對東西——

  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這……這分明是查抄的節奏啊?

  徐循手裡的筷子一下就停在半空中了,孫玉女也是一臉的驚疑不定,兩人交換了幾個眼神,齊刷刷地又看向了太孫。

  不過,今次太孫也說不上是喜怒不形於色,又或者是胸有成竹了,他也抬起了眉毛,顯出了詫異。「馮恩說了是為了什麼沒有?」

  王瑾若有若無地瞅了徐循一眼,「說是奉東廠提督太監之命前來查檢宮廷的。」

  東廠提督太監,那不就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劉思清嗎?太孫驚異更甚,「為了什麼說了沒有?」

  王瑾搖了搖頭,「神色還很和氣,但多的話是一句都不肯說的。」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今天來人把你宮封了,誰知道接下裡會出什麼事,是賜死?還是下獄?最關鍵是,本來好好的,忽然鬧上這麼一出,是什麼意思?

  徐循幾乎都可以看得出太孫腦子裡轉悠的問題了,這會兒她特別能理解太孫的心。伴君如伴虎啊,面對皇爺這種個性的人,就算是親大孫子,也沒有絕對的自信,皇爺一有異動,也都要擔憂自己的安危……

  她這會兒倒是緩過來了,忙說了一句,「會不會是之前張娘娘那邊事兒的後續啊?」

  太孫和孫玉女正在疑惑呢,一聽徐循說話,眼神唰地一聲就過來了,盯著徐循只等下文,徐循就解釋了幾句,「正月十六在張娘娘宮裡,好像聽到她的大宮女彩兒說了些事……裡面就提到了這個東輯事廠。」

  如果是內宮的事,倒要比外宮的事好些了,起碼牽扯不到太孫自己。太孫能挺住的話,那不管他爹他娘又或者是他的小老婆們出了什麼事,也都還是有希望的。太孫和孫玉女都松了一口氣,孫玉女放下筷子,沖太孫低聲道,「別擔心,不會出大事的。來人既然和氣,可見咱們多半只是被波及了,清者自清……咱們心底沒鬼,害怕什麼?」

  她也不避諱徐循,伸出手握著太孫,緊緊地捏了一下,道,「若是一會要把我們倆帶走,你也別出聲,不要護著我們,不要多話——別逞英雄。」

  這種話其實有點僭越了,起碼不是一個嬪妾能說的。但不論是太孫還是王瑾,都表現得相當自然。徐循身為這群人裡可能是心裡最有底最不慌張的人,現在倒有點尷尬,感覺就像是局外人似的。

  不過孫玉女也沒讓她孤單多久,她囑咐過太孫,就招手讓徐循坐到她身邊,也捏著她的手吩咐。「別慌,一會兒若是有人來叫我們,你只管聽話,心裡別慌,要是我和你在一塊,你看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若是我們不在一塊,有人問你,你就老實回話,沒人問,你就安靜呆著,不要哭哭啼啼的,反而惹人疑竇,知道了?」

  雖說平時嘻嘻哈哈的,但孫玉女到了關鍵時刻,身上不自覺就是有一種靠譜的氣質。畢竟徐循自己是提前收到消息了,所以才不驚慌,孫玉女確實是什麼都不知道,能如此鎮定真令人心生佩服。徐循也握了握孫玉女的手,低聲道,「姐姐放心吧,我們本來沒做錯事,也用不著心虛什麼。」

  正說著,果然外頭來人了:馮恩給太孫請安,又問太孫的好,說自己辦差而來,太孫正在用膳,就不打擾了。

  因這會兒已經不是飯點了,眾人也無心吃飯,太孫讓人把席面撤了,把馮恩領進來,大馬金刀地坐受了他的禮,敲著桌子道,「這究竟是出什麼事了,鬧得如此不堪,馮恩你就沒什麼話好說?」

  宮裡的中官,對誰都能不客氣,就是不可能對皇爺、太子、太孫這三人不客氣,馮恩的下巴一直都是圓的,聽了太子問話,他露出一絲笑意,亦是無奈解釋,「奴婢也是奉命行事,劉公公以東廠印發的令,奴婢亦絲毫不知底細,請殿下明察。」

  「劉思清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太孫的語氣有點重,一邊說,一邊緊緊盯著馮恩,像是要從他的表情裡找出蛛絲馬跡。「他讓你幹什麼?把整個太孫宮都查檢一遍?」

  「這個倒是沒有。」馮恩連連給太孫磕了幾個頭,方恭順道,「就是讓奴婢查檢太子宮、太孫宮諸位貴人的屋舍,查驗庫房帳簿,並清查不法之物。」

  他沖徐循和孫玉女點頭而笑,「兩位貴人屋中清白乾淨,只是有些帳沒能對上,因令自上出不能敷衍,還請貴人移步,隨我回屋對一對。」

  就算徐循事前有點底了,現在聽到馮恩這麼一說,也是松了一口氣,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她反正也沒有私下花銷過什麼,帳上的東西肯定都是全在的。

  就連太孫,緊繃的下巴明顯也放鬆了:只是內宮的事,那就無所謂了……

  「那你們就過去一趟吧!」他便吩咐二女,又意味深長地盯了馮恩一眼,「馮內侍辦差事也不容易,別耽擱了人家。」

  馮恩一見,連忙當當幾聲,給太孫又磕了幾個響頭,額頭上立刻就腫起了兩個大血泡。「奴婢驚擾殿下用餐,奴婢死罪!」

  此時宮中內官,雖然也開始參與政務,但太祖爺當年防範閹人是非常嚴格的,「內臣宮眷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這鐵牌也跟到了北京城。中官在稍有點品次的妃嬪跟前都不敢囂張,別說在太孫跟前了。司禮監太監又如何,也不過是皇爺的奴才而已,說一聲死,死了都沒人給收屍。馮恩只管磕頭,太孫看著也不說話,倒是徐循,老實人畢竟心軟,看那血泡老大一個,十分可憐,便禁不住說道,「哎呀,大哥,算了吧,他都是奉命行事。咱們快把差事辦完了,人打發走了,回來繼續吃酒。」

  太孫醞釀起來的氣勢,頓時就被徐循給打破了,他半是惱怒、半是縱容地看了徐循一眼,也沒了和馮恩為難的心思,只揮手道,「罷了罷了,既然這麼說,那你們就快去快回。」

  馮恩低垂著頭,又給太孫行禮謝了恩,這才起來,頂著一個大血泡把徐循等人給帶出去了。一行人先到了徐循的宜春宮,馮恩拿著帳簿和徐循對,「有一張酸枝木椅子,未曾尋到。」

  徐循想了一下,確實沒想起來,趙嬤嬤在一邊插口道,「留在南京了沒帶過來,現在應該是何太孫昭儀在使,走之前被她搬走了去,說是寬敞,她坐著曬太陽舒服一些。」

  當時何仙仙正懷孕呢,當然特別金貴,借把椅子也不是什麼大事。馮恩點了點頭,又問道,「還有一個五彩燒的大盤。」

  「這個貴重,搬家的時候收起來了吧,現在還沒擺出來呢。」徐循也特別記得這個盤子,因為這是太孫賞的第一件東西。

  一問一答間,徐循也看出來了,馮恩倒是確實是沒有找麻煩的意思,就是來對帳的,凡是上冊的東西,沒了也要給個理由就行了,多出來的也要說一下來歷。

  徐循因為進宮年限少,東西不多,也沒把冊上的東西賞過人。所以很輕鬆地就把這個給答過去了,有些賞賜的首飾,因沒上冊,馮恩也問幾句,不過這都是宮樣首飾,左不過是宮中人賞的,所以她很輕鬆地就把馮恩給應付過去了。當時宜春宮便隨之解禁,幾個嬤嬤帶著宮人,趕快進去收拾屋子,徐循就陪孫玉女去延春宮接受談話。

  孫玉女在宮裡住了時間多啊,東西當然也多了,不過她也有個好處,那就是她的東西在搬進太孫宮的時候全都造上冊了,在那之後得的賞賜其實也不太多,所以一樣是很輕鬆地把帳給對上了。——也好在這盤點都是針對比較貴重的物事,一般吃用之物是不管的,不然,還不知道要對到哪年哪月去呢。

  馮恩辦完差,估計也因為沒查出什麼問題,對兩個人執禮也很恭敬,孫玉女和徐循對他亦是十分客氣,儘管馮恩連聲說了不必,還是親自送他到宮門口,倒把馮恩搞得有點感激了,連連誇獎兩人的大度。

  「都是辦差嘛。」徐循看著他額頭上那個黑紫色的大血泡,實在是難受得很,忍不住在客氣話外添了一句,「馮太監也別和我們多說了,趕快回去上藥吧,這血泡大得,我看了都疼。」

  馮恩聞言,不由一縮脖子、伸手去捂腦門,姿態滑稽可笑,孫玉女看了,撲哧一聲就笑出來,倒把他鬧了個大紅臉,只暗暗地沖徐循遞了個感激的眼色,又點了點頭,便弓著身子,退出了宮門。

  兩個小姑娘虛驚一場,進屋看了看情況,便忙又回去陪太孫了,還和太孫感慨了一番這些中官搜尋的細緻。「連痰盒都倒扣過來,敲了好幾遍!」

  她們是有點劫後餘生的感覺,難免比較放鬆和興奮,太孫卻是面色陰沉,「哪有這樣的事!正月還沒過呢,就鬧騰著抄家了!這哪裡是興國安邦的徵兆!」

  徐循和孫玉女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伸了伸舌頭,不敢多說什麼,趕快的都出言勸解。「大哥也別動氣了,咱們這還算是好的了……」

  的確,太孫宮和內宮比,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如果把內宮的動靜當作一場颱風的話,那太孫宮這裡,不過是被風尾輕輕地碰了一下,碰翻了一些家什而已,人卻是毫髮無傷的。內宮中,可就不一樣了。

  出了這樣的事,大家當然都是安分地蟄伏在宮裡,不會出去胡亂攙和的了。也因此,徐循是第七八天上才收到消息的:就是在太孫宮被查抄的那天,內宮裡已經開始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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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3:37
第68章 死人

  「死人了?」徐循的聲音都抬高了,「這——怎麼會?」

  她有點失常地站起身來,差點沒把茶碗給帶翻了,「怎麼這就死人了?」

  才剛過二月二,因為宮中異常的氣氛,這龍抬頭的大好日子都沒怎麼慶祝。徐循和孫玉女就在太孫宮裡非常小心地引了錢龍,又吃了春餅,就算是慶祝過了。和往年裡那歡快鋪張的慶祝氛圍比,這根本簡直就像是在做賊了。

  可就是這樣,按徐循料想,太孫宮現在還算是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呢。畢竟是人口少,自從那天馮恩來查過,沒查出什麼問題以後,太孫宮就沒怎麼遇到麻煩了。倒是太子宮裡,好像還煩擾了兩天,消息卻也聽不真:現在太孫宮有了自己的下房,所有人都可以龜縮在宮裡不出門。孫玉女和徐循兩個現在誰也顧不上裝病了,兩人攜手,三令五申地把大部分人全都關在了宮裡,只有每天外頭送水、送菜的中人和太孫宮有所接觸。除此以外,太孫宮的後宮就像是一座孤島,和外頭壓根都是沒聯繫的,太子宮那邊也是,因為在宮城裡,所以根本沒有往來。

  這消息,卻是王瑾帶回給孫嬤嬤的。孫嬤嬤的臉色也很凝重,她道,「便是馮恩對王瑾送了消息——我看,還是沖著貴人的面子才給透露的。」

  「我的面子?」徐循開始還有些愕然,但很快也明白了過來:結對食這種事,主子們不知道,底下人卻知道得很清楚。畢竟大家都是穿紅內侍,馮恩只怕也是對王瑾的婚配有所耳聞。那麼給王瑾送消息,不就是給徐循送話兒嗎?

  她先擺了擺手,不和孫嬤嬤計較這個,只追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孫嬤嬤歎了口氣,「馮恩自己都不清楚,他就說,現在整個宮城都被封起來了,任何人事物都是只許進不許出,御花園那邊日夜有人把守,太陽一落山,各宮都絕不許進出……就是抄檢我們太孫宮的當天開始這麼弄的,也就是那天,宮裡呂婕妤自己上吊死了,陪死的還有她身邊的大宮女魚氏……也不知是鬧出了什麼事兒,竟像是畏罪自殺!」

  畏罪自殺!

  這和戲文上一樣的事,徐循壓根就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邊。——就她所受到的教育來說的話,別說畏罪自殺了,小婕妤一輩子連一點不體面的事怕都不會去參加的,畏罪自殺這是要怎樣的罪才能出這種事?她實在是都有點糊塗了,不由結結巴巴地道,「這……當時也都是選進來的吧,怎麼就……就變成這樣了呢?」

  心中不免也是戰戰兢兢:她也是選進來的,若是日後也變成那樣,那可怎麼好……

  這慌張也不知該怎麼形容,徐循一面是不願相信,一面也的確是有點說不出的害怕,她以為,她以為事情無論如何都到不了這種地步的……

  孫嬤嬤自己也驚慌著呢,倒是沒注意到徐循的情緒,一旁坐著的錢嬤嬤蹙起眉頭,若有所思地念叨了幾聲,「呂婕妤……該不會就是當年的那個呂婕妤吧……」

  這一聽就是有秘聞在的,徐循頓時來了興趣,目光灼灼地望向錢嬤嬤。

  「哎——你這一說,好像就是當年的呂婕妤,難道,是當時的事兒犯了?」孫嬤嬤也是提高了聲調。

  徐循簡直要抓狂了,她說,「你們能不能別打啞謎了,這到底都是什麼事兒啊!」

  兩個嬤嬤看主子有點太興奮了,倒也不好意思再吊著她——這種事的確比較驚悚,也難怪徐循這麼動感情了。

  「其實吧。」錢嬤嬤也是有點不好意思,「這宮裡,也不像是我和您說的一樣,從來都是這麼規矩的。貴人您這一批秀女,特別注重教導宮規、品德,就是因為前車之鑒。在皇爺剛得天下的時候,宮裡選秀也比較隨便,那些鮮族的女子,不通中華文化的也要,民間的美人,不論出身,只要長得好看,也要。全都是不教規矩,看到喜歡的就拉回來,雜處在一處,就這麼管著。」

  錢嬤嬤畢竟是伺候過仁孝皇后的,看徐循吃驚的表情,就為前主子辯解了一句,「皇后娘娘的身子,自從立朝以來就不太好,那時候都沒什麼餘力來管教了。也是沒經驗,壓根沒想那麼多,就這樣,在七八年前,宮裡著實是出了一件不體面的案子,當時便死了有一百多人。這件事,宮裡一向是諱莫如深的,別說貴人你們了,就是稍晚一點入宮的宮人、中人,也沒有知道的。禍從口出,誰敢給自己找不自在呢?」

  當然,幾個嬤嬤都是宮中老人,當時也在各宮執事,對這事知道得還是很詳細的,你一言我一語地,也就把當年的事情給說出來了。

  「從前鮮族入宮的女子,再沒有比恭獻賢妃更受寵的了。和她一批采選入宮的女人,其實皇爺都不喜歡,曾親口說過,『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只是礙於是藩國進獻來的,所以都封了什麼充容呀、美人呀,婕妤。唯獨恭獻賢妃是一進宮就封了妃子,還蔭封了家人,當年皇后娘娘已經去世了,張娘娘小產需要休養,賢妃剛入宮就能幫著管理六宮事務,連皇爺出征都可跟去的。」

  「結果,好日子還沒一年呢,賢妃竟病死在北征回來的路上了。皇爺心裡自然不好受,那一陣子,脾氣就很暴躁了,還是王娘娘,還有張娘娘這兩個昔年事皇后娘娘最為恭謹,最得皇后娘娘稱許的妃子,處處曲意回護宮人,否則,還不知要冤死多少人呢。」孫嬤嬤的臉色也暗了下來,「這件事過去也就過去了,偏偏,三年後,有人向皇爺告了一狀,說是賢妃去世,背後是有隱情的——她是被人下了砒霜,蓄意謀害的!」

  砒霜!徐循聽得都暈乎了:這事兒真和戲文似的了,現在連砒霜都出來了。這和她簡直像是兩個世界裡的事一樣的。

  「正是砒霜了。」錢嬤嬤介面道,「皇爺一聽,肯定去查啊,說是奴婢們吵嘴時候洩漏出來的事兒,當時好像就讓劉思清查的,查出來果然是勾結宦官採買了砒霜,買通貼身奴婢往賢妃的藥裡放……貴人您瞧,這麼大的事兒,皇爺能不發火嗎?兇手一宮的人都沒了,連著原來賢妃身邊的所有奴婢全都找出來殺了。當年一共殺了一百多人,宮裡人都被殺寒了膽,就是這樣還不夠,因查出來是一樣鮮族進貢的美人做的,還要帶話回朝鮮,讓他們把家人也一起殺掉!」

  徐循聽得寒毛發炸,「那這事不都算完了嗎——」

  「這可沒完。」孫嬤嬤陰沉著臉搖了搖頭。「查出來是真凶的呂美人,雖說性子也飛揚跳脫,不大服管。但她連官話都說不大好,身邊也沒有會說朝鮮話的奴婢,在宮中如何勾結宦官?當日,連張娘娘都親口說過,『這件事,背後恐怕沒那麼簡單』。然而,皇爺天威,誰敢冒犯?才查了這麼一會兒,就死了這許多人,再查下去,只怕有更多人遭殃。所以誰也沒說什麼,這個呂美人不通官話也無法為自己好好辯解,皇爺下令,用烙鐵把她烙了一個月,活生生烙死了……」

  徐循禁不住有點想吐——雖說天威難測,皇爺發火的時候她就在近前,但那畢竟是沖著別人去的火氣,和她徐循沒什麼關係,甚至皇爺對她還是有幾分喜歡的。在她心底,對皇爺除了畏懼以外,也有幾分淡淡的尊敬和親近,可現在,聽到孫嬤嬤這話,那點親近立刻就被恐懼給取代了。要殺就殺了,還要拿烙鐵給烙死……

  「後來,我們老姐妹私下也議論,這事究竟會是誰幹的呢?」孫嬤嬤也是輕輕地抖了抖,才繼續往下說。「呂美人不會說官話,和宮裡人都沒什麼來往,更談不上得罪誰了,誰要這樣害她?想來想去,唯一得罪過的就是呂宮人——當年呂美人剛入宮的時候,呂宮人覺得她們倆同姓,不如結個姐妹也好互相照顧。結果,呂美人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糊裡糊塗就給回絕了。這件事,在當時的宮廷中傳為笑柄,都譏笑呂宮人是巴結錯了人。那時候,呂宮人還沒怎麼得寵,和服侍的宮女、宦官來往都還是很密切的……」

  宮裡還是很講究身份的,比如說徐循,她現在這個身份,就是要和宦官說話,也得找王瑾啊,金英、馬十這樣身份的人,一般挑水的宦官這就根本不能去搭理了,就是她願意搭理,別人也不敢回話。所以必須是比較底層的嬪妾,才能和這種雜使宦官什麼的拉上關係。這樣抽絲剝繭地分析下來,的確呂婕妤的嫌疑很大,當然,這也只是分析,肯定是沒什麼真憑實據的。誰也不會多事把這種分析到處亂說。

  現在,呂婕妤和親近的宮女一起上吊死了,並且還像是揭開了一場大風暴似的,事情沒有隨著她們的死結束,反而還越鬧越大。徐循就有點不明白為什麼了:就算當年呂美人是冤枉的,誣陷她的真是呂婕妤,而現在這事又鬧出來了。可這和太孫宮、太子宮有什麼關係?怎麼要來查她們了不說,真凶都死了,現在還更為風聲鶴唳呢?

  她的疑問,也是嬤嬤們的疑問,孫嬤嬤知道的也就是這麼多了。「別的事,馮恩好像也不是不知道,就是壓根都不敢說。反正,咱們大致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就行了,別的事還是別多管了吧。」

  錢嬤嬤也是意味深長地附和道,「做人做事,還是糊塗點好啊……」

  徐循打了個抖,立刻決定,「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其實馮太監那邊,說是謝我,我看還是想向大哥賠賠罪,又或是讓我對大哥說點好話吧。我對他有什麼情分,值得他謝我的?我改日和大哥說幾句他的好話也就完了,他說的消息,王瑾自然會和大哥說的嘍?」

  王瑾怎麼說都是太孫的大伴,消息過了他的手就等於是被太孫知道了,幾個嬤嬤對視了一眼,都默認了徐循的處置辦法,錢嬤嬤道,「貴人是越來越有主意了——這也是好事。現在這宮裡,人沒點主意,渾渾噩噩的還不知走到哪兒去了呢。只是,有一句話貴人你說錯了——」

  見徐循吃驚地瞪大眼,錢嬤嬤微微一笑,「現在啊,貴人在中官中的名聲可是好得很,都說您是有福的慈和人,得了皇爺青眼也罷了,連老公公都對您青睞有加的,可見您的人品,那是極為貴重的。現在,連馮恩都受了您的人情,看來啊,以後我們宜春宮的日子,就會更好過了。」

  徐循其實自己也都是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做對了什麼,倒搞得自己很是左右逢源似的。她心裡不免也有點高興,又有點惶恐,想了想,卻打了個冷顫,喃喃地道,「這雖然是好事,可也不是什麼好事,你瞧那呂美人,一件事沒辦好,就惹來殺身之禍。我這要是無意間得罪了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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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3:59
第69章 懼怕

  雖說也是對內宮的進展感到十分好奇,但徐循也沒有再打探什麼消息。太孫宮也繼續著自己「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的生活。每日起來,誰侍寢就陪太孫吃過早飯,然後太孫自然去前朝做事,徐循和孫玉女湊在一塊兒,把一些簡單的宮務——真的非常簡單,現在幾近於零——一起處理一下,兩個人就一塊做做針線啊,聊聊閒篇什麼的,也一道下棋打雙陸,一般都不分開。

  以前兩人肯定是沒這麼粘的,現在這樣,其實也就是因為一點:怕。

  紙包不住火,消息肯定是會往外傳的。孫玉女在宮裡這麼多年,估計也有自己的人脈,雖然兩人沒有怎麼明確地談論這事,但她對內宮現在在死人的事也是心知肚明。兩個小姑娘誰也不說破,就是儘量地都呆在一塊兒,抱團取暖似的——雖說身邊有很多下人圍繞,但到底還是這樣身份相同的同儕,能令她們有一種歸屬感和認同感。

  說實話,進宮也有一兩年了,徐循一直都覺得自己和孫玉女到底還是隔了一層——兩個人年紀差得多,經歷和性格也都是天差地別,有點不是一類人的感覺。孫玉女的城府,徐循自問是拍馬都趕不上的。她對孫玉女是有點又敬又怕,總覺得在她跟前有點心虛,好像自己搶了她應得的寵愛似的,儘管孫玉女受寵的程度未必比她少了,儘管孫玉女對她一直其實都還很不錯。是直到現在,兩個人困居在太孫宮裡,和外頭音信不通的時候,徐循才覺得,其實孫玉女也就是和她一樣的人,她也有脆弱的時候,也需要別人的支撐。

  這個人,很遺憾不可能是太孫。雖然他對兩人都還是很不錯的,但徐循和孫玉女也有共識,太孫在外實在也不容易,沒必要加重他的負擔,還和他抱怨什麼的。你說你抱怨了以後,太孫不做什麼的話,他自己心裡過意不去,做什麼的話……現在就怕皇爺惦記起太孫宮呢,慫恿太孫出面,不是自取滅亡嗎?

  也所以,兩個小姑娘就只好抱團取暖了,成天能窩在一起就窩在一起,有時候晚飯都是一起伺候太孫吃的。太孫還笑言,「不如小循留下來,今晚和你玉女姐姐一起睡了。」

  當晚,太孫也是預定要在孫玉女這裡睡的,這個撩騷青年心裡打的什麼主意,簡直是一目了然。

  徐循還沒說話呢,孫玉女的臉就都紅透了,她半帶著嗔怪地道,「你就作吧,爹那裡剛得了不是,被皇爺罵得狗血淋頭的,你是嫌事兒還不夠多,還想往自己身上引啊?」

  這就體現出孫玉女的消息靈通了,太子宮的事,徐循還一點都不知道呢。她有點好奇地看了看太孫,太孫皺了皺眉,便對徐循解釋,「前幾天,抄檢慈慶宮的時候,在……」

  身為兒子,議論父親後宮裡的事,確實比較尷尬,太孫咳嗽了一聲,才續道,「在一些嬪妾的屋子裡,搜出了許多新奇玩具。」

  徐循和孫玉女對視一眼,都有些臉紅,太孫又清了清嗓子,方才續道,「爹肯定是把這事扛下來了,說是自己令人搜集採買的。可想而知……」

  皇爺正愁沒人發火呢,太子就撞槍眼了,你說這訓斥還能少了嗎?徐循也是恍然大悟,她咯咯地笑起來,附和著孫玉女一道劃臉頰羞太孫,「大哥你這不是明知故犯、頂風作案嗎?」

  太孫眉頭一皺,也是有點不高興,「自己閨房裡的事,難道還不能自己——」

  「大郎!」孫玉女心虛地看了看左右的伺候人,把太孫的話給截斷了,場面一時有點尷尬,徐循看了看太孫和孫玉女,也明白孫玉女的顧忌:人心難測啊,張貴妃怎麼說的,除非是和信得過的人在一塊,不然,都別說犯忌諱的話……

  「那,太子宮的姐姐們沒事吧?」她把話題給扯開了

  孫玉女和太孫私底下好像也不太說這個話題,她亦是一臉的茫然無知,倒是太孫,雖然不提此事,但消息是要比兩個嬪妾靈通一些,他歎了口氣,道,「阿翁拿爹的身子說事,說這些美人,全是要掏空爹身子的狐狸精……全讓人在臉上橫七豎八地劃了十幾刀,趕出慈慶宮關起來了,說是等事情過去以後,發落做苦役去。」

  要說起來,徐循平時和慈慶宮中年紀比較小的美人,接觸得也不少,以前在南京,一去春和殿就經常一起蕩秋千、打纓絡、採花鬥草的……聽太孫這麼說,她和孫玉女都驚呆了,彼此對視了一眼,均是張大了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太孫看了,也是歎了口氣,把筷子擱下了。

  「不說這些喪氣事了。」他說,「反正,能保住一命還算是好的。現在內宮裡才是真正亂作一團,張娘娘已經徹底不管事了,關了宮門誰都不見,如今那裡頭哪是宮廷,簡直就是活地獄!」

  毀容還算是好事兒了……內宮就是活地獄……

  徐循真的也是絲毫胃口都沒有了,她忍不住就抱住肩膀上下搓了搓,孫玉女也是一臉的惶然,太孫也是搖頭歎息不語。就是服侍的宦官與宮女,亦都露出後怕之色——他們能獨善其身,也是因為住在太孫宮裡,不然,只怕也要被捲進去了。

  屋內沉默了好一陣,孫玉女才忽然道,「喲!說起來,這事外頭肯定沒有絲毫風聲吧?」

  她這一說,徐循才想起來,內廷的事,除非鬧得太不堪了,不然,外廷眾臣是無由得知,也無法干涉的。有些事過去了以後,連內廷眾人都不知底細,更別說外面的人了。可以說,宮裡的人哪怕死絕了呢,外頭什麼野史也好,傳說也罷,都不會有一點痕跡的。當然,《起居注》裡也根本不會有這一筆……人死在內廷,基本就等於是白死,死後連一點點痕跡都別想留下來。就是她徐循吧,比如說明天就死了,家裡人只怕還不知道何年何月能知道消息呢。當然,至於個中原委,就更是永遠都別想得知了……

  她沒有說話,倒是太孫應了,「嗯,肯定是一點都不知道的。哎呀,其實楊士奇他們何曾不明白呢,只是不敢出聲而已,此事背後牽扯到了謀害皇爺的事。不然,也鬧不出這麼大的動靜。」

  他倒是什麼都知道,隨便一扔就是一個大消息,但孫玉女卻沒追問這個,而是急急地說,「既然如此,那得快給南京寫信,讓太孫妃別著急過來了。先在南京多留一段時間也好!」

  現在天氣轉暖,風向也變了,小囡囡的身子也好了,太孫妃應該也要準備擇日北上。——這一陣子大家都是人心惶惶的,徐循倒是把這事兒給拋諸腦後,連太孫估計也是才想起來,他哎呀了一聲,「正是,你說得對,明天就使人快馬送信過去,多住一段時間再來也好!」

  這一點徐循也是很贊同的,由是大家便轉了話題,說起留在南京的妃嬪,現在只怕多數都要北上。太孫歎息道,「可惜,這卻又無法勸阻了。」

  能把自己人撈出來已經不錯了,皇爺的女人,這個真是沒法管。大家歎息了一陣,也只能如此罷了。太孫吃完飯就去正殿了,徐循本來也要走,孫玉女卻留她道,「今晚你就和我一起睡吧。」

  徐循說,「大哥一會指不定還回來呢——」

  「就隔了沒多遠,那麼幾裡路,裡頭在成批成批的死人呢。」孫玉女的話也說得很直白,「他要還有心思取樂,那也太沒心沒肺了……就他有,我也沒了。」

  看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內宮裡的風波,對孫玉女的心情也是有很嚴重的影響。徐循猶豫了一下,便應承了下來,於是兩人分別梳洗了一番,在燈下對著心不在焉地下了兩盤棋,便一道睡下了。

  躺了一會,徐循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瞪著床頂正在發呆呢,那邊孫玉女也偎了過來,低聲道,「沒睡啊?」

  「睡不著。」徐循老實說。

  孫玉女歎了口氣,緊緊挽住徐循的胳膊,「我也睡不著……你說,琳美人,是不是也被……」

  太子的妃嬪裡,美人中最得寵的就是張琳,因為和太子妃同姓,大家都叫琳美人。徐循還記得頭一次在太子宮裡吃飯的時候,她和太子妃抱怨沒青菜吃時那天真可人的樣子。她性子甜美,與世無爭,東宮中低位年輕妃嬪宮女,都很喜歡和她玩耍,徐循和孫玉女自然也不例外的。

  「她那樣受寵,侍寢次數總是獨佔鰲頭……」徐循歎了口氣,「過幾天讓嬤嬤打聽一下,估計也就能知道了……」

  孫玉女嗯了一聲,不說話了,她抱著徐循的手臂有點發抖,過了一會,又問,「你怕不怕?」

  話裡已經是有點哽咽了。

  徐循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我慌得很……其實、其實沒什麼好怕的,就是忍不住……」

  兩個小姑娘就湊在一起,嚶嚶地抽泣了起來,孫玉女一邊哭一邊說,「我好想回家,好想回家……我都進來十年了,可還是天天都想回家……」

  徐循被她說得,更是難受得恨不能把胸膛剖開,她的眼淚和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往下走,一開始還想安慰孫玉女呢。「別怕,就是實在不好了,大哥也會護著我們的——」

  話說到一半,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帶著顫抖的低弱女聲,漸漸地轉化成了真正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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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4:18
第70章 大殺

  只要是走漏出來,消息就終究是瞞不住的——這太孫都知道的內情,漏到王瑾這裡也就是時間問題,王瑾再轉頭和孫嬤嬤一說,徐循不就也瞭若指掌了?

  太孫說內宮現在就和活地獄一樣,的確也是很有道理的。現在的內宮,根本就已經亂了套了。獲罪的根本就不止呂婕妤一宮的人,據說,宮裡被臨時調整出來羈押犯人的宮闕,已經是連開了五間之多了。就是這樣還鎖不下,現在哪宮裡都有屋子,上了鎖,原本的主子往裡頭一關也就完事了。

  張娘娘真是和太孫說的一樣,封閉宮門已經完全不管事了,她那裡到底還是沒有人敢於去亂來的,別的妃嬪,也不論年資了,幾乎各個宮裡都被來回搜檢了好多次,有一點疑問解釋不清的立刻就鎖起來,什麼時候審那都是以後再說了。就是這樣,宮裡已經是一團糟了,也沒法子正常開飯,聽說還有人還沒審問呢,就這麼活生生餓死的。

  妃嬪都這樣了,宦官和宮人,命豈非就更賤了?這一次辦案的全是皇爺身邊以外廷為主的中官,以司禮監太監劉思清為主,一個個兇神惡煞的,根本就不講情面,據說專事拷打的下房內,從早到晚都是慘叫連連,動不動就往外抬死人。至於抬到哪裡去,這個就連太孫也不知道了,還是王瑾消息靈通:「景山後頭出去,沒多遠就出城了,城外有個亂葬崗,挖個淺坑丟進去也就是了。這一陣子,亂葬崗附近的野狗,皮毛都吃得油亮亮的。」

  徐循都快聽吐了,這一陣子,她是怕得茶飯不思,人都顯著地消瘦了下來。

  孫玉女也和她差不多,晚上常做噩夢,有時候提起張琳來,也是直掉眼淚:琳美人的確是頭一個遭罪的,臉上被劃拉了起碼二十多刀,當晚就撞柱自盡了。屍首立馬就被抬出去,估計也就是和王瑾說的那樣,去到亂葬崗中,為野狗腹中餐了……

  此時已經是三月中了,這場大戲整整地是演了有一個多月,可好像壓根沒到結束的時候。現在原委也是漸漸地浮出水面了:其實就是太孫當時說的那句話,在這宮中,有人密謀要加害于皇爺。

  事情暴露的經過其實是這樣的,呂婕妤一直和宦官關係緊密,有些見不得人的事體。此事在年前就已經為人密告給皇爺了,只是快要遷都,皇爺沒空搭理這些小事,雖說極為不悅,但也打算是在年後好好地處理一下這件事,順便整頓宮廷風氣。所以,年後過了十五,就派人把呂婕妤給控制起來了。

  呂婕妤自己做賊心虛啊,不知道是偷情的事東窗事發,還以為是當年陷害呂美人的事出來了,此事在當年弄了有一百多條人命,若是查出來以後,她豈不是要被烙鐵烙兩個月再死?估計也就是擔心這點,呂婕妤才一審就崩潰了,什麼都招了以後,乾淨利索地就自己上吊了。

  當時,這整個事件的性質還只是清掃宮闈而已,查檢的主要就是一些角先生、春宮圖等淫具,所乙太孫宮也被查檢了,當然因為十分清白,所以安全過關。但就在查檢太孫宮的當天,呂婕妤把從前的事招出來了,不合招出來後又自己自盡了。皇爺一聽回報,又怒又疑,立時開始拷打呂婕妤的宮女,要把此事弄個水落石出。

  拷打著拷打著,拷打出了一個驚天秘密:呂婕妤和宮人魚氏簡直膽大包天,非但當年買通宦官誣陷呂美人,和宦官私通,彼此勾搭磨鏡結為對食,而且還想謀害皇爺本人!

  雖然說,呂婕妤這幾年也沒什麼寵愛,該怎麼謀害皇爺還根本沒說,但僅僅就是這句話,立刻就把皇爺的脾氣給點燃了。謀害皇帝,背後肯定要有推手,有人配合,究竟是誰這麼大膽?

  呂婕妤和魚氏是死了,可別的宮人沒死啊,全都抓起來打,嚴刑之下,她們開始招了,每個人招的主使人還都不一樣,低等妃嬪裡幾乎沒有不被攀咬的。皇爺也是不分青紅皂白,攀咬一個就抓一個,這些被抓的驚慌之下再互相攀咬,除了那些年資非常深厚,和後輩幾乎沒有往來的妃嬪,諸如崔惠妃等,又或者是地位非常尊崇,攀咬了也沒用的張貴妃娘娘以外,幾乎沒人能獨善其身。整個內宮,現在可不就成了活地獄了?

  最要命是,這被抓還不只是主子的事,下人們全部一律陪抓,抓起來以後還要另審,宦官和宮人也互相攀咬啊,現在的內宮就像是一片苦海,幾乎都沒人能倖免於難,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是誰遭殃。

  當然,被攀咬了以後,抓起來也就是拷打而已。只要你夠清白,能頂得住,那還是可以保住無事的。問題是在後宮這麼久,這些妃嬪,如幾個嬤嬤所說,來路都是不正的,很多不是良家子,有些習氣也是從宮外被帶進來了。手裡根本不能說是很清白,有些犯禁的東西或者是犯禁的私情還是存在的,而整個內宮嚴防死守,根本沒法丟棄。所以到後期,有被嚇破膽的宮人,一被找上門直接就自盡了。又或者是被抓進去以後,因為犯禁的事情比較多,皇爺一聲令下,當天就去了景山外頭,再回不來了——有些作風比較大膽的,和宦官私通跡象比較明顯無法辯駁的,兩人直接剮到第二天的,也有。

  到這時候,徐循才知道為什麼嬤嬤們感慨,說是內宮不像是皇后在的時候,有點越發沒規矩了。和太子宮、太孫宮清白的環境比起來,內宮簡直就是藏汙納垢,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有。有些人是冤死,有些的確是觸犯了規矩,不死也應該要受到相應的處罰,不過現在也沒那麼多事了,大家糊裡糊塗地,都一起死吧。

  三月裡,其實是皇太子的千秋節,外廷如常慶賀朝拜,行禮如儀,太子宮按例也必須開宴。皇爺沒發話不辦,這禮儀就一定要遵循,徐循和孫玉女過去赴宴的時候,看見太子妃都是只想哭——這一個多月,太子妃也是消瘦了一些。張才人、李才人等等,眼下都有深深的黑眼圈。

  這一餐飯,大家都吃得很沉默,多餘的話誰也不想說了。往年皇太子千秋,宴會上,光是太子宮的美人就能坐兩桌,現在麼,那些青春逼人的少女們,一個個全都不見了,餘下的只有和太子妃差不多年紀的嬪妾們了。唯獨郭才人,或許是因為生育了三個皇子,倒還是安然無恙,陪坐在下首,但面上的傲氣,也是收斂了不少,很是有幾分失魂落魄。

  這麼些活生生的人,正月裡還在一道說笑,兩個月以後就是陰陽兩隔了。徐循和孫玉女如何能受得了?回去以後不免又抱著大哭了一場。

  在如此惶惶然的氣氛中,進了四月,太孫宮也迎來了第二次查檢,這一次查檢的主要是下人居所,不過,雖說太孫宮禁衛森嚴,但到底有兩個多月的緩衝,只要不是傻的,這兩個月裡肯定是把犯禁的東西給處理掉了。是以又一次平安無事地度過了查檢,這一次,來查檢的還是馮恩,只是連太孫都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了,還把馮恩叫到身邊,和顏悅色地問了幾句話。

  徐循和孫玉女當時都在自己宮裡,也是事後才聽說的。晚飯桌上,孫玉女便問太孫道,「大郎你問了馮恩什麼事啊?」

  因為眼下這特殊的局勢,三個人開始習慣一起用飯了。太孫也是反常地有十多天都沒召人侍寢,寧願獨眠,徐循和孫玉女遂經常一道安歇,三個人倒像是兄妹一樣,白天太孫出去勞作掙飯,晚上回來一起吃飯,說說家常。

  此時伺候著的乃是王瑾、馬十等絕對心腹,以及青兒、紫兒這樣的大宮女,太孫猶豫了一下,還是直言道,「我問他這幾天見過阿翁沒有,阿翁的情緒如何,好些了沒,還要發作到什麼時候。」

  這話問得是比較直接了……而且也有點犯忌諱,這發作,是脾氣發作呢,還是疾病發作呢?若是平時也就罷了,落到此時的皇爺耳中,只怕要激起一場風波。孫玉女頓時色變道,「你怎好和馮恩這樣說話!」

  「你放心吧。」太孫有點不耐煩。「馮恩自己都怕得要死,還敢挑撥離間?再說,最近他也把態度表示得很明顯了……」

  徐循倒是明白太孫的意思:馮恩對太孫宮,還是很友善的。她插口問道,「最近大哥都沒能見到皇爺嗎?」

  「阿翁早都不理朝事了,他現在就管在後宮殺人,還有領兵出征的事,別的事全是爹和我在安排。這半個多月我都沒能和阿翁打照面。」太孫略帶煩躁地道,「這都一個多月兩個月了,什麼脾氣不能冷靜下來?再殺下去,內宮人都要被殺絕了。這老頭子,年紀越大,殺性越重,簡直和個瘋——」

  話沒說完,徐循和孫玉女都驚呼了一聲,太孫也是猛地住了口,幾人面面相覷,都未曾說話。徐循可以發誓,她看到太孫眼裡閃過了一絲罕見的驚慌——

  就在這時,天邊猛地一聲炸雷,簡直是震耳欲聾,眾人都嚇了一跳,孫玉女回首眺望了一下窗外,道,「要下雨啦——」

  才說著,雷聲不絕於耳,一個接一個地炸了起來。徐循有些怕打雷的,捂著耳朵不知該往哪躲,太孫見狀,倒露出笑容,把她抱進懷裡,笑道,「別怕,有我呢。」

  外頭已經刮起大風,大有飛沙走石鬼哭狼嚎之勢,夜空中濃黑一片,烏雲卷舒不定,顯然是在醞釀一場暴雨。就在這風雨欲來的氣氛中,不知誰一聲驚呼,「走水啦!」

  果然,宮城方向,已經是燃起了熊熊的火光,即使距離迢遠,依然也能見到火光上直冒出來的一縷青煙。太孫騰地一聲就站起來了,「不好!看起來像是三大殿方向!」

  三大殿是前廷的中心建築,也是國家根本,這要燒起來了那可不得了。太孫立刻就出宮去尋人了,徐循和孫玉女也從正殿出來,相攜著往偏宮方向走。才走了沒一段路,火光已更大了,此時已可以肯定,的確是三大殿起了火災。

  按說這樣不祥之兆,應該令人憂慮才對,可徐循借著火光,卻發覺孫玉女的神色放鬆了一點,唇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她奇道,「你——」

  孫玉女壓低了聲音,滿懷希望地道,「傻丫頭,三大殿被焚,為不祥之兆,皇爺倒行逆施,必懼天變,只怕今日以後,誅戮可止了!」

  徐循這才想到這裡,她松了口氣,幾個月來,心中首次燃起了一點希望的火苗,又有些詫異地道,「我從前還不信隱私報應,天人感應。如此看來,竟真有這樣的事!以後,要更存畏懼之心了。」

  孫玉女也是比之前要放鬆快樂地多了,她挽起徐循的手,哼歌一樣地道,「可不是,九天上、九泉下,都有眼睛看著呢,就是皇爺也不能過分呀。瞧你——嚇得臉都白了,好了好了,快別這樣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覺。前頭……前頭燒死的人,應當也就是今年最後一批冤死鬼啦。」

  這話說得,有點自私自利的感覺:前頭燒死的,那都是外廷的宦官,和內廷是沒什麼關係的。只是徐循想到這些外廷宦官在內廷幹的事,也是沒法對孫玉女生氣,她心裡好像是也有了底似得,禁不住就浮起了希望,恨不能馬上就到了明天——到了明天,一切就都會好了,皇爺的瘋狂,大概也能告一段落了吧?

  可事實上,兩個小姑娘畢竟還是太天真了一點。雖然宮人們都暗自慶倖三大殿火災的發生,而宮外的官大人們,也是借此上書攻訐遷都的決定,但皇爺一面下罪己詔,一面依然故我,在內廷繼續著他的審問和殺戮,對外,也是將勸諫遷都的大人下了詔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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