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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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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4:38
第71章 餘波

  天氣很快就炎熱了起來,不知不覺間,徐循上京一周年的日子也都要逼近了。京城的夏天也和以往一樣,用與南方不同的幹熱迎接著大部分來自江南魚米之鄉的宮女們。

  因為冬天比較寒冷的關係,北方的屋子建制肯定比南方厚實,密閉性也比較好,所以陽光的熱度不大能直射進屋子裡,再配合上一些冰山,屋內很容易就比較涼快了,體弱一點的,穿著紗衫呆在有冰的屋子裡,還會著涼呢。孫玉女就是這樣,這幾天因為貪涼,都在冰山附近午睡,也不蓋被子,結果這個月就格外生不如死,躺在床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竟是痛得臉色發白。

  也因此,太孫妃進太孫宮的時候,她就沒能起來迎接,是徐循帶著人候在太孫宮門口,在一柄油紙傘下頭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把太孫妃接到了清和閣裡坐下。太孫妃還嗔怪她,「這麼客氣幹嘛,日頭那麼大,就是在傘下,你也容易中暑不是?」

  徐循笑著說,「我在門洞裡站了好久呢,不礙事的。」

  兩個人也有快一年沒見了,畢竟總有些說不出的怯生感覺,現在見了面,彼此笑了笑,見對方都還是那個語調,變化好像不大,這種生疏之情也很輕易地就消褪了。徐循幫孫玉女解釋了一下,「……剛出來時候去看她,她痛得迷糊過去了,唇都是白的。我也就沒喊,自己過來了。」

  按說,這個毛病,一般年紀大了,經過人事了,也就漸漸地好轉了。孫玉女怎麼是到了這把年紀還痛得這麼厲害,也的確是有點出奇了。太孫妃眼底掠過了一絲詫異,搖頭毫不在乎地道,「何必行此虛禮呢?她這個病,在這裡也是請御醫來看的吧?」

  以前有太孫妃在的時候,這些事是她一手安排,現在太孫妃不在,孫玉女自己的很多事都是太孫出面說話的。徐循說,「還是原來的那個醫生嘛,每個月依然開方吃藥的——就是總也不見好。」

  太孫妃入宮以後,肯定要進內宮、東宮請安,一邊說話,徐循一邊就跟著幾個大宮女一起搭把手,幫著太孫妃擦臉漱洗什麼的,太孫妃也沒和她客氣,一邊擦臉一邊說,「既然如此,一會兒,你陪我進宮去見太子妃娘娘吧?等咱們回來了,再在這皇城裡好好地逛一逛。」

  語調居然還是挺興致勃勃的,好像絲毫都不知道北京城裡的這些事……

  徐循也不知是該吃驚還是不該吃驚:東廠厲害成這樣子,誰知道太孫宮的書信會不會被人翻閱?寫給太孫妃的信她是知道的,一點不該有的話都沒說,送信的也不是太孫宮的人。如此看來,送信那邊的中官,也是絲毫都不敢透露出蛛絲馬跡,所以皇城裡死了這麼多人了,南京還一點消息都沒有。

  也許,就連京城外頭,也都是一無所知吧。太孫無意間流露出的隻言片語,也透露了外廷的動向:外廷也挺熱鬧,因為三大殿失火的事,皇爺要發罪己詔,又有人借勢說不該遷都,該回江南去。還有人在說瓦剌南侵、御駕親征的事,根本就沒有人多提皇城風雲一句話——就好像……好像這些死人的性命,對於這個天下來說根本無足輕重似的,死了也就死了,外頭一點都不知道,也一點都不在乎……

  她壓下了這令人心寒的念頭,擺了擺手,「你還不知道吧——」

  遂將這幾個月宮裡的風波仔細說給太孫妃知道,太孫妃聽得張口結舌,杯子都差點沒拿住,連一屋子的宮人都是紛紛花容失色。

  徐循也是說得口幹,半日才結語道,「咱們因為住的遠,萬幸是沒受到太多牽連。宮裡的使喚人們,也都幾乎保全了性命。現在那裡面,可就不一樣了……」

  也所以,最近太孫宮的使喚人,都是發自內心地殷勤周到——懲一儆百,這些倖存者、目擊者,心裡能不感激他們這些相對靠譜的主子嗎?

  「那現在怎麼樣了?」太孫妃一邊說,一邊不禁就灑下淚來。「別人倒也罷了,東宮那些姐妹,我們也是常見面的……」

  「頭十幾日,聽說安王妃、代王妃都進宮了,張娘娘也開宮門了,」徐循說,「好像也是不再殺人了,不過,首惡都伏誅,事情也查得水落石出,現在應該也就是在收尾吧。我們都有兩三個月沒進內城去了,對裡頭的消息也是知道得朦朦朧朧的,不太清楚。」

  她不禁輕輕地抖了抖,「你們都在南邊宮裡住著,知不知道三月裡,劉婕妤、尹貴人從南京被捉來的事?」

  「知道啊。」太孫妃皺緊了眉頭,「當時就說是皇爺想見她們,好聲好氣地把人給接走了的,劉婕妤走的時候還喜氣洋洋的呢……」

  她倒抽了一口氣,「難道說——」

  「當時她們還都羨慕留在南京的人呢,」徐循點了點頭。「後來才知道,留在南京也不把穩,還要特地接來審!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如何了……」

  東廠辦事,真是雷厲風行,和民間傳說的錦衣衛一般神乎其神,這麼多條人命,對南京都是瞞得滴水不露的,沒讓人知道一點消息。說實話了,其實徐循也不是很吃驚,內宮生活她也是很清楚的,其實所有消息也都是從牆外頭來的,在這種人人自危的風暴裡,沒有誰會把閒話傳到南京去,那不是嫌活得膩味了嗎?皇爺不想讓她們知道,宮女子們就什麼都不會知道。

  ——可,她有種隱隱的感覺,外廷對此事,絕不是一無所知,只是……只是那些大人們,也許是真的不在乎這些人命而已……

  雖說劉婕妤一直和太孫宮過不去,甚至說是尹貴人所屬的朝鮮派系,和太子、太孫派系的關係只能說是平平,但那到底也都是人命,這麼喜氣洋洋地坐船進京赴死,實為慘事。太孫妃比不得徐循和孫玉女,到後來都幾乎有點麻木了,她才進京,肯定是免不得驚駭歎息一番的,好容易才平了氣,扭頭吩咐身邊的宮人,「跟著咱們來的那些人,都自己查查箱籠去,若是有一絲不體面,休怪我先清理門戶了!也省得被查出來了,給咱們太孫宮沒臉!」

  看似兇狠,其實還是為了維護這些中官宮人們,眾人俱都跪下謝恩。太孫妃又尋思了片刻,方道,「此番過來,肯定是要抱著囡囡去見見長輩們的……但此非常時刻,越少人進去事情就越少。一會你就不必跟著了,我一人進去就行,若有問起,我只說你們兩人都病了也就完事了。」

  這麼多殺戮就發生在周圍,一個弱女子嚇病那是最常見的事,徐循深知太孫妃的好意,不免感激道,「姐姐——」

  太孫妃卻歎了口氣,有點自責,「都是我不好,若早知道,撐著也和玉女一起進京了,你們兩個,頭上少了人遮風擋雨、當家作主。身份又不是正妃,這幾個月戰戰兢兢地支持宮裡,心裡也不知有多少苦,多少委屈吧?」

  她是正妃,又是後嫁新婦,和這種事肯定是毫無關聯的,不讓她進京,只是為了她安心休養,太孫心裡,都只是讓她好好地帶著女兒養病而已。後來太孫妃來信說自己已經大好了可以過來,太孫把信給兩人看,孫玉女不發話,徐循也不好多說什麼,太孫便讓她來了——說實話,徐循心裡是有點戰戰兢兢的,她多少是擔心太孫妃原不知情,來了以後發現北京皇城這麼可怕,會埋怨家裡人不提醒她。

  現在,一開口就是這麼貼心的話,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徐循眼淚都要下來了,恨不能貼到太孫妃懷裡一陣好哭。卻礙于太孫妃還有事情要做,只好擦著眼眶退到一邊,太孫妃看了,也不免微微一笑,就握著徐循的手,把她拉到懷裡拍了拍,安慰道,「好啦,我人都到了,此後萬事有我呢!」

  說也奇怪,這話,孫玉女也和徐循說的,但她的話,就沒太孫妃的話能讓徐循真的獲得少許安慰。她一直以來都飄蕩不安、焦灼惶恐的心情,仿佛在太孫妃的拍打裡,也獲得了少許緩解。

  「姐姐來了,我心裡也就有主心骨了。」她有點兒抽噎,「不然,前頭幾個月,真是沒安穩覺可睡!」

  太孫妃拍打著徐循,在那複雜萬千的感慨外,眼底也出現了一點柔軟,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卻是沒有做聲。

  #

  太孫妃的回歸,也是幾個月來太孫宮第一次正式和內城發生交往——她的回歸,好像也是一種內城生活回歸了正常的信號。因為當天下午,從東宮和咸陽宮,都來了探視徐循、孫玉女的宮女,畢竟,對外,這兩個小姑娘是都不大舒服的。

  孫玉女那種已經痛得神智都很迷糊的狀態就不多說了,徐循這裡,多少也是有心和來探視的宮人多說幾句話,打聽打聽內城的情況的,可這些宮女子,一個個全是劫後餘生的驚弓之鳥,光看著臉色都有點嚇呆滯了似的,多的話哪裡還敢說?徐循自然也不好追著問,只好讓她們回去了。

  兩個長輩倒也是都沒多說什麼的,就是讓她們好生休養,好了進宮去玩。就是這句話,徐循都咂摸了半天,等太孫妃回來了,趕忙過去打聽,太孫妃這才仔細地說給她內宮的變化。

  現在的確是不殺人,開始結案了,也開始登記死人的名單——除了那些被定罪後當時就殺掉的以外,那些自殺自盡的宮人中官,最後定性冤死了的,找得到屍骨的就略微厚葬,找不到的就衣冠塚做一個了事。妃嬪們照此辦理,倒是有幾個朝鮮妃子和底層宮嬪因此被平反,從這件事裡給摘了出來。

  當然,這些人十有八九也全都死光了,頂多就是葬禮略盛大一點而已。只有韓麗妃,算是運道大了,她當時被鎖在自己宮裡,差些也被餓死,卻是看她的中官,原來也是她宮裡的人,頗有忠義之心,冒了極大的風險給韓麗妃勻了一點自己的口糧,就這樣才勉強活了下來,被放出來時,人都瘦得只有一把排骨了。

  但,她畢竟是活了下來,光是這一點來說,就要比她的很多同仁要幸運得多了。

  至於劉婕妤,毫無懸念,因年輕貌美,頗擅長于房中術,被皇爺認定為私下肯定有和中官眉來眼去,進宮沒兩天就沒了性命。

  「現在初步是統計出來了。」太孫妃和徐循說,「咱們整個城裡,死了少說能有兩千多人。」

  兩千多人是什麼概念?整個皇城所有人加在一起,大約活人也就是七八千,這一下就死了四分之一。這場風暴有多大,至此才算是粗略地出來了一點概念。

  「聽說皇爺後來回過神來,也是有點悔意……」太孫妃說著說著,忍不住也是歎了口氣,「這個月又開始修佛寺、道觀了……甭管怎麼說,事情也算是快結束了。太子妃娘娘說,現在還不是時候,再過一陣子,等新宮規頒下來了,這事也就算是真結束了,到時候,咱們進宮時,也別說、別提,就當作是沒這回事吧。」

  宮規宮范,就是宮裡的規章制度,這場風暴,說是因為有人要謀害皇爺引起的吧,可審到後來,這個初衷也沒人記得了,誰會相信這兩千多人結成團體,對皇爺圖謀不軌?最後,宮裡給這事的定性,那就是這兩千多人或多或少都觸犯了規矩,譬如說宮女和中官亂搞,宮女和宮女亂搞,乃至於宮女用器具自己亂搞等等之類的荒唐事兒。死掉的一些人裡,還真不乏是真做了這些事的,還有就是在宮裡隨意地買賣宮外的各種東西,不體面的也賣等不一而足。

  而為了避免此類事件的重演,□運動結束後,自然就要頒發一部更嚴厲、更細緻的宮規,對宮女、中官的行為做更嚴格的規範,以此來杜絕宮闈不寧的可能性,所以,新宮規肯定是要寫的。

  這一點,徐循和孫玉女倒也都猜到了,原來的《女內訓》、《女誡》,多數都是德育書籍,和法治沒什麼關係,沒有嚴厲的規矩,讓人心存敬畏,宮裡肯定也得亂,這一層道理,大家都是能看透的。

  不過,太孫妃扔下的第二個消息,可就比較重量級,而且和她也有切身的關係了。

  「可現在,內城裡的活人一下少了這麼多,事兒也都沒人做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張娘娘同我們說,等到今年秋後,估計是又要選中官、選宮女了。」

  她似乎有些嘲諷之意——只是眉毛一抬又止住了自己這不得體的神態。「還有,這一場風波鬧得,年輕點的妃嬪都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中年妃嬪,已經撤牌子不侍寢了。皇爺身邊也不能少人服侍不是?所以,明年開春,又要選一次秀女了……聽張娘娘的意思,東宮和咱們太孫宮,也都可乘便添點人。」

  死人怕什麼?再找就是了,天家還怕沒人服侍?這邊剛送走了舊人的棺材,那邊新人吹吹打打地,就已經要迎進宮裡來了!這大半年的時間,也就僅夠餘下的活人,把死人們的家私細軟打掃乾淨,再裝點一番屋子,迎接新宮人們的入駐吧。

  徐循一下就愣住了,半天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太孫妃看了她幾眼,終究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對皇爺呢,還是對徐循。——見身邊也沒有別人了,她就壓低了聲音。「去年事多,大哥無心宮裡也沒什麼。現在咱們可就三個人,我身子現在也不行了,一下雨就渾身酸疼……玉女也是一身的病。小循,咱們選秀時候住一屋的交情,雖說我在這位置上坐著,不能不一碗水端平。可心裡親誰咱倆明白,這半年時間,你可要抓緊啊……」

  乙太孫妃的身份,這一席話,已經算是說得很過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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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4:57
第72章 溫泉

  眼看就是秋後,遷都後這風風雨雨的一年,也快走到了尾聲。皇城裡似乎遺忘了幾個月前的淒風苦雨、滔天血海,又漸漸地染上了年節的歡悅氣氛。——一如皇城裡的所有事情一樣,所有節日的香氣,也都是由下而上,一點點地透上來的。

  首先忙起來的就是六局一司的女官們,這一次皇城裡補充人手,一樣也采選了許多飽讀詩書、出身名門又不幸青年守寡,或者立志不嫁的獨身女子。等她們被培訓好了,開始上崗以後,第一批中官和宮人也被送了進來。

  中官自然有二十四衙門出面培訓,宮人那就歸六局一司來管教了——只要皇爺不發作,其實宮裡人辦事還是很有條理的。進了十月,這批下人已經可以出師幫著做些雜活了。

  這些新人都有一個特點,特別地小心謹慎,也都特別知書達理。新頒佈的宮規那是都徹底學習過了不說,但凡是氣性大一點的,管事姑姑看在眼裡,回頭一句話,不是罰上夜提鈴,就是成夜成夜的罰站、拿大頂,再不聽話,別說攆出去了,回了主子就罰去做洗衣奴。若當了洗衣奴還要頂嘴……宮裡的管事自然也有各式各樣的辦法來整治。這都是皇爺和張貴妃吸取前車之鑒,不願讓宮女子帶壞了年幼無知的妃嬪主子們,從嚴從小抓起的防微杜漸之策。

  除了對新人以外,新規矩對老人的影響也是很大的。自從皇爺登基以後,宮裡的規矩還沒有這麼完備嚴明過呢。

  一般宮女外出,必須兩人結伴,出去回來都要登記。太監外出宮門,必須經過護軍搜身,這個規矩從前比較鬆弛,現在也是執行得非常嚴密。所有臉面宮女回家探親,也是進去出來都要開包袱。貴重的首飾等物都要有來歷,要能和宮裡的記載對得上。不然,連本宮妃主都要接受詢問,一旦敲過初更,宮門立刻就得下了千兩,所有人不得無故外出……基本上,新宮規也就是貫徹了太子宮、太孫宮一貫的規矩,也使得宮裡的氣氛更為整肅了。

  對此,宮中人私下也是褒貶不一,當然宮女們感到越發拘束了不假,可如此一來,下房裡也的確少了很多糟爛汙的事,亦不能說沒有正面影響。比較飽受埋怨的,就是結對食在過去一段時間裡也是遭受到嚴厲打擊,現在中官和宮女基本都不敢多說話,當然也談不上繼續對食了。即使是有臉面的嬤嬤們,要和對食見面說話,也得覷個空兒,偷偷地相會一小會,就趕緊分開了。

  也許是因為三大殿失火,皇爺這一年都沒有出京,甚至連太子的千秋節都免去了慶祝的活動。直到十月進了新人以後,四處的歡聲笑語多起來了,宮闕門樓上的彩緞宮花漸漸鮮亮起來以後,皇爺才帶著他的心頭肉寶貝大孫子,去京師附近的小湯山行宮泡溫泉。這也是他今年第一次出門——這對於好動的皇爺來說,也是極為少見的一回事。

  至於誰隨著服侍,這也不必多說了,太孫妃一如她所說的,現在每逢下雨就渾身酸疼,孫玉女更是個准病號,何仙仙又不在,除了健康福運,深得皇爺喜歡的徐循以外,還有誰敢跟著太孫去皇爺身邊?徐循就是不想去都不行,這個名額,一早就內定了是她。連張貴妃和太子妃娘娘,都是不約而同地聯手指定,她本人的意願,已經壓根就不重要了。

  #

  當然,冬日裡泡泡溫泉那也是很愜意的一回事,要知道有溫泉就有地熱,小湯山一帶的氣候一直都比較溫暖濕潤,很是養人的。再說,大冬天裡,泡溫湯浴也是很難得的事——這不是開玩笑,民間年年都有冬日洗澡,染上感冒就此不治的事情。就是在宮裡,這樣的事也是屢見不鮮,很多小宮人,甚至是皇子皇女,都有因為這個夭折的。所以泡溫泉,應該說得上是等級很高的福利了,再說,行宮內自然是清潔可喜處處齊備的,別看這事兒好像不大,私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徐循呢,就是皇爺的妃嬪,這一次也沒有幾個能跟在身邊服侍,只有喻賢妃娘娘帶著崔惠妃娘娘來了——這倆人都是有病根的,泡溫泉也算是醫囑,卻也都是老妃嬪了,倆人都病歪歪的,也伺候不了皇爺。

  饒是如此,徐循卻還是有幾分悶悶不樂,太孫進屋的時候,就見她歪在炕上看著窗外的雪花,清秀美麗的面孔上,寫滿了說不出的惆悵。

  這個進宮時連十六歲都不到的小婕妤,在太孫心裡的印象,一向都是稚氣天真、嬌憨可人,就像是個小妹妹似的惹人疼愛。此時娥眉略斂、朱唇微抿,倒讓他看了,心頭不禁一動:也快十八歲,是個大人了……

  「怎麼。」他便放沉了腳步,笑著問,「我們小循,是有心事了?」

  太孫是從側門進來的,並未經過徐循跟前,他沒示意,宮女也不敢出聲通報。所以徐循是壓根都沒發覺他的到來,還正兀自出神,被這一出聲,才驚得雙肩一顫,回過頭來見是太孫,便又斂了愁容,露出欣喜的笑來,起身自然而然地引導太孫坐下了。「大哥來了。」

  在徐循這裡,太孫體會到的是一種很自然、很水到渠成的感覺。同在太孫妃、孫玉女、何仙仙等處的滋味又都不同,一定要形容的話,只能說,徐循的笑容和態度,都顯得很家常,仿佛在她眼裡,太孫就真的只是她的大哥,她的夫主,而不是一言能定萬人生死,也能把她捧上青天、貶下地獄的皇太孫……

  有時候,太孫是不滿意於這種細水長流的,可有的時候,這種感覺又很能撫慰他的情緒。比如現在此刻,他就感受到了心頭熨帖,原來低沉的情緒,也隨之不知不覺地消彌了一點兒。

  「來了。」他也斂去了進門時面上猶帶著的一絲怒容,帶著溫情地關心徐循,「想什麼呢,剛才臉上那麼愁雲慘霧的,叫人看了都揪心。」

  徐循並不是解語花類型的人物,她不是那樣靈慧機動的,對太孫臉上的那點怒氣的餘痕,她像是一無所覺,聽了此問,略微猶豫了一下,也就老實說,「是喻賢妃娘娘,身上越發不好了。剛從她那裡回來,心裡也挺難過的……」

  太孫微微一怔,隨後便是一片恍然,因屋內沒有旁人,他便自言自語地道,「我說呢,老頭子今天怎麼——」

  不是事出有因,太孫也很少這麼不恭敬地稱呼皇爺的。徐循神色一動,這會兒好像是終於回過神來了,「大哥今兒在前頭,受了委屈?」

  太孫揮了揮手,本待輕描淡寫地就這麼略過去的,但看著徐循一片純粹關懷的神色,話到口邊也拐了彎,「反正就是那樣雞蛋裡挑骨頭地找茬,把我當孫子似的訓了半天!我還說為什麼呢,原來是應在了這裡!」

  喻賢妃、崔惠妃這些年來雖然不見寵了,但也是潛邸舊人,當皇帝的如果不是因為特別的緣故,對服侍有功,也算是共過患難的潛邸舊人,都是很有感情的。去年王貴妃走了,轉過年來就是一場大殺,今年喻賢妃又也不好,宮中人的心弦繃緊了不說,皇爺的心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就算是受寵的太孫,也不能倖免於難。

  徐循卻被太孫的說話給逗笑了,她忍不住撲哧一聲,又自知不對似的捂住了嘴巴,沖太孫說道,「可你不就是他的大孫子嗎,不把你當孫子,把你當什麼呢?」

  太孫一愣——卻也被徐循給說樂了,自己都覺得好笑,搖了半天的頭才說,「你啊你啊!」

  「我看也是老人家平時太寵著你了。」徐循也翹了翹嘴巴,「在我們老家街坊,皇爺對太子爺那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勁兒,一點都不離譜,當父親的挑兒子可不都這麼挑的,兒子要嚴管嘛……倒是大哥你,從小跟著皇爺,皇爺寵得你,都不許太子爺管教了,才慣得這麼嬌嬌的沒法受氣。」

  這話,也就只有受寵的近人敢這樣大膽地說了,太孫這謙和下頭隱藏著的傲氣和任性,也真不是誰都能看得出來的。

  這一說,太孫沒話回了,他心裡也清楚,徐循說得對,皇爺寵他是夠過分的了,就這一點氣,他還真犯不著和老人家當真鬧彆扭。

  雖說被嬌慣出來的任性,使得他心裡還是有點認死理的不服氣,但大部分悶氣也隨著這句話消褪了,太孫的表情慢慢地也就鬆弛了下來,徐循看著,越發是竊喜偷笑了。太孫看了,倒頗為鬱悶,他一抬眉毛,有點拿徐循沒法,「你——」

  「我說的可沒一句假話。」徐循的嘴巴翹得更高了,手也背到身後一搖一擺的,看起來得意極了。「我要說得不對,大哥你就教教我哪兒不對唄?」

  「我把你個小蹄子——」太孫動真格的了,他一把夾起輕飄飄的小婕妤,在她的驚呼聲、笑聲中,往他自己獨享的溫泉小院子,就浩浩蕩蕩勢不可擋地開拔過去了。「一會兒你就知道你大哥的厲害了!」

  徐循象徵性地掙扎了幾下,還和太孫嘴硬呢,「我可不知道是誰厲害,上回,你還不是——」

  笑鬧聲中,她的說話,已經被太孫同志親自用嘴給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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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5:43
第73章 鬧心

  在溫泉裡做這樣的事,其實是挺羞的。尤其是天氣冷,雖說泉水附近熱氣騰騰的,都積不住雪,但空氣卻還是冷的。徐循的身子要露出去了,就覺得涼,可要是藏在水下呢,動作卻又不方便了——這池子深,她踩不到底,只能坐在太孫身上,由他施為。

  再說,水那麼熱,湧進徐循體內又是一種不同的感覺,太孫還沒怎麼著呢,小徐婕妤倒是難得地有點怯戰了,沒多久就交代了兩回,簡直連起身再戰的精力都沒了。

  太孫難得勇猛,把小徐殺得無還手之力,自然大為得意,也不憐惜她年幼嬌弱,硬是還要再戰。可徐循起不來了啊,根本動都動不了了,進屋有點遠了,周身是水也容易著涼。她掛在太孫肩上就氣息奄奄地祈求,「大哥你太勇猛了,饒了我吧——」

  但凡是男人,就沒有不喜歡被這麼誇獎的,尤其小徐戰力不弱,能把她給虐了,太孫更是洋洋得意。他身下動作不停,抽出一點又狠狠地入了進去,把徐循頂得悶哼了一聲,笑道,「只有犁不壞的地,沒有累不死的牛。今兒這俗語可得反過來說了,小循你是真不行了?」

  徐循有點不服氣,但也真是被燙得不成了,動一動都覺得指尖乏力。這種感覺很難言喻,和以前同太孫在一處還不一樣,以前吧,舒服是舒服,但除了在馬上那次以外,這種舒服,就像是能掌控得了的,輕輕的舒服。

  而現在嘛,這種舒服就不一樣了,簡直是要把她的神智給席捲走了一樣,水的浮力、熱度,卷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隨著太孫的每一次動作,在她的腦海裡攪起了驚濤駭浪,徐循剛才已經有兩次是根本腦際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在說什麼了,現在再來第三次,她是真的第一次有點吃不消了。

  可太孫這個人,蔫壞啊,見徐循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默認自己的評語了,越發是洋洋得意,要乘勝追擊打打徐循的氣焰。非但身下動作不停,連手指都不老實起來,以他太孫的身份,居然也配合著開始取悅徐循了。若非場地不合適,只怕還要上口呢。過了一會,徐循又有點不行了,迷迷糊糊間,只覺得太孫的動作緩了下來,不禁一陣難耐,雖然可以隱約推測出他的目的,無非就是要自己開口告饒,但到了這時候,什麼面子骨氣那也都是全沒有的事了。徐循根本沒考慮這些,只是著急地夾住太孫的腰,失神索要道,「大……大哥……給我!」

  茫然間,只聽得太孫幾聲輕笑,身邊又傳來了水聲,仿佛有人進了池子。徐循還在那納悶呢,正要睜眼去看時,便聽到太孫吩咐,「攙著她些。」

  原來是他也有點累了,嫌這個姿勢不好用力……

  徐循頓時便被應聲架起,紅兒花兒可能也是受過這方面訓練的,把她架得穩穩當當,太孫便不用承擔她的體重了,可以盡情地折騰著徐循。我們的,徐循又是窘又是羞,抽搐得比往常還要更早了一些,這一下,真的是出自本能錦鯉吸水,把本還欲戲弄她的太孫給打倒了……

  太孫同志心裡很有些不甘啊,回房以後,硬是又把倦怠欲死的小徐翻過來,慢條斯理地渾身上下啃了一遍,把徐循都快給啃瘋了,捂著臉也不知說了多少羞人的話。這才松了鬆手,放過了小徐。

  徐循這一次真的有點被掏空的感覺了,往常恢復一下,還能和太孫說說笑笑的,有時候太孫還比她更困倦。可這一次,幾乎是太孫才一高抬貴手,徐循就整個人昏睡了過去。一睡就是七八個時辰,等她醒來的時候,正好是第二天早飯的時辰。

  這一醒來,就覺得有些不對了,她來帶了兩個宮女,紅兒以外,還有一個花兒。往常都是紅兒伺候她起來,花兒打下手的。可今日便只見紅兒,沒有花兒了。

  見徐循游目四顧,紅兒焉能不知她在找誰?她面上不禁浮現了些許尷尬之色,便沖徐循低聲道,「貴人,花兒她……昨晚梳頭開臉了。」

  宮女一般都做姑娘家打扮,梳的都是簡單的大辮子,是不作婦人髮式的。除非當了管教嬤嬤,那才能上狄髻。開臉的含義當然也不必說了,反正都是被收用了的意思,徐循不禁微微一怔,「——怎麼——」

  「昨晚您先睡了,殿下還有些意猶未盡。」紅兒是個本分人,說起這些事,不禁嫣紅了臉。「見我們倆在一邊服侍,便隨意挑了花兒……」

  這種事,別說在宮裡了,就是外頭都是屢見不鮮。徐循在家的時候年小不懂事,有時候徐師母和街坊鄰居閒話,也不大躲著她。這幾年回想起來,才知道趙舉人也是個風流種子,家裡放出來配人的丫鬟似乎都是被他先收用過幾次的。太孫昨晚沒盡興,既然徐循沒法滿足他,那便拉扯一個花兒,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事。

  徐循這一陣子心裡本來就有壓力,聽紅兒這一說,越發不得勁了,緩了好一會兒,才笑道,「這是她的福氣到了,這幾天,讓她多歇著點吧,你辛苦點我,多做些活計。」

  說著,便令紅兒去和花兒傳話,「等你回了宮,一樣給你往冊子上報,只管安心休息。」

  花兒卻不肯托大,休息了半日,便撐著身子過來服侍徐循,忠心耿耿道,「貴人太抬舉我了,我不過一介下人,哪有貴人需要人手服侍時,我反而歇著的道理。」

  徐循見她眉眼含春,和從前比畢竟是有了變化,雖然知道這事也怪不得花兒,但心底依然有點說不出的酸澀:這件事,按說誰都沒錯,太孫要抬舉她的下人,她還能說不?而且那時候是她睡得太早了,太孫也不可能把她弄醒了特地問她這一句……花兒就更是沒什麼錯處了,說實話,這丫頭姿色也就平庸而已,頂多說得上清秀。要不是在行宮裡,太孫還未必看得上她呢。

  就是……反正就是心裡有點不舒服吧。徐循咳嗽了一聲,才說,「我是說真的,你回去歇著吧。一會兒還要商量給你鋪宮的事呢。」

  她們這種有名分的也就算了,沒名分的宮女得寵,雖然暫時沒封,但也不是說就沒有儀式了。一般說來,皇帝臨幸以後,她就能從下房裡搬出來了,在宮室中有了自己的房間,而且還會被裝點得十分美麗豪華,象徵著她的地位有了天大的變化——這個儀式,就叫做鋪宮了。

  當然,太孫宮裡怎麼辦這事徐循不知道,現在行宮,一切可能得從簡了,她也不知該請教誰好,索性就去問太孫,「花兒現在得了寵愛,是否也該搬出來在我們院子裡住了?只是我們帶的東西不多,恐怕不能給她像樣地操辦鋪宮……」

  太孫卻有些詫異,「誰說要給她鋪宮了?」

  徐循怔住了,跟不上太孫的思路,「啊——可——」

  「這又不是誰都有的臉面。」太孫無所謂地說,「一夜風流而已,難道還正經當個妃嬪了?就讓她繼續在你這服侍吧!」

  這種事……也不能說沒有過,比如青兒、紫兒,雖然和太孫也那什麼過了,但到現在,也就只是宮女而已,確實沒有封號,也不鋪宮,只是住的下房要比別人好些。

  徐循剛才心裡不舒服,現在也是不舒服,但兩次卻是為了不一樣的緣故,現在她是有點為花兒委屈了——怎麼說,也跟了她好幾年呢。難道就這麼白白地被太孫給弄了,連個鋪宮都換不上?

  她便為屬下爭取權益,「可,萬一有了身孕……」

  太孫想了下,也覺有理,便說,「那給她記上,要是有了身孕再鋪宮也是不遲的。」見徐循面色不預,還以為她吃醋呢,擰了擰徐循的臉蛋,就笑著說。「傻丫頭,她就是個頂缸的,要不是沒了你,誰找她啊。」

  徐循能說什麼?太孫雖然在笑,但這話的意思可是認真的,人家這是在安慰她呢。

  她也只好露出笑來埋怨太孫,「我又沒說什麼,你就當我吃醋了,我平時有這麼小心眼嗎。孫姐姐、仙仙的醋,我可從來都沒吃過……」

  這件事,主子都這麼發話了,徐循也是莫可奈何,只好私下裡安慰花兒,「也罷了,若是給你鋪宮了,你是一輩子不能被放出去。現在嘛——」

  花兒雖不免有幾分沮喪,但所幸她這人確實是老實本分——幾個嬤嬤挑的那還有差?雖然這天大的運氣,忽而來到她身上,現在忽而又飛走了,大起大落能把一個正常人都鬧瘋呢,可花兒也就是失落了幾日,便又恢復如常了。徐循見此,也是暗暗點頭,遂囑咐紅兒回宮不要胡亂張揚,免得花兒反落了別人的笑柄。

  經此一事,徐循也說不出為什麼,再見到太孫,總是有點提不起勁來,連笑都感覺上有點不真誠了。太孫的做法真不能說有錯了,但要說她心裡很舒服,那徐循也做不到,她現在反而是有點心疼花兒了——平白無故就被這個高黑胖給掠走了落紅,據說還疼得要命……末了還什麼好處沒得,憑什麼呀?

  一轉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太孫宮還是沒什麼好消息,倒是何仙仙回了宮裡——女兒滿了周歲,可以走動了——多少也給太孫宮增添了幾分熱鬧。陽春三月裡,皇爺親征漠北,順帶著也把太孫給帶走了,留太子監國。國家有戰事,這選秀女的事就又耽擱了下來,九月戰事結束的時候,才重提此事——可天氣偏又冷了,這就只好又安排到了後一年的春天來辦。

  不過,別以為選秀推遲了,皇城裡就沒了熱鬧,這不是,皇爺才剛回了北京城啊,整個皇城,就因為他的怒火而再度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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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6:08
第74章 索要

  內宮的女人管不了外頭的事,外頭的事,也絕不許內宮的中官和宮女們打探、談論,這個規矩,往年也許有所廢弛,但在前幾年的那場大亂以後,貫徹得可是前所未有的嚴格。或許有些中官已經開始漸漸地與聞政事了,但後院內宮裡的工作人員,和政治還是有相當迢遠的距離。

  徐循的消息,要比一般人靈通一些,在何仙仙和孫玉女還為太孫最近驟然變壞的心情吃驚納悶的時候,她已經從孫嬤嬤那裡收到了消息:王瑾說了,最近啊,太孫在皇爺跟前都吃上掛落了。

  歸根到底,還是太子給惹出的麻煩——這個倒楣兒子,在皇爺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是現成的出氣包,皇爺出征時,籌措後勤糧草,管理整個朝廷的當然是他這個監國太子,可打了勝仗回來以後,皇爺不說有賞,第一件事就是找兒子的麻煩。

  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太子爺的老師,太子太保呂震呂大人,他女婿張鶴,在朝參的時候不留心把手裡的笏板給掉了。這就是個罪名,叫做朝參失儀,按理,是要罰的。罰得重了,因此被官降一級都是有可能的事。

  太子太保兼禮部尚書,那是什麼人?一品大員啊,還是東宮嫡系,這麼屁大的事,太子爺哪會和張鶴計較,反正朝參開會伺候的又不是皇爺,而是他本人。這件事當時也就過去了,沒想到皇爺一回來,不知抽了哪門子風,也不知是哪裡得到了消息,頓時就鬧騰起來了。張鶴本人官降一級被發配出去了不說,太子被罵得狗血淋頭,本人倒還沒受什麼懲罰,只是太子監國時候匡扶的幾位大臣倒是都倒楣了,就因為這點小破事啊,是下了錦衣衛大名鼎鼎的詔獄。

  冤枉不冤枉?真冤枉,詔獄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進去了以後要再全活出來可就難了。這幾位大臣真可謂是受了一場無妄之災。不過,孫嬤嬤和徐循說這事的時候,態度倒是很微妙的。也不是說不著急吧——畢竟,太子身邊的幹將,也和太孫密切相關不是?但在這著急外呢,又有點隱隱的幸災樂禍,「現在也該讓這些大人們見識見識皇爺的脾氣了。」

  可不是?皇爺大殺特殺的時候,朝中的大臣們頂多就是領幾頓棍子罷了,要是能倒個個兒,相信這宮裡多的是人情願領棍子也不要冤枉被殺的。徐循也明白孫嬤嬤兔死狐悲的心情,但還是歎了口氣,「罷了,嬤嬤,咱們怕皇爺,難道他們就不怕了?」

  這麼冤枉的事,鬧成這個樣子,東宮這裡肯定要有點表示的。太子不是剛被訓斥過不適合出面嗎,這求皇爺放人的活,可不就落到太孫身上了。太孫開了一次口,就被皇爺給罵了。

  罵的還不是別的事,就是親征時候,太孫又一次輕舉妄動,試圖帶兵出去衝殺的事情。這件事在七八年前已經出過一次了,當時太孫還年少呢,差一點就被瓦剌人給圍困住丟了性命,就是這樣,皇爺身邊當時最為親近受寵的穿紅內侍,直接就畏罪自殺了。這回還好是皇爺看得緊,不然也是就讓他給跑出去了。

  這不是,爹身上還有麻煩呢,自己又碰了一鼻子的灰,太孫的心情能好得了嗎?為這事,太孫妃還專門把大家召集起來開小會,讓徐循三人最近服侍太孫的時候多上點心,不說把他哄開心了,起碼別惹火他。

  雖說惹火太孫,也未必就會丟了性命,但想到皇爺的所作所為,別人怎麼想徐循不知道,她是寧可不去冒這個險的。這天晚上太孫來宜春宮的時候,她是格外地賠了小心,不但準備了太孫賞賜下來的太禧白,還把他給的各種好東西都搬出來款待男主人。就怕她家常喝的酒吃的菜,滿足不了太孫挑剔的胃口。

  這麼做,雖不說有功,但卻也算是無過。經過半年軍旅生涯,明顯精瘦了許多的太孫,在美酒、美食和美色的一頓腐蝕後,面上神色好看多了,起碼不至於那麼氣哼哼的了,幾杯酒下肚,也是打開了話匣子。

  「……受罪死了。」和徐循抱怨親征呢,「一個月沒法洗澡都不說什麼了,最受罪的地方都沒法和你說。」

  徐循眨巴了一下眼睛,這會她可不敢和太孫抖迷糊、開玩笑了,只能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什麼地方最受罪啊?」

  沒想到太孫連這個保險的幾乎都不給她,瞅了她一眼,「你猜。」

  徐循有啥辦法?只好猜,「嗯……我猜,是出征沒法帶女人吧?」

  太孫一下被她給逗樂了,嘴裡的酒嗆了一身,桌上也是都濺著了。徐循連忙要幫他更衣,太孫捏著她的手一下就拉進懷裡了,「你這個小循!說話怎麼老這麼——」

  「我怎麼呀?」徐循還給他擦衣服呢,手底下已經觸到了什麼硬梆梆的東西。她的臉一下就嫣紅了半邊——說實話吧,一別半年,現在又是漸漸知道人事的年紀,別說太孫想那事了,就是徐循,又何嘗不是不想……要不然,她也不至於脫口而出就猜這個了。

  太孫回來以後,這還是他第一次單獨和徐循一處,小別勝新婚,這一次兩個人特別和諧,徐循稍微吸納了一番,兩人幾乎是相差毫釐地就達到了生命的大和諧。太孫還甜言蜜語呢,完事了一邊揉捏徐循,一邊調戲,「才半年沒見,我們小循就長大了這麼多,現在可有主見,大哥一手都拿捏不住了!」

  徐循被說得快羞死了,捂著臉大發嬌嗔,「大哥你老不正經!」

  這種事一般都是很解壓的,兩個人在事後,心情肯定好得多了,看彼此又和半年前那樣親密了。偎在一處的時候,太孫也就開腔說了心底話。

  「現在的阿翁,是越來越喜怒無常了!」他面上掠過了一絲陰雲,「這半年間,就是我在他跟前,也都有些提心吊膽……」

  連最受寵的大孫子都成這樣了,皇爺脾氣如何,可想而知。

  長時間和一個位高權重的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不論對誰來說都是極大的壓力,即使太孫再受寵,這份壓力也是實實在在地存在的。而且,正因為他一貫是做什麼對什麼的天之驕子,這種動輒得咎的恐懼感,他也許就沒有他爹那樣習慣了……這裡頭的道理,徐循雖然不能全部明白,但她還記得自己見證的那一場新春大發作,對太孫的話,也說得上是心有戚戚焉。

  「現在這不是回來了嗎。」她便安慰太孫,「一天能見幾回啊?你又不管事兒,不做事,可不就不會犯錯了……」

  這話也說得有理,太孫神色略寬,卻依舊有些抑鬱,他瞅了徐循一眼,壓低聲音,難得地吐了實話。「若就是現在這樣,倒也罷了,但問題是,阿翁的毛病是越發加重的……這會和五六年前比,就是沉了不少……」

  這……這可是當朝天子的八卦啊。

  雖說在皇爺的皇城裡住了都幾年了,但對皇爺的事,徐循知道得還真不多,因為伺候皇爺的中官,和內宮那不是一個系統的。她只是聽說過一些隻言片語,但皇爺的病情麼,頭風病程那都算是機密了,更別說這人人都不敢明言的——呃,失心瘋了。

  一邊也是害怕,一邊也是有點興奮,小徐婕妤的耳朵豎起來了。「這話……怎麼說呀?」

  「阿翁的病,其實是阿婆去世後不久就有了端倪的。當時都不知道,還以為是人年紀大了自然固執。」回想往事,太孫聲音裡也不免多了一絲凝重,「後來,阿翁的表現已經不能用剛愎自用來形容了。任何事不論再荒謬,認准了理就要去做。比如說……你玉女姐姐,當時采選進宮留在身邊教養,也是他點過頭的。這都七八年過去了,他忽然間又興起了另行采選的念頭,不論我們如何據理力爭,都無法改變阿翁的心意。我和阿翁鬧了好久的脾氣,阿翁也是絲毫不理會,硬是要我行我素地,把這件事辦得誰都不痛快。」

  徐循沒想到太孫會拿此事舉例,一時不禁是默然無語,太孫也沒留意到她的沉默,遂續道,「但那時候,好歹還不會莫名其妙地遷怒於人,更不會一怒殺人。這都是幾年間慢慢發展到這一步的,現在,他已經是喜怒無常,連我尚且不能逆著他的意思辦事了……你是後宮女子,不知前朝政事,我也沒法和你多說。你就知道這幾年間,但凡是有敢逆著他的意思說話辦事的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那就成了。敢於直言的人,不是死就是下獄,長此以往,對國家可絕不是什麼好事……」

  說來,太孫也還是第一次對徐循說起這麼深入而敏感的話題……

  徐循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其實,按說兩人分別了小半年,又沒有什麼文書來往,不生分都好的很了,要說忽然更交心了,那也是沒有的事。她本能地覺得,太孫之所以會如此表現,估計也是因為這半年來日子的確不太好過。

  太孫連這話都明說,連這往事都告訴她了,徐循若還以那種不鹹不淡的話來敷衍,自己都有點過意不去。她猶豫了一下,也就說了實話。

  「皇爺都多大年紀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小姑娘的聲音很輕、很含混,「您就多順著他、多孝敬他點,也免得日後想起來後悔。」

  這是大實話,也是掏心窩子的話,更是很能解憂的話,太孫眉頭一動,神色不禁也有點舒緩了。

  「再說……」徐循忍不住添了一句,「當家人,四處敲敲打打立個威,不也是很正常的事。你說咱們這宮裡,太孫妃姐姐來了,還得改改規矩呢。皇爺遠征回來,敲打敲打大臣們不也挺正常的。他們不就是下了詔獄嗎,又沒有死……」

  最後這句,是想到了去年春天的那場慘變了。但太孫儘管當時也極為看不慣皇爺的作為,這會兒卻是沒想這麼多,他的神色又明朗了一些,抱著徐循啃了一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小循啊,你這幾句話,說得倒是挺有水準的!」

  徐循知道這時候她可以開始作了,遂白了太孫一眼,哼哼著沒有作聲。太孫免不得和她笑鬧了一番,兩人便準備就寢。

  這睡覺前也是有很多工作要做的,徐循除了吃點銀耳之類的補品以外,還要卸妝梳洗,再換了晚妝。倒是太孫還好,就著徐循的手喝了兩口天玉露,從懷裡掏了個小盒子,拿出補藥丸來咽了便是了。這時屋內也有人給換了被褥,把徐循和太孫胡天胡帝時糟踐的床榻,也給恢復了原狀。

  一切準備妥當,徐循上床預備合眼的時候,太孫的手又開始不老實了。徐循正困著呢,便玩笑般地推拒了幾句,「怎麼又來啦——」

  太孫一口就咬到她的耳朵上了,腰胯也是不安分,直接頂著徐循磨蹭了起來。他一反剛才的柔情蜜意,幾乎是嘶吼著說,「我要,你就得給!」

  徐循正指望著他那『十滴血』呢,她是傻的才真不給,這不是想和太孫玩玩情趣,撒撒嬌嗎?沒想到太孫居然是這麼個反應,她都有點被嚇住了,糊裡糊塗間也顧不得計較這個,趕快『給』了。這一次,太孫還比之前更為勇猛,折騰得她的眼神都有點迷離了。

  一晚無話,第二天太孫一早就出去上課了。徐循腰有點酸,賴了一會,早飯都不準備吃了,起來就打算直接給太孫妃請安去。這起來了人都還有點走神,反應都比以前慢了半拍,李嬤嬤被嚇著了。「貴人,要不,咱們今兒就別去請安了,您好生歇一歇——」

  徐循這才回過神來,笑著搖了搖頭。「嬤嬤,我沒事。」

  她又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了一句。「就是覺得挺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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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6:37
第75章 操心

  為了這接連入獄的三個國家重臣,太子宮中的氣氛一冬天都比較嚴肅——和一般的妃嬪不同,太子妃娘娘對政事的參與度那是比較高的,支持太子的三大重臣去了詔獄,太孫去說情還挨了訓斥,太子心裡的壓力可不就只有和太子妃娘娘訴說了?再加上距離又遠,一個在皇城裡,一個在宮城裡,一整個冬天,除了太孫妃有空會偶然過去請安以外,其餘的嬪妾都是有眼色地不去煩擾太子妃娘娘。說句實在話吧,現在皇爺回了北京以後,太孫宮裡的人也是視宮城為虎穴,能少去就絕不會多去的。

  太子宮裡尚且是這樣了,真正的六宮還用多說什麼嗎?現在宮裡人口少,活動也不多,徐循等人也是巴不得就窩在太孫宮裡,得了閑頂多在東苑散散步賞賞雪,日子也算是過得很逍遙了。

  這天起來,到太孫妃跟前大家請過安了,徐循因昨日下了雪,便想去東苑走走。正好太孫妃和太孫嬪相約了要把昨日沒下完的棋給下完,徐循便約何仙仙一起,因笑道,「若是東苑梅花開得好,還能剪一枝回來給你的小囡囡。」

  宮裡養兒育女那都是有規矩的,如果生的是皇子,周歲後便要自己去皇子所居住了。每日進來請安,也是先見皇后,再見生母。皇女畢竟是女兒,所受重視要少一些,也沒那麼講究,而且太孫也只是太孫,很多時候都能便宜行事。太孫妃問准了太子妃,便准許何仙仙在周歲以後繼續養育女兒,提到小囡囡,何仙仙也是笑容滿面,道,「好哇,難得你有心,還記得囡囡喜歡梅花。」

  屁大的孩子,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何仙仙硬要這樣講而已,徐循笑道,「我看不是喜歡梅花,是喜歡梅花上的雪吧。上回抱出去賞梅,我看她指著枝頭的雪咿咿呀呀了好久。」

  說著,兩人相視一笑,便都回宮去換了一身厚斗篷,又帶了兩個侍女,相攜著一道往東苑踏雪去了。

  北京的天氣雖然冷,但兩人都裹的是厚厚的灰鼠斗篷,最是保暖不過的了,頭上戴了白狐風帽,手裡還籠著五彩手爐,雖說是輕車簡從,但如此做派走在路上,誰不知道是東苑寵妾?迎面而來的中官都是慌忙退到道邊行禮,倒是襯托出了兩人十足的氣勢。何仙仙見了,先不禁露出笑容,後又宛然一歎,徐循見了,便道,「你歎什麼氣啊,大節下的,也不怕不吉利。」

  左近無人,何仙仙也就低聲對徐循說了實話,「我先還在想,剛進宮的時候,我們哪來這麼好的衣服,見了太子宮裡的那些美人,不知你如何想,我心裡是很羨慕的,看著她們,就和天人一樣——這不知不覺間,我們也和她們一樣了。」

  這倒是真的,兩人現在也都不是剛進宮的身價了,徐循有寵、何仙仙生女,都得了一批賞賜的,何仙仙身上穿的,就是去年太孫妃賞的新衣服,徐循穿的也是太子妃的賞賜。

  「但才這麼想,」何仙仙又歎了口氣,「便想起來,現在太子宮裡,咱們熟悉的人早都不在了,起來受寵的那已經是另一批人啦。」

  若是從前,東苑梅林只怕早被賞雪的妃嬪們給占滿了,現在,一個是隔得遠,還有一個也是人口少了,又都老實著怕觸黴頭。就是皇家內苑、太平盛世,也覺得冷清。徐循禁不住也隨著何仙仙歎了口氣,「不說這些事了,咱們是來散悶的,可不是來添堵的。」

  何仙仙也就收住不說了,才下過雪,東苑也是處處都是瓊枝玉宇,一條路上積了厚厚的雪,連個腳印都沒有的,幾人嘎吱嘎吱地踩著新雪,賞玩著日光下分外精神的冒雪紅梅,都覺得精神一爽。眼看前面有了一個亭子,何仙仙一聲吩咐,隨行的兩個宮女自然前去打掃生火,為主子們佈置環境去了。

  兩個小妃嬪漫步在雪路上,徐循時不時就看何仙仙一眼,何仙仙被她看得出奇,便捅她道,「你有話就說,我和你還怕什麼?不要做出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來,好小家子氣。」

  徐循笑道,「好吧好吧,那我可說了啊——」

  她左右張望了一下,雖說四顧無人,還是壓低了聲音。「這一次大哥回來,你服侍他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大哥……嗯……猛了很多?」

  何仙仙的臉一下也紅透了。「死妮子,瞎說什麼呢!看我不把你的嘴撕爛!」

  太孫剛回來的時候,徐循正紅事呢,何仙仙伺候太孫的時間要比她早,而且次數也多。兩人鬧了一會兒,何仙仙也就沉思著吐了實話,「被你這一說,好像是要比從前來得威猛了。在床笫間都可有王者之風,比較霸道……」

  徐循被她逗樂了,「到底是天家的人了,說話都這麼文雅委婉。」

  何仙仙沖她翻白眼,「不然呢,不然怎麼措辭?」

  「要我說,大哥就和頭倔驢子似的。」徐循也不客氣,「一吃了藥,沒頭沒腦就曉得頂,和從前那樣什麼九淺一深的,根本就是兩個人了。」

  何仙仙略帶狐媚意思的姑娘,倒是被徐循這個老實人給鬧了個大紅臉,她真的要去撕徐循的嘴了。「我把你這個眼裡沒德言容功的小蹄子往宮正司告……」

  兩人嘻嘻哈哈地擰了一會兒,也就進亭子裡歇息去了。這亭子裡燒了三個爐子,窗戶一關,暖融融的就是個暖閣子,要賞景就透過四壁封的琉璃磚去看雪、看梅花。不過下雪後天氣不冷,窗戶開了一扇,因沒風也不覺得什麼,兩個人靠在亭邊欄杆上,也可以暖暖和和地賞花吃茶用點心。

  「我就是奇怪這事……」都打開了話匣子,徐循也就半遮半露地和何仙仙說了,「去年我伺候大哥的時候,就隱約有所感覺,大哥那天要得特別厲害,我……我都應付不了。他還不滿足,把花兒都給收用了……」

  都是一家人,太孫的持久度何仙仙不可能不清楚,她驚異地抬了抬眉毛,考慮了一會,嗤的一聲又不當回事了。「你管那麼多幹嘛呢,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徐循的眉頭就蹙了起來。「可,若真是因為服的補藥,這藥畢竟是於身體不利……」

  何仙仙也皺起眉頭,她認認真真地看了徐循幾眼,仿佛是想要看進徐循的心底。過了好一會兒,才支起身子,把窗戶關上了。

  眼看環境封閉了起來,說話聲傳不開了,何仙仙便壓低了聲音,甚至是帶了些訓斥意味地道,「你傻呀……他吃藥於身體不利,是你逼他吃的?既不是,你多這個嘴幹嘛,你知道是誰獻的藥,誰哄他吃的?在這宮裡,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沒事你可別找事上身。再說了,他吃藥蠻幹,這不是好事嗎。明年春又有新人要入宮了,咱們這些人能有幾年的好?可不就乘現在,多幾次是幾次,若有個孩兒,那實惠才是自己的呢。我現在好說是有個女娃傍身了,你可還什麼都沒有呢,他吃了藥,你當別人沒感覺嗎,樂得不說破罷了。就你傻乎乎的,還問個不停!」

  徐循一下都被何仙仙給說得愣住了,一時半會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何仙仙看她一臉的懵懂,滿是恨鐵不成鋼地,一拇指就頂在了徐循的腦門上。「別叫人說我對你不夠實誠,我是把心窩裡的話,都掏出來給你說了!這宮裡,誰顧得上誰呢?皇爺一怒,東宮裡多少人平白無故地就遭殃了,太子爺多說一句話了嗎?沒有!我躺在西苑病得要死的時候,除了你,誰想到我了?可不是大哥!夫妻本是同林鳥,那說的也是夫妻,咱們這算什麼,一個妾侍罷了,你操什麼正室的心啊?——這些,可都是《女內訓》上沒教的道理,這回我說透了以後,你可明白了吧!」

  徐循欲要反駁,卻無一句可以反駁,一時間怔在了當地,翻來覆去,把何仙仙的話想了半天,才低聲說道,「這……這是你自己想的道理?」

  何仙仙見她似乎明白了,多少也有幾分欣慰,她道,「有些是我自己想的,有些是嬤嬤教的。反正這話真不真,你自己琢磨吧,這事我也不是沒發覺,細想想,覺得裡頭水可深了呢。咱們宮裡又沒養道士,這補藥哪裡來的?別是大哥身邊的中官為了賣好四處尋摸來的吧。一句話捅出去了,得罪的是一大幫子人,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倒不如是少說兩句了。」

  眼看兩個宮女捧著點心盒走來,何仙仙也就不說這話了,她又支起了窗子,透過窗櫺,和徐循指點起了雪景……

  #

  和何仙仙一襲談話以後,徐循更有些悶悶不樂了,她不能說何仙仙說得不對,但……心裡卻始終還是有點不得勁。

  這件事,是不能直接和太孫說的,徐循再傻也知道,男人在這方面的尊嚴,是容不得別人質疑的。你說我吃了藥才能一夜兩次如此勇猛,你什麼意思?沒吃藥以前我就是個銀樣蠟槍頭?再深的感情都禁不起這種紛爭,更別說徐循和太孫之間,可比不得孫玉女和太孫之間的情誼不是?

  至於拿去問孫玉女麼,徐循可沒這個膽子,她會和何仙仙說,多少是覺得何仙仙和她是一國的。孫玉女嘛,不管她心裡怎麼想,只說那個身份和經歷,徐循就很難把她當成自己人……

  思來想去,索性還是只能問計于嬤嬤們——只是這一次,因為何仙仙提起了太孫身邊的中官,徐循沒召集嬤嬤們開會,而是找了個機會,直接和錢嬤嬤單獨談起了這事。要說她的幾個嬤嬤,還是錢嬤嬤在為人處事上,最能令徐循信服。

  錢嬤嬤聽了徐循的話,倒是不動聲色,絲毫也不驚奇。徐循倒是有點為她的鎮定感到了驚奇——錢嬤嬤看她的眼神,便解釋道,「這是司空見慣的事,遠的不說,近的,從皇爺開始,到太子、漢王、趙王乃至各地藩王,都有服侍丹藥的習慣。這種長生丹藥煉製不易,不是天潢貴胄還不夠資格去吃呢。」

  徐循聽錢嬤嬤一說,倒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長生藥嘛,說不準那都是有神奇功效的,和一般的春藥可不一樣,說不定,真能令太孫勇猛異常又不會損害身體呢?自己這咋咋呼呼地擔心來擔心去的,倒是頭髮長見識短,有點杞人憂天了。

  「不過……」好在錢嬤嬤沉吟著又開了口,「這吃丹藥吃死人也是常有的事,從仁孝皇后起,張貴妃娘娘、太子妃娘娘都是很反對服用丹丸的。貴人您的顧慮我明白,何貴人的態度,您和我點的那幾句也是夠明白的了。這件事沒有個固定的答案,怎麼做都是有理的,老奴也不能為您下這個決定。」

  她略帶探索地望了徐循一眼,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又說,「就這麼和您說吧,您要學何貴人,那是再穩妥也不過的。何貴人說得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嘛,咱們就悶聲多享用些實惠,以您現在受寵的程度,也不怕便宜了別人去。若是有了龍胎,豈非是天大的喜事?」

  「若是您覺得為了太孫的身子,還是得向上稟告呢……那何貴人說得也還是對的。操心夫主的身子,是正妻的事,您不能越俎代庖代替正妻去操心——」

  見徐循懵懵懂懂似乎是沒有聽懂,錢嬤嬤越發就說得透了,「這件事,您要往上捅,只能捅到太孫妃那裡。太孫妃上報不上報,怎麼處理,那都是她的事,您是不必多管,也不能多管了。」

  這等於是把徐循的難題,移交給太孫妃了,不過,誰叫太孫妃是正妃呢,這種事,本來也就是她操心的範疇,輪不到徐循一個小小的妾侍來犯難不是?

  徐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錢嬤嬤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不論貴人選了哪條路走,老奴都不會在心底對貴人有什麼臧否的。貴人的人品,老奴現在是清楚得很,貴人的難處,老奴也是感同身受……」

  是啊,入宮都幾年了,也不是不受寵,卻是遲遲都沒有好消息。眼看新人入宮在即,就是管教嬤嬤們,也是有點兒著急了。錢嬤嬤看似沒表態,其實已經是表態了,不然,以她管著徐循品德的身份,這會兒早都該督促徐循去和太孫妃報告這事兒了不可。

  徐循眉頭微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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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小何對小徐是夠掏心掏肺的了。

  後宮女人也不是說都任人宰割吧,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啦,只是不會顯露而已。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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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9:04
第76章 怨恨

  一轉眼就又過了春月,已經醞釀了一年多的選秀女工作,卻是才開始就又因為皇爺的病情耽擱了下來——自從去年班師回朝以後,皇爺的頭風病就越發不好了,整個臘月都鬧騰著這事兒,連年都沒有過好。好容易進了二月,皇爺的頭風稍好一些以後,趙王那邊,就又出事了。

  去年一整個冬天,太子妃、太孫妃等正妃輩都是忙著在內宮伺候皇爺,雖說具體細務不用去做,但就是每日過去點卯,已經是來回夠折騰的了。太子和太孫在處理完了國事以後少不得也要去表現一番,大家每天早出晚歸的,倒是把徐循等人給閑住了。現在好容易皇爺病情稍微見好,得了幾日的空閒,太子妃便令太孫妃等小輩在太孫宮裡好好休息,沒事不必過來請安了。至於她自己,卻還不能閑著:這幾年,皇爺恩威並施,幾次鬧出人命,好容易把漢王給彈壓下去了,沒成想只是一病之下,又把趙王給病出了麼蛾子。這一陣子,老爺子正是鬧著要殺趙王呢,她和太子為了保住趙王的性命,乘勢營救幾個大臣,可不是又要耗費許多心機了?

  「這三弟也真是的。」太子妃不禁就埋怨趙王妃,「怎麼會做出這麼糊塗的事兒來!私造聖旨,其罪不小,這一次到底怎麼樣可還真難說呢。」

  這當弟弟的想要造哥哥的飯,造父親的反,事發以後弟妹還要來找大嫂運作求情的事,也就只有在天家會發生了。趙王妃也是一臉的無奈,「我何嘗不是這麼說呢,可大嫂你也知道他的性子,前頭那個不就是因為管多了他的事。被休都好說,險些就要被他一劍殺了,我看著他那麼倒行逆施的,心裡雖然著急,但卻也不好多說什麼的。」

  這事兒說來也是好笑,皇爺身體不好,在臘月裡一度是有點下世的感覺了,但當時趙王倒是按兵不動的。——因他這些年也不大見寵,雖然在京中留住沒有就藩,但進宮伴駕次數卻也不多。估計就是對皇爺的病情瞭解不深吧,等到元月末,皇爺都休養過來了,他倒好,以為皇爺真的病危,倒是私造了一張遺詔,準備等皇爺賓天后,勾結身邊近衛,號稱皇爺遺命傳位於他,把太子給除去以後,自己再登基為帝。

  這件事還沒試行呢,就只是個想法而已的時候,被趙王妃聽說,一狀就告到太子妃這裡了,太子妃未敢擅自做主,慌忙帶她去見了皇爺。皇爺氣得差點沒厥過去,令東廠和錦衣衛一道明察暗訪的時候,正好趙王週邊一位元軍官也來告密,一來二去,就把趙王身邊懷著反心的人都給包了餃子,還查出了又一件驚悚的事——趙王妃知道的,還是趙王打算等皇爺賓天以後發動,可這軍官卻是什麼話都說了,主謀者根本都是想主動毒死皇爺了……

  趙王妃告密的時候是留了心眼的,直說是趙王身邊的官宦有這樣的想法,把他本人給摘了出來。東廠和錦衣衛也沒有掌握什麼趙王親自出謀劃策的證據,但這種事,那是禿子頭上長蝨子——明擺著的事,沒有趙王本人的默許和慫恿,他身邊的人敢這麼做嗎?

  歸根到底,該怎麼處置還是得看皇爺的意思,皇爺不追究,這件事就算沒事了,皇爺要追究,趙王有一百個腦袋可都不夠砍。而太子宮這邊的態度嘛,那也肯定是要為弟弟說情,請皇爺網開一面的咯。

  太子妃對著趙王妃的淚水,心裡也不是不膩味的:就這麼兩個弟弟,哪個都不老實。漢王就夠糟心的了,趙王也來參一腳,近親藩王,本來是最有力的臂助,現在卻是要處處防範,誰也不能親,誰也不能靠,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一個個都想一口把太子咬死呢,太子和自己,卻還要忍氣吞聲地為他們求情討饒……

  這長嫂宗婦,可不就是難當在這裡了?好容易打發走了趙王妃,太子妃累得太陽穴是突突地跳,任是平時多好的性子,這會兒心裡也都是憋屈得難受了,斜臥在榻上還沒歇一會兒呢,門簾一掀,太孫妃悄沒聲息地進了屋子。

  太子妃打眼一瞧,覺得太孫妃面上顏色有些不對,便暫時壓住了不快心情,起身道,「怎麼,不是讓你多休息——」

  太孫妃先不說話,只是拿眼看了看身周宮女,太子妃心中越發詫異,她揮了揮手,不需多說什麼,身邊人自然退了出去。

  眼看四下無人了,太孫妃方道,「有件事,我也拿不得主意,說不得只能來討您的示下了……」

  她面上浮現了一絲殷紅,咬了咬牙,方才續道,「實在是因事關大哥的身子……」

  太子妃的三個親生子裡,太孫于情于理都是最受重視的一個,一聽和他身體有關,太子妃坐不住了,連聲追問,「究竟什麼事,快說吧!」

  太孫妃也就一五一十地把太孫服藥的事給交代了出來,「也有好幾個月了,不吃藥的時候,一晚上就是若干次,若是吃了藥,加倍索要不說,脾性還爆裂起來……」

  太子妃簡直都聽住了!太孫妃說完了,她都還沒能反應過來,只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幾乎都要炸開了,穩了又穩,才沒有倒入榻中。——若不是太孫妃自己也是心事重重,只怕也已經注意到了她的不對。

  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戰戰兢兢,難道是為了自己?親兄弟在外征戰立功,自己在內相夫教子,含辛茹苦地四處敷衍,說到頭,還不是為了自己的這個小冤家。眼下,皇爺病還沒好,趙王又出事了,一家子鬧得亂哄哄的時候,又出了這麼一樁紅丸丹藥的事情,太子妃心裡能好受嗎?往常的寬厚與忍耐,這會兒似乎都化作怒火,她恨不能一把捉過太孫來抽上兩個耳光!

  咬著牙穩了半日,太子妃這才平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她又恢復了那寬厚中帶著精明的本色,追問太孫妃道,「這事,是你親眼見證的,還是別人告訴你的?」

  太孫妃低垂下頭,輕聲說,「自我再來京裡,也是聚少離多,二一個我也多病……」

  雖是在給太孫找藉口,但小夫妻兩人感情有所疏離的事實,也是經由太孫妃的口中清清楚楚地擺在了太子妃跟前。

  太子妃不禁又是一陣頭痛,她捏了捏鼻樑,也顧不得去追問這事了,先要專心處理服藥的案子。「不是你自己知道的,那是徐氏,還是何氏?」

  「是小循。她早覺得有些奇怪了,卻拿不准,後來請她身邊的嬤嬤私下問了大哥的大伴王瑾,才曉得是皇爺給賜的補藥,說是陸陸續續也吃了一段日子了。她估摸著時間對得上,方才能夠肯定的。」太孫妃輕聲說,「但這事還請母妃為她保密,小循說出這事來,自己也是擔著風險的。」

  擔的什麼風險,豈非一目了然?幾個月前誰知道皇爺會病?眼看選秀在即,誰不是得一次算一次呢。太孫若是能一夜十次,只怕她們就更樂了!太子妃使勁擰了擰鼻樑,又問,「你肯定是皇爺給的藥?」

  「我也問了王瑾。」太孫妃面上也是佈滿了憂慮之色,「確實是皇爺賞賜的滋補藥丸,據說是皇爺吃著自己都好的……」

  皇爺今年都六十多歲了,再是雄風不減當年,也有力不從心之感了吧,他吃的藥丸和太孫吃的藥丸那能一樣嗎?更別說這些道士們煉出來的藥,到底是仙丹還是毒藥,還很難說呢!

  太子妃氣得手都有點抖了,卻不願在兒媳跟前發作,她又細問了幾句,把來龍去脈問了個清楚,明白確實是皇爺賞下的藥丸後,不禁是滿心的氣苦,卻又無法說得出口,只好握著太孫妃的手,流淚道,「好媳婦,若不是太孫婕妤心底純善,你又能見微知著,這事還不知該怎麼了局了。老人家畢竟是——」

  天威深重,連這一句埋怨,到了口邊都不能說完,太孫妃眼中不知不覺也蓄滿了淚,兩人對望了一會,太子妃方哽咽道,「這事兒就交給我吧,你只管放心,娘心裡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

  太孫妃的眼淚也掉了下來,兩婆媳依偎在一起哭了一會,太子妃便打發太孫妃回去,「好生歇著,別再掛心了,萬事有我呢。」

  送走了太孫妃,她略沉吟了一會,便打發孟姑姑,「去尚儀局,把太孫宮的冊子取來給我看看。」

  這本冊子,並不是誰都能取閱的,但以太子妃積年的身份和權威,卻不過是說句話的事兒。沒有多久,她便已經翻閱起了這本《內起居注》,太子妃做事很有章法,她居然從遷都那年開始看起。

  這幾年間,太孫宮裡侍寢的規矩還是很嚴密的,徐循和孫玉女單獨服侍太孫的時候,兩人就是輪換著上夜,等到太孫妃來了,三人均分,何仙仙再來了以後,太孫在太孫妃屋裡歇得少了,但是從她屋裡勻出來的次數,也不是說都給了何仙仙——何仙仙告病的時候也多些,再說還要帶女兒呢。多數時候是徐循和孫玉女比較受寵。其中和徐循比,孫玉女侍寢的次數就又要更多了。

  青梅竹馬,從小一塊長大,這樣的情分別人原也難比,再說現在宮裡就她和太孫婕妤無後了,太孫多照顧太孫嬪,也是很正常的事。

  只是,太孫嬪如此冰雪聰明的一個人,會察覺不到這服藥沒服藥的差別麼?太孫妃侍寢次數少,沒留心也罷了,何仙仙更不必說,久別重逢更不會注意這個了。唯獨太孫嬪,是毫無任何藉口可找的。太孫婕妤人微言輕,只靠著太孫的寵愛立足,膝下也是一片空虛,正需要子嗣傍身的時候,都會私下詢問大伴,又向太孫妃反映。太孫嬪可直接對她說話,甚至是直接規勸太孫的人,卻是一片沉默?

  太子妃的眼神慢慢地就冷硬了起來,對著欲言又止一片迷惑的孟姑姑,她卻是一句話也沒多說,前因後果概不解釋,只是淡淡地合上了《內起居注》,「還給尚儀局吧……再往東門派個人,大郎回來的時候,把他截過東宮來。」

  孟姑姑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即使好奇欲死,主子不開口,她按例不敢多問一句,沉沉地應了一聲,便起身碎步退到門前。

  轉身跨出門檻的時候,她聽到了一聲深沉的歎息,這歎息聲,竟浸透了失望之情。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啊……」

  #

  如今皇爺身上不妥,太子又忙於清查趙王謀逆一案,許多軍國大事,自然是順理成章地要由太孫出面承辦了。因去歲遠征無功而返,今年皇爺才稍好一些,又要發兵去追逐瓦剌。 朝中大有錢糧吃緊的意思,為了吃透如今的局勢,太孫連日來也是疲憊不堪。

  他從外朝回皇城太孫宮,直接東華門出去便是了,因外廷不比別處不能擅入,所以在東門被東宮中官截住時,便立時知道是母親尋他有事:這一陣子,母親也是忙於安撫趙王妃,只怕不知又有什麼棘手的事,要尋他一起商量了。

  如此絲毫不存戒心地進了東宮內室,一進屋,見母親面上神色不對,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上,太孫不免心頭一突,也是慎重了幾分,行禮下去,沒有母親說話便不敢起來,而是跪在當地,仰臉沖太子妃道,「母親,不知出了何事?」

  太子妃面沉如水,稍一擺手,宮人頓時流水價推出去關門關窗,待得屋內再無別人時,她站起身一掌便扇在太孫面上,大怒道,「我自幼是如何叮囑你的!你都忘了麼!如何也學著你阿翁和你阿爹,把我的教誨拋諸腦後,去服什麼升仙的丹丸!」

  只這一句話,太孫便知事發——這事細述原委,其實卻也不能怪他。

  但凡是做皇帝的,沒有不愛長生。皇爺即位後,也養了一幫道士為他煉丹求壽,這都是歷代帝王題中應有之義了。皇爺自己愛信不信,只覺得有些丹藥吃了確實強身健體。而太子本人,因為肥胖不堪,走路有時候都費勁兒,也是長期在這幫道士獻上的仙丹中取用一些補益元氣的藥丸。和那些巴望長命百歲白日升仙的丹徒比,皇家的態度算是頗為克制了,太孫也是繼承了祖父和父親的態度,說要求長生,他是不怎麼信的,但是吃藥能強身健體,這個他卻頗為篤信。

  奈何太子妃卻是極厭丹藥,非但自己不吃,連她所出兒女都是一粒也不許用,千金難買的仙丹到了她手裡,只余倒陽溝一個結果。太孫秉性至孝,雖說被皇爺寵得略有些傲慢,但在母親跟前從來是絲毫脾氣沒有的。太子妃不讓他吃,他——他就只好偷偷地吃用了,卻也不敢隨便亂吃,吃的那都是皇爺在北征時賞給他補益元氣用的金丹了,當時一批賞了很多,他也未曾按時服用,就是略有疲乏時吃上一顆,只覺吃完後通體舒泰,果有神效。

  這時聽太子妃這麼一說,太孫一面也是心虛,不知如何對母親解釋,一面卻也有些不服,不免抗聲道,「娘,這都是……」

  好東西三字沒出口,太子妃劈頭又甩了一巴掌,「你是豬啊!不讓你吃,自然有我的道理!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如今倒是不聽我的話了——難道你娘還會害你?」

  別看太子妃身量不高挑,可連著兩巴掌,卻把太孫甩得一聲也不敢吭,氣勢上完全被母親給壓制到了下風,他低垂著頭,望著眼前的金磚地,卻是把自己的思緒給深深地隱藏了起來……

  太子妃瞅了默不作聲的兒子一眼,眼底也露出了一絲不舍,她歎了口氣,緩下語調,壓低了聲音。「你想想,你父親在定時服用金丹以後,宮裡的美人是越來越多了,可子息呢,除了你那幾個夭折的弟弟妹妹,還添過孩子嗎?」

  一句話,頓時把太孫說得面色慘變——比起漢王、趙王,太子宮的子息一直是很茂盛的,光是兒子就足足有七個之多,女兒也是不少,但這幾年來,雖然太子興複不減,東宮卻也很久都沒有嬰兒的哭聲了……

  「你阿翁吃丹藥吃得更早,妃嬪更多,除了你爹和你那兩個叔叔以外,也就是一個夭折了的四子而已……」太子妃越說越氣,恨不能一個巴掌再扇過去,「這東西說是仙丹,到底是什麼練的你知道?服了以後精神是健旺了,耗的是你自己的元氣底子!龍馬精神了又如何,一滴精十滴血,血耗幹了,精水稀薄,以後生兒育女更是無望了。你到現在也就是兩個女兒,未必不是仙丹的效用!這也罷了不說,血枯以後,你還能再活幾年?」

  太孫周身一震,伏地再不做聲,太子妃瞅了長子一眼,情緒激蕩之下,也是脫口而出,「這一切錯處,都是因為你不能親近正妻,打從心底還存了些別的想法。這倫常一旦顛倒,家裡運敗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也就都跟著來了。又是吃仙丹,又是寵妾滅妻,由著玉女兒給你出主意,硬生生把太孫妃屏在南京半年多不得上來,你媳婦心裡的苦你就沒想過?往日我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今後卻再不能如此了。宮裡處處,都要尊奉太孫妃為先,夫妻之事尤其必須如此!你一日沒個嫡子,這位置就一日不算穩!昔日你阿翁舉棋不定,多虧你占了嫡長名分,是個好聖孫。——你爹也就是兩個弟弟,你底下可還有六個呢!若是遲遲沒有嫡子,你要我怎麼辦好,要我怎麼辦好!」

  處處在理,堵得太孫一句話不能回,太子妃的氣也發洩得差不多了,她一甩袖子,「以後,太孫宮的內起居注,我會時時查看,你自己好自為之。你終究是我和你父的長子,若扶得起來,怎能不扶?除非,是你自己扶不起來……」

  她長歎一聲,也說不下去了,簡直再欲抽太孫一記耳光,站起身狠狠地跺了跺足,遂轉入內室,居然是不願和太孫再多說什麼了……

  太孫在金磚地上跪了半晌,才慢慢地爬了起來,當他抬起頭時,面上所有的情緒,已經消失殆盡。

  #

  出了東宮,太孫不忙回自己宮裡,而是帶著幾個從人往東苑賓士了過去,在梅林前駐了馬,方低聲吩咐王瑾,「回宮裡找人嘮嘮嗑,看看這幾日,有誰進東宮給母妃請過安……」

  他行事雖然古怪,但下人們如何敢多問什麼?王瑾二話不說,撥馬掉頭就去了,不片晌回來道,「和門監一問,這幾日進內城的都只有太孫妃娘娘。別的貴人們,孫娘娘身上不爽未曾出院子,何娘娘、徐娘娘只在宮裡走走,卻未出宮門。」

  太孫沉沉地點了點頭,自語道,「我猜也就是她了……」

  他面色一冷,反手一馬鞭抽在梅樹上,頓時抽得樹皮四濺,梅樹輕搖,綠葉子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全數跌在了太孫身上。

  「殿下——」王瑾和眾從人都驚住了。

  「我沒事。」太孫很快回復了自持,他自嘲地一笑,不過片刻,又將面上的情緒全數收斂起來,只轉身橫了眾伴當一眼,冷聲道,「我知你們都有徒兒、菜戶,平時拿我的事出去賣好,我也睜隻眼閉隻眼,就這麼過去了。可今晚的事,若是流露出半點風聲……」

  他是屢次出征的人,手上焉能沒有人命?此時一眼掃過,眾宦官也不只是怕的還是裝的,均都雙股站站,跪了一地大聲表白,太孫也不在意,他冷冷一笑,翻身上馬揮鞭,竟是毫無等候從人們的意思,便兀自奔進了夜色之中,往東宮方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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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19:22
第77章 著急

  不能不說,太孫的話還是很有權威的,帷幕後的消息,不論是太孫妃又或者徐循,都是一無所知。外頭人知道的,只有這天晚上太子妃把太孫接到東宮說了一會話,太孫出門後過了沒多久,許是忘了什麼,便又回轉了回去而已。

  自當日以後沒有多久,趙王的案子也出了結果,趙王本人因為一直沒有就藩的關係,護衛都駐紮在京城左近,如今整個王府也是大清洗了一番,趙王本人幸保無事,卻自然也是寵愛大減。倒是原來連逢年過節都經常不進宮的趙王妃,現在一下增多了進宮走動的腳步,和太子妃的往來,也要比從前都頻密了許多。

  皇爺的身子,也是漸漸地見好了——不過,老人家也是有點閒不住,這才見好就又要張羅著北征。皇城裡的這個夏天,註定啊,還是那麼的不寧靜。

  再不寧靜,和徐循也沒什麼關係。這幾個月,太孫先是一個月都沒有招人侍寢,一個月後又和從前一樣,開始了規範的侍寢生活,太孫妃、太孫嬪、徐循、何仙仙四人輪流當值,誰病了便等病好了補上,雖說這忽然的變化有幾分耐人尋味,但如此一碗水端平,倒也省得大家再去猜測什麼了,再加上太孫顯然儼然是已經不再進補了,心事一去,太孫宮的日子,還要比以前更省心了幾分。

  幾年前的宮闈慘案,畢竟已經漸漸地為時間沖淡,如今的內宮又有了幾分歌舞昇平的氣概,四時八節,常有宴會。得了閑張貴妃也會接徐循進宮玩耍說話——別看太孫妃是日後的太子妃乃至皇后娘娘,以張貴妃的輩分和底蘊,她倒真還是想見誰就見誰,不必特別照顧太孫妃的面子。

  在徐循來說,到張貴妃娘娘跟前奉承,也不是什麼苦差事。張娘娘見多識廣,為人親切老成,是個良師益友般的長輩,掌故是一套一套地不說,出手也大方,跟在張娘娘身邊,還能見識到許多宮外進來請安的誥命、王妃,徐循也能蹭著聽些宮外的家長里短。

  唯獨的不安,就是害怕張娘娘問起那枚藍寶鳳釵了,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徐循也漸漸放下心來——雖說那枚藍寶石,的確是稀世難得的好東西,但三寶太監都又下過一次西洋回來了,徐循又添了不少首飾不說,張娘娘手裡的好東西,還能少得了嗎?時日久了,恐怕娘娘也真把那枚鳳釵給忘了。

  這一日張娘娘突然有了興致,想去西苑的瑞獸林裡再觀賞一番三寶太監從西洋帶回的瑞獸麒麟,徐循也在宮中,自然有份隨行,一行人騎馬的騎馬,乘輿的乘輿,張娘娘攬著徐循,讓她坐在自己身側,兩人共乘一抬八人的肩輿,路上便指點徐循看道,「你瞧遠處那片樓閣沒有?前年采選來的那幫秀女,都等了一年多了,我還以為這個月好容易能選上呢,沒想到皇爺根本無心選秀,一心只要出去打仗。也不知她們還要等上多久,若是到了明年還騰不出手來,倒有些人都老了,我看是只好放回家去了。」

  徐循這才知道,原來已有一批秀女預備在西苑裡,只等著皇爺閱看采選了,她心頭那隱約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分,蹙眉只是不語,張貴妃見了,便笑道,「怎麼,我一句話沒說對,小徐循倒是有心事了。」

  「那倒是沒有……」徐循忙說,「就是娘娘一指這西北邊,我倒是想起來了,也不知安順寺修好了沒有,若修好了,我還想去上一炷香呢。」

  皇城內也是有寺廟的,只是才建好沒多久,就因為三大殿火災而焚毀,這幾年都陸續正在重修。張貴妃聞言便道,「你倒是心誠,想求什麼呢?這麼著急。」

  見徐循低頭不語,張貴妃哪有猜不出來的?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略帶憐惜地輕輕摸了摸徐循的臉頰,開解道,「這種事,求佛有什麼用?你也別著急,總得後你那胡姐姐一步才好。」

  這話便很貼心了,徐循微微一震,垂下頭去沒有說話。

  也許是因為和徐循畢竟有了幾分情分,也許是因為在皇爺跟前小心翼翼的生活,使得她於別處不願再壓抑自己的性子,今日,張貴妃的話還是說得比較透的。「你身邊的嬤嬤們固然賢明,但始終只是下人,有些事看得不明白。我這麼和你說吧,小傢伙,國朝最重嫡長。嫡妻無子,乃是不祥之兆……你若是生個女兒,不過是多一個人在世上受苦而已,若是生了兒子,還未必是你來養呢……好飯不怕晚,橫豎你有寵,多等幾年怕什麼?」

  徐循囁嚅了一下,到底還是說了心底話,「有了新人忘舊人……眼下,新人都在西苑裡等著了……」

  張貴妃歎了口氣,「國朝後宮,是最看重品級的,你這樣的潛邸舊人吃不了虧的,只把心往肚子裡放吧。真要著急,也該是後來人著急,你有什麼好急的?」

  她的眼神不免也有幾分幽深了,「沒喜訊,未嘗不是件好事。這女人從懷上兒女開始,有無數道險關要過,在宮裡都還算是好的了,有醫婆都是隨時備著的,就是這樣,這些年來死在生產上的妃嬪也不是少數。生下來養不活,根本外頭都不知道的也有的是呢,你當這些年來,皇爺就只有四個孩子麼?生下來就咽氣的孩子也有好些了,費了多大的勁,盼了十個月,還沒養活幾天……」

  她閉上眼,聲線也有輕輕的顫抖,徐循至此,如何不知張貴妃的往事?她忙投入張貴妃懷裡,乖巧地道,「惹起娘娘的心事,都是小循的不是……」

  「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張貴妃也就是失態片刻,很快又恢復了淡然,「那是個女娃,這麼清清靜靜地走,我有時想起來也替她高興。咱們國朝的公主啊,實在是……前兒寶慶進來的時候,你在不在?私下裡對著我,又哭成了個淚人兒……可憐當著皇爺的面,還要為她男人遮掩。」

  寶慶長公主,是皇爺最小的妹妹,改朝換代的時候才不過四五歲,還沒有太孫大呢,皇爺一直是把她當親女兒看的。待到長成出嫁,還是太子爺親自送嫁呢,可就是這樣,駙馬爺待她不好,寶慶長公主也無處說理去。太祖爺為了規範前朝公主飛揚跋扈的現象,對天家女眷,不論是媳婦還是女兒,約束都是一樣嚴格。公主出嫁時,學了一身的《女德》、《女誡》,就是沒有學過一點刁蠻之氣,跟著的嬤嬤又管束得嚴厲無比只要駙馬刁鑽一點,哪有不受欺負的道理,身份雖尊貴,一個個倒是比徐循她們都更是受氣的苦瓤子。

  徐循自然不知底細,也是有意岔開話題,細問之下,不免歎息連連。張貴妃又把話題繞回來道,「你看,生女兒也是沒意思的,生兒子……其實也挺沒意思,各地藩王,現在都如同坐監一般,在封地裡無事不能出城。日後長大就藩,你要見一面也難比登天,有什麼意思?」

  她望了徐循一眼,又輕輕地歎了口氣,「若生出來不是藩王,而是太子,你可就更為難了……」

  徐循被張貴妃說得,本來火熱的心思,仿佛被潑了一桶涼水似的,見張貴妃沒往下說,她也沒有追問,只是搖頭由衷地道,「在這宮裡,雖然吃好穿好的,可有時候,卻覺得怎麼這麼難呢……」

  張貴妃輕輕地把手放到徐循額角——重重地頂了一下,才道,「你難什麼?主母大度,婆母親切賢慧,連我這半個太婆母都如此疼你,你夫主疼你,姐妹也是和和睦睦的沒那些爭風吃醋的事兒,你就是下嫁到不如你的人家,除了是個正妻外,怕也沒有這麼好的親戚了。你這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為了個愁字,真是雞蛋裡挑骨頭,挑都要挑出些不好來。」

  她這話是半帶了戲謔的,徐循也聽得出來——雖說是祖輩人,但張貴妃論年紀也就是比她大了二十歲不到,兩人熟悉起來,說說笑笑的有時也真和朋友一樣,輩分感並不是很強烈。是以張貴妃打趣地數落她,徐循也並不害怕,她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才承認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是有點得隴望蜀啦,本來也是因為有點著急,現在聽您一說,倒覺得沒那樣急切了。」

  「可不正是如此了,該你的那就是你的,有什麼好著急的?」張貴妃點頭道,「三寶太監素來能夠相面,還和我說起你呢,說你命中帶子,而且,此子是——」

  她左右一看,戲劇性地壓低了嗓音,附耳在徐循耳邊繼續道,「貴不可言……」

  徐循的呼吸一下就抽緊了,她又驚又疑地看了張貴妃一眼,過了一會,才強笑道,「娘娘又和我說笑話呢,三寶太監就見了我一面——再說,他信回教的,如何又會相面——」

  「信不信由你了。」張貴妃滿不在乎地一笑,「下回他進來的時候,我把你也喊上,你自己問他去。」

  徐循努力遏制著自己砰砰的心跳,她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在激動和興奮中,似乎又有一絲恐懼與猜疑縈繞著小婕妤的心靈。她靠在張貴妃懷裡,情不自禁地已經開始猶豫了:下回若是真的見到三寶太監,她該不該向老人家求證呢……

  不過,要見到三寶太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平日無事都在自家宅邸中休養,奉詔入宮也是很偶然的事。上回進宮向張娘娘請安,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一直到當年冬天,徐循都能沒能和他碰上一面,臘月裡三寶太監奉詔下南京為第六次下西洋做準備,徐循碰上他的幾率,也就更為渺茫了。

  這年冬天特別地冷,病倒的人也有很多,太孫妃、何仙仙以及何仙仙的幼女都感染了風寒,整個冬天都只有孫玉女和徐循服侍太孫,等到春月裡,太孫宮中,便又傳出了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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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管家

  太孫宮裡已經有兩個小姑娘了,其中太孫妃生下的大囡囡今年已有三四歲,正是蹣跚學步的年紀,何仙仙生的小囡囡也已經會叫爹親娘親了。可以說對伺候孕婦,太孫宮已經有了一定的經驗和規矩。再加上孫玉女的經期本來動靜就大,才一個月沒換洗就引起重視了,細查之下發覺有孕,便順理成章地把陣仗給鋪排了開來。

  何仙仙身子沉的時候是如何的待遇,徐循不在身邊也不知道。孫玉女平時沒事就能讓御醫來扶脈的,現在有了身孕自然也是如此,司藥南醫婆只是作為補充罷了,饒是如此,在知道了消息以後,太子妃還是出面和六局一司打了招呼,把南醫婆又要到了太孫宮裡,貼身和孫玉女住著,照看她的飲食起居。孫玉女得的重視,也就可見一斑了。

  這幾年,年年皇爺都要帶兵出征,幾乎都成了慣例了。去年病才好,今年因正月裡瓦剌犯邊,皇爺勃然大怒,還沒過春月呢,便下令眾人預備親征之事。因這一次和去年又有所不同,的確是先有戰火,而且據說動靜還不小,所以……這選秀的事,又耽誤了下來。張貴妃唉聲歎氣,和二十四衙門打了好幾次官司,又冒險稟報了皇爺,到底還是把那一批秀女給遣送回家了——最終選秀,起碼皇爺要閱看幾次了,在國家有戰事的時候還忙於此事,傳出去影響總是相當不好的。更別說皇爺看來是沒這個心思了,這幾年他有大把時間可以把選秀的事兒乘便就給辦了,但次次都有別的事分心,也可說明皇爺對此事的確是不那麼看重。

  都被選入宮中了,眼下又要被打發回家,真不知這一批秀女是幸運還是不幸。徐循和張貴妃談起此事時,張貴妃倒是笑說,「這有什麼,好吃好喝地養了兩年,雖說還沒當真做主子們看待,起碼也能學一身的宮女氣派回家,回去以後,聘她們的人家可就多了。不比入宮應選差多少。」

  皇爺都已經年過花甲了,那幫小姑娘過十八歲的能有幾個?徐循也覺得張貴妃娘娘說得有理,不免亦有幾分悵然若失:雖說得了張娘娘的提點,也深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但現在連身體似乎最弱的孫玉女都有了身孕……

  然而,這種事也只能看緣分了,好在太孫對她的寵愛並不減從前,如今孫玉女有了身孕,太孫妃又還沒好——前年冬天,也許是因為不適應北京的氣候,太孫妃得了咳嗽,現在每年到了天冷都要犯的,往往得等開春一個多月了才好起來。再加上何仙仙似乎倒是日漸有失寵的態勢……徐循在侍寢之事上,自然是獨佔鰲頭了。太孫現在回了太孫宮以後,往孫玉女那裡走一遭,然後幾乎就直接到宜春宮裡來歇了,第二天一早,再去清和閣看望太孫妃,和她一道用早點,倒也是一碗水端平,近乎是無懈可擊。

  男人的寵愛,徐循自然不會不珍惜。再說,太孫的殷勤垂顧,也不是沒有好處,起碼來自太孫宮中的各色供奉,也要比以前更為精緻、大方了,有時徐循自己都沒覺得哪裡短了什麼呢,王瑾四周一看,便打著太孫的旗號,把好東西給送來了。什麼太禧白、秋露白、天玉露、精萃膏……這些從前徐循難以盡情享用的吃玩之物,如今倒是予取予求,就連太孫宮內的廚房,都可應承小徐婕妤的單獨點菜了。所用份例,遠遠是超出了徐循的品級。

  以她如此的寵愛,再加上張娘娘和太子妃的青眼,倒是名正言順地越過了何仙仙,代替有病在身的太孫妃,來照看一整個太孫宮,以及孫玉女這個精貴的孕婦。

  徐循對這個任命,一開始是有幾分惶恐的,還特地跑了東宮一趟,向太子妃表明了自己的憂慮:人微言輕,又是小戶人家出身,上不得大台盤,只怕是擔不得打理宮務的大任。

  太子妃對徐循一直都是挺喜歡的,如今對她就益發和氣了,徐循只能隱隱地猜測,這也許和她對太孫妃的密告有關——當時她私下和太孫妃說過一次以後,兩人便再未提起此事。從各種動靜中看來,徐循判斷太子宮裡可能是知道太孫擅自服藥的事了,但卻未想到太孫妃並未隱下她的回報之『功』。一時間心中也是感慨萬分,對太子妃的人品,自然是越發欽服了。

  「你也不是沒管過太孫宮。」太子妃讓徐循坐到她身邊,攬著肩頭細細地審視了一番徐循的長相,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在你胡姐姐沒來的時候,我看你和你孫姐姐一道,把宮裡不也是管得井井有條——更別說,幾次你隨太孫單獨外出時,也把他身邊眾人都打理得服服帖帖的?」

  長輩要抬舉你的時候,不表示出惶恐,未免有點太居之不疑了,可要是一味推諉,也容易惹來長輩的不快,徐循囁嚅了一下,也不好繼續反對下去了。倒是太子妃見她勤謹虛心,越發滿意,因笑道,「怕什麼,蕭規曹隨也就是了,有不懂的事,你直接問你胡姐姐也是一樣的。」

  徐循遂只好應承下了管家的差事,和從前只有她一人時一樣,重新掌管起了太孫宮內的日常庶務。

  和前幾年不同,現在太孫宮安頓在京城,也有兩三年的時間了,宮中規矩已經十分完備,似徐循這般只是臨時幫管一段時間的,多數只是應個卯而已。很多事自然有宮內衙門去做,徐循亦是不多問多管,只把兩件事拿在手中:一件事便是各宮人口上夜當值,另一件事,便是四季物資的入帳登冊和發放工作。

  她將太子妃給的蕭規曹隨一句話,當作了金科玉律。四人待遇嚴格分等,所有資源,都是乙太孫妃、太孫嬪、太孫昭儀、太孫婕妤為次序挑選發放,她自己排在最末,每次也只按規矩取用各色供奉,至於別人——主要是孫玉女——若有什麼超等索要,由中官回到徐循這裡,徐循量太孫宮帳簿上,如有的都慷慨滿足,不過轉頭記入公賬:某月某日,太孫嬪孫氏遣人索銀霜炭百斤。

  她做一切事情,並未特別瞞人,都在中官注視下記帳。每月還要把帳本奉給太孫妃、太子妃查閱,因此在第二個月上,太孫嬪的動靜就小得多了。倒是太孫那處的用度陡然暴增。

  他現在歇在宜春宮的日子多,大部分時間都在分享徐循的用度,或者說,徐循都在分享他的用度,現在忽然有了變動,徐循不必看帳也是有所感覺,這天晚上便主動對太孫談起,因道,「若是玉女姐姐害怕動靜過大,被人閒話。大哥你和胡姐姐打聲招呼,把孫姐姐的用度加一加不就行了?又何必這樣麻煩呢,如此掩耳盜鈴的,胡姐姐和何姐姐知道了,心裡只怕還更不好受。」

  其實孫玉女超量索要的,主要是銀霜炭和乳製品,炭也還罷了,她要吃的牛乳酥之類,倒是難得之物,太孫宮裡的供奉也不多的,多要了的確就十分顯眼,哪裡能瞞得過人去?與其這麼遮掩,倒不如過了明路,大家互相理解一下,幾個月的時間稍微對付對付,也就過去了。這麼遮遮掩掩的,倒顯得做賊心虛,只怕太孫妃知道了,心裡還更難受,更有被排擠的感覺。

  這幾個月,太孫和徐循都快趕上一般人家的小夫妻了,除了偶爾去何仙仙那裡留宿以外,回宮在孫玉女那裡盤桓一兩個時辰以後,他已經很習慣於到宜春宮和徐循說說話,一道用個夜點,再登榻入睡……他不能不承認,宜春宮裡有一種輕鬆自在的氛圍,是別處所無法比較的。就是心裡再有一團難以排遣的鬱氣,在宜春宮裡,都有點發不出來。

  就好比現在吧,明明往上報的人是徐循——其實她暗地裡把帳平一平、瞞一瞞不就行了?可她先聲奪人這樣一提,倒叫人開不得口了,太孫看看她,也沒法生氣:徐循又不知東宮裡的那一番對話,自然不曉得他如今的難處。

  「那倒也不必了,現在娘也不管事,要加用度,得和六局一司說話,何等麻煩?」太孫要找藉口敷衍小婕妤,自然是張口就來——徐循這麼個純善實誠的性子,哪有什麼心眼,哪想得到那許多?還不是自己說什麼,她就信什麼?「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其實,也就是點吃的用的麼,算什麼的?太孫宮都可以自己做主問惜薪司、點心房多索要一些的,只是因為太孫妃告病,徐循擺明瞭底氣不足不敢出頭,太孫看來似乎是不願出頭,才要請太子妃出面說句話而已。又不是要把太子宮的東西搬到太孫宮來使,一句話的事,按孫玉女在太子夫妻心中的地位,徐循真覺得那都不算是事了。一樣是多占多要,與其由太孫這麼鬧,還不如由太子妃出面,起碼太孫妃心裡還好受一點。

  至於何仙仙的感情,徐循雖也看重,但她有種感覺,何仙仙對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現在是根本就不在意了。反正太孫昭儀用度不少,太孫也經常過去她那裡看看女兒,她自己不短少什麼已是足夠,至於別的事,她根本都懶得計較。

  只是,太孫連這一句話都不會說,總不會是想不明白這裡頭的得失吧……

  進宮這幾年了,雖不說性情大變,一下就變成七竅玲瓏的活泛人,但徐循起碼也是隨著年紀成長起來一點的,此時再想想這半年來太孫那規律的侍寢週期,徐循似乎是悟出了什麼,她肯定不會傻得尋根究底,聽太孫這樣說,也就點頭道,「也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哥您份額要是不夠使,我這裡還有幾百斤的炭呢,索性也全給孫姐姐送去吧。」

  為要照料孕婦,太孫把自己份例送過去了,徐循這裡可不就減等了麼?太孫心底正有些過意不去呢,見徐循如此懂事,更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前看著徐循,和看個小妹妹,看個小貓似的,又可愛又弱小,處處需要自己的襄扶,自己手裡賞一點微不足道的東西,夠她喜上好幾天了。從什麼時候開始,需要徐循反過來照顧他和孫玉女了?

  這種被人照料、被人關心的感覺,的確不賴,雖不是太孫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如此溫暖,但從徐循這麼一個原來還需要他照顧的小姑娘身上,得到這種溫暖,也著實是有幾分新奇。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幾年間,太孫的日子再沒有比現在更是一地雞毛的了,聽了這句話,他有點明白自己為什麼越發喜歡和徐循在一處了:徐循的善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在她這裡,他能尋覓到一種久違的實在和簡單。

  太孫不禁就握住了徐循的手,低笑道,「這可不行,玉女兒需要照顧,也不能委屈了我們小循呀。你要關心她,得閒沒事多去陪她說說話也就是了,她這一陣子不能隨便出門,心裡也寂寞著呢。」

  太孫妃病了,何仙仙養女兒,孫玉女養胎,徐循管家,這幾個月,各宮間的走動的確是非常稀少。既然太孫都發了話了,第二日早上起來把帳理過了,各處上夜值宿的畫押簿看過了,徐循便起身出了宜春宮——先去給太孫妃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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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20:00
第79章 平衡

  天氣漸漸地熱了,太孫妃的病也好轉了許多,徐循進屋的時候,她正坐在窗下曬太陽,大囡囡抱著一個小球,站在她身邊拍皮球玩,見到徐循來了,便頂著大光頭露齒笑道,「婕妤好。」

  國朝育兒,皇子、皇女不上十歲都是剃光頭的,只在頭頂兩側各留有一綹,綁起兩個小揪揪。大囡囡剛出生時頭髮發黃,便起了個賤乳名,名喚阿黃,大類喚狗,也是取個好養活的意思。徐循見她兩個小揪揪垂下來一甩一甩的,煞是可愛,便揪著笑道,「阿黃,耳朵垂下來了。」

  狗兒的耳朵豈不是垂在頭頂的?大囡囡哼了一聲,道,「婕妤欺負我,我不和你玩了。」

  說著,拍著皮球就跑遠了。太孫妃合上手裡的書本,笑道,「這孩子,脾性隨爹,太調皮了。前回進東宮請安,皮球還把她祖母的一個杯子打了。」

  徐循也笑道,「正是個打馬球的好材料呢。」

  兩人這麼多年已經極為熟稔,不必太孫妃客氣,徐循私下也是熟不拘禮的,亦不行禮,在太孫妃下首坐了,問了她的好,便和太孫妃道,「昨日大哥在我這裡,我還和他提起了走帳的事。我說大可不必這麼偷偷摸摸的,傳出去還讓人覺得咱們太孫宮裡勾心鬥角得厲害,彼此防備得很深似的,一點都不和氣……您在養病不便出面說話,他和太子妃娘娘打聲招呼,這供奉說加也就加了麼,又不是多大的事,幾斤炭火罷了……」

  其實,太孫妃雖然在養病,但身為女主人,出面說一兩句話,惜薪司和點心房也不至於駁了她的面子。只是徐循和太孫妃都默契地跳過了這一茬,太孫妃看似淡然,面上卻到底還是露出了聆聽之色。

  「可我說完以後,看大哥的意思,似乎是挺顧忌把這事捅到太子妃娘娘跟前去。想來,這幾個月一定要從他這裡走賬,也是擔心東宮哪裡有話要說吧。」徐循也無意猜測太孫的內在動機,只是自顧自地道,「卻不是擔心你有什麼意見。」

  「我也和大哥說了。」太孫妃用了一口點了牛奶子的茶水,「大哥也是你說的這個意思,其實我就不懂了,宮裡用度都是南邊定下的,到了北邊不夠用也是常理,玉女兒體虛些,往年炭火不夠還大大方方地開口要呢,今年雙身子,更該好好保養了,怎麼就連口都不敢開。」

  兩人對視一眼,沒有往下再說了。徐循是不想管得這麼深,太孫妃沒往下說是為什麼,她更不想管了。

  把話帶到了,基本也就完成了她到此的目的。徐循放鬆下來,和太孫妃談天說地了一會,見太孫妃眉宇間有些鬱鬱寡歡,便勸慰道,「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多偏疼些也沒什麼……」

  屋內都是可以絕對信任的宮女,又站得遠,太孫妃說話也比較隨便,她打斷了徐循的話頭,搖頭道,「我倒不是吃醋,就和你說的一樣,從小一起長起來的麼,再說,又是雙身子,多疼些沒什麼大不了的。」

  徐循看得出來,太孫妃說得是真心話,她甚至說得都有點露骨了。「就說大郎自己,還不是嫡庶隔著生……做大婦的,沒點心胸怎麼容人?」

  這倒是真的,太子妃的心胸就很寬廣,李才人不可以說是不得寵了,太孫的兄弟裡,排行前幾的那都是太子妃和李才人輪流生的,你一三五,我二四六這樣。太子妃和李才人不也處得和親姐妹似的?就是郭才人,因著接連生了三個兒子,得寵到了十二萬分,都敢和太子妃叫板了,太子妃不也沒和她計較嗎?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皇爺和故去的仁孝皇后,對太子妃都是十二萬分的滿意,沒口子的稱讚?

  太子妃對太孫妃的滿意,也和仁孝皇后對太子妃的滿意不相上下了。至於太子,平時忙國事還忙不過來呢,對內宮的事,也是很少過問的。嫡妻就是嫡妻,即使和夫主關係不那樣貼心,日子也不會難過到哪裡去。難不成天家還有沒事廢後的事兒不成?

  「那你是——」徐循有點不明白了,還當太孫妃是在擔憂子嗣,「還是先用心將養身子,別的事,有緣分了自然會來的……」

  「可不就是擔心這個了。」太孫妃沉沉地歎了口氣,「這個咳嗽的毛病,竟是落了病根了。我現在只愁沒有良醫能治呢,若是落了病根成了痼疾,可就棘手了。」

  這倒的確是個問題,因醫藥失當,小病落根即使在宮裡也都是很常見的事。徐循忙勸慰太孫妃一番,又勸她多找幾個太醫來看,一邊在心底也是記了一個筆記——她這幾年來因為沒事愛跑馬、打馬球,身子倒是太孫宮四美裡最好的一個,這個習慣可是千萬不能丟。

  有了太孫的囑咐,徐循和太孫妃打了個招呼,便名正言順地去探孫玉女。到得孫玉女宮裡,她也是一臉的虛弱,暮春天氣了,炕火還沒熄呢,半靠在榻上面色蒼白,臉都瘦尖了,見到徐循進來,有氣無力地招呼了一聲,竟是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徐循也是嚇了一跳,忙坐下道,「怎麼就成這樣了!」

  「吐得厲害。」南司藥也是直歎氣,「唯獨只有牛奶做的餅子、酥兒能吃上幾口,再就是些鮮果。別的東西,吃什麼吐什麼,都一個多月沒能好好吃飯了,人能不瘦嗎?」

  徐循和南司藥閒話片刻,這才鬧明白:孫玉女是害喜害得太厲害了,所有能吃的東西裡,只有牛乳製品還是稍微養人一點的,再加上前段時間又虛弱感了風寒,因不能吃藥,只能扛著自己好,所以越發不敢受涼,只能就這樣烤著火來養著。

  她虛弱成這個樣子,肯定沒有人會沒眼色到同她說這些要炭要奶的爛帳,去添她的心事,徐循也不會哪壺不開提哪壺,見孫玉女小憩一會兒精神見好了,便陪著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孫玉女也問了眾人好、宮內好,方才氣息奄奄地道,「我知道我也沒力氣同你們說話,你們不來見我,也是為了我好,讓我好生歇著。只你來了,我心裡也很高興。」

  徐循何嘗知道她虛成這樣了?她不來,也是出於宮裡不成文的規矩,不敢打擾孫玉女養胎。見她這麼病弱,心裡亦很是有幾分憐惜,聞言便過意不去道,「早知道,我早來看你了。」

  一句話,居然把孫玉女眼淚都說下來了,她握著徐循的手抽噎道,「小循,我好想回家。我好怕!我怕我再見不到爹娘了!」

  女人生產,哪個不是腳踩生死兩關?孫玉女這麼虛,能不能安產還是不好說的事。她是真的虛到可能必須要面對無力生產這個事實了,徐循都沒臉說她多心,只好勸慰道,「害喜的時候都是這樣的,過了這段日子,能吃能睡了,一眨眼你就又可以下地跑跳啦。」

  孫玉女孕婦善感,還是抽噎個不住,斷斷續續地又說些自己做的噩夢,反復就是掛念著爹娘,很懼怕『我死了,家裡都沒人知道我死了』。徐循聽了,想到那些魚呂之亂裡無聲無息去世了的宮人,心裡忽然也十分酸楚,險些要陪著孫玉女一道哭起來。

  雖說難免也有些暗流,但太孫宮的氣氛還是很和諧的,徐循也絕不希望孫玉女在生產這關上遇到什麼問題,從延春宮回來,想到孫玉女那孱弱的容色,她心裡也很沉重,當晚太孫過來時,幾次想和太孫說起孫玉女的心結,只是想到太孫最近顧忌太子宮的表現,又到底還是硬生生地把話給咽了回去。

  太孫今日心情亦不太好,東摔西打的,沒有留意到徐循的不對,因徐循自己有心事,沒能做朵解語花殷勤發問,他摔打了一會,自己委屈道,「你怎麼不問我氣什麼?」

  徐循不禁啞然失笑,忙問,「你氣什麼?」

  太孫遂怒道,「今日我勸阿翁不必御駕親征——六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麼風裡來雨裡去的,多麼危險——」

  原來是和皇爺吵架了,想當然爾,皇爺嘴裡也吐不出象牙來,太孫被怒斥了一頓不說,本來這一次親征還要帶他一起的,現在也沒戲了,且連幫忙襄助國事的資格都被剝奪,接下來的幾個月內,都要在家閉門讀書,免得又被他的老師們投訴。

  太孫被老師投訴的事,徐循也是從王瑾口中知道的,這亦是昔年東宮、太孫宮的一塊心病:彼時,看在好聖孫的份上,儲位才剛定下,太孫身邊就有人打著大義的名號,直接向皇爺上疏,指名道姓地說太孫荒廢學問……

  國朝以孝治天下,師生名分也是大義,心裡再不得勁,太子和太孫亦沒法拿老師怎樣,頂多冷落到一邊罷了。這亦是太孫生平恨事之一——以他的身份,這種捏著鼻子認栽的事,也算是極為少見了。現在皇爺再拿這事來說,不但是戳了太孫的痛處,聽著也令人不安:嫌太孫不愛讀書,是不是覺得太孫不夠格做這個好聖孫了?

  國朝內宮有一件事是一直沒有拉下的,那就是每個月的文化課。妃嬪們都是知書達理,徐循雖然疏懶,也沒拉下閱讀的腳步。俗話說以史為鑒,唐代太宗,一樣是雄才大略,一樣是對承乾太子千恩萬寵……可天家就是天家,一旦不好起來,可不是也鬧得不堪入目?遠的還有漢代的劉榮、劉據……

  徐循這會兒倒是明白了太孫的心情:估計生氣之餘,也有點心虛呢。老爺子現在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誰知道會不會連他都疏遠了?這會兒,太孫需要的不是同仇敵愾對皇爺的埋怨——當然,就算他需要,徐循也不敢跟著編排,而是一個比較不錯的下臺階,讓他能夠把這口悶氣宣洩出來以後,再找皇爺去修復關係。

  「說您幾句算得了什麼,這不是還沒上板子呢嗎?」還是老話,提提皇爺對太孫的特殊待遇,「我們鄉里,老子打兒子有把竹棍都打斷的,您運氣好,太子爺對您慈善,皇爺對您嚴厲一點兒,您就受不得了。」

  徐循壓低了聲音,悄悄地說,「其實呀,要我說,皇爺對您都還算是恩寵到十分了。就是太子爺,多大的兒子了,聽說這個月,又讓人來看著他,不許吃多了……」

  這是真事,皇爺嫌太子過胖,經常下令讓他節食,甚至還有派中官來監視太子進膳的。太子快五十歲的人了,想吃口飽飯都難——這話怎麼說的,別人的不幸往往是他人的快樂,雖說這道理多少有點上不得台盤吧,但太孫的心情明顯也隨著這話好轉了不少。他有心思逗徐循了,「好哇,居然編排你公公……看我不告狀去!」

  徐循忙道,「我一時失言,大人就饒我這一遭吧!」

  太孫已經把徐循給抱起來了,「饒你?想得美——」

  他一邊脫徐循的衣服,徐循一邊撒嬌,千般軟語,總算是把太孫給『說動了』,「也罷,饒不饒,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接下來的事,還用得著多說嗎?第二日早上,太孫是神清氣爽地去外朝找皇爺賠罪去了……

  ——不過,這一次皇爺脾氣不小,太孫請見都未見,反而責令太孫好生閉門讀書,不許再無事外出。太孫憋悶得不行,卻也不敢再挑戰他祖父的脾氣了,只好按日出去老師上課不提。皇爺這裡,自己領軍出征,宮中人都習以為常,只等他秋後歸來。一晃到了七月中,原本平靜的太孫宮又熱鬧了起來——

  孫玉女可以說是在情理之中的,早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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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20:19
第80章 噩耗

  其實說起來,孫玉女這一胎也說得上是多災多難了。她雖然保密工作做得好,連太孫妃和何仙仙都不知道什麼,但卻瞞不過徐循和南司藥:光是害喜就足足害喜了四個月,這幾個月大部分時間都是躺著過來的,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徐循很理解孫玉女怕死的心情,在生育上出人命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本朝也有裹足之風,據說這些裹足的女子,因為腳過分纖細,走路不多下肢沒有力氣,生產的時候十個裡面能死七八個。

  徐循本人是沒裹足的,街坊鄰居裡也沒認識裹足的小夥伴——他們家不富裕啊,聽說這裹足得把人的腳活活裹斷,痛死人了不說,腳都斷了以後還怎麼下地做活啊?只有那些高官厚賈家裡才有讓纏足的,再有就是一些歌舞伎樂為了好看,也會把腳裹得又直又窄。徐循到現在還沒見過幾個活人裹足——不論是內宮妃嬪、藩王妃,還是宗親侯門女眷,因為太祖孝慈皇后不裹腳,也都是不裹腳的。

  不過,就算是沒裹腳吧,孫玉女平時在這個生育上,因為天癸不順的關係,就是給人以一種虛弱的印象。她提早發動的時候徐循都沒有多少訝異,只有一種擔心果然落到實處的不祥感。

  因為是提早發動,所以連產婆和奶媽這會都還在慢條斯理地選拔呢。徐循一收到消息,趕忙派人去給太子妃、張貴妃報信,自己這裡令南司藥上陣,因是早產,又令中官盡速出去請太醫——如果是正常生產,太醫都未必會來的,畢竟男女有別,他又進不了產房,來了也沒用。

  還有太孫,因就在重華宮讀書,趕快也令人去通報了。連太孫妃都扶病出來,徐循見狀又趕快叫何仙仙也來,一家人聚齊了在延春宮裡等消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色都好看不起來:不管怎麼說,後宮這四個女人也是朝夕相處了好幾年的,這幾年來都沒有吵過嘴紅過臉,就算心裡有什麼過節,也絕不希望孫玉女就這麼難產去了。

  太孫自不必說了,匆匆從外殿趕來,面上也是烏雲密佈,在當院來回踱步,時不時瞅內室一眼,又令人去告訴南司藥,「若有什麼差錯……保大不保小!」

  這才七個多月,小的就落了地,也怕是養不大,這個決定算是合乎情理的。太孫妃令人扶著站在廊下,咳嗽了幾聲,也問徐循,「幾時打發人去的尚宮局和禮儀房?」

  「也有一個時辰了。」徐循說,「應該也就是不一會就能趕來。」

  尚宮局管的是產婆,禮儀房管的是奶口,都是現在急需的人手,太孫妃點點頭不說話了,何仙仙勸慰太孫道,「殿下,要發動起來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起碼都得兩三個時辰,您也不必過於著急了。」

  太孫不快地望了何仙仙一眼,搖頭沒有搭理她的話茬,太孫妃倒說,「太孫嬪是早產,素來身子又弱,卻也不可同日而語的。」

  正說著,外頭一陣人聲,眾人還以為是奶媽或是產婆來了,也未迎接——結果來者卻是太子妃,她也未讓人通報,急匆匆地就進了宮門,徐循等人慌忙見禮,太子妃一擺手,忙問,「如今怎麼樣了!」

  到底是親自帶大的,情分與別個不同,徐循心中感慨,面上卻不露分毫,迎上前介紹了一下眼下情況,太子妃也是聽得大皺其眉,又令人去催促產婆,一頭也問,「怎麼忽然間就發動了,可是有什麼事刺激到了?」

  「這卻沒有。」徐循也是瞭解過一番的,便做主出面回話。「這一胎孫姐姐懷相一直不太好,害喜得厲害,吃不下多少東西,人瘦了越發顯得肚子大——特別沒力氣,十多天前就又是都躺在床上了,太醫說她這樣隨時都要發動的,若是再找一個月,就不是發動,是……」

  太子妃跌足道,「怎會如此!竟就這麼虛弱了?」

  她不免遷怒于太孫,「你也是什麼都不和我說!」

  太孫無奈道,「說了又有什麼用,宮裡也沒虧待她,該吃該喝的一樣沒少不是?奈何她自己是太體弱了一點!」

  母子兩人也顧不得彼此埋怨了,聽到屋子裡孫玉女放聲開始慘叫了,便均都沉默下來。不片晌,一撥奶媽一撥產婆,急匆匆地都進了院子,太孫妃也有點站不住,進屋落座。何仙仙陪她進去了,徐循看著太子妃和太孫在院中等待,遂告退去瞧著延春宮下人預備各色產褥用品。

  孫玉女這一生就生到了晚上,到最後連聲音都沒有了,說實話,最後南司藥出來宣佈母女平安的時候,一屋子人都沒幾個還抱有多大的希望。太孫幾次要進產房去看,卻是為太子妃給攔住了。

  母女平安,固然是喜事,但太孫宮第三胎依然是個女兒,卻又令這份喜悅有一絲減色,太子妃和太孫先也沒覺得什麼,只在慶倖沒出人命,等都平靜下來了,太子妃方才是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低聲道,「是女兒——也好!只可惜了玉女兒……」

  太孫妃倒說,「第一胎都險的,日後就更順了。過了這一關,她的福氣在後頭呢。」

  太孫妃的賢慧大度,真是沒得說了,太子妃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地沖她一笑,也道,「你回去歇著吧,今日都起來多久了,瞧你,臉上都累出虛汗來了……」

  她是當家的主母,管起延春宮來那根本不在話下,隨口幾句話就把人都給打發走了。——此時宮中張貴妃乃至太子都打發人來問消息,也要回個喜信。至於太孫,因產房還不能進人,孫玉女又在昏睡,已被打發出去繼續讀書了。

  徐循在一邊給太子妃打了一會下手,眼看諸事停當,太子妃也要回東宮去了,遂將太子妃送到門口,太子妃臨走時,倒握著她的手,說了句「好孩子,辛苦你了」。

  徐循確實也沒覺得多辛苦,反正她就是幹站著看人忙而已,聞言忙遜謝道,「能不添亂就是意外之喜了,娘娘實在過獎。」

  太子妃望著她微微一笑,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皇爺真是一雙慧眼,我這個做媳婦的,還是不如他老人家老練。」

  言罷飄然而去,留下徐循獨自咂摸她話裡的意思。

  因為是早產,而且還提早了兩個月,的確有很多事都沒有準備好,太孫妃病沒好得回去休息,徐循也是當仁不讓要留下來忙活。好容易諸事打點完了,聽說孫玉女也醒了,她遂進去探視。

  宮內忙忙亂亂的,少了平日的井然有序,再加上徐循也算是半個管家身份了,因此沒等人通報,她就掀簾子進去——才要說話時,忽然就聽見了孫玉女細細的抽泣聲。

  合著她的抽泣,還有南司藥低聲的勸慰,「也不是說就不能了,將養好身子,還是有希望的……」

  徐循抬在半空中的腳,就僵在了原地,她被南司藥話裡的意思給驚呆了,沉吟了片刻,才要轉身離去——卻是已經來不及了,孫玉女和南司藥,此時都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了她。

  聽到都聽到,看到也看到了,再如何尷尬,徐循也只能把這一腳給邁了進來,她沖孫玉女同情地點了點頭,道,「就是進來和你說一聲,人大概都回去了……」

  此時也有人來喚南司藥,南司藥遂借機下去,徐循在孫玉女床邊坐著,很覺得有幾分尷尬,孫玉女卻沒顧得這麼多,南司藥才一下去,她仿似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抽走了最後一點強撐著的面子似的,撲入徐循懷裡,便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看得出來,她不是強忍著心底的悲痛,卻仿似是已經沒力氣大哭大鬧了似的,用了全身的力量,也只能這麼小貓叫似的哭上一會兒。

  「我心裡苦得很。」她斷斷續續地說,什麼時候都那樣從容不迫,只有想家時才會流露出脆弱一面的孫玉女,這會兒也是徹底摒不住了。「小循,你說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

  徐循也覺得孫玉女實在是倒楣透頂了,她拍著孫玉女的手臂,想要勸慰她什麼,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這當口,言語已經沒有什麼力量了……

  #

  孫玉女沒有叮囑徐循保密——哭著哭著,她就在徐循懷裡睡著了,但徐循卻也不是會胡亂傳話的人,這個消息,她連太孫妃那裡都沒有提起。

  在宮中生活,小心謹慎是題中應有之義,南司藥也不是大嘴巴胡亂傳話之輩,但她是太子妃索要進宮的人,天然就是太子妃的嫡系,這個消息,她對外可以不洩漏半分,但卻不能不和太子妃回報。

  「也不是意料外的事了。」太子妃的手,在茶盤上頓了一頓,撚起的一枚蜜餞也就被放了回去,她蹙起眉頭,多少有幾分惋惜地說。「玉女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身子骨實在是弱了點——唉!」

  南司藥眼觀鼻鼻觀心,一句話不敢多說,太子妃也沒糾纏這事,又問道,「身子這麼弱,就是再懷也未必能保住,人現在恢復過來了吧?」

  「這幾日已經沒有再出血了,應是無恙。」南司藥沒敢把話說死,「若是將養得好,五六年後還是大有希望的。只是起碼這一年內,不好再有什麼房事了。」

  太子妃搖頭歎了幾口氣,又問得她的小孫女目前也還挺健康的,雖然是早產兒,但健旺可喜,遂放下心來,打發南司藥回去繼續照看孫玉女。

  等南司藥走了,她吩咐孟姑姑,「再過幾日,辦過彌月宴以後,賞她兩匹絹、兩匹綾,提醒我和娘娘打聲招呼,許她穿紅吧。」

  和內侍一樣,穿紅女官,也是一等有臉面的了。在穿紅上還有一個灑金——能穿灑金紅衣的女官、宮女,在宮裡的地位,也不比穿紅三襴的宦官差。太子妃賞的絹綾固然也不是什麼廉價貨色,但卻比不得這簡簡單單地一句話貴重。孟姑姑眼中也閃過了一絲欣羨:這有一技之長,就是好,才入宮沒幾年,這份體面已是一般人比不上的了。

  兩人正在說話時,太子也進了裡屋,道,「剛才進來時候,看到一個女官出去,仿佛是宮中司藥——是從太孫宮來的?」

  見太子妃點頭稱是,便問,「孫氏如何了,身子無恙吧?」

  「倒是恢復得還好,只是身子這麼弱,要再生育總得再將養兩年再說了。」太子妃究竟是養育孫玉女多年的,說著又和太子一道嗟歎了一番。

  太子聽說孫玉女孕期受苦,不由連聲道,「也辛苦她了——這孩子也太安靜了點,這麼苦難啊,我們連一旦都不知道。」

  說到此,太子妃不免有些心虛,太子卻未看出來,續道,「只可惜,這般拼命,到底還只是個女孩,若是個男孩,她也有子傍身了。」

  太子妃嗔了太子一眼。「話也不是這樣說,長子不是嫡出,也夠麻煩的了——」

  她禁不住也是歎了口氣,「唉,可惜了,胡氏雖然樣樣都無可挑剔,但這個身子也不太好,這幾年落了個咳嗽的病根——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這大半年大郎雖都在她屋裡歇,卻也是沒歇出個結果來。」

  太子神色一動,「說起來,大郎在女色上也不淡,親近的都是妃嬪,也不必服什麼避子湯的。怎麼這些年來,音信竟這麼稀少?」

  太子妃一聽,有點緊張了:她自己大半年前能拿立嗣的事來說太孫,卻未必樂見太子惦記起這事,雖說在心裡自以為知道原因,但面上卻要裝糊塗。「女色上不淡有什麼用,若非今次和皇爺拌嘴,又要跟出去了,一出門就是半年……」

  這麼一說,太孫宮人口稀少又顯得很自然了,太子咂了咂嘴沒說什麼,太子妃遂問起,「爹現在走到哪兒了?南京地震的事告訴他了嗎——」

  她想到前事,忽然一笑,「前兒還和楊榮他們說,這一次回來以後,再不出征了,要把軍國大事都交給你,自己悠游暮年安享和平去呢。咱們且看這一次能安寧多久吧。」

  雖說女眷內臣不得干預政事乃是祖訓,但太子妃和仁孝皇后一般,都是特例,因太子精力也是有限,有時需要賢內助給彌縫彌縫,軍國大事,太子妃不知道的很少。此時這一打趣,倒是把太子給逗笑了,張口正要說笑,只聽得外面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來人竟不等通報,排闥而入直進內帷,連禮也不好生行,便跪地抱著太子的腿低聲稟報道,「殿下,蒼崖戍八百里密報!」

  原本因為這唐突的闖入而有幾分不快的太子和太子妃頓時齊齊色變,對視了一眼,都站起身來。

  ——蒼崖戍,正是皇爺回京路上的駐紮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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