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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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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4:04
第91章 定計

  太子這次回南京,是有任務在身的,雖然明面上的任務,只是去祭奠太祖的陵寢,但明眼人誰不知道這是在給遷都造勢?畢竟,把都城定在南京的可也是高皇帝。

  既然是祭奠,那肯定要挑選黃道吉日,這份工作,北京衙門是留給了南京的欽天監來做——國朝在過去幾年裡倒是發展出了一套人事制度,就是行在一套人事班子,京城一套人事班子。所以欽天監人員那都是現成的,太子什麼時候到了,他們和南京禮部一起定一個合適的黃道吉日,也就成了。在北京就定下日子,若是路上耽擱了,倒為不美。

  本來只是皇帝體貼太子的尋常安排,現在卻成了徐循的救命稻草。也所以,徐循本人現在正糾結了太子留下的中官們,大家一起苦著臉狂翻萬年曆。

  天文、地理,這都是很犯忌諱的學問,除了有些地位的讀書人,否則一般人是不會懂得怎麼測算黃道吉日的,拿本曆書來看看那也就夠了。但是欽天監定祭拜的日子,肯定不是只拿曆書來翻,怎麼都得測算一番,至於怎麼測算徐循就完全不知道了。她只能肯定一點,欽天監測出來的日子應該不會和曆書衝突,曆書說不能祭祀,那就應該不會安排在這天。

  別說掌管後宮需要做算數,這管宮務現在還要懂天文了呢,徐循一邊在自己簡要做的月曆上標著不能祭祀的日子,一邊在心裡唉聲歎氣,面上卻還得不露聲色,免得把本來就夠浮動的氣氛弄得更緊張了。太子不但走了,而且為了安全,還把本身就是武林好手的王瑾給帶走了,少了這個大伴,比少了太子還糟糕呢,船上幾乎是沒了主心骨兒。徐循就算是再不願意出頭,這時候肯定也得把幾艘船上的人事給協調起來。

  別說,她還真沒怎麼和中官接觸過呢——那種抬水抬柴火的雜役中人,徐循宮裡肯定也是有配備的,女人做不了太多力氣活嘛。但這些人根本不可能和她搭上什麼話頭,能和幾個嬤嬤說話都得私底下樂半天了。至於太子身邊那種讀書識字的真正中官,可是很寶貴的人力資源——你說吧,混江湖混到要靠自宮來吃飯的,能有幾個厲害人物?識字的都不多,宮裡又沒有系統的教育制度,全憑本人的悟性和師傅、養父的本事,真正聰明又有毅力的才能知書達理,所以會讀書那都是很高級的人才了,徐循宮裡根本都分不到這種人才,就是分來了她也只能浪費,她那又沒有多少事需要這種人去做。

  太子身邊的這群中官們,也就是這幾年她才和王瑾、馬十、金英等人打過些照面,說過些話,通過孫嬤嬤和王瑾也有了關係在,但要說當門對面地商議正事這還是頭一次。徐循也算是見識到了他們的本領,就這四五個人,她把自己的打算一說,頓時就都領會了意圖,不言聲地在月曆上勾勒了起來,一會兒,就把整張月曆都打滿了圈圈叉叉。

  王瑾不在,范弘、金英都沒跟出來,馬十算是這裡留下的管事人了,他指著這張紙給徐循解說,「您瞧今兒是甲辰日——」

  看了徐循一眼,他把話給改了,「今兒是五號……」

  甲辰日、寅卯日,那都是用的天干地支來紀日和紀年,本身就是天文學的一道門檻,不會推算的人,看天文著作都和看天書一樣,連欽天監的文書都是看不懂的。徐循也不是不會算,但是她不熟悉,也沒這個心思在這時候算,不過馬十這一開口,頓時也暴露了其高超的文化水準——就是這傢伙,平時粗壯高大,看著一點也不像是能掐會算的人……

  「從十六日到二十七日,這十二天裡,有四個不宜祭祀的日子,三個凶日,還有四個日子不是上上大吉,這就是十一日了,當中這天可以設法指定不許,」馬十報給徐循一個喜訊,「剛到的時候,咱們就說太子爺旅途勞頓,不大舒坦,要休息幾天……這樣也能拖上個七八日的,就不用在瓜洲口拖時間了,可以直接慢慢地開去南京。」

  從南京到瓜洲基本就是一夜一天的功夫,南邊走船可是日夜兼程啊——徐循一聽,頓時舒了一口氣,「還好!這要是下旬全是大吉的日子,那可就糟了。既然如此,咱們正常進南京。」

  孫嬤嬤有幾分猶豫,「要是能在瓜洲拖幾天……」

  徐循看了孫嬤嬤一眼,還沒說話呢,馬十身邊一位中官已經笑道,「好叫嬤嬤知道,主子如今才走,自不欲消息流傳出去引來不便。咱們寧可還是如常行事,別惹來注意的好。」

  這就把徐循的主意給說透了,徐循看了他一眼,燈下還沒看清容貌呢。那邊孫嬤嬤已道,「話雖如此,可畢竟主子到了南京,按理禮部衙門乃至那邊司禮監的人都要來拜會的,沒個理由,很難不見啊。這若是有事倒又無妨了,若是無事,主子倒白白得罪人。」

  這一片公心,倒是真的為太子考慮。徐循想了想,斷然道,「無事,大哥也要再回來的,自然可以安撫他們,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些人受點冷遇也不算什麼。」

  她身份最高,說得又有道理,態度也拿得住,此事遂一錘定音地決定了下來。

  #

  從瓜洲到南京的確只是短短一段路,從瓜洲這邊出發了,南京碼頭那裡幾乎都能估算出時間來,安排人在碼頭迎接——太子身份貴重,此次過來又是為了祭祀的大事,還有督辦遷都事宜的意思在裡面,本來就是要做場面的,因此可想而知,這過來迎接的官民人數能有多少了。這天上午,碼頭都用紅綢紮了起來,司禮監掌印太監並南京六部尚書,該到的高官都到了個遍,在碼頭等了有一個來時辰,便見到幾艘禦船飄然順水而至,在天字碼頭順順當當地停泊了下來。

  按規矩,等障步擺好,儀仗出來,太子就該從船艙移駕出來,同辛苦迎接的老臣們道一番寒暖,再上馬回南京城去。——這太子儀仗還是要特地隨船帶來的呢,甚至連儀仗隊都是從京城來的,現在的南京,早都沒有這些配置了。

  可這一回,讓人吃驚的是,儀仗倒是出來了,障步也擺好了,可一樣被抬出來的,卻還有一頂並不大的暖轎。淡紅色的轎簾和樸素的犄角,都讓人一眼看得出來,這是船上預備了臨時要用的便轎……

  眾人正奇怪呢,就見門口人影一閃,一個披著斗篷的人彎腰進了便轎,馬十等太子近侍隨著便轎一擁而上,馬十揚聲道,「傳太子口諭:本王因出了風疹不可冒風受曬,今日便不出面和諸位寒暄了,只辛苦諸位遠道而來了!」

  這倒是挺大白話的。眾人面面相覷,都有些吃驚,卻見那轎子被抬到了禦車前頭,其中那人在護衛下鑽入車中,全程都很注意防護,果然是不可受到一點風吹日曬。

  進了車以後,太子的情緒似乎是有所緩和,掀開了背陽那面的簾子,沖離得最近的禮部尚書笑道,「多承久候!」

  從聲調到聲氣,的確都是太子爺的口吻,禮部尚書那也是高官啊,肯定是見過太子幾次的,這一面人原本的一些疑竇頓時都消散了開去,忙都彎腰沖太子行禮回話,連著原來在陽面的司禮監太監都轉過來和太子搭了兩句話問安。太子終究畏風,還是把簾子放了下來,只隔著窗戶和群臣並中官都說了些話,倒是條理清楚,眾人都再無懷疑,全當太子是真的出了不能冒風的疹子。

  等車駕上路人都走動起來了,各自私底下還議論呢:好黑的臉上點了一團團全是白藥膏,隔著簾子看來都怪可怖可笑的,難怪不肯在人前現身了。用這個樣子去祭祀祖宗,那可是大不體面,看來,這祭祀的事少不得是要往後拖一拖了。

  至於徐循等人什麼時候下船進京,那就不是他們所關心的話題了,反正太子所居的春和殿已經是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隨時都可以入住,除非是太子妃這樣的正妻,別的女眷即使再受寵,也和國朝大臣,沒有絲毫的關係。

  #

  太子就這樣入住了春和殿,開始了自己深居簡出的養病日子,因為自己的病情,太子的心情似乎也並不太好,才進春和殿,便是接連發作了幾個內侍,並且也回絕了太醫院派來的留守太醫,只說自己隨身帶的醫官已經夠使了,不必多一個人來看他的醜樣。

  如此種種暴躁不得體的表現,也讓眾人多少想到了他的祖父——文皇帝十分寵愛太子,曾經多次說過他最像自己,難道連脾氣都要學個十足十了?

  先不說這隱約的擔憂了,反正祭祀也不急於一時,眾人也都放任太子在後宮養病,除了每日派人問安以外,並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太子剛到南京的頭十天,也就這麼波瀾不驚的度了過去。

  可從五月下旬開始,南京城的氣氛就沒有這麼祥和了。有些無根無據的流言,開始在城內流傳——

  據說,北京城裡的皇爺,已經龍馭賓天,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國朝是已經失去了第二位天子……

  雖說這完全只是謠言而已,但卻也在南京官場,激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不論是要查證也好,想報信也罷,許多人的眼光,也全都轉向了春和殿裡養病的那一位二號人物。

  徐循的考驗,也終於正式步入了戲肉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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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4:39
第92章 逼宮

  遷都已有幾年,文皇帝的後宮該去的都去了,皇帝的女人更不會有人在這裡住著。徐循倒也就免去了四處請安的苦差事,安安靜靜地帶著從人們在春和殿裡幽居不出,對外只說是安奉太子養病。南京禮部尚書幾次著人過來通報,她都使人推了,只說太子發風疹,心緒不大好,不是已睡下了,就是沒穿大衣服,不好見大臣們。

  須知道,這大臣乃是國之股肱,並不是皇帝家養的奴才,如果雙方沒有很深的交情的話,也不是隨便就能見的。尤其是禮部尚書這樣的重臣,沒穿著符合禮制的正裝見他都算是太子不夠尊重,所以這就有個很有趣的藉口了:我不見你不是我不看重你,就是因為我很看重你,所以我才不能隨便地這樣見你。

  禮部尚書信不信徐循是不知道,但他反正也只能按這套規矩行事,好在太子不見,要見太子身邊的中官卻沒這麼大的規矩,馬十身為太子近侍,正好代表太子和禮部衙門磋商這合適的祭祀日子。

  也不是尚書太過心急,這祭天畢竟是件大事,沒有足夠的理由拖延,北京那邊追問起來他也不好交代,現在他自己態度做出來了,對馬十那邊的口吻就很鬆動:反正是祭祀你自己的祖宗,下半個月也沒什麼好天了,你大爺什麼時候想祭祀了說一聲我們再來找日子。

  他這個態度,徐循自然是巴不得的,拖到下半個月的時候,北京那邊無論如何該有個結果了。現在外頭衙門是越少給她找事越好。

  一開始這幾天,她成天帶著嬤嬤、使女們在春和殿正殿裡,做出一副伺候太子的樣子,外面也沒什麼人過來詢問。——不過,話雖如此,氣氛卻並不輕鬆,也沒有誰敢於娛樂什麼。要知道,皇帝在北京,可是聖躬不安啊……

  就這麼平靜了十幾天以後,忽然間,司禮監也好,禮部衙門也罷,甚至是太醫署都開始使人問太子病情的時候,徐循心裡多少也是有數了:北京那邊,應該是出消息了……

  「確實是傳出流言,說是皇上已經駕崩了。」馬十在徐循跟前回報,「現在南京的衙署裡,流傳的都是這樣的消息。小的和錦衣衛平時來往不多,不好差遣人過去詢問,可惜,東廠在南京又沒有衙門。」

  這兩個都是居中傳遞消息的特務機構,自己的消息肯定也是很靈通的。不過別說馬十了,就連太子,平時都很注意回避和這兩個衙門的來往,就是在文皇帝年間都是如此。徐循對此也是很理解的——太子和她說過一嘴巴,「那都是阿翁的狗呢!」

  皇帝自己的緹騎,豈容得別人隨意籠絡?太子的地位穩若泰山,壓根不必要做這種犯忌諱的事,所以,說起來太子宮的確和這兩個衙門沒什麼聯繫。徐循甚至私底下懷疑,太子往北去的消息,到底瞞得過傳聞中連你家今天買了幾斤菜都知道的錦衣衛不……

  「不要和錦衣衛隨意兜搭。」徐循思忖了一會,還是下了決定,「今天來人口中說辭都是怎樣的?」

  太子身邊一個素來沉默寡言的伴當韓二上前一步,給徐循行了一禮,「還沒有堅持要見殿下,但言談間也已經開始打探殿下的病到底是真還是假了。」

  他正是當時出頭糊弄百官的「聲替」,雖然長得和太子一點也不像,但卻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太子的聲線和談吐。這幾日在外行走,竟是也沒一個人對他有什麼疑心。

  徐循就算是再能耐,也就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婦,她經歷過的事情不少,可要說給什麼事做主那也還是第一次,這會兒也是心裡直打鼓,有點沒主意。幾個中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沒有誰敢於出頭說話:現在北京那邊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現在是正好借機下臺,說明太子已經北返了呢,還是繼續硬撐下去,的確也是很難下這個決定。

  徐循倒也沒想把這個決策權推給別人,宦官那畢竟還是奴才麼,太子走的時候是把主導權交給她的,連自己的印璽都放到了徐循手上,這個決定肯定得她來下,後果如何她也只能背著了。她咬了咬牙,到底還是決斷道,「再瞞!北京那邊一日沒有准信,咱們這邊就一日瞞著!」

  這是要把壓力自己扛起來了,幾個中官都有幾分動容,互相交換了幾個眼神,馬十小心翼翼地說,「娘娘,只怕人心不堪,會有些不好的揣測……」

  「這我也知道。」徐循歎了口氣,「但若這凶訊只是謠傳的話,你們想過沒有,此時揭露出太子北返的事,會給南京帶來多少不必要的動盪?」

  太子匆匆北返,在這種謠言背景下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回去繼位了。南京城說不得真會有衙門準備喪儀喪服,若皇帝沒死,那就真是史上最大烏龍了,再說,不管多情有可原,徐循也不覺得皇帝會樂見底下的臣子去擁戴儲君。

  這個壓力,是必須背起來的!哪怕他們的防護,會被潑上『阻斷內外、居心叵測』的髒水,甚至也許有人會誣陷他們在半路幹掉太子,現在只是在裝神弄鬼拖延時間……為了太子的地位,這些委屈,徐循都準備全盤認下來。

  就是再倒楣,也沒什麼好埋怨的,誰讓是她跟著太子出京,不是別人?

  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也許中官們是早就琢磨出來了,只是不說而已,現在徐循把道理點透,表明自己準備做出決定,也準備承擔後果了。他們也就不再勸說什麼,幾個人對了對眼神,均都下跪道,「如此,奴婢們也誓死追隨娘娘!」

  徐循倒有些失笑,「好了,說不定明天北京的消息就來了呢?也不必這麼沉重……都去偏殿裡坐著吃茶吧。」

  畢竟不是一個系統的,徐循也不好意思和一群中人成天對坐,她自己坐在主殿主屋裡帶了一個嬤嬤一個侍女,其餘的中官都是在偏房裡說話吃茶的。這也是這一陣子的慣例了。

  聽說吩咐,一群人便都退了出去,只有一人慢下了腳步,見同僚們都出去了,他又轉回來給徐循行禮,「娘娘且請安心,外頭那些人,終究也不敢太過分,即使局面失控,您也不過是暫時被軟禁罷了。就算如此——殿下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您今日受一分委屈,日後便是百倍奉還。還請娘娘萬勿過分憂思,善自保重玉體。」

  這話,基本上是說進徐循的心坎裡了。這道理,她也不是看不出來……外頭那些官大人,還能把她怎麼辦?她是太子的妾侍,上了譜的!難道還能隨便被轉賣、賜死了去?就是被幽禁,也都要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只要太子沒倒臺,這時候的一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自己明白,和別人說出來寬慰她,那滋味又不一樣了。徐循又不是什麼深謀遠慮心有城府的大政治家,女流之輩,摻和進了廢立漩渦裡,就算只是粘了一點邊而已,心裡這擔驚受怕還能少了去嗎?這話聽了,貼心落耳啊。

  她看了這中人一眼,想起來了——這也是當時贊同她直取南京計畫的小黃門。

  說是小,也有二十多歲了,好像是叫柳知恩,太子也挺喜歡的,往常進出間常打照面。不過,兩人身份懸殊,卻沒怎麼說過話。

  徐循沖他點了點頭,「你也是有心了,大家都是一樣的,大哥不會虧待咱們這些人的,就是受點委屈也別放在心上——把這話和你的兄弟們都傳一傳吧。」

  柳知恩會意地一笑:真要是被人闖入宮裡,徐循沒事,但他們這些人估計就要難受一陣子了。徐循這也是給大家鼓勁兒呢。

  「是。」他給徐循磕了頭,不再多言,也就很利索地退下去了。

  等人都散了,孫嬤嬤過來給徐循倒茶,「這個柳知恩,倒是挺會說話的,奴婢心裡本來也難受著呢,被他這一說,倒是舒坦多了。」

  徐循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能在大哥身邊廝混的伴當中官,有哪個是簡單人物?」

  她望著自己的指尖,輕輕地歎了口氣,「也就是我們這些妃嬪都是傻的罷了。」

  「您們也是萬里選一的人尖子。」孫嬤嬤說,「又豈是那些沒根的奴才可以相提並論的?」

  徐循也懶于和孫嬤嬤爭辯了,她心事重重地望著空蕩蕩的禦榻,在心底想著:大哥現在,到底進了京城沒有呢?

  #

  太子到底進了京城沒有,南京這裡誰也沒收到消息——按常理,北京到南京的資訊,走個七八天那是怎麼都夠了的。所以流言剛起的時候,很多人還能維持著性子,反正不管怎麼說,等個七八天總能等來官方消息了。

  可現在七八天早已經過去,各種各樣的流言從北京往南京彙聚過來,而官方詔書又遲遲不出的時候,畢竟是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把太子的行蹤給確定下來了——不論出了什麼事,現在皇帝出事了是肯定的,身為國之儲君,太子這時候就是病在南京那也應該接見一下地方大臣,穩定一下民心,而不是躲在宮裡自己宅著不是?

  當然,要是皇帝和太子真的是一起同時重病了……那估計南京這邊往山東過去報信的人,得比從前多了個無數倍。

  不論是好意也好,歹意也罷,反正現在大臣們已經不是商請太子出來,已經完全是催逼、脅迫徐循等人開門交出太子了。可越是這樣,徐循越是不敢確認太子的行蹤啊,北京那邊到現在都沒信,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一句話若是壞了大事,這後果誰能承擔得起?

  但現在也已經不是硬挺就能挺住的局面了,多得是人心急著要確定太子的下落,徐循不出來,他們自有許多冠冕堂皇的藉口,想要闖進去。

  「外面已經開始調集甲士準備撞門了。」馬十匆匆進了主殿。「娘娘,您看咱們這是——」

  就算徐循也明白,自己等人的行動在忠臣眼裡看著也挺可疑的,但直接撞宮門誒——她也有點惱怒,太子的印璽還在呢,她昨天還寫了手書出去讓眾臣不要驚慌,連印璽都不認了,眼裡還有太子這個人嗎?打的是什麼主意,誰知道!如果太子真是在屋內重病,聽說有人要撞宮門,估計都能氣死。

  她還沒有說話,果然,遠處已經傳來了沉悶的撞擊聲,一屋子人都嚇了一跳。柳知恩反應最快,韓二次之,兩個人都是閃到徐循身前,做出了護衛的姿態。

  徐循感激地看了他們一眼,但她說實話卻並不是很懼怕。

  「不必如此,他們還敢拿我怎麼樣嗎!」老實人難得發火,也是聲色俱厲。「馬十,你去開門,給我候在一邊,把做主的人名字死死記住!日後如是大哥回來,我自然有話和他說的!」

  她站起身來,仔細地整了整衣裙,令柳知恩、韓二道,「你們左右護衛,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把我們怎麼樣!」

  眾人自不敢違逆——此時也都知道不好,全都聚到主殿來了,聞言便在徐循兩側雁字排開護衛,馬十帶了韓二上前,從屋門、殿門、院門一路開了出去,徐循本人手持太子印璽,端端正正站在正殿之中,她高抬著頭,只希望自己能以符合太子妃嬪的儀態,迎接即將到來的莫測風雨。

  而在此時的北京城內,太子——不,應該說是嗣皇帝,也正緩緩地抬起頭來。他注視著階下身著喜服的臣屬們,注視著這闊大的宮殿,注視著殿外那宏大廣場上密密麻麻的脊背——

  嗣皇帝的視線停留了片刻,便又投向了那遼闊的蒼空,初夏天氣,北京的陽光還不太強烈,幾片白雲,正在碧空深處寫意的互相追逐。

  奉天殿坐北朝南,雲深處,正是南京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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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5:01
第93章 威風

  伴隨著沉重的拉動聲,在過去半個多月內,對各部大臣牢牢緊閉的春和殿大門緩緩敞開,次第重門漫漫長階的最終點,隱約站了兩排護衛,雖然遠遠看去並不分明,但精氣神卻還是能大略看得出來的——這些東宮眷屬非但沒有垂頭喪氣,反而個個精神抖擻,看來一點都不像是待罪之身。

  難道……幾個大臣互看了一眼,心裡都是打起了小鼓。

  太子的脾性,旁人並不太熟悉,文皇帝口中那些泛泛的誇獎,無非都是為了下一代繼承人的造勢而已。只要不是傻的,當不會就此當真。雖說他從前也曾出來辦差,又多次跟在文皇帝身邊親征,但那都是扈從行事,沒有多少自把自為的餘地,要說太子會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閉門養病,真是誰也說不清楚。若是這位主兒壓根沒離開過春和殿,那可就有好戲瞧了,他們這些逼宮的大臣,雖說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卻難免是要失了太子的喜愛……

  一群人本來就是心思各異,只有一點一樣:就是都心急見到太子。旁人還在猶豫呢,到南京養老的國子監祭酒——也是太子賓客胡大人,卻是已經不管不顧,疾步前趨了。他是太子賓客,命運和東宮息息相關,值此皇帝生死成謎的時刻,自然是心急著尋到太子,一起籌謀計畫。

  事情辦到這一步了,臨陣退縮也沒什麼意義——那幾個中人的眼神,可是仔細地逐個掃了過去,是什麼用意眾人心裡自然知道——都是老江湖了,有些事壓根不需要點透……幾位元大臣也就是比胡大人稍為慢了一步,腳下卻亦是不停,面上各自悄悄換上了一臉的憂慮與焦急,心裡如何,卻是不知道了。

  若是太子真身就在此處,皇帝不好,只怕漢王那處是要有變化了,漢王身邊的朵顏三衛,精悍善戰,雖說現在已經被削去藩屬,發往東北戍邊了,但老情分還在,誰也說不清他們站在哪邊。山東離京城又近,漢王是兵肥馬壯,司馬懿之心路人皆知了,又焉能錯過這麼好的機會?太子的這個風疹,出得好不是時候!

  也許這就是少了一口真龍天子的運氣罷了,此番回去以後,也應該遣人往山東走上一遭……

  思緒紛紛間,眾人都已經近了正殿——不論懷抱什麼心思,看清了正殿內的人群後,卻均都是有被當頭敲了一棒的感覺。

  殿內人口雖多,可站在正中的卻是個秀麗的青年少婦。她身穿素服身無裝飾,正是為文皇帝服孝的表現——若果沒有大錯的話,這應該就是太子身邊的寵妾徐娘娘了……她手裡端端正正地捧著的,不正是這些天來時常發出的太子印璽嗎?

  太子印璽,和司禮監的皇印又有所不同,一般是不能脫離太子本人存在的。徐娘娘這是——

  「微臣見過娘娘,」胡大人沒等任何人發問,已經是草草行了一禮,隨後便連珠炮似的發問,「敢問娘娘,太子殿下究竟是否在殿內,病情如何,安——安危——」

  小老頭聲音微微發顫,顯見得是已經擔心到了極處。幾個人覷著他的背影,都是暗暗有幾分好笑。不過,卻也沒有輕鬆多久,便覺得徐娘娘的眼神從他們身上掃了過去。——雖說這不過是個年輕少婦,身份說來也只是才人而已,可這眼神落在身上,卻終究令人多了幾絲寒意。

  「殿下安好。」徐娘娘的態度很肯定,「人已離寧他往,至於去向何處,妾卻沒有過問,殿下自有主張。」

  胡大人的肩膀明顯地鬆弛了下來,旋即又是一挺,「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此驚風密雨、多事之秋,豈可擅自行動!」

  徐娘娘微微一笑,對胡大人的口氣倒是軟和了幾分,「是胡源潔胡大人吧,殿下也和我提過大人的。」

  連後宮嬪妃都知道胡大人的名字,胡大人身上頓時多了幾道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妒忌的眼神,徐娘娘卻仿若未覺,安詳地續道,「您年紀大了,這麼跪著不起身,我如何受得住?還請起來安坐吧。」

  胡大人卻不肯動,而是抗聲道,「娘娘不說殿下去向何處,老臣便不起來!」

  老頭急得居然開始耍賴了……

  眾人的眼神頓時又都彙聚到了徐娘娘身上——按說,後宮女眷和群臣相見,怎麼都該支個屏風避諱一下的,可如今局面特殊危急,居然壓根也沒有人顧得上這一茬了。

  徐娘娘雖然青春少艾,但亦不愧是屢經教育的內宮妃嬪,面對眾人眼神,她微微一笑,居然——也就讓胡大人這麼跪著了,自個兒繼續平靜的目注前方,顯然是不打算透露太子的去向。

  徐娘娘不肯說,沒有人能逼她,胡大人年紀大了,也是鑽了牛角尖,幾個大臣對視了一眼,都有些為難時,南京司禮監太監黃儼卻是上前一步,呵斥徐娘娘身邊內臣道,「爾等小崽子們,可知事情輕重!還不速速將殿下行蹤去向說來!若是失於照料在途中出事,你們可全都是要問罪的!再說,如今國家謠言四起,正需儲君回北京做主!此事哪裡是兒戲得的!」

  倒是也在情在理,把事情厲害都分析出來了——話是沖著中人們說的,可眼睛卻直望著徐娘娘。

  徐娘娘身邊一位內臣仿佛有些意動,可他還未說話,其餘眾人卻都道,「回老爺爺話,奴婢們實在不知殿下去向。」

  「好哇!」黃儼氣得假鬍子都翹起來了,「敬酒不吃吃罰酒,難道你們要等上了凳子才招嗎!」

  這凳子,肯定也不是一般家常坐的那種,指的卻是老虎凳了。

  眾內臣還未說話,徐娘娘一瞪眼,卻是態度強硬地喝道,「慢來!誰說你們可以把人帶走的!他們是東宮僚屬,爾等又是什麼身份,可以擅自動彈殿下身邊的近人?」

  黃儼做了出頭鳥,此時脖子一梗也不能不繼續和徐娘娘抗衡了,「殿下身份貴重,卻是在他們陪伴下失蹤的,奴婢身為司禮監太監——」

  「司禮監太監,就能管遍東宮僚屬了?」徐娘娘森然道,「我等眾人抵達以後,深居簡出,可有生事?春和殿乃是大內之屬、後宮居處,不是驚天大事,誰可擅闖宮禁,爾等莫要以為聚眾生事,便可法不責眾!」

  她句句在理,眾人一時竟不能答,只好又去看之前的出頭鳥胡大人。但徐娘娘卻不容胡大人說話,而是續道,「殿下離去時,所言清楚明白,東宮一切由我全權做主,連同『太子之印』一併賦予,他是用隨身小印簽蓋手諭——柳知恩,你拿著給他們看看,是不是真的。」

  別人不說,胡大人是認得太子筆跡的,他將手諭翻看了好幾遍,方才慢慢地把它遞給了柳知恩——老人家已是眼神閃爍,看著完全失去了剛才的那股銳氣,反而是一臉的深思……

  胡大人沒否認,印信又是真真的太子體己小印,黃儼也無從否認,徐娘娘見無人說話,又道。「既然許我便宜行事,我就是封宮到底那又如何?如今外頭雖有流言,可京中沒有詔書到,諸公是何等人物,竟不能鎮之以靜,反為謠言所動,以至於到了逼宮的地步了?若是殿下真個臥病在內,爾等又當如何自處?」

  她此時已經完全拿住了道理,因胡大人不出頭,黃儼又無話可說,眾人竟無人願意出面和她打對台,徐娘娘氣勢越發更旺了,她正要往下說時,遠處已有人高聲急報,奔入喊道,「急訊——大人!皇帝大行,太子即位。詔書上發的登基大典——就是今日——」

  從北京到南京,消息再快都要幾天的,若是在更偏遠一點的地方,登基大典都過了好多天了,詔書才到那也是毫不稀奇。眾人均都是神色一變,急急起身道,「詔書何處!快拿來看!」

  一堆人也顧不得場合了,亂糟糟擠在一起,都看完了詔書——千真萬確黃綾紙的聖旨,再沒有假的——一時有的人是大喜過望說不出話,有的人卻是失魂落魄張口無言,眾生相活像是一出好戲。過了一會,還是黃儼尖聲一呼,「奴婢萬死!不合犯下大罪,請娘娘饒恕——」

  才把眾人的魂兒都給叫回來了:這不是在官邸,這是在春和殿!人群外還站了個徐娘娘,正在從人護衛下冷眼看著他們呢。

  當徐娘娘還只是太子才人的時候,眾人跪她是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膝蓋還有點不容易彎下去。可現在,嗣皇帝登基,眾人便再沒有什麼顧慮了,一個個撲通就要下跪,可徐娘娘卻是忙不迭退到了一邊。

  「黃儼宦官,天子家奴耳!」她說,「受他一跪也不算什麼,諸公朝廷股肱,跪我做什麼?我不敢受!」

  「娘娘苦心孤詣,為陛下遮瞞行蹤,微臣不合擔憂陛下,竟心急出此下策,請娘娘饒恕!」這說話的又不是胡大人了——胡大人此時還在外頭站著,沒有回神呢。

  「春和殿是太子寢宮。爾等闖宮是何居心,我一介婦人如何評判?」徐娘娘卻絲毫也不肯就坡下驢。「唯有留待陛下聖裁——罪非我斷,我又何能赦之?拜我也是無用,今日一切,我自當原本回報陛下。諸公請快自便預備大行皇帝喪儀吧!」

  她嫌惡地望了黃儼一眼,扭頭吩咐左右道。「唯獨把他看好了,可不要讓他跑走!誰知這人一張嘴,又要顛倒黑白些什麼。」

  話說的是黃儼,其實戳的還是一眾大臣的心窩子。不過這些都是做老了官的,臉上微微一紅也就若無其事了。因徐循撇得清,說得也在理,都知道求她無望,便均叩首而退,下去預備喪儀了。至於黃儼,自然也有人把他帶去他該去的地方。

  等人都退全,偌大的春和殿又只剩徐娘娘和她的從人們了,徐娘娘雙肩一松,這才鬆弛了下來,她雙腳一軟,若非左右攙扶幾乎跌坐在地。閉著眼喘了幾大口氣,才緩過勁來,有氣無力地問馬十和孫嬤嬤,「我……我表現得怎麼樣,沒丟太子宮的人吧!」

  馬十笑得滿臉都是牙齒,使勁沖徐娘娘豎大拇指。孫嬤嬤面上也綻開了一朵淺淺的菊花,她卻還不忘糾正徐循,「貴人——娘娘錯了,如今不是太子宮,是內宮了!」

  「噢……對……」徐循這才想起來,「大哥已經平安在北京登基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如夢初醒般地意識到:才不到一年啊,又去了一個天子。太子現在,已經變成了昔日在她心中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當然,這也意味著,徐循的太子才人,又快當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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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分封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雖說南京宮宇沒有故唐華清宮一帶萬千宮闕的氣派,但自然也是巍峨大氣莊嚴豪奢,只是遷都日久,門庭冷落,雖然去年也增派人手粉刷修飾了一番,但久無人氣,未免有幾分淒冷了。

  幾個內官女使手捧攢盒,半弓著身子,碎步往春和殿方向踱了過去,而這寂靜而龐大的宮殿中唯一熱鬧的一處地方,便為他們次第開出門來。幾個中官、宮女迎了出來,把他們接進了錦繡千重的內殿裡。

  「多謝皇后娘娘想著了。」徐循已經換下了孝服,穿著合適于初秋天氣的青綾衫裙,「這才多久,又遣人賜了點心來。」

  的確,這攢盒看著簡單樸素,其實卻是『京口瓜洲一水間』,從京城水路運到南京,特地賞賜給徐循的京中應季點心。迎頭的女史南醫婆滿面笑意,「這是太后娘娘賞賜給您的。」

  皇后娘娘著人來送,徐循還可以怠慢點兒——畢竟是好姐妹嘛。這太后娘娘派人來賞,徐循就不敢托大了,忙整肅衣冠,北面而向端端正正地拜謝過了,方才起身和南醫婆對坐著嘮嗑說話。

  沒有第一時間去北京奔喪,主要是因為徐循在一切塵埃落定以後,因為這些天來的操勞和壓力,又『病』了。再說,就是要上京,也得找南京留守的幾個中官衙門給操辦,南京這邊兵荒馬亂的,一時間也不知道去找誰好。索性就在春和殿裡養病,而不是星夜回京去給大行皇帝披麻戴孝。

  其實也不能說是裝病,這一陣子徐循都沒有睡好,安心以後的確是發熱無力了幾天,不過這種壓力病,大概心裡寬鬆了以後,稍微再休養幾日也就無妨了。只是徐才人此時對天家已經沒有那麼虔誠的孝敬賢慧之心,想到那些沒完沒了的哭跪禮儀,索性順水推舟,就在床上多賴了幾天。此時馬十等人,是已經把她病倒的消息送上京了,嗣皇帝遂下令讓她在南京安心養病,打發了侍女們過來照顧不說,還令柳知恩帶了口諭來,其中自然是不少勉勵溫存之語了。

  改元是大事,連著兩三個月肯定都少不得各種忙碌,徐循也不指望嗣皇帝能給她寫信什麼的了,能得一句口諭知道自己還沒被忘記,她便挺滿意的。雖說住在春和殿裡,不能隨意外出也是無聊,但因可以免去那無止盡的跪拜,這便都還是值得的。

  南醫婆這次送賞過來,其實也有為徐循好好補補身子的使命在的,天子守孝二十七日,前天已經除服了。徐循等人也沒有繼續守制的道理,留神別穿得太鮮豔也就是了。他們身邊服侍的宮人,也跟著沾光了,不必穿那白茫茫的素服,現在都是換上了青、褐色的襖子,也可以跟著主子們吃點葷腥肉碎了。

  「就是這一陣子太操心。」南醫婆給徐循把過脈後下了結論,「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心補。只要能少用心思,多活動活動,沒幾個月也就能好起來了。」

  「廖太醫也是這麼說的。」孫嬤嬤在一邊和南醫婆搭話,「說是咱們貴人就是前一陣子心思太沉了——」

  「還叫貴人啊?」南醫婆笑了,「該改口了吧。」

  嗣皇帝登基以後,徐循等人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漲船高,宮裡的規矩,太子、太孫宮裡,除了正妃以外是沒有娘娘的,皇上身邊則不同了,即使只是美人,只要得寵,照舊是某娘娘。原太子妃雖然還沒被冊封——詔書還沒下呢,但眾人已呼為皇后娘娘,同理,徐循雖然還沒被冊封,但已經是可以按宮中慣例,稱呼為娘娘了。

  孫嬤嬤看了徐循一眼,笑道,「我們貴人說了,還沒受冊封呢,不好越了規矩,隨便亂叫的。」

  南醫婆面上不由現出贊許之色,「從前和貴人同舟北上時,便知道貴人性子謹慎,日後成就當不可限量。如今是果然被我料中了。」

  雖說官方對徐循在南京的作為還沒有表態,但宮裡有點地位的人,誰不是心明眼亮?這一陣子,別說孫嬤嬤等近侍是喜氣洋洋,就連北京來的信使,對徐循的態度都要比從前尊敬親熱了許多。南醫婆怎麼都是太后身邊近人,這點眼色肯定還是有的。

  徐循本人卻是有點寵辱不驚的態度,聽到南醫婆的誇獎,也不過是微微一笑,「太過獎了,我受不住啊……」

  她把話題給調開了,「一個人住在南京,也是怪寂寞的,不知醫婆覺得,我何時可以動身回北呢?若是現在回去,指不定還能趕上大行皇帝的七七,我也能略盡綿薄孝心。」

  眾人越發都流露出欽佩感動之色,交口誇獎徐循的純孝,彼此這麼客套了一番,南醫婆才道,「貴人再多休息幾天吧,等覺得自己好全了再動身也不遲,免得旅途勞頓,若是坐下病根來,可就不大好了。」

  也就是說,南醫婆是把動身的時間交給徐循自己來安排了。更要往深了想,她也是隱隱約約地透了一句:徐循有點裝病嫌疑的事,她是了然於胸,只是不會去拆穿而已……

  徐循也不擔心南醫婆會和太后搬弄什麼口舌,兩人相處了幾年,對南醫婆的為人,她還是很放心的。她笑著點了點頭,「那我可得好好養養了。」

  南醫婆也不免笑開了。「貴人真是沉得住氣,竟是一點也不著急。」

  當晚,隨船南下來服侍徐循的趙嬤嬤給徐循說起了宮裡的新事兒——雖然離得遠,可新聞徐循也是一點都沒落下。「已經是操辦完殉葬的事了……這回倒比文皇帝那時候好些,李賢妃、張敬妃都沒殉呢。」

  大行皇帝去得實在是太突然了,到現在都是疑雲重重的,什麼說法都有。甚至於包括太子為什麼秘而不宣地趕往京城,這裡面的緣由也沒有公佈出來,所謂廢止殉葬的話語也未見諸於遺詔中。徐循早放棄了廢止殉葬的想法,現在聽說居然除了張家的女兒以外,還多活了一個,不免抬起眉毛。趙嬤嬤又道,「李賢妃不必說了,您也知道,從您南下前就病著,大行皇帝去世的時候,病得都沒法起來了,眼看也就是旦夕間的事,再熬也過不得年底了。太后娘娘也是要全了鄭王、淮王和真定長公主的孝心。」

  說穿了,就是要籠絡一下鄭王、淮王兩個年長皇子的心嘛。徐循點了點頭。

  「至於張敬妃,」趙嬤嬤歎了口氣,「那是張家的姑娘,自然是援引舊例了。」

  張敬妃的姑姑張貴太妃,就是以勳舊之女,未有殉葬,再加上張敬妃本人勤謹事太后,不殉葬也是很自然的事。徐循關心的是另一回事,「李賢妃都沒殉,難道郭貴妃還真的殉了嗎?」

  說起來,郭貴妃是連李賢妃、張敬妃的份兒都占全了,又有子,可全孝心,又是勳舊之女,說起來還是開國元勳之後呢。武定侯的爵位可來得比英國公一家早得多了。再說,位分也高……

  「殉了。」趙嬤嬤肯定地說。「除了李賢妃、張敬妃以外,有名分的都殉了——不過您也知道,本來就死過一撥了,新的又還沒選上來,後宮也空虛呢,就去了五個。原來的黃美人,王昭容……」

  的確,大行皇帝在做太子的時候,後宮減員就比較厲害了。被牽扯進魚呂之亂就死了好些,還有平時生產啊、染病身亡的,都有,這回還沒來得及選秀就去了,所以殉葬人數反而是少了不少。

  徐循對別人沒什麼興趣——她熟悉的人早在文皇帝時候就快死完了,她就是為郭貴妃的殉葬而詫異,尋思了半日,才歎道,「郭貴妃真是可惜了。」

  早過來伺候她的錢嬤嬤不以為然地插了一嘴,「恃寵而驕,不能敬上,實在短視得很,如此下場也是早都註定了的。怪,就怪大行皇帝去得突然,沒能在遺詔中給她添上一筆吧。」

  一般說來,在皇帝去世之前,都有一個留遺言的機會,那時殿中不但有嗣皇帝、後宮諸妃嬪,也會有史官、大臣等,如果郭貴妃能讓大行皇帝死前說她一句,任何人都不可能把遺言捂住,她非但不用殉葬,日後還可以享受嗣皇帝的孝心——不論嗣皇帝多不喜她,孝道禮數為天下表率,卻是不能有所瑕疵的。只能說,千算萬算,郭貴妃是漏算了大行皇帝暴卒的機會。當然,也有很大可能,就是她壓根就沒想這麼深……

  徐循想著郭貴妃的音容笑貌,半晌才怔怔地歎了口氣。

  「有寵、有子、有出身又如何,」她道,「還不是落得個被迫投繯的下場?」

  她沖在場的三個嬤嬤道,「眼下南京宮裡,都是我們自己的親近人,有句話,我也就不瞞著嬤嬤們了。」

  幾個嬤嬤聽徐循語氣,也知道她將要開口的話十分重要,均都放下手頭事兒,聚到徐循身邊來。徐循深吸了一口氣,一邊尋思著,一邊徐徐道。

  「都是自己人,也不諱言了,此次回京,少不得要晉封妃位。即使日後失寵,有個妃位護身,又是潛邸舊人,只要皇帝在世一日,總少不得我的好日子過……」她歎了口氣,「只是人心向生,再是愛濃,我也不願殉葬的。還請各位嬤嬤和我一道集思廣益,我們想想,若不願殉葬,這以後的日子裡,咱們又該如何行事呢?」

  這個問題,頓時就把一屋子人都問得沉默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竟是誰都沒有答話。

  #

  徐循問計于親信時,北京的皇宮內,也有人在燈下商議著日後一段時間的方針政策。

  「這兩年內,政權變換得太頻繁了。」張太后疲倦地揉捏著鼻樑,「國事上,還是鎮之以靜吧,不要輕舉妄動……文皇帝給你父親留下來的大臣們,都是你的老師,遇事多問問老師們的意見……」

  大行皇帝去得突然,臨去前召見諸臣,留下了「國家大事交托皇后」的話語,如非嗣皇帝今年已有二十多歲,太后垂簾都是名正言順的事。即使是現在,她過問政事,都非常名正言順,就連內閣諸臣,遇事也習慣了尊重太后的意見。

  好在,母子兩人在政治立場和觀點上,並沒有太多矛盾,嗣皇帝恭聲道,「是,兒子現在就是擔心邊境上的瓦剌部……」

  「才剛被打得元氣大傷呢。」太后不在意地道,「一年都不到,也激不起多少風浪。」

  她頓了頓,掃了兒子一眼,頗富深意地道,「你現在該注意的,是河北和山東……」

  皇帝面露沉吟之色,「河北還好,就在眼皮子底下,山東那邊……」

  「今日錦衣衛送來的密報,你也看到了吧。」太后淡淡地道,「居然使人在德州內外重重埋伏,究其用心,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從陸路進京,德州是必經之路,就算不進城,也必須從德州府治下的驛館路過,漢王的心思,簡直是令人髮指了。要不是皇帝在接到密報以後,當機立斷馬上進京,先皇的病情和死訊都被封鎖得好,與此同時所有人也都深信不疑地以為太子在南京城裡生病,漢王那邊毫無防備地讓皇帝打好了這個時間差,能否平安路過德州真是難說的事——要是不能平安路過德州,現在天下大局如何,那可就難說了。

  太后還好,終究還是有兒子的,皇帝本人卻只有一條命,他心中對漢王的忌恨,豈會比任何人少?只是大局為重,漢王即使反心卓著,只要不反,朝廷都不便擅動刀兵罷了。他歎了口氣,「眼下也只能先提防著了,國庫空虛,也實是打不起仗,能拖一陣子是一陣子吧。」

  太后讚賞地點了點頭,轉了話題,「治大國如烹小鮮,很多事也是急不來的……如今既然已經除服了,也可以把後宮封一封了吧。既然已經是皇帝了,便無需再守什麼孝,正經的儘快生兒育女才是真的。我已和胡氏打了招呼,先前選進宮的秀女都不打發了,直接給你充實後宮也好……」

  她還要再絮絮叨叨地安排下去時,見兒子欲言又止,心頭不禁一動,「怎麼——」

  皇帝又躊躇了一會,才道,「娘,從前給兒子選妃的時候,擺明瞭說的是孫氏,連阿翁都點頭了的。無非是老人家後來腦子糊塗了,才冒出來一個胡氏。不論是我還是爹,心裡這個正妃,一直都是孫氏……」

  太后大吃一驚,心裡一時竟不知做什麼想法,穩了半日,連皇帝的話都有點沒聽明白,她拼命地眨著眼睛,過了一會,才打斷了皇帝的話語。

  「不要再說了!」太后的言語很堅定。「玉女委屈,我也心疼,可名分既定,那可能朝令夕改!嫡妃不能正位皇后,天下人知道了,心裡對你這個嫡長子繼承皇位,有沒有什麼多的想法?名分都定了,嫡庶便無可更改,皇后是你的敵體,哪有你說立誰就立誰的,孝順之道去哪裡了?你自己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皇帝囁嚅了片刻,卻也無話可回,想了想,歎口氣道。「那也罷了。」

  「再說,你對胡氏就這麼絕情?」太后的眉毛已經要豎起來了。「皇后位置不給她,你讓她如何自處,你是要把你的髮妻逼死才甘心?」

  「這自然不會!」皇帝忙道,「這麼些年的情分還在呢,兒子想著,雖然不是皇后了,但也該冊封為貴妃——或是仿太祖的例子,給加個皇字,皇貴妃,除了名分以外,一切待遇,和皇后也差不得多少的……」

  他回得這麼快,可見是早有腹稿,不是絲毫不管胡氏的死活,太后稍微滿意了一點,她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既然如此,那就改冊孫氏為貴妃吧……」皇帝很快地就提出了另一個辦法,看來,對自己的計畫成功率,他也是早有預估。

  太后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一個貴妃,孫氏也是當得起的。「那何氏、徐氏呢?」

  「娘您看如何呢?」皇帝討好地反問太后。「此事就全由您來做主!」

  太后想了想,道,「高皇帝時候,宮廷慣例,沒有生子、年限又短,都是不封妃的。文皇帝時候其實也是一樣,宮裡除了那些朝鮮女人以外,沒有生子的,都是苦熬多年,甚至是快病死了才給封個妃位。你父親的宮裡那都是潛邸老人,沒有新人,不值得參考。我的意思呢,何氏雖無子,卻有女,也是追隨你多年,可封妃。」

  她頓了頓,蹙眉沉思道,「這徐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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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賢妃

  太后這一沉吟,便是一陣子,皇帝先還能耐心等著,後來也是有點等不及了,他略帶懇求地說,「娘,徐氏事我一向十分勤謹,這一次在南京,表現得也是可圈可點……」

  徐循在南京上演的那場好戲,早就經過許多不同的途徑報到了北京,通過這些視角,太后和皇帝雖然沒有身臨其境,但也多少能還原出當時的場面了。

  太后瞅了兒子一眼,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意,「就是南京的事耽誤了她,現在,那些大臣的眼睛可都盯著徐氏呢。無子封妃,可不就給了他們說話的藉口了。」

  這一次,皇帝卻沒有放棄自己的看法,他堅持道,「內宮的事,和外頭沒有關係。魚呂之亂時,外朝何嘗多說過一個字?兒子雖然不是要學阿翁的喜怒無常,但也不願讓人騎到頭上去。」

  治國並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不是說選任賢良,整個故事就結束了。經過太宗、仁宗兩朝的大浪淘沙,現在的滿朝文武的確是充塞了賢能,都是能辦事的人才。那種玩弄國家權柄為自己牟利的小人,起碼在本朝還沒有得到過重用。但這不是說本朝的皇帝們就都可以垂拱而治了,事實上就算是君王和賢臣之間,也存在一種隱隱約約的拉鋸戰。臣子希望君王垂拱而治放過庶務,君王卻希望事無巨細都能掌握在手心,從前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的時候,大臣們都很老實——這兩個,都可以說是馬上打天下的開國天子,權威和殺性都是很重的。

  到了仁宗朝,風向就開始有變化了,禦史們對於後宮的事也開始指手畫腳,仁宗要選秀,就被人上本直言罵了好色,即使是以仁宗的好性子,都不由得勃然大怒,將那名膽大的禦史下了獄。

  皇帝對父親的做法並不是非常推崇,禦史們多數都是賣直沽名而已,把他關起來,倒是徒然成全了那人。但這並不是說,他打算把自己內宮的風向都交給朝堂來議論。宮事終究只是家事而已,外臣是沒有過問理由的。若是放任了這股思潮,得寸進尺之下,君王的威嚴,就要被一步步地蠶食了。

  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別人參詳不出來,太后卻是最清楚不過的了,她欣慰地點了點頭,「好,你有這樣的想法就好。雖說要選任賢良,依靠閣臣,但咱們也不能沒有自己的主意。」

  皇帝面色還沒鬆快呢,太后就又慢悠悠地添了一句,「但這也不是說就要封徐氏了,畢竟,徐氏還沒有孩子呢……」

  「娘!」皇帝有點發急了,「怎麼說跟了我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人人封妃,就她一個人得個昭容什麼的,都是潛邸舊人,她一人落後,心裡能好受嗎?就是別人,看了也都心冷——」

  太后終於鬆口了,「罷了罷了,看你這麼著急,就封妃又如何了?」

  她頗富深意地看了皇帝一眼,語含玄機,「總算還不太癡傻,曉得為她爭取幾句,不至於把什麼都交給娘了。」

  皇帝一愣,隨後便完全明白了過來,一時間也是哭笑不得:太后這何嘗是反對徐循封妃?她根本是在敲打自己呢……有功不賞,令人心冷,對徐循是這個道理,對胡氏自然也是一樣的。

  母子間有些話也不必說得太多,意思到了就夠了——畢竟兒子也是皇帝了,總要給留些面子。太后沒有揪著這個話題再絮叨什麼,而是說道,「至於那些秀女,你改日閱看一番,也選用一些吧。還有你身邊那兩個大宮女,我記得還是我給打發過去的,服侍你好些年了,如今也該給個結果。這些事,誰做主都好,你看著辦就是了。」

  反正宮嬪之間也沒有什麼等級的分別,也不能管事,都是要依附宮妃居住的,不論封什麼,稱號叫著好聽而已,本質上待遇都沒什麼區別。太孫也不大在乎,「那我改天看看,少許選幾個人罷了。畢竟還在孝期裡,也不好大操大辦。青兒紫兒也是辛苦多年了,不如封個美人吧?」

  雖然說待遇都是差不多的,但參考前朝的設計,美人也是比較高位的感覺了,太后沒有答應,「我知道你也是體恤潛邸舊人,但她們畢竟不是選秀出身,來路不正。若是得封高位,給了眾人許多想頭,以後你日常起居,可就沒有安寧的時候了。」

  美色分心,太后這是不希望皇帝時時刻刻都受到美色的誘惑,皇帝也無意在此事上和母親唱反調,他點頭道,「既然如此,還有幾個宮女,也都封為淑女吧。按太祖爺時候的例子,宮女子要提拔,都是從淑女封起的。」

  這件事也就這麼定了下來,太后點了點頭,看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除了青兒、紫兒以外,都還有誰呢?」

  畢竟是要封,皇帝也沒多想,爽快地交代出了幾個人名。太后也沒多說什麼,母子倆又說了幾句話,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

  天色已晚,皇帝也就從清甯宮告退,回他的乾清宮休息去了。太后靠在榻上,半天都沒動彈,也不提起身洗漱安歇的事,底下人便不敢相擾。一屋子人都屏息靜氣的,只有屋角的沙漏,傳來一線若有若無的流瀉之聲。

  好半天,太后才動了一下。

  「明兒……」她沒有指名說話的物件,但孟姑姑已經自覺地湊到了身邊,「不……後兒,去尚寢局,調一下檔,把這幾個宮女的名字都對一下。若有在魚呂之亂後新進的,重點查。」

  孟姑姑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太后這話,太讓人費心琢磨了。

  重點查,查什麼?

  魚呂之亂後,的確是新選了一批宮女進宮伺候,填補人員的空缺。這批人除了資歷比較淺以外,也沒有任何特殊值得注意的地方。太后為什麼要重點查?

  這些話,太后是不會解釋的,得靠她揣摩上意去做,才不至於誤了事,惹來太后的不快。孟姑姑是再不願想也要想。

  而這隨便一想,太后的目的也是昭然若揭——皇帝興致來了抬舉個把宮女,其實不算是什麼太大的事,尚寢局那裡也不會回避記錄,畢竟龍子鳳孫的血統可不容混淆。就算當時沒有帶女官,嗣後身邊服侍的中官也會去尚寢局回報,把人給記上的。沒有特殊的理由,犯不著瞞著尚寢局。

  除非……是孝期行淫。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剛過去的這二十七天裡,皇帝根本就別想休息,就是想那也有心無力。而過了二十七天以後,臨幸誰也都是名正言順,不必特別忌諱不記,再說,是天子了,內起居注肯定記得更規範。太后娘娘想的,應該是文皇帝孝期裡的事,那時候她是指定了太子好生守孝的,各宮妃嬪全都沒有服侍太子,徐才人心軟一點,時常和太子「下下棋」,但也僅止於此了。

  要她去尚寢局,查對的應該就是這個……但孟姑姑也是有點搞不懂:哪個男人不偷腥?太后管先皇,都沒有管兒子這麼嚴格吧……

  但太后的理由,卻不是她一個宮女可以發問的了,她恭敬地哎了一聲,「後日一早就去辦這事。」

  心底卻是已經在思量著這幾個宮女可能的出身,以及該到哪裡去打聽她們的消息了。

  後日一大早去過尚寢局,孟姑姑心裡已經有數了,她回來報告太后,「查過了,這六名宮女,陳保保女南兒,原是在何才人身邊服侍的,檔上記了是前年冬日承寵……」

  算來算去,有兩個宮女乃是在魚呂之亂後新入宮的,去年文皇帝喪事後不久,因為太孫變成太子,宮中人事要升級,她們也就被納入了東宮服侍。到目前為止,尚寢局的花冊上絲毫沒有她們的名字。至於別的四個人,在花冊上都是有記錄的,多數就是這幾年間陸續曾偶爾伺候過太孫,給他留下了印象,現在反正要封,也就給與她們一個低微的名分這樣。

  太后聽了,雖還有些微不滿,卻也並不發作——兩個人而已,還不算太多。她沉吟了一下,便道,「餘下四人,准了,這兩個人,給她們淑女的待遇,卻不封,見了餘下所有妃嬪,還是按宮女禮行事。」

  孟姑姑有點不安,「會否太拂大哥面子了?」

  太后沉沉地哼了一聲——雖說現在,她已可不那麼避諱丹藥的事了,但多年來的宮闈生活,卻使得她即使是對孟姑姑都難說實話。「他自己心裡知道是為什麼的!若是底下的人有過來打聽緣由的,你就說我的話:床笫之事,樂而有節。有些事是絕不能予以一點鼓勵的!」

  這啞謎打得孟姑姑都是迷迷糊糊的——她也就是憂心母子關係,勸上這麼一句而已,太后反應這麼大,她卻是再不敢多說了。

  原太子妃也好,原太子嬪也好,都還沒獲封,妾身未明,後宮的事,壓根不會多說一句,那是全憑太后做主——其實就是能說話也不會為了兩個宮女和太后拌嘴。皇帝又是把這件事交給太后去做了——也是慣例,太后的話,還有誰會反駁?這件事,也就這麼定了下來。

  底層的宮嬪,也就是太后一句話的事而已,皇帝知道了都未多說什麼,高層的妃子們,卻要他和太后商量封號了,在閱看過秀女以後,他和母親商量著,給自己多添了四個小老婆,隨後便開始了一連串的冊封活動。

  冊封太子妃為皇后,沒得說了,全天下都在等待著這順理成章的一天。冊封太子嬪為貴妃,這也沒什麼好說的,冊封太子才人何氏為惠妃,更沒什麼好說了,大臣們反正也管不著皇帝怎麼封賞自己的小老婆。

  至於太子才人徐氏,雖無子,又非勳舊出身,但因事帝勤謹、溫柔賢淑——反正也還就只是因為有寵,又有功,亦得封賢妃。妃時在南京養病,帝令賞下金銀彩緞,又指一船,著令其進京受冊。

  按說,大臣們的確是管不著皇帝怎麼封賞自己的小老婆,可奈何這個賢妃的賢字,實在是有點太刺眼了,徐循才剛上路呢,朝野間,由不得也要有些聲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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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衝突

  朝廷裡為了賢妃的稱號,正和皇帝打嘴仗呢。當事人徐循卻是一點也不知道——不管怎麼說,進京受封總是美事,這一回她又不必和任何人同行,再說,所有人現在也都知道她在皇帝心裡的地位了:又不是傻的,幾次單獨出行,都帶的是賢妃娘娘在身邊服侍,現在剛登基,就給賢妃娘娘封了個這麼好的封號……

  按太祖定下的規矩,後宮諸妃也是沒有品級分別的,除了貴妃高出眾妃以外,餘下賢、淑、莊、敬、惠、順、康、寧,無非是為了表現閨房雍肅的稱號,按理來說,只要是表現美好品德的封號都是可以的,也不分什麼高下。但人心都是好比較的,賢怎麼說也占了第一個,再加上又是傳統的四妃封號之一,賢妃比起惠妃來,感覺就值錢得多了。

  再說,徐循的受寵一直以來也是很明擺著的,現在登船上京,船上所有人可不是小心服侍?一路天字碼頭停靠著,當地特產享用著,徐循就只管吃了睡睡了吃,愛賞景就賞景,愛看書就看書,比起還要伺候皇帝的雙人旅行,這一個人的旅行可不是要爽得多了?

  從瓜洲往上,一直走到棗莊附近,徐循才隱約收到消息,知道京裡為了她的事情在打嘴仗。她的心情當然受到一點影響,知道原委以後,連飯都有點吃不進去了。幾個嬤嬤聽說了,暗地裡也是著急,卻又不好說什麼的。

  想要措辭安慰徐循呢,徐循卻比她們看得都清楚,「南京那件事,肯定要有個說法的,大哥心裡,指不定還憋著一把邪火呢。」

  皇帝病重,這邊就有人敢逼宮太子了,還是在太子璽印在手,不斷發出命令,內侍們也是若無其事地繼續做事的情況下都來逼宮。你說這逼宮就逼宮,還要挑唆德高望重的胡大人出頭……胡大人固然那是真的心急了情願做這杆槍,但背後的那些人,誰知道心裡都有什麼想法?當時的太子,現在的皇帝,心裡也是忌諱著呢,徐循和內侍們又沒有拿著太子的名頭招搖撞騙,不都糊弄過去了,說是在安心養病嗎。連病都不讓養了,要撞門闖進去見人,打的是什麼主意?

  也因為太子心裡有忌諱,南京這件事,胡大人是有理都變沒理,雖然一心也是要給東宮報信兒,想確認他的安危,但手段太過激,本來大有希望回北京的,現在看來,只能在南京任上致仕了。特地要把這麼好的賢妃封號分給徐循——要是按當時太祖隨口安排的順序來說的話,徐循是足足比何仙仙靠前了好幾位呢,就是要做給別人看的,讓他們知道皇帝在這件事上的態度。

  可大臣們心裡也不得勁啊:這件事,您哪怕和一個文官通個氣呢,比如說胡大人吧,他是太子賓客,又是鐵杆的太子黨——這個太子黨,說的還是你爹呢!當時文皇帝年間,胡大人就是明明白白傾向於東宮的,如此根正苗紅,怎麼就不能信任了?請他進去實言相告,有他幫著說幾句話,也不會鬧到撞門逼宮的程度啊。見令不見人,有印有什麼用?萬一東宮不行了,內外交通被一介婦人和內侍把持著不能暢通,那多誤事啊……

  三方都不能說有錯,太子沒說話,徐循不可能隨意和文官溝通交接來遮掩此事,文官們大體來說也是一心為了國家的穩定,只有少數人是漢王的耳目,至於太子,南京這邊的確是沒有可以信託的大臣,胡大人那再忠心也是對他爹,和他本人不熟,在如此敏感的時刻,他能不再三小心?

  也就因為三方都沒有錯,這件事就杠上了,現在大臣們也不和皇帝頂牛,就是都在給徐循挑刺兒,說她在南京做得很不對。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幾個嬤嬤聽說以後,也都吃不下飯了,現在看徐循這麼淡定,心裡那塊大石頭才稍稍放下來一點點,彼此都才覺得心慌氣短,孫嬤嬤強笑道。「娘娘這話一說,我心裡倒是松泛多了,這些人就是奇怪,娘娘在南京,難道做得還不夠好,還要挑刺?」

  「左不過就是拿我當個由頭罷了,不論是封這個號,還是不讓封這個號,說的都是別的事。」徐循淡淡懶懶的,原有的一點高興也不見了,她撇了撇嘴,「反正,沒勁。」

  幾個嬤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好說什麼的,孫嬤嬤強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娘娘,您畢竟也封妃了嘛……」

  徐循也笑了笑,「是,沒這事,說不定還不能封妃呢,現在也就是我一個人還沒什麼消息了……聽說了嗎?後宮裡是不是又進了新人了?」

  「是進了幾個,得的都是低等封號,外頭就不清楚細節了。」趙嬤嬤上前給徐循捏肩膀,「娘娘也不必在意這個,您和陛下的情分,別人哪裡比得上?那是幾次共過患難!」

  錢嬤嬤說得更直白,「娘娘現在封了妃,終身就有靠了,即使陛下移情別戀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也不會虧待您的。」

  這倒是真的,徐循點了點頭,「嬤嬤們你們都安心吧,我不會做出什麼爭風吃醋的傻事的。咱們商量出的路子,我可還是記在心裡呢。」

  那天晚上,徐循提出的這個命題,幾乎是快把幾個嬤嬤都難住了——這想要爭寵、爭生子嗣,她們都能理解,也能幫點忙。可想要逃開殉葬,這個要求,那就有點超出她們的能力範圍了。

  還是錢嬤嬤最有主意,領著兩個嬤嬤,抽絲剝繭地和徐循分析,大家都把話說得很透了,一條條路地在那排除——不想死也很簡單,搶在所有人跟前生個兒子就行了,只要能平安養大,皇后又無出,這嗣皇帝的生母,肯定是不會被殉葬的。

  但這條路也有問題,第一徐循也不知道皇后會不會生子,她們現在都還年輕著呢,皇帝肯定也想要個嫡長子的。第二,她也不能保證她就一舉得男,第三,她更不能保證這個小孩可以被平安養大。除非她的運氣大到連生四五個男丁,不然,按如今的嬰兒夭折率,一個嬰兒半路去世都根本不值得驚訝的。

  所以這條路雖然理論上存在,但走得通的可能性實在相當的低。

  當然還有更難一點的路,你比如說生一個男丁以後,就把別人的男丁都害死什麼的。不過這條路一樣只存在於理論上,皇家子嗣要能隨便讓人害死,文皇帝都白搞魚呂之亂了。在宮禁如此森嚴的情況下,就是親媽都不能把手隨便伸進皇子所呢,不是親媽,就更別妄想了。就是想下毒,皇子前頭都有起碼十多個宮人願意給他擋災。

  別的諸如搞宮鬥啊,陷構啊、栽贓啊之類的卑鄙手段就更不必拿出來討論了,徐循是不想殉葬,不是想拉著大家一起死,把她的同儕搞死對於不殉葬這個目標毫無説明。

  最後總結下來,徐循該做的幾件事就是:和皇后搞好關係,廣結善緣,能生的話,生個小孩。

  別的就沒了,別的都是虛的,什麼皇上的寵愛和不殉葬壓根沒有絲毫關係,再寵寵得過昭皇帝對郭貴妃?郭貴妃說聲殉還不是一樣殉了。嗣皇帝和死皇帝發音很相似,但那可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和皇后搞好關係,理由很簡單,只要能活過皇上,再不受寵她也是皇太后,就是嗣皇帝不是她生的,那也得認她為母大禮伺候,不帶有一點怠慢的——除非他自己的諡號裡不想要個孝字了。太后發一句話不要她殉葬,別人追咬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

  至於廣結善緣那就更簡單了,一開始就打好印象,總比等人生了皇嗣再去討好的好。在宮裡所有妃嬪都有可能生下嗣皇帝的情況下,徐循要做的就是營造自己厚道善良的形象,不和人為難,廣結善緣和所有人都真誠地做好姐妹。這樣將來的太妃或者太后(視嗣皇帝怎麼給生母上尊號),和她為難的可能也很小,再好一點,她也不要徐循殉葬,那徐循活下來的機會就大得多了。

  至於第三點,不過是給她不殉葬尋找一個藉口而已,你好比說李賢太妃吧,就因為當時生病,有兒子女兒,要全他們的孝心,所以沒殉。結果現在病都慢慢地好了,已經可以起床了,她要不是和太后關係好,能撈到這個機會嗎?真的關係好,無兒無女也有藉口。所以說,孩子有就有,沒有那也隨緣,大可不必焦慮得不得了,反而壞了身子。

  這麼一梳理,徐循的路已經很明顯了,還是和以前一樣:發自內心地去做個與人為善的好人。

  當然,前提是她還得做個不給自己招惹麻煩的聰明人,這兩者也並不矛盾。在這兩個條件的基礎上,她再去爭取更高的封號,再去爭取生兒子,不過這一切不能脫離一個聰明的好人的基礎。要知道,兒子可能會夭折,封號在殉葬前屁都不是,但名聲和感情,這些虛無縹緲的人心,卻是最持久的,也最有可能在殉葬跟前,為她掙到一份生機。

  賢妃也好,寧妃也罷,反正都是妃,待遇不會有任何區別。皇帝都開口要封她為妃了,就算頂不住壓力換了封號,徐循也沒半點損失,說不定真換了封號以後,皇帝心裡愧疚,還對她更好了。徐娘娘現在是穩坐釣魚臺,八風都吹不動的。

  卻是再不會和個剛入宮的小妃嬪似的經不住事,連一盤奶酥都受得戰戰兢兢了。

  回首前塵,心裡焉能沒有一點感慨?

  #

  徐娘娘不著急,但內宮裡有人為她著急,還未行冊封禮的何惠妃,這一陣子走坤甯宮的次數明顯比以前多了——冊封皇后那是大典,怎麼都得準備一會兒,現在皇后還沒被冊封呢,但倒是已經安排在坤甯宮裡住了。

  「這鬧成這樣子,等小循進了京,豈不是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何惠妃面上深深的寫了憂色,「真是好事多磨,外頭那些男人們都想些什麼呢!只顧著和咱們弱女子為難。」

  皇后是不可能接何惠妃的這個話茬的,不過,提到圍繞著徐循的封號發生的論戰,她眉宇間也有了一絲憂色,「本以為是小事,現在看來,鬧得已經有點不像了……」

  她和何惠妃分享消息,「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今日皇上一惱火,差點都要重提廷杖的事了。」

  廷杖,就是把大臣扒光了拉到太和殿外頭打屁股,從元朝傳下來的陋習,太祖朝也給沿用了,在皇爺手上倒被廢止——皇爺雖然年輕時十分好殺,但登基大寶以後倒沒怎麼拿大臣們開過刀,末年居然把廷杖也廢止了。現在皇帝要重開廷杖,那可不是小事。畢竟,這種事實在是太辱沒斯文了,一旦重開,事態必定又要再升級,到時候,該怎麼收科那可就誰都不知道了。

  何惠妃未必清楚廷杖背後的意義,這一點皇后也是知道的,她隨口給何惠妃解釋了幾句,把何惠妃嚇了一跳,「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姐姐,要是真為了小循開了廷杖,以後她這個名聲可真就壞了,可不得把她給冤死了?」

  「我也是這麼說呢。」皇后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她站起身子,「正好今兒你來了……咱們去給太后請個安吧。」

  雖說皇后是名義上的六宮之主,但她卻把態度給擺得很清楚了:這宮裡啊,說話算話的,還是居住在清甯宮的老太后。

  何惠妃也沒什麼可說的:宮中事務,由太后出面說話,也是正理。她也的確是想在太后跟前,為徐循爭取幾句。一後一妃便都上了轎子,往清甯宮過去了。

  可沒想到進了清甯宮——太后跟前,卻早有了客人。

  孫貴妃也在和太后說這事兒呢,「大郎是有些動情緒了……」

  見到皇后和何惠妃進來了,她忙笑著上前見禮,「姐姐——惠妹妹。」

  皇后看了太后一眼,見太后一徑出神,似乎沒有留意到眼前,便也笑著望了孫貴妃一眼,「貴妃倒是來得早呀。」

  孫貴妃就和什麼都沒聽出來似的,站在座位前淺笑道,「昨兒大郎不是歇在我那嗎,今早就順便一道過來請安了,陪母后說幾句話,正巧姐姐們也就來了嘛……」

  兩人眼神碰了一碰,又都各自閃開了,何惠妃忙居中打圓場,「我們也是為了這事來的呢——孫姐姐快和我們說說,大哥的意思究竟是怎麼樣的……」。

  孫貴妃才要答話,太后也喊皇后了,「我的兒,站著做什麼?還不坐我身邊來。」

  她定下了位次,孫貴妃就順理成章地繼續佔據了剛才左手第一的位置,何惠妃看在眼裡,不免在心底歎了口氣。

  雖說有寵,但到底也太霸道了點啊……要不是太后娘娘那句話,皇后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

  她忍不住就瞧了太后一眼,想要看看老人家的情緒。

  可太后面色深沉如海,竟是沒留出一點給人揣測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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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6:17
第97章 風向

  一屋子人坐了半日,說的都是不鹹不淡的話兒,何惠妃雖然為徐循的事發愁焦急,但在太后跟前也不可能霸氣測漏地主導局勢,讓大家把話題往她想要的方向去扭轉——太后跟前,哪有她說話的地兒?

  有說話餘地的皇后,確實明顯有點心不在焉的,雖沒走神,但卻都只是順著太后的話在說,絲毫都沒有插話縫的意思。太后本人更是不知道在想什麼,連孫貴妃都是滿面微笑地走神,一屋子就何惠妃一個人在著急,她心裡納悶呢:不是說太后和孫貴妃也正在說賢妃稱號的事嗎,現在人都齊了,卻是一個兩個都和忘了初衷似的,在這裡賽著出神?

  但太后不提這話,皇后不提這話,何惠妃就是著急也沒辦法呀。只好幹坐著和大家一起演戲,哪管心裡多不平靜呢,面上也要掛著淡淡的微笑,和太后一起天南海北地聊著宮裡的瑣事:三大殿還在修呢,這些年又是打仗又是死人的,國家的支出也很多,後宮的屋舍呢也都是新建的,就不要整修了……橫豎現在人少,大家一起挑個宮殿就住進去吧。後來的妃嬪們,還要依附你們居住呢。

  的確,宮裡也是有規矩的,沒有封妃就不能獨領一宮,必須得在妃的編制下混飯吃,住在她們宮中的偏殿裡。好在這宮,一般也不是說就兩重光禿禿的園子了,有的特別好的,裡頭自己還有小花園什麼的呢。這一次新選出的秀女們外加底下提拔下來的,一共就是七八個,這樣分的話,三個妃嬪一人還能分出兩個來照顧,倒是一下就熱鬧起來了。

  但是這麼樣也有不好,皇帝到宮裡來,到底是來看妃子的呢,還是來看底下的美人、昭容的?新人當然樂意了,可以在皇帝跟前快速刷個臉熟,可老人們多少也會覺得自己的權益受到了侵害不是?皇后對此倒是無所謂了,這個規矩能否順利實施,還得看貴妃和惠妃的意思了。

  孫貴妃對這事根本就沒有意見,何惠妃自然也不會跳出來表現自己,橫豎她也是完全都不在乎。——如今封妃了,什麼都有了定數,她和皇帝之間也不是完全沒有情分,再說,又還有個公主,潛邸一起出來的情分,夠她過一輩子了。這件事倒是很和諧地就定了下來,至於賢妃的封號之爭,太后一掀眉毛說了一句,「這事兒,等正主到京城了再說吧,我也會和皇帝說道說道的……」

  至於到底是什麼態度,什麼章程,太后可是完全沒有透露,何惠妃看皇后還是那麼魂不守舍的,心底暗歎一聲,便主動起來告辭,「既然如此,兒臣便告退了。」

  太后也不甚留,還打發皇后,「你也快回去歇著吧,怕是午後宮裡又有事兒過來找你了。我恍惚聽她們說,要把壽昌宮重新粉刷一遍,再翻修一下。」

  壽昌宮現在基本都沒有人敢過去了——那裡正是兩代妃嬪殉葬的處所,重新翻修再加點裝飾,也是很常見的厭勝手段。所以這件事雖然小,但宮裡也要來請示一下皇后的意思。

  皇后現在是再沒有藉口可以留了,她掃了微笑不語的孫貴妃一眼,站起身款款給太后請了安,「那媳婦便先回去了,明日再來給您請安。」

  何惠妃跟在她身後出了宮,甚至都不敢貼得皇后太近。皇后倒是表現得很平常,就是抬腳跨過清甯宮門檻的時候,沒留神差點給絆倒了,雖說身邊宮女扶得急,卻到底還是微微趔趄了一下。

  何惠妃心裡暗歎了一口氣,面上卻是只做不見,束手站到了自己的轎子旁,等著皇后先上轎。

  宮裡的事,什麼能摻和什麼不能摻和,人人心裡都是有本帳的,何惠妃能做到惠妃,對此又豈能無數?

  #

  清甯宮裡,等眾人都退出去了,太后便又帶著孫貴妃回到了兩人方才密斟的里間,孫貴妃繼續給太后繪聲繪色地說自己的故事,「我當時一看就覺得有鬼,一般的補藥哪有那麼個色的,立刻就留心了。後來也是多方查問,又問王瑾,又問馬十他們——先都還不說呢,只說他們都是奴才,只懂得奉命行事。後來我問得狠了,這才嘟嘟囔囔地把話兒說圓了:原來以前也吃藥的!後來不知怎麼地就沒吃了,去年……先皇還在的時候,道士們又燒出了仙丹,試藥的那位吃了以後,說是神清氣爽果有奇效,原來的病都好了!吃後不思五穀照樣精神百倍,先皇賞賜了他一瓶,自己倒是還沒吃,就已經去世了,嗣後那一瓶也給了他。竟是價值千金,就燒出了這一爐神丹,他在我那兒就是在想試服這藥,上回拿出來,想想沒捨得吃又給放回去了……」

  太后素來都是很反對服藥求長生的,聽說此事,眉頭早就擰了起來。孫貴妃繼續說道,「後來他又想吃,便被我死活勸住了。就為這事,我們倆還拌嘴呢,我就裝著生氣,把那兩瓶子藥都給扔水裡了。他倒心疼得不行不行的,和我慪了兩天方才回心轉意。」

  太后聽得雙眉上軒,半晌都沒說話。孫貴妃看了看她的臉色,小心地道,「我就是想呀,您要是能發一句話,讓那些牛鼻子們回鄉去專心修道,別煉丹,那就好了——這件事,朝廷裡是不會有人和您唱反調的不是……」

  「嗯……」太后輕輕地嗯了一聲,「我也是多次和大郎說過不要吃什麼神丹妙藥的——這一次,又說是有什麼神效啊?」

  孫玉女略帶好笑地歎了口氣,「是——除了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以外,據說吃了以後,還包生兒子……」

  以皇帝對貴妃的偏愛,會把此藥留在貴妃處服,也是合情合理。太后不禁微微失笑,卻也有些怦然心動——這萬一要是真的……

  女人總是比男人實際一點的,這想法也不過是存在了片刻,就被太后從腦海中驅逐了出去。她搖頭歎了口氣,「就是在這件事上最像他爹了!」

  孫貴妃抿唇一笑,「還不都是從文皇帝身上繼承下來的。」

  事實上從高皇帝開始,國朝的皇帝就沒有不服丹藥的,皇帝以前為了強身健體,太后說他也就說了,現在是為了生兒子,似乎又有些其情可憫。反正現在皇位都穩定下來了,太后對他那股恨鐵不成鋼的怒火,也消散了許多。

  孫貴妃看了看太后的面色,又為皇帝說好話。「畢竟從前也都沒吃的,這還是第一回動心,又被我給勸著了。您要是能把那幫子死禿驢、牛鼻子都趕走,以後大郎就是想吃仙丹,也沒人給他燒麼。」

  仔細想想,孫氏的身子一直都不好,肯定是禁不起太過分的征伐的。再說,她跟著自己,耳濡目染一貫也是反對服藥的,這一回,有個子嗣做誘餌呢,孫氏都沒心動,趕緊的過來告狀了。可見以前那件事,她應該是真的不知情了。

  太后也是很瞭解孫氏的——這種謊,她沒必要撒,也撒不出來,至此,心中一個結方才解開了。她瞅了孫氏一眼,提起了剛才的事,「打探這服藥消息的時候,你打探出了什麼別的事吧?」

  孫貴妃一點都沒有瞞著太后的意思,「我是聽王瑾他們說,您從前私下教育過太孫了……」

  她的眼圈一下就泛了紅,吭哧一聲跪了下來。「我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做不得正妃,她進門以後,我也是處處都做小伏低的。只是這些年的情分,畢竟招人眼目。我也不知道她和您說了什麼,讓您以為我知道大郎服藥,卻還坐視不理……」

  太后哼了一聲,「你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皇后一句你的不是都沒有說。剛才在堂前,你很不該給她沒臉。」

  孫貴妃膝行到太后跟前,孩子似的抱住了太后的大腿,「白白被您誤會了幾年——我心裡委屈!」

  「委屈就能沒大沒小了?」太后的語氣也不是很嚴厲。「今次就這樣算了,你心情激蕩,難免不顧小節。日後在皇后跟前,還是不許有什麼無禮之處,不然,祖宗規矩跟前,連我也護不住你。」

  她頓了頓,見孫貴妃雖然不服,卻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也不禁興起一股憐愛,輕輕地撫了撫貴妃的瀏海,「這丹藥的事,皇帝有沒有和你抱怨過什麼?」

  「沒有,」孫貴妃搖頭道,「您也知道大郎那個性子,這件事,是我自己打聽出來的……在他跟前,我還是裝著和什麼也不知道似的。」

  太后深沉地點了點頭,「成了,我知道啦,這件事就交給我了。你在大郎跟前也別提起,就當作不知道吧。」

  「哎。」孫貴妃輕快地應了一句,她去攙扶太后,「這都什麼時辰了——我服侍您用膳去……」

  吃過午飯,太后按例午休,孫貴妃自然也就回去了。午睡起來,孟姑姑服侍著太后用過一小鐘燕窩,就聽見太后歎了口氣。

  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平時都是很精神的,因為身體好,保養得當,說是三十許人都不過分。可今日的太后,顯得特別的蒼老。

  「怪道都說不癡不聾,不做家翁。」她喃喃地自言自語。「我這個家婆,當得也是糊糊塗塗的,現在連家務事都斷不清楚了。」

  孟姑姑沒敢多說什麼——太后和孫貴妃說話的時候沒有摒退下人,她就在邊上,有些事卻也還是聽得半懂半不懂的,這件事為什麼又牽扯到了皇后,她就不懂,卻也是一個字都不敢多問。

  「去……和孫貴妃身邊的下人們念叨念叨,問問貴妃和皇帝平時都怎麼在一處的。」太后沉思了半晌,用手指敲打著桌面,不緊不慢地吩咐,「還有最近是不是因為丹藥的事吵過架了。」

  「哎。」孟姑姑自然沒有二話的。

  太后的第一問也沒什麼好瞞人的,所有曾經伺候過孫貴妃——包括以前在孫貴妃身邊,現在被調離的宮女,都是一個口徑:貴妃體弱,一般和皇帝都是一次。有時候皇帝不滿足要臨幸別人,貴妃還不高興,所以在貴妃身邊,皇帝都是一晚上一次。

  畢竟是心愛的女人,就是管得住,看來,從前自己是真的冤枉了孫氏,那個什麼壯陽仙丹案,孫氏確實是不知情。

  至於生子仙丹,倒也真有此事。太后把服侍過先帝,現在督造獻陵的馮恩喊來一問,馮恩還留有記憶呢,確實是有這麼一盒丹藥,為數不多,就二十多粒,皇帝很重視,著人試藥後初步堪明有效了,自己留一瓶以後,就賜給了太子一瓶,這都還是太子去南京之前的事了。不過當時因為這人服藥後雖然妻子很快有孕了,但卻還沒生,所以不論是先帝還是元太子都還沒吃,在等著呢。

  再讓人一問——那人的媳婦確實是生了,也的確是生了個大胖小子。

  皇帝為什麼忽然想服藥,理由也很明白了,娶妻這麼多年都無子,他心裡也著急啊!就是太后,這時候都有點可惜的:何必全扔了呢,大可以再試一個人嘛,若是真有效,可見就是仙丹,不是害人的丹藥了……

  也許就是因為這點念想,她竟真沒有處置那幫道士,也沒找皇帝說話——就權當不知道了,也有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意思。這一場風波,無形間也就這麼悄悄地過去了。

  比起皇帝的身體,賢妃這個稱號到底給還是不給,就有些無足輕重了——也因為太后沒有出面說話,徐循抵京的時候,兩邊還在那對峙著呢,她一進宮,收到的關注就是以前的好幾倍。太后、皇后、孫貴妃、何惠妃,甚至是南醫婆、趙嬤嬤、馮恩……或者是讓人過來,或者是親自過來,都是一臉千言萬語想和徐循訴說的表情。倒是皇帝還在外朝辦公,不知道他的寵妃回了京城。

  徐循想了想,還是第一個去給皇后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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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6:45
第98章 憨妃

  幾個月沒見,皇后消瘦了一些,但看來精神頭還算不錯。坤甯宮裡人來人往頗為繁忙,皇后身邊信用的歐陽嬤嬤見了徐循還很高興,笑道,「我們娘娘還惦記著娘娘呢,您倒是正好趕上了冊封大典。」

  徐循笑著說,「可不是掐准了時間趕回來的。」

  她有意避開喪事的做法,終究是瞞不過有心人的,自己半開玩笑這麼點了一句,日後別人也不好意思拿這件事來說嘴。歐陽嬤嬤怔了怔,就如常地笑道,「娘娘還是這麼愛說笑。」

  皇后笑道,「可不是呢,去了一次南京,歷練過了,我以為你能沉穩些了,沒想到還是這麼一團天真。」

  徐循聽了,只是微微地在笑,皇后遂問她些南京的事,也是聽得連聲歎息,「再沒想到會是這樣,我們知道了,想著你那時候心裡的不安,也是為你心疼得很。」

  這話她倒是說的很真心實意,徐循聽了,心裡也是一暖,因笑道,「那幾日確實是度日如年,恨不能天天把自己灌醉了什麼事也不管,起來就什麼都清楚明白了。」

  兩人談了一陣,徐循看皇后精神還好,面上笑容也多,心裡略微放心了點。見坐了有一陣子,她便站起身告辭道,「太后娘娘有召,恐怕也不便讓她老人家久等了——」

  皇后身子微微動彈了一下,卻沒站起來,只是笑道,「你說的是,那就快去吧!這兒過去清甯宮可有一段路呢。」

  按照一般的做法,現在時間也不是很晚,皇后大可以站起來和徐循一塊去的……

  徐循心裡咯噔了一下,但面上當然不會露出來。站起身和皇后告辭了,便出了坤甯宮去給太后請安。

  太后這邊要實在一點,比起雲山霧罩只是一直拉家常的皇后,她慰勞了徐循幾句,便開門見山地道,「現在為了你的這個嘉號,朝中是鬧個不休,正常的政務幾乎都沒辦法繼續了。剛剛辦過喪事,人心思定呢,這件事,少不得還要你出頭說幾句話了。」

  徐循當然要低眉順眼地表示自己在南京做的事情的確有點過分了,因為她年輕幼稚,不會辦事,難以兩全……等等等等。可太后卻擺了擺手,沒和徐循掰扯這些虛道道。

  「你在南京已經是做得很好了。」太后沒有掩飾自己對徐循的欣賞,「大郎當時那樣吩咐你,你還能怎麼辦?換做是我,也不會比你做得更好。」

  她帶著笑意,溫存地望了徐循一眼,「做得最好的一點,就是最終還是維護了太子宮和咱們內宮妃嬪的顏面!沒有在朝臣們跟前弱了氣勢,削了面子……要知道這種事就猶如夫妻相處,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咱們妃嬪們本來日子就不好過了,若是還任由男人們逼宮罵駕、頤指氣使,以後只怕在朝臣們跟前,都抬不起頭來!」

  徐循雖然也是考慮過這點,但卻沒想到太后會這麼不加遮攔地說出口來,她微微紅了臉,垂下頭去遜謝道,「我哪想得到這些,都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唄……娘娘實在是謬贊了。」

  「若是依了我,給你封個賢妃也無不可。但大郎在這件事上,是有點幼稚了。」太后微微地皺了皺眉,「畢竟是沒有考慮到朝廷忠臣的體面,這下搞得,兩邊對打起擂臺來。大郎就是想下臺都不能輕易讓這個步……」

  她有點欲言又止,徐循看了,不禁一笑,幫太后補完道,「畢竟是新君上臺嘛……」

  雖說後宮妃嬪沒法問政,但這並不是說她們就沒有問政的腦袋了。明擺著的道理,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新官上任還有下馬威呢。新主子和老臣子之間,自然是少不得一番磨合的。皇帝也不是說就非得要封徐循做賢妃不可,但事已至此,他若輕易讓步,以後在內閣裡,就很難樹立自己的權威了。

  徐循本就是不在乎這個嘉號的,是賢是寧,影響不了她的待遇。這整件事她都一直沒有上心,就打算過來欣賞皇帝的表演呢,現在聽了太后意思,哪有不知該如何表態的?當下便道,「妾身知道該怎麼辦了,待見了大哥,一定和他分說。」

  太后笑了一下,很是滿意,更點透了,「這不但是為了大郎,其實說到底,也是為了你。」

  見徐循懵懵懂懂的樣子,她莞爾一笑——畢竟是小門小戶出身,雖然也是知書達理、識文斷字的,但沒有受過這方面的教育,是少了點政治素養。

  「雖說這內宮和外頭無關,但咱們畢竟也不就是孤家寡人。現在這事兒,還算是就事論事,說的就是你在南京的事兒辦得不好。」太后悠然道,「若要是把那群死讀書人惹急了,他們連你這個人的品性都要質疑。有沒有這回事不說,名聲若壞了,你成了奸妃也不打緊,反正橫豎咱們自家人知道你不是這樣的,可若連累你娘家成了戲文裡傳的奸國舅、災外戚……」

  徐循還真是沒想得這麼深,被太后這一嚇,冷汗都出來了:她封妃,娘家人自然是跟著得好處的。這其實也是徐循一直說服自己在宮裡混下去的理由之一,可要真因為賢妃這個稱號,把家裡的名聲給壞了,成了戲文裡說的武則天、楊玉環一樣人物,徐小弟成了楊國忠、武三思……那她可不冤死了?

  太后見徐循真被說得白了臉,也有點憐愛,又溫言道,「不過一時半會,也到不得這一步。你且先和大郎好好分說吧,他自己要能繞過這個彎來,那也就沒什麼大事了。其實誰心裡不明白呢,南京撞門那一大幫子,除了老胡是真為了顧全大局以外,誰沒有自己的心思?你且把心安在肚裡,等明年改元了,大郎少不得一個一個地收拾他們。」

  徐循雖然對那幫官員和宦官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她就這個性子,有點記吃不記打的,但心中對這起得勢不饒人的反復小人還是很憎惡的,聞言也敢滿意——雖然不敢欣然一笑,但面部表情的改變,卻是瞞不過太后的眼睛。

  太后以前對徐循的印象還不深,只知道她就是個人見人愛的小開心果兒,連文皇帝都另眼相看。如今這麼一接觸,倒是真的打從心底有幾分喜愛了:這孩子心裡藏不住事,想什麼面子上就露出來,叫人看著都舒服。這忽喜忽憂的模樣,太后看了都直想樂,也難怪後宮中人人都和她有幾分交情了。

  最難得是關鍵時刻還靠得住,每每總是深明大義、顧全大局,事情交給她很讓人放心……這種人,有哪個長輩、哪個上司是不喜歡的?要不是沒有這個嘉號,太后都想給她封個憨妃了——憨憨的真是惹人疼!

  「去吧去吧。」她笑著打發徐循,「你回來了,宮裡也熱鬧些,得了空你就多陪著皇后過來找我說說話,你姐姐病了,你就自己來,我這裡也冷清——要熱鬧!」

  這是不小的體面,等於就是給徐循單獨過來請安的許可了,以後她想過來,便不必先到皇后那裡去撞運氣。徐循忙起身謝過太后的賞識,見時間差不多也到了,遂起身告退,回了她被分配居住的永安宮。

  朝中有人好辦事,潛邸舊人都可算得上是朝中有人,分配居住的宮殿也都不錯,徐循更是得了特殊的照顧——何仙仙和孫玉女居住的宮殿,雖然位置好,但裡面都是住過人的。按照這些年國朝後宮更新換代的速度,很容易可以推測出來,這裡面的前任主人基本都已經掛了。孫玉女住的長寧宮都換了兩任主子了,文皇帝時不算——原來的郭貴妃也是住在那裡的。但徐循的永安宮卻是新的,還沒來得及住人,就起火焚毀了偏殿,剛剛修葺完成。而且,永安宮占地也比何仙仙住的咸陽宮要大很多,咸陽宮闊三間,永安宮闊卻有五間了。雖然徐循不在,但正殿也是被趙嬤嬤帶了兩三個宮人佈置得頗為雅致,徐循的家私也都好好地安放了起來——當時她封太孫婕妤的時候賞的家底,現在也都被領回來,放到永安宮自己的庫房裡面了。

  徐循還沒來得及和趙嬤嬤說幾句話,好好地看看永安宮的帳本子呢,她派去給各宮請安的心腹也回來了,孫貴妃、何惠妃都說午睡起來就來看她,至於南醫婆、馮恩等,那以她身份也不便過去報信,只能等他們來找她請安了。

  好容易都把人給打發下去了,徐循只覺得腦仁疼,揉著額頭半天才喘過氣來,問趙嬤嬤,「中午都用什麼啊?我可什麼都不想吃,就想吃點清口的菜。這一上午給我累的……要不然,下一碗面吃算了。」

  趙嬤嬤笑著說,「您現在都是妃子了,難道中午就吃一碗嬤嬤做的手擀面呀?」

  趙嬤嬤的手擀面還是當年她試圖教徐循下廚時候做的,不過徐循從小跟母親在灶上混,對於做飯的程式不比趙嬤嬤生疏多少,也沒上幾節課就出師了。不過當時也是頗混了幾頓趙嬤嬤做的手擀面的,此時趙嬤嬤打趣起來,徐循也不免哈哈一笑。她正要說話時,外頭只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急急地在門外喊了一聲,「聖駕到——」

  還沒說完呢,砰地一響,外頭屋門被人推開了。緊跟著,裡頭門簾子一揚一摔,新科皇帝大踏步就沖了進來,一點也沒有皇帝該有的穩重。他的視線在屋內急急轉了一圈,很快就落到了徐循身上,現出了明顯的驚喜。

  「回來了!」皇帝一邊說一邊就向徐循走了過來。身邊馬十不失時機地補充了一句,「皇爺一聽說娘娘回來了,飯都沒吃,剛散朝就回內宮了……」

  徐循自然是早站起來迎接皇帝,聽到馬十爆料,不免有些欣喜,含羞笑著掃了皇帝一眼,便垂下頭去。皇帝哈哈大笑,握著她的肩膀一下就帶到了懷裡,緊緊擁著徐循,不言聲抱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這一次,真是委屈你了!」

  徐循被皇帝緊緊擁在懷裡,心裡也是有點激蕩,她閉上眼,一時什麼也不願想,只是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了熟悉的胸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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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我真的想給她封做憨妃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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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7:02
第99章 奸妃

  年輕的情侶經月不見,彼此間肯定都是很想念的。不過,現在徐循的大郎乃是皇帝了,做事也就不能那樣隨心所欲。畢竟也要注意到影響,白晝宣淫之類的事,起碼現在還是不能做的,兩個人擁抱了一會,皇帝很自然地就在徐循這裡留飯了。兩人飯沒吃多少,整頓飯都在嘰嘰喳喳地說話。

  由於皇帝本人是不可能唧唧喳喳的,饒舌的非徐循莫屬,徐循看自己說什麼皇帝都愛聽,就絮絮叨叨地把她在南京的日子,連一頓飯都報告給皇帝知道。皇帝也的確是聽得興致勃勃的,尤其是對於徐循在逼宮前感受到的氛圍,更是有興趣,時不時地就和徐循點評,「胡大人心是好的,就是太老謀深算了,他這是在和我鬧脾氣呢。」

  徐循有點不懂,皇帝就隨口分說給她聽。「……怕是早猜到我去北京了,他在那著急上火地擔心我病重了,說是內外交通被阻隔,醞釀著要逼宮,其實都是做給外人看的。胡大人要沒一口咬定我就是病沉了,南京那邊的風向不會到最後幾天才開始轉的……至於逼宮,那是老人家鬧脾氣呢,嫌我沒給他遞話,見外了。」

  徐循聽得暈暈的,「大哥你越說我越不懂了……反正那些人裡,多的是沒安好心的,好比那個司禮監黃儼,那副嘴臉我看了就討厭。朝廷裡的大人們,你怎麼處置那我可不能過問。就是這個黃儼,絕對不能讓他好過了去。」

  宦官不過就是天子家奴而已,而且又是已經失勢的漢王黨羽,惹得寵妃不高興了,他不死誰死?皇帝根本都沒當回事,隨口道,「快了,先捉起來,什麼時候我們小循高興了,打一頓杖殺了他。」

  徐循皺了皺鼻子,「我才不要,殺了他豈不是髒了我的手?」

  皇帝樂了,「那要是我下令殺了他,就不是髒了你的手了?」

  「那您殺他又不止是因為我……」徐循和皇帝辯論了幾句,皇帝落入下風,只好舉手求饒道,「好好好,是我要殺,我要殺——回頭就殺!」

  徐循先還看黃儼不順眼呢,這會兒又有點不忍心了,「到底是一條人命,因我一句話就沒了,我心裡也不落忍……要不然,打發他去守靈也行,那比死還讓人難受呢。」

  守陵在很多時候基本就相當於囚禁了,在那樣鳥不拉屎的鄉下地方呆著,沒事也不能進城,大家又都知道是失勢的了,勢利眼們豈不是可著勁兒糟踐了?其實也挺能收到懲罰的效果了,皇帝嗯了一聲,沉吟著點頭道,「也行——唉,其實也是因為宦官裡無人可用了,不然,黃儼還能在南京混飯吃?怕是早都要去中都守著祖墳了。」

  現在的宦官們,知書達理的很少,多半都是不識字的。做點粗活還好,一旦要充塞重任,就有點提不起來了。文皇帝身邊的那些知名宦官,大多都是另有際遇才學會識字的,要不然就是等被重用了以後自己私下讀書認字。總的說來,宦官在政治上有所建樹的都不多,現在得用的那還是文皇帝手裡留下來的老人,這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肯定還是想要一批自己的嫡系人馬的。

  當時在南京跟隨徐循的一批內侍,也就借著這股東風發達起來了。王瑾、金英、範弘這樣的大伴、教導型宦官,現在可都是正兒八經的穿紅內侍,襴衫太監,都開始參與司禮監事務了,馬十等人現在也都是乾清宮裡的管事內侍,可說是位高權重。不過,皇帝並沒有讓他們每個人都參與政事的意思。有些人天生就不適合走這條路,這也是沒辦法的。

  「我想著,還是該開個內書堂,教教他們做人的道理。」皇帝一邊忖度著,一邊心不在焉地和徐循說閒話,「也好讓他們知道忠君。別成日裡就想著吃裡扒外,占宮裡的便宜。」

  這等於是明目張膽地在違背內眷不能干政的祖訓了,徐循微微一怔,提醒皇帝道,「只怕大臣們知道了,又有話說呢……」

  「唉。」皇帝歎了口氣,也有點鬱悶。「都欺負我年輕,不是馬上天子,又不像爹,怎麼說都處理了二十多年政事……」

  皇帝今年也就是二十多歲,作為天子還是年輕了點,和內閣裡的老臣們抗衡,多少有點力不從心。此消彼長之下,君權就有點被架空的嫌疑了。想讓宦官們讀書,其實也就是想要多個幫手而已。能進內書堂的肯定都是皇帝的嫡系,到時候各地鎮守太監都是皇帝自己的耳目,被底下人糊弄的可能就少得多了。

  這裡面的道理,徐循不是全明白,也不是全不明白,大約也是隱隱約約在兩可之間的樣子。不過她本能覺得這是大事,自己不好隨便表態,猶豫了一下,便道,「這麼大的事,還得問過太后娘娘吧。宦官干政,好像不是什麼好名聲……」

  見皇帝面色有微妙變化,她又道,「但我也隱約聽說,現在內閣閣老,比什麼六部尚書還威風多了。有人說,沒了一個丞相,倒多出六個來了……大哥就是神仙,也沒法一個和六個鬥啊。」

  「就是這話了。」皇帝面容舒展,「光是文書一天就有那麼多,沒人幫我參謀著,我從睜眼到閉眼就光忙這些事了。」

  朝堂上的事,徐循其實也頂多就是順著皇帝的話說幾句,她弄不大懂,肯定也就沒有自己的見解。不過也就是因為如此,皇帝才能放心說話,和她抱怨了好大一通內閣的管頭管腳,「你頂幾句牛,就敢威脅著要撂挑子,真是太過分了!」

  徐循見是時機,便溫言道,「畢竟都是老臣子,越是有本事,越是有脾氣,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您和老人家計較什麼呢。不是原則上的事,能讓就讓一步了。先將容忍的樣子做出來,他們再那樣得理不饒人的,天下人便都覺得是他們失了臣子的本分,您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到時候,就是要動手也好,您也都占住理了嘛……」

  她瞥了皇帝一眼,見皇帝似乎有所意動,就又加了一把火,「再說,哪有內閣的閣老們彼此親密無間的道理?這都是文皇帝留給昭皇帝的老底子,昭皇帝照樣留給您的。既然是傳後的人事底子……」

  如果說皇帝是帝國領導班子的一把手,那內閣閣老們就是二把手了,二把手之間矛盾重重都是很常見的情況,有時候一把手甚至會放縱這樣的現象出現,因為二把手要是聯合起來,架空一把手那都是分分鐘的事。皇帝這孤家寡人的說法,不是開玩笑的,除了自己的奴才宦官以外,內閣裡根本沒有人會和皇帝是一條心——真要有人完全臣服于皇帝了,他也就將不見容于士林,會被徹底罵臭、架空……

  這道理,徐循從前也是不清楚的,都是在南京的時候聽柳知恩他們分析逼宮的那幫子人彼此間是什麼關係的時候,慢慢地琢磨出來的。既然是磨合了很久的一個人事班子,那不必說了,這幫老臣之間肯定都得留有一些矛盾在,不然,常年遠征的文皇帝,身體孱弱的昭皇帝也不可能完全放心的。現在他們聯合在一起欺負皇帝,是因為皇帝給了足夠的壓力,迫使他們抱團,等到皇帝這裡一放鬆了,說不得他們自己都要彼此疏遠,到那時候,皇帝再想要立威,都是很容易的事了……

  皇帝哼了一聲,一時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忽然笑著拍了徐循豐潤多汁的小屁屁一下,力道不輕也不重。

  「誰教你這麼說話的?是娘還是皇后?」他半閉著眼睛,嘴唇微微地翹著,似笑非笑的,看似莫測高深,其實從語氣來聽,心情應該還不錯。

  徐循馬上就把這番話給栽贓到太後頭上了,反正的確也是太后督促她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是太后娘娘明裡暗裡和我說的……」她承認道,「她還說,要是繼續這麼爭下去,我少不得要落個奸妃的名頭。」

  說著說著,小姑娘都有點泫然欲泣了。「南京的事,人家可沒安壞心,雖說心裡也冤屈得很,但……左思右想,也只能讓一步了,不然,吃虧的還是我……」

  「所以說!這些文官心思真是歹毒。」皇帝也是被氣著了——這說起來,徐循真委屈不假,他也委屈啊,大臣們一個個和他頂牛,其實是看不慣徐循嗎?不是,就是看不慣他在危急關頭把重責大任交到了一個女流之輩身上。「一個個都是蔫壞、刁壞、毒壞!都是被阿翁和阿爹給寵壞了,學高皇帝一般殺一通,就知道該怎麼辦事了!」

  話雖如此,但高皇帝的時代,畢竟是早就過去了。再說,那時候人丁凋敝,官員人數都不多,管也還管得過來。現在人煙稠密,官也多了,聚合在一起那也是一股很大的力量,就是徐循,雖然在皇權最密集的宮裡生活,卻也不認為皇帝真能說殺就殺。文皇帝殺了那麼多宮人,可對大臣們,最壞也就是進詔獄、抄家,殺頭都是很少見的。雖說她心裡不太服氣,但卻也還是潛移默化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反正我不管。」她和皇帝撒嬌。「您要和他們頂牛,換個事兒頂吧。別再拿我的事當話口子了,大哥,人家不要做奸妃——」

  活色生香的愛妃在懷裡扭來扭去地撒嬌,本來就難以令人抗拒了,兼之徐循還是勞苦功高,他的確覺得對她有點虧欠,皇帝被她推著、搡著,心思便漸漸地也軟和了下來,卻還是有點抗拒,「本來我這硬著呢,忽然又軟了,不知道的人,還當我是對內閣服軟了!」

  徐循撲哧一聲就笑了。「大哥要對著他們能硬起來,那才糟糕了呢!」

  皇帝先一怔,再才明白徐循在打趣自己口誤,他禁不住又拍了徐循尻尾一下,「你啊!」

  「啊,原來我說錯了?」徐循故作害怕,「其實大哥對著那幫子七老八十的大人們,一直都是很——硬——的——」

  皇帝氣得呀,也不顧是不是白天了,當下就讓徐循明白了一點:天子同志的口味並沒有發生變化,對著內閣大臣們,他是思想上硬,對著油嘴滑舌的徐娘娘嘛,那就是身體上硬了……

  當天下午,皇帝便正式下了詔書,冊封徐循為莊妃。雖然壓根就沒把賢妃之爭的事寫進詔書裡,但明眼人都是看得清楚的:徐娘娘一到京,皇帝就改了主意,這明顯是徐娘娘居中說了話的關係。

  本來一場風波,都快進展到廷諫的地步了,也不知有多少人要因為仗義直言被貶斥出外。徐娘娘一到京,一切風雨消彌無形,雖說她是辭去了賢妃的嘉號,但京中也是有了說法:這徐娘娘的做法,確實是真正的賢明呢。賢妃嘉號,其實她確實是當之無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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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7:22
第100章 莊妃

  風風雨雨,終究是有過去的一天。等徐循的封號定下來了不久,朝廷也就迎來了一連串的冊封大典。當然打頭的非皇后冊封大典莫屬了。這也是國家級別的盛典,不誇張的說,整個朝廷乃至後宮,除了太后、張太妃、李太妃和文皇帝貴太妃以外,都要因為皇后冊封大典而動起來。

  禮部官員什麼的就不多說了,早就忙得焦頭爛額、雞飛狗跳的,連著司禮監和太常寺的大太監們都是罕見地行色匆匆。前好幾天就開始在奉天殿裡忙碌了——這三大殿雖然平時也用不到幾次,但遇到有國家大事的時候,還是很離不開的。尤其是奉天殿,規模最盛大的禮儀都是要在這裡舉行。

  徐循她們這些後宮妃嬪當然是不可能瞧瞧熱鬧就算數的,她們也被發給了簇新的禮服,所有人都動員起來整改尺寸,梳理發飾——剛搬過家,很多東西都要現去翻找。若是宮裡的嬤嬤們不大精明能幹,這時候可就有點頭疼了。而更浪費的是,因為她們都還沒有受冊,所以給做的還是太子才人級別的常服,皇妃禮服現在都還沒發給呢。等到冊封禮的時候,少不得又要來做好幾套符合皇妃身份的禮服。

  反正皇家最不缺的就是錢了,司禮監屬意她們謹守禮制,徐循等人也沒什麼可說的。眾人忙著換了新衣服,就去坤甯宮前排練一下屆時的站位等等,雖然第二日才是冊封大典,但這會兒坤甯宮裡都已經設好了御座和冊案。外命婦什麼的也都要入宮來排演一遍流程。

  第二日早上,皇后很早就起身要出去奉天殿接受冊封和百官朝賀,徐循等人倒可以從容起床打扮,等皇后回坤甯宮後,在宮中朝賀她一遍,這一天她們的事就算是完了,大約也就是站一個時辰完事。

  至於皇后和皇爺就沒這麼輕鬆了,皇帝早上冊過皇后以後,晚上還要自己出去受百官稱賀上的表箋,然後兩個人一起齋戒三天,到第三天連徐循等人都加入進來。然後所有人再跑到太廟跟前去再行一次禮——皇后謁廟禮,這一次禮儀的隆重程度和冊立比也是絲毫不差的。尤其是跪拜上香的次數也是增加了很多。

  這些事都折騰完了,回去以後再陪著皇后把張太后拜謁一遍,所有人在宮中飲宴一番,前後折騰超過七天的皇后冊立儀才算是告一段落。如此的冊立大典,雖說只動員京官,但在禮儀的繁瑣程度上卻是絲毫都不遜色于皇帝的登基大典的。這也是體現了皇后和皇帝的敵體地位——皇后『小君』,在國朝出現大事,皇帝不能執政,宮中又沒有太后的時候,朝臣們能夠順暢地接受皇后監國,卻不會多搭理妃嬪們的一句話,不管她的地位有多特別,身份有多尊貴。參政,在後宮中始終都是只屬於皇后的特權。

  忙完了皇后冊立儀,接下來的皇妃冊立儀就相對要簡便一些了。起碼徐循只要參與自己的那一場就行了,倒是剛入宮的那些小妃嬪們比較可憐,身為宮中僅剩的內命婦,她們還是得和親王妃等一起參與每一場皇妃冊立儀。

  按照冊封詔書的時間順序,冊立儀也是安排的孫貴妃、何惠妃、徐莊妃這樣的順序。徐循的永安宮一直都在忙著給徐循做衣服打首飾的事兒,有點空徐循也趕緊去給太后和文廟貴太妃請安說話,再說,還有幾個小妃嬪也被分到永安宮的管轄下居住,徐循也得表示一下關心之類的,對於別人的皇妃冊立儀她是沒什麼閒情逸致去關心。也所以,等孫貴妃的冊立儀都過去了兩三天了,她才聽說:孫貴妃的冊立儀上,居然除了金冊以外,還出現了金璽。

  皇后和皇妃的禮服差別雖然不是很明顯,無非是皇后多了一件翟衣,用的也是龍冠,但冊書的頁數有不同以外,最大的不同還在於,皇后可用寶璽,皇妃卻只能用印。所以皇后冊封禮上,不但有冊案,還有寶案,皇妃冊封禮上就只有冊案一尊了。印璽雖然可以合稱為一物,但在禮制上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質。印那誰都可以有,寶卻只能是皇帝夫妻使用的,僅就後宮來說,太后之寶、皇帝之寶、皇后之寶,都有號令六宮的效力,而妃嬪之印,能管的也就是自己一宮的區域了。

  雖然這東西還是象徵意義居多,事前都沒有任何招呼,事後也沒有什麼解釋,但金寶的出現,對宮裡這些渾身安滿了機簧的人來說,已經是個極為明顯的信號了:必要情況下,貴妃也是可以動用金寶,號令六宮的。

  這麼一來,除了禮儀衣飾上的些微區別以外,後妃之間,還有什麼不同呢?

  徐循本來還時常去坤甯宮陪皇后說說話的,消息傳出來以後,倒是不敢過去了:這件事,清甯宮那裡是風平浪靜沒有一點反對的聲浪,可見太后老人家也是持默許態度的。皇后肯定也不會多說什麼,可心裡是什麼滋味,那誰想不出來?這時候過去了,這件事是提好還是不提好?提不提,都是徒亂人意。

  她也不想去長寧宮給孫玉女道喜——徐循覺得這件事太沒意思了,讓人聽了都覺得訕訕然不是滋味,她也不願和那些低等妃嬪們混在一起,去趁這個熱鬧。

  「趙昭容、吳婕妤是第一批過去的。」孫嬤嬤倒是很關注新人們的動向,「曹寶林、焦昭儀是第二日過去的,倒是李美人、王美人和吳美人、劉美人到現在都沒過去。」

  趙昭容、吳婕妤和曹寶林、焦昭儀,是這一次選秀中被正經采選出來的四名新人,至於四位美人,李美人、王美人就是從前伺候皇帝于潛邸的青兒、紫兒。吳美人、劉美人是沒上冊的,待遇低了一些。

  要說才貌等素質,選秀出來的那畢竟是萬中選一,怎麼都比宮女子出身的這四位美人好。但四位美人卻是占了年資的便宜,在宮裡那都是有背景有出身的,也早都被收用過了。李美人、王美人甚至就是皇帝的啟蒙先生……說起來是要比還沒侍寢過的四位新人更有底氣。尤其是劉美人,怎麼都要顧忌到舊主的心情,起碼得等何惠妃被冊封完了,去過舊主那裡了再往長寧宮去才好。徐循聞言,不過一笑,她對這事最遺憾的就是自己當時在南京,沒能給花兒爭取上名分,至於說別的和新人爭風吃醋之類的事,那根本都不是徐娘娘的作風。身為新人比較謹慎,皇后和貴妃是兩邊都不想得罪,這種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嬤嬤有些微詞,「別人也罷了,趙昭容應該也等一等的。」

  四個新人外加四個美人,一共八個低等妃嬪,孫貴妃長寧宮管得最多,吳婕妤、曹寶林、吳美人現在都在她手下住。何惠妃管了焦昭儀和她自己婢女出身的劉美人,徐循呢,這裡是趙昭容和李美人、王美人,論品級是比長寧宮差一步的,不過勝在兩個美人都是熟人了,也能說得上話一些。李美人和王美人沒去參拜孫貴妃,說不得也是為了等徐循的冊封禮也未必呢。比較起來,趙昭容的態度就有點急功近利了,連曹寶林都比她沉得住氣點。

  徐循不否認自己心裡是有點微微的不舒服,但她懶得去計較這些個,只是歎了口氣,「怪道說女人多了都是戲呢,咱們這才十幾個人呢?就有這麼多講究了。她愛去就讓她去吧,難不成因為她過去了,咱們還要為難她麼?」

  李嬤嬤也就不說話了——徐循要封妃,待遇肯定有變化,永安宮裡也是要進新人的,嬤嬤們心裡也都裝著事兒呢,以後還能不能和今日一樣被信用,就得看她們的表現了。所以幾個嬤嬤現在也是越來越注意,就怕自己說話不順徐循的耳。

  「您來試試這身襖子。」她從長案上把衣服取下來了。「繡娘們也是辛苦,這一陣子都睡不好覺呢,要趕的衣服太多了。禮服還好,便服就是做得不經心了。」

  徐循也就懶得再關注外頭的事了,她又開始履行最近最主要的任務:充當衣架子。

  何惠妃的冊封典禮風平浪靜,用的還和以前一樣,是鍍金的銀冊,給的是金印。反正內外命婦行禮如儀,沒聽說有什麼事兒發生。她的冊封儀完了以後,就是徐循的冊封禮了。頭天晚上皇帝還特別跑來看了看徐循,笑道,「天氣冷了,我那天在皇后那裡還說呢,給你禮服做大一點,你禮服下頭多穿幾件衣服,也免得著涼了。」

  他這卻是有點想當然了,冊封儀上穿什麼那是有嚴格規定的。徐循就是想少穿都不行,更別說多穿了,只是她也不忍打擊皇帝,因溫言笑道,「我也早準備了,想著多穿兩條護膝,這樣跪著的時候膝蓋也舒服點。」

  「可不是的了,你胡姐姐就是跪得久了,回來就犯咳嗽。」皇帝說道,「這幾日又病著呢,明日受你朝拜,還得支著身子起來換衣服。」

  皇后冊封那天,天氣特別地冷,皇后又起得早,穿得也是禮制裡規定的那幾件,再說這種冊封大典的日子都是不敢吃太多的,空著肚子吹了一天的冷風,又凍又餓的怎麼能不病了?徐循笑著說,「她那個冊封麻煩,得跪好久,我這個簡單,穿得也沒那麼沉,不至於生病的。」

  一邊說,一邊還情不自禁地顯出竊喜的樣子,仿佛不必做皇后而受那麼麻煩的冊封,很值得高興似的,皇帝看了,禁不住在她額前彈一下,笑道,「真是傻樣。」

  忽然又想起來,遂掰著指頭給徐循算,「因這幾年事多,你又不在,幾次發錢發東西你都沒拿多少,你看你這宮裡,像樣的擺設都沒幾件。快想想還缺什麼,借封妃的機會,一發賞了你。」

  徐迴圈顧屋子,看著那太孫婕妤時賞的五彩大盤、青花大瓶、王瑾給送來的芙蓉石盆景,太孫妃有一次送的玉插屏,孫貴妃前陣子過來玩帶來的紫檀筆山……一時頗有些無語,只好搪塞皇帝道,「我這東西都是夠的了,就是人不夠使——我也不要逾制的人口,您就用心多撥幾個伶俐的宦官、宮女來給我使喚就行了。」

  幾個嬤嬤頓時都豎起耳朵了,皇帝多靈敏的人,焉能沒有察覺?掃了她們一眼,再看看一無所知的徐循,不由得在心裡就歎了口氣。

  這丫頭,就是當了妃子,都不讓人省心的。有事的時候靠譜,沒事的時候,就開始冒傻氣了……

  剛這樣想,徐循就添了一句,「現在要管的人多了,嬤嬤們也有點忙不過來——我也捨不得放她們出去管事兒,這都是要留著貼身服侍我的嘛!」

  看她且言且笑的樣子,連皇帝都有點琢磨不出來,徐循說這話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了。

  他還真琢磨了一會,看了看徐循,不由得又失笑起來。——自己的女人,又不會算計自己,有心還是無意的,重要嗎?

  「也是,現在畢竟是妃了,下面也有人要靠你吃飯呢。」皇帝想了想,也覺得要有一個人來幫著徐循管事兒,不然,徐循平時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偶然管事還好,長期要她用心辦事,也累得慌。「那這事就包大哥身上了,一定給你挑幾個可心的人來幫忙。」

  徐循笑開了——卻又一垮臉。「大哥,你今晚可不能在這兒吃飯了。」

  一般留下來吃飯就是要過夜的,徐循今晚伺候了皇帝,明天難免體力不濟,冊封禮要支持下來,就比較吃力了。

  正因為徐循不是很擅長拍馬屁,這句話就把皇帝給說得特別高興,他哈哈大笑,擰了擰徐循的臉蛋。「傻呀,難道我留下來,就必定要做那事兒?我今兒還就在你這裡吃飯了——咱們也說說話,和我們小循說話,心裡特別敞亮、舒服。」

  徐循還有點不情不願呢,「……好吧,那你可不能反悔啊……」

  她不說還好,這一說,皇帝倒琢磨起來了,結果,雖然沒有把徐循給正法了,但當晚到底也讓她又下了一回棋,這才肯和她一道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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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徐循也是一大早就被叫起來了。都沒人顧得上床上的皇爺,一屋子人圍著徐循打扮,先讓她沐浴過了,然後換上嶄新的白色裡衣,外穿青緣襈的織金雲龍襖子,紅緣襈的織金雲鳳裙子,再加一層交領窄袖淺色護領的桃紅金繡團鳳的褙子,再加一層青底鸞鳳雲紋的鞠衣,外披大紅紵絲的大衫,這算是把衣服都穿完了。

  然後開始加佩飾,深青色的紵絲霞帔掛了鳳紋玉墜子,腰上先系一層紅線羅的大帶,帶下掛白玉雲樣玎璫,玉花彩結綬,然後是一層玉革帶,用青綺,描金雲鳳紋,十件玉片,三件金片釘成一條革帶,光是這條帶子都有四斤多。再穿上青線羅的襪子,描金雲鳳紋的青綺鞋,鞋頭鑲嵌三枚明珠——到目前為止,徐循的衣服算是穿戴完了。

  接下來就是更重的翟冠了,皇妃的翟冠大概和太子妃的鳳冠是差不多的規模,只是用翟鳥而不用鳳鳥而已,其華美自然是不必多說的了,重量也不必多說。光是金簪、金鳳、珠寶鈿花這樣的佩飾都有快一斤了,而這些東西還只是用來固定鳳冠的而已。整個鳳冠裝飾了各種雲片、珠翠、蕊頭、珠花、翟鳥等等,起碼有五斤之多……最後再拿上一個玉穀圭,她的行頭就算是徹底完成了,她整個人基本也已經等於是被壓得、捆得都動不得了。

  徐循現在算是領會到了張太后和皇后的厲害了,她們穿著這一身衣服是要一穿一天的——她呢,穿上這一身衣服以後,不是別人攙扶都是很難走動,才站了一會兒,脖子簡直都要斷了……

  也別說冷了——她走上幾步就開始發汗,所以一早上她連水都只喝了一口,吃了一個雞蛋就再不敢吃什麼。好容易等得到了時辰,一行人把她挾持出去,在宮裡等待皇帝的大駕。

  雖然昨晚就在永安宮歇的,但皇帝必須去華蓋殿打個轉,也是早被人接走去梳洗打扮,和裝扮洋娃娃似的穿戴一新,不過他不必像冊封皇后一樣,穿最隆重的袞冕,皮弁服也就夠了。在華蓋殿裡裝模作樣一番以後,派個穿紅內史來永安宮冊封她。徐循則在左右扶持下迎出宮門外,再回來行禮。

  站了這麼久,又走了這幾步路,徐循這時候已經是渾身酸痛了,她艱難地在嬤嬤們的幫助下下跪行禮了好幾次,接了金冊、金印以後,差不多就算是禮成。徐循可以用近一個時辰,把她用兩個時辰畫的妝、梳的頭髮和穿戴的行頭給卸下來了——不過不要急,這也不是說整件事能就這麼結束。

  大約第二天上午,徐循和皇帝又要全副武裝起來,一起去奉天殿拜謁一番。跪拜完了以後,皇帝可以在奉天殿嬉戲一番。徐循本人則要回永安宮升殿,大開正殿所有門扉,一邊吹著冷風,一邊在寶座上接受(這一陣很勞碌的)內外命婦們以及她娘家親戚們的朝拜。

  朝拜完了,擦擦被吹出來的鼻涕,還來不及和娘家人多說幾句話呢,她就得去拜謁兩宮了。先到清甯宮給皇太后行禮,再去坤甯宮給皇后行禮。兩宮都穿燕居服(也是禮服的一種,不是便服),在正殿等候,這麼著拜過了以後,整件事才算是徹底結束。不論是名義上還是禮法上,徐太子才人都是正正式式地成為了徐莊妃。

  然後,徐莊妃也很不負眾望地緊跟著皇后、孫貴妃、何惠妃的腳步,順利地病倒在床了……

  隆冬臘月,這樣從天沒亮到天已黑地折騰上兩天,能不生病嗎?這一身衣服,那是冬天吹風寒,夏天捂中暑,春秋天還能給壓出病來呢,所謂的冊封大典,完全是純體力活啊!

  徐莊妃倒在床上咬著手帕,一邊打噴嚏一邊憤恨地想:原來皇妃的尊榮,也不是沒有代價的!

  不過,冊封大典雖然辛苦了點,可成為皇妃卻也不是沒有好處的,讓徐循又驚又喜的第一個好處,也很快地就被傳達到了永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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