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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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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7:49
莊妃

第101章 暴發

  封了妃以後,徐循也可以說算得上是皇帝正式的小老婆了。和那些嬪妾相比,她的地位肯定是要更高的,不誇張地說,她在太子才人、太孫婕妤時期的種種待遇,已經被她封妃後的正式待遇比到泥水溝裡去了。這種改變是全方位多層次的,要一一盤點清楚,只怕還得花點時間。

  首先最明顯的,當然是每個月份例的不同了。徐循以前一個月也就是五隻雞、五隻鴨、五隻鵝,每天兩斤鮮肉,以前在南方就是豬肉,到了北方變成羊肉了。然後各種鮮蔬啊、雞子啊、麵食啊,油糖什麼的,其實也是夠她和她身邊親近的宮人們吃的了。宮裡不成文的規矩,妃嬪們每頓吃剩的那都是賞給身邊親近下人享用的,所以多了也不怕浪費。

  現在做了莊妃,徐循的份例等於是翻了三十倍,每天光是肉就有豬肉十五斤,羊肉十斤,然後鵝三隻,雞五隻,薰肉五斤,豬肚二個,羊肚二個……各種滋補品你比如說膠東的棗子呀,上好的黑糖啊,那都是幾斤幾斤的給,光是做點心用的面就有兩斤多,米飯什麼的那都是另算的了。即使是冬天,也有洞子貨鮮蔬供應,這些東西基本都是貢品,已經是很難拿錢去估算價格了。徐循剛進門的時候曾經一次性賞過三千兩銀子,按這個吃法,可能也就夠她吃個三年多的。

  民以食為天,吃的品質都上去了,別的好處還能少了嗎?借著封妃的藉口,皇帝賞賜給永安宮千匹布料,其中綾羅綢緞縐錦綈絹,各色兼有,在外頭能賣五錢銀子的上好松江棉布,在這裡根本都不上檔次的。然後是各種她生活所需的瑣碎用品,什麼補子啊、鞋子啊,毛皮啊,都有賞賜。連寶石都是十幾匣地往永安宮裡送,徐循嫁妝裡得的那批寶石,在裡面只算是中等,其中下等的是用來鑲嵌鞋子、衣飾的,中等的給徐循賞人,上等的給她做首飾。像是徐循以前得的紅寶石蝴蝶墜子那樣的好東西,匣子裡也頗有幾件可以相提並論的。

  各種擺設自然也不必多說了,皇帝都親自關照過的,底下人還能不重點關心?再說,徐循在內侍裡有人緣也不算是什麼秘密,王瑾、馮恩,一個是孫嬤嬤的對食,還有一個是受過徐循恩典的,這兩位現在都算是呼風喚雨的大太監了,馮恩雖然因為當年抄檢太孫宮的事,不大得皇上的喜歡,但卻依舊很得太后信重,這兩個人嘴歪一歪,管庫房的哪還不知道怎麼辦事?什麼天然山水人物的大理石插屏啦、白玉的曲燈啦、象牙墨玉的圍棋子,紫檀木的棋盤啦,這都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東西,全和不要錢一樣地往徐循屋裡送。至於人人都有的剔紅漆器、鐵力木傢俱,紫檀木小件和金玉如意、倭金圍屏等等,自然也不必多說了,徐循屋子裡的擺設幾乎全換了一遍,她在太孫婕妤時期得的那些傢俱什麼的,現在全被造冊收到庫房裡堆放起來了。

  還有人手,皇帝既然親口許諾過給徐循找幾個可心人使喚,自然也不會吝嗇。他從自己身邊分了一個內侍給徐循使——柳知恩。還有幾個內侍,雖然是二十四衙門選送,但也是得過關照,均都是明理老實,又能書會寫的人物。再加上各種層次的宮女們,永安宮裡一下就添了二十多個新人,下房那邊,怕是要興起好一陣波瀾了。

  柳知恩也是皇帝身邊的近侍,皇帝把他賞過來,象徵意義是非常強大的。徐循以後有什麼事要往乾清宮遞話,或者是想著皇帝了,都不必託人情什麼的,直接讓柳知恩過去一趟,皇帝身邊的太監們,自然會變著法子地提醒皇帝徐循的存在。就是兩人有什麼齟齬了,皇帝身邊也不會連個為她說話的人都沒有。要知道,內侍、宮女們之間,可不作興彼此傾軋,都是在宮裡服侍,朝不保夕的可憐人,從小一塊提掃帚棒,給師父、養父做牛做馬才發達起來的,私下或許想彼此有紛爭,當著皇帝的面卻從不會給彼此坍台的。這一點,連皇帝都是心知肚明。

  不說別人了,就是孫貴妃,都沒有這個殊榮,可以被皇帝默許了和他身邊的太監打關係呢。這種事一向都是忌諱,皇帝要是沒發話,你這麼去打關係了,那就是擅自溝通內侍,失德的大帽子妥妥兒就給栽下來了。

  至於宮女們什麼的,就不消多說了,反正左不過都是供徐循使喚,這幫子人的忠誠那肯定都是毫無問題的——擺著徐循現在如此得寵,現鐘不敲,誰去打鐵啊?徐循要做的,也就是量才而用罷了。

  這些她自己生活上的變化,雖然深刻而且急驟,但還不足以勾動徐循的太多情緒:人就是這樣,才從市井入宮的時候,徐循是挺滿足于這種極大豐富的物質環境的。但問題是她的食量並不會隨著待遇的變化而增長,太孫婕妤時候的待遇和莊妃時候的份例,對徐循來說基本都是一百分。她現在又還沒什麼心思去賞鑒自己得到的珍玩,光是吃食和人事上的變化,已經激不起徐娘娘心裡的波瀾了。

  讓徐循高興的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在宮裡也不算白過,身為皇帝庶妻的親戚,徐先生和徐師母都得了朝廷封賜。徐先生得封錦衣衛指揮使,徐師母也得了誥命,而且按照外戚慣例,這個錦衣衛指揮使也是世襲的。現在還不到十歲的徐小弟,已經有了鐵打的飯碗了。皇帝而且還賞了他們家二十頃地,都是江南的肥田,而且還是連成一片的。

  南京一帶的上等水澆地,現在估計都能漲到五十兩銀子了,而且要知道江南地面,現在連成一片的地已經非常少了,有的地幾乎都是按分來算的,徐先生以前的近百畝良田就被分隔成了十多個地塊,這種連成一片的上等水澆地,價值甚至是要翻三倍來算的。一百五十兩一畝,足足兩千畝地啊……

  徐循剛算出來的時候都嚇呆了——往大了算,這一次徐家就得了三十萬兩銀子的好處……

  什麼叫寵,這就叫寵啊。要不然這麼多人願意做皇帝的女人呢?皇帝一高興了,賞給你的好處那是實實在在的哇,你說人還有什麼追求?自己錦衣玉食揚眉吐氣了,不也就圖個家裡人一起揚眉吐氣錦衣玉食嗎?徐循剛算出來的時候真有點流眼淚的衝動:這些年在宮裡受的苦,真沒白熬。當年要是嫁了別人,有很大可能也是一樣吃苦,還得不到這麼多的好處。

  但這都不是最大幸福感的來源,最大的幸福感,來自于張太后作興的新規矩:宮裡妃嬪親眷入覲,原本也是沒個規矩在的,現在張太后改革了一下老規矩,每兩個月,各妃家人可入覲一次。當然徐循等人逢年過節,也可以給家裡人送點東西了。

  送的東西都不可能多貴重的,就是個念想,可不管怎麼說,總算是能恢復和娘家的走動了,徐循最高興的其實還是這個。

  既然都得了封官,各妃的家人自然也都是到北京居住了,眾人都能和娘家人再見面,也都是高興得不得了。何仙仙來永安宮翻檢徐循得的賞賜時,也是笑容滿面的,絲毫都不計較徐循得的封賞比她的多,還撈起一把下等珍珠,打趣徐循道,「現在真是暴發了,連珍珠都和流水似的,能從指縫裡漏下來。」

  徐循笑著說,「你要喜歡,就一整盒端走。」

  「我幹嘛要你的。」何惠妃很傲嬌,「我自己也有。」

  「你自己有,那還羨慕我的做什麼?」徐莊妃吐槽何惠妃,「瞧你那酸的,我還以為你自己沒有呢。」

  「我雖有,卻不如你的多。」何仙仙拿著標紅簽的賞單看了看,也是說了實話。「別說我沒你的多,就是長寧宮那一位,怕也是沒你得的多……那二十頃地,在宮裡都傳開了。也不知道那一位會不會又鬧著讓大哥多賞她一些。」

  徐循到底是回京晚了,趙嬤嬤一人獨力難支,光是自己宮裡的事就夠忙的了,前陣子的消息,她還真不清楚。聞言怔了怔,「怎麼,差得有這麼多嗎?」

  「約比你少了三四成呢。」何仙仙算了算,「我得的就是你的一半。貴妃比我的多了兩成,你這個賞裡,零碎珍玩、布匹銀兩,我估計就比皇后少那麼一點點兒了,就是銀兩比皇后少了三千吧。這地卻是比皇后得的還多……」

  徐循這一次受賞了二千兩銀子,五千貫足陌銅錢,都是給她賞人用的。畢竟她本人在宮裡也完全用不上這些阿堵物,又不可能出宮買什麼東西。皇后得的銀子不能叫賞,應該就叫給,她和皇帝之間也不是賞賜的關係,就絕對數目來看當然也不少了,但,得的封賞比妃子少,對皇后本人來說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

  徐循的手就在半空中頓了頓,才夠到了茶碗,她蹙起眉頭,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何仙仙舉杯潤了潤唇,又道,「你也別擔心你就成了出頭鳥什麼的,咱們倆家裡人一樣,都是封的錦衣衛指揮使。可長寧宮那位直接就封的是都督僉事,和國丈是一樣樣的。幾個兄弟,反比正經國舅出路還好。皇后心裡恨她還來不及呢,你畢竟也是有功沒賞冤得慌,她又和你好,倒不會怎麼著你的。」

  徐循徹底沒話說了,半天才歎了口氣,道,「你這樣講,我反而沒話回了。這地,我是辭好還是不辭好?」

  「我要是你我就拿著。」何惠妃一撇嘴,「真要論功,咱們誰能比得過你呢?跟出去服侍了幾次,都是你的苦勞,在南京那也是你的功勞……這都不說了,文皇帝在北京發瘋的那一段時間,宮裡不是你管著?她除了在南京生病以外,也沒做什麼事。要不是她當年運氣好,被選了正妃,你們倆現在誰比誰興頭還真不好說呢。就那麼幾百畝地麼,她要還好意思和你計較這個,還配當皇后嗎?」

  徐循急得趕緊地四處張望了一周——還好,天氣冷,兩個人是在暖閣子裡說話,也傳不到外頭去。

  她嗔怪地瞪了何仙仙一眼,「怎麼說這樣的話!」

  何仙仙和皇后之間素來是淡淡的,徐循駁斥她,她也不在乎,嘴巴一翹,反而是若有所思地道,「我就奇怪了,若是從前,大哥這般行事,清甯宮那一位估計早都有話說了。怎麼……」

  這件事,徐循卻也是有點眉目——卻還是馮恩輾轉告訴她的。

  何仙仙把什麼消息都和她說,她也不能事事都瞞著何仙仙,徐循就歎了口氣,低聲道,「這事,還得從大哥服丹藥的習慣上說起……太后娘娘素來是最不喜別人服藥的,以前她估計也是從旁人那裡聽到了大哥服藥的事。心裡就埋怨貴妃和她不是一條心,不免疏遠了貴妃。誰知,孫姐姐身子弱,又愛管著大哥,大哥在她那裡是不吃藥的,孫姐姐竟是瞞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直到前幾個月,大哥才在她跟前吃了一次,孫姐姐拿過藥就丟了,還特地到清甯宮去告狀……」

  太后看這些媳婦兒們,除了自己的素質以外,還不就是看她們服侍兒子的心有多虔誠了。馮恩說得很清楚,那是求子的仙丹。孫貴妃連這樣的仙丹都不要皇帝吃,怕他損傷了身子。待皇帝可見是用了真心的,太后本和她情誼深厚,現在誤會消解又被感動,心裡對孫貴妃的好感,豈不是自然又上了一層?

  這話,徐循沒明說,但道理也不複雜,何仙仙也是露出了了然之色。她沉吟了一會,不免也略帶譏誚的感慨道,「想不到她也有今日。嘿,無寵無子,也沒什麼出身,現在連婆婆都靠不住了,她心裡怕也苦著呢。」

  徐循和皇后之間,還是有點感情的,聽何惠妃這一說,她越發坐不住,竟是立刻就想去坤甯宮安慰安慰皇后——可想到自己家裡得的地,她又糾結起來了。

  這地,是辭,還是不辭呢?

  作者有話要說:對於徐循暴發的情況我有一個朋友有個很粗俗又很得當的形容

  得當到我恨不得放到內容提要裡,但是又粗俗得覺得拉不下這個面子。

  如果大家不怕粗俗我就明天揭曉……哎呀不過都還是太粗了|||

  言歸正傳,大家覺得,這地,是辭,還是不辭呢?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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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8:12
第102章 險惡

  徐循有個很好的特點,那就是她很清楚自己的斤兩。乾綱獨斷那不是她的性格,她一直都很聽得進去別人的建言。雖說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是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了,但她能走到這一天,幾個嬤嬤乃至紅兒、藍兒等大宮女都是居功不淺,徐循也一直都很注意維護和她們的關係。像是幾個嬤嬤,這一次徐循得了好處,轉頭就是一人賞了一百兩銀子,那些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東西,她也是放話了,等到出宮的時候一人挑一件,當是她留的念想。

  其實這都是虛的,根本的那還是徐家現在世襲的官職。只要徐循在宮裡還能站得住,她身邊的人出了宮以後,日子自然也能過得平平順順的。所以永安宮老人之間不論關係如何,卻都是緊密團結在徐循周圍,也沒有人給胡出什麼歪點子。

  聽說了這封賞的區別,趙嬤嬤第一個面露慚愧之色,自我檢討,「老奴實在是拿大了,這些事,該早為娘娘打聽好的。」

  「那時嬤嬤也忙,這些虛詞就不必說了。」徐循長出了一口氣,「這些風風雨雨,又有誰料想得到呢?其實就是早知道了,也是於事無補的,誰知道大哥會賞這麼多地下來?現在就先說說該怎麼辦吧。」

  不論是辭還是不辭,都是各有利弊,幾個嬤嬤能給徐循出什麼出色的主意?廣結善緣說起來簡單,在貴妃待遇處處超群的宮廷裡,行來卻是無比艱難。這也不能說幾個嬤嬤當時就是白給徐循出主意了,關鍵是都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太后居然會放任皇帝做到這個地步,直接都把皇后逼得快沒地方落腳了。

  一群人吞吞吐吐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說不出什麼話來。徐循見柳知恩欲言又止,就點了他的名,「柳知恩你放膽直言好了,就是說錯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徐循這裡勝在以前根本沒有知書達理的宦官,內侍全是做粗活的——她以前沒資格也沒必要使喚高等內侍。所以柳知恩都沒面臨什麼競爭,雖然地位特殊,但到底是共過患難,在永安宮也是順順當當地就立下足來。徐循開這種小會也把他給叫上了,反正即使柳知恩會去和皇帝打小報告,這種表明徐循謹慎不想惹事的小報告也是多打無妨的。

  柳知恩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道,「以奴婢之見,此事,娘娘的態度已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皇后娘娘的態度。」

  到底是皇上手裡使出來的人,一句話就說到了點子上。徐循的眉毛頓時皺了起來,柳知恩見她聽進去了,又和幾個嬤嬤交換了一下眼色,見錢嬤嬤微微點頭,便續道,「雖說皇后娘娘從前賢明公正……可人都是會變的。從前您不也還只是個沒品級的貴人嗎,人的身份變了,心思也會跟著變的。這關係該怎麼處,若以奴婢來看,現在已經是由不得娘娘您,還要看坤甯宮那裡的想法了。」

  徐循也不是不明白柳知恩的態度,她就是不怎麼能接受這種推測。皇后和她那是選秀時期就有的交情,她初入宮闈不能承寵,戰戰兢兢如臨深淵的時候,皇后沒少拉拔抬舉,這些事,徐循都是記在心裡的。她相信自己也是表現出了足夠明顯的態度,讓皇后知道她沒有僭越無禮的心思,永遠都是以大婦為尊。現在難道就因為這二十頃地,兩個人就要這麼生分開了?

  但錢嬤嬤的贊同態度,徐循也不是看不出來:幾個嬤嬤裡,就數錢嬤嬤的眼力最令徐循信任了。再加上柳知恩那好歹也是在成千上萬的中人裡,混到了太孫伴當的人才。你甭瞧他袖手站在當地,一臉的謙卑老實,這樣的人能力必須不能小了。起碼是要比徐循更有真本事,應該也更懂得揣測人心。

  她沉默了一下,到底還是很勉強地道,「你們讓我好好想想吧。」

  柳知恩初來乍到,也不敢多說什麼,其餘人見了徐循的臉色,也都不再勸了。一行人正要四散,徐循又把柳知恩給叫住了。「你陪我到後花園走走。」

  雖說是宦官,但去勢以後那就不算男人了,徐循這個地位的宮妃,身邊哪能沒有幾個親信宦官幫著參贊宮務?只要不是一些需要解衣露肉的私密場合,彼此接觸都不需要避忌什麼的,隨便帶上兩個大丫頭在身邊那就行了。幾個嬤嬤也都不以為意:柳知恩那畢竟是皇帝親信出身,徐循有點和皇帝有關的事想私下詢問,再正常不過。

  這宮廷裡,一旦和皇上有關,很多事就是充滿了忌諱,別說嬤嬤們走得飛快,連紅兒、藍兒都是遠遠地跟在後頭,都不願湊近乎的。永安宮花木扶疏的後院裡,就只有徐循和柳知恩兩個人繞彎兒。

  徐循對柳知恩的印象也不錯,先不說之前的一些交往,就說在南京逼宮時,門被撞開那一刻,柳知恩是頭一個護到她身前的,徐循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一刻他的敏捷和決絕。再加上之後的韓二,這兩人都算是和她結下交情了,韓二也是經由她說了幾句好話,才沒被打發去做閒職,而是到地方上去當鎮守太監。——能把皇帝的聲音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韓二雖說立下了汗馬功勞,受了大量財帛,卻也不適合繼續近身服侍了。

  也因為這些前緣,雖然兩人相處甚淺,但徐循卻能放心對柳知恩說點內心深處的煩惱。「柳知恩,你在大哥身邊服侍幾年了?」

  「奴婢有幸在皇爺身邊服侍九年了。」柳知恩規規矩矩地回答,眼神都不帶亂看的。

  徐循點了點頭,「那你覺得大哥是個怎麼樣的人?」

  柳知恩嚇了一跳,「這……天威似海,奴婢實不敢妄言。」

  徐循暗暗點了點頭,又細化了一下自己的問題,「我就是想問問你……你說,大哥特地給我多封賞了這些地,心裡是不是有些別的打算。」

  徐循的意思也很明白了,柳知恩不可能再繼續裝傻,他沉吟了一下,便在一盆蘭花跟前站住腳了——徐循都沒來得及賞鑒呢,她這會才發現自己院子裡紮了好些絹花盆景,也是巧奪天工的手藝。

  「若娘娘不怪奴婢冒犯……」大部分中官說話,不是公鴨嗓就是特別娘們兮兮的尖利,但柳知恩卻和三寶太監是一個路數的,本人比較粗豪,聲音也挺低沉好聽的。

  「你就儘管說實話吧。」徐循忙說,「我的性子如何,你們難道還不清楚嗎?」

  柳知恩似乎是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卻又很快掩住了,他沒有評論徐循這天真的表白,而是慢慢續道。「就奴婢在皇爺身邊服侍的這幾年來看,皇爺的心思,多是用在前朝。這帝王心術,用在後宮裡可不就浪費了嗎?」

  柳知恩等於是把道理都給徐循給點透了。——按他的理解,皇帝在後宮裡根本都不會玩弄什麼陰謀詭計的,說難聽點,從皇后算到徐循,這些後妃捆在一起,都沒法和皇帝掰手腕子。娘家全是靠皇帝才起來的,還不都得憑他的擺佈?這是正經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也所以,皇帝給徐循賞地,就不會有什麼讓她給孫貴妃分憂的意圖,他就是真的想賞徐循而已。這裡面壓根就沒有什麼陰暗的心思,要說皇帝抬舉徐循,是為了讓她給孫貴妃分擔壓力,那也未免太看不起皇帝了。

  徐循略微放心了一點,在她還沒有孩子之前,得罪誰也不能得罪了皇帝。而雖然大哥一直都很寵愛她,甚至現在還給了她這些好處,但也不知為什麼,徐循總覺得在他跟前,她有點沒底氣,總是比較患得患失,也不知在擔心些什麼。

  「嗯。」她沉吟著點了點頭,不知如何,竟迸了一句真心話出來。「雖說聽了你的話,我也許該高興,不過不知怎麼,卻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柳知恩笑了一下,沒有接茬。兩人沉默地又走了幾步,他又尋思著開口道,「娘娘宅心仁厚……」

  徐循還等著柳知恩的下文呢,等了半天都沒等到,便停下腳步斜睨著柳知恩道,「然後呢?宅心仁厚後頭跟著是什麼?」

  柳知恩的眼睛在徐循臉上一溜就滑開了,他別開臉低沉地道,「但宮裡人心叵測,世易時移,一切已經和太孫宮時候不大一樣了。」

  徐循對他的這個觀點,有所感覺,卻又沒那麼深的感觸,她沉默了一下,又問,「若你是我,你會如何做呢?」

  「奴婢不會辭地,辭地那就是打貴妃的臉……」柳知恩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卻也不會不辭,總是先問問皇后娘娘的意思再說。」

  徐循有點高興,「咱倆想到一塊去了。」

  柳知恩嘿然道,「這卻未必,娘娘有福運,心實誠……小人心思重,雖然和娘娘一樣都是這條路子,但問出口的話,卻必是截然不同。」

  柳知恩話裡話外,已經是把自己的意思給表達得很清楚了。他不敢說透,但徐循不至於不明白。她沉默了很久,才歎息道,「有必要把人心想得那麼複雜嗎?胡姐姐一直待我不差的。」

  「所以說,娘娘是有大福運的人。」柳知恩立刻把話給圓回來了,他沖徐循深深地彎腰行了一禮。「奴婢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點陰微見識,還請娘娘恕小人污染清聽之罪。」

  「好了。」徐循皺了皺眉,忽然又有點不高興了。「我說了我不是這樣的性子……雖然我不贊同你的看法,但你能和我說實話,這就是你難得的地方了。以後也還是一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必看我臉色說話。馬屁精我周圍多得是,要聽點好的,何必特地從大哥手裡求個人來?」

  柳知恩自然連聲謝罪,不過,也就只是謝罪,不肯多說什麼了。看起來,徐循不往下問,他也是不會再開口的。

  徐循卻已經失去了繼續往下問的興致,她站在空地裡,感受著隆冬臘月的氣息——隔著厚厚的白狐斗篷,寒風根本都吹不到徐循身上,也就只有鞋底,還能感覺到一點涼意。

  後宮中的生活就是如此,人間寒暑,和天上宮闕似乎沒有多少關聯。

  「柳知恩。」她忽然興起了一點念頭,便隨便地問,「在你們中官眼裡,宮裡的日子,是不是要更黑暗很多?」

  柳知恩略帶詫異地望了她一眼,一哈腰,「咱們內侍都是醃臢人,前世沒積德,今生來償債的……過的自然是苦日子。」

  「不要這樣說。」徐循搖了搖頭,由衷地道。「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她望著遠處白皚皚的屋簷,輕聲道,「其實就是我們妃嬪,又何嘗不覺得自己薄命?有時候都覺得,這日子簡直暗透了,見不到一點光……可越是這樣,咱們苦命人就越要互相幫襯,你說連咱們的人都要這樣烏眼雞似的鬥來鬥去,該有多沒勁呢?」

  柳知恩面上再次閃過了淡淡的驚異之色,他的口唇翕動了一下,卻沒有做聲。

  #

  徐循到底還是遵從了她和柳知恩都一樣想好了的那條路子,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坤甯宮去給皇后請安。

  隨著身份的變化,很多事的確也是有所改變,要想和從前一樣,每天早上大家都集齊了給皇后請安,已經是有點不可能了。第一宮裡人口越來越多,一屋子人如果沒個約定的時間,一上午你來我走的,皇后還要不要做別的事了?可若是定時間,又和點卯一樣不成話。第二,宮裡地方大,不像是從前一個院子裡,沒幾步路,現在徐循要從永安宮去坤甯宮,路上都得花好多時間。

  約定俗成一樣的,現在幾個妃嬪,隔了幾天都會去坤甯宮坐坐,至於去得勤快不勤快,那就得看自己的孝心了。孫貴妃往皇后宮裡過去的次數就不太多,比起來,妃子裡徐循還是最經常過去請安的一個了。

  說到底,皇后確實也是有點壓不住陣腳了,徐循走進坤甯宮的時候,心裡也在感慨:她們畢竟是做妃子的人,也有點特權。一般的美人什麼的,很該天天過來才對,現在卻只有李美人、王美人兩個人,已經到了坤甯宮偏殿等皇后接見。

  她們到得有點早,皇后還沒梳洗完呢。見到三人來了也很高興,讓她們陪著一道吃早飯。不過徐循等人都是吃過了來的,徐循就主動起身服侍皇后,李美人、王美人幫襯著,三個人伺候著皇后把早飯用過了,又陪著皇后逗了逗大囡囡。李美人、王美人便起身告辭,把徐循留下來陪皇后說話。

  徐循於是也就主動提起了賞地的事,「也是底下人提醒了,才知道是比姐姐家得的地多了幾畝。我想大哥日理萬機,兩次賞賜間隔的時間又長,未必會留意到這些小事……」

  她沒往下說,皇后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微微地笑。

  徐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皇后,眼睛裡一片涼意,唇邊的笑容卻還這樣親切——話都說到這裡了,她也沒退路了,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說,「不若我和大哥打聲招呼,還是免去幾頃罷。」

  皇后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反問徐循,「莊妃自己是怎麼想的呢?」

  徐循想到柳知恩話裡話外的擔憂,錢嬤嬤眼裡暗藏的憂心,一時間真是冷汗都下來了。她想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是不是人心變得就是這麼的快,是不是在皇后眼裡,自己就是來上門炫耀,上門踩她的——可卻又到底還是存了一絲的僥倖。皇后畢竟和孫貴妃不同……哎,其實就是孫貴妃和她,兩個人又豈是沒有一絲真感情?

  「娘娘怎麼想,賤妾就怎麼想。」她把心底的委屈全給壓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回答著,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皇后的臉色。

  忽然間,她發覺自己也不是那樣瞭解皇后,皇后的臉,看起來也有幾分陌生。

  但皇后下一刻也就歎了口氣,面上也出現了一點波瀾——甚至可以說是一絲怒氣,一絲委屈。

  「我還能怎麼想?」皇后從來沒有這樣和徐循說過話,就像是在和徐循抱怨誰似的。「連金寶都容了……還容不下你那幾頃地?你這個人,也是太小心了點。」

  徐循一時間都沒法說話,過了一會,才覺得脊椎骨慢慢地恢復了知覺,她勉強一笑,低聲道。「姐姐……」

  皇后搖了搖頭,「你不必說了。」

  她盯著眼前的茶盞,似乎是有些自嘲地一笑。「我知道你的用意,也很明白你的心意……可這些都是虛的,小循,禮法,比不過人心啊。」

  她說的肯定不是皇帝的心,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皇帝的心思,從一開始就沒在皇后身上停留過,皇后曾經得到的也不過是他的尊重,可不知為什麼,這一陣子,這份尊重,也是漸漸地有些稀薄了……而原本的依靠太后,現在也是有些改了心思,不是說不親近皇后,而是沒那麼往死裡壓著貴妃了。

  皇后幾乎沒把話說得這麼明過,徐循也不能只說些場面話了。

  「這都是細枝末節。」她便囁嚅著安慰皇后。「最要緊的,還是子嗣……」

  嫡長子的意義,對朝廷、後宮來說都是很非凡的。儘管帝后的感情有所疏離,但皇帝每半個月裡,幾乎還是有五天歇在坤甯宮的。如此夜夜耕耘,其實也就是想要個嫡子。

  皇后自嘲地笑了笑,「我現在也就是求個子嗣了!只盼著我的肚子對得住這一片苦心吧!」

  話說到這裡,皇后還好,徐循是渾身不自在——皇后身邊還有下人在呢,這些話傳出去幾句,皇后是頂得住,可她就難免一身麻煩了。再說,她現在明擺著寵愛不下貴妃,在皇后跟前坐著,得意人陪失意人,不壓都是壓,有些事不是說她不想炫耀皇后就能不在意的。

  好容易逃出坤甯宮,她透了一口長氣,簡直有逃出牢籠的感覺,連一眼都不願回看,就是急急地往肩輿方向走了過去。

  柳知恩和錢嬤嬤忙迎了上來,錢嬤嬤面色隱隱透著焦灼,柳知恩卻是表情沉靜,只是在弓身幫助徐循上肩輿的時候,詢問地看了她一眼。

  ——徐循心裡有千言萬語,卻又無法在這個場合明說,進了永安宮,才歎了口氣,和柳知恩感慨道,「還好,姐姐還是明理的,起碼,認得清楚如今的局勢……」

  想到皇后的臉色,她也有幾分說不出的感覺,「雖說也不免有氣……」

  還有些話,卻是連對柳知恩和嬤嬤們都不能說的:徐循感覺,皇后心裡壓根都沒把皇帝當回事,皇帝親近貴妃甚至是她徐循,她也一點都不傷心。她現在的氣和怨,都不是因為皇帝偏心貴妃,而是因為自己失了太后的扶持,甚至說是沒有能生個子嗣,她是怨自己地位不穩,不是怨皇帝表示不夠——起碼在皇后在意的子嗣方面,皇帝是沒有怠慢過的。

  她有種可怕的感覺,她覺得皇后對皇帝是一點感情都沒有,因為沒有感情,所以要求也低。而且,這種狀態還不是近期才存在的,也許是從一開始就延綿到了現在,只是從前,皇后遮掩得還比較密實而已。

  不是說不好,不是說徐循本人就為皇帝神魂顛倒。只是……女誡裡不是都說了嗎,身為大婦,要尊敬公婆、關愛丈夫、愛護子女……

  如果連皇后本人都不遵守《女誡》的話,徐循這些小婦,又為什麼要遵守《女誡》,禮敬大婦呢?

  她搖了搖頭,像是要搖去這迷惘的情緒一般,同柳知恩慶倖道,「雖說也不免有氣,但好在姐姐心裡還是清明的。一心也就是想生個兒子,看來是沒想著和孫姐姐別苗頭。——真是阿彌陀佛!」

  柳知恩和錢嬤嬤交換了一個眼色,柳知恩無聲地歎了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

  錢嬤嬤的面色也頗為晦暗,她低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娘娘……」

  徐循固執地搖了搖頭,「孫姐姐也不是興風作浪的性子,她若是,太后娘娘也容不得她了。」

  「人心向背,」柳知恩沉沉地說。「娘娘,現在這宮裡,可不只是您們四位了……」

  徐循被他的話說得一驚,她的眼神,反射性地就轉向了永安宮西北面。

  幾個新妃嬪的住處,也基本都集中在了那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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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8:37
第103章 盛寵

  回宮有一陣日子了,可徐循和這些新人的接觸還不算很多——不是沒人來給她請安,而是她從南京回來又剛搬家,事情的確也多。有點閒空也要度時和老人們聯絡聯絡感情,結果就搞得新人們很沒處下手,來請安的時候徐循經常都不在宮裡的。鬧得剛入宮的趙昭容都只好去孫貴妃宮裡請安,往徐循這裡過來的次數都少了。

  說起來,封妃賜印,這個印是有實際作用的。比如徐循被封永安宮,那以後永安宮的人事安排就由她來掌管了,皇后給出的那都只是指導性意見。——在制度設立之初,這是為了減輕皇后的負擔。要知道後宮嬪妃滿額的時候起碼都是有一百多人,要是皇帝再好色一點,兩三百人也是尋常的事。沒有各妃分管,這幾百人的吃喝拉撒都要皇后來操心,皇后身體要弱一些,都很容易被累垮的。

  雖說現在的後宮人口不多,但以前的制度是這樣的,皇后也沒必要,也不便親自過問低等妃嬪的生活,就還是採取了區域分管制度。永安宮區域居住的王美人、李美人和趙昭容,就是由徐循來照看的。

  說她們是永安宮區域,是因為她們沒有住在永安宮正殿的那兩重院落裡。永安宮比較大,後頭連著一個小小的後花園,花園裡有一座小樓,上下兩層是裡外三間口袋式的屋子,冬天住十分保暖,王美人和李美人就被安置在這裡。趙昭容呢,住在後花園另一角水邊的小軒內,也有兩三個房間,是夠她住的了。

  這樣的居住條件,當然不足以留宿皇帝,她們要承寵的話,若皇帝有興致親自到永安宮,那就去正殿給空出來的東暖閣裡。不過大部分時候,皇帝親自過來那都是妃級別的待遇了,低等嬪禦只好去乾清宮侍寢的。——要不說潛邸舊人佔便宜呢,徐循她們在太孫宮住的時候,一人還有一個偏宮住呢。當時她們的品級可是和趙昭容沒得比,頂多也就與王美人、李美人相當。

  至於平時的吃住和月例發放,也是以永安宮為單位去庫房關來的,理論上說,徐循可以把手裡的這塊蛋糕連她自己的分量一道平均分配,又或者全盤獨吞,那都是隨她的高興。只要能捂住了不讓這些嬪禦往上告狀,她把這些人餓死了都沒有人會出頭的。——要知道,服侍她們的人手也是永安宮指派的,沒人會越俎代庖替徐循送人。

  當然,這也不是說內宮就把這三人送給徐循當奴隸了,會這麼安排最主要還是方便六局一司和二十四衙門做事,也減少人事口舌。更重要的,也是在妃嬪之間樹立起等級的區別:要不然,進來個新人,一旦得寵了就把老人踩在腳底下作威作福的,那宮廷內部還有什麼底蘊可言嗎?

  冊封典禮忙完了以後,正好也是到了年末,要開始發每季度的一些用度物資了。永安宮裡一早就得了皇后派人送來的單子,厚厚一本裡列了五十多項用度,還貼心地給徐循做了算數——關來的全部數額,基本就是徐循加三個『妹妹』份額的總和。

  徐循素來是個使力不使心的性子,差點就要按著單子上的明細往下發放了,還好被趙嬤嬤給攔了下來:趙嬤嬤等於是總管她屋裡財政的,現在到了永安宮,順理成章地也就把錢袋子握到了手上。

  「娘娘,坤甯宮裡給您的單子,肯定是要照規矩開的,可您卻未必要照規矩發。」趙嬤嬤說著,看徐循還是有點懵懵懂懂的,便歎了口氣,挑明道。「按份例,昭容比美人的份例微多。這也是宮裡不成文的老規矩了……可兩位美人和您卻更有情分些。這東西怎麼分,可是有講究的。娘娘您忘了自己剛入宮時候的事了?」

  徐循頓時就想到了那時候太孫妃給自己念單子,又送禮物的事。不過那時候她和何仙仙得的東西份額大體都是差不多的,沒有多少區別。而且那時候兩人初入宮廷,也根本都不會計較這些個,比如說孫玉女的份例多少,徐循就一直都沒有打聽過。

  「人才進來幾個月,就會計較這些個了嗎?」徐循不由得就歎了口氣,也是有點覺得趙嬤嬤多慮了。

  趙嬤嬤卻正色道,「娘娘,趙昭容前陣子可是頭一批去貴妃娘娘那裡道喜的。」

  見微知著,趙昭容的舉動,起碼證明了她是個很敏銳的人。青兒、紫兒能在太孫身邊服侍這麼久,也不會是傻大姐一般的人物。那幾年多少人要從她們口中問消息,她們都能四處敷衍,又能讓別人滿意,又不讓太孫不滿意,這份做人功夫徐循自問是拍馬都及不上的。

  她便頭疼地摁了摁額角,「先去打聽打聽長寧宮和咸陽宮都是怎麼發的吧。」

  現在分宮了以後,下房都不在一個區域。再加上魚呂之亂後宮規更加嚴格,宮女之間互相串門聊家常已經不那麼常見,要打探消息還真沒這麼容易。趙嬤嬤雖然不情願,卻也只能提出道,「只怕這事還得交給柳知恩來做了。」

  徐循聽了原委,也能理解嬤嬤們的為難,當下點頭把柳知恩叫來吩咐了一番,柳知恩第二日便給了回報。「長寧宮就是按份額去賞的,坤甯宮怎麼發就怎麼賞。咸陽宮是分得一樣,具體分了多少那不知道,只知道兩人得的一樣多。」

  要說在這宮裡,有什麼人能讓她完全放心的話,這個人不會是皇后也不會是貴妃,卻是非何惠妃莫屬。徐循乾脆跑去咸陽宮找她閒話,問何惠妃道,「你這都是怎麼給分的。」

  何惠妃不在乎道,「鳳鳳那一份我給貼補了點,不讓她比別人少也就是了。唉,反正都是表面功夫,隨便應付一下,就你還當回事地在那頭疼。」

  咸陽宮就管了兩個人,一個是何仙仙自己侍女提拔起來的劉鳳鳳劉美人,還有一個是焦昭儀,何仙仙多賞劉美人一點,沒有人會多說什麼的,那畢竟是她的老部下了。可徐循這裡情況又不一樣,青兒、紫兒和她又有交情又不是故人,徐循從何仙仙這裡也得不到什麼幫助。回去想了半天,只好分派道,「都從我份額裡添補一些,趙昭容意思意思,青兒、紫兒多添補一點,讓她們最後拿的比趙昭容少一點,比現在又多一些。」

  趙嬤嬤臉都苦了——幾個主位之間的待遇差距,就這麼說吧,到了冬天,徐循一天用炭五十斤,用乳品五斤。趙昭容一天用炭二十斤,乳品兩斤,兩個美人一天用炭十八斤,乳品一斤半。就是因為妃到宮嬪差距大,宮嬪之間差距小,所以宮裡才認為宮嬪是沒有等位區別的。可問題就是出在這裡,本來差距就小了,徐循還要體現出差別來。這不是給趙嬤嬤出難題嗎?別到了最後出現什麼一天用炭十八斤八兩的笑話,那就真好笑了。

  可也沒辦法,主子把道道劃下來了,底下人只能想著法子去做。最後趙嬤嬤給徐循開了一張單子,把炭、米這些大宗都給添了點,三人平齊,乳品、胭脂水粉這些名貴的小宗就還維持原樣不變。這樣也算是又體現出差距,又體現出恩義了。

  徐循看了也覺得過得去,遂將三人招齊,拿了單子笑道,「今冬用度大略是都下來了,東西都收在庫房裡。炭呀什麼的每日會送來,別的還有什麼你們要用時,只派個人過去開單畫押支取便是了。」

  遂令趙嬤嬤把用度都念出來給三人聽了,方道,「按說咱們住在一塊,本是喜事,應該聚在一起熱鬧熱鬧的。但昭皇帝周年沒過,也不便有什麼動作,這一頓先記下了,日後我再補請三位妹妹吧。」

  其實說起來,青兒、紫兒都比她大,不過這會兒也沒人會和徐循挑語病的,都起身行禮謝過了徐循的抬舉。徐循又囑咐道,「咱們宮裡好吃的好玩的竟有,不過還是那句話,眼下周年沒過,除了得閒四處坐坐,給長輩們請安說話以外,無事還是謹慎在自個兒屋內安穩讀書為好。畢竟是心喪三年,有些規矩也是不能不守的。」

  這說的是正理,太后不說了,皇后到現在都儘量穿著素服,各宮也都是如此,太鮮亮的顏色不可能上身的。雖說出於更迫切的需要,皇帝沒有茹素禁欲,但有些表面功夫也不能不做。徐循身為永安宮主,當然要把這個精神傳遞給底下人。若是三位嬪妾鬧出什麼不是,她面上也沒光輝。

  青兒、紫兒都應了,趙昭容也笑道,「姐姐吩咐得是,得了空我只在咱們宮裡走走,若是姐姐不嫌棄,我便多來尋姐姐說說話。」

  說起來,她也是過來請安過幾次了,都沒和徐循照上面。這還是正兒八經第一次給宮主請安,態度特別熱誠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選秀選進來的,肯定都是長相清秀舉止文雅的小美女,趙昭容又是笑口常開的性子,面上一直都帶著淡淡的笑意,配合著她的圓臉,看起來很可愛,很惹人好感。

  徐循見她小心翼翼又有所期盼地望著自己,不知如何,便想起了自己當時剛進宮的那段時間,心頭也是一軟,因笑道,「好啊,有了空,你們都常來。咱們既然有緣住在一宮裡,就得和家人一樣相處。」

  青兒、紫兒和她也是熟慣的,聞言也都露出笑來。徐循再和她們說了幾句家常,三人便很有眼色地逐一告辭了。

  徐循自己歪在炕邊,手裡拿著一杯茶,慢慢地拿杯蓋撩著茶水,和炕邊的孫嬤嬤閒話道,「可憐趙昭容,也是挺孤單的。」

  青兒、紫兒一起伺候了皇帝多少年?又有太后舊主,在新人裡根本自成一派,別人是插不進去的。這兩人也是很恭謹的態度,皇后、貴妃乃至她這個本主康妃都沒少去請安。和趙昭容顯然不會一起行動。至於別的嬪妾那住得就有點遠了,孫貴妃手底下的吳婕妤、曹寶林年紀相當,位分也相當,又算是一個科室的同事,關係肯定緊密的。劉美人跟著何惠妃混,焦昭儀是個很甜美很本分的小姑娘,成天沒事也不懂得去皇后和貴妃那裡行禮,就是在自己屋子裡悶著,無形間只剩下一個沒冊的小吳美人,她又是宮女出身,和趙昭容根本沒什麼話題可說。趙昭容之前去孫貴妃那裡請安賀喜,就是和吳婕妤一起去的,說起來也不能算她趕得快,她當時是去找吳婕妤玩嘛,估計也是選秀時候的交情了。吳婕妤要過去,她還能不跟著過去?

  不過,徐循提起趙昭容,也未必就是只關心她一個,孫嬤嬤聞弦歌而知雅意,便給徐循報告。「這批新人被冊封以後,多有未承寵的,也就是焦昭儀侍寢了一次。」

  她若有所思,「這幾日,皇爺都沒翻別人的牌子,而是晚晚往坤甯宮去。」

  說起來,徐循上次承寵也是快十天前的事了。她笑了一下,不以為意。「最近皇后娘娘身子還算康健,可以侍寢,再說,又是太醫局算的適合受孕的日子。」

  至於孫貴妃,這幾天又在床上躺著呢,就算生了個女兒,她這個痛經的老毛病也還是沒有改好。

  孫嬤嬤肯定不敢對皇帝的選擇有什麼異議的,她屈指算了下,也感慨道。「馬上就要過年了,說起來,她們入宮也有三四個月啦,也難怪趙昭容看著是心事重重的。」

  趙昭容的確是比較清減——徐循想到自己以前,也是心有戚戚焉。「大哥現在事多,也沒以前那麼體貼了。我那時候,就是不侍寢都被叫過去好幾次呢。」

  的確,雖然徐循等的時間長,但那主要是因為太孫一開始出差在外,等他回宮以後,徐循很快就被叫過去過夜了——甚至還是在不那什麼的情況下過夜的。

  「所以說您是趕上好時候了。」孫嬤嬤不緊不慢地給徐循端了一碟子絲窩虎眼糖。「甜食房的衛忠剛孝敬過來的,說是請您嘗嘗甜淡……那時候,院子裡人少,還顧得過來。才剛娶親,還有新鮮勁兒,又還在潛邸,有這個閒工夫……」

  徐循想到太孫和太孫妃對自己說,『以後就是一家人』時,面上的笑意,不免也是略帶惆悵地笑歎了口氣。「嬤嬤說得是,現在大哥哪還有這份閒工夫?」

  #

  的確,現在的皇帝,根本就沒這麼多心思花用在女人身上。新年大朝在即,短命的昭皇帝元年即將過去。皇帝的時代,是將要真正到來了。

  按照朝廷慣例,不到改元,新帝基本也就是蕭規曹隨,對內閣和六部的調整也不可能動作過大。他自己的施政綱領,多數都是在改元以後,萬象更新時再行提出。過去這幾個月,皇帝也就是忙些常規政務,還有一些禮儀上的事情,可饒是如此,國朝幅員遼闊,一天有多少件事情呈上來?常規事件、突發事件,人員變動……每天都有預料不到的事情發生。就算皇帝對政務已經是很熟悉了,也時常被鬧得暈頭轉向的。這時候的他,哪裡還和在太孫宮裡一樣,可以把許多腦力和時間,慷慨地分配給他的妻妾們?

  就說今日吧,一早起來,先是受獻明年的大統曆,頒佈天下——這是大事,要開大朝會的。這就去了半天了,下午開過經筵在職進修了一番,歇一會用了點心,就開始批閱奏摺了。這一看就是看到晚飯時候,都還有一大堆沒看完,而這還算是皇帝比較輕快的一天了。若是平日裡,他早上是不用開大朝會不假,可往往一個早上都在和內閣大臣們開會,不是吵架扯皮就是如臨大敵地商議政事,這麼大一個國家,每天都有很多大事發生的,不當家根本都不知道管家有多煩。

  而這些還僅僅只是在維持國家機器的運轉而已,皇帝也是有點雄心的人,他已經在醞釀著要清明吏治掃蕩一下文皇帝末年的腐敗風氣了。這個反腐倡廉的風還怎麼刮,內閣諸臣要有個章程出來——必須是要刮到實處,而不是弄虛作假一番就算了。這不要和貪官們鬥心眼子?

  作為一個親政而勤政的皇帝,他每天的工作只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一地雞毛。

  如果用七個字,那就是:按下葫蘆浮起瓢——或者:樹欲靜而風不止。

  八個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總之,即使皇帝還是精力旺盛的青年階段,在一天的末尾也已經是精疲力盡頭疼欲裂了。他往後一倒,捂著頭道,「王瑾,給朕讀一下節略……」

  卻是看奏摺看得眼睛都疼了。

  王瑾一哈腰,「哎——」

  他又有幾分猶豫地提醒皇帝,「不過,已經到了晚膳時分了……太后娘娘幾次派人提點小人,請皇爺務必按時用飯。勿因操心國事,耽誤了自己身體。」

  這世上最疼愛自己的,還是非娘親莫屬了。皇帝心頭湧起一陣暖意,他擲筆在案,伸了個懶腰,「也好——那就先吃了晚飯再說吧。」

  都是定好了的規矩,皇上一句話,底下人不言聲就把一個盤子給端上來了,裡面疏疏落落陳列了幾排牌子,正是今晚適合侍寢的妃嬪名錄。皇帝翻了誰的牌子,誰就要梳洗好,或是過來乾清宮陪著,或是在自己宮裡等著,先一起吃了晚飯,再來承寵。

  皇帝掃了一眼,卻是有幾分猶豫:按說,今晚他還應該去坤甯宮的,皇后容易受孕的好日子還沒結束呢。

  可想到皇后笑意背後的冰冷,客氣言辭背後的疏遠,皇帝就覺得自己的頭更痛了一點——兩個人在他還沒登基之前還好,還有點同甘共苦的意思,在一處的時候,皇后還會主動和他說說內宮和太子宮裡的事。可就是這樣,皇后也從來沒有給他過可以親近的感覺,不是說她禮數上有不到位的地方,甚至也不是說她生活中就不夠關心自己。反正,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不貼心。兩個人也不是沒努力過,皇后努力關照他的飲食起居,他努力尊重體貼皇后,但不論怎麼努力,都像是在兩條路上走著,兩顆心是怎麼都走不到一塊去。

  就這,都算是兩人關係最良好的時期了,自從孫氏被冊立為太子嬪,又用了太子妃的冠服以後,皇后對他的臉色就再沒好過。她面上是在笑不假,但皇帝是什麼人啊?他平時得和國朝最頂尖的人才鬥心眼子,能看不出來皇后笑意背後的東西?

  笑話,孫氏用太子妃冠服,又不是他求來的。他要真想抬舉孫氏,當時直接就和父親打招呼,把孫氏冊立為太子妃了。橫豎父親對孫氏也是很有情分的,當時也不是沒提過換人的事。這還不滿足,難不成還要他去打壓孫氏才能令她滿意?做正妻的不能溫柔解語給男人分憂,倒還這麼擺著一張臭臉,是要給誰看?她胡氏平時多病不能管家,過門幾年也無子的帳自己還沒算呢!

  從那時候開始,兩個人就漸漸更離了心,現在雖說住得近,可皇帝對皇后是再沒有什麼親近的意思了。他又不賤,皇后心裡不親近他,他也犯不著事事給皇后做臉子。說什麼皇后小君……皇后的體面那也是皇帝給的!本來不過是山東那邊土財主的女兒,怎麼中選太孫妃的還說道不清呢——這些事當他心裡真的一點數沒有?一朝登天了還心有不足,誰愛哄著誰去哄,反正他是不會慣著胡氏的性子!肯繼續臨幸坤甯宮,已經算是對皇后很有情分了。若不然,前朝多的是獨守空閨的皇后,當他沒學過史?

  不過,和皇后同床共枕也不是什麼勉強的差事,皇后面容端麗身段窈窕,床笫之間反應也挺熱情的。再說,兩個人想要嫡出子嗣的心情都很迫切,在這方面還算是一拍即合。皇帝過去交完公糧,和皇后說點內宮瑣事,就和談公事一樣的,做完工作兩個人就都可以睡覺了。

  精力充沛的時候還好,現在皇帝真是覺得疲憊極了,國家政事就像是個永遠都得不到滿足的蕩.婦,連他最後一分精力都想吸走。在這種虛弱的時候,他不想再到坤甯宮去繼續工作,他需要一個地方讓他好好地、徹底地放鬆和休息。

  眼神在木盤上流覽著,皇帝先否了咸陽宮的何惠妃:惠妃也是有女萬事足的人,平時對他也有點懶懶的。當然,不是說皇帝對這份慵懶沒有興趣,惠妃就像是頭小狐狸,狡猾媚人、野性難馴,偶爾他興致來了的時候,和她周旋也是挺有趣的。但一樣,過去她那裡也是花費精力,而不是休養生息。

  孫貴妃的名字沒出現——應該是每個月那幾天又來了,讓她好生休息吧,自己過去她又要起來接駕,太折騰了。皇帝心不在焉地想。

  焦昭儀?似乎是有點印象……但不分明瞭。皇帝的眼神又在盤子上掃了一圈,這一群陌生的名字,暫時激不起他的興趣。——這人和人之間也是需要磨合的,現在他根本就沒這個心思去認識、熟悉一個新人。至於已經熟悉認識的青兒、紫兒那幾個宮女嘛,皇帝想了想又覺得有點說不出的不對勁、不可心。

  「……莊妃是怎麼了?」他隨口就問捧盤子的小中人,「病了,還是月事到了?」

  捧盤子的黃門卻不知道這事,連著王瑾也是一概不知——他協助皇帝的部分主要都還是前朝政事了。倒是馬十心裡有數,張口道,「回皇爺話,尚寢局送盤子來的時候,奴婢問了一句,莊妃今兒是月事到了。」

  噢。皇帝思忖了一下,也就決定道,「還是讓莊妃到乾清宮來陪朕用膳吧。」

  起身伸了個懶腰,「和小廚房吩咐一聲,今晚多上幾個莊妃愛吃的菜。」

  說著,便起身進淨房去了,自然有人忙不迭上前服侍不提。

  幾個大太監在御前都不敢多話,只是拿眼神彼此看著交流資訊:這個徐娘娘,實是不得了。有了月事不能承寵,還要特地叫來陪著吃一頓飯,就連孫貴妃娘娘,都未必有這個待遇呢。

  金英和王瑾是最友好的,這會兒就暗暗地從袖子裡沖王瑾挑大拇哥:兄弟你牛,早就和徐娘娘搭上線了。

  不要以為御前大太監就是傲氣四溢拿鼻孔看人了,在皇帝跟前辦事,就和提頭上差一樣,這宦官命賤,和大臣不一樣,說殺就殺了。誰知道哪天皇帝不高興,自己人頭就落地了,就被打發去守陵了?前朝的事妃嬪不好開口,這宦官的事,能得寵妃一句枕頭風,說不定命就保下來了!王瑾和孫嬤嬤做了親,現在是很招人羨慕的,也難怪金英打趣。

  王瑾使勁賞了金英兩個眼白,一低頭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孫氏年紀畢竟偏大,當時他沒少被同僚嘲笑——太孫身邊的大伴,能找不到年輕俊俏的宮女子嗎?非得和個老姑姑攪合?

  聽到淨房方向腳步微響,一屋子人忙都恢復了眼觀鼻鼻觀心的侍立姿態,王瑾垂著頭一邊肅立,一邊美滋滋地想:都不懂了吧,娶妻娶賢——哥這才叫有遠見呢!

  #

  王瑾在那還沒得意完呢,永安宮卻是雞飛狗跳。徐循現在身上有事,壓根沒想侍寢的事,早都卸了妝,換了家常衣服準備吃飯了。得,一口飯沒送進去,那邊人來傳信了,她只好趕快又換衣服上妝梳頭,重溫了一遍太孫婕妤時的慌忙。

  來傳信的是馬十,他笑顏逐開,在外頭給趙嬤嬤學著皇帝當時的表情,「見娘娘牌子不在,眉頭就皺起來了……」

  徐循這裡趕得要死,一邊還聽著外頭的動靜,邊聽邊也覺得有點好笑,自己笑了一下。

  這時候錢嬤嬤就附耳和徐循說了幾句話,徐循聽了,面上的笑意漸漸地也就淡薄了下去,她的眉頭和剛才的皇帝一樣,也就皺了起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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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9:15
第104章 讓人

  眼看就是晚飯時分了,誰也不敢讓皇帝久等,徐循隨便把打起來的大辮子拆了,盤了個一窩絲的頭,連狄髻都沒戴,就是隨便插了兩根金簪,家常戴得一對小米珠耳環也沒換,套上一件紅綾襖子、藕荷色繡梅花的裙子,披了一件灰鼠斗篷,連胭脂都沒來得及上勻呢,急匆匆就跟著馬十出去坐上肩輿了。

  到了乾清宮——還正好,皇帝剛出去打了一套拳回來,也是才梳洗完了。他穿得就家常了,因是炕燒得很暖,暖閣子裡如春天一般的,皇帝就穿了一身淡黃色中衣,連襖子都沒披。頭髮隨意地散在背後,還濕漉漉的,上頭掛著水珠。

  不可諱言,年輕男子在劇烈運動以後,渾身上下自然而然會散發出一種雄性的氣魄,徐循很難去具體形容這氣魄裡都包含了什麼。也許是視覺、嗅覺的刺激,還有腦內的遐想都結合在了一起。反正,她看著皇帝,都有點挪不開眼神了,輕輕地咽了咽口水,才把自己的眼睛從皇帝健碩的身姿上拔起來,墩身給皇帝行禮。「大哥。」

  皇帝看到徐循臉上沒抹勻的胭脂,還有那明顯是急就章梳起來的髮髻,隨便一套都沒講究的配色,也是忍不住有點好笑,他親昵地把徐循拉到自己身邊,「就在閣子裡開膳吧——你也是的,哪有人和你一樣這麼懶怠,日頭還沒落山呢,就卸妝換衣服的?」

  徐循自知理虧,只能嘿嘿地笑,站在炕頭也解了襖子——閣子裡確實是有點熱。

  從她進來開始,中官們就不言聲退出去了,徐循也沒什麼好避諱的,脫了裙子也學皇帝一樣,就穿著裡頭的比甲、撒腳褲,兩人在炕上對面坐著,皇帝還說呢,「就不必打扮了,直接那樣過來不好嗎?瞧你這急匆匆的,臉上胭脂都是一塊紅坨坨。要不是你生得好,簡直村氣死了。」

  見徐循嘟起嘴,有絲愀然,他又忙轉了口風,「這不是我們小循生得好嗎,看起來倒也還有幾分俏皮的。」

  徐循這才喜笑顏開,和皇帝嘰嘰喳喳道,「我也想就那樣過來呢,是嬤嬤們說,我打著辮子,穿著家常那樣的衣服,看起來就和個丫頭似的。就是到了乾清宮門口怕也進不來。」

  這個小丫頭,雖然也二十多歲了,但身上這種白紙一般的純粹卻根本都還沒有褪色,如果不是自己提起,軍國大事她是一點都不過問——完全就是沒有興趣。她的興趣集中在日常生活裡,瑣瑣碎碎的,不是說今天和誰下了一盤棋,誰走錯了一步,就是說她去給誰請安,和誰聊天了。宮廷生活在她口中,簡直是透著無比的風平浪靜、祥和寧馨。

  皇帝閉著眼似聽非聽的,過了一會,只覺得徐循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便又睜眼道,「說啊,怎麼不說了?」

  徐循拿白眼看他,「您都聽睡著了,我還說什麼呀。」

  這時候,中官們也垂著頭把膳桌給抬進來了。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菜就放在炕下,徐循一看就又轉移了注意力,笑著說,「哎呀,今兒怎麼都是我愛吃的菜!」

  徐循愛吃的菜比較偏向於淮揚口味,蟹粉獅子頭、水晶肴肉乃至三絲敲魚這些家常菜都是她比較愛吃的,還有南京老家的芙蓉鯽魚她也和皇帝誇獎過好幾次。皇帝看著她純真的笑靨,眼神都柔和下來,他笑說,「就是,怎麼這麼巧,都是你愛吃的。」

  徐循嘟起嘴,又是要笑又是要裝惱,一邊背過手去擦臉上的胭脂,一面道,「大哥今天就是特別壞!」

  皇帝哈哈一笑,又撿起了剛才的話題。「誰說我剛才聽睡著了?你不是說今兒在宮裡分過冬炭火的事嗎……嗯,我看你分得好,分得很好!」

  徐循這下真的被皇帝話裡的笑意給招惱了,她拿筷子頭去敲皇帝的手,也不分尊卑了。「你討厭——」

  兩個人一邊說些家常,一邊吃菜喝酒,徐循眯著眼笑得好開心,和皇帝熱熱鬧鬧地品著菜色的好壞。「這個蟹粉獅子頭肯定是新廚子做的,原來那個廚子,沒有這個清香的味道,像是加了薑汁呢。」

  皇帝對吃食不是很講究,具體表現在他知道什麼好吃什麼不好吃,卻不知道這好吃的東西是什麼做的。但這不妨礙他縱寵地看著徐循,「喜歡就好,讓他們天天給你上。」

  「天天上那就太容易吃膩了。」徐循笑了,眼一溜,看到暖閣外頭的長條畫案,「呀,又畫了新畫兒了,還是小老鼠麼?」

  「若是手裡有筆,給你一筆頭吃。」皇帝佯怒,「在你心裡,我就只會畫小老鼠?」

  不過皇帝確實喜歡畫老鼠,和徐循在一塊的時候都畫過好多,他畫的老鼠惟妙惟肖、生動可愛,徐循還求了兩幅在自己屋裡,現在就掛在西里間的牆上呢。徐循沖皇帝皺了皺鼻子,笑道,「今年都沒見大哥鬥蛐蛐兒,大半時間都拿來畫老鼠了吧?」

  皇帝歎了口氣,「昭皇帝周年還沒過呢,這時候也就是畫點畫兒了,鬥蛐蛐太熱鬧了,影響不好。」

  今年秋季,皇帝也沒出去遊獵。得了閑也就是在東苑、西苑騎騎馬、練練拳,連馬球都沒有玩的。徐循更是從文皇帝去世時開始就再也沒有騎馬了。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都是歎了口氣,有種心照不宣的忍耐感——等到明年夏天,昭皇帝周年過了,這長達兩年多動盪不安灰色晦暗的生活,仿佛也總算是可以看到頭了。

  熱熱鬧鬧地吃了飯,皇帝再也不想去看奏章了。和徐循談了談坊間新出的話本小說,兩人均都道,「故事也未免太牽強了些。」

  徐循更是說,「多虧了文皇帝的文治,現在許多古典籍都是有了抄本。這一陣子又不能出去玩,我在宮裡閑了,就和他們說,去借閱些話本戲曲來看,確實還是前朝古曲有可觀之處。咱們現在宮裡唱的戲都沒大意思,那些新出的話本更是好笑,寫做才子佳人,讀來都是男盜女娼。書裡一發連規矩都沒有了,全是窮酸書生做夢。只因為會讀書,女人都來哈他,禮法也不顧了,前程也不顧了。雖有明理的家人阻撓,他一朝中了狀元,皇帝自然會發話賜婚。——大哥你在宮裡長了這麼多年,可見到有敢和皇帝提親事的狀元沒有?」

  皇帝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就阿翁那個脾氣,誰敢?」

  「昭皇帝脾氣好,指不定臣子們就敢的。」徐循的語氣略帶天真,眼睛卻是一閃一閃的,明顯在逗皇帝。皇帝笑道,「爹脾氣雖然好,卻也不是好在這裡,你當他就不敢殺人嗎?雖說號仁宗,可當年守衛北京時,爹定下的計策,不知讓建逆的軍馬折了多少在牆下。」

  他調換了一下姿勢,舒舒服服地靠在徐循邊上,笑道,「不是窮酸書生,誰會編排這些話本啊,戲曲的?全天下也就只有一個周王了,他對這些倒是有興趣,再過幾年,咱們問他要些話本雜劇來看,若是寫得好便罷了,若是寫不好,小循你寫兩本給我看。」

  徐循慌忙道,「我才不要寫,那都是心裡不老實的人才寫的東西。」

  「書言其志,老實人也是有志向的。」皇帝的手指細細地摩挲著徐循的臉頰,「小循的志向又是什麼呢?」

  徐循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她注視著皇帝,目不轉睛地呢喃道,「我……我願現在此刻永遠延續下去,我能一直服侍大哥到老。」

  她眼角眉梢含著淡淡的笑意,讓皇帝心頭亦不禁暖烘烘的,他將徐循擁入懷裡,低聲道,「好小循,會有這一天的。咱們倆天上地下,永不分離。」

  徐循的身子微微一僵,這一點變化,並未瞞得過皇帝,他詫異地看向徐循,心裡倒還沒有起疑,只是玩笑般地道,「幹嘛,不願陪著大哥一道白頭到老啊?」

  「大哥。」徐循面色卻是一苦,她輕輕地推了推皇帝的手臂,「不要……不要亂抱我挪位置,人家身上不方便呢……」

  噢……

  皇帝一時也有點尷尬,他對天癸這事也不至於一無所知。忙道,「這……蹭髒了沒有?」

  徐循紅著臉把他趕去暖閣子外頭,留下兩個宮女折騰了一會,才出來道,「沒髒……大哥,我要回去了……」

  身上不乾淨,是不好留宿在乾清宮的,若是血污被褥,就是皇帝自己不在意不覺得晦氣,徐循只怕都沒臉見人了。皇帝雖然大為不舍,但卻也沒有辦法,他依依不捨地道,「不若再留下來,我們下兩盤棋你再回去——我讓你三個子。」

  徐循噗嗤一聲,被他逗笑了,她垂下頭慢慢地走近皇帝胸前,半靠不靠地在他胸前低頭沉吟了一會,倒顯得是有些心事了。

  「怎麼啦。」皇帝便柔聲問。「有什麼話,你說便是了。」

  「我……我……」徐循猶豫了一會,悶悶地歎了口氣,道,「嬤嬤勸我說,讓我多提拔提拔底下的昭容、美人們。大哥你今晚要是想……青兒、紫兒和趙昭容都是方便的。」

  雖然說得是很大度,但從她撅起的唇瓣,以及四處亂飄的眼神來看,徐循的心思到底如何是可想而知的事。

  皇帝被她鬧得渾身都軟了,恨不得把徐循吞進肚子裡隨身帶著,他摟著徐循好聲好氣地說,「嬤嬤們勸你,雖是她們的職責,可你現在也是個主子了。愛聽不聽還不是隨你的便?不想提拔就不要提拔,難道你的那些妹妹們,還敢甩臉子給你瞧?誰要給你氣受,你和我說,轉眼我就把她打發到冷宮裡去……」

  徐循搖了搖頭,歎道,「大哥你也明白的,嬤嬤們說得有道理,我不能落下個小氣的名頭。」

  徐循最大的好處,就是她雖然天真嬌癡,但卻同時又非常明理,非常的讓人省心。她靠著皇帝的胸膛畫圈圈,一邊畫一邊說,「再說,您平時那樣疲倦,也需要個人好好地服侍你。今晚我不能,本是我的罪過,還要攔著您找別人服侍,豈不是我的不對了?大哥你不用顧慮我的那點醋勁兒,若是想要人服侍就只管派人去傳,若是不想那你就早些休息……」

  徐循不畫圈圈還好,她這麼隨意地一畫圈,倒是把皇帝的火氣給撩撥起來了。說句實話吧,一天的案牘勞形之後,皇帝也的確需要紓解一番。徐循口中帶出的兩個舊人一個新人,舊人溫存解語技巧過人,新人麼,總是能帶來新鮮感和征服欲,對他都是挺強烈的刺激。他強自壓抑著腦海中難以自製的念頭,好聲好氣地安撫了徐循,「你也別想太多了,今兒讓你過來,就是想你了,和你說說話兒……夜深了你也早點休息,以後想我了你就讓人帶個話,我上你那去看你……」

  把徐循送走了,皇帝又看了幾本奏摺。卻是越看越覺得無聊煩躁:昭皇帝給他留下了一個強大的內閣,裡頭充斥著能人賢臣不假。——可就是因為臣子們太能耐了,皇帝做起事來都覺得束手束腳的。很多時候,即使是一封奏摺,以及封面上貼著的票擬,都能讓他發覺一種極為不祥的徵兆。

  以前設丞相的時候,皇帝是和丞相一個人鬥心眼子,現在沒了丞相開了內閣,皇帝要和一群人尖子鬥心眼子,這些大臣,腦子裡想的是一套,外頭做的又是一套。奏摺裡的智力陷阱那是一環接著一環,皇帝是一打五甚至於說是一打六,如此錯綜複雜的人際、利益、政治關係,足以消耗掉一個普通人的全部精力了。即使皇帝本人年富力強,如今也隱隱感到了一種被架空的感覺……

  一個帝王最恐懼的自然莫過於失去權力,皇帝略帶煩躁地將奏摺扔到了書案上,已經失去了自己看奏摺的興趣。

  「金英。」他隨口喊道。

  過了一會,金英便恭謹地來到了皇帝身側。「皇爺?」

  「把節略和票擬都讀給我聽。」皇帝疲倦地說,「朱筆備好,我說什麼你就批什麼。」

  「這——」金英嚇得差點沒站住:給皇帝讀奏摺是一回事,可代披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那只是給皇帝秉筆的,可沒說能越俎代庖替皇帝批奏摺。

  「慌什麼。」皇帝一瞪眼。「你不敢寫,那就換個人來寫。」

  金英就是殺了頭也不願意這時候換人啊,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奴婢——奴婢遵旨!」

  說著,便拿起一封奏摺,捏著嗓子念了起來,「戶部雲南清吏司王三德謹奏雲南今歲錢糧事,節略如下,雲南今歲天災頻繁顆粒無收啟請減免錢糧三成。」

  今年雲南是遭了災,當然沒有奏摺上說得那麼嚴重,但遇災減免,也是常情。皇帝點了點頭,「雲南那邊是不是已經上過摺子了?」

  「回皇爺話,各部都上了摺子。錦衣衛密報也送到了。」金英恭敬地說。

  「票擬呢?」皇帝沉吟了一會,又問。

  「票擬如下:今歲雲南確有旱災,然牽連未廣災情不著,三成過寬,著請減免兩成為是。」金英念道。

  皇帝皺眉思忖了片刻,「先留中,你發文去錦衣衛,著指揮使明日把雲南情報匯總翻閱了,再把雲南鎮守太監的密折拿來都寫個節略我看了再說。」

  「是。」金英這裡麻溜地就整理好了,知道皇帝看重災情,特地把這封奏摺放到了顯眼的那一堆兒裡去。這裡又給皇帝念,「江西布政司右布政使陸雲謹奏年老多病乞骸骨。」

  皇帝開始揉額頭了,「這場架還沒掐完啊?」

  江西月前鬧了一場貪腐大案,下馬了起碼五個五品以上的高官,大地震鬧到現在還沒結束,朝堂上還在互相指責,右布政使大人明顯是被捲進風波裡了,上表辭職,也是表達自己的態度,也是催促皇帝的態度。

  金英沖馬十使了個眼色,馬十忙貓著腰上前,打開隨身的小玉盒,挑了點薄荷膏給皇帝揉在太陽穴上。皇帝愜意地享受著他的服侍,「票擬呢?」

  「票擬如下——」

  乾清宮內殿裡不時就響起了皇帝淡淡的聲音,「如票擬抄錄。」

  「這個奏摺朕自己看。」

  「留中不發……」

  都快過三更了,皇帝才把今日積存的奏摺給處理完,他只覺得頭顱一陣陣脹痛,心是疲倦得不行了,就是身子還有點百無聊賴的。——原本淡去的心思,又漸漸濃郁了起來。皇帝思忖了片刻,便吩咐馬十,「去,讓青兒、紫兒進乾清宮伺候。」

  「哎!」馬十一哈腰,轉身就跑腿兒去了。

  #

  乾清宮和坤甯宮就隔了兩重紅牆和一條窄窄的甬道,其實壓根就說不上是兩處宮殿——事實上,圍著乾清宮、坤甯宮還有一圈宮牆,把帝后兩人的住所給圈開了,使得他們兩人居住的宮殿,成為了真正的宮中之宮,紫禁城的中心。乾清宮前門出去是日精門、月華門,這兩道門是去太后居處啦,現在還空置的太子居處這樣的地方走的,馬十去永安宮,那得從景和門走才是最近的。

  ——景和門是從乾清宮後門出去走的門,坤甯宮平時外出也得從這道門過。按說過了三更,景和門早下千兩了,但皇帝一句話,難道還有人頂著不開門?繼徐循回宮以後,當晚第二次,景和門又被打開了。門鎖嗆啷之聲,腳步聲、人聲、騾子的蹄聲……在寂靜的夜裡傳得老遠,坤甯宮就是想裝不知道都難。

  「聽方向,應該是去永安宮吧。」歐陽嬤嬤伸手給皇后撫平了繡樣上的波瀾。「徐娘娘也實在是太得寵了。」

  皇后淡眉淡眼,手下絲毫不亂。「她今晚又沒牌子,不就是因為這個才回去的嗎?怕不是去永安宮的。」

  是不是,一會兒也就知道了。馬十是去領人的,那人一會兒肯定得被領回來不是?

  儘管已經過了三更,但不論是歐陽嬤嬤還是皇后,都絲毫沒有就寢的意思,皇后照樣往紙上描著繡樣,歐陽嬤嬤在燈下做著針線,過了一刻,便聽見隱約的人聲打從甬道那兒過去了。

  雖說已經落了千兩,但並不是說坤甯宮就沒有管道窺視外頭了。過了一會,外頭進來人和歐陽嬤嬤低語了幾句,歐陽嬤嬤唔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是王美人和李美人。」

  皇后和沒聽到一樣,繼續自己的筆劃。

  歐陽嬤嬤又說給自己聽,「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唉,沒想到徐娘娘是這樣的人。」(見注)

  連隨口比興,都比興的是詩經衛風的詩句,歐陽嬤嬤也可算得上是個飽讀詩書的老女史了。

  皇后看了她一眼,筆鋒稍頓。「你是把我比喻成私定終身的氓妻了?」

  歐陽嬤嬤嚇得立刻跪了下來,「老奴不敢!娘娘——」

  「好了。」皇后略帶煩躁地擺了擺手。「我雖沒讀過幾年書,卻還懂得什麼叫做諷喻!你也不用把我當成夏桀商紂,動不動就跪下請罪。」

  等歐陽嬤嬤站起身來,她才又動筆描起了那精緻繁複的花樣。「不過,這一陣子,你對永安宮是頗有些看法。連『二三其德』都比出來了。怎麼,在你心裡,莊妃就是那樣始亂終棄的小人嗎?」

  「老奴不敢。」歐陽嬤嬤驚魂未定,雖然皇后沒有動氣,但她卻不敢坐了。饒是如此,卻仍是要囁嚅道,「娘娘仁厚,總把人往好處想,老奴亦不是刻薄人,不敢有誅心之論。只是……莊妃娘娘如今,也是越來越有貴妃娘娘的做派了。」

  先不說她沒有辭去超出皇后規格的田地,只說今日,皇后的好日子還沒過去呢,後宮諸人眾所周知,這幾日都是皇帝來尋皇后的日子。她受招來吃頓飯沒什麼,走得也挺早,並不算是對皇后娘娘不敬……

  但皇帝在她走後不久,便招了永安宮的兩個美人侍寢,難保不是徐娘娘為了拉拔自己的人,在皇帝跟前說了什麼。

  這樣的做法,即使是不誅心,只論行,也有些不把皇后放在眼裡了……當年她初入宮廷時,是多麼依賴皇后?皇后也沒少拉拔照顧她,現在皇后有些落寞,莊妃起來了,不知感恩,就是這麼個做派。說莊妃二三其德,歐陽嬤嬤是有底氣的,她肯定就是皇后娘娘,也未必能回了她的這句話。

  而皇后也的確沒有回答她,她只是默默地描畫著花樣子,杏眼專注地凝視著手中的朱筆,仿佛已將精氣神全都投入了進去。

  通紅的筆鋒在白紙上恣意遊走過,條條血紅的痕跡,宛轉呈現其上,一張繁複的百子千孫圖,漸漸地成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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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注:歐陽嬤嬤說徐循的典是從《衛風.氓》裡出的。說的是一個姑娘被氓這個人花言巧語迷惑,錯付真心嫁給他後被始亂終棄壓榨勞力的故事。二三其德、士貳其行都是用這個典故在罵小循。有興趣可以自己百度一下解釋。

  但是因為氓妻自己也是和氓私定終生,所以也有被罵過咎由自取的。總之她的選擇在後世看來並不名譽也不明智,所以皇后挑了歐陽嬤嬤的比喻不恰當。

  今晚字數也不少吧,還用了個高端洋氣的詩經典故呢,要表揚!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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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50:00
第105章 糊塗

  徐循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說話,其實多少是犯了忌諱,說實話,在話出口前她都是掙扎著的。但她也沒辦法啊,徐娘娘也是很難的。

  剛回來還好,因皇帝聽了並沒動心,她也就很快樂地梳頭洗臉,卸妝準備睡覺了。可一聽見外頭的動靜,又聽說青兒、紫兒被乾清宮叫走了以後,徐循就有點睡不著了。第二天起來,兩個眼圈都黑了。

  「您這也是沒有辦法,皇后娘娘肯定會體諒的。」孫嬤嬤心疼得叨咕個沒完,拿了個煮熟的雞蛋在徐循臉上滾來滾去,一邊說,「再說了,就是您有心提一提皇后娘娘,也得看是不是時候哇。」

  皇帝當晚本來按慣例會去找皇后的,卻找了不能侍寢的徐循來吃飯,這意思已經是夠明顯的了,人家是寧可不要那啥,也不想和皇后在一處了。徐循不管提誰,哪怕提孫玉女呢,那都不能再提皇后了。第一,皇帝明顯不想見到皇后,第二,徐循把寵愛讓給誰都可以,就是不能讓給皇后,只有皇后讓給她的份,沒有她去讓皇后的份,不然,那就是亂了尊卑。

  孫嬤嬤的意思徐循也明白,既然是不能提皇后的,那提誰也都無所謂了。說那什麼點,皇后心裡要不高興,早在她過去的時候就不高興完了。皇帝寧可要徐循也不要她,和寧可要別人也不要她那不都是一樣的嗎?她就是心裡過不了這個坎,聞聽孫嬤嬤的解說也高興不起來。

  歪在榻上懶懶地歎了口氣,連妝都沒心思上了,因道,「哎呀嬤嬤,今天不搽粉了,反正大哥也不來。」

  孫嬤嬤不聽她的話,「皇爺不來,可別的妃嬪們會來呀。咱們就是在自個宮裡閑轉悠,也得齊齊整整的,身為女人,這份功夫不能落下。您看文皇帝貴妃,住在偏宮裡,也不能穿顏色衣裳,成天還都打扮得一絲不苟呢。」

  見徐循還有話要說,她給堵住了。「再說,您不打扮起來啊,也不好意思見中官們哇。」

  徐循只好繼續充當洋娃娃,給嬤嬤們玩手辦遊戲,打扮好了歪在炕邊上,還是愁眉不展的。又想去給皇后說道說道這事兒,又覺得有點心虛。

  她知道嬤嬤們的看法是一致的,這些話也都和她分析過了,便懶得再和嬤嬤們提起這話頭,而是喊了柳知恩來,借著算帳的機會和他閒話。

  柳知恩現在給徐循管的是整個宮裡的文書帳簿,永安宮系統的各項用度都有兩本賬,一本徐循的細帳由趙嬤嬤掌管,還有一本總帳,就涵蓋了另外三個嬪妾的用度,由柳知恩統一核算一遍,再和六局一司結算清楚了,到時候奉上去給皇后看。這門工作因為要時時和三個嬪妾溝通,比較瑣碎,非知書達理、通曉世故之輩不能為,皇帝要不把柳知恩給她,徐循還真不知道分誰去管這一攤子事呢。

  也因為他在管帳,徐循對帳本子又很關切,所以柳知恩是經常可以和徐循回話的,久而久之,在徐循屋裡柳知恩居然也能有個墊腳的小幾子坐了。雖然還趕不上嬤嬤們能在炕邊上安置半個屁股的體面,但在中官中這已經很難得了。

  聽了徐循有一搭沒一搭吐露的心事,柳知恩的表情還是那麼平靜,絲毫都不帶詫異的,他沉吟了一下,便說,「實話和娘娘說罷,昨兒這事,坤甯宮肯定收到了消息,皇后娘娘心裡,也肯定不會太好過的。」

  徐循自己也想到了這點,她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然而,娘娘心裡也要看明白這一點:如今的皇后娘娘是個失意人。」柳知恩說話就是勝在這點,在場合安全的情況下,他從來都不和徐循遮遮掩掩的玩什麼智力遊戲。「一個失意人身邊總是有很多事讓她不好過的。娘娘現在又正得意……」

  一個失意人去看得意人,當然有無數地方讓她不順眼了。

  「話雖如此。」徐循卻還是有點糾結。「那番話,也是可說可不說的……」

  「以您身份,這讓寵給底下的姐妹本來就是合情合理的,」柳知恩掰開揉碎了和她分析。「若是昨晚皇爺來永安宮看您,您難道還能給他推到坤甯宮去,或是就讓皇爺這麼回去?肯定是要把底下的姐妹給薦上去的。既然如此,在乾清宮裡說那麼一番話自也是您身為宮主該說的、該做的。難道為了照看皇后娘娘的心情,您就要委屈了皇爺?皇爺肯定是因為想要,才傳了兩個貴人,這就證明您那番話說得對,說到了皇爺心坎裡。皇爺本來想叫人的,怕您心裡不好受才沒叫,您的話是解除了皇爺的顧慮……」

  徐循慢慢地也轉過彎來了:確實,她進宮是為了伺候皇帝的,總得先把本職工作做好了再談同事間的交際。就是再想回報到皇后,她也不能違逆了皇帝的意願。

  柳知恩看著她臉色的變化,知道徐循聽進去了,徐徐又道,「再說了,雖說皇后娘娘從前拉拔過您,可您卻不是因為她的拉拔才得寵的。您得寵從來都是因為您得了皇爺的喜歡,當時後宮就那四個人,您又是麗質天生,皇爺遲早都會注意到您的。情要念,人要服侍好——那畢竟是皇后娘娘,可您也不必覺得您就欠了皇后娘娘還不起的深恩厚德。說句實在話吧,就眼下這情況,您能繼續恭恭敬敬地對待皇后娘娘,其實也就把什麼情都給還清了。」

  「也不能這麼說。」徐循的眉毛卻是擰了起來。「恭敬對待皇后,本是我的本份,這談不上什麼還情……」

  她禁不住歎了口氣。「只是我這個身份,卻是難以還上昔年娘娘對我的情誼了。」

  「若是皇后娘娘都需要您來還情了。」柳知恩也不因徐循的反駁而氣餒,他笑道,「那她可得慘成什麼樣兒?您一輩子別還上這份情才好呢。」

  「那我心裡哪過意得去啊?」徐循心情好了,就和柳知恩玩笑般地說。

  柳知恩卻正色道。「身為大婦,善待妾侍本也就是職責,又談得上什麼情分呢。皇后娘娘安守本分,您也安守本分,彼此都沒有什麼虧心的地兒,那也就是了麼。」

  說得是很冠冕堂皇,徐循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又幽幽歎道,「真有你說得這麼好就好了。」

  「您就且放心去和皇后娘娘請安吧。」柳知恩笑了。「娘娘若是明白人,自然不會往心裡去的。」

  「那要是不明白呢?」徐循和他一搭一唱的,兩人倒好像在唱戲。

  「若是不明白……」柳知恩眼色微微一暗,他低沉地道,「只怕皇后娘娘現在的好日子,都過不長久了。」

  若是連現在的日子都算是好日子,那什麼日子才算是差日子?徐循一時不禁愕然,思索了好半晌,才沉沉地歎了口氣。

  「不論她怨我也好、氣我也好,我都不會對她不住的。」她倔強地道,「就算是她不明白我的心也無所謂,我自己明白就好。」

  沒等柳知恩回話,她便站起身來喚道,「藍兒、紅兒,服侍我更衣,我要去坤甯宮給皇后娘娘請安。」

  莊妃更衣,柳知恩肯定不能在她跟前伺候了,他趕忙退出了里間,在外頭站著當差,過了一會,徐循前呼後擁地從屋裡出來,出院子上了肩輿,浩浩蕩蕩地漸漸去得遠了。孫嬤嬤和李嬤嬤都跟在一邊送了出去,柳知恩在殿門口站了一會,回來繼續和趙嬤嬤算帳。

  趙嬤嬤和他工作了一會,便問,「娘娘被您給勸出來了?」

  柳知恩點了點頭,住了筆感慨道,「我們娘娘什麼都好,就是太實誠……實在是心軟得很。」

  「心裡清楚就行了。」趙嬤嬤也是感慨萬千,「如今有了你,還能勸著些,從前有些時候,我們心裡著急呀,一整夜都睡不著,面上卻還不能露出一星半點給娘娘看出來。」

  柳知恩搖搖頭沒有說話,趙嬤嬤卻還是意猶未盡,壓低了聲音抱怨,「若還是這樣下去,誰知道能再走多遠?就這個性子,她是還沒礙了那一位的眼呢……」

  「那一位也未必就有多心狠手辣。」柳知恩似笑非笑地說,「若真是那樣,她也就不能得寵了。」

  雖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男人都難免在女人身上犯糊塗,但皇帝卻是個例外,但凡能當明君的,腦子都是異常好使,不可能被女人蒙蔽。即使皇帝會被蒙蔽,那一位自小入宮,是生活在明君文皇帝、明君昭皇帝、知名的賢明太子妃、賢明皇后和賢明皇太后的教養下的,說是教養,其實也是觀察,一個十多歲的少女,在這些人眼裡還不和透明的一樣?真有什麼不堪的品質,早被看出來了。

  趙嬤嬤想了想也笑,「是,若是那一位事兒一點,現在這宮裡也不止這點熱鬧了。娘娘也不至於為了這點小事擔心,看戲尚且看不過來呢。」

  「誰說不是呢。」柳知恩淡淡地道,「其實,娘娘的性子也沒什麼不好。」

  趙嬤嬤歎了口氣,柳知恩掃了她一眼,道,「咸陽宮才一分宮,就把幾個大姑姑調了差事。那幾位也都是跟著咸陽宮一路上來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都在管著浣衣、裁縫的活計。」

  這是有名沒油水的苦差事了,雖說咸陽宮那幾個嬤嬤的確是無能了點,鬧得咸陽宮打從入宮一開始,就很不大得太孫妃和太子妃的喜歡,但兔死狐悲,這麼多年辛辛苦苦,連點私房都沒落下,現在還要去看小宮女洗衣服,趙嬤嬤想起來也是有幾分唏噓的。

  換做是徐循,就算不適任要換,也會換得體體面面的,面子裡子都給照顧到。趙嬤嬤一想也就釋然了,「也是,咱們娘娘要不是因為這個性子,也沒這麼大的福運。」

  柳知恩點頭不語,更多的話他藏在心裡沒說出口:皇爺為人如何,他這個近身內侍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這後宮裡的人也許他不能一一琢磨透了,可有什麼事他不明白?要不是這個性子,莊妃娘娘又怎麼會這麼得寵呢?

  #

  徐循往坤甯宮去的時候,一路心裡都還打著小鼓,可在坤甯宮受到的待遇卻是一如往常,皇后待她的態度都沒有絲毫改變的,還讓她幫著一起撿佛豆,倒讓徐循放鬆之餘多了一絲愧疚: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在那糾結了半天,說不定皇后娘娘壓根就沒有多想過……

  「是了。」兩人撿著佛豆時,皇后又想起來和她閒話,「宮裡的那間小廟,到底是新建的,還不太靈驗。我們剛到北京沒有多久,也不知這城裡都有什麼靈驗的老廟,我想著,讓中官們去查訪,打牆動土那動靜也就鬧得太大了,倒不如令娘家人幫著許願上香,供奉燈油。你想著怎麼樣?若是也信這個,到時候也帶你一份。」

  皇后求的那肯定是兒子了,後宮裡的女人就沒有不求著這個的。徐循聽說了,本順嘴就要謝過皇后,可她現在也不是當年的孩子了,不禁就往深裡想了一想,才道,「我哪敢和您一份兒啊?您先上香,靈驗了我再去許願,也是一樣的。」

  皇后撲哧一聲,被她給逗笑了,她隔空點了點徐循的鼻子,親昵地說,「你的膽子怎麼越來越小了?別多想,我是說真的,尋寺廟、許願供奉香油都是很慎重的事,一個鬧不好啊,就要被花和尚給騙了,你不記得南京的事了?文皇帝查那個唐賽兒的時候,不知帶出了多少淫尼姑,其實和尚廟裡一樣很多齷齪事兒,要尋到真正的清修古剎可不簡單呢。這事也不是那麼好辦的,不如這樣,你也讓你們家人去尋訪一番,我也讓我們家人尋訪一番,有好的就一起去上香許願,也湊個熱鬧。」

  若是在藏汙納垢的寺院供奉,將來鬧出來寺院內有不堪之事,被嘲笑都是輕的,若是被人懷疑和寺廟有什麼牽扯,名聲可就壞了。再加上是要求子,又是很敏感的願望,這一點可萬萬不能放鬆了。皇后這一說本也在理,可徐循聽著卻怎麼都覺得有點不對勁。要去細琢磨吧,看皇后的模樣又不像是有言外之意,不琢磨吧,心裡又是情難自禁地一直在回味著那幾句話。遲了一刻方才心一橫索性不想了,就事論事道,「也是的,北京這邊畢竟比較蠻荒了,燕雲十六州回到咱們漢人手裡也就是這麼幾十年的功夫……聽說從前前朝信奉的還是什麼喇嘛教——我看有古剎的可能性不大的,不如先回南京在大報恩寺許願供奉了,再在北京慢慢地找也好。」

  皇后也被她提醒了,「哎,你說得對,北京這裡應該還是以喇嘛教寺廟改過來的廟宇居多,還是回南京更方便。」

  她若要敲打徐循不要改換門庭,這時候少不得借題發揮意味深長幾句,不過皇后好像是真的沒這個意思,這麼接了一句便令身邊的宮女,「藕荷,你給我記著這事,等我娘入宮了,我要忘了說,你提著我。」

  徐循被這話提醒了,環顧左右,因奇道,「怎麼歐陽嬤嬤今兒沒來,可是病了?」

  歐陽嬤嬤也是皇后從太孫妃時期就放在身邊使的近人了,和徐循也是蠻熟悉的,一般只要她醒著,人都在太孫妃身邊服侍的。

  「正是病了。」皇后歎了口氣,也有幾分惆悵。「今早忽然得的風寒,發了燒,也不知怎麼樣呢。我請了醫婆來看,只盼著快些好吧。天氣冷,若是轉成肺病就麻煩了。」

  有病的宮女、嬤嬤,從來沒有能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就是從前再得寵,最好也就是請太醫開方後賜金還家,不可能有第二個結果。徐循聞言也是歎了口氣,念了聲佛,「吃了藥應該是就能好了。」

  皇后嗯了一聲,又問徐循,「你們家是誰進來看你啊?」

  徐循這下可打開話匣子了,「應該是我娘——不知宗人府肯不肯讓小妹進來……」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就進了臘月,歐陽嬤嬤的病一直不見好,皇后只好厚賞她讓她出宮去了。徐循聽說了也是歎息不已,看在她從前也曾照拂自己的份上,還送了兩個大荷包過去,裡頭塞的都是銀果子。——不過,畢竟不是她的嬤嬤,她也就只掛念到這一步了,徐循更多的心思,還是期盼著家裡人進宮——她是掰著手指,盼著臘月初十這天的到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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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小循明顯是好的糊塗,哈哈哈。

  至於皇后本人那還是很清醒的,歐陽嬤嬤那樣說也不代表她要那樣聽嘛,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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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51:16
第106章 大紅

  進了臘月,後宮女眷們聚在一起的機會也就增多了。臘八那天早上,禦膳房進奉了好幾罎子臘八粥,徐循令年紀最小的趙昭容出面,和幾個侍女一起,給永安宮的各處花草都澆了一勺子上去,大家這才聚在一起,由徐循帶著去了皇后那裡,又由皇后帶著一起去了清甯宮,後宮的女眷們全都聚在一起吃粥。

  今時不同往日,不是逢年過節,新進的妃嬪們是很少能見到太后的——太后年歲雖然不高,但素好清靜,閑著沒事也不會和底層嬪妾們攪合在一起。所以一干新人都很興奮、很謹慎,話也不敢多說一句的。倒是徐循等人要自在得多了,四個人都是笑意盈盈的,圍著太后說吉祥話。

  太后見了這麼多真心實意的笑臉,心裡也舒坦啊,先問,「給家裡人的臘八粥都賞了吧?」

  聽說是都賞出去了,就點了點頭,說道,「這一次就不費腦筋了,光賞個粥就行。」

  大家都笑了起來:往年賞臘八粥,都是費盡心思,要給娘家表現出自己在宮裡的平安康樂,又想著怎麼低調地給點實惠的東西,今年卻是不必了,反正臘月初十起,各宮親眷隔了幾個月都可入宮請安的,見了面要賞點什麼,那就方便得多了。這是一個,再一個,也可以和多年不見的家人好好地說說話了,這才是各人心裡都深深盼望的呢。

  焦昭儀等新晉人士臉上也都是藏不住的羨慕:這都是妃級別的待遇了,他們這些新人可沒有這麼好的運氣,老老實實熬成妃嬪了,再想著親人入覲的事吧。

  不過,現在都還沒想到這麼遠了,皇帝近來也就是再臨幸了一個吳婕妤,臨幸完就沒下文了。這批人想的更多的還是怎麼在宮裡立足下來,不要還無寵,就已經失寵。

  因為昭皇帝的周年還沒過,今年宮裡是不佈置,不過年的,吃個臘八粥其實都是有點犯忌諱的。宮裡當然也就沒紮燈山了,這麼多人在一處,也沒什麼體己話可說,過了一會兒太后就露出倦容,眾人一見,紛紛起身告辭,太后也沒留,就獨獨把徐循留下了,笑道,「咱們一道去看文廟貴妃娘娘去。」

  太宗張貴妃對徐循一向另眼相看,是宮裡老人人盡皆知的事實,她現在一個人在清甯宮群落裡的一處宮殿居住,和李賢太妃、張敬太妃做伴。今兒兩位太妃都出來了,就太宗張貴妃沒出來,可見是懶得和小輩們應酬,太后把徐循留下去看她也是情理中的事兒。不論是皇后還是孫貴妃都不覺得如何,何惠妃就更是無所謂了,只是幾個新人不瞭解情況,一時看徐循的眼神都變了幾分。

  徐循也不會去介意這個,她也早想去看望太宗張貴妃了。只是清甯宮這裡,她不好來得太勤快,怎麼都得把著個度,別越過了皇后去。上次和太宗張貴妃見面都還是一個月前的事,也就是略坐坐那就走了。

  太宗張貴妃是有了小恙——婦人的病,不喜歡起身,所以才沒出來湊熱鬧,見到徐循和太后一起來探她,也十分開心,她要起來,卻被太后按住了,祖孫三代女眷圍坐在暖閣子裡說閒話。說起來就說到了妃嬪家人進來探視的事,太宗張貴妃歎道,「這都是太后的德政,從前我們在文皇帝後宮的時候,哪有這樣的好事,我是運氣好,家裡還有些體面,有些妃嬪進來了以後,二十多年都沒見過家裡人。」

  太后的兄弟也都是有本事的人,家裡體面也重,彭城伯夫人也是能經常進來探視的,她也歎道,「可不是呢,就說賢太妃吧,這都進宮多少年了,硬是沒有和家裡人見過一面。如今定例能幾個月進來一次,我們也跟著沾光。」

  徐循忙捧場地笑起來,太宗張貴妃指著她笑道,「這孩子,笑得這麼假,假得倒可愛。」

  太后說笑話,誰能不捧場?只是徐循確實沒被觸到笑點,隨便笑笑,兩個長輩哪能看不出來,太后也覺得她嬌憨,摸了摸徐循的臉頰,笑道,「真是憨人有憨福,就是這個憨勁得了大郎的喜歡。」

  她頓了頓,又看似不經意地問道,「這一陣子,大郎在你跟前還有服丹藥沒有?」

  徐循忙如實回道,「偶有用藥,都是太醫院開的丹藥方子。」

  太后這才滿意,一邊太宗張貴妃問道,「怎麼,皇帝身子時常不好?」

  「換季時候常常有些頭疼腦熱的。」徐循道,「吃些驗方就好了,大哥很注意養生,時常出去跑馬的,也就是這一陣子國事忙碌,大禮儀又多,才有點吃不住。我前回過去的時候瞧著他臉色有些不好,不過這幾天沒聽說傳太醫,料來也是無妨的。」

  太后滿意的點了點頭:徐循對皇帝的身體,還是很上心的。這孩子服侍皇帝的確謹慎用心,卻又不會多事打聽,倒是可圈可點。

  「還是傳了的,不過沒什麼大礙。只是頭疼而已,」雖然居住在清甯宮,但太后的消息卻要比徐循靈通很多倍。——這也是自然的,她到現在都保持了派人查問皇帝起居的習慣。「定期服些調理的驗方罷了。」

  張貴妃眼底閃過一絲深思之色,卻是沒有多問,只拿些過年過節的閒話大家談著,過了一刻,太后起身去了淨房,張貴妃便笑對徐循道,「能見家裡人,開心了吧?」

  徐循提到這事就是一臉的笑,「盼了有好幾年了,上回見面,還是……」

  她轉了口,「還是入宮前了!」

  張貴妃歎了口氣,望著徐循的眼神裡也多了幾分溫存:自從文皇帝過身以後,除了親侄女張敬妃以外,就屬徐循最常來給她請安,每到清甯宮必定都要過來的。比起從前的威風八面,現在門庭冷落車馬稀的退休生活,自然更容易培養出感情。

  「能見家裡人,的確是好事。」她拍了拍徐循的手,「卻也不要都把時間用在說家常上了,多問問家裡人的前程,家裡人能立起來,能有個營生,把基業穩住了。那才叫真的拉拔起來了,浮財那都是過眼的雲煙……」

  她歎了口氣,「還有一件事,我也就是白囑咐你,從前你沒起來也罷了,如今你起來了,又是如此得寵,家裡人可要約束好了。不然,他們在外面犯錯,你在宮裡也沒臉,尤其是你,又特別需要更謹慎些。」

  在這宮裡,有誰會如此直言不諱地教導、提醒她徐循?從前徐循還位卑職小的時候,這種人不少,可現在她一步一步起來了,身邊會這樣和她說話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這變化,並不是徐循本人能夠控制的,而也使得她越發珍惜張貴妃的教導。她慎重地點了點頭,「一定好生囑咐家裡人,我們能有如今的地步,已是前世積德,若是還有不足,真是天都不容。」

  張貴妃唇邊便漫起了淡淡的笑容,她忽然感慨了一句,「高皇帝真是高瞻遠矚啊,小戶選秀,不知少了多少麻煩……」

  徐循有絲不解,不過此時太后也回來了,便掩下此事不提,三人再談一陣,太后便起身帶徐循回了清甯宮正殿。

  「難得過來一趟,今兒就在我這裡吃飯吧。」太后隨口吩咐徐循,「我這裡沒什麼好東西,只怕是委屈了你。」

  徐循時常過來,也有被留飯的殊榮,說實話,她也的確不是很愛在清甯宮吃飯。口味合不合是一回事,關鍵是她作為晚輩妃子,得先站著服侍太后,等她吃飽了自己再吃。別人吃著你看著,很有趣嗎?

  不過太后都這麼說了,她難道還能推拒?只好笑道,「是我偏了娘娘的份例呢。」

  正說著,一聲通報,皇帝也進了清甯宮——今兒臘八,宮裡卻沒開宴,皇帝早上出去辦事,中午肯定要回來拜見一下母親的。

  見到徐循在這裡,皇帝也很高興,「又來貪著母后的點心了,入宮多少年了,還是這麼貪吃。」

  甜食房和光祿寺、小廚房等等,反正只要是宮裡有的好東西,都得先盡著太后。這就是以孝治天下的孝道,太后宮中也的確是有很多稀罕的吃食,不過,徐循屋裡也不見得就少了,所差的只是分量而已。她笑著說,「是呀,早上過來的時候就想著要蹭飯呢,臘八粥都少喝了一碗。」

  說著,便親自從膳桌上拿過一小碗臘八粥,放到皇帝手上,「這是太后娘娘賞您的,可要喝完呀。」

  皇帝敲了她的手一下,輕責道,「就會拿母后來壓我,我可沒見母后發話。」

  徐循笑道,「大哥你曉得什麼,娘娘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娘娘的意思了。」

  兩人一唱一和,逗得太后發笑連連。皇帝用完了一碗特地加料細作的臘八粥,也站起來和徐循一起服侍太后用飯,等老人家吃完了起身出去,徐循還要伺候皇帝呢,皇帝擺手道,「別做作了,快坐下來一道吃了吧。」

  自然有人換過膳桌,承上了早預備好的新菜,徐循饒是和皇帝並坐,也沒怎麼吃好,時不時起身給皇帝布菜,見皇帝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草草吃兩口也沒了胃口,便和皇帝一起出去陪太后說話。

  才吃完飯,太后一般並不午睡,而是會在當院閒步,如今天氣冷,她在屋裡遛遛彎也就是了,等皇帝來了,大家剛好坐下泡茶說話。皇帝遂說起了雲南旱災的事,「現在各處口徑都不統一,也不知該減幾成錢糧好。」

  早在仁宗皇帝年間,軍國大事,太后就多有參與了。如今皇帝新登基不久,心裡多少還有點虛,自然也找母后商量。太后聽了還沒說話,徐循有點坐不住了——也是因為妃嬪不得干政,也是因為她實在不懂,聽得好無聊。

  還沒動彈呢,皇帝從袖子裡掏出幾份奏摺就遞給徐循了,「你來念念吧。別念裡頭內容,就把幾分節略念給母后聽。」

  徐循沒敢動,先看太后,見太后含笑點頭,方才接過了奏摺,清脆念道,「戶部雲南清吏司王三德謹奏雲南今歲錢糧事……」

  幾份奏摺念下來,她也是明白了:今年雲南肯定有災,但是災情如何卻不好判斷。戶部和當地布政使都是一致的,報的大歉收甚至是絕收,內閣態度是以為布政使哭窮跑災,戶部清吏司也有問題,沒下到基層不明情況,居然配合布政使在那鬧著要大減免,其實當地只是鬧了點小災,甚至是無災。而雲南錦衣衛衛所報上來的情況是當地歉收情況有,但不嚴重,還不到絕收的地步。

  單只是念節略,徐循的頭都要大了,皇帝和太后卻都是若無其事。太后聽過原委,沉吟片刻,道,「小循,你把錦衣衛的摺子細讀給我們聽聽。」

  徐循只好又把幾千字很詳實的報告讀給太后聽了,這裡面卻無甚春秋筆法,只是羅列了許多基層見聞,饒是如此,徐循也是幾番有些色變了。——雲南秋後,街頭賣兒鬻女之輩雖不少了,但按錦衣衛的說法,比起前些年大旱時民眾『易子而食』的慘狀,這還算是輕的。城中物價,一石米也還才只要三兩銀子,這個米價還不算是太浮誇。

  徐循在娘家的時候也不是不當家的千金小姐,她對徐家家事還是蠻清楚的,徐先生的糧食賣去米鋪,一石是二錢銀子,這還是貴價的了,一般人拿去都是一錢五分。雲南當地一石就要三兩,這裡面是差出了二十倍啊!徐家佃戶一年的純收入,就夠買這一石米的了。

  青黃不接,說的是每年夏天舊糧將盡新糧還沒上的那一段日子,很多佃戶那時候家裡是沒米吃的,若是主家不仁慈不能賒米,就只有去米鋪裡買。所以這米鋪的價錢也是隨行就市,每年冬低夏高,現在才臘月就是這個價錢了,到明年夏天那還了得!不賣兒賣女,日子真的過不下去了,甚至圖的都不是賣身的價錢,而是家裡養不了這張吃飯的口。

  太后聽得也是直歎氣,卻沒有和徐循一樣動感情,「內閣死咬著不肯減錢糧,也是有苦衷的吧。」

  「國庫確實是有點支應不上了。」皇帝沉吟了一下,「雲南災情還不算太過,若是開了這個口子,只怕荒得要更厲害。」

  「文皇帝年間,錢財流出的速度太快了。」太后也是有些憂心忡忡,「現在庫裡是沒銀又沒糧,這個口子是不好開。」

  徐循根本都聽不懂皇帝和太后在商議什麼,兩人也無意解釋給她聽,商議了一番,終是定下來減征二成。太后又道,「我聽說有人重提下西洋之事,皇帝可別聽信了,好歹也省點錢吧。次次下西洋,花出去的是錢,帶回來的都是些于民生無用的東西,還不如把這些錢省在咱們國朝裡花。」

  皇帝點頭稱是,「總是要照顧到民力。母后放心,這我心裡清楚。」

  太后又就國事訓導皇帝,「現在天下,看似安定,實則隱患處處。北邊的異族雖然傷了元氣,邊患卻未根除,雲南、廣西一帶常起民亂。連年征戰國庫空虛,天下雖誇盛世,民間百姓卻多有輾轉呻.吟者,皇帝可不能懈怠了。國朝基業,萬萬不能弱在了咱們母子手中。」

  皇帝起身束手聽了太后的教導,點頭稱是,「兒子一定謹記在心。」

  又坐下來和太后商量,「明年開春以後,兒子想……」

  徐循在一旁陪坐得很無聊,用心也聽不懂,熬了半個下午,好容易皇帝才從清甯宮告辭,順帶著也把她給帶出去了,兩人並肩走在甬道上的時候,皇帝就笑著問她,「剛才那些話,你聽懂了沒有?」

  徐循想也不想就一個勁搖頭,倒是把皇帝逗樂了,「傻丫頭,你也不多學著點,以後好在我身邊參贊參贊。」

  「這又不是我該管的事兒。」徐循理直氣壯地說,「太祖高皇帝《女誡》都說了……」

  她磕絆了一下,一下結巴了說不下去,皇帝被逗得更樂了,「太祖怎麼說來著?」

  太祖高皇帝說的是:後妃雖母儀天下,然不可俾預政事——這明顯和張太后的做法是南轅北轍的,徐循這時候說出來不是自己作死嗎?她結巴了一會,只好含恨承認,「我不記得了……您看我腦子多笨?這些事,我就是想學也學不會。」

  皇帝笑得都快走不動路了,拉著徐循上了他乘的禦車,車輪轔轔中,一道往內宮方向去了。「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的,你會什麼。」

  徐循惱了,索性伏在皇帝胸前,惡嗲惡嗲地沖他死命眨眼,把媚眼當火炮彈來拋,手向下一拿,「我會服侍您呀,大哥,您說我服侍得好不好?」

  皇帝的眼色頓時就深濃了起來,他嘶聲投降了,「好了好了,別亂來——在外頭呢。你服侍得好,很好,行了嗎?」

  徐循其實也不敢在車子裡怎麼地,這要傳出去,她的名聲可就全毀了。她松了手,沒頭沒腦地又提起了雲南的事,「我沒本事,不能幫著他們,就是讀著奏摺,心裡怪難受的。大哥您本事大,您說我有什麼辦法能幫幫那些災民麼?」

  皇帝的興致也冷卻了下來,他撫了撫徐循的臉頰,歎了口氣,「就是我都沒有辦法,又何況是你?」

  徐循有點不解——連皇帝都能沒辦法?

  「我還真沒辦法,」皇帝看出了徐循的疑惑,「大哥少了朝廷,也就是個孤家寡人,我有多少錢?我能差得動多少人?你覺得災民可憐,我也覺得災民可憐。小循,世上比他們更可憐的人,有得是呢。可一旦要牽扯進朝廷的時候……朝廷的事,卻也不能任性而為,國庫缺糧,雲南災情不重,也未釀成民亂,夠不上放糧賑濟的標準就絕不能放糧。甚至連責令當地官員改進都不行,雲南是老問題了,當地情況很複雜,能維持住現在的局面已屬不易……哎,這些事,和你說了你也不明白,治國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的……」

  徐循是真的被皇帝給說暈了,她又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和皇帝之間的差距。若說初見時她對皇帝那種基於身份的天然敬畏,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有所褪色的話,現在,隨著她漸漸瞭解到皇帝這個職位的內涵,徐循對皇帝卻是漸漸地又越來越崇拜了起來。——她沒敢把皇帝算作她的男人,她沒這個身份,只能說,她覺得她伺候的這個男人好有本事,能把他服侍好了,也算是自己為國朝做了奉獻。

  比起剛才徐循和皇帝賭氣賣嗲時的表現,現在她閃亮亮的眼神,可就要真誠得多了。皇帝被看得也有點飄飄然,車駕才到乾清宮,就迫不及待地把徐循給拉進了裡屋。

  徐循今天運動量大啊,一大早起來先忙著自己宮裡的事,又去皇后那裡,完了以後到清甯宮一頓折騰,飯也沒好生吃,站了足有半個時辰,皇帝和太后商討國家大事的時候她也得跟著端茶倒水的。現在還要被皇帝折騰,皇帝進來不一會,徐循就不行了,腰酸,沒法配合,被皇帝折騰得只能輕輕地叫。

  天下大事盡在掌控,懷中玉人滿心愛敬,一杆銀槍所向無敵……皇帝只要和徐循在一塊,就覺得自己特別偉大,他越是覺得自己偉大就越要折騰徐循。徐循累啊,今天不能和他抗衡,什麼絕技都被折騰光了,到最後哭著求了饒都不好使,被漸漸學了許多禦女功夫的皇帝給搞得,都不知道是昏還是睡,反正就黑甜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天都黑透了,皇帝在外頭聽人念奏摺呢,徐循悄悄地下了床,「什麼時辰了。」

  已經是打過初更的梆子了,皇帝開過了晚飯。徐循還想回永安宮去呢,青兒、紫兒去後乾清宮的大宮女石榴進來了。「啟稟娘娘,皇爺爺令娘娘先行梳洗,小廚房這會兒已經給您預備晚點了,不知娘娘想用點什麼?」

  徐循一聽說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她伸了個懶腰,揉著眼睛道,「口重的不想吃,給上一碗雞火面,再配幾口鹹菜就行了。」

  說著,便進了乾清宮特別修建的大澡房,那裡是早預備好了騰騰的熱水,徐循洗浴過出來,臉上妝也沒了,她懶得再畫,真的只是打了辮子,穿著家常的桃紅比甲,淺黃色撒腿褲,腰間系著墨綠色汗巾,坐在臨窗炕上等著自個兒的晚飯。卻不料皇帝聽到裡頭的動靜,走進來看她,見她這樣,倒笑了,「你嬤嬤們說得不錯,這麼打扮,就和個小丫頭似的,上了肩輿也不像娘娘。到乾清宮門口,未必進得來。」

  徐循笑著說,「那我倒好了,想出宮的時候,就打扮成丫頭出宮去玩,想回宮了,再打扮成娘娘去神武門叫門。」

  皇帝果然被逗樂了,「且不說別的,妃嬪回宮怎麼從神武門走?那是護軍宮女出入的地方——傻樣,扯大話都扯不圓。」

  說話間,晚膳已經被端了上來,小廚房送了一大碗公的雞火面,寬湯少面,面和髮絲了似的整整齊齊碼在一起,上頭擺了幾片火腿,雞火面,雞湯火腿嘛,雞肉那都是要濾掉的,火腿才能薦盤。還送了二十多樣花式鹹菜、涼拌並小炒,都拿梅花碟子盛著,一樣就是兩三筷子,另附兩個乳餅一碟小饅首,簡單得炕桌上就能擺得下。

  皇帝看了,眉頭一皺,「就拿這個來打發你?」

  徐循瞧著卻覺得滿意,「這就是我點的嘛。」

  她要吃飯,就趕皇帝出去,「大哥看著我吃,我吃也不香。」

  誰知道皇帝看她吃了兩口,聞見香味也覺得好,就在徐循手上喝了一口湯,果然鮮咸可口,尤為可喜是沒有一點油星兒,再吃小菜,酸甜鹹辣都有,倒是胃口大開,硬是把徐循碗裡的面都奪了一半走——這還不算,還讓徐循喂他。

  徐循有什麼辦法?只好將就吃了剩下半碗面,又搭配了半個饅頭。吃完了皇帝就讓她給念奏摺,不要王瑾、金英服侍了。徐循念了半天,才發覺都是年下上的請安摺子,基本都是些套話——皇帝就是想聽她的聲音。

  周年沒過不能娛樂,皇帝就特別愛作弄她,徐循也是無奈,不好認真和他置氣的。好在念了半天也已夜深了,皇帝也作弄夠了,兩人這才睡下。第二天皇帝也沒叫內閣開會,亦無朝儀,早起吃過早飯,便拉著徐循下棋看書,到了下午才繼續批改他永遠也批不完的家庭作業。

  要不是臘月初十家裡人要進來請安,徐循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從乾清宮裡出來,饒是如此,臘月初十一大早上,她還是廢了一番『口舌』功夫才能脫身,徐循回宮的時候心裡又在打小鼓——不過這小鼓的鼓點也沒以前那麼快了。一個,是已經適應了自己寵妃的身份,還有一個,是她實在很著急回去打扮打扮等著家裡人入覲,別的事可不想管這麼多。

  其實呢,家裡人是等吃過午飯才進來的,徐循趕早了回去也無事。倒是幾個嬤嬤看她回來了,便忙告訴她:就臘八、臘九兩天,趙昭容、曹寶林、焦昭儀、吳婕妤全都陸陸續續來永安宮給她請安了,只是她在乾清宮裡沒回來,倒累得她們全撲了空。

  徐循就算是再無心它事,也有點納悶了,想了一會也不知道她們是來幹嘛的。倒是花兒抱著衣服走過來的時候一撇嘴給道破了,「娘娘提拔李美人、王美人侍寢的事,不是早傳開了?怕是本來就想來了,娘娘這又是被太后娘娘單獨留下來去看望太宗張貴妃娘娘,她們怎麼不來?這會兒又被皇爺叫到乾清宮,一去就是兩天的。這事要被她們知道了,她們肯定趕著來。」

  也是,又有寵,又有太后的緣法,和皇后也貼心,又肯拉拔底下人,誰不想和徐莊妃做個貼心人啊?這時候徐循手大啊,若是善了她,手縫裡漏一點,都夠別人吃一輩子了。若是惡了她,反手一壓,這輩子何時能出頭?這些底層妃嬪們就算不敲她的鐘,也得來奉承一番,免得讓莊妃娘娘誤會了不是?

  徐循想通了也是有些啞然失笑,「我自己心裡還戰戰兢兢的呢,別人竟把我想得這麼好,真是沒話說了。」

  說著算算時間,還有充足的時間打扮,便先不著急試衣服,而是囑咐幾個嬤嬤,「快去傳膳,各式愛吃的菜都要,從臘八到現在,我沒吃一頓飽飯!」

  幾個嬤嬤都驚,「這哪能呢?您跟著太后娘娘和皇爺,還能吃不飽飯?」

  徐循心裡流著寬麵條淚呢:怎麼不能啊,跟著這倆主子的時候,我就沒怎麼吃過飽飯……

  可憐的徐娘娘好容易飽餐了一頓,就忙著裝點起來了,妃嬪見家眷,頭一次總是慎重點,她穿了常服,披掛了狄髻頭面,比哪一次朝賀都要上心。才過中午,連坐都坐不住了,在屋裡來回繞圈圈。不過半個時辰,連著派出去五六撥人打探消息,好容易終於等來了一句話:錦衣衛指揮使徐夫人,已經入宮去坤甯宮請安了。

  這下是誰也攔不住徐循了,她一定要站在宮門口去等,幾個嬤嬤誰說也沒有用,還是柳知恩說了一句,「娘娘,太失態了,恐怕招來議論啊。人紅是非多,真被人說起來當個故事,下回太夫人可不知道何時入宮了。」

  生拉硬扯的毫無邏輯性,可徐循就愣是聽信了,她現在基本已沒智商可言,被柳知恩一嚇就嚇住了。乖乖地在屋子裡,和個困獸似的走來走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了沉穩的腳步聲——宮裡做事都是有規矩的,昭皇帝周年沒過呢,就是笑那都得小點聲。

  徐循一聽,差點沒直撲出去,可到了這會兒她又冷靜下來了,這該死的宮禮宮規,明確規定了妃嬪的舉止儀態,尤其徐師母又是外戚,徐循在她跟前,就更不能失態了。

  她努力壓著直往鼻端冒的酸水兒,在模糊的淚眼中一步步莊重地上了永安宮主殿,在寶椅上安坐了下來,擺出了國朝妃嬪的儀態,莊重地等待著母親的到來。

  可這一切努力,在見到母親的那一剎那全都化為烏有,徐循的眼淚再忍耐不住,從眼角迸發了出來,她輕呼了一聲,「娘!」,便乳燕投林一般,撲入了徐夫人懷裡。

  多少年的委屈與害怕,在這熟悉而陌生的懷中仿佛都得到了慰藉,莊妃娘娘抱著徐夫人的脖子,哭得就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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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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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娘家

  其實要說起來,徐師母在徐循受封莊妃的時候也能進宮了,只是那時候徐家正在風口浪尖上,徐師母為了避風頭都沒上北京,母女倆自從當年徐循北上前匆匆一晤,到現在又是三四年沒見了。徐師母也哭啊,就是哭得沒徐循那麼厲害,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對徐師母來說,徐循就是嫁給一般人,要是遠一點,也極有可能三四年都沒法回家的。

  所以,她倒是比徐循恢復得快,和嬤嬤們一起把徐循給勸轉過來了,母女兩個才在炕邊上坐下來說話。

  真到了這時候,徐循反而不願意訴說在宮裡的苦楚了。一個是不想讓家裡人擔心,還有一個,徐師母畢竟只是鄉間的主母,這幾年雖然發達了,但那也是靠著女兒,她也是有點擔心母親說話口無遮攔,自己的言語傳揚開去了,影響不好。

  擦了擦眼睛,聲音裡還帶了濃濃的鼻音呢,她就給母親顯擺起來了,「現在怎麼說也是個妃子了,一應份例都是固定的,一年的份,我一輩子都花不完。姐姐們都待我極好,妹妹們也很有禮恭敬,就是昨兒還都上門來坐呢,只可惜我不在,去乾清宮陪皇爺了……」

  徐師母看著一屋子的擺設,眼睛早都花了,對女兒的話她是深信不疑。「皇爺自然是極疼惜你的,如若不然,當年也不會特特地帶你到咱們家門口走了一遭……」

  話才出口呢,就被徐循給急急地掩住了。還好,兩個人在暖閣子裡,不虞被外人聽到了。「娘——這話可不好亂說。」

  見徐師母有些不解,徐循囁嚅了一下,終道,「連胡姐姐和孫姐姐都尚且沒被帶回家過呢,這事傳出去了,姐姐們心裡該不得勁了。」

  要說這宮裡什麼最招仇恨,那肯定是和探親有關的待遇了。徐循得地,家人得官什麼的,孫玉女都是知道的,她壓根都沒提起過,徐循也相信她是一點都不在乎。就是皇后,在乎的也不是那幾頃地的實惠——和一根簪子都能換幾頃地的人說這話,不是搞笑嗎?多數時候女人之間也就是爭個臉面,心胸大點的笑一笑也就完事了。可這探親那就不一樣了,孫玉女入宮都多少年了,現在提起家裡來還老掉眼淚的,要是知道皇爺曾帶她回過娘家,准保動真感情,按徐循對她的理解,說不準都得氣哭。就是皇后知道了,能不能像是當時說賜地時那麼大度,也都難說呢……

  徐師母倒不知道徐循當年得的是那樣大的體面,雖說事情過去幾年了,但仍然有些驚異的竊喜——對女兒在宮裡的地位,她可不就更有信心了?「阿彌陀佛,自打娘娘進了宮,我每月初一十五都是吃齋的,不敢說給娘娘積德,只是我一片心罷了。如今知道娘娘在宮裡果然過得好,我心裡也就踏實了。」

  說著又不禁落下淚來,「我們兩家的富貴,都是娘娘一人帶來的,我常和你爹說,我們是享著閨女的福,可不是閨女在宮裡怎麼著呢。」

  含j□j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徐循現在是徹底不想多說宮裡的事了,說假話她沒那個心情,說真話她沒那個膽氣,遂跳過這話不提,細問徐師母如今家中的營生。

  徐循當年中選了太孫婕妤,徐先生就因此得了個錦衣衛百戶,世襲的虛銜,一年幾十兩銀子的進項,已經是可以抵得上他那個私塾一年的收入了。從那天開始,徐循給家裡人帶來的就是數不盡的榮光和好處,如今,徐家還用為銀子發愁嗎?這四五年間,早發達成了雨花臺第一的豪門了,就是在南京城南,也都是有數的人家。——畢竟,這些年多數豪門大族也都是跟隨皇帝遷去北京了。

  先不說皇帝賞賜的那二十頃地,就是這幾年間,徐家自己買下的田地——不算親朋好友寄在他們家名下的,陸陸續續也都有二十頃了。這可是不小的花銷,但饒是如此,徐師母給徐循交了底,「也還有大幾千兩的現銀留著給你弟弟娶媳婦兒。」

  徐循嚇了一跳,「這麼多銀子,哪裡來的?」她自己手頭現銀折合起來都不超過一萬兩,她可沒有買地。

  徐師母很自然地道,「家裡有人做生意的,借了咱們的名頭,自然都要給些好處的——」

  見了徐循的神色,她撲哧笑了,「安心罷,都是正經生意,開了一個生藥鋪,一個胭脂鋪,都是來錢極快的。就是托在咱們名下,少交些苛捐雜稅,又免去和三教九流夾纏罷了。」

  這年頭做生意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收過路費那是非常常見的,你比如說從北京去天津這條路,都是大道,沒過幾個關口吧?但是出北京城門,出天津城門都要給關稅,有時候一條路上關隘多了,稅費比貨物本身的價值都高。在前朝這樣的事非常常見,國朝雖然沒那麼誇張,但也還是有稅要繳納。——不過,如果你是托在有權勢的人名下的話,給稅吏塞點錢基本也就不用納稅了。最要緊是因為你有背景,有底氣,和江湖上那些專事敲詐勒索的無賴們周旋起來,說話聲音都響亮。就是正經的生意人也都樂意投靠一門好親,比如雨花臺的趙舉人,原來名下就有好幾間鋪子,都是熟人托過去的,不明底細的他還不肯收哩。

  徐循是知道這個道理,但仍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徐師母見了,便說道,「那兩個鋪子,一個是你娘家七表舅他女婿的買賣,還有一個就是你六堂叔和人合夥做的。都是自家親眷,蠻可以放心。」

  算上這兩間鋪子給的『保護費』,再加上親戚們寄田的『保護費』,還有徐循幾次晉升時宮裡的賞賜,徐家這幾年快速發家倒也很正常。難得見一次面,徐循也不想問東問西,敗壞了母親的興致,聞言便笑道,「不是不放心,只是我在宮裡不明白外頭的事,免不得多問幾句。」

  遂又問徐小妹。「小妹如今已成親了吧?那時我在北京,也不能賞點什麼,今日娘你帶幾樣東西回去,我都想好了,一樣你留著自帶,一樣給小妹。至於小弟,日後娶親時我也有預備的。」

  徐小妹比徐循也就小兩歲,民間成親比較晚,徐家的家業一直在上升,她的行情也是越來越好,說親的人也是絡繹不絕,趙舉人的兒子本來也是四角俱全,可惜因為死過一任老婆,早都在這場淘汰賽裡出局了。徐小妹直到十八歲才說上了一門親,說的是趙舉人的侄子——兒子不行,侄子上陣,趙家是鐵了心要把徐小妹給說進門了。

  「光是聘禮就給了三頃地,都是上等的水澆地。」徐師母便備細給徐循說起徐小妹的婚事,也是說得眉飛色舞的,看得出來,這是她心中的得意事。「你也知道,趙舉人家底厚實,他那一房地還不多,都是中舉後慢慢發達起來。他那侄子,父親是趙舉人的大哥,溧水縣有一小半的地都是趙家的。且他是長房長孫,那些地,以後一多半是他的,且又知根知底——」

  徐循也覺得這門親事說得很好,要知道外戚說親一般不說讀書人,讀書人也沒有要說外戚的,商人和地主比起來,當然是地主更牢靠。再說,說親最怕是只聽媒婆一張嘴,過門了才知道一團糟,趙家好歹和徐家接觸了一代人了,趙舉人本人除了風流一點,沒有什麼大的毛病,趙家的規矩也一直都很嚴明。

  「陪嫁也沒委屈了小妹,壓箱現銀給了一千兩!」徐師母沖徐循比了比手指,「打嫁妝又花了一千兩……小妹在南京的時候,和姑爺一道,想回娘家就回娘家,現在我們雖然上來了,可你舅舅他們還在呢,一樣受不得氣的。」

  徐循聽說,心裡也是鬆快多了,她覺得自己在宮裡這幾年,不算是白辛苦。這做女人的除了為自己打算,不就是為娘家打算麼?徐小弟不說,徐小妹在趙家,這輩子只怕是要受氣都難,只有她橫著走的份了。徐循想,就當她把自己的福給接過去享著了,這麼一想她心裡就平衡多了。

  至於徐小弟,今年才九歲,距離娶親還有起碼十年,且還慮不到這上頭。徐循關心的是他的教育,「可別慣著他了,雖說不指著他掙錢,多少也要懂點營生。」

  「你爹還想讓他考進士呢!」徐師母笑道,「我們倆成天都和他說,不指望你能當什麼大官,可必須知書達理的,不能給姐姐丟人。姐姐在宮裡可不容易呢,咱們受著她的蔭庇,也得給她爭氣才行。現在都是每天早晚讀書,一點不許懈怠。」

  要不說血肉相連呢,徐循入宮的時候,徐小弟才三四歲,這些年不見,她連弟弟生什麼樣都記不清了,可一聽徐師母這麼一說,徐循油然就有些心疼了。「也別老拘著讀書,偶然也放出去騎騎馬,鍛煉一下身體……」

  又問了父母家裡親戚們安好,得知父母都好,親戚們也都殷實起來了,自然也是喜歡。猶道,「大哥賜的宅子不小吧?就你們三個人住,也不嫌太單薄了。很該把舅舅、叔叔們都接來的,至不濟也要拉拔拉拔堂表弟妹們。」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徐家發達了若是不照顧親族,是要被戳脊樑骨的。或者是做伴當,或者是資助其讀書、學藝,都是應該做的事,再說徐家和兩邊親戚的關係都挺不錯的,徐循一個親舅舅、兩個親叔叔從前都時常過來走動,所以現在她也很有照顧親戚的使命感。

  「都說要接來呢,一個個也是故土難離的。」徐師母歎了口氣,「就是我和你爹,也都想著南京的地。」

  徐循又何嘗不知道故土難離?就是她自己,午夜夢回也時常惦記著家門口那條熱熱鬧鬧的小街。只是徐師母如不在京裡,母女倆又不知何時相見了。再說,外戚住在京裡,這也是長久以來的慣例……她歎了口氣,沒接徐師母的話茬,徐師母察言觀色,也就不再提了。

  入覲的時間終究是有限的,家長里短嘮嗑了一通,徐師母也該出去了,徐循免不得滴了幾滴淚,唬得徐師母和嬤嬤們忙勸慰了好久,「日後相見有的是時候……」她方才勉強收住了,親自把徐師母送出門去,令趙嬤嬤、錢嬤嬤提著帶給家裡人的物事好生送到宮門前,這才自己回了屋裡發呆。

  剛才和徐師母熱鬧說了半天,如今屋內空下來了,更覺冷清,徐循想到家裡,不免又撒了幾滴淚,歪在炕上便含糊睡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拍她道,「孫娘娘來了!」

  現在分了宮,彼此去皇后那裡的時間又不大吻合,要見面就得互相去宮裡拜訪了。何仙仙經常來徐循這裡玩,徐循也老到她那去坐,後宮三妃一後,皇后和惠妃那她都經常過去,貴妃那裡自然也要時常走動的,好在和孫玉女在一塊,因兩人都得寵,說話倒不必顧忌太多,彼此玩得也挺開心的,也是熟不拘禮了,孫玉女都沒等徐循打扮,掀簾子就進來了,往炕稍一坐,笑道,「都快吃晚飯了,這會子睡你也不怕走困。」

  徐循抿了抿鬢角,喝口茶潤了潤口,揉著眼睛道,「下午我娘進來,我哭得累了,稍微歪一會。」

  孫玉女的眼角也是紅紅的,亦沒怎麼打扮,穿的就是常服下頭的襖裙,因沒披外袍,看來還有些素。聽了徐循說話,她亦歎道,「我也是,人走了以後,我心裡空落落的,自己屋裡就是呆不住。」

  徐循何嘗不是這樣?兩人倒是很有共同語言,彼此問了問娘家的事,孫玉女闔家是早搬遷進北京了,現在住得也還可以。這一次得了封賞,大有面子,已在北京附近尋問農田,看來是要安定在京郊了。

  說起娘家事,一般都該是比較興奮的,可孫玉女卻是越說越冷清,說到後來眼淚又出來了,哽咽著和徐循道,「在宮裡十多年,天天都想家,現在家裡人來了,說起家事,又覺得那已經不是我的家了。就連娘的臉,看起來都和從前大不一樣,幾乎要認不出來了……說起話來,只覺得生疏得很,太生疏了……」

  徐循又何嘗沒有這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她的入選,給家裡人帶來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自然也就令她記憶中那個溫馨而樸素的寒門小戶,漸漸地改變、消失了。只是她和母親等人畢竟分離才幾年,彼此都還熟悉,卻比不得孫玉女,自十歲開始,生命中漸漸懂事的這十多年,都是生長在了宮裡。就連和家裡人的回憶,也已經不剩下多少了。

  期盼已久的見面,卻是這麼個令人惆悵的結果,孫玉女在徐循這裡哭了半日,方才漸漸地緩過勁來。徐循也不去勸,她也有無限的苦楚可以陪著孫玉女一起哭,兩個人一起痛哭了一會,心裡倒是輕鬆了。孫玉女便不回宮去吃晚飯,蹭在徐循這裡道,「我就在你這兒吃了。」

  一時何仙仙也過來找徐循——眼圈也是紅的,和孫玉女見了,彼此倒都發一笑,說起來也都是覺得家裡人陌生,家也讓人陌生,三人此時直是同病相憐,一邊說著幼時家裡的趣事,一邊彼此打趣喟歎一番,這麼著吃了晚飯,長寧宮來人道,「娘娘,乾清宮來人了。」

  孫玉女忙起身回去——這是皇帝今晚要去長寧宮了。徐循和何仙仙又叨咕了半天,兩個妃子和小姑娘似的,嘻嘻哈哈了半日,何仙仙到底還是回咸陽宮去了——現在身份不一樣了,若是隨便在永安宮留宿,影響也不大好。

  儘管悲喜交集、五味雜陳,但畢竟是和家裡人見了一面,徐循當晚也睡得很香,第二天起來眼圈都沒腫,神清氣爽地在屋裡繞了幾個圈,便嫌悶,又不願出門,遂把柳知恩叫來要看帳。

  永安宮的帳本一向是清清楚楚,一筆歸一筆的,昨天徐循賞出去三四件首飾,今兒就都上了檔了,徐循看了也挺滿意,就隨口和柳知恩商量,「都說商鋪年終盤庫,我們年終也盤點一下庫房,對對帳,看盤得出什麼虧空不。若有,也開革幾個出去。」

  柳知恩不慌不忙的應了下來,又笑問徐循,「昨兒娘娘可是一償夙願了吧。」

  徐循就興奮起來,和柳知恩說了好多徐師母入覲的事,見柳知恩眯著眼笑,自己也有點臉紅,慢慢地就住口不說了,笑道,「你別笑話我,你們沒事還能出宮和家裡人團聚,我們見家裡人的次數可是扳著手指頭數得過來。」

  太監出入宮廷的確是比較自由的,柳知恩忙道,「奴婢哪敢笑話娘娘。前幾年也許娘娘還不能常常得見家人,從今往後,可就是能時常見面了。」

  「倒也是未必。」徐循歎了口氣,惆悵道,「我娘說了,還想著回南邊去呢。」

  她不無炫耀地對柳知恩道,「連我堂表親們都不願上京,只願在家裡,說是故土難離——」

  這種不羨富貴閑雲野鶴的精神,一直都是飽受推崇的,徐循這麼說也是意在誇誇自己的親戚們。可不想,柳知恩聽了,神色卻有些不對,徐循看在眼裡,心頭才是一動,便聽柳知恩說道,「奴婢斗膽僭越,勸娘娘一句,倒竟是把貴親們搬遷進京居住還好些……」

  徐循整個人都僵住了,忽然間,她想起了太宗張貴妃勸她的那幾句話。

  「從前你沒起來也罷了,如今你起來了,又是如此得寵,家裡人可要約束好了。不然,他們在外面犯錯,你在宮裡也沒臉……」

  張貴妃說是白囑咐,可這種話,若不是有了些由頭,又怎麼會白白地說出口呢?

  多少不堪的設想,一下全都在滾水一樣的腦子裡翻滾了起來。徐循眼前發黑,都有點坐不住了,她一把抓住了柳知恩的手,啞著聲音催促道,「你都聽說了什麼——快說給我聽!」

  柳知恩都被她嚇著了,他詫異地想要抽回手去,可徐循的勁兒是這麼的大,抽了一抽,竟未抽動。只好忙著寬慰徐循,「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就是……」

  徐循雖然常被人說憨,可又不是真傻,怎麼聽不出柳知恩語氣裡的慌張和遲疑?很明顯!他連實話都不敢說,這是在尋思著要現編點什麼呢。

  剛被團聚所安撫下來的委屈和心酸,這會兒又是一下冒上了腦海,徐循氣得頭突突地疼,眼淚一下就冒出來了,「你就實話告訴我吧,他們都幹什麼了!」

  這會兒,她不但是怕,而且還冤啊!冤得連一顆心,都快給脹破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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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04:12
第108章 震怒

  徐循這都哭了,柳知恩還能不說實話嗎?他慢慢地還是把手給抽出來了,從炕邊挪開了身體,在徐循跟前跪了下去。

  「奴婢死罪。」先叩了叩頭,方續道,「其實亦不是什麼大事,只是稍微有些不像了……指揮使夫人——也就是娘娘的貴親四表舅,現在做的是買賣人口的皮肉生意。一併貴五堂叔在南京、無錫一帶也有強買強賣,占地豪取的……」

  他這一說實話,徐循倒是冷靜下來了,她通紅的雙眼死死地瞪著柳知恩,過了片刻方道,「你是說,我親舅、親叔沒有什麼事?」

  「嫡親的幾位,都經由府裡資助,也是衣食無憂。」柳知恩忙道,「娘娘的舅爺不願離開南京,確因要奉養太夫人的緣故。至於兩位叔爺,雖也有做生意的意思,卻被勸住了,按奴婢想,這都是近親,管束得反而嚴格了,就是那些遠親,素來沒有來往的,現在太夫人、太老爺上了京,鞭長莫及,對他們的作為也就是一概不知了。」

  徐循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狂跳的心,這才慢慢地安靜了下來:如果真的是她嫡親的舅舅、叔叔在外胡作非為,徐師母卻是一句話都不提,還拿好話來安慰她。那……那徐循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想了。剛才。她的整個世界差點都碎成了灰灰。

  現在冷靜了下來,不那麼慌張了,可再一想卻越發生氣:若是至親頂著她的名頭招搖撞騙胡作非為的,雖然也糟心,但畢竟是至親,也沒什麼好說的。什麼四表舅、五堂叔的,徐循都不記得有沒有和他們見過面了。他們做壞事,是拿徐循的名聲來買單,她能甘心嗎?

  再說,這件事,柳知恩和張貴妃兩邊都知道了,張貴妃先不說,估計是張家那邊知道兩人感情好,就給張貴妃提了一嘴巴——張家在南京還有家人呢。可柳知恩的老關係是從哪裡來的?皇帝身邊那些近侍!連這些近侍都知道了,皇帝沒准也知道了呢?

  想到自己還為雲南的災民操心,徐循簡直恨不得把頭塞到炕洞裡去,再不出來見人了。皇帝說不定當時都在心底笑話她呢,她自己家一屁股爛帳,還要那麼假模假式的同情災民……

  就算這人口買賣開青樓的營生,徐循並不瞭解,可豪強占地這樣的事,她怎麼沒有經歷過?要不是徐先生有個秀才功名,多少都算當地的鄉紳了,和趙舉人交情又好,只怕他們家的地,都難免被人用極低的價錢給買去呢。就徐循記事的那幾年,幾任縣太爺到任以後,都有家人出來買地的,三十兩銀子一畝的兩天,縣太爺家出到十五兩一畝都算是很有良心的了。若是再上頭的大官家裡出來買,開到二兩一畝的都有!強買強賣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原本安居樂業的百姓,瞬間就淪為必須賣兒鬻女才能活得下去的窮佃戶……要是再慘一點,得罪了上官的家奴,全家人連夜消失的都有。

  雨花臺一帶靠近南京,沒這樣的事。湯山那裡是山坳坳,就出過這樣的事情,一家人因賣田的事,得罪了不知哪個大戶,闔家人去鄰村吃喜酒的時候就失蹤了,報到縣裡,縣裡最後研究的結果是被山洪沖走。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徐循就在湯山,怕得幾個晚上都沒睡好,背地裡也和大人們一起偷偷地罵:挨千刀的狗官,到了陰曹地府有你受報應的時候!

  現在,有人要頂住她的名頭做這樣的事了!徐循想想都是恨不能把銀牙咬碎,她要有把劍,真是抽出去就上那兩個該死的表叔、表舅家裡去了。

  「人口買賣,開青樓……」她勉強壓抑著自己的怒火,又問柳知恩,「想來也少不得逼良為娼的骯髒事了?這我卻不懂,還得你說給我聽呢。」

  柳知恩已經說得夠多了,他推得是一乾二淨,「奴婢自小淨身,總在宮中長大,對此事也是所知不詳……」

  徐循也沒辦法,只好幹坐著生悶氣,柳知恩看她冷靜下來了,遂又道,「以奴婢愚見,娘娘不妨將近親都遷移到北京居住,南京一帶的事兒,便和娘娘沒多大關係了。您終究是國朝妃嬪,多有小人仗著您的名兒牟利的,就是皇爺知道了,都不會賴到您頭上——」

  「不行!」徐循的火氣又上來了,「我好好的人,如何能被這些連面也沒見過的無賴給帶累了!——你去乾清宮探探消息,讓王瑾給遞個話,就說我想大哥了,這件事,我自己去和大哥說!」

  柳知恩欲言又止,看來並不是很贊同徐循的主意,可徐循這回是鐵了心了,她瞪了柳知恩一眼,「還不快去!」

  柳知恩也沒有辦法啊,只好恭聲應了下來,去乾清宮托人傳話了。

  #

  乾清宮的近侍,和徐循沒淵源的都很少,起碼也是個熟識,徐循在內侍裡名聲又好,誰不樂意傳話?王瑾沒當值,這話還是金英給遞的,「柳知恩那小子,在外頭探頭探腦的,奴婢剛才進來,把他拿下審問了一番……」

  徐循從前一次也沒有做過這種托人請見的事,也正是因為如此,皇帝才會把柳知恩放在她身邊。他覺得徐循性子太笨了,若是沒個能和他身邊近人隨意接觸的內侍護身,就是受了委屈怕也不知道在他跟前說道。

  聽說是徐循想要請見,皇帝一看,最後一批奏摺也批了一半,再往後就是年假了,因便道,「派個人去把她接來吧,這個小妮子倒是會挑時機,也不知是為什麼過來。」

  昨兒娘家人剛入覲,今天就請見,多數情況下那都是為了娘家的事兒,不過也未必就做得這麼著急了,別說皇帝,連金英都有一絲好奇,他去了半日,就把一個哭哭啼啼的莊妃給領進了乾清宮裡。

  「大哥。」徐循的眼淚還真不是擠出來的,這事兒她是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生氣,覺得自己一家都被人欺負了,現在還落得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地步。見到皇帝,她哇地一聲就哭得更厲害了,倒把皇帝哭了個措手不及。

  這要是別人,哪怕是何惠妃了,特地跑來哭給他看,皇帝心裡也難免覺得晦氣——大年下的掉什麼眼淚?安的也不知是什麼心。可徐循這一哭,皇帝就覺得心疼啊。這老實孩子,萬不會故意做作,定是委屈得不成了,才來尋她出頭的。

  這宮裡怕也不會有誰給她氣受了,難道是宮外,有人欺負了她娘家不成?

  一邊本能地在心思尋思著原因,一邊忙把徐循抱進懷裡,和哄孩子似的哄了起來,一邊皇帝就看了陪著進來的柳知恩一眼。

  柳知恩的笑容有點無奈,他也明白徐循現在氣頭上,事情說不清,便跪下來儘量客觀地把徐循娘家人幹的那點事說明白了,還特地強調了一下,「娘娘都沒怎麼見過這兩門親戚……」

  徐循窩在皇帝懷裡,擦著眼睛,鼻音濃濃的,迫不及待地道,「大哥快把他們抓起來!狠狠地罰!」

  皇帝一聽,和柳知恩交換了一個眼神,兩個人眼裡都有點笑意:是被徐循給逗樂的。

  他揮了揮手,內侍們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皇帝這會兒有閒暇,他決定親自教養教養他的莊妃。「傻孩子,多大的事,難道我還會因此誤會你了不成?快別哭了。」

  徐循冤啊,這回她真的不是因為害怕哭的,「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我好好的人,名聲都被他們給糟踐了!」

  皇帝又笑了,「說什麼呢,多大的事,哪裡就到這份上了。這又沒出人命,又沒謀反的,談得上糟蹋名聲麼。」

  他還埋怨柳知恩呢,「他就不該告訴你,倒是惹起你的心事了。」

  見徐循眼睛瞪得溜圓,他便慢慢地給徐循說理,「三教九流,任何一樁生意,只要守了行規,不犯國法,那就是人人都可以去做的。開青樓難道不要買人進來?這皮肉錢雖然不體面,可卻是極豐厚的。你們家不開,自有別人家開,既然如此,你們家為什麼不開呢?」

  徐循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呆呆地聽皇帝繼續說,「至於這買地,剛才柳知恩不也說了,都是按市價一半去買的,也不算是太黑心了。這種事現在根本都管不過來,內閣諸大臣,個個誇出去都是賢臣,個個背後都有幾百頃的良田。有投效過來的是不假,可那些連成一片的田地,難道一開始就是那樣的?中間都少不得仗勢壓人的,大家睜隻眼閉隻眼吧。就這點事,只要不出人命,禦史台都懶得往上報……」

  說實話,皇帝心裡也是有點負氣的:這種事你們大臣幹得,我這邊的外戚就幹不得?沒這個道理!我倒要看看,誰敢出頭放這第一炮,若放開了,借機清理田地整頓吏治,也讓你們大臣嘗嘗沒事亂議論皇帝家事的苦果……

  只是……他忽然想起了數月前和大臣們的爭執,口中便頓了一頓,「唔,不過你這個情況是特殊了點,外朝的眼睛,盯著你呢。」

  這都是那個賢妃稱號留下的餘毒,徐循這下是全明白張貴妃的話了:事不是什麼大事,可徐循家就得小心點,別做得太過了,不然將來被拿出來說事,終究都是個把柄。

  她也懶得和皇帝去爭辯剛才那通歪理了——人家都那麼做,也不代表那樣就是對的!徐循自己從市井裡長起來的,她是萬萬不能接受別人打著她的名頭去欺壓那些本來就沒什麼身家的苦哈哈們。

  ……只是,她雖然生氣,可還沒氣到失去理智的地步,皇帝說和光同塵的時候,她說潔身自好,那不是找死嗎?

  她順著皇帝的話往下說,「可不是如此,大哥非得狠狠地懲治了他們才好,就說是我求你懲治的——」

  「這可不行。」皇帝卻是乾淨俐落地回絕了徐循,他愛憐地擰了擰徐循的鼻頭,「那又不是冒名頂替,的確是你的親戚,罰了他們,你在宮裡顏面何存?」

  見徐循還有話說,他歎了口氣,越發說得透了,「再說,你覺得宮裡就你一個人有親眷?真要按你說的辦,把你的胡姐姐、孫姐姐和何姐姐給得罪透了不說,連清甯宮那邊,都有人要被你刺得站不住腳呢。」

  徐循一下明白過來,一時也是不寒而慄:和整個後宮為敵,即使有皇帝的寵愛,那她的日子也根本沒法過下去了。

  皇帝看徐循表情變化,也知道她是轉過這個彎來了,他道,「既然嫡親的親戚都是好的,終究也就不是什麼大事,你派柳知恩去娘家傳個話,讓你爹娘出面約束一下親戚也就是了。若嫌青樓名聲不好,讓他收歇了換門生意去做,你們家那些親戚如何,還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

  為了這點小事,浪費了小半個時辰功夫,他也是又好氣又好笑,點了點徐循的鼻子,笑道,「這下安心了吧?快擤擤鼻子去,哭得妝都花了,和個花貓似的。」

  徐循捂著臉跑進淨房裡去了,出來的時候也頗為發窘——她委屈著呢,絲毫沒打扮就急匆匆地過來了,眼淚合了脂粉,落在裙子上,一條上好的石榴裙就這麼給汙髒了,一時要換,乾清宮裡又哪有預備這個。

  「那我回去了!」她和皇帝招呼。

  眼睛鼻子都紅彤彤的,看著別提多惹人愛了,皇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把徐循拉到里間去了,「你當這是哪兒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愛哭就哭愛笑就笑……真是被我給寵壞了。」

  話雖如此,卻愣是抓著徐循下棋、打雙陸,兩人玩了一下午,徐循贏了好幾把,見她面上的笑容漸漸也多了起來,晚上又投喂了徐循愛吃的幾道菜……當晚拿出渾身解數好好地伺候了徐循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放她回去的時候,皇帝對自己很滿意:這小妮子的心情應該好點了吧?

  徐循這一次卻沒和皇帝心心相印,她那笑臉都是好容易擠出來的——她也知道自己得令皇帝放心了,才能從乾清宮脫身出來。

  才一回宮,迫不及待地就找了柳知恩來說話。

  「這件事你是從哪裡收到消息的?」她盤問柳知恩。

  柳知恩倒是很爽快地就交代了,「東廠提督太監牛十二是奴婢的師叔……和奴婢往來書信報平安時順嘴就提了一筆。」

  東廠設立還沒有五年呢,在民間、宮裡也都是威名赫赫了,徐循這下是完全明白了:這是看她在宮裡聲勢大,得閒了討好一筆呢。若是她本來知情,柳知恩一笑置之,這事也就過去了。如今她果然不知情,牛十二不就落了個人情在手?

  「他信裡可說清楚了?」她追問柳知恩,「真沒出人命,就只是強買強賣而已?」

  柳知恩忙道,「東廠辦事,娘娘大可放心,可是要比錦衣衛盡心得多了。牛十二也不是個信口開河的人,說的一句話肯定都是有憑證的。」

  徐循沉吟了片刻,就掃了柳知恩一眼,「大哥和我說,這樣的事屢見不鮮,我們家也沒有做得太過……柳知恩,你說,你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呢?」

  柳知恩有些詫異,卻也很快答道,「娘娘,您因嘉號的事——」

  「大臣們自己屁股底下都不乾淨呢,哪會抓著這事大做文章。」徐循蠻橫地打斷了柳知恩,「說實話!」

  柳知恩抬頭望了徐循一眼,面上閃過了一絲異色,尋思了一會,方低沉道,「雖說世上這樣做的人不少,可……奴婢覺得,娘娘卻必不會和他們同流合污。您不是這種人……」

  徐循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逼問柳知恩,現在逼出了這麼個答案,她倒是忽然又有點想哭了:連大哥都絲毫不懂她的心事,沒想到這個中官反而是把她給琢磨透了。

  「你說得是!」她強壓著心底異樣的酸楚,惡狠狠地說,「別人容得下這樣的親戚,我徐循就是容不下!我一輩子小心翼翼,連螞蟻都不願踩死,自己家裡人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我還管不了了?真是笑話!」

  「柳知恩!」徐循難得也是散發了一把王霸之氣,她端坐起身子,以說一不二的語氣呵斥道,「這件事大哥辦不了,我就交給你了。你去南京走一趟,把事情給弄清楚,該罰的罰,該退的退,他們兩人勒索了多少民財都給我吐出來,加倍補償苦主!如無人命大案,如何處置兩家人你可自行做主——從嚴、從重!」

  她一甩袖子,負氣道,「我以後都不要聽到他們兩家的名字!」

  柳知恩並無半點猶豫,跪伏地上,朗聲道,「奴婢定誓死為娘娘效力!」

  徐循看著他的脊背,心裡也是寬慰到了十分:還好,大哥把柳知恩給了她……這萬事還算是有了個主心骨,不然,她現在可不是坐困愁城,一點對策都沒有?

  她思忖了片刻,又道,「至於我親叔、親舅,你也留神冷眼看著,若是有什麼不行……你便好生勸說一番,還是讓他們上京來住吧。」

  想到自己爹娘平日裡多麼精明能幹,對此事竟是一無所知,她也有幾分生氣,小戶人家習氣發作,也不顧什麼上下尊卑了,又道,「離京前你去我爹娘那裡走一趟,把事情和他們說一說,且問問他們,是不是想我死呢?這麼大的事連一點風聲都收不到?女兒在宮裡的煩難他們難道都不能體諒?太后娘娘的兩個弟弟,自己從軍功上都掙了出身,京裡說到他們兩個,誰不挑大拇指?偏偏我的親族就給我丟臉!你和我弟弟說,日後若敢學那兩個不成器的親戚,我必不容情!國法能容,我都不能容!」

  這麼大發了一通脾氣,心裡終於爽快多了,徐循見柳知恩不吭聲往外退,忽然又有點不好意思:她是不可能親自沖家裡人,沖那兩個遠親發作的了,剛才那一通吼,雖然不是沖著柳知恩,但卻還是沖他吼的。

  仔細想想,他跟隨自己這段日子以來,處處盡心,處處都是為自己打算,可永安宮卻不能還他在乾清宮時那樣的體面,說起來,自己對柳知恩是有所虧欠的……

  「此次南下,必定需要銀兩。」她放軟了聲音,把柳知恩給叫住了。「宮裡的銀子你也知道,帶不出去的。一行需要的花銷,你去我娘家拿——」

  說到娘家,徐循又有點來氣,她加了一句,「多拿點!剩下多少,都算你的!」

  柳知恩本來回來躬身聽她吩咐呢,聽徐循一說,倒是被她逗笑了,他又很快掩住了笑意,格外一本正經地道,「是,娘娘!奴婢一定不辜負娘娘的苦心。」

  柳知恩都出去很久了,徐循還沒回過神來呢:這明明是她在體貼柳知恩麼,柳知恩不感動也就算了,那個語氣——怎麼搞得自己好像被他打趣了一樣。

  「哼。」她禁不住啐了一口,「這個死宦官,早知道,不讓他占我便宜了!」

  話出了口,才覺得自己說得不對,不免又呸呸呸了幾聲,方才氣平了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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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04:32
第109章 複雜

  柳知恩去南京的事,徐循也就是伴駕時和皇帝打了聲招呼便罷了,宮裡柳知恩自己告的是事假,他本有體面,又得了徐循的回護,自然也不會丟了差事。順順當當地就出宮去了,雖然已經是隆冬臘月,卻仍是絲毫也不耽擱,去徐家傳了話要了錢,便下了江南去不提。

  徐循這裡,一時半會卻也見不到娘家。今年春節宮裡不事慶祝,連年夜飯都不吃,皇帝在除夕夜悄悄地出宮去祭拜獻陵了——心喪三年,這還是第一年呢,各宮都儘量穿著素色衣裳,各處的白布裝飾也都沒有撤掉,自然也就沒有什麼讓外戚們入覲的機會了。

  除夕和年初一不能過,初二、初三,大家也會小規模地搞搞聚會,徐循這一陣子都懶於四處去聯絡感情,她丟人著呢,總疑心胡皇后、孫貴妃都知道了她家親戚的事兒。畢竟,這事連柳知恩都聽說了,誰知道牛十二會不會再漏上一嘴巴。莊妃的親戚開青樓,這事對景兒傳揚出來,對徐循來說也是一種羞辱。

  不過,她不出門,別人自然上門來看她的。你比如說青兒、紫兒,還有趙昭容等等,身為永甯宮的人,過來徐循這裡請安說話,也是應當應分的事情。至於別人,上門是客,難道徐循還能把她們打出去不成?

  李嬤嬤和孫嬤嬤就掰著手指在那算,誰來了多少次,誰來坐了多久……徐循和這些新人們說話的時候從來都不用心機,不去觀察人什麼的,這些事都有八卦的嬤嬤們來做。

  其實吧,這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硬是多。徐循現在也算是看透了,後宮中又沒有爭寵這一說的——雖說皇帝在後宮裡不大用心思,但這並不是說你可以當著他的面去說別人的壞話,又或者是攛掇他去寵倖誰。那除非是傻子,不然誰聽你的啊?

  至於鬥心眼子,後宮妃嬪這點閱歷和教育,能和皇帝鬥嗎?

  侍寢不侍寢不是任何一個妃嬪能說了算的,就是六局一司,那也是獨立向皇后負責,皇后若是想要壓制著誰,也許還能示意尚寢局悄悄地把木牌給扣下。不過此事也無法持久,逢年過節大家都要濟濟一堂,皇帝要是見了你,想起你來了,再隨口這麼一問,尚寢局可就得挨著個的倒楣了。

  也所以,其實你新妃嬪如果性格古怪一點的話,大可以誰都不去見,誰都不去打關係,如果能得到皇帝的寵愛經常侍寢,好東西照樣是少不了你的。起碼理論上這麼搞那是完全行得通的。

  但是這一批新人裡沒有一個人敢於這麼特立獨行,明知道討好前輩也沒什麼好處,卻還是成日裡上這上那去請安,而孫嬤嬤、李嬤嬤也是很熱衷於記著她們去各宮的次數,雖然沒有明說,但儼然是已經開始按人頭劃分黨派了。

  徐循自問無法給非永安宮一系的妃嬪任何好處,頂多就是她們過來的時候招待一點好東西,就連永安宮一系妃嬪,在那一次幫著青兒、紫兒邀到寵以後,徐循也覺得自己算是盡過義務,做過表面文章了。短期內她都不想再做這樣的事情——話說回來,皇帝一般和她在一塊的時候她也都很方便,徐循傻啊,到手的恩愛不要,去提拔底下人?

  所以,除了相對公平的物資分配以外,她能給她們的也實在不多。趙昭容每次過來,徐循都有點心虛的,但是又不好不見,只好和趙昭容風馬牛不相及地嘮嗑一些宮外的事情。

  趙昭容這批秀女和她們那批比,教育時間偏短,其實根本都相當於沒怎麼教育。——文皇帝的孝期滿了六個月以後開始張羅選秀的,兩個月內選出了一撥人,然後昭皇帝就去世了。這期間肯定也不能繼續,之後太后和皇帝一起閱看了,挑了四個人進來。她們是什麼也不懂就被放到了宮廷裡的,趙昭容現在早上起來還要和嬤嬤跟著學宮裡的規矩。

  也就是因為進宮時間很短,趙昭容對宮外的生活記得還很清楚,她是京城京郊大興人,自小在莊子裡長大,家裡也就是耕讀傳家的小地主,家業和徐循出身家業相仿,父親也有個秀才功名。說起自己從小在外頭玩耍的事,說得真真的,徐循聽了都能想出來——夏天跟著大人看青,半夜野豬跑到地裡霍霍,叔叔拿著槍出去,連鄰居一起敲鑼打鼓的,把野豬給驚跑,又打了兔子燉著吃……

  都是年輕人,年紀相差得也沒有幾歲,和青兒、紫兒這樣在宮裡呆了太久,「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性子比起來。趙昭容和徐循肯定更有話題,徐循對她也沒什麼戒心,畢竟都是永安宮的人,有時看她行事不知規矩,便隨口點撥幾句。趙昭容年輕心熱,對她感激無盡,倒是經常過來坐坐。

  這天何仙仙過來看她時,趙昭容就賴著她玩羊骨拐——拿羊骨頭洗乾淨了,塗了紅漆來拋擲著玩。何仙仙看到,頓時也來了興致,笑道,「何處尋來這麼多好骨拐?在我們家裡,能有一顆這麼大的,小姐妹都要羨慕死了。」

  「北方羊多嘛。」徐循笑著說,「光祿寺一天殺多少頭羊呢,你要想這個玩,吩咐一聲不就全有了?」

  何仙仙坐下來連拋三把,左拋右接,花式玩得令人歎為觀止,徐循用力拍手,趙昭容也捧場,捂著嘴看得目不轉睛。何仙仙很得意,「我沒事扔棋子兒練的!」

  三人遂你爭我搶地玩了一會,徐循見趙昭容仍不走,也沒啥辦法,便笑留何仙仙吃飯,「難得過來,別回去了。」

  趙昭容此時方知道起來告別,徐循還虛留呢,何仙仙倒笑道,「我不吃飯了,年節裡聚餐犯忌諱,還是各自吃各自的好。」

  等送走了趙昭容,她沖徐循笑了笑,徐循道,「畢竟是年紀小了點……」

  何仙仙一撇嘴,「徒有美色,做事好沒規矩。她們那一撥都這樣,成天四處登門的,半點都不知老實兩字怎麼寫。」

  老人看新人,總是看得不大高興的。尤其是最近皇帝陸續寵愛了曹寶林和吳婕妤,趙昭容的月事過去以後想必也要承寵。何仙仙看著這起活躍的新人,當然沒好氣。

  「身邊也是沒好人幫著。」徐循想到自己那四個嬤嬤,真是後怕、慶倖,世人都說她有福運,她就覺得自己的福運是應在這四個嬤嬤身上了。「怕是都沒人教她們宮裡的行事。」

  按說,永安宮的妃嬪,沒事除了給徐循請安以外,都是不能隨意外出的,起碼去找徐循的平級和上級最好是經過請示。可趙昭容她不懂事啊,一開始徐循沒顧上這一茬,都沒理,後來回過神來的時候,趙昭容都外出過好幾次了。青兒、紫兒也跟著出去過,徐循不願小事化大,遂也不提起。

  何仙仙冷笑道,「什麼時候再殺一遭兒就知道厲害了……」

  見徐循瞪了她一眼,她也緩了口氣,「我那兒的焦昭儀也是一個樣,這事,其實也是皇后不對,不能澄清宮範。這都什麼時候了,宮裡還沒有再開書課,若是和文皇帝時候一樣,按月講解規矩道理,她們也不至於和沒頭蒼蠅似的,成日四處亂轉。」

  徐循歎笑道,「姐姐現在哪裡還耐煩說這個。」

  她還記得孫嬤嬤和她的八卦,因提出來道,「就是這幾位新人,連著那四位美人,這個月去長寧宮都有二十多次了,那裡是天天有人請安……若是澄清了宮範,指不定長寧宮又犯委屈呢。」

  何仙仙笑道,「反正她是什麼也不會,最會發委屈了。」

  徐循嗔道,「你口裡對誰能有好話啊?」

  「在你跟前,當然是對你嘍。」何仙仙轉了轉眼珠子,笑得極狡獪的,「至於在別人面前,你自己想去吧。」

  徐循便上去要撕她的嘴,兩人嘻嘻哈哈打鬧了一番,何仙仙才道,「說起來,這個趙昭容,成日在你這賴著不走,怕也有等大哥的意思。你可別被她的可憐樣騙了,以為人家真就那麼傻乎乎的不懂規矩,需要你來指點,我看她是有點裝糊塗。」

  徐循將信將疑,「這也不至於吧,大哥一個月難得來一次……就是過來也要事先通傳的,難道她還能賴著不走不成?」

  何仙仙也不能下定論啊,因只道,「你看著吧,若是真沒心機,不妨好好教一教,現在各宮間奴婢都不在一處住,誰也不知道誰的事,都是焦昭儀常常能給我說些別宮的事。」

  她說得這麼白,徐循倒沒話回了,只好微笑。何仙仙看了便付一笑,說起自己的女兒,「才幾歲的娃娃,老生病,一個月總要讓人擔心一次才好。前回我娘入宮,我讓她們去佛前供了香火……」

  徐循這才想起來,忘記讓自己家裡人去供奉許願了,因忙道,「可提醒我了,下回我也讓我娘去發願去。」

  「發願求什麼呀?」何仙仙的狐狸眼彎了起來,「哦——我知道了,要求個小囡囡可是?」

  徐循紅著臉啐了一口,「我就不信你不求!」

  被何仙仙這一說,徐循倒也有點上心,下回趙昭容再來的時候,她就暗暗留意觀察著。可巧,皇帝幾次都是讓她去乾清宮,倒不大過永安宮來的,呀哦觀察也沒這個機會。

  等到二月裡,徐循都快忘了這事兒了,這天正和趙昭容坐著說話呢,議論著二月裡什麼花該開了,又憧憬西苑的春光——現在身份貴重了,不比從前住在南內的時候,還能時常去東西苑玩耍,這一年內妃嬪們都是別想出門玩樂的。

  正好,外頭就有人來通傳了,「回娘娘話,陛下從乾清宮過來了。」

  徐循立刻就站起身來要換衣服整妝——一般識趣點的話,這時候也該告辭了。皇帝來,是找徐循的,無關人等最好不要出現在永安宮主殿礙眼。

  可趙昭容卻硬是坐著沒動,等徐循和匆忙進屋的幾個嬤嬤的眼光全都掃過來了,她才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告退了。」

  雖說也是在刻意遮掩,但徐循身邊的嬤嬤們眼神多利啊?就連徐循,現在也不是才入宮的懵懂少女了,趙昭容的情緒,她們看不出來?

  等她出了屋子,孫嬤嬤和李嬤嬤對視一眼,都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徐循也是意興闌珊地歎了口氣。

  「沒意思。」她道,「想要什麼,直接說不行嗎,這樣搞算什麼。」

  兩個嬤嬤都沒敢說話:趙昭容那邊如何不說,娘娘這一陣子,是真的和趙昭容聊得挺開心。如今回過神來,難免也有些惱羞成怒。

  徐循也確實蠻不高興,還是那句話:想要什麼,你直接說啊。說不出口,表現出來也行啊,青兒紫兒都提拔了,你這個有品級的嬪妾,不論如何一次侍寢機會總是有的,順水人情為什麼不做?

  這麼虛情假意的,倒是鬧得沒意思了。前一陣子和她聊得興興頭頭的自己,現在回看過去,就和傻瓜一樣。

  再想想這段時間宮裡的人事,徐循也是難得地歎了口氣,「人情薄如紙啊。」

  皇帝手裡拿了棋子正在長考呢,一時還聽差了,「什麼?人請搏促織?」

  徐循噗地一聲笑開了。「大哥你是多愛鬥蛐蛐兒啊!」

  皇帝在永安宮裡住了兩個晚上,期間徐循提議並安排了一次聚餐,也沒有特別瞞著趙昭容。不過,自那一次以後,趙昭容再上門來尋她說話,她就不大要見了。

  「娘娘還說要廣結善緣呢。」錢嬤嬤就說她。

  徐循委屈呀,咽不下這口氣呀,可錢嬤嬤說得也在理,一時竟不能答,想了想,遂破罐子破摔道,「這樣的人,和她結了善緣又有什麼用?倒讓我憋一肚子氣,憋出病來多不值當?」

  錢嬤嬤搖頭只是歎氣——進宮以來,雖有波折,卻還是一路順遂,上疼下敬的。徐娘娘現在心氣兒傲著呢,說是廣結善緣,可哪能真的和光同塵?

  卻終究也沒有多說什麼:宮裡現在都沒了規矩了,亂成這個樣子,想要真的廣結善緣,又哪有這麼簡單?先把後妃關係處好了,才是正經。

  這不是,才剛開春,就又鬧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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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7:04:52
第110章 亮劍

  其實說起來,這一開始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徐循還和何仙仙念叨過呢——經過魚呂之亂這樣的大變動,後宮裡的女史們走的走死的死,逐一都凋零了,六局一司的女官文化水準又不夠,不足以承擔起教諭的職責。昭皇帝年間還沒來得及顧慮到這事呢,緊接著就是喪事,所以這妃嬪內訓,已經是很久都沒有開展了。

  說起來,和文皇帝年間相比,如今的後宮人口也不是很多,似乎也沒有很迫切地需求要開展內訓教育。所以太后也好,皇后也罷,一直都沒提起這事——年前人人都忙得個要命,好容易歇了個年,誰也不想生事不是?

  二月裡,孫貴妃卻是主動提起了這事,她和太后提出來的,倡議在民間徵求飽學女史,入宮擔當教諭。

  說這事的時候,三妃都在太后殿裡,倒也不算是私下提出來的——皇后每逢換季時候,經常生病,這一陣子是又感了風寒了,她不能盡孝,清甯宮那裡卻不好斷了人請安,是以三妃平日裡不算,每逢朔望日都要一道去清甯宮裡拜望太后的。

  「現在宮裡新晉的嬪妾們,多有不識字的。」孫貴妃就曲著手指給太后算。「青兒、紫兒兩個,早年倒是在內書堂認字讀書,但終究當時還是宮女,只求認字方便驅使,亦沒有好生讀過《女誡》、《勸善書》,小吳美人、劉美人也是一樣,只能說是認字,都不好說通文墨。曹寶林、吳婕妤、焦昭儀、趙昭容這幾個人裡,也就是曹寶林算是知書達理,別人還有連字也認不全,進了宮才現學的。國朝妃嬪,雖不說出口成章,但也不能胸無點墨吧。可現在宮裡連教她們識字的人都找不出來了。」

  這也挺正常的,當時識字實在是一種特權和技能,要點亮這個技能樹花費的代價還不小,尤其讓女兒識字更是十足的奢侈行動,當時連一般的富戶都是捨不得給女兒請教書先生的,倒是兒子,多少都會送去識幾個大字。

  「可有這事?」太后和賢太妃、敬太妃都紛紛道,「記得從前我們還在東宮的時候,宮裡但凡是個大宮女,都可說是知書,起碼女四書都是學全了的。幾年間怎麼就這樣了?」

  「當年魚呂之事……」這一點徐循還是清楚的,她隱晦地提了一句。「既然知書達理,可見資質高,平日裡應也是聰明伶俐……」

  聰明伶俐,在主子身邊的地位就高,魚呂之亂裡起碼是栽進去了有一大半,餘下的一小半,隨著自己主子的殉葬又或者是去世,不是被放歸家裡,就是零落四方,現在宮女的素質,比起從前來是要低了一點了。

  「哎,這也的確是個問題了。」太后也是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休說宮女,就連中官,當年跟隨文皇帝建功立業的那批人才,如今也是逐一凋零了,鄭和在南京養老,幾個老的不是退休出去,就是沒了……以前還能讓中官教宮女識字,那些嬪妾也就跟著一塊學了,現在連這樣的人都不好找。」

  因為身體的缺陷,宦官長命的的確不是很多,現在宮裡不論是宦官還是宮女,整體文化水準都不能讓人滿意。和前朝文事的昌盛比,內宮就有些黯然失色了。

  「是該讓填補些新人進來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太后很快就下了決定,「待我問過大郎,商量個章程吧。在此之前,也不能就這麼坐視不管了。不識字就是睜眼瞎,如何能夠明理懂事?這樣吧,你們三人身邊都有飽學識字、通曉宮規的大嬤嬤們的?」

  見三妃都點頭了,她遂決定道,「和坤甯宮裡的嬤嬤們都商量一下,還是先定個時間出來,輪番先給嬪妾們上課,把宮裡的典範和規矩好好地說清楚。」

  她頗有深意地微微一笑,又續道,「也省得她們沒頭沒腦的四處亂撞。」

  這段時間宮裡亂糟糟的人事,看來是沒能瞞得過太后的耳目。三妃都笑了起來,孫貴妃道,「可不是這個理?咱們國朝的妃嬪,求的是什麼,看嘉號不就看出來了。從古至今講究的都是賢良淑德,柔婉貞靜。昭皇帝的周年還沒過呢,成日裡呼朋引伴地聚在一起,確實是有點不像話。」

  「小戶人家出身,又沒適合的嬤嬤好好地教,可不就是不知道規矩了?」太后也歎了口氣,反過來囑咐道,「你們都是做姐姐的,妹妹們不懂事,多包容包容、教導教導,誰都是這樣過來的,等有了好女官教著,慢慢地也就好了,懂事了。」

  她們這一批潛邸舊人進宮的時候,是趕上好時候了,當時後宮人口少,卻是沒有眼下這樣的醃臢相,不過此時太后說起來,卻自然都是笑道,「是,娘娘說得是,可不都是這樣過來的。」

  見時間差不多了,徐循和何仙仙對視了一眼,都是起身告辭,太后也不留,只把孫貴妃留下說話。不問可知,是要商量這選任女官的事了。何仙仙和徐循出了清甯宮,也沒多議論什麼,回去以後徐循把消息轉達給幾個嬤嬤,嬤嬤們倒是讚歎道,「貴妃娘娘心明眼亮,卻不是那一等輕狂人。」

  「可不是。」徐循也笑了,「她那裡看著熱鬧,細想起來卻也和在火上烤著似的,這麼說開了倒是大家乾淨。」

  凡是女人沒有不愛八卦的,錢嬤嬤眉宇間卻有些晦暗,「話雖如此,只是到底還礙著坤甯宮。這事也是皇后娘娘不開口,到如今被貴妃娘娘提出來,越發顯得皇后娘娘無力管事了。」

  現在後弱妃強的局面已經是如此了,皇后做不做都是錯,都有話說的。徐循歎道,「好在娘娘現在也不想著這個,只是一心一意地盼著子嗣。」

  她又笑對嬤嬤們道,「我這四個嬤嬤,都是一等一上好的,派出哪一個教人我都有些不捨得,醜話說在前頭,咱們永安宮自己的事情也不好受到影響的,嬤嬤們你們自己商量吧,派哪一個出去,都由你們的便,我只管傳話出人就行了。」

  趙嬤嬤笑道,「我躲個懶,不做這事吧,錢嬤嬤本來就是女四書的行家,不如由你去得了。」

  這事兒多少是有些得罪人的,由專門的女教諭來做還好,尊師重道麼,妃嬪們對教諭都是很尊重的。可嬤嬤們只是抽出來做教諭,日後終究還是要回到宮裡服侍的,以僕役的身份和妃嬪打交道的日子有的是呢,所以這差事幾個嬤嬤就相互推諉,竟是誰都不願去。

  徐循在炕上眯著眼睛笑,看戲一樣地看著幾個嬤嬤鬥嘴。屋裡正熱鬧呢,長寧宮來人了,請徐循後日過去長寧宮小坐,「好久都沒聚聚了,姐妹們聚一聚也好。」

  又私底下悄悄地說,「剛才皇爺去給太后娘娘請安了。」

  這估計就是要商量再開女學的事,徐循自然應了。第二日亦未如何打扮,就是家常裝束那樣過去,果然孫玉女和何仙仙已經在商議著開學的事兒,徐循進屋時,孫玉女正道,「一個月一次,似乎間隔是有些久了。底下這些妹妹們,著實是有些不懂規矩的……」

  見到徐循進來,兩人都笑著起身打招呼,徐循忙回了禮,三人在炕上坐了,何仙仙便打趣孫玉女道,「你這裡成天不是她來就是我來的,也熱鬧得很,我料著你必是應付得煩了,所以才要興這個內學,給她們找點事做。」

  孫玉女果然蹙眉歎氣道,「可不是這個理了,都是不知道宮裡規矩的,從前我們在太孫宮的時候,用嬤嬤們的話說,內宮已經是夠沒規矩的了。各宮妃嬪出入都不稟告宮主,隨意就串聯著出去玩耍談天……現在竟是要比從前還沒規矩。你們兩個宮的嬪妾也老過來湊熱鬧,我這待要不見,人家覺得我傲,若是天天陪她們,哪還有功夫做別的事兒。惦記了多久要找你們玩呢,都被她們給耽擱了。」

  這幸福的煩惱啊,徐循和何仙仙對視了一眼,都笑了,孫玉女白了她們兩人一眼,又道,「說實在的,她們這樣親近我,我心裡也有愧的,始終我只能管到長寧宮的事,別宮的事還是你們做主,就是長寧宮裡的事我也不能過分了。上頭還有皇后娘娘呢,什麼宮事,還不是娘娘做主嗎?就是把我哄得一顆心都過去了,我能給她們什麼呀。難道還能把大哥送到她們那兒去?」

  這倒是真的,徐循聞言也笑道,「可不就是這話了。」

  何仙仙亦道,「畢竟年紀小,且又和我們不同,孫姐姐足足在太后娘娘跟前教養了十年,就是我和小循,連選秀帶入宮前,也是足足地花了兩年功夫來教。這批新人,連手段都使得粗陋,叫人看了沒地噁心,真是恥於其為伍。」

  她說話一直都是非常大膽的,孫玉女和徐循倒被說得面面相覷。孫玉女先撲哧一聲笑起來,嗔怪何仙仙道,「你說那麼白乾嘛!」

  連徐循都是白了何仙仙一點,「少說幾句又不會死……這好在是暖閣子裡,不然……」

  何仙仙道,「你怪我不會說話,我還怪你不會說話呢。在她宮裡,你還說這話,不是明擺著說她的服侍人碎嘴子嗎?」

  徐循撅起嘴,看了孫玉女一眼,道,「孫姐姐,你瞧,仙仙又擠兌我。」

  說實話,這宮裡的八卦一直都是流傳得最快的,哪個宮不是和篩子似的,什麼事都往外漏?宮妃們三個人在一塊的時候不說八卦,等到兩個人聊天的時候,少不得都拿別人宮裡的事情來說嘴的。這也是孤寂後宮生活的小樂趣,亦算是比較公開的秘密。就是現在分了宮,也沒見流言就少到哪裡去了。何仙仙這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和徐循逗悶子呢。

  孫玉女便故意板著臉道,「你們兩個都是的,一個、兩個,都這麼愛說大實話,這叫我聽了怎麼好呢?不附和吧,虛偽——」

  她還沒說完呢,何仙仙和徐循哦了一聲,都指著她道,「看,這不也說實話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都不約而同捂嘴笑了起來。前仰後合正是開心呢,外頭有人來報,「回娘娘,趙昭容過來請安了。」

  孫玉女便向徐循投來一個無奈的眼神,吩咐下人道,「我們這裡商量事呢,領昭容去後頭找寶林她們玩吧。」

  正說著,卻是接二連三又來了幾人,原來是焦昭儀也過來給貴妃請安,連長寧宮的幾個住戶都來點卯了。

  孫玉女這下倒不好晾著這麼一大撥人,遂全都讓進來大家說話。趙昭容、焦昭儀見本宮宮主在座,也有幾分尷尬,徐循和何仙仙也不大搭理她們,只是坐在炕頭閑磕著瓜子,瞅著孫玉女安排待客。

  孫玉女也索性和眾人笑道,「今兒你們過來得巧,正好也有事要告訴你們——是好事兒,咱們這宮裡……」

  話沒說完呢,院子裡又傳來了人聲,兩個宮女抬頭挺胸地進了內室,一個道,「原來莊妃娘娘在這兒,可讓我們好找。」

  另一個又道,「皇后娘娘請您過坤甯宮說話兒。」

  上級有請徐循不能不去,她立刻站起來,沖孫玉女笑道,「你慢慢說吧,我先走一步了。」

  孫玉女也未覺得如何,只拿眼睛看著一屋子嬪妾——一屋子人都安坐著沒動,只有原本宮女出身的長寧宮小吳美人起來行禮道,「娘娘慢走。」

  眾人方才醒悟,除了孫玉女和何仙仙以外,均都忙起身給徐循行禮,徐循頷首還禮,遂出去上肩輿去了坤甯宮。

  到了坤甯宮裡,皇后亦無異狀,她今日精神頭看著好多了,穿著齊整坐在窗前喝茶,見徐循來了,遂笑著招呼她坐下,「從哪兒來呢?」

  徐循道,「孫姐姐請我們過去說話,才從她那兒過來的,大家也都在的。」

  皇后倒笑了,「倒巧了,早知道你們都在,就都請來了。我還當她們都忙著呢,才先讓你來商量商量的。」

  居然也說的是開女學的事。「今早去清甯宮給母后請安時,老人家提起來的。我一聽正是這個理兒,可不得快些操辦呢?——正想著你宮裡四個嬤嬤都是好的,還想和你商量著從你宮裡多出兩個的事呢。」

  徐循的頭皮一下就炸開了,頭髮都恨不得一根根地往下掉。和上回一樣,她連脊背骨都是涼浸浸的,冷汗唰地一聲就下來了。她咽了一口吐沫,望著笑盈盈的皇后,忽然就明白了這個道理:計畫趕不上變化啊,如今這宮裡,別說是廣結善緣了,就是想保持中立,都很成問題……

  畢竟,這戲臺子都搭起來好久了,就是心裡再想著要息事寧人。局面擺在這裡,後妃之間,遲早是要把這片遮羞布給撕下來的……

  現在的問題,只是她徐循站在哪邊而已——不是這邊,就是那邊,根本都沒有絲毫餘地的,想要兩邊不得罪,就註定只能是兩邊都得罪。

  皇后好像壓根就沒發現徐循的眼神變化一樣,還微微笑著等著徐循的回話呢,徐循望著她清瘦帶笑的臉頰,猛一咬牙就下了決定。

  「巧了。」她也儘量自然地道。「孫姐姐剛正也說著這事呢,這還是她的主意,如今娘娘既然要馬上操辦,不如把她和仙仙都請來商量吧。畢竟,她們兩宮裡也是要出人來辦這事兒的。」

  皇后看著有些吃驚,「是麼?」

  她也笑了,「那正好,快去都請來吧,一道商量了定個教材,明日起就能把課給上起來。」

  當下自然是一番吩咐,又沖徐循感慨道,「我前陣子雖病著,可心裡也想著這事兒呢,這新人學規矩的時間少,這一陣子,宮裡感覺是沒什麼森嚴氣象……也該正正風氣、明明規矩了。」

  徐循只好跟著賠笑,「可不是呢?文皇帝、昭皇帝年間,那深有法度的樣兒,現在還在眼前呢,咱們也得跟著學才好。」

  她口裡和皇后應酬,目送著送消息的宮人一路出了殿門,心不在焉地在想:何仙仙應該會來的,她和長寧宮也就是個面子情,兩人私下沒什麼來往。

  重點是,孫貴妃會不會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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