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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那那]何處金屋可藏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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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23:51:34
第六十六章 怎見浮生不若夢

  剛剛讓人帶走了劉閎,便有宮女來報說紀稹已經在殿外等候了。陳嬌便披上一件披風走到外邊,正好看到紀稹一身戎裝在外邊候著,此刻的他,已經脫去了少年時的青澀,多了一份成熟。陳嬌走到紀稹的身邊,說道:「來了,陪姐姐出去走走吧。」

  「好。」紀稹走到陳嬌的右側,陪著在殿廊下緩緩地行著,問道,「姐姐,剛才那個是閎皇子?」

  「嗯!」陳嬌輕輕點頭,無奈地笑了笑,說道,「葭兒把他帶來的。一點小事罷了。」

  「哦。」紀稹微微皺起眉頭,說道,「聽說這位閎皇子年紀雖小,卻十分懂事,雖非增成殿親生,不過這幾年來也是母子和樂。」

  「是嗎?我倒不知道宮中對這個孩子的評價這麼高。」陳嬌聽完之後愣了愣,然後才應道,「稹兒,你不要花太多精力在這些事情上面,這對你沒好處。」

  紀稹見陳嬌這個樣子,便知道她心中有些不舒服了,便上前說道,「姐姐,你別生氣。義母雖然能幹,可是畢竟年紀大了。幾位義兄又不能托事,我才偶爾幫他幾次忙的。」

  「稹兒,」陳嬌拉住紀稹的手,十分認真地看著他,說道,「姐姐和你說真的。陛下不是個好糊弄的人。他可以容忍娘,那是因為娘對他有恩。若是讓他知道你也摻和了進來,姐姐怕你有性命之憂啊。」

  紀稹亦知道陳嬌這是擔心他,便立刻開口勸慰道:「姐姐說的話,稹兒都記住了。我知道分寸的。」

  陳嬌皺眉歎息,她知道,紀稹其實是個很有主見的孩子,他嘴上雖然應承了她,但是只怕該做的事情卻是一樣也不會少。她微微轉過頭,問道:「聽說這次張騫也會隨軍出征?」

  「是的,姐姐。」紀稹點了點頭,說道,「因為單于王庭一帶的地形我軍並不熟悉。而惟有張騫大人曾經在那裡生活過,所以,陛下特意令他隨軍。」

  陳嬌來回走了幾步,眉峰輕蹙,好一會兒才說道:「你,從前和張大人是見過的……」

  紀稹微微一笑,說道:「姐姐放心,不會有事情的。」隨即靠到陳嬌耳邊,輕聲說,「這幾年,大哥一直在朝,張大人不也沒說話嗎?何況,我在遼東的事情,連陛下都知道的。」

  「但是,他見到你,就會知道我和大哥之間的關係並不單純,我怕……」陳嬌仍然有些不放心,她心中清楚地知道,劉徹最忌諱的事情,就是後宮干政。

  「姐姐放心,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讓人不敢說話的辦法。張騫當年會妥協,今天也不會例外的。」紀稹寬慰道,「倒是另一件事情,姐姐你應該好好留意了。」

  「什麼事情?」

  「衛長公主已經是及笄之年了。陽石公主年紀也不小了。」紀稹說道,「她們的婚事,只怕是近在眼前。有義母和平陽長公主的前例在,朝中希望能夠娶公主的人,只怕不在少數,尤其,如今太子的地位看來穩如磐石。」

  陳嬌聽到這句話,整個人一愣,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衛家拉攏的人越多,那麼太子的地位就會越穩固,因為到時候,即使是陛下想要廢他,也必須考慮到朝中的局面。」紀稹說道,「所以,我和義母都認為近來要好好注意椒房殿的動靜。」

  「……就算我們知道了又能如何?」陳嬌幽幽歎息道,「難道我們能夠做出比做未來天子的姐夫更有誘惑力的承諾嗎?尤其在太子的地位看來穩如磐石的時候。」

  「那……最少我們也得做些什麼吧?姐姐,我也到了該談論婚嫁的年齡了。若……」

  「別說這個。」陳嬌的語氣猛然變得有些嚴厲,說道,「你不要受娘的影響,我說過,我不需要你用自己的親事做什麼犧牲。」

  「我是男子,這不算犧牲啊,姐姐。」紀稹卻固執地想要說服陳嬌。

  「我說不行。」陳嬌長歎道,「稹兒,有時候,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們不再做風頭最勁的那棵樹,不見得就是件壞事。所以,你也別想著要和衛家怎麼針鋒相對。」

  ……

  「你還是好好將心思放在這次的戰爭上吧。衛家如今的尊榮都是因為衛青的軍功,你若真想幫忙,就在這方面好好爭取,莫把心思都放在了後宮裡。那樣不好。」紀稹離了宮,策馬到了茂陵邑的一座府邸下馬,那門楣上清楚地寫著「霍府」兩字。

  兩年前,霍去病帶回霍光之後,就和陳掌鬧得有些僵,他不願意將霍光送回平陽縣,又不能讓霍光留在堂邑侯府,那樣做只會讓衛家人更加地厭惡霍光,因而他便開始尋思著另覓住處。這時,郭釋之便將原來陳嬌買下的陳府送給了他,改名為霍府,讓他們兄弟二人有了一個棲身之地。

  「紀公子,你來啦。」看門的下人立刻走了上來,熟練地自他手中接過韁繩,將馬牽去馬廄。另一人則迎接紀稹進門。

  「紀公子來得好巧,兩位少爺剛剛回家呢。」那奴婢十分伶俐,一邊帶路一邊說道。

  「噢。那他們現在在何處?」

  「大少爺在內庭練劍,小少爺在房中看書呢。」

  「嗯。我自己去。你不用帶路了。」紀稹點了點頭,說道。

  走到內庭,便看到一團白影在眼前出現,正是霍去病身著一襲白衣,手握一把造型十分古樸的寶劍,來回舞動著。紀稹拍了拍在一邊伺候的婢女的肩膀,從她手中接過擦汗的毛巾,示意她離開。庭中一人舞劍,一人在旁笑觀,一地枯黃的樹葉隨風飄起,顯得別有韻味。

  好一會兒,霍去病方停下手,走到紀稹身邊接過毛巾,擦了擦汗,在一邊的石凳上坐下。

  「有什麼煩心事?」紀稹也在邊上坐下,問道。

  霍去病眼神微斜,看了看紀稹,然後仰頭長歎,幾縷碎發垂掛在臉頰邊上,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有些魅惑,他說道:「今天,衛長公主問我,肯不肯娶她。」

  紀稹眼中閃過一絲不明情緒,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你……答應了?」

  「你說呢?」霍去病側靠在石桌上,左手扶在額頭上,看著紀稹。

  「……若你答應了,那麼,你和衛將軍還有其他衛家人之間的關係,就能緩和許多。」紀稹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說道,「其實,把事情鬧成這樣,並非你所願吧?去病。」

  霍去病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站起身,劍鋒直指紀稹,說道:「去拿兵器,陪我練劍吧。」

  「去病,」紀稹推開劍,靠近霍去病的身邊,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輕聲勸道,「不要這樣。你並不像你所表現的那麼不在乎,我看得出來。所以,不要試圖隱瞞什麼。」

  「……」

  「其實你還是在乎衛將軍他們的看法,對嗎?」紀稹取下霍去病手中的劍,放在一邊的石桌上,說道,「就算你搬出了詹事府,就算衛家所有人都對你側目以視,你卻還是在乎他們的看法,他們畢竟都是你的親人。」

  「……」

  「答應了親事,想必小光的事情就能揭過去了。而且,以後他們也不會再這麼防著你。這樣應該會比較好吧?」紀稹仔細觀察著霍去病的反應,緩緩地說道。

  「我……並不討厭芯兒。」霍去病說道,「她出生的時候,我還記得自己那麼的高興。做陛下的女兒,做我姨娘的女兒,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我不可能答應她的,她太像姨娘了。」

  「……你心情不好,是因為你怕你的拒絕會害了她嗎?」紀稹馬上就猜出了霍去病的心思,心中十分複雜,他早知道霍去病就算面上和衛家人不冷不淡的,心中卻一定還有著很深的感情。

  「對於姨娘來說,芯兒的親事,可以換取的東西太多了。」霍去病微微抬眼看著紀稹,玉雕般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如果放不開,就答應吧。」紀稹說道,「你這一拒絕,今後和衛將軍還有你姨娘的關係怕是要更僵了。」

  「……不,我不能。」霍去病搖了搖頭,抬頭仰望著天空,看著幾隻孤零零的鳥兒從視線中飛過,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你可以為了陳娘娘心甘情願地折翅,但是我不會為了衛家放棄自己的夢想。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稹,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你和我舅舅太像了。你們都是可以為了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而捨棄自我的人,但是我霍去病卻不是那種人。」

  「我是憐惜芯兒,但我的腳步不會為她停留的。」

  昭陽殿。

  送走了劉閎和小唐,陳嬌微笑著讓淳於義留下。

  「小唐姑娘的病情沒事吧?」陳嬌問道。

  「只是一點小病,只是一直沒得到有效的治療才會拖成大病的。娘娘放心,只要幾天,她就會沒事了。」淳於義笑答道。

  「那就好。」陳嬌點了點頭,然後讓綠珠從內室拿出一盒糖果,遞到淳於義手中。

  「娘娘這是……」淳於義接過糖果,有些遲疑地抬頭看著陳嬌。

  只見陳嬌笑了笑,說道:「這是送給蓋長公主和三皇子的。你和李美人關係好,代我去一趟,有些話也勞煩你去說說。她是個明白人,會知道的。」

  淳於義眼珠子微微轉動了一下,便會意道:「是,臣知道了。」

  其實小唐的病,李茜又怎麼可能會不著急呢,若小唐出了什麼事情,劉閎到劉徹面前哭鬧,那她也必須負上照顧皇子不周的責任。只是,李茜這樣的美人並沒有資格召喚侍醫入宮,宮中有這個資格的人是皇后,所以她也只能眼見著小唐日復一日病下去。如今有陳嬌為她解決了心事,又讓淳於義這個曾經為她接生的人去打個招呼,想必雙方就不會留下什麼大的誤會。

  淳於義走後,陳嬌靠在椅子上稍稍休息了一下,便有小宦官奉了劉徹的旨意來請陳嬌和劉葭到溫室小聚。母女倆人也沒有坐車駕,陳嬌牽著女兒的手,向溫室殿走去。

  「娘,我們要去溫室嗎?」劉葭仰起頭,問道。

  「對啊。葭兒不是很喜歡溫室嗎?」陳嬌低頭笑道。

  「嗯。那裡最暖和了。」劉葭啄米雞似的點著小頭,說道,「不過,蘇衛尉守衛得太嚴了,我都不能溜到裡面玩。」她嘟起嘴來,然後說道,「蘇哥哥人那麼好,他爹卻那麼凶。」

  「呵呵。」陳嬌聽到女兒的抱怨不覺笑了起來,笑聲在殿廊裡遙遙傳開去。一行人走到溫室殿附近,就看到有一位白胡老將在一人的帶領下從溫室殿方向出來。陳嬌定睛一看,領路的那人正是楊得意。

  楊得意也看到了陳嬌和劉葭,忙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個禮,然後對一邊的白胡老將說:「李將軍,這是昭陽殿的陳娘娘和廣玉公主。」

  那老人也立刻給陳嬌見禮,說道:「臣,郎中令李廣見過陳娘娘。」

  聽到李廣這兩個字,陳嬌的眼皮輕輕跳動了一下,好在這些年過去,她也不會像最初那樣驚詫,雖然覺得意外,卻還是平靜地開口說道:「李大人請起。」

  「娘娘,奴婢先帶李大人出去了。」楊得意忙說道。

  「嗯。」陳嬌點了點頭,有些傻氣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遠去。

  綠珠見此,立刻靠到陳嬌耳邊說道:「娘娘可是疑惑李將軍就任郎中令一事?」

  「郎中令,不是石建大人嗎?為何要將李將軍從邊關調回來?」陳嬌無從解釋自己的心情,便順著她的話問道。

  「石建大人是至孝之人,他因為萬石君之死,悲傷過度,臥病在床,所以……」綠珠只說了幾句話,就提醒了陳嬌,她猛然想起的確有這麼一回事。

  萬石君死於元朔五年的秋天,經歷了高惠文景四朝的他,已經算是少有的高壽之人了。如果石建隨其父而去,這對石家的打擊恐怕不小。

  「石建大人的病情已經嚴重到這種地步了嗎?」陳嬌皺眉問道,她明白劉徹心中其實相當欣賞石家的謹慎家風,若非石建真的已經病入膏肓不能理事,他是絕對不會找另一個人來代理他的職位的。

  「聽說,石慶大人已經向陛下告假,特意從沛郡回京,探望兄長。怕是……」

  劉葭眨巴著大眼睛看著陳嬌和綠珠的談話,開口說道:「娘,溫室殿到了,我們進去吧。」

  「啊,好。」聽到女兒的大聲喊叫,陳嬌也只得將心思收回來,將此事先放到一邊。

  溫室殿。

  「父皇,你來吹笙,葭兒彈琴,娘彈箏。」劉葭擺好琴,抬頭說道。

  「好。」劉徹笑著點頭,一副有女萬事足的樣子。

  「那,那開始嘍。」劉葭立刻伸出稚嫩的小手,撥動琴弦。其實三歲的小女孩子,就算天賦再怎麼高,也不可能奏出什麼天籟之音。只是陳嬌和劉徹二人都樂意陪女兒玩這遊戲,看她開開心心的。

  ……

  零落不成調的曲子從溫室殿中傳出,引得候見的三人都不覺皺眉。

  「楊常侍,陛下這是?」終於其中一個長著山羊鬍子的人向陪同的楊得意問道。

  「莊大人,這是陛下陪廣玉公主彈曲子呢。」楊得意恭敬地回道。

  「廣玉公主?」莊青翟眉頭皺得更緊了,廣玉公主極受寵愛的傳言,看來並沒有誇大啊。陛下竟然會為了陪公主彈曲子而延後朝廷重臣的求見。這種殊榮,怕是連太子也沒有吧。莊青翟不覺將眼睛掃到了身前那個小小的身子上,因為是背對著,倒也看不出他的表情。一個如此受寵的妹妹,也難怪這個太子會不喜歡。如果當時生的不是公主而是皇子的話,想必很多人都會樂於將賭注下在昭陽殿一方吧。

  「殿下,兩位大人,陛下宣見了。」楊得意得了小宦官的傳信,立刻對幾人說道。

  莊青翟立刻跟在劉據的身後走入殿內,看到一個明黃色的側影一閃而過,進入了內室。那正是他多年未曾看到的廢後陳氏。當年,莊青翟經常出入竇太皇太后處,和陳嬌倒也是見過幾次面,這驚鴻一瞥之下,只覺得她的容貌一如當年的亮麗,氣質卻更勝從前了,也難怪這三年來,能得到陛下的獨寵,只可惜……

  「孩兒見過父皇!」

  「臣莊青翟見過陛下!」

  「臣石慶見過陛下!」

  三人先後給劉徹行禮,剛剛陪女兒練完曲子的劉徹顯然心情不錯,含笑喚起了三人。

  「據兒,你過來。」劉徹向劉據揮了揮手,示意他過來。

  「這兩位,是莊青翟莊大人和石慶石大人。」劉徹指著兩人說道,「父皇打算任命莊大人做太子太傅,石大人作太子少傅。他們兩人都是學識淵博之人,你可要好好跟著他們學習啊。」

  「是,父皇。」劉據乖巧地點了點頭,走到莊青翟和石慶面前磕了三個響頭,以為拜師之意。

  「太子年幼,卻是國之儲君。朕將太子交給你們,希望你們能夠好好教導他。讓他成為一個可以繼承大統的賢太子。」劉徹對著有些惶恐的兩人吩咐道。

  「是,臣定當盡力。」兩人齊聲應道。

  陳嬌抱著女兒避入內室,聽到外面的動靜,便知道劉徹在召見莊石二人。莊青翟她倒是有些印象,這個老頭極懂得因勢利導,雖然是勳貴子弟卻也不是坐困愁城的無用之輩。而石慶,他能成為太子少傅,或者是因為劉徹希望劉據能夠親近一下所謂的純臣吧。

  莊青翟和石慶的背後還有著龐大的關係網,隨著太子地位的越發穩固,這兩人只怕會不斷加重自己的賭注,直到最後完全靠向衛家吧?比起她,衛家能拿得出手的籌碼實在太多了。

  她低頭看了看懷中睡著的女兒,摸了摸她的小臉,心中有些微涼。為了這個女兒,她也開始學會了算計,學會了謀劃,有時候午夜夢迴,簡直覺得自己變得完全不像自己了。

  ……

  夜色降臨,宮人們紛紛用梯子爬到殿廊的邊上,點上琉璃盞。自從有了玻璃,蜜燭外加上一層玻璃燈罩的琉璃盞便漸漸在富貴人家中流行了開來,皇宮的各殿走廊間也紛紛換上了琉璃盞。

  陳嬌斜靠在欄杆上,看著外間來去的宮人,偶爾仰頭望望天空,神色很是迷惘。

  「在想什麼?」劉徹走到她身邊,將她整個人都攬到自己的懷中,問道。

  陳嬌微微合上眼睛,靠在他的懷中,身子也不自覺地放鬆了下來,開口問道:「葭兒睡了嗎?」

  「睡了!」劉徹撫弄著陳嬌的青絲,說道,「頭髮有點亂了,朕給你梳梳吧。」說完,對一邊的綠珠說道,「去取梳子來。」

  陳嬌感受著他的手指自發間輕輕攏過,那帶著一絲溫潤的觸感讓她的頭皮有些發麻。

  三年的時間,真的能夠改變很多東西。初入宮的時候,又怎麼會想得到她和劉徹會有這麼一天呢。也許這一切,真的是天意。

  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除了驚慌失措和滿心的惶恐之外,她沒有任何的精力去思考別的事情,在李希身邊的時候,她也一直努力讓自己找些事情做,來逃避心中的那種惶恐不安。在遼東城和韓墨相處的那些時間裡,其實她也曾感受到那個沉默的男子對她的好感,只是她從未想過要和一個古人發展什麼感情,所以自然也就漠視了。

  一直到重回宮中,接受了屬於阿嬌的記憶,那對陳嬌來說雖然是一場災難,但是卻也讓她的心不再彷徨,至少可以知道自己是真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然後是在阿嬌記憶裡的彘兒,漢武帝劉徹,他曾經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揮之不去的在她的記憶中不斷閃現,所以劉徹成了惟一的漏網之魚,躲過了她所設下的屏蔽情感的牆壁。

  回宮的這三年,一直不尷不尬地以廢後的身份待著,對劉徹也總是若即若離,雖然這三年的夫妻生活和比從前待阿嬌更甚的寵愛,讓她怦然心動。但是,歷史上的漢武帝形象和眼前的劉徹總是交替在她的腦海中做著拉鋸戰,加上阿嬌的記憶,那從青梅竹馬到兩相別離的記憶以及阿嬌最後的那種痛不欲生,讓她本能地卻步於自己的心房內。

  有時候,她也會懷疑,心動的人,到底是她還是從前的那個阿嬌。

  「你見到李廣了?」正胡思亂想間,劉徹的話語喚醒了她。

  「嗯。帶葭兒來的時候見到了。」陳嬌點了點頭,然後抬頭問道,「你調他回來,那滄海郡和遼東城怎麼辦?」

  「朝廷決定裁撤滄海郡。遼東城,你和小稹離開後,商貿便完全沒落了,墨門發明的一些東西如今在茂陵邑也可買到。那邊就越發蕭條了。加上匈奴人經過這幾次戰役,元氣大傷,想來已經無力威脅那邊。朕想集中精力防衛朔方郡一帶。至於遼東城就併入右北平吧,讓李磷協管便是了。」

  陳嬌點了點頭,應道:「原來如此。」

  「對了。汲黯對堂邑侯府莊園裡所種植的宿麥十分讚賞。我想,那應該不是姑姑的主意吧?」劉徹輕輕挽起她的長髮,輕巧地擺弄了幾下,便整出一個簡單的髮髻,用銀簪固定住。

  「嗯,那是我的主意。」陳嬌見髮髻已經弄好了,便轉過頭,站起身,說道。

  「你和董仲舒倒是不謀而合啊。」劉徹笑道。

  「董仲舒?」陳嬌有些詫異。

  「他也曾向朕提議過,推廣宿麥的種植。」劉徹說道。

  「董仲舒……」陳嬌沉吟了許久,方開口問道,「他現在應該已經是膠西王相了吧?」

  「嗯。」劉徹點了點頭。

  「陛下很欣賞他嗎?」

  「他是個有大才華的人。」劉徹微微一笑,說道。

  「陛下既然用了董氏所提之策,為什麼不進而重用他呢?反而要將他遣往諸侯王處為相?」陳嬌問道,在她看來劉徹的對內政策受董仲舒的大一統影響很深,如今重儒興儒,當年的「天人三策」居功至偉。

  「董仲舒,有才,但不適合為官。」劉徹聽到這個問題,沉吟了一下,說道,「等你見過他便會知道,朕為何不能重用他。」

  陳嬌奇怪地問道:「他遠在膠西,我怎麼能見得到呢?」

  「呵呵,遲則兩年,快則半年,他一定會回茂陵邑的。」劉徹輕笑道,「他雖然頑固,不過,有些事情卻看得很透。」

  陳嬌隱約感覺到劉徹話中有話,但是卻沒能抓住。看到她這個樣子,劉徹伸手將她拉到懷中,緊緊抱住,附耳說道:「阿嬌,前陣子,有一個叫雷被的人,來密告淮南王叔謀反之事。」

  陳嬌沒有反抗,只是靜靜地聽著。

  「結果,捲入這件事情的人,還真是出人意料的多啊。」劉徹的聲音沉沉的,帶著一絲令人沉醉的沙啞,但是陳嬌不必抬頭也知道,此刻他的表情和眼神有多麼冷酷。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敵人是從來不會手軟的。

  「淮南王、衡山王、膠東王、江都王,一個一個都不安分。」劉徹冷冷說道。

  「你打算怎麼辦?」

  「斬草除根。當年若不是文皇帝一時心軟,又封了淮南王叔,也不會有今日之禍。」

  「……放過江都王后和翁主可以嗎?」陳嬌沉吟了一下,開口問道。

  「……朕會派人將她們送到劉徽臣那裡的。」劉徹只是一頓,立刻回答道。

  陳嬌神色複雜,抬眼望向劉徹,開口說道:「你果然知道徽臣的事情。」

  「阿嬌……」

  「今天說開了也好。」陳嬌苦笑道,「有些事情,我本來就不可能玩得過你的。」

  「阿嬌,你躲朕躲得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劉徹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撫摸著,「朕給了你三年了。不要再躲了。」

  陳嬌愣愣地立在當場,看著劉徹認真的眼神,許久許久,一直到他伸手為她拭淚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說話,好嗎?」劉徹臉上也出現了痛惜的神情。但陳嬌卻只能回以搖頭,說不出半句話。

  「合騎侯公孫敖為中軍將軍,太僕賀為左將軍,郎中令李廣為後將軍。翕侯趙信為前將軍。衛尉蘇建為右將軍。由大將軍衛青率領,共計十萬騎兵,出定襄,以擊匈奴。」李希的聲音在房內響起。

  陳潛和陳伏聽完之後,點了點頭,隨即陳潛說道:「希兒,如今你已官至尚書令,甚得陛下寵幸。很多事情,你都可以自己拿主意了,我們二人也沒什麼可說的。」

  「只是,有一件事情,我們必須提醒你。」

  「李磷在右北平已經呆了整整五年了。五年之中,衛青屢次出塞,陛下都不曾令他隨軍。我以為,這其中怕是有些問題。」

  「是啊。李磷的才華絕對不在衛青的任何部將之下,當年陛下也十分欣賞他。沒有道理置而不用的。只怕,是陛下仍然對當年遼東之事,心存懷疑。」

  李希聽完之後,沉默了半晌,方開口說道:「此事,的確有不妥當之處。只是,假如陛下仍然心存疑意,為何這三年來卻沒有任何舉動呢。要將李磷下獄查問,也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情罷了。」

  「不管怎麼說,我們都不可以忽視了陛下這個異常的舉動。當初你雖然掩飾得十分小心,但是,陛下手底下的密探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啊。」陳潛說道。

  「是啊。」陳伏亦點頭道,「假如讓陛下查知你和陳家的關係,只怕我們如今的平靜就要一去不復返了。」

  ……

  心情沉甸甸地離開兩位老者居住的院子,李希回到了自己的院落。看到七歲的女兒正乖乖地在母親的指導下彈琴,而七歲的兒子則在莊昕的指導下練劍。四人看到李希進來,便立刻迎了上來。

  「孩兒恭迎爹爹。」身為長子的李允一貫沉靜,雖然才只有七歲,說話做事卻已經有大將之風。女兒李嫣靠在弟弟的身邊,靦腆地笑著,柔聲說道:「女兒恭迎爹爹。」

  李希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一陣暖意,但是想到方才兩位長者的提醒,又覺得在這個家的上頭有一片陰雲繚繞。

  「夫君,怎麼了?」張萃敏銳地感覺到了李希的心情變化,便開口問道。

  「不,沒什麼。」李希不想讓妻女太過擔心,便搖了搖頭,說道。他有些怔怔地凝視著兒子李允,過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允兒,爹讓莊叔帶你出去遊歷,如何?」

  「真的嗎?」李允立刻露出了興奮的神情,「我可以去你和娘曾經遊歷過的大江大河嗎?」

  「是啊。你也長大了。該出去見識見識了。」李希點頭道。

  李允得到這個承諾,十分開心,他自懂事起就被困在這茂陵邑中,有時候聽到張萃和他說的各地風情一直十分嚮往。不同於兒子的高興,張萃微微皺著眉頭,對於李希的這個安排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不過,你在外面行走,不能再用李允這個名字,也不能說你是我們家的人。」李希進一步說道,「爹給你起個化名,如何?」

  「好,孩兒但憑爹爹吩咐。」李允連連點頭。

  「允……允……允字出頭,你的化名就叫充吧。」李希說道。

  「充,李充。」李允念道,忽而搖頭道,「既然是化名,那也不能姓李了。孩兒此去是要遊遍我大漢的江山,不若改姓江如何?江充。」

  李希和妻子對視一笑,說道:「既然是你在外行走的名字,自然由你說了算。就叫江充吧。」

  夜深人初靜,張萃靠在塌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終於開口對身邊人說道:「夫君,你打算讓允兒這樣離開家嗎,像你當初一樣?」

  「……」

  「你若覺得擔憂,便辭官吧。我們一家人尋一處地方隱居。」張萃見他不回答,便又說道。

  「怕是有些晚了。如今阿嬌還在宮中,我們若離開,難道要她一個人獨自面對衛家的壓力嗎?」李希歎道,「從前我還是小看了陛下,如今在他身邊待得久了,才發現,此人心思之縝密,心機之深沉,的確是當世罕有。」

  佳期如夢明多之處暗亦多,歡濃之時愁亦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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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古來才命兩相妨

  元朔六年春四月。

  霍去病無聊地在地上踢著石子,發洩著怒氣。一個月前他們還帶領著十萬騎兵出塞,打算橫掃大漠的,可是卻在途中遇上了單于的主力,僅僅殲滅了數千敵人就不得不返回定襄修整。方纔他請求出戰又被衛青否決了,真是讓他非常氣悶。

  不知不覺間,他來到了紀稹的房前,便推門而入,說道:「微之,我煩死了。我們出去比劍吧。」微之是紀稹出征前陳嬌給起的字。

  推門而入後,他驚訝地發現房中還另有一名男子,從他們二人嘴角尚未完全收攏的笑容可以看出,兩人方才應該是相談甚歡。

  「去病。」紀稹只愣了一下便恢復了常態,起身為霍去病介紹道,「這是我從前在遼東城的朋友邢天,聽說我來了定襄,所以來探望的。」又轉頭對邢天介紹道:「邢天,這是霍去病,我在長安的朋友。」

  「邢天見過霍校尉。」邢天微微一笑,給霍去病行禮道。

  「不必多禮。」霍去病皺眉道,繼而轉向紀稹說道,「微之,陪我出去練劍吧。」

  「這……」紀稹有些為難地看著邢天,這是他們五年來第一次見面,談了沒幾分鐘,就將人拋下,似乎不大好。

  邢天聳了聳肩,說道:「沒關係,正好我也想見識見識所謂的剽姚校尉的武藝。」

  霍去病立刻聽出了邢天口中明顯的不屑,眼光冷冷地掃過邢天,一手拉住紀稹,頭也不回地向校場走去。紀稹回頭微瞪了邢天一眼,用另一隻手在他腹部狠狠來了一下,邢天痞痞的笑容立刻變形。

  校場之上,過招的人,已經從紀稹和霍去病變為邢天和霍去病。兩人可算得上是勢均力敵,長期的僵持不下,引得許多人在旁觀看,不斷有喝彩聲傳出。

  邢天驚訝地發現霍去病居然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種紈褲子弟,雖然他是憑著裙帶關係做了這個剽姚校尉,但是本人卻的確有真材實料。想來也是,能做稹的朋友,應該還是有幾分才學的。想到這,他不覺轉頭看了看校場邊上的紀稹。這一分神,霍去病的劍立刻就擺到了他的臉頰邊上。

  感覺頰邊的血絲凝成血珠慢慢滴下,看著眼前這個眼神犀利的少年,邢天反倒笑了,他說道:「霍校尉的武藝,邢天領教了。方才無禮之處,還望見諒。」

  這時,一邊忽然傳來一陣掌聲,三人回頭發現居然是一身戎裝的衛青蘇建等人。紀稹、霍去病和邢天三人立刻上前見禮。

  「沒想到定襄居然還有這樣的少年英雄,不知道公子貴姓?怎會來此?」衛青對著紀霍二人點了點頭,然後轉向邢天說道。

  「在下邢天,並非定襄人,而是遼東人氏,此來是探望舊友的。」邢天上前一步,應道。

  「噢?這麼說,」衛青的眼睛轉向紀稹,說道,「是紀校尉的朋友嘍?」

  「正是。」紀稹應道。

  衛青眼中閃過一絲失望,正要再開口說些什麼,卻被一個粗粗的聲音打斷,「你去過匈奴嗎?」

  邢天抬頭,看到一個眼光銳利如狼的大漢在衛青的身後虎視眈眈地瞪著自己。

  「你去過匈奴嗎?你的武藝,像匈奴人。」那人繼續問道。

  邢天疑惑地望著紀稹,紀稹便立刻上前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這是前將軍翕侯趙信,原本是匈奴的小王。」

  邢天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開口答道:「在下過去四五年都在匈奴遊歷,也向匈奴的勇士學過一些拳腳功夫。」

  「你在匈奴待過?」衛青臉上出現驚喜的神情,開口說道,「好!好!好!那邢公子對塞外草原的情況一定十分清楚嘍?」

  「這,在下曾去過一些地方,還算得上清楚。」邢天說道。

  「邢公子,元朔二年,陛下曾經下令,民能入匈奴得以終身復者,可為郎。不知,邢公子是否有意仕途?可願為我軍效力?」衛青立刻開口道。

  邢天淡淡一笑,說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邢天身為男兒,自然願意為漢軍效勞。」

  衛青得到這個答案立刻鬆了口氣,雖然皇帝讓張騫隨行,但是他畢竟已經離開匈奴有四五年之久,對於地形什麼的雖然熟悉,可是,對匈奴軍隊的情況就不甚了了了,這也是導致他們一出關就遇上單于主力,激戰之後不得不退回定襄、雲中一帶休整的原因。如今有一個剛從匈奴歸來的人加入,他們對匈奴方面的情報顯然能夠更加準確。

  要知道,這一個月的休整已經使得此次的出征失去了突襲的機會,伊稚邪有了防備之後,必然會命令左賢王部向右靠攏,如果兩軍主力硬碰硬地打,便是贏了,那傷亡的責任也不是他衛青負擔得起的。

  當晚,衛青就將邢天留在了大帳之中,徹夜長談。

  ……

  夕陽西下,廣袤的草原,無盡的遠方使得太陽看來也不再遙遠。霍去病站在城樓之上,遙遙地望著天那頭的落日,綠色的草原彷彿被燒成了紅色。過了一會兒,霍去病感覺到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果然,紀稹很快就出現在了他的右手邊上。

  「明天就要出征了,在這裡做什麼?」紀稹問道。

  「我剛才去找你。」霍去病說道。

  「……那怎麼不進來?」紀稹略略有點心虛地說道。

  「他們是誰?」霍去病正視著紀稹,眼中帶著探究的意味,說道,「我發現,你來了邊城之後,似乎變得忙碌多了。」

  「都是些從前的朋友,你知道,我在遼東待過。」紀稹含糊地回答道。

  霍去病不再說話,只是看著他,最後才拋下一句話,踏步離開。

  「但願,只是朋友。」

  在張騫和邢天的幫助下,漢軍一帆風順,襲擊了多處匈奴人的部落,戰果可以說非常理想。但是還沒來得及過幾天舒心日子,衛青就接到了一個噩耗。

  「什麼?前將軍和右將軍和單于的兩萬騎兵單獨相遇了?」

  「是的。大將軍,蘇將軍令小人前來求救。」報訊的小兵已然受傷不輕了,衣服上有著斑斑血跡。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衛青問道。

  「是今晨,今晨兩位將軍率領我等向大將軍方向圍攏的時候遇上的。」

  「現在已經是日落時分了。一日的時間……」衛青略略籌算,不由得一身冷汗。就算蘇建和趙信再怎麼能耐,以三千對兩萬,怕是凶多吉少啊。就算是兩名將軍和三千騎兵,這樣的損失,已經足以讓他這次出塞所有的戰果都化為烏有了。

  「大將軍,」見衛青沉默不語,那小兵又說道,「請快發兵救援。」

  「本帥知道了。」衛青點了點頭,眼睛掃過帳內的將領,公孫敖,公孫賀,李廣……不,蘇建和趙信多半凶多吉少,不能再派這些大將去,必須收縮兵力才行。稍稍思慮了片刻,衛青便做出了決定,他拿出令箭對傳令兵說道:「傳剽姚校尉和屯騎校尉……等下,將邢天公子也一併喚上。」

  「是!大將軍!」

  三人很快就來到了大帳之中,帳內嚴肅的氣氛立刻讓他們感覺情況不妙。果然,就聽到衛青開口說道:「前將軍和右將軍路遇單于騎兵,已經激戰了一日。你們三人,領八百勇士,前去接應他們二人。千萬記住,無須纏鬥,能帶回多少人就帶回多少人!」

  三人對視了一會兒,方上前一步應道:「是!」

  ……

  「霍校尉,天色已晚,我們在此休息吧。」邢天看了看滿天的星辰,說道。

  霍去病拉住馬韁,沉吟了一下,點頭應允,對士兵下令道:「原地休息,不准下馬。」

  「是!」

  八百騎兵得了令之後,開始呈一定陣勢慢慢散開,那是經過嚴格訓練才有的默契。霍去病左右看了看,發現所有人都到了自己該待的警戒位置,滿意地點了點頭。邢天暗暗看著這一切,不由得發出一聲讚歎。霍去病的眉頭忽而皺了起來,策馬向紀稹方向行去。邢天也發現紀稹的行動有些不對,便跟著上去了。

  「微之,你怎麼了?」霍去病來到紀稹的身邊,問道。

  紀稹對兩人笑了笑,指著前方某處,說道:「你們看,那是什麼?」

  邢天和霍去病兩人低頭一看,看到前方有篝火的痕跡。邢天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立刻躍下馬,摸了摸地上的土壤,又察看了一下四周,回頭詭異地一笑,說道:「微之,也許我們可以抓到一條大魚!」

  ……

  「大將軍,人都已經集合好了。明日一早,就可以拔營離開了。」公孫賀走到衛青身邊說道。

  「子叔。」衛青轉過頭,眉宇間儘是憔悴的神色。

  「你在擔心去病?」公孫賀問道,眼中也有著擔憂之情。霍去病可說是在兩人的眼皮底下長大的,雖然這幾年來有些離心,可畢竟還是自家的孩子。

  「蘇將軍都已經隻身回來了。可他們一去三日了……明日若再不回來。這十萬人馬也不可能為他們停留……」衛青揉了揉額頭,歎氣道,「我不該讓他們去的。我應該像去年春天那樣,讓他和紀稹都在後面待著。」

  「仲卿,不要太擔憂。去病是個機靈的孩子,不會有事。」公孫賀安慰道。

  「但願,但願……」衛青望著夜空喃喃自語道。

  一夜未眠,衛青在床上翻來覆去,他清楚地知道,一旦他帶大軍離開,就算霍去病和紀稹及所帶的士兵還活著,也遲早會被匈奴人的大軍所吞噬。失去了霍去病,失去了紀稹,他回去該如何面對姐姐衛少兒,該如何面對陛下和昭陽殿中的那人……

  隱隱約約中,衛青彷彿聽到了馬蹄聲,但是凝神一聽,又什麼都沒有。他不禁苦笑,自己大約是太希望去病回來,產生了幻覺吧。

  「呼」的一聲,帳幕被人猛地撩開,一個士兵鑽了進來,神色激動,指著帳外,不住地說,「大將軍,霍校尉,紀校尉,邢公子……」衛青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立刻鑽出帳外。

  這時候,正是黎明時分,薄薄的晨霧還圍繞著連綿的營帳,衛青還看不太清楚四周的情況,但覺得歡呼的聲浪隨著一陣陣的馬蹄聲變得越來越大。只一眨眼的工夫,就有三匹駿馬同時在他的眼前停下,揚起的塵土一時迷了他的眼睛。待他睜開眼睛,就看到金色的陽光灑在眼前三人的身上,連同他們胯下的駿馬亦變作了金色的。三張因為興奮而顯得流光溢彩的容顏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其中尤其是霍去病,那張他從小看到大的稚氣的臉,彷彿在一夜之間脫繭成蝶,成熟長大了一般。

  「舅舅,你看我們抓到了什麼!」霍去病露出一笑,對著衛青甩下手中的一個人頭,如同一個邀功的孩子。

  ……

  伊稚斜聽著來人痛哭流涕的報信,臉色變得如死人一般難看,整個大帳也變得靜寂無聲。之前收服趙信的歡樂已經蕩然無存,帳內的匈奴君臣被這突如其來的報信給震得暈頭轉向。

  「你說,本單于的大父、季父、相國、當戶還有籍若侯連同保衛他們的兩千士兵,都被漢人給斬獲了?」伊稚斜雖然努力鎮定,但是聲音中還是有些微的顫抖。但這也怪不得他,剛剛眾人還在享受著擊敗漢軍、降伏漢軍前將軍的快樂之中,忽然之間知道自家的幾個重要人物被人一鍋端了,而且其中還有兩位單于的血親,這種打擊,實在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是的,大單于。只有小人冒死跑了出來。」那傳信之人痛哭流涕應道。

  「誰幹的?誰幹的?是衛青嗎?不對,他如今是漢人的大將軍,不可能獨領八百人去圍捕大父他們。那是李廣那老匹夫?」伊稚斜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呼出的氣息吹動著嘴上的那些鬍子,「一定是李廣那老匹夫!是他,對吧?」

  「小的不敢欺瞞大單于。不是飛將軍。不是!」傳信之人不斷搖頭,「是三個不認識的小將!」

  「……三個不認識的小將?」伊稚斜彷彿被這句話給噎住了,說話變得非常艱難。

  「是的,大單于!」

  被賜坐在左手邊第一個位置,已經受封自次王的趙信聽到三個不認識的小將一語,心中一突,神色不覺變得有些黯然。

  伊稚斜立刻注意到了他的神色變化,便問道:「自次王,你自漢新歸,可知道這三人是誰?」

  趙信立刻起身回道:「回大單于,那三人,如果小王沒有料錯,應該是衛青的外甥,漢剽姚校尉霍去病,漢朝皇帝的妻舅漢屯騎校尉紀稹和一位自我匈奴歸去的漢人,遼東邢天。」

  聽完回報,伊稚斜跌坐到位置上,輕聲喃喃道:「漢朝,竟然還有如此之多的少年英雄!」

  趙信見此便走上前,跪在地上,稟報道:「大單于!請聽信一言。信雖然是漢朝回來的降將,但是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是匈奴人,信亦保證所說的絕對是肺腑之言,希望大單于能夠聽一聽!」

  「你說吧。」彷彿是預料到了趙信即將說的話,伊稚斜的神色變得更加的陰沉。

  「請大單于以大局為重,帶族人向北走吧,越過了大漠,漢人就沒有靠近我們匈奴領土要塞的機會。漢人不習慣大漠,也不知道怎麼越過大漠,南界的大漠會成為我們匈奴的天然屏障的!休養生息之後,我們可以再緩緩圖之。」趙信咬牙說道,「但是,如果我們一直留在此處。只要漢朝皇帝再派衛青出塞幾次,匈奴就完了!」

  「……」伊稚斜對於趙信的建議,一言不發,帳內的其他人也是悄無聲息。

  趙信見此不得不又說道:「大單于啊,只要我們匈奴的男兒還在,這些土地我們遲早都能要回來的。但是現在,我們必須要離開啊!這三四年來,衛青每次出塞都收穫了不少好男兒的性命。匈奴的人口和漢軍是沒法比的啊!」

  此言一出,伊稚斜不由得有些意動,這時,營帳的簾幕被人撩開,一個面色瘦黃的老人被人攙扶著走了進來。伊稚斜抬眼一看,正是近來纏綿病榻的中行說。

  中行說走到趙信身邊,對他點了點頭,然後轉向伊稚斜說道:「大單于,請聽自次王的諫言,這漠南已經不是匈奴的地方了,該是我們離開的時候了。」

  未央宮,宣室殿。

  「……前將軍翕侯信以八百騎降匈奴,右將軍衛尉建盡亡其軍,獨以身脫。其罪,臣不敢專權,請天子自裁之。另,剽姚校尉霍去病、屯騎校尉紀稹協同匈奴歸者遼東邢天,斬首虜二千二十八級,及相國、當戶,斬單于大父行,籍若侯產,生捕季父羅姑比。」

  李希讀完最新的軍報,抬眼望了望深思中的劉徹,從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相對於前幾次的輝煌,衛青這一次出塞成績,可以說是相當暗淡,雖然斬敵萬餘,但是自身卻折損兩位將軍和數千騎兵,尤其深知漢軍情況的趙信降胡,對於漢軍來說是大不妙之事。相比之下,他的功績可能還不如率八百騎兵夜襲的霍紀二人。

  劉徹靠在扶手上,一言不發想了一會兒,開口說道:「擬詔!」

  昭陽殿。

  陳嬌為劉嫖斟上一杯清茶,開口問道:「娘來看葭兒嗎?我這就著人去喚她來。」

  「不用了。」劉嫖搖了搖頭,扶了扶髮髻,說道,「娘來,是要告訴你一個消息。衛長公主聯姻的對象,是平陽侯。」

  陳嬌點了點頭,臉上沒有一點意外的痕跡,只是輕輕地笑了,說道:「這不是正好嗎?姨表聯姻,就像娘你當年做的。」

  「哼,就像我當年做的。她劉婧有那個本事嗎?況且徹兒也不是先帝。」劉嫖不屑地說道。

  「娘,你就別考慮這些了。你年紀也大了,有些事情也莫管得太多。」陳嬌見劉嫖心火又起,便微微起身,握住她的手說道,「過陣子,讓那董君陪你到別莊住上一段時間,長安的事情,你就別管了。」

  「嬌嬌……」劉嫖望著變了許多的女兒,開口說道,「不是娘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只是,葭兒終究是個女孩子。那太子內有母居中宮之位,外有舅氏坐擁大將軍之職,我大漢自高祖開基以來,還沒有哪位太子的地位像他那般穩固的。你真的,有把握嗎?」

  「娘,我大漢自高祖開基以來,也沒有出現過像當今的陛下這麼強勢的君王。」陳嬌低眉說道。

  「吁!」勒住馬韁,讓戰馬停下來,霍去病再次回頭看了看草原,這個給他帶來了初次榮光的地方,面上不覺浮現了一絲惆悵和不捨。

  「去病,走吧。」和他一起停下的人還有紀稹,他亦看了一眼草原,勸道。

  「微之,」霍去病最後呼吸了一口草原特有的清新氣息,說道,「我終於知道,長安真的並不適合我。」

  「……」紀稹聽到這句話,眉頭微皺,剛想說點什麼,霍去病就勒馬向定襄城跑去,沒有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而他也很快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抓住了,他轉頭一看,不意外地看到了邢天。

  「讓他去吧。他是天生的戰將。你們,不合適!」邢天說道。

  「邢天……」紀稹輕歎道,「我問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趙信他會投降?」

  邢天挑了挑眉,說道:「我沒那麼神通。只是,那個男人,有一雙匈奴人的眼睛。匈奴的雄鷹是不會長久停留在大漢的軟泥芳草中的,他總有一天會回到草原,回到他的故鄉。只是我沒想到會這麼快。」

  「不過,這樣也好。他的失敗才能襯托出我們的成功。所以,你我二人才能一舉封侯啊,冠世侯。」邢天說道。

  「……然後也可以順便打擊到視人不明的衛大將軍,對嗎?」紀稹嘴角微動,扯出一絲苦笑。

  「沒錯!」邢天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五年了。我們都長大了,紀稹。我們回來,不是為了繼續在衛家之下,仰他們鼻息而活,而是要取而代之。」

  「……其實衛將軍的確是國之棟樑。如果拋卻衛家人的身份……」

  「他不是那種人,就像你和我不可能拋棄陳娘娘一樣。」邢天說道,「紀稹,不要猶豫。你不要忘記,這五年來,我們散落各地,到今日才重新聚首,為的是什麼。」

  ……

  桂宮。

  劉徹含笑聽完了劉婧的話,說道:「皇姐不必多說。」他步下台階,走到劉婧的身邊,說道,「你我姐弟感情不同一般。只要姐姐覺得合適,朕是不會阻止的。只要,姐姐覺得合適。」

  劉婧聽完這個回答,愣了一愣,但是仔細看了劉徹的表情卻又看不出什麼端倪,便笑道:「芯兒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容貌端秀,性情溫和,做我平陽侯家的媳婦,自然最合適不過了。」

  「是嗎?」劉徹微笑道,「那麼,朕就下一道命令,成全了芯兒和襄兒的婚事。」

  劉婧略帶不安地離開桂宮,腦中始終不能忘記方才離開時,劉徹那莫測的笑容和那一聲「皇姐,走好」,總覺得和這個自小親近的弟弟,有了一絲的隔閡,再也無往日的親密無間了。

  「莫非,本宮想錯了。子夫的後位終究還是……」她心中不由得有些猶疑,隨即又搖頭否決了自己的猜測,「不,大漢自高祖以來,有哪位太子的地位像據兒這麼穩固呢?不會錯的。況且阿嬌,她已經沒有可能再誕下皇子了。」

  衛長公主劉芯和平陽侯曹襄的婚事就定在元朔六年的九月,在衛青和霍去病等人歸來後的不久。那一夜,整個長安城都為當今皇帝的第一次嫁女而瘋狂,從長安到灞上的道路,被人用琉璃盞裝點得美麗異常。圍觀的老人們感覺彷彿回到了十多年前,當今皇帝迎娶前皇后陳阿嬌的那一夜,雖然當時沒有這麼多漂亮的琉璃盞,但這種奢侈卻如出一轍。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兩個十分漂亮的小女孩手牽著手,穿梭而過,赫然就是本該身在宮中的劉葭和麥芽糖。劉葭的臉上滿是好奇的神情,彷彿第一次出籠的小鳥般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四周。偶爾也有一兩個不軌之徒看到這樣的兩個漂亮孩子,動了心思,尾隨著兩個孩子,但是很快就會被那些在暗處的護衛們收拾掉。

  「公……」到了一處較安靜的小巷裡,麥芽糖轉頭想說話,才說了第一個字就被那女孩子瞪了回去,立刻改口,「小姐,我們該去和夫人她們會合了。」

  「好啦,知道。」劉葭一邊把玩著手中新買的小玩意,一邊心不在焉地應道。

  麥芽糖見她答應了,暗暗鬆了一口氣,拉著她的手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過了一小會兒,就見到一盞紅色燈籠,門口站的正是兩人都十分熟悉的人。

  「郭叔叔,」劉葭看到郭釋之,臉上立刻露出笑容,走了上去,說道,「是娘讓你來找我的嗎?」

  郭釋之對劉葭笑了笑,屈膝說道:「公主,你回來了啊。快進來吧。娘娘和陛下在裡面等你呢。」

  劉葭走到裡面,果然看到劉徹和陳嬌在裡面,正談著些什麼。她撲到劉徹的懷中,蹭了蹭臉,撒嬌道:「父皇不是說過幾日再來嗎?怎麼現在就來了?是不是想葭兒了啊?」

  劉徹摸著女兒的頭,輕輕地笑道:「葭兒,今天玩得開心嗎?」

  「嗯,葭兒第一次出宮,宮外好好玩噢!」劉葭連連點頭說道。

  「那就好。」

  陳嬌含笑看著女兒和劉徹嬉鬧,心中有些感歎。劉芯出嫁的前幾日,劉徹特意來昭陽殿詢問她是否要暫時離開未央宮。她想到過幾日便是劉芯的大喜之日,到時候整個禁中都會陷入一片喜氣洋洋之中。她既不覺得這件事情和自己有多少關係,也不願意違心地將昭陽殿佈置成什麼樣子來迎合這種氣氛,便點頭答應了。原先她還以為只是移駕到上林苑去住兩天,卻不想劉徹安排的車駕卻將她們母女倆載到了長安城外的一個小院子裡。然後她才從隨行的馬何羅的口中知道,劉徹在主持完劉芯的婚事之後,就會來和她們會合。

  「父皇,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啊?」劉葭在劉徹懷中蹭了一會兒,問道。

  「葭兒從來沒有出宮過。這次,父皇帶你和你娘去遠點的地方,好不好啊?」劉徹笑了笑,說道。

  「遠點?」

  「嗯,比如,新豐城?」劉徹貌似隨意地說道。陳嬌聽到這個名詞心中輕輕咯登了一下,但是面上卻保持著平靜的神色,靜靜地聽著劉徹說話。

  劉葭卻是一臉的疑惑,在她小小的腦海裡,世界的範圍還僅僅限於禁中和上林苑,根本不知道新豐在哪裡。

  「新豐呢,是高祖皇帝命人建造的……」劉徹抱起女兒,為她解釋道。

  ……

  「陛下可以離開長安很長時間嗎?」待女兒睡去後,陳嬌走到劉徹的身邊,問道。

  「朕已經讓人去安排行幸雍地行宮的事宜。到來年十月之前,朕都有時間可以陪你出去逛逛。」劉徹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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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23:52:37
第六十八章 淮南皓月冷千山

  新豐已經不是當初陳嬌第一次看到的那個新豐了。這座靠近長安的城池經過這六七年的發展,尤其是在它從四年前成為賈氏商行的中心所在之後,就變得更加的繁華。陳嬌牽著女兒的手,看著這一路的車水馬龍,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此刻,他們正坐在一個茶寮之中,隔著重重的簾幕看著對面的那座小樓。樓房的造型很是別緻,門楣上寫著大大的「賈氏糧行」四字,四字均以小篆書成,顯得古樸有力。在側門邊上還設置了一個粥棚提供白粥給那些乞丐,時不時可以看到有衣衫襤褸的人們跪在樓前給夥計和掌櫃磕頭的場景。

  陳嬌轉頭看了看一言不發的劉徹,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劉徹此舉到底想做什麼。當年,她示意賈杜康將大半家產捐公助邊,以增加朝廷和世人的好感,劉徹的反應卻有些奇怪。他收下了賈杜康的捐獻,卻沒有做出任何表示,甚至連授官的意向都沒有。有功不賞,這實在不是漢武帝劉徹的風格。隔了這兩年之後,他卻反倒帶著她們來到了這裡,新豐城賈府的門前。

  就在陳嬌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抬頭一望,來人正是劉徹的心腹之人——聶勝。劉徹雖然任用聶勝監察百官,但是卻沒有給他一個正式的職位,不過陳嬌經過這些年的觀察知道,他這是在考驗,過些年,那原本就出自武帝之手的西漢刺史制度一定會在聶勝如今領導的這個機構中產生。

  「陛下!」聶勝輕聲說道,「臣已經打探清楚,那賈杜康今日就在這糧行之中。」

  「是嗎?」劉徹點了點頭,笑道,「那我們就去會會他吧。」他轉頭對陳嬌笑道,「阿嬌,你也來吧。正好會會這個名聞天下的大漢首富。」

  陳嬌接過飄兒遞來的絲巾,覆在臉上,也不說話,只點了點頭。

  賈氏的夥計服務態度極好,看到劉徹一行人進來,立刻迎了上去,問道:「幾位這是?」

  聶勝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說道:「我家主人想拜訪賈杜康,賈先生。」

  夥計對此當然不能做主,手足無措地看了一眼負責的掌櫃,那掌櫃見這幾人衣著華麗,便知道來人身份不凡,暗暗對夥計點了點頭。夥計得了暗示,立刻笑道:「請公子和尊夫人先到內間休息,我家主人稍後便到。」

  在雅座坐定,陳嬌看著乖巧的女兒,讚許地點了點頭,便從案上拿了個小點心遞到她手上,說道:「葭兒,吃這個。」劉葭接過東西,乖乖地在一邊吃著。大概是因為經常跟在劉徹身邊看他處理國事的緣故,劉葭倒是養成了一個好習慣,當她感覺到大人們有正經事情的時候,就會很安靜。

  等了沒一會兒,就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隨即門就被推開了。陳嬌抬眼一看,來的卻不是賈杜康。來人約莫二十上下,白白淨淨的,身形卻有大幅度橫向發展的趨勢,再加上憨厚的笑容,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比喻他的話,應該是後世那些寺廟裡的彌勒佛吧。

  那人的眼睛在室內掃了一遍,瞭解清楚情況之後,便走到劉徹跟前說道:「在下盧大胖,乃是賈大哥的結拜義弟。今日賈大哥另有要事,不能親來招待,還請這位公子見諒。不知道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劉徹聽到這話,眼神微微一動,然後說道:「我姓劉,你就是負責賈氏鏢局,人稱『雁過拔毛』的盧大胖啊。」

  「蒙大哥信任,給他打個下手。那些虛名不過是朋友們亂叫的。」盧大胖呵呵笑了笑,然後說道,「這位公子今日來訪,不知道所為何事啊?」

  「聽說,沒有賈氏鏢局不敢接的貨。我手中有一批東西,想要送去淮南。不知道賈氏有沒有這個膽子接下?」劉徹說道,眼睛緊緊盯著盧大胖,觀察著他的臉色變化。

  陳嬌聽到劉徹說的這話,臉色微微有些變化,心也提到嗓子眼,幸而劉徹此時無暇注意她,倒是一邊伺候著的聶勝發覺了這一點,聶勝心中有些奇怪,但他一貫是多做事少說話的性子,便將此事先壓在了心裡。

  盧大胖聽到這話,愣了愣,問道:「不知道這是什麼貨呢?」

  「如果賈氏鏢局能夠將這批貨安全送到淮南。」劉徹卻不回答他的提問,只向聶勝使了個眼色,聶勝立刻將一個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到了案上,打開蓋子,裡面整齊地放著十二顆龍眼大小,晶瑩剔透的夜明珠,「這些夜明珠便是佣金。」

  盧大胖的瞳孔明顯擴大了一圈,他拿起一顆夜明珠,對著看了半天,吞著口水說道:「嘖嘖,這可是好東西啊。而且十二顆夜明珠幾乎一模一樣,就更值了。」

  劉徹將他的樣子都收入眼中,臉上劃出一絲冷笑,語氣卻不變,依舊平靜地說道:「既然這東西還入得了盧公子的眼,不知道這趟鏢,你們接還是不接?」

  盧大胖終於不再貪婪地看著那一盒夜明珠,他用有些肉痛的表情放下盒子,說道:「公子還是先說是些什麼貨吧。」

  「只是一些糧食和弓箭罷了。」劉徹輕描淡寫地說道。

  盧大胖聽到這話,臉色頓時大變,他立刻站起身,正經地說道:「這位公子,你這趟鏢,我們賈氏不敢接。」說完,立刻拂袖而去。

  劉徹自然不能讓他這麼離開,只一個眼色,聶勝已經將盧大胖攔在了門口,劉徹陰陰地開口道:「盧公子,不必拒絕得這麼痛快。所謂富貴險中求,賈氏鏢局的分店遍佈天下,想必很需要些庇護吧?」見盧大胖嘴巴微動,正要說些什麼,劉徹揮了揮手,說道,「這些事情,盧公子或許不能做主,今後幾日我們就住在城東的新豐客棧,令兄賈先生可以隨時來拜訪。」

  盧大胖聽到這話,眼珠子轉了轉,便不再說什麼,任由劉徹等人離開。陳嬌見到事態如此發展,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上來,出門前不由得擔憂地望了一眼那個盧大胖。

  出了店門,劉徹就帶著陳嬌他們到了早已經備下的新豐客棧住下,行了這大半日,劉葭早就累了,一到客棧就讓飄兒帶到了隔壁照料。房中便只留下陳嬌和劉徹二人,劉徹回頭看到憂心忡忡的陳嬌,便問道:「怎麼了?」

  陳嬌望了他一眼,方說道:「你這是做什麼?」語中滿是不解。

  劉徹一邊摸著她柔順的長髮,一邊開口解釋道:「賈氏的鏢局,這幾年來發展迅速。商賈,本就是天下消息最活絡的一群人,而賈氏不吝錢財創辦的這個鏢局,就更是其中之最了。而且,賈氏鏢局之中還招攬了不少鏢師,其武力亦相當不弱。賈氏做的其他行當倒也罷了。只是這鏢局……朕卻不得不防他一防,所以朕親自來,就是想探一探他們的底。」

  「……陛下之前,沒有獎賞賈杜康助邊之功,就是因為不放心賈氏的鏢局嗎?」陳嬌問道。鏢局自然是她的點子,這個時代的商人們最主要的賺錢手段還是通過販賣各地不同的特產從差價中獲利,所以在賈氏利用酒業有了相當的規模之後,她便指點賈杜康創辦了鏢局。說是鏢局,其實也只是個四不像的大雜燴,它在為人保鏢之外,也處理一些後世郵局的業務,閒暇時也兼顧貨運客運,這些都是利用賈氏花費這幾年時間構成的便利的交通網絡獲利。這個四不像鏢局的好處自然不用多說,只是陳嬌沒想到,劉徹會對它如此忌諱。

  「朕這次來,也是想看看那個名傳一時的賈杜康。他能想到創辦鏢局這種事物,又經營得如此之好,可見也是個人才。若的確沒有二心,倒是不妨大用之。反正桑弘羊所提的均輸平准之事,也需要人去弄。」劉徹說道。

  陳嬌心微微一沉,和劉徹處了這麼久,她當然知道劉徹這兩三年裡定然已經暗中觀察賈氏許久了,這次親來不過是給賈氏的最後一次考驗。看來賈杜康能否脫離商賈身份,成為朝堂之中說得上話的人物,就看他這次會如何應對了。

  ……

  「大哥,淮南不穩,已經是天下皆知之事。那劉公子的來意,只怕不簡單啊。」賈府內院一個聲音響起,說話者正是那個盧大胖。

  一邊還有一個神情冷峻的白衣青年,待得盧大胖說完,那白衣青年開口說道:「是啊。前陣子我押鏢去淮南,那邊幾乎已經劍拔弩張。怕是淮南王動手之日不遠了。」他正是賈氏之中,負責管理鏢師的水無夜,乃是賈杜康的結拜二弟,武藝十分高強,賈氏鏢局這幾年來能夠順風順水支撐下來,他功不可沒。

  兩人前面,一直負手而立,穿著褐色衣裳的男子轉過身,正是賈杜康,他開口說道:「二弟,三弟,我們只是普通商賈,貿然介入這種爭鬥,不合適。」

  「大哥,問題是,現在是他們找到了我們頭上啊。」盧大胖一臉無奈地說道,「他指明要送貨去淮南,我們若不答應。那淮南王府要給我們下絆子的話,我們這些升斗小民肯定應付不來。」

  「那就先收縮在淮南的買賣,避著點就是了。」賈杜康面色不變地說道。

  「收縮?」盧大胖不由得大叫起來,「大哥,淮南可是最大的諸侯國啊。我們每年在那裡可賺不少錢啊。你這一收縮,不是讓沉甸甸的黃金自己往外飛嗎?」

  「難不成,你還真想幫他們把這貨運了?」賈杜康沒好氣地瞪了一眼這個守財奴般的小弟,說道。

  「那也不成。如果讓朝廷知道了,我們可就不妙了。」盧大胖稍稍考慮了下,就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是啊。」賈杜康點頭道,「淮南王雖然人稱賢王。不過淮南王太子和那個陵翁主卻太過嬌縱,不是可以成大事的人。所以我們還是少和他們接觸的好。」

  「大哥,雖然我們想靠向朝廷。可是,這幾年,朝廷對我們的態度卻是不冷不熱的。」水無夜開口說道,「當年你一口氣捐了大半的家產,可朝廷卻……」

  「二弟,」賈杜康倒很是沉靜,並不是很著急,說道,「二弟不要急。我捐這錢財,本也不奢求什麼高官厚祿,只是想要個家宅平安罷了。這幾年我們賈氏雖說沒有得到多少好處,不過終究也沒被那些小吏打壓。這樣,就足夠了。」

  水無夜和盧大胖兩人對視了一眼,都知道眼前這個大哥雖然是賈氏的掌舵人,生財有道,不過卻是個沒多少野心的人物,只是做到他們這個分上的商賈若還只想著家宅平安,未免太沒出息了些。

  「不說這個了。那批人既然在新豐,我們派人盯著點,別讓他們來找麻煩就是了。」賈杜康說道,「倒是今天來的那個卜式,你們說該怎麼處理呢?」

  「卜式……」盧大胖沉吟道,「他從我們這裡購糧去他家鄉解災荒,卻拿不出相應的抵押物,這筆買賣,實在有些風險。若是平時,自然不能答應,只是……」

  「只是他這幾年為我們提供了這麼多的馬匹,這份情卻不能不還。」賈杜康接過他的話,說道。

  「是啊。」盧大胖點了點頭,說道,「大哥,照說卜式的家業那麼大,不可能拿不出現錢的啊。怎麼這次兩手空空地來了呢?」

  賈杜康也是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這個合作夥伴怎麼變成了這樣。

  水無夜接話道:「這事,我倒是知道一點。那卜式也是個癡人。他將自己白手創下的家業都給了他的弟弟,所以現在是兩手空空了。」

  「什麼?」盧大胖驚叫起來,「他可是河南的大牧主啊。居然棄財離家?」

  水無夜點了點頭,說道:「不過說他兩手空空可能也不太合適。他還牽走了十八頭羊呢。」

  「十八頭羊能做什麼?」聽到這話,盧大胖嗤之以鼻,然後對賈杜康說道,「大哥,這買賣我們可不能答應。卜式現在成了窮光蛋,莫說他自己許諾的三年後,我看就是十年後他也未見得能還得了這筆錢。」

  水無夜聽盧大胖這麼說,卻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問道:「三弟,你看卜式此人如何?」

  「……他雖然不習文章 ,不過家學淵源,倒也知書達理,可惜是個癡人。而且一手放牧之術天下少有,他能起家倒有大半是虧了他那手放牧之術。」盧大胖稍稍思考了下,說道。

  「三弟,你覺得在我們大漢,有多少人像他那樣,善於放牧呢?」水無夜進一步問道。

  「多少人?大哥你在說笑嗎?誰都知道漢人善耕,匈奴人才善牧啊。」盧大胖撇了撇嘴說道,然後才猛地意識到什麼,忽然驚呼,「如今我大漢兵戈大興,正是需要馬匹之時……」

  水無夜正是等他這句話,立刻接話道:「所以,這筆買賣,我們做。卜式此人,絕對是奇貨可居。」

  賈杜康聽到水無夜這麼說,一直緊皺著的眉頭微微舒緩開來,說道:「既然二弟這麼說,那麼我明日就答應他吧。」

  淮南王府。

  「此話當真?」一個長鬚老者猛地站起身,詢問道。

  「大王,千真萬確!」報信的是一個穿著白衣的中年人,他的眼中閃爍著喜悅的光芒,說道,「皇帝雖然名義上是去行幸雍地了,實際,他是帶著廢後和廣玉公主在外遊歷呢。屬下已經命人悄悄跟著他們了。」

  「豎子!」劉安冷冷地哼了一聲,語氣中滿是輕蔑,他轉向座下的另外七人問道,「七位先生,此事我們該如何應對比較好?」

  那七人或老或少,都紛紛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很快,其中一個身著土黃色布衣的男子上前一步,走到劉安跟前,說道:「大王,依被看,這可是個好機會啊!」

  「伍先生有何高見,請說。」劉安以敦和寬厚,禮賢下士聞名,對於這些寄居王府名士自然是十分客氣。

  「這幾年,皇帝對我們淮南處處設防,雖然我們也數次想起兵成事,但是時機卻總是不對。如今,眼看著朝廷和匈奴的仗是越打越順了,皇帝手下可派遣的將領也越來越多了。從前我們盤算著,只要防著一個衛青,去年那戰之後,居然還生生多了一個紀稹,一個霍去病。皇帝正當壯年,他手下的大將們也是一個賽一個的年輕。」伍被說到這裡不由得轉頭望了一下鬚髮皆白的劉安,心中暗歎,「可見,再這麼等下去,怕是永遠也等不到恰當的時機了。只是皇帝這次微服出宮,卻給了我們一個好機會。」

  劉安聽到這裡,臉上若有所思。

  「假若,皇帝在宮外薨逝,而太子年紀尚幼,再加上,昭陽殿和椒房殿相爭,京城的水可就渾了。」伍被見劉安還未醒悟,便乾脆點破道。

  「你是說,刺殺?」劉安眼中閃過一道精光,顯然是十分心動了。

  「大王,這是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辦法。」伍被點頭道,「無論如何,一個還不能親政的小皇帝和一個不知世事的太后,要比現在的皇帝好對付得多了。」

  劉安心中暗暗點頭,方欲開口,忽然又皺起了眉頭,擺了擺手,說道:「只怕還是不妥。」

  伍被在淮南王府待了這麼久,自然知道他所顧忌的是什麼事情,便輕聲說道:「大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翁主那頭咱們暫且瞞著就是了。事成了之後,她既成了長公主,難道還能再說什麼嗎?機不可失啊。」

  劉安猶豫不決地來回踱了幾步,終於下定決心,說道:「好,來人,喚太子來。」

  新豐客棧。

  在年節將至的九月出行的人十分少,所以偌大的新豐客棧其實沒住幾個人,劉徹等人的到來給了那掌櫃一個意外之喜,所以在大把四銖錢的誘惑下,他痛快地空出了整個客棧。這幾日,劉徹倒也沒有閒著,他帶著陳嬌和劉葭幾乎將整個新豐城的裡裡外外都逛了個遍,他彷彿將試探賈氏的事情完全忘記了,像個工作之餘帶著妻女旅行的丈夫,將她們照顧得無微不至。陳嬌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看著這一切,想不透劉徹此舉到底是什麼意思,倒是小劉葭是第一次在宮外經歷民間的過年,顯得十分興奮,又是蹦又是跳的,好奇得不得了。

  洗漱完畢,從內室走到外間,看到劉葭正坐在劉徹的腿上,附在他耳邊說著悄悄話,悅耳的笑聲在空空的房中飄蕩。陳嬌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走上前,問道:「你們父女又打算做什麼啊?」

  「娘。」劉葭笑嘻嘻地看著陳嬌,說道,「我和爹說好了,我們今天到城外去玩。」

  「城外?」陳嬌怔了怔。

  「嗯!」劉葭點頭道,「城裡我們都玩過了。所以,今天我們去城外玩!」

  陳嬌用詢問的眼神望向劉徹,只見劉徹笑著聳了聳肩,說道:「我已經讓人開始收拾了。我們到城外遊玩,然後就去雍地。」

  陳嬌不禁「咦」了一聲,她實在很詫異劉徹竟然打算就這麼離開。劉徹自然知道她驚訝的是什麼,便走到她身邊說道:「我們現在開始走,一路上可以好好看看風景,帶葭兒遊玩一番。到達雍地的時候,時間就差不多了。」

  陳嬌心中忽然一動,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大費周章 安排出遊,難道不是為了賈杜康?」

  只聽到此言一出,劉徹一貫平靜的臉色起了一絲絲的變化,輕微的尷尬自他臉上閃過,就聽他輕咳了一聲,說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們該出發了。」

  見他這個反應,陳嬌反而肯定了自己的猜測。想來的確是,以劉徹的個性就算他想試探賈杜康,又哪裡需要親自微服出巡呢?派人去監視調查,再將人召到跟前一見也便是了。記得歷史上的那個卜式傾盡家財助邊,劉徹也不過派了個小吏詢問了一下。就算賈氏多了個四不像的鏢局,想必對他來說,也沒那麼重要,這些東西,只要他一聲令下,就可以盡數毀去。只可惜自己太短見,竟然沒有看出這一點。

  不是為了賈杜康,難道是為了……

  一路上,陳嬌一直想著這個問題,不知不覺一行人已經出了城。

  城外自然是秋風蕭條,不過陳嬌卻驚訝地發現城外竟然還有另一班人在。劉徹早她一步發現了那些人中竟然還有一個熟人,那個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盧大胖。在他的身邊還有另外三個男子,似乎正在相互告別。

  盧大胖等人自然也發現了劉徹一行人,盧大胖歎了口氣,走上前,對劉徹行禮道:「劉公子,好久不見。」

  「不必多禮。」劉徹笑著揮了揮手,說道,「盧公子這是?」

  「在下和兩位兄長,為一位老友送行。」盧大胖說道。

  「噢?」劉徹挑了挑眉,看了看幾人身後的糧車,說道,「盧公子不肯接我的買賣,但是你為這位老友送的,卻似乎是糧草啊?只不知誰這麼有面子呢?」若不是這邊的城門出去不是和淮南江都諸國的方向相反,劉徹怕是早沒這麼好的心情和他說話。

  「公子說笑了。」盧大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那些都是賑濟河南災民的糧,怎麼能和公子的比呢。」

  「河南災民?」劉徹聽到這話,心頭一動,想起的確得到消息說,河南遭災之後,今年秋季顆粒無收,只是,什麼時候這賑災的事情輪到平民頭上了。賈氏做這些事情,莫非所圖不匪……之前在賈氏門口的粥棚所見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盧大胖也是個人精,立刻看出了劉徹的心思,忙說道:「其實我等也知道,這種事情哪裡輪得到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呢。只是我那朋友卻是個癡心人。」

  「噢?」

  「我那朋友祖上乃是孔子門生卜子夏,家學淵源,他生就一副慈悲心腸,所以,就算家無餘產,他還是希望能夠為鄉親做些事情。」盧大胖解釋道,他實在擔憂劉徹誤以為他們也有什麼圖謀,硬把他們拉到泥潭裡。

  在劉徹和盧大胖交談的時候,陳嬌卻覺得自己的背脊有點發涼,因為對面不遠處的賈杜康正驚訝地望著自己這個方向。那眼神,顯然已經認出自己了。她倒不擔憂賈杜康會點破他們之間的關係,當初早就有言在先,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和他的關係。只是,劉徹刻意拿淮南王之事來試探賈杜康,看到她之後,賈杜康要是改口答應了,那她苦心安排的賈氏這顆棋子怕是要給淮南王殉葬了。想到這個結果,陳嬌就覺得自己頭皮一陣發麻。

  終於,賈杜康移步向劉徹走來,行禮道:「在下賈杜康,見過劉公子。」

  劉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開口說道:「賈先生不必多禮。」他倒沒有費事給自己編個假名,反正以他現在偽裝的身份,估計賈氏這班人也不敢多打聽。

  那個自願買糧賑濟災民的卜式,這時也走過來和他們聊了聊,恰好賈氏在一邊的亭子裡擺了一桌酒席為卜式餞行,劉徹順便加入他們之中。

  卜式是一位年過五十的老人,不過多年的放牧生涯使得他的身體十分健碩。陳嬌看著他和那賈杜康毫無芥蒂地坐在一起,讓她有一種李鬼見李逵的尷尬,雖然兩個當事人都沒有什麼反應。歷史上,這位卜老先生散盡過半家產,捐公助邊,後來以郎官身份入朝,最終官至御史大夫、齊王太傅。如今卻因為陳嬌的指點,使得賈杜康做了這第一個向朝廷捐資靖邊的人。不知道這位卜式的將來又會變得怎麼樣。

  酒酣耳熱之後,眾人談論的話題漸漸轉移到卜式分家產這件事情上。劉徹饒有興致地聽完之後,問道:「卜先生何須將全部的家產讓出呢?若是感覺令弟家貧,偶爾接濟便是了。」

  「錢財本是身外物,若能以之換得兄弟情,倒也值得。」卜式搖了搖頭,「再說,大丈夫憑赤手空拳足以走遍天下,更何況,老夫還帶了這十八頭羊呢。」其說話時的神情絲毫沒有一點家無餘產的頹靡,反倒很是意氣風發。

  陳嬌沒有想到以寬厚長者形象出現在史書上的卜式也有這樣的一面,不由得歎道:「先生說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還復來。」

  太白的這句詩本就是充滿豪情壯志的,在場的五人又都是躊躇滿志的時候,聽到這句詩都紛紛點頭,一副得遇知音的樣子。

  卜式舉杯敬道:「夫人說得好。式敬夫人一杯。」一杯飲罷,卜式又說道:「其實我將家產讓與弟弟倒也沒什麼,最值得敬佩的人,倒是賈先生。」

  「噢?」

  「天子誅匈奴,乃是利天下之舉。身為臣民者,輸財死節在所不惜,以傾國之力滅匈奴。賈先生三年前先天下人為朝廷輸之而不求功名,實在值得我等效仿。」卜式說著,臉上是無限嚮往的神情。

  「卜先生的想法倒很特別。」劉徹嘴角含笑,說道,「當今天下富室多匿財不出,甚至很多人都怨皇帝耗費太甚,期望朝廷能停止對匈奴的征伐呢。」

  「發出那種抱怨的人,都是些只能看家的愚犬。朝廷征匈奴,只要處理得當,我們商賈也可以從中得到無數的財富啊。」卜式說道。

  「怎麼說?」劉徹聽到這話,微微有了一些興趣。

  「朝廷想必十分苦惱於我等商賈大量使用奴隸之事,這不僅與高帝、文帝等發佈的釋奴令相衝突,也威脅到了我大漢的農業。」卜式說道,「而為了征匈奴之事,朝廷以太倉之陳粟畜養著幾十萬馬匹,但是經過這幾年的消耗,我想太倉之中應該沒有那麼多的粟可以用來畜養馬匹了吧?」

  劉徹的臉色隨著卜式的分析而越發地嚴肅起來,陳嬌也曾稍稍接觸過朝中的馬政,知道卜式所說的都切到了要點。世人在描繪文景之治留給漢武帝的財富時,經常提到「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腐敗不可食」這一句,來到了這個時代,陳嬌才知道,劉徹將這些人所不能食的陳粟都用作了馬匹的飼料,所以大漢才能擁有幾十萬匹馬,常備騎兵防範匈奴。

  遊牧民族以擁有馬匹的多寡來計算財富,而在西漢,數量眾多的馬匹卻成為國家一個負擔,原因在於對於遊牧民族來說,其居住環境適合放牧,養馬不需要消耗大量的糧食,同時馬匹是重要的食物來源;而對於以農業為基礎的漢民族來說,馬匹的作用主要在於戰爭與交通,為了飼養馬匹要消耗掉大量糧食。李希曾經私下告訴過陳嬌,朝廷一整年七分之一的收入都要用於馬政,若不是有文景年間留下的大量陳粟,朝廷早已經不堪重負。

  卜式繼續說道:「其實這兩者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匈奴自冒頓立國以來,已經繁榮了百多年,人口眾多。若朝廷肯將邊關將士擒獲的那些匈奴人賣於商賈,我想,以漢人為奴開礦、鑄幣的事情就會少很多。而且,那些匈奴人比我們漢人更善牧,若讓他們為我大漢牧馬,想必我們就能得到更多更好的馬。當然,這只是其中一項,若朝廷能讓商賈參與這場戰爭……」

  「卜兄,」說到這裡的時候,賈杜康開口阻斷了卜式的話,說道,「此事,不是我們這些人可以隨便議論的。我們還是喝酒吧。」說完,給卜式斟上滿滿一杯酒。

  卜式彷彿也意識到了什麼,看了劉徹一眼,開始悶聲喝酒。劉徹也不說什麼,只是笑了笑,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夫婦也該啟程了,就此別過吧。」

  「劉公子慢走。」賈杜康四人拱手道。

  看著劉徹等人的馬車漸漸遠去,賈杜康心中一片蕭然。他當然是立刻就認出了陳嬌,雖然他們的接觸僅有那麼幾次,但是他卻對這個女子印象深刻,只是沒想到那人竟然和淮南王府有關係。

  難道她就是淮南王府的那位劉陵翁主嗎?自己的一切幾乎都是她賜予的,而自己也曾經答應過無論她有什麼樣的命令,都願意去做。只是,淮南王之事,事關生死,賈氏麾下還有那麼多人靠他吃飯……

  「大哥,你怎麼了?」盧大胖問道。

  「三弟,你說,我們做買賣是否應該信義為先呢?」

  「當然。」盧大胖毫不猶豫地點頭,「若不講信義,那和奸商又有什麼差別?」

  「信義……信義……」賈杜康劍眉緊鎖,口中不斷喃喃著這句話。

  ……

  「聶勝,你派人去查一查那個卜式。」離開了一段路之後,劉徹低聲對聶勝說道,「看此人的家世、品行、才能如何。」

  「是!」聶勝點頭,走到一邊對一個侍衛低聲說了些什麼,就看到那侍衛飛馬離開。

  「陛下看來十分欣賞這個卜式。」陳嬌開口問道。

  劉徹也不掩飾,點頭道:「的確不錯。只是,朕還要再看聶勝的回稟。」

  陳嬌心中忽然想到一句話:是金子總是會發光。卜式雖然不再是輸財助邊的第一人了,但是卻依然引起了劉徹的注意。

  「不提這個了。」劉徹摟住陳嬌的腰,說道,「接下來我們繞道三輔回雍吧。現在離祭祀之期還有十多日,足夠我們到那裡了。」

  提到路線,陳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為什麼要先到新豐,再繞這麼一大圈去雍地呢?」

  劉徹對她這個問題,臉上現出疑雲,好一會兒才說道:「你回宮之後,已經好久沒出來過了。帶你和葭兒出去走走,不可以嗎?」

  陳嬌聽到這個答案不禁愣住了,她想過很多答案,但就是沒想到會是這種理由。這……實在不像是劉徹做的事。頓時馬車內氣氛變得很是尷尬,兩人誰也不看誰,都故作無事地看著風景。

  小劉葭立刻感受到這種尷尬,她的眼睛左瞄右瞄,最後爬到陳嬌身前說道:「娘,我們來玩。」

  陳嬌正巴不得有人幫她解脫這種尷尬,立刻問道:「玩什麼?」

  劉葭伸出兩隻小手在陳嬌眼前舞動,說道:「就是娘之前教我的啊。」

  陳嬌苦笑了下,只好也伸出手,陪女兒玩那個她小時玩的遊戲,和猜拳差不多。在來新豐的路上,她怕女兒覺得無聊才教給她,沒想到女兒居然真上癮了。

  車道之上,一座造型別緻古雅的馬車在四匹白馬的牽引下緩緩地走著,馬車前後左右都有數個侍衛守護著。從馬車裡不時傳出歡樂的笑聲。

  一個女聲一個童聲琅琅地念著:「黑漆漆的夜啊,什麼也看不見啊,英雄啊英雄,美人啊美人,色狼啊色狼。」

  「美人!」

  「英雄!」

  「美人吃英雄,你輸了哦。要罰。」

  「不對!娘你使詐!你剛才慢了!」劉葭的叫聲響起。

  「沒有啊,葭兒,要願賭服輸!」

  「你明明慢了。不信問爹!爹,爹,你說娘剛才是不是慢了!」

  「葭兒,抵賴的人是小豬哦!」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提醒道。

  「爹!」懊惱的童聲響起,「你不可以每次都幫著娘的。」

  「那你是要做小豬嘍?」

  「人家本來就是小豬,爹的名字是彘,不是嗎?」

  「抵賴你還有理了啊?是不是鐵了心不肯受罰啊?」

  大約是因為之前劉徹的精心策劃,他們沿途的保衛工作安排得很好。即使偶爾必須在野外露宿,也一直沒有發生過什麼危險。

  「爹,今晚我們要在這裡睡嗎?」劉葭看著日頭將落,周圍還是荒山野嶺,不由得興奮了起來。

  「是啊。」劉徹看了看四周,摸了摸女兒的頭,對聶勝吩咐道,「今晚就在前面吧。」

  「是,陛下!」聶勝應聲而去。

  劉徹低頭看到劉葭很是期盼的神情,感到有些好笑,說道:「葭兒很喜歡野營?」野營這詞還是他們第一次外宿的時候陳嬌說的。

  「嗯!」劉葭狂點頭,小臉粉撲撲的,陳嬌懷疑自己從女兒眼中看到一閃一閃的星星,「這樣,爹和娘就可以和葭兒睡在一起。」

  此語一出,陳嬌有些啞然。想起女兒出生後不久,就被單獨養在偏殿,周圍雖然有那麼多的宮女圍繞著,自己也盡量抽出時間來陪伴女兒,但是,卻很少能陪女兒睡覺。想想她在現代的童年,那時候,一直到上小學的年紀,即使自己已經能夠看懂故事書了,也還是拉著母親,要她說床頭故事。她原以為自己給女兒的關心已經足夠多了,今天聽到這句話,才知道,終究還是忽略了她。只是葭兒一貫乖巧,縱使心中寂寞,也很少說出。

  她感到一陣心疼,正待低下身子,好好安慰安慰女兒,卻發現劉徹早一步將女兒抱到膝上,親了親她的臉頰,說道:「那今天晚上,葭兒睡在爹娘的中間好不好?」說完,他抬眼看了一下將動作頓在半空中的陳嬌,那眼神中的心疼和她如出一轍。

  「好!」劉葭按住劉徹的雙手,一臉的驚喜,「爹,你說的哦。不能反悔哦。」

  「對,不反悔!」劉徹舉起劉葭,引得她一陣歡呼,父女倆的笑聲很是爽朗,在夕陽下傳了很遠很遠。陳嬌看著他們父女快樂的樣子,有些感慨:從前她一直覺得劉徹對葭兒的好,只是平衡的措施之一,今日才覺得,如果不是真的疼愛這個女兒,以他的性格又怎麼會有如此溫柔的表現。終究,那些史書上關於漢武帝冷酷絕情的記載還是大大影響了她對劉徹的看法。

  無論如何,他對葭兒的疼愛是真心的。陳嬌模模糊糊地想。

  ……

  營地的周圍是十二個守夜的侍衛,營帳的四周燃著篝火,帳內亦有取暖的暖爐,因此冬初的野外也便不那麼寒冷了。

  陳嬌的長髮垂在胸際,身上僅穿著素紗蟬衣,蓋著毛毯,一手撐著腦袋,低眉述說著些什麼。

  「……那後來呢?」劉葭問道。

  「後來,後來白雪公主就和王子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了啊。」陳嬌回答道。

  「就像爹和娘這樣嗎?」

  陳嬌被這個問題給噎住了,難道自己和劉徹之間,在葭兒看來竟然是幸福快樂的。

  「……娘,怎麼了?」劉葭疑惑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很是奇怪她為什麼不回答自己的問題。

  「沒什麼。」陳嬌只能伸手拍了拍女兒的身子,掩飾自己的失神。倒是劉徹很自然地接過了話題,應道:「是啊,就像爹和娘這樣。」

  「真好。」劉葭聽到這個肯定的答覆,歎謂道,「娘說的故事好好聽哦。比飄兒說的好聽多了。」邊說邊揮動著小手,「我以後要娘每天給我說故事!」

  「呵呵,那可不成。」劉徹刮了刮女兒的鼻子,說道,「你娘給了你,誰來陪爹啊?」

  劉葭一聽,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說道:「對,娘不能陪我。不然我就沒有小弟弟了。」

  「小弟弟?」這下連劉徹也愣住了,陳嬌更是大感尷尬。

  「對啊。糖糖說,爹和娘要睡在一起,葭兒才能有小弟弟,所以人家一直好乖。」劉葭皺著鼻子說道,顯然她渴望和父母同睡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只是為了那個有小弟弟的願望一直忍耐著,「爹,葭兒什麼時候才會有小弟弟噢?」

  劉徹神色複雜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輕聲說道:「以後會有的。」

  得了這樣的一個承諾之後,劉葭立刻歡呼起來,說道:「父皇,你說的,不能不算數噢。」在她小小的心靈裡,大約她的父皇是無所不能的,雖然出宮之後她更喜歡和民間普通女孩那樣喚她的父皇為爹,但是到了關鍵時候,還是要用父皇這個稱謂來肯定某些承諾。

  「當然,父皇什麼時候騙過你?」劉徹說道。

  劉葭的眼睛骨碌碌地轉了轉,然後說道:「嗯,父皇從來不騙人。娘,你聽到了嗎?葭兒很快就有小弟弟了哦。」

  「聽到了。」陳嬌的臉色卻沒有那麼好看,雖然她面上勉強笑著。

  劉葭將身子縮到陳嬌懷中,在她胸前蹭了蹭,撒嬌地說道:「娘,再給葭兒說個故事吧。」

  望著女兒天真的面容,眼角餘光撇到一邊那個用近乎寵溺的眼神看著她們的男人,陳嬌開口說道:「好啊,娘再給你說個故事,這個故事叫做《大話西遊》……」

  ……

  「……她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尾。所以最後紫霞仙子死在了孫悟空的懷裡。」陳嬌將故事說完,才發現女兒早已在她懷中睡著了,睜著眼睛的是邊上那個男子。

  「我的心上人是一位蓋世英雄,他說有一天會踏著七彩雲來娶我……」劉徹複述著紫霞仙子的名言,雙眼炯炯有神地盯著陳嬌,說道,「阿嬌,在你的心中,也期待著那樣一個男子嗎?或者是剛才那個故事裡那樣的一個解救白雪公主於危難之時的白馬王子?」

  陳嬌低下眼瞼,說道:「……只是個故事而已。再說,那是每個女孩子兒時都會有的想法。」

  「朕以為你會想到的人,只有朕呢。」劉徹說道。

  陳嬌便沉默了,一言不發地輕拍著劉葭的背。的確,阿嬌的兒時只有劉徹,她的童年以及少女時代,想的念的都是劉徹。但是陳嬌卻不是啊,那時的她沉浸在各式各樣的漫畫小說之中,吃薯片嗑瓜子時偶爾會在心中描繪自己將來的那一位會是怎麼樣的,但那只是個朦朧的影子。在陳嬌懂得什麼是少女情懷之前,她就被捲到了這個世界,在情竇未開的時候就接受了阿嬌身上那太過痛苦和絕望的記憶,而帶來這一切的人,正是眼前的劉徹。

  她不覺抬眼望著劉徹,彷彿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看清他一般。燭光下,劉徹實在是個帥氣的男子,尤其是眉眼間那種睥睨天下的神采,這樣的男子即使沒有帝王的身份,也是很吸引人的。少女時又怎麼想得到自己將來會和這位漢武帝扯上關係呢?對那時的她來說,漢武帝劉徹只是史書上的一個名詞,代表著一個值得嚮往的年代,卻從沒想過自己能夠身在其中,在漢民族形成的最初年代裡陪伴這個塑造了漢民族個性的男人。

  「你知道嗎?紫霞仙子她至少有追逐的勇氣,而我只是個膽小鬼。」陳嬌說完,拉了拉毯子,輕輕躺下,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劉徹見此,也不再言語,只起身走到一邊將燭火通通吹滅,然後躺下,說道:「阿嬌,朕到底要怎麼做,你才會相信朕是真的不會再傷害你了呢?」黑暗中卻沒有人回答他,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劉徹說了一聲:「睡吧。」

  ……

  風偶爾吹起,將行帳微微撩起,一絲月光透了進來,一個身著素紗禪衣的女子半坐著,彷彿沒有感覺到那夜風的寒意,她癡癡地望著邊上那一大一小兩張睡臉。

  「紫霞仙子說,她猜到了開頭,卻猜不到結局。可是我卻連結局也看到了,劉徹,你叫我還能相信什麼呢?」

  雍地在長安的西面,是漢代皇帝祭祀的地方,建有多座祭祀用的廟宇宮殿,劉徹幾乎每年都要來這裡祭天。他們一行人從長安出來,繞道京輔都尉、左輔都尉、右輔都尉再到雍地,其實是繞了一個大***。起初,陳嬌以為這麼安排的用意是為了賈杜康,後來才發現不是,之後她便一直摸不清楚劉徹這麼安排的用意,一直到那一天……

  那天,天氣忽然變得很是炎熱,而他們恰巧路過一條河邊,便陪著女兒打起了水仗,秋季的河水本該有些寒涼的,但是那一日的秋老虎確實特別地後害,河水淋在身上倒也沒有感到寒冷,只覺得一陣清爽。陳嬌已經是好久不曾這麼放肆了,在這簡單的潑水動作之中,心情竟然不覺放鬆了下來。嬉戲完了之後,劉徹走到陳嬌身邊,將她擁在懷中說道:「終於笑了。」

  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這幾年來,劉徹不知為她做了多少事情,她卻始終難以將心防放開。但是那一個簡單的擁抱中,她卻忽然懂得了這個男人從來不說出口的某些東西,還有他特意安排這次奇怪行程的目的。沒有那麼多邊邊角角的理由,沒有那麼多鬼鬼祟祟的陰謀,其實他真的僅僅是想帶她和女兒出來走走而已,只是她卻防他防得那麼深、那麼嚴。

  她不由得紅了眼眶,伸手回抱住劉徹,哽咽著回了一句:「謝謝!」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她本以為劉徹是不會懂的,不曾想,他竟然懂了,雖然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她知道,他懂得她。

  淮南王府,比武場。

  「王叔,請手下留情!」一個恭恭敬敬的少年向一個約莫三十上下的男子行了一禮,方開始舞動手中的劍。

  那男子滿不在乎地揮了會兒劍,說道:「建兒,你可得小心了。王叔這劍術在我們淮南可是無人能比的啊。」

  說話人正是淮南王的太子劉遷,他彷彿已經完全忘記了兩年前因為在比劍中打敗他,而被他逼出淮南的八公之一——雷被。而他對面的正是他的侄兒劉建。由於淮南王獨寵王后,所以在淮南王府那些庶出的王子們是沒有任何地位的,劉建的父親劉不害就是這樣一個王子。劉不害生性懦弱,面對劉遷和劉陵這兩個嫡出的兄姐只會惟惟諾諾。也許是物極必反吧,他生的兒子劉建卻是極有雄心,不但從孩提時就開始討好自己的陵姑姑和遷王叔,長大後也跑前跑後跟在他們身邊。因為他有些小聰明,倒也參與了一些淮南王府的機密大事,之前他還曾數次跟隨劉陵到長安刺探情報。

  兩人說完便開始比試,一時間刀光劍影,煞是好看,只是在真正高手的眼中卻未免有些兒戲,甚至明顯可以看出劉建正放水讓自己的嫡王叔。伍被正是這樣一個高手,他皺眉看著這形同笑話的比武,心中默默地算著劉建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姿態中劍不敵。自從兩年前雷被因為在劍術比賽中擊敗了劉遷而一直受到這個驕傲自大的淮南王太子排擠之後,整個淮南就沒有人敢隨便贏他了。

  果不其然,劉建在來來回回了十多招後,一個側身迎向了劉遷的劍鋒,一股鮮血從他肩上流出,這場比武,他又輸了。劉建強忍著痛楚說道:「王叔果然高明,侄兒竟然怎麼也躲不開。」

  「哈哈。」劉遷顯然十分高興,他大笑道,「建兒啊,看來你是火候還不夠啊。剛才明明一個閃身就能躲開的啊。以後讓伍先生來教教你,幫你提高一下水準。」

  「是,叔叔說的是。」劉建自然是滿口應承。

  伍被看著眼前這場景,越看越覺得難受,連劉建這點小伎倆也看不出,這樣的太子將來真的可以繼承王位嗎?更別提如今他們父子正籌謀著取代朝廷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只是,刺客已經派出,怕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劉建注意到一邊的伍被,忙喊道:「伍先生來了啊!王叔正和我說你呢。」

  劉遷也注意到了伍被,走過來招呼道:「伍先生,今日怎麼來了?」

  淮南王座下八公雖然是他的門客,但是平時卻不居住在王府之中,而是在城外的一座山上,那座山因此被稱為八公山,只是如今八公山上少了雷被,僅有七公居住,喚做七公倒更合適些。

  「伍某是來請問太子,那刺殺令是否已發出?」伍被拱手道,他籌算了下日子,就算皇帝的腳程再慢,也差不多該到雍地了,雍地行宮守衛森嚴,進了那裡想再動手可就晚了。這主意是他出的,但是交由這劉遷太子實行卻令他大大地不放心,若一個不好,沒弄死皇帝,只怕這個淮南王府可就完了。

  「放心吧,刺殺令已經下達了。為了保證一次成功,我還命人傳信給了那個從小侍候在劉徹身邊的死間,讓他配合刺客下手。」劉遷滿不在乎地說道。

  伍被聽完之後,鬆了一口氣。他知道淮南王府為了謀反之事準備了將近四十年,因而頗有些家底,但是沒想到竟然連皇帝身邊都留下了死間,這樣看來,一切都沒問題了。

  「什麼刺殺?死間?」就在兩人相談正歡的時候,忽如其來的一個女聲插了進來。三人轉過頭,正是他們熟悉的一個人,淮南王翁主劉陵。

  劉遷有些瞠目結舌地說道:「王、王姐,你怎麼來了?」他心中暗暗叫糟,父王可是吩咐過,這事情絕對不能讓王姐知道的。

  就連伍被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驚到了。雖然說劉遷才是淮南王府的正統繼承人,但是眼前這個陵翁主卻比這個草包太子厲害得太多了,這些年來幾乎成了淮南王的左膀右臂,若不是這件事情觸到了劉陵的死穴,想必肯定是少不了這位陵翁主的參與的。

  劉陵見他們這個樣子,彷彿猜到了些什麼,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她顫抖著說道:「死間……難道說……」

  劉遷一臉懊惱地走到劉陵的身邊,說道:「王姐,你可別生氣啊。天下好男兒那麼多,等你成了長公主,還不都隨你挑,你就別太在意那個男人了。」

  「……你們派人去刺殺他?」劉陵問道。

  「是啊。已經出發好幾天了,估計這會兒都下手了。」劉遷和劉陵的姐弟感情是極好的,便老老實實地答了。

  「混賬東西!」劉陵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罵道,「這是誰出的主意?」

  劉遷的臉立刻紅了半邊,他長這麼大何曾被人這麼對待過,但他又不敢對劉陵叫罵,只能狠狠地看向伍被,心道,都是這個老匹夫,沒事幹嗎來找我問這事啊,這會兒還被王姐知道了。

  伍被看到劉陵那怨毒的眼神和劉遷的遷怒,心涼了大半,他知道,假如淮南王篡位成功了,那天下之大,怕是沒有他伍被生存之地了。

  註:卜式分家產的故事歷史上應該發生在這個時間的十年前,不過先拉到這裡來吧。故事,別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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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23:53:35
第六十九章 弈棋長安知何時

  雍地近在眼前,之前劉徹安排楊得意馬何羅等人先行,大張旗鼓地先去雍地,而他們一行人是中途離開的。劉徹派人牽著馬車離開官道,繞到山間小道上。

  「我讓得意和何羅在前面不遠處等我們。」劉徹說道,「換上宮人的衣裳就可以回到行宮了。」

  陳嬌抱著睡著了的女兒,點了點頭,說道:「知道了。」

  馬車行了一會兒,果然,看到幾人在前方等候,正是心焦如焚的楊得意及馬何羅等人。自從得了劉徹的密令,他們就一直膽戰心驚的,生怕出了什麼事情,他們會變成替死鬼,現在終於看到劉徹的馬車出現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讓他們提了一個月的心放了下來。

  楊得意忙迎了上去,略有些尖的聲音裡充滿了驚喜,「陛下,娘娘,你們可回來了!」

  劉徹走下車,對楊得意笑了笑,說道:「都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等會兒天色暗些,陛下和娘娘還有公主從側門進,就可以回宮了。」楊得意應道。

  「嗯,那就好!」劉徹淡然道,一面伸手接過陳嬌懷中的劉葭,說道,「葭兒給我吧,你抱了這麼久,也累了。」

  陳嬌的確感到有些疲累,她點了點頭,將劉葭交到了劉徹的懷中。兩人間的動作倒是十分的自然,倒叫一邊的楊得意有些恐慌了,他忙插進來說道:「陛下,娘娘,公主還是交給得意吧。」

  「不用了。」劉徹搖頭拒絕,說道,「我們走吧。從這兒到行宮,還有一段路吧?」

  「是啊,陛下。」楊得意應道,「而且這一路也不適合過馬車,所以……公主還是交給得意吧,不然真的會累著您的。」

  這一次劉徹沒有再回答他,只輕輕轉頭對陳嬌說道:「累了嗎?還有一段路才能到行宮呢。」

  「沒事。」陳嬌輕聲回答道。

  「那……走吧。」劉徹說道。

  走了沒幾步,陳嬌聽到一陣馬蹄聲,轉過頭,看到那輛陪伴了他們一月之久的馬車正在一個侍衛的驅使下,向來時的方向行去,她不由得頓住了腳步,停在原地遙遙地望著那個方向。

  要結束了嗎?這一段時間來的安逸和無憂……一旦回到了宮中,自己還能像現在這樣嗎?到時候只怕又要去面對衛子夫、面對劉嫖、面對那些自己想要的不想要的一切吧。

  「阿嬌,回家吧。」劉徹一手抱住劉葭,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用空出來的那只右手抓住陳嬌的手,說道。

  「回……家?」

  「是啊,回家。」劉徹握緊了陳嬌的手,說道。他當然知道她在猶豫些什麼,但是他是這個國家的帝王,是絕對不可能長久在外遊蕩的。放不開阿嬌,是他最後的一點私心,一點堅持,所以只能讓她陪著自己在那深宮之中度日。

  陳嬌仰頭望著劉徹,家?劉徹真的能給她一個無憂無慮、遮風擋雨的家嗎?

  異變就發生在陳嬌猶豫不決的時刻,也許是因為終於到了雍地,一直高度戒備的侍衛們也鬆懈了下來,竟然輕易地就讓那些刺客闖了過來。

  劉徹見此,猛地皺起了眉頭,卻沒有多少慌張,他沉著地將葭兒交到了陳嬌的手中,將兩人攬到自己身後的保護範圍之內。因為刺客來得讓人措手不及,所以很快就有幾個人靠近到劉徹的身邊,從那幾人遽然放光的雙眼中,陳嬌可以看出,他們的目的絕對是劉徹。

  擺脫了馬何羅的糾纏,一個蒙面客猛地向劉徹撲來,手中揮舞著長劍,直欲置劉徹於死地。就在劍鋒指向劉徹胸前的那一剎那,被一把長劍擋住了。劉徹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劍,他臉上帶著諷刺的笑,幾招就一劍劃破了那刺客的喉嚨。

  這是陳嬌第一次看到劉徹出手,他的一招一式,騰轉挪移,都宛如清風拂過般的飄逸瀟灑,雖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氣,但是那不時從劍尖飛出的血絲和落在他淡色衣裳上如同梅花般的紅點,都在證明,劉徹的劍法並不只是花架子。

  想來也是,當年他還是太子時,習武就是一項重要的功課。只是,太久沒看到他出手,她和許多人一樣漸漸以為他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廝殺了一陣之後,刺客的數量漸漸減少,畢竟劉徹身邊的侍衛都是萬中挑一的高手。剩餘的幾個刺客退到一處,負隅頑抗。聶勝和馬何羅親自坐鎮,將他們圍住,生怕這些人突圍而去,那他們兩人都難當罪責。

  「陛下,那邊有聶大人和馬大人兩位看著,已經沒事了。兩位大人說,請陛下快點起程,回行宮去吧。」被派來報信的侍衛如此說道。

  「嗯!」劉徹神色淡然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子,對陳嬌和劉葭說道,「沒事了,我們回去吧。」本在昏睡中的劉葭早已經在剛才的打鬥聲中醒來,被鮮血橫流的現場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愣愣的。劉徹低下身子,捏了捏劉葭的小臉蛋,說道:「葭兒,嚇……」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陳嬌倒抽了一口氣,劉葭更是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忽然出現的劍尖,以及那順著劍尖緩緩滴下的鮮紅色的血液。劉徹一貫從容的表情不再,他轉過頭,看著身後那人,正是剛才報信的那個侍衛,他的臉上還帶著得手的狂喜。

  「你……」劉徹本欲提劍還手,卻感到一陣心悸,疼痛難當,只能提劍插地,跪將下來,喘著粗氣,對楊得意吩咐道:「抓住他,這裡的人,一個都不許放走。」

  陳嬌一瞬間覺得自己失去了反應能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從劉徹胸口垂直滴落的鮮血上,一直到感覺到自己懷中一輕,劉葭的哭聲傳來。

  「爹!父皇!你怎麼了!」劉葭站在劉徹身邊,哇哇大叫,劉徹勉強露出笑容,對她說道,「葭兒乖,不要哭!父皇沒……」話未來得及說完,他整個人就向地面傾倒過去。

  陳嬌忙上前接住他,讓他的頭側躺在她的膝蓋間,雙手顫抖著扶住他的身子,摸到他背後那柄沒入了大半的匕首,看著從自己指縫間滑出的粘稠血液,口中不住喊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

  劉徹的額頭已經全是冷汗,他強忍著劇痛,對陳嬌說道:「別怕,沒事。朕不會有事的。」

  「你在流血,你在流血……」陳嬌覺得自己的腦子一片模糊。

  「阿嬌,不要慌!你聽朕說……」劉徹伸手扳過她的臉,喘著氣,對她說道,「等一下,不要讓這裡的任何一個人離開,朕受傷的消息,絕對不可以外洩,連宮裡也不能……」劉徹感到一陣陣的暈眩襲來,他強撐著說道,「否則,你和葭兒就危險……了……」

  然後,他伸手從懷中拿出一枚璽印,交到陳嬌手中,附在她耳邊說道:「這是信璽,你收好……」話未及說完,他陷入了黑暗之中,人事不省。

  「劉徹!」陳嬌見他閉上了眼睛,心也不由得沉了下來,眼眶中的淚水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留了下來,說道:「你不要嚇我,不要嚇我,不要……」

  楊得意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好容易反應了過來,連爬帶跑地來到陳嬌身邊,忙安慰道:「娘娘,娘娘,快別哭了。我們得快點將陛下帶回去,回行宮去找侍醫。」

  這時,聶勝和馬何羅已經將所有刺客全部拿下,他們面對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傻在當場,尤其是聶勝,他看到下手的人居然是自己的手下,臉色更是難看得很。

  陳嬌在楊得意的拉扯下,終於回神了,感覺著懷中那還有著些許溫度的身體,看到自己眼前的一片混亂,劉徹昏迷前的話語又一次飄進了她的腦袋。

  「等一下,不要讓這裡的任何一個人離開,朕受傷的消息,絕對不可以外洩,連宮裡也不能……否則,你和葭兒就危險……了……」

  陳嬌的視線中再次出現了哭泣的劉葭,驚慌的楊得意,還有邊上那些手足無措的侍衛們。她不由得捏緊剛才劉徹親手交給她的信璽,開口說道:「聶勝,去把馬車上的木板卸下來,做成擔架,找四個人把陛下抬回行宮。」聶勝雖然不知道擔架為何物,但是聽到抬這個字也猜到了是什麼樣的東西,立刻給幾個手下使了個眼色,匆匆離去。

  「馬何羅,你現在回行宮去,把所有不能信任的侍衛調開,要確保陛下回宮的時候,這個受傷的消息不會傳出去。」

  「不能信任?」馬何羅一愣。

  「對!」陳嬌很乾脆地答道,眼神掃過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稍遠處的聶勝幾人,說道,「今日陛下受傷,在場的所有人都負有保護不力之罪,此事若傳到長安,朝廷公卿一定不會放過你等,就連陛下醒來之後,怕也會追究你們的罪責吧。」

  這話說得在場所有人都像蔫了的花兒似的。

  「但是,如果你們能夠幫助本宮,瞞住陛下受傷的這件事情,來日必有所報。」陳嬌繼續說道,剛才劉徹說的話,她相信許多人都聽到了,但是她還是必須給出這樣的一個誘餌,確定不會有人去長安報信。

  能夠留在劉徹身邊做貼身侍衛的人,都不僅僅是武功高強,而且還有著一定的頭腦,所以雖然陳嬌沒有說出為什麼必須對長安方面的人隱瞞,但是在場的人還是猜到了其中的緣由。一國之君被人刺殺,這件事情自然非同小可,如今大漢並無太后,在皇帝無法理政的時候,這個國家的最高實權人物就變成了皇后,以昭陽殿和椒房殿的關係,一旦追究罪責,陳嬌和廣玉公主劉葭一定會被有心人彈劾,只要皇后運籌得當,相信能夠在皇帝清醒之前,拔去這顆眼中釘,肉中刺吧。侍衛們心中也明白,無論是皇帝醒來,還是讓皇后來處理此事,他們所有人都罪責難逃,倒不如幫這位娘娘渡過這次的難關,來日還可以得到報償。

  「娘娘請吩咐!」

  淮南王府。

  「也不知道他們得手了沒有。」劉遷在自己的府邸裡來來回回地走著,自從前些日子被劉陵發現他策劃了這次對劉徹的刺殺之後,他就再沒有好日子過了。父王不滿意他辦事不利,王姐怨恨他不念姐弟之情,最糟的是,派出去的那些人自此失了消息,而朝中也沒有皇帝受傷的消息傳來,真是糟透了。

  「太子,」一個婢女走了進來,對劉遷說道,「不害公子來了,是否請他進來?」

  「不見!不見!沒看到本太子正煩嗎?」劉遷不耐煩地揮手道,忽然又停下來,說道,「等下,你說誰來了?」

  「是不害公子,建公子的爹啊。」婢女應道。

  「他?這個窩囊廢來找本太子做什麼?」劉遷皺眉道,雖然他和劉建處得不錯,但是從本質上,他還是很看不起那些庶出的兄長,「宣他進來!」

  「不害見過太子!」劉不害的年紀僅比劉遷大三歲,但是由於多年來擔驚受怕的生活,使他看來比劉遷蒼老很多。

  「嗯。找本太子什麼事情啊?」劉遷不屑地撇了撇嘴,說道。

  「聽說近來太子的心情不太好,所以不害特地來為太子解悶。」劉不害小心翼翼地說道。其實按照他懦弱的性子,本來是不會主動親近劉遷,但是近日被自己的妻子不斷催促,也尋思著希望能夠為兒子尋個好些的出路,才勉強自己來討好劉遷。

  「解悶?」

  「是啊。」劉不害說道,「不害花重金從商旅手中買到一個西域來的美貌胡姬,送給太子,想必太子會喜歡的。」

  「美貌胡姬?」劉遷挑了挑眉,說道,「怎麼?在我們淮南地方,居然還有人不把最好的送到府裡來,給了你這個廢物?」

  劉不害本就是個拙於言論的人,被劉遷這麼一說,頓時噎住了,他斷斷續續地說道:「太子,遷弟,不是,你知道……」

  「閉嘴,誰是你的遷弟!」劉遷站起身,一拳打在劉不害的臉上,這一拳出去,他感覺自己多日來的鬱悶似乎也隨之發洩了出去。他看了看拳頭,和跌坐在地上的劉不害,嘿嘿一笑,說道,「這可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怪不得我。」說完,撲上去就是一陣狂打。對自小就備受寵溺的劉遷來說,欺負這些庶出的兄弟姐妹本就是家常便飯,現在他心情正不好,自然就拿劉不害出氣了。

  ……

  「爹,怎麼回事?」劉建回到自家院中,看到母親正給父親擦藥酒,待看清楚劉不害臉上的青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沒,沒……」劉不害連忙擺手說道。

  「沒什麼沒啊,」見劉不害這副懦弱的樣子,擦藥的女子不由得抹淚道,「就算他是王太子,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啊。竟然,竟然將你打成這樣……」

  「王太子?」劉建皺眉道,「是遷王叔?」

  「就是他。虧你平日遷王叔前、遷王叔後的討好他們姐弟,結果竟然一點情面也不留,把你爹打成這樣……」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啜泣。

  劉建見母親這個樣子,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咬牙說道:「欺人太甚!」

  「沒事,沒事!建兒,你別生氣。我們就是玩兒,玩兒。」劉不害看到兒子這個樣子,忙說道。

  「哪裡有玩成這樣的?」劉建一面心疼父親這般受人虐待,一面又對他這般懦弱的行徑感到氣憤。

  「……唉,不然還能怎樣?他是王太子,我們惹不起,也只能躲了。」劉不害慘然道。

  「他只是王太子,又不是皇太子,更不是皇帝!」劉建說道,「欺人太甚了。難道真的以為天下就沒有人可以治得住他們了嗎?」

  劉建終究還是年輕,他氣憤難當,想了想,便闖進自己的房間,收拾了個包袱,走出來說道:「爹,我出去一趟!」

  「去,去哪裡?」

  「長安!」

  ……

  「伍兄,你也要離開了嗎?」

  「不錯,蘇兄,淮南乃不宜久留之地,為身家性命著想,我等還是應該速速離開啊。劉遷小兒,實在不是成大事之人。」伍被對前來送行的蘇非說道。

  「只是……我們還能去哪裡呢?」

  「……被會先去長安同雷兄會合。」伍被沉吟了一下說道,「若陛下無事,則直入北闕告發淮南王府欲行大不敬之事。到時也可以此功保我八人性命。」

  「那……若陛下已經……」

  「那便是命數如此,怨不得他人。」

  長安,椒房殿。

  年節方過,整個宮殿在經過年末的掃塵之後煥然一新,只是少了劉徹這個主心骨,整個宮廷顯得有些暮氣沉沉。

  「李美人免禮了,你說的這事,本宮記下了。」衛子夫神色淡然地對李茜說道,居體養氣,做了這六年的皇后,她也隱約有了些華貴氣度。

  「謝皇后娘娘!」李茜順勢站了起來,她的容貌倒和從前一樣,美麗動人,只是人顯得更加沉靜了。

  「那也沒什麼,終究都是大漢的皇子,如今年紀到了,本來就該就學了。」衛子夫說道,「說起來,還是我這個皇后疏忽了。倒要你來提醒我。待陛下回宮,我就去向他請示。」

  「要娘娘多費心了!」李茜再次行禮道。

  衛子夫不再說話,只盯著李茜的眼睛,忽而有些感歎地說:「李美人是元光年間進宮的吧?」

  李茜朱唇微啟,似乎有些驚訝衛子夫會忽然提起這事,便回道:「勞娘娘惦記,茜正是元光元年入宮的。」

  「元光元年……十二年,一紀了啊。」衛子夫撩了撩袖子,低著頭說道。李茜因為沒看清她的表情倒不敢回話了。

  「你下去吧。」衛子夫忽然說道。

  「是,娘娘。」李茜亦不敢多問,忙退下。

  待李茜走後,崔依依立刻走到衛子夫身邊,為她披上披風,說道:「娘娘,天涼了,披件衣衫吧。」

  「嗯!」衛子夫點了點頭,然後問道,「依依,你看李茜此人如何?」

  「李美人?她自誕下三皇子和蓋長公主之後,就一直安分守己的,陛下也沒見得多寵愛她。娘娘擔心她?」崔依依有些不解。

  「可是……」衛子夫緩緩站起身,整了整披風,說道,「陛下卻將二皇子交給了她。不是交給本宮,也不是交給昭陽殿,而是給她。」

  崔依依沒有回話,她知道,這個時候衛子夫並不需要人來說什麼,她的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也許,比起本宮和昭陽殿,陛下更相信她吧。」

  「這怎麼可能呢?」崔依依聽到這句話,倒抽了一口冷氣。

  衛子夫轉過頭,看著她這個樣子,笑道:「待在本宮身邊這麼久,怎麼還是一驚一乍的?這有什麼好稀奇的。人當然會更信任自己掌控得住的東西。」她隨即向外走去,問道:「衛長公主回來了?」

  「回來了。」崔依依應道,「正在偏殿和陽石公主還有諸邑公主說話呢。」

  「哦。那據兒呢?」

  「太子殿下今日去了博望苑,今日是少傅授課的日子。」崔依依說道,「殿下一早就動身了,只是看您還在睡,便不敢來打擾,讓奴婢和您說一聲。」

  衛子夫點了點頭,說道:「尊師重道,本該如此。本就不該讓少傅等著他的。」

  打聽清楚了這一切之後,衛子夫問道:「今日,大將軍有沒有入宮呢?」

  「奴婢打聽過了。」崔依依說道,「大將軍今日會先到郎官公署和尚書令商議國事,然後再來娘娘處請安。」

  「嗯!」衛子夫閉眼想了想,說道,「想來沒別的事情了。你也先退下吧。本宮想先休息會兒。」

  郎官公署。

  「勞煩大將軍來此,真是對不住了。」李希對衛青露出抱歉的笑容,然後讓小宦官們快速收拾好案上的奏折,騰出一塊清靜之地來。

  「哪裡,李大人如今代平津侯理事,事務繁多也是當然的。」衛青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說道。公孫弘雖然老當益壯,並且受到劉徹的倚重,但畢竟是年過七十的老人了,也難免有些三災兩病的,這時,很多事務便被送到了李希處。這個不合規矩的做法,因為劉徹這個帝王的強勢作風,得到朝中諸臣的默認。

  在等候宦官清理的這段時間裡,其實兩人都在互相觀察著對方,這一文一武雖然同朝為官這麼些年,但是卻從未有什麼直接的交往,大部分時候都是在前殿、宣室殿、桂宮等地方,匆匆來去時互相瞥過一眼。

  衛青從一介馬奴一路攀升到大漢軍隊中的最高職位,在朝中受到眾人的矚目,再加上他衛皇后親弟的身份,李希早在彭城之時就開始注意他,但是連他亦未曾預料到,衛青竟然能夠爬得這麼快。想到之前兒子寄來的遊記中寫到的那個民謠——「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李希不由得一陣憂心,衛家的權勢漲得比他預料中的快得多了。這樣下去,阿嬌還有機會重登後位嗎?

  衛青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的男子,他的臉上永遠掛著溫和的笑容,彷彿人畜無害,但是衛青卻從來不敢小視他。李希,訾官出身,卻能夠在短短幾年間升至尚書令這個惟有皇帝的心腹才能擔當的職位,並且拉攏了桑弘羊、馮遂、司馬遷等一大批人,隱隱成為朝中的一股勢力。很多人都認為,在公孫弘成為丞相後,河東太守番系能夠成為御史大夫,只是托了李希資歷不足且是訾官出身的福,番系只是一個過渡人物,幾年之後,李希升到御史大夫這個朝中僅次於丞相的高位是可以預見的。只是,到目前為止衛青還沒看這個人會對衛家的將來有什麼威脅,他應該是像公孫弘、張湯那種惟皇命是從的人。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見收拾的差不多了,李希開口說道。

  「是,大人。」

  「衛將軍,請坐。」李希擺手道。他說的坐自然是跪坐,雖然有了陳嬌帶來的桌子和椅子等物,但是對李希這些漢朝人來說,還是更習慣於用几案,行跪坐之禮。

  「李大人請!」衛青笑了笑,說道。

  李希自懷中取出一幅地圖,放置在竹几之上,鋪展開來,說道:「大將軍請看。」

  衛青低頭看了一眼,雙眼一跳,面上卻仍然不動聲色,說道:「這是……」

  「淮南王的佈兵圖。」李希笑道,「陛下臨走之前交與希的。」

  衛青點了點頭,淮南欲反之事對他來說倒也算不得秘密,之前雷被來京告發之時,劉徹就曾經將此事告知過他,只是當時朝廷的重心放在匈奴上,沒來得及騰出手對付他。而上次的戰役之後,匈奴人徙往漠北,邊境暫時無憂,朝廷也終於可以好好解決淮南王這個內部的蛀蟲了。他料得對淮南動兵也不過是這一二年間的事情,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陛下的意思是,希望能夠在十一月時,突發奇兵,包圍淮南王府。」李希說道,「這些是雷被交代的淮南王暗地裡佈置的兵力,繞過他們,就可以直破淮南了。這樣,也不至於引起人心動盪。」

  「原來如此。陛下既然早有安排,那我等自然從命。」衛青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只是調兵,必須要有虎符和詔書、羽檄才行。不知道……」

  在漢代,對於勒令軍隊長官發兵有嚴格的規定,右虎符和詔書同時到達,長官才可以接令,另外羽檄也一度是可以單獨發兵的信物之一。此外還有非正式的發兵信物——節。由於節非常容易被偽造,所以當使者送來節令時,軍隊長官也可以選擇不從。

  「陛下臨行前已經留了一道詔書與希,屆時我們去符節令處請得右虎符,即可發兵。」李希說道,「陛下前往雍地祭天,正好可以麻痺淮南那邊的人。只待他們稍稍鬆懈,我們就可以動手了。」

  「青知曉了。」衛青點了點頭,然後說道,「以青看,到時派數千騎兵,再著一大將領兵就可以了。」

  「希也是這個意思。」李希點了點頭,說道,「只是,希身為文官對軍中將領不熟,還需要請大將軍指派一人擔此重任。」

  衛青以手叩著竹几,露出了沉思的表情,李廣、李敢、張次公、蘇建、韓說、曹襄、霍去病、紀稹、邢天……這些人中,適合獨自領兵遠襲,並且能夠很好地進行政治上的一些考量的……

  「冠世侯,紀稹。」衛青說道,雖然他不願意看到紀稹以廢後之弟的身份不斷地建功,但是在這個時候,憑公心而言,他的確是最適合的人選。

  李希聽到此,眼中也不由得閃過一絲讚賞,對衛青的大度,無論這份大度是因為他畏懼於劉徹的權威還是來自他的真心。

  「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宣冠世侯前來,商議出兵之事。」李希說道。

  椒房殿。

  「陛下出巡已經有一個月了。」衛子夫將飼料灑向水池,引得眾多魚兒爭相跳起奪食。

  「是啊。聽說已經到雍好一段時間了。」衛青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頭應道,「只是,一直在行宮中修養。」

  衛子夫嗤笑一聲,說道:「仲卿,你覺得以陛下的個性,有可能這樣老實地待在行宮中不出嗎?」

  「娘娘是說?」衛青從那笑容中感覺到了分明的冷意,衛子夫是一個太會掩飾自己的女人,永遠溫和的她其實也有著陰暗的一面,只有衛青等少數親密之人才能從那細微的小動作中感受到。

  「芯兒嫁給了襄兒,平陽侯和我們衛氏聯姻,據兒的太子之位更加穩固了。昭陽殿那人包括她的家族都開始輾轉反側,徹夜不眠了。他既要江山,又要美人,所以要開始安慰他的美人了。」衛子夫將最後的一點飼料全部撒出,冷冷地說道,「他根本就不在雍,當然也不能離開行宮了。楊得意那奴才,光是製造他們還在行宮的假象就費了不少心力呢。」

  「娘娘!」衛青聽到這話,不由得心中一跳,自從昭陽殿那人回宮之後,他每次入宮都會發現他的姐姐,曾經的平陽侯府那個甜美的歌女已經變了,變得雍容,變得華貴,卻也變得不再熟悉了。

  「算了。」衛子夫注意到衛青的表情,轉過頭去,說道,「我還計較那些做什麼呢。只要據兒能夠順利繼位,我就該心滿意足了。」

  還記得那一次的午夜夢迴,看到他正半支著身子看著自己,神情之中竟然絲毫沒有平日的柔情,反倒帶著一股子殺意,一股讓她徹底心寒的殺意。看到她醒來,他竟然也不掩飾,只伸手摸著她的臉,說道:「子夫,你真的會是最合適的嗎?」

  「最合適的?」

  「朕最合適的皇后,一個乖巧守禮的皇后,一個知情識趣,永遠不會添麻煩的皇后。」

  從此這句話,成為一個魔咒,禁錮了她的心和她的情,太懂得揣摩人心,所以能夠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而他想要的又是什麼樣的人。看著他和陳皇后反目,看著他親手廢黜自己的最愛,她本以為,這一生,也就這樣了,她做不了他的最愛,卻能成為他的最合適,千百年後,能夠和他的血統融為一體的人,終究是她。

  可是如今,卻連著最後的期望,都顯得有些渺茫了……

  「姐姐……你還有我啊,還有我們一家人啊。」衛青不由得走上前,搭住她的肩膀,安慰道。這是衛子夫入宮後,他就再也不曾做出的親暱行為。

  「青兒……」衛子夫感覺眼眶一陣乾澀,她微微低下頭,靠在他肩膀上,「芯兒怨我,而我也不知道強迫她嫁給平陽侯,到底是對是錯……」

  「……無論如何,姐姐做的都是為了我們衛家,芯兒,她會瞭解的。」衛青拍了拍她的背,說道。

  衛子夫將頭深深埋在衛青的懷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真的長大了,我記得不久以前才看到你哭著從鄭大人家跑回來呢。」

  衛青仰頭望了望天際飛翔的大雁,心中亦是一陣悵然,從生父家跑回平陽侯府是哪一年的事情呢?那一年,他才十歲,當他在衛家的小床上醒來,照顧自己的就是眼前這個美麗的三姐,是她溫柔地為自己敷藥,哄他吃飯。正是那種溫柔,讓他決定從此放棄鄭姓,改姓衛,因為只有這個三姐,只有衛家人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至親,值得他為之付出生命的至親。

  甘泉宮。

  夜色如水,月華如玉。陳嬌看了看天色,向雲陽宮走去。她的神色顯得很是憔悴。走到雲陽宮內,就聽到孩子哭鬧不休的聲音。陳嬌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果然看到女兒正坐在地上,嚶嚶哭著。劉葭一看到陳嬌,立刻撲到她的懷中,說道:「娘,你終於回來了。」

  陳嬌暗歎了口氣,抱起她,說道:「乖。」然後對一邊的飄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離開。

  「天黑了,葭兒怕。」劉葭一邊抽泣,一邊說道。

  「葭兒不怕。不是還有很多人陪著葭兒嗎?娘也回來了。」陳嬌邊說著,邊將女兒抱到床榻上,陪著她躺下,為她蓋上被子。

  「我怕。」劉葭沒有別的話語,只是這樣說道。

  陳嬌看她滿臉淚痕的樣子,不由得感到一陣心疼。從這孩子出生到現在,得到的都是這個時代最好的,又何曾受過這麼大的驚嚇呢?便好言好語地安慰道:「沒事的,娘不是來了嗎?」

  距離那場夢一般的刺殺已經三天了,陳嬌始終有些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的。那個強勢的劉徹竟然就這麼倒下了,而且至今沒有醒來過。過去的這六年裡,從她和他重逢以來,縱然她不願意承認,但是這個男人始終像大樹一般將她所能到達的地方全部用他的樹陰遮蓋住,這固然是一種禁錮卻也是一種保護,今天忽然間失去了他所給予的遮風擋雨的樹陰,竟然忽然覺得不能適應,忽然明白自己終究還是開始依賴這個男人了。

  「娘……」女兒怯怯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將她的心神從那遙遠的彼岸扯了回來,她低下頭對她露出笑容,說道:「怎麼了?葭兒。」

  「爹,他會沒事的吧?」劉葭紅著眼眶問道,怯生生的,就像小兔子一般。

  「會沒事的。你要相信義侍醫的醫術啊。你不是看他救過很多人嗎?」陳嬌低下頭安慰道,「可是,葭兒要記住,一定要乖乖地待在雲陽宮不可以出去。不可以讓人發現你其實沒有生病哦。」

  「嗯。」劉葭聽話地點了點頭,然後說道,「葭兒會很乖,葭兒不要太子當皇帝,葭兒要父皇回來……」

  陳嬌看女兒的眼角帶著淚光,陷入了沉思中。伸手為女兒拭去眼淚,陳嬌悄悄離開床榻,對著一直守在門外的飄兒招了招手,說道:「你進來吧,好好照顧公主。」

  「是,娘娘。」飄兒應道,隨即有些擔憂地問道,「娘娘,您不休息一會兒嗎?你從昨天……」

  「我沒事。」陳嬌搖了搖頭,說道。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啊,高度的緊張之下,身體一點也不覺得疲勞,累的只有精神。

  快速穿過那些迴廊,走向竹宮,那個祭祀太一神的宮殿。雍地和甘泉宮距離非常近,那一日,進入行宮之後,行宮之中,自然有許多的侍醫待命,但是考慮到保密等眾多因素,她還是選擇了淳於義,並且,假如生病的人是隨行的廣玉公主的話,召女侍醫入宮也是比較正常的。

  至於,移駕甘泉宮,則又是另一回事了。雖然當時的劉徹並不宜移動,但是對於陳嬌來說,甘泉宮顯然是個比行宮更安全的地方。當劉徹留在行宮的時候,他不能一直留在宮中,因為還有許多祭祀活動等待著他,之前在他自己的安排下,很多類似的活動已經被避過,若一直這樣下去,難免讓人起疑。但是來到甘泉宮就不同了。

  甘泉宮,在此時的正確稱謂應該是甘泉上林苑。它由眾多的宮室組成,事實上是一個極為龐大的宮殿群,有漢以來一直擁有陪都的地位,漢武帝每年都會來此住上一段時間,類似後來清代帝王每年都去木蘭圍場圍獵。最重要的是,在甘泉宮中,有一個竹宮乃是祭祀太一神的,劉徹以祭祀太一神為名進了甘泉宮之後,即使不再出現在外面,也不會有人起疑。再加上,陳嬌被廢之前,曾經有長達七八年的時間是在甘泉宮中居住的,雖然離開的時候諸多心腹都已經被斬首,但是,相對於雍地的行宮,她對甘泉宮的控制能力顯然要更甚一籌。

  「娘娘,你怎麼回來了?」竹宮之中***通明,郭釋之守在其中,邊上是煎藥的淳於義和楊得意。

  陳嬌走到劉徹躺著的床榻邊上,跪坐下來,握住他露在外邊的手,看著他緊閉的眼睛,還有下巴上因為沒有打理而顯得有些亂的鬍子,不由得一陣難受,強行將即將湧出眼淚吞回去,開口說道:「釋之,你出去喚聶勝大人過來。」

  「是。」郭釋之點了點頭離開。

  「義侍醫,陛下的情況怎麼樣?」陳嬌一邊理著劉徹的亂髮,一面問道。

  「陛下的心脈為金刃所傷,三魂去了七魄,所以現如今一直昏迷不醒。雖然兵刃已經拔除,又加了不少止痛藥。但是……」淳於義猶豫了一下。

  「但是什麼?」

  「陛下的情況,臣亦不敢為娘娘保證些什麼……一切,要看陛下自己。」淳於義略有些不忍地說道。

  陳嬌覺得自己心中的某根弦彷彿因為這一句話繃斷了,只覺得一陣一陣的刺痛向心房襲來。劉徹,劉徹,你竟然也會如此脆弱。你不是那個有為於二十四朝的千古一帝嗎?你不是那個殺伐果決的漢武帝嗎?我一直以為,即使有一天我先離開了,你依然能夠在你的未央宮中號令天下的。難道竟然是我錯了不成?

  想起他合眼前的那個眼神,那個帶著無限擔憂的眼神,陳嬌覺得自己有些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了。他究竟還是不是那個漢武帝呢?那個漢武帝會帶著她出遊嗎?那個漢武帝會給予她這麼多年的獨寵嗎?那個漢武帝……會這麼輕易地將皇帝信璽交到她手中嗎?那個會為了大漢天下立子殺母的漢武帝,怎麼會將可以任命三公大臣的皇帝信璽交到她手中呢?

  也許,錯的是自己也不一定。那個漢武帝,沒有遇到余明,那個漢武帝不會躲在猗蘭殿的密道中哭泣,那個漢武帝……也沒有遇到過自己。僅僅為了那史書之上的幾行字而一直將他拒於心房之外,無視他這麼些年來試圖和好的努力的自己,也許比眼前昏睡的這個人更加殘酷吧。

  兒時拉著自己的手的彘兒,地道裡紅著眼眶的徹兒,茂陵邑那個故作鎮定的王通,上林苑中,溫柔陪伴自己的劉徹,這些年來一心做葭兒的好父親的劉徹,那一晚安靜地聽著《大話西遊》的劉徹,刺客來時將自己攬在身後的劉徹……一幕一幕都在此時浮現在腦海之中,最終穿透層層淚光,落在眼中的還有眼前這個憔悴得不成樣子的劉徹……

  原來不知不覺間,陳嬌也和他有了這麼多、這麼多共同的回憶嗎?不僅是阿嬌和徹兒的回憶啊。

  「劉徹,你不會有事的。這是你自己說的。」陳嬌舉起他的手,輕輕落下一吻,「不要以為我會哭,我會活得好好的,等你醒來。這一次,我保證會比從前更有勇氣。」

  「……娘娘,你沒事吧。」淳於義見她先是久久不說話,然後又小聲喃喃了些什麼,有些擔憂地說道。

  「義侍醫,」淳於義感覺到這個背對著自己的那個女子,彷彿在一瞬間有了改變,雖然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淡淡的,「本宮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定要讓陛下醒來,你要什麼藥材,什麼條件,可以盡量開口。」

  「……是。」淳於義一時被鎮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答應道。

  「娘娘,聶大人來了。」郭釋之走到殿內說道。

  陳嬌站起身,說道:「請聶大人到偏殿去吧。」

  ……

  陳嬌觀察著眼前的聶勝,這個年約四十上下的男子,從十多年前起,受到劉徹重用,他負責監察百官以及對匈奴的情報工作,雖然沒有官位在身,卻是大漢數一數二的實權人物之一。他的職位其實已經相當於明朝的東廠頭子了,只是,劉徹一向是個理智的帝王,從來沒有讓聶勝的權力逾越應有的範圍,所以,聶勝始終都是個忠誠的影子。

  在此同時,聶勝也在觀察著陳嬌,這個出身高貴的女子,這個被廢之後寵幸依舊的女子,這個讓皇帝陛下決定微服出遊的女子。在陛下受傷,她的地位岌岌可危的時候,她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去效忠,去投靠呢?

  「聶大人,明人不說暗話,我想,你應該很瞭解,本宮現在的處境吧?」陳嬌很直接地說道。

  聶勝一言不發地聽著。

  「所以,本宮也不和你繞什麼***。只問你一句,你能不能幫我將陛下受傷的事情全部瞞下?而盡你所能可以隱瞞多久?」陳嬌一步一步走近聶勝,看到他不發一言,不由得笑了,「聶大人,馬何羅可以不跟本宮走,楊得意可以不跟本宮走,但是你卻已經沒有了挑挑揀揀的資格了。還是及早和我合作的好。」

  「娘娘不必嚇唬我。若我現在直接離開甘泉宮,去長安報信,也是能得到衛皇后的賞識的。」聶勝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

  「可是,你卻再也不會是那個監察百官的天子影子了,更遑論陛下是傷在你所帶的人手中,就算衛氏許諾了些什麼,在實現那之前,也得先將你扁上一扁吧?聶大人,不要忘記,你的一切都來自於陛下。而人是很現實的,一旦你失去可以交換的東西,要將你一踩到底,是很容易,而且很名正言順的。」

  「最重要的是,你不要忘記,你曾經和我的娘親,館陶大長公主做過一筆交易。」

  聶勝猛地抬起頭,望著陳嬌,卻見她安之若素抬頭望著自己,眼神清澈,說道:「當初,我的娘親是怎麼抓到衛青的?當初,我的娘親為什麼可以數度對衛子夫下手?這,都要多謝你啊,聶大人。」

  聶勝頓時覺得背部一陣汗涔涔,這些十多年前的舊事,他並非不記得。當年,他還只是劉徹身邊的一個小郎官,在館陶大長公主的威逼下,開始了那次交易。一則是因為當時館陶公主權勢滔天,一則是因為他也看得出,劉徹對阿嬌的感情遠勝於對衛子夫。因為曾經得罪過衛家,即使事情做得再隱秘也怕有被人揭發的那一天,所以在陳嬌被廢時,他是最希望劉徹回心轉意的那一撥人之一。

  陳嬌看到他這個反應,微微一笑,說道:「看來,聶大人已經全想起來了。」

  聶勝凝視了陳嬌一陣,發覺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那個樣子,不再是那個在母親和丈夫的保護下不知世事的女孩了。那個略帶些天真的阿嬌皇后,今日竟然能夠這麼坦蕩地和自己談交易。或許,她的確可以和長安那頭的人對抗……而自己也沒有別的選擇。

  他緩緩地低下身子,沉聲說道:「娘娘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勝莫敢不從。」

  陳嬌俯視著他,微微點了點頭,她知道只要聶勝肯合作,那麼她就度過了最初的難關了。

  「聶大人,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

  長安,堂邑侯府。

  這是一個寧靜的午後,太陽高掛在天上,為大地送來徐徐暖意。侯府之中,最為華麗的那個院子裡傳來陣陣歌舞聲。

  「公主還喜歡這歌舞嗎?」董偃為劉嫖捶著肩,柔聲問道,這場歌舞是他費心安排的。

  劉嫖點了點頭,說道:「偃兒做事一貫仔細。」她的眼睛又瞥到了左手邊第一個位置的男子,問道:「稹兒,這歌舞如何啊?」

  紀稹點了點頭,說道:「很好看。董君辛苦了。」

  「多謝小侯爺誇讚。」董偃衝著紀稹笑了笑,態度很是謙恭。他知道眼前這人雖然未冠陳姓,但是比起府中那三個真正的陳氏繼承人卻重要得太多了。

  「呵呵,稹兒既然喜歡,義母就撥兩個人到你房裡,如何?你也十九歲了,該有個人伺候了。」劉嫖說道,眼睛死死地盯著紀稹的表情變化。

  「勞義母煩心了。」紀稹掃了一眼場中的歌女,點頭應允。他知道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以及在軍中地位的上升,本對他不是很待見的館陶大長公主正努力地希望能夠拉攏他,對這種示好他不能隨便拒絕,否則只怕劉嫖心中會有芥蒂。

  「那倒沒什麼。」劉嫖見他答應了,便對董偃點了點頭說道,「偃兒,你挑選兩個可心的人送到稹兒院子裡。」

  「是,公主。」董偃溫順地點了點頭,笑道,「小侯爺如今是功成名就了,現在先留一房姬妾在房裡也好,這陣子想和我們侯府攀親的人,可是不少呢。」

  紀稹端起酒杯淺嘗一口,也不回話。他知道眼前這個董偃在府中的地位或者更在堂邑侯之上,做事也是八面玲瓏,從某方面來說,這也是個很有才華的男人。但是他知道董偃永遠也不可能爬得更高了,因為從一開始他就選錯了方法,即使在館陶大長公主的這棵樹上爬得再高再快,也始終不可能勝過朝堂之上自由飛翔的鳥兒。

  這時,陳府的管事從外間匆匆而入,在劉嫖耳邊耳語了幾句,劉嫖聽完之後,坐直了身子,給董偃使了個眼色,董偃立刻會意,拍了三下手,一眾歌女立刻魚貫而出。劉嫖站起身,撩起衣裙,對紀稹說道:「稹兒,你隨義母到內室來。」

  「是。」紀稹起身應道,他沒有錯過董偃眼中一閃而過的不甘,對於董偃來說,這種總是被排斥於核心之外的感覺想必十分的不舒服吧。

  內室之中站著的是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子,她轉過身,望著紀稹以及劉嫖,神色中有著掩蓋不住的焦急。

  「江都翁主?」劉嫖望著那女子遲疑道。

  劉徽臣點了點頭,屈身說道:「徽臣見過大長公主。」

  「起來吧。你來這是?」劉嫖如今對於劉徽臣的事情自然也有所瞭解了,在這個時候看到她出現在自己的府中自然十分奇怪。當年在茂陵邑分手之後,劉徽臣就一直在太史令府中居住,這些年來,從未走動過。

  「大長公主,冠世侯,大事不好了。」劉徽臣一站起身就立刻說道。

  劉嫖和紀稹都是一怔,不知道她這話從何而來,雖然自從平陽侯一系和衛氏聯姻之後,他們的情況的確有些不妙,但是在劉徹一力維護下,地位卻還是穩如泰山,對他們來說,既有紀稹這個新生的將星,又有李希這個深受君寵的暗棋,雖然比不過衛氏如今的權傾天下,卻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劉徽臣自懷中掏出一張紙,遞與紀稹觀看,紀稹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跡,卻是陳嬌的,以簡體字寫成,紀稹在陳嬌的熏陶下,早已經認得這些字了,閱讀自然不成問題。但是這個內容,卻令他大吃一驚,他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

  「稹兒,怎麼了?」劉嫖不解地看著紀稹。

  「陛下,被刺殺,現在生死未卜……」紀稹的聲音帶著一絲的顫抖。

  ……

  「陛下,被刺殺,現在生死未卜……」陳伏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不錯。這是今日稹兒親口告訴我的。」李希神色陰沉地說道。

  「怎麼會?」張萃掩口說道。

  「因為不能讓太多人知情,所以如今只有義兒一人在宮中為陛下診治,目前他還處於昏迷狀態。義兒也不能保證什麼時候能讓陛下醒來。」李希說道,說完狠狠敲了下房中的柱子,咬牙道,「淮南王,螻蟻之眾,竟然還有這般手段!」

  一直不說話的陳潛終於睜開了眼睛,開口說道:「希兒,我們只怕要早做打算啊。假如陛下在此時去了,那麼過去六年來我們做的一切就變得毫無意義了,甚至將來可能成為我們引火燒身的引子。」

  紀稹點了點頭,說道:「很好看。董君辛苦了。」

  「多謝小侯爺誇讚。」董偃衝著紀稹笑了笑,態度很是謙恭。他知道眼前這人雖然未冠陳姓,但是比起府中那三個真正的陳氏繼承人卻重要得太多了。

  「呵呵,稹兒既然喜歡,義母就撥兩個人到你房裡,如何?你也十九歲了,該有個人伺候了。」劉嫖說道,眼睛死死地盯著紀稹的表情變化。

  「勞義母煩心了。」紀稹掃了一眼場中的歌女,點頭應允。他知道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以及在軍中地位的上升,本對他不是很待見的館陶大長公主正努力地希望能夠拉攏他,對這種示好他不能隨便拒絕,否則只怕劉嫖心中會有芥蒂。

  「那倒沒什麼。」劉嫖見他答應了,便對董偃點了點頭說道,「偃兒,你挑選兩個可心的人送到稹兒院子裡。」

  「是,公主。」董偃溫順地點了點頭,笑道,「小侯爺如今是功成名就了,現在先留一房姬妾在房裡也好,這陣子想和我們侯府攀親的人,可是不少呢。」

  紀稹端起酒杯淺嘗一口,也不回話。他知道眼前這個董偃在府中的地位或者更在堂邑侯之上,做事也是八面玲瓏,從某方面來說,這也是個很有才華的男人。但是他知道董偃永遠也不可能爬得更高了,因為從一開始他就選錯了方法,即使在館陶大長公主的這棵樹上爬得再高再快,也始終不可能勝過朝堂之上自由飛翔的鳥兒。

  這時,陳府的管事從外間匆匆而入,在劉嫖耳邊耳語了幾句,劉嫖聽完之後,坐直了身子,給董偃使了個眼色,董偃立刻會意,拍了三下手,一眾歌女立刻魚貫而出。劉嫖站起身,撩起衣裙,對紀稹說道:「稹兒,你隨義母到內室來。」

  「是。」紀稹起身應道,他沒有錯過董偃眼中一閃而過的不甘,對於董偃來說,這種總是被排斥於核心之外的感覺想必十分的不舒服吧。

  內室之中站著的是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子,她轉過身,望著紀稹以及劉嫖,神色中有著掩蓋不住的焦急。

  「江都翁主?」劉嫖望著那女子遲疑道。

  劉徽臣點了點頭,屈身說道:「徽臣見過大長公主。」

  「起來吧。你來這是?」劉嫖如今對於劉徽臣的事情自然也有所瞭解了,在這個時候看到她出現在自己的府中自然十分奇怪。當年在茂陵邑分手之後,劉徽臣就一直在太史令府中居住,這些年來,從未走動過。

  「大長公主,冠世侯,大事不好了。」劉徽臣一站起身就立刻說道。

  劉嫖和紀稹都是一怔,不知道她這話從何而來,雖然自從平陽侯一系和衛氏聯姻之後,他們的情況的確有些不妙,但是在劉徹一力維護下,地位卻還是穩如泰山,對他們來說,既有紀稹這個新生的將星,又有李希這個深受君寵的暗棋,雖然比不過衛氏如今的權傾天下,卻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劉徽臣自懷中掏出一張紙,遞與紀稹觀看,紀稹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跡,卻是陳嬌的,以簡體字寫成,紀稹在陳嬌的熏陶下,早已經認得這些字了,閱讀自然不成問題。但是這個內容,卻令他大吃一驚,他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

  「稹兒,怎麼了?」劉嫖不解地看著紀稹。

  「陛下,被刺殺,現在生死未卜……」紀稹的聲音帶著一絲的顫抖。

  ……

  「陛下,被刺殺,現在生死未卜……」陳伏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不錯。這是今日稹兒親口告訴我的。」李希神色陰沉地說道。

  「怎麼會?」張萃掩口說道。

  「因為不能讓太多人知情,所以如今只有義兒一人在宮中為陛下診治,目前他還處於昏迷狀態。義兒也不能保證什麼時候能讓陛下醒來。」李希說道,說完狠狠敲了下房中的柱子,咬牙道,「淮南王,螻蟻之眾,竟然還有這般手段!」

  一直不說話的陳潛終於睜開了眼睛,開口說道:「希兒,我們只怕要早做打算啊。假如陛下在此時去了,那麼過去六年來我們做的一切就變得毫無意義了,甚至將來可能成為我們引火燒身的引子。」

  紀稹點了點頭,說道:「很好看。董君辛苦了。」

  「多謝小侯爺誇讚。」董偃衝著紀稹笑了笑,態度很是謙恭。他知道眼前這人雖然未冠陳姓,但是比起府中那三個真正的陳氏繼承人卻重要得太多了。

  「呵呵,稹兒既然喜歡,義母就撥兩個人到你房裡,如何?你也十九歲了,該有個人伺候了。」劉嫖說道,眼睛死死地盯著紀稹的表情變化。

  「勞義母煩心了。」紀稹掃了一眼場中的歌女,點頭應允。他知道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以及在軍中地位的上升,本對他不是很待見的館陶大長公主正努力地希望能夠拉攏他,對這種示好他不能隨便拒絕,否則只怕劉嫖心中會有芥蒂。

  「那倒沒什麼。」劉嫖見他答應了,便對董偃點了點頭說道,「偃兒,你挑選兩個可心的人送到稹兒院子裡。」

  「是,公主。」董偃溫順地點了點頭,笑道,「小侯爺如今是功成名就了,現在先留一房姬妾在房裡也好,這陣子想和我們侯府攀親的人,可是不少呢。」

  紀稹端起酒杯淺嘗一口,也不回話。他知道眼前這個董偃在府中的地位或者更在堂邑侯之上,做事也是八面玲瓏,從某方面來說,這也是個很有才華的男人。但是他知道董偃永遠也不可能爬得更高了,因為從一開始他就選錯了方法,即使在館陶大長公主的這棵樹上爬得再高再快,也始終不可能勝過朝堂之上自由飛翔的鳥兒。

  這時,陳府的管事從外間匆匆而入,在劉嫖耳邊耳語了幾句,劉嫖聽完之後,坐直了身子,給董偃使了個眼色,董偃立刻會意,拍了三下手,一眾歌女立刻魚貫而出。劉嫖站起身,撩起衣裙,對紀稹說道:「稹兒,你隨義母到內室來。」

  「是。」紀稹起身應道,他沒有錯過董偃眼中一閃而過的不甘,對於董偃來說,這種總是被排斥於核心之外的感覺想必十分的不舒服吧。

  內室之中站著的是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子,她轉過身,望著紀稹以及劉嫖,神色中有著掩蓋不住的焦急。

  「江都翁主?」劉嫖望著那女子遲疑道。

  劉徽臣點了點頭,屈身說道:「徽臣見過大長公主。」

  「起來吧。你來這是?」劉嫖如今對於劉徽臣的事情自然也有所瞭解了,在這個時候看到她出現在自己的府中自然十分奇怪。當年在茂陵邑分手之後,劉徽臣就一直在太史令府中居住,這些年來,從未走動過。

  「大長公主,冠世侯,大事不好了。」劉徽臣一站起身就立刻說道。

  劉嫖和紀稹都是一怔,不知道她這話從何而來,雖然自從平陽侯一系和衛氏聯姻之後,他們的情況的確有些不妙,但是在劉徹一力維護下,地位卻還是穩如泰山,對他們來說,既有紀稹這個新生的將星,又有李希這個深受君寵的暗棋,雖然比不過衛氏如今的權傾天下,卻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劉徽臣自懷中掏出一張紙,遞與紀稹觀看,紀稹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跡,卻是陳嬌的,以簡體字寫成,紀稹在陳嬌的熏陶下,早已經認得這些字了,閱讀自然不成問題。但是這個內容,卻令他大吃一驚,他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

  「稹兒,怎麼了?」劉嫖不解地看著紀稹。

  「陛下,被刺殺,現在生死未卜……」紀稹的聲音帶著一絲的顫抖。

  ……

  「陛下,被刺殺,現在生死未卜……」陳伏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不錯。這是今日稹兒親口告訴我的。」李希神色陰沉地說道。

  「怎麼會?」張萃掩口說道。

  「因為不能讓太多人知情,所以如今只有義兒一人在宮中為陛下診治,目前他還處於昏迷狀態。義兒也不能保證什麼時候能讓陛下醒來。」李希說道,說完狠狠敲了下房中的柱子,咬牙道,「淮南王,螻蟻之眾,竟然還有這般手段!」

  一直不說話的陳潛終於睜開了眼睛,開口說道:「希兒,我們只怕要早做打算啊。假如陛下在此時去了,那麼過去六年來我們做的一切就變得毫無意義了,甚至將來可能成為我們引火燒身的引子。」

  「不……他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李希狠狠地搖了搖頭,說道,「絕對不能是現在。若陛下在甘泉宮駕崩,我們可以早做準備脫身,可嬌嬌和葭兒怎麼辦?衛氏一定會讓他們為陛下陪葬的。」

  聽到他這麼說,陳伏和陳潛對望了一眼,知道自己是無力阻止了,李希在出仕這條路上早已經越走越遠,不再有退縮的可能了。

  「要瞞住這件事情,在陛下醒來之前,這件事絕對不能傳到衛家人耳中。」李希下定了決心。是的,現在公孫弘多病,代理京中庶務的人是他,只要有心,一定能瞞住。

  「萃萃,」李希隨即又吩咐道,「二姨現在大概在哪裡?」

  「上次傳來的消息說,是在漢中郡一帶,正向北行呢。」張萃應道。

  「馬上派人去找她,送她去甘泉宮。義兒救不了陛下,二姨一定可以。」李希咬牙道。對他來說,他一生的抱負才剛剛開始,如果這個時候皇帝駕崩,整個大漢就會變成太后臨朝的局面,這些年來中央朝廷營造出的強勢一定會立刻土崩瓦解,到時候諸侯王們又會再度恢復往日的驕橫,而匈奴……

  「陛下,你還不能出事啊。無論是為了大漢還是嬌嬌!」佈置好一切之後,李希仰頭歎道。

  茂陵邑,冠軍侯府。

  庭院之中,一大一小的兩個影子正上下飄飛,時而傳來一陣一陣兵器碰撞聲。

  「鏗鏘!」一聲巨響之後,那個白色的小身影被彈得老遠,跌落在地上,揚起了一陣塵土。擊倒他的另一個淺黃色影子走上前,伸出手扶起那人,說道:「起來吧。」說話的正是近來朝中最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冠軍侯霍去病。

  「謝謝哥哥指點。」地上的白衣男孩臉上帶著笑容,跳將起來,正是霍去病的異母弟弟,霍光,他今年已經九歲了,霍去病從去年開始,就指導這個弟弟練武。

  霍去病摸了摸他的頭,也不說什麼誇獎的話,只是微笑了一下,霍光便知道哥哥對自己今天的成績十分滿意。

  兩兄弟才站起身,就看到不遠處一抹熟悉的身影走來,霍光小小的臉上露出瞭然的一笑,抬頭對霍去病說道:「哥,我去房裡看書了。」

  霍去病亦注意到了來人,便對弟弟點了點頭,說道:「你去吧。」

  來人正是在冠軍侯府暢通無阻的紀稹,剛剛度過自己十九歲生日的他也是朝廷裡最意氣風發的幾個人之一,他穿著正式的朝服向霍去病走來。霍去病見他這個樣子,皺了皺眉,問道:「你今天入宮了?」

  「嗯。」紀稹點了點頭,說道,「一點小事。」

  「小事?」霍去病拿出一塊布,擦了擦劍鋒,說道,「陛下和陳娘娘都出宮了,宣你去的人,總不會是我姨娘吧?」

  「自然不是。」紀稹笑著拔出自己的劍,對著霍去病說道,「宣我的人,是尚書令和大將軍。」

  「李希大人?」霍去病皺眉說道,手邊的動作卻也沒停下,很快就和紀稹交上了手。

  「是啊。他現在代公孫大人處理庶務,不是嗎?」紀稹一劍掃向霍去病的左臂,去勢凌厲,被霍去病輕輕擋開。

  「什麼時候,軍務也可以算入庶務了?」霍去病也不示弱,提劍向紀稹的頸部刺去,卻被他一個甩首躲開,僅僅削下了幾縷髮絲。

  紀稹聽到這句話,停下了動作,轉臉正視著霍去病,臉頰邊已經被劍風掃出了一道細微的血痕,他指著自己的臉,笑著說道:「你又進步了。」

  「那是因為,你心裡裝了太多的事情,用心不純,劍術自然就進步不了。」霍去病卻絲毫沒有戰勝的喜悅,雙眼微微有些黯淡。

  「鏗」的一聲收回劍,紀稹走到霍去病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說道:「去病,我要離京一段時間,你可要自己保重。」

  霍去病看了看他的手,然後笑了,說道:「怎麼還這麼鄭重地來道別?」

  紀稹臉上的輕鬆一掃而空,神色略帶沉重,說道:「沒什麼,只是……」

  只是陛下若駕崩,陳衛對立之後,你我還有可能在這麼和諧的氣氛下切磋嗎?去病,究竟你會選擇你的家族,還是……或許下一次,就不再是切磋,而是真正的生死之爭了吧?

  「怎麼不說話了?」霍去病感覺今天的紀稹有些怪怪的,彷彿有什麼話沒有說完似的。

  「沒什麼,也許是第一次單獨帶兵,我有些不習慣吧。」紀稹笑道。

  「這是惟一的機會,從大將軍手中分走一部分兵權。淮南是最大的諸侯國,對付他們多動用一些兵力也屬正常。衛青身為大將軍不能出手,所以只能派你去。若在平日,自然是速戰速決,但是這一次,我要你,在局勢明朗之前,不准帶兵回京。知道嗎?稹兒。」

  腦中再一次浮現李希私下的吩咐,他明白李希的考量並沒有錯,如果陛下駕崩,那麼掌握住一部分的兵力,的確更能保障陳嬌和廣玉的性命。但是這種為了私心而濫用權力,妄用禁中精銳分裂國家的行為,若讓眼前這個一心保家衛國開疆拓邊的人知道,怕是不會原諒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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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23:54:07
第七十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

  淮南王府。

  「王姐,你要生氣到什麼時候啊?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再說我也不是故意的。」劉遷跟在劉陵的身後苦苦哀求道。

  「你懂什麼?」劉陵狠狠瞪了他一眼,「伍被先生和建兒同時消失難道是小事嗎?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怎麼了?竟然敢將這一切都瞞下了。」

  「我一知曉就派人連夜關閉出淮南的道路了。」劉遷爭辯道。

  「那你攔到人了嗎?」劉陵凌厲地說道。

  「這……」

  「遲早,我們淮南王府會被你給害死啊。」劉陵不再理會他,匆匆向劉安房間走去。

  「翁主?你怎麼來了?」守門的侍衛見到劉陵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忙上前去攔阻道。

  「讓開,本翁主有事情要見我父王。」劉陵一掌拍開那些侍衛的阻攔,闖了進去,喊道,「父王,父王,你快派兵……」

  房中人見到她的到來,都頓住了,劉陵亦是一驚,江都王劉建,這個絕對不可能出現在此的人竟然出現了。雖然說江都國和淮南國距離非常接近,但是根據大漢的律法,各諸侯之間的往來是被嚴格禁止的。

  最終還是劉安先反應了過來,對著外間的侍衛喊道:「你們都先退下。」

  劉建上前一步,向劉陵行禮道:「侄兒見過陵姑姑。」

  劉陵皺了皺眉,說道:「江都王免禮。」她心中對這個以淫亂聞名的江都王沒什麼好感,也不明白這個明明只是個安逸的敗家子的傢伙為什麼肯協助淮南。

  劉安給女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少安毋躁,然後說道:「陵兒,建兒這次來,是和我們商量二月時舉兵的事情。」

  「江都王辛苦了。」劉陵客氣地說道。

  劉建聳了聳肩,然後向外走去,說道:「淮南王爺,別忘記我們的約定。」

  劉陵看著他離開,皺眉問道:「父王,什麼約定?」

  「本王得天下,但是要給他一個人。」劉安含笑道,「為了一個女人而謀反,沒想到這個浪蕩子竟然還是個癡情種子。」

  「女人?」

  「他的妹妹,江都翁主,劉徽臣。」劉安說道,「他是為了奪回這個妹妹,才加入我們的。」

  「我們要對付的是朝廷。和他妹妹有何干係?江都翁主不是多年前就已經……」劉陵不解地問道。

  「他說,五年之前,阿嬌曾經在江都國出現過,並且就此帶走了他的妹妹。甚至更早之前,在元光五年的時候,阿嬌就曾經以一身民間女子的打扮出現在楚國。」劉安緩緩說道。

  「什麼?」劉陵不能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元光五年,不就是阿嬌被廢的那一年嗎,那時候的阿嬌應該在長門宮啊。

  「不過,孤王覺得更有意思的卻是,」劉安說道,「元光五年,阿嬌並不是單獨出現在楚國的,同時和她在一起還有一對夫婦,後來,劉建也是從這對夫婦手中將阿嬌搶入王府的。」

  阿嬌走時雖然盡量不留下任何線索,但是五年的時間,足以讓成為江都王的劉建在自己的王國內搜出一切不是線索的線索,再漸漸將他們拼湊成一個模糊的來龍去脈。

  「後來,這對夫婦就失去了蹤影,從此以後,劉建與派出去的那些試圖揪出他們人都失去了聯絡。」劉安說道。

  劉陵眼中閃過一道光芒,說道:「父王的意思是?」

  「孤王的意思是,昭陽殿也許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弱。她和椒房殿之間或真有一斗之力。」劉安緩緩地走到玉幾邊上,拾起上面的一份密折,說道,「所以,放伍被和劉建去長安,攪亂這趟渾水,或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如果能夠將一直在背地裡保護阿嬌的那些人給逼出來,待得他們兩敗俱傷之後,就是我淮南揮兵北上之時。」

  劉陵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地說道:「父王,原來你都知道……」

  「當初已經放跑了一個雷被,同樣的錯誤,你說,孤有可能犯三次嗎?」劉安看了女兒一眼,微笑著說道。

  「那麼,父王是很自信於刺殺已經得手了嘍?」劉陵問道。

  「不錯。」劉安點頭道,「這一次,孤王的確是兵行險著了,因為若再讓朝廷這麼苦苦相逼下去,淮南將無立足之地。陵兒,以你對劉徹的瞭解,假如刺殺沒有得手,哪怕只是讓他受了重傷,他,有可能到現在還不作出任何反應嗎?以他的聰慧,一定能夠想到這些是誰做的。但是到現在,一切都是風平浪靜的。所以,孤覺得,不是他不想作出反應,而是他已經根本無力做些什麼了。」

  劉陵聽到這話,只覺得自己的心中像破了一個大洞,覺得身子有些發冷,「父王,你是說,那個人,已經……」

  「孤只是猜測,從雍地傳回來的消息作出的判斷。陵兒,如果他還清醒著,怎麼會連一面也不露,就匆匆移駕甘泉宮了呢?」劉安緩緩走到女兒身邊,說道。

  「對我們淮南來說,無論是他從此不醒來也好,只是暫時昏迷也好,這段時間,已經足夠佈置了。而陵兒你,也該清醒了。」劉安撫了撫女兒的頭,說道,「你的夢,從十六歲做到今天,該醒了。」

  「他是文帝的直系子孫,和你本就是不可能的。等你成了長公主,天下的好男兒,都由得你挑選。」

  「可別的人再好,也不是他。」劉陵輕輕抬頭,眼中的淚終於落下,一貫八面玲瓏以笑靨示人的她終於在父親的面前露出了脆弱的一面,說道。

  甘泉宮,竹宮。

  「陛下今天的情況如何?」陳嬌為劉徹撩起落在頰邊的髮絲,低聲問道。

  「陛下胸前的傷口情況比前兩日好多了。」淳於義回答道,「脈象卻還有些虛弱……」

  「那,你現在還是不能告訴本宮,他什麼時候會醒,對嗎?」陳嬌問道。

  「……臣,無能。」淳於義低聲道,其實她對於劉徹的傷勢也很是心焦。雖然劉徹一直在竹宮之中不出,而她從甘泉宮的尚藥監所取用的藥物,名義上也是給傷風的小公主的,但是這一切又怎麼瞞得過那些老大夫呢。只是,他們都不敢輕易插手皇家之事,而聶勝又將整個甘泉宮看得十分嚴密,所以倒也沒有人多嘴說些什麼,可是日長夜久,只怕……

  「算了。我知道你盡力了。」陳嬌捏緊劉徹的手,眼睛定定地望著他沉睡的面容,心中略有些沉沉的。為了自保,威脅聶勝是必需的,但是,寫信通知堂邑侯府還有大哥,這一步,到底走得對不對呢……

  「娘娘,聶大人求見。」郭嗣之走了進來,低聲說道。

  陳嬌收拾起心情,理了理衣裳,說道:「宣他進來。」

  「見過娘娘!」聶勝恭恭敬敬地向陳嬌行禮道。

  「聶大人什麼事?」陳嬌問道,她知道在這個時候,聶勝還是她必須倚重的重要人物,在這個甘泉宮中,也惟有聶勝才是權勢最大的那一個,只有得到他的協助,自己才能夠徹底穩定住局勢。

  聶勝先是掃視了一下四周,才說道:「娘娘,臣抓到幾個想要離開甘泉宮的小卒。」

  陳嬌神色一凜,之前她曾經下令,讓聶勝派人監視甘泉宮各主要出入口,防止有人向長安方向通風報信,沒想到這麼快……

  「都是些什麼人?」陳嬌問道。

  「是在雲陽宮服侍的幾個宦官。」聶勝低聲回答道。

  陳嬌心中暗暗苦笑,雲陽宮啊,大約是從葭兒的反應中推測出來的吧。那宮殿一貫是皇帝駕臨時的主要行宮,在那宮中服侍的宦官心眼自然也比旁的多一些,這麼快行動倒也是正常的了。

  只是,到底該怎麼處置這些人呢……陳嬌陷入了沉思。

  「……娘,娘娘,」聶勝將陳嬌從沉思中喚醒,問道,「娘娘,你看該如何處置他們呢?若不加懲罰,只怕他們會亂說話,到時候人心動盪,我們怕是不好控制局面了。」

  陳嬌立刻敏感地發覺了聶勝這句話中的另一層意味,他這是在勸自己殺人立威。

  「不。」陳嬌搖了搖頭,說道,「你把他們帶到雲陽宮,尋一偏殿鎖上,對外說他們衝撞了公主,再找幾個嘴巴嚴實的看管著就是了。切不可妄動殺機,那樣就坐實了他們的猜測,只怕這宮中就會有更多人爭先恐後去長安通風報信了。」

  聶勝眼中閃過一陣滿意,其實,以他的老辣何嘗不知道斬殺這幾個小卒子是不可能安定住人心的,他之所以還來詢問,只是想知道,這位陳娘娘到底有沒有那份手段罷了,假如她終究不能和椒房殿中的衛皇后相爭,那麼他也可早做打算。

  送走了聶勝之後,陳嬌便打發楊得意去雲陽宮將那幾人看押起來。這楊得意這些年來,為了劉徹算是把衛子夫給得罪慘了,到了這份上,也不怕他背叛。

  見人都走了,殿中只剩下淳於義、郭釋之及自己三人,陳嬌正視著淳於義問道:「義侍醫,你有幾分把握能將陛下救回來?」

  「這……」淳於義微微低頭,說道,「不足五分。」

  「你救不了,那緹縈夫人呢?」

  淳於義心中一驚,抬頭看向陳嬌,卻發現她的表情沉穩如昔,不禁有些結巴,說道:「娘娘怎麼……」

  「你姓淳於,這些年來又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我們母女,這不是很好猜的嗎?」陳嬌解釋道,「若不是知道你的身份,你以為我會這麼放心將陛下交到你手中嗎?這是關係到我們母女性命安全的大事,本宮還不至於這麼輕忽。」

  淳於義一陣啞然,輕聲說道:「姨娘或許是有辦法的。只是,她這些年來行蹤不定……」

  「……是嗎?我知道了。」陳嬌的表情有些索然,時間漸漸過去,可劉徹還是和最初的時候一樣昏迷著,她知道這種傷勢的人,昏迷得越久,醒來的機會就越渺茫。

  劉徹,劉徹……不要有事啊。

  未央宮,北闕。

  這裡是未央宮的北門,高高聳起的重簷彰顯著正處於盛世的大漢朝的威嚴,兩邊整齊排列的侍衛們嚴肅地監視著來往之人。伍被走到此處,不禁肅然起敬,深深感覺到在淮南的那群井底之蛙想要顛覆這個朝廷的可笑。

  ……

  「什麼?一個自稱淮南伍被的人來求見?」李希剛看完今天的公文,聽到宦官的來報,有些驚訝。這個時候,淮南對他來說是再敏感不過的詞了,他略一思量,便說:「引他到邊上的宣室。」

  安排伍被到邊上的宣室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沒想到,伍被竟然真的帶來了一個大消息。李希一邊用著茶,一邊考慮著,到底該如何處理眼前這個人,而伍被則是一臉焦急地等待著李希的答案,希望自己這一次的撥亂反正能夠洗脫從前的罪名。

  「李大人,被所說的事千真萬確,你還是快點派人去通知陛下吧。不然,淮南那些叛逆也許真的要動手了……」伍被用探究的眼神仔細地看著李希,不明白這個李大人為什麼在最初的驚訝之後,就不再有什麼動作,只是鎮定地喝著茶。

  「……伍先生所說,希皆已銘記在心……只是,此事本官必須慎而再慎才行。所以……」李希笑了笑,說道,「還要勞請伍先生先去廷尉府屈就。」

  ……

  廷尉府。

  「李大人此來不知何事?」張湯皺眉看著押著伍被前來的李希。

  李希看著被自己堵住嘴的伍被被廷尉府的差役押了下去,轉身對張湯說道:「張大人,在下有要事稟告,只是……這裡似乎不是說話的地方。」他瞥了瞥四周來來往往的差役,說道。

  「李大人這邊說話。」張湯也知道李希會突然前來,一定是出事了,便引李希向裡面走去。

  李希跟在張湯身後緩緩行著,望著張湯消瘦的背影。對於這個武帝朝的政治不倒翁,他早在入仕之前就有過瞭解。張湯,他最初的官位只是長安吏這樣一個小吏,但是他很快就以敏銳的眼光發現了當時身在長安列位諸卿的王皇后異父弟弟田勝的政治價值。在他的盡心服侍下,從來沒有亨受過這種待遇的田勝立刻就將張湯這個平民引為知己,後來田勝得封周陽侯,便開始為張湯引見當時的權貴,張湯由此從一介平民進入了大漢最上流的社會交際圈。之後,他便成為當時出名的酷吏甯成的掾吏,以甯成的精明居然給張湯下了一個無害的結論,最後還推薦他調茂陵尉,治方中。等到田鼢為丞相,與田勝交好的張湯也就開始步步高陞了,但是,讓張湯徹底得到劉徹歡心的,卻是因為他治陳皇后巫蠱獄的出色成績,他以極高的精確度區分開了劉徹欲治罪和不欲治罪的人。

  從這些事情上就可以看出,張湯此人在揣摩人心方面非常有一套,他出仕以來曾經依傍過的人,都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實權人物,更奇特的是,這些人居然都很樂於提拔這個貧寒出身的男子。雖然這些年來,張湯停在廷尉這個職位上沒有寸進,但是李希知道,這是因為他奉命與趙禹共定律例,所以在律法完成前,劉徹不打算讓他分心於他事。如果將來,大漢實行這個男子所制定的律法,想必青史之上,定然少不了此人吧。

  行到一隱秘處,張湯停了下來,轉身看著李希,說道:「李大人,此處十分安全了,你有什麼事情就說吧。」

  李希點了點頭,說道:「大人可知道,在下方才押來的人是誰?」

  「誰?」

  「淮南八公之一,伍被。」李希說道。

  「伍被……」張湯挑了挑眉,問道,「他來長安做什麼?難道和那雷被一樣?」雷被的告密雖然還屬於秘密範疇,不過以張湯的職位自然是知道的,而且劉徹當初還是指派對刑訊很有一套的他來詢問雷被關於淮南的一切。

  「差不多。不過,他還帶了另一個消息……」李希輕輕說道,「他說,淮南王打算派人刺殺陛下。」

  張湯有些啞然,搖了搖頭,說道:「淮南王莫不是病急亂投醫了?陛下雖然身在行宮,可是周圍侍衛如雲,刺殺?說笑之語罷了。」

  「假如不是說笑呢?假如,陛下並不在行宮,而在外遊歷呢?」李希輕聲說道,但是這話聽在張湯耳中不亞於驚雷之貫耳。

  「什麼?」

  「事到如今,希也不瞞張大人了。陛下這次說是去雍地祭天,其實是帶昭陽殿的陳娘娘及廣玉公主出宮遊玩了。」

  「那……刺殺?」

  「希得到的消息是,陛下在半月前忽然從雍地移駕甘泉宮了。結合這次伍被所說,只怕……」李希說道。

  張湯感覺自己的心涼了半截,他雙手負背,來回踱著步,他看了看十分鎮定的李希,頓了下來,說道:「李大人,你覺得我等該如何處理此事?」

  李希正等著他問這句話,立刻說道:「張大人,若我等將此事上報於衛皇后,你以為如何?」

  張湯聽到這話,微微皺起了眉頭,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是李希卻已抓住。他心中暗暗一笑,知道這一次自己是賭對了。張湯雖然人稱酷吏,可是他既不愛美色也不愛錢,為人正直生活清貧,這個男人惟一捨不下的,就是權位,而他所有的權力都是劉徹賜予的。

  「張大人,我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這一次的事情,希以為不適合告知衛皇后娘娘。」李希說道,「我等並非權貴出身,素日又與衛氏並無往來,若太子君臨天下,你我皆可開始準備告老還鄉的折子了。」

  張湯眼中閃過一道光,笑道:「李大人所說太過了。陛下遇沒遇刺還是兩說,便是陛下遇刺了,休養一陣也會好的。」

  「張大人在說笑嗎?陛下的性命在遇刺後若還存八分,我等告知衛皇后之後,怕是連五分的機會也沒有。」李希走近張湯,低聲說道,「椒房殿對陛下、對昭陽殿的怨氣已非一日了,張大人這麼精明的人,不會不知道這對衛氏來說是個大好機會吧?」

  張湯當然知道,他這麼懂得揣摩的人,當然知道劉徹心裡在想什麼,衛子夫在劉徹心中的地位是絕對不能和陳嬌比的,這一點,在衛子夫最得寵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了,只是……

  「李大人,假如陛下真的……那,我等的隱瞞可就將未來的太后和天子大大得罪了。」張湯沉吟道,其實這句話是默默承認了李希的推斷,一旦劉徹生死不明,衛氏對劉徹來說絕對是一個巨大的威脅。「是啊……可是,我等尚未到不惑之齡便要隱居鄉野,難道張大人甘心嗎?」李希問道,「若幼年天子繼位,太后臨朝,朝廷是絕對不需要我們這些人的。因為他們必須安撫諸侯王。」

  張湯的政治主張和李希及桑弘羊多有相似之處,削藩、剷除豪強、改革幣制、鹽鐵官營……張湯和李希一樣在劉徹手下,正是要開始大展宏圖的時候,這個時候,他是絕對不會甘心就這麼退下的。這就是李希今天選擇來尋他的原因,因為他相信,張湯對權位的渴求,會讓他選擇這個賭注。

  長安,平陽侯府。

  「你是說,今天有一個從淮南來的人去北闕求見李希大人,但是卻被他扭送到了廷尉府?」劉婧站起身,在堂內來回走著。

  「是的,長公主。」報信的是宮內的一個宦官,他畢恭畢敬地說道。

  「本宮知道了。」劉婧說道,「你且退下吧。」

  「娘,怎麼了?」曹襄待那人退下之後,便立刻問道。

  「不知道……」劉婧為自己斟了杯茶,低頭喝了幾口,說道,「只是最近,我總是心神不寧,好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似的。」

  「大事?」曹襄不是很能明白。

  「是啊。已經許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這一次,是為什麼呢……」劉婧沒有理會兒子的困惑,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父皇駕崩的時候,那種整個京城腥風血雨的感覺,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復現呢?

  「娘?」曹襄撓了撓頭,大大吐了口氣,說道,「要沒什麼事情,孩兒可出去了。今天可是紀稹離京的日子。」

  「等一下,」聽到紀稹這兩個字,劉婧猛然睜開眼睛,「紀稹、淮南、陳家、衛家……」

  曹襄見到她這個樣子不由得有些擔憂,便低下身子,安慰道:「娘,你怎麼了?別想太多了,咱大漢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除非皇舅他現在駕崩,不然哪裡能有什麼大事啊。」

  曹襄的無心之語令劉婧的身子一抖,像是被兒子撥開了障目一葉似的,「……襄兒,你皇舅去雍地多久了?什麼時候移駕甘泉宮的?」

  沒有等到兒子的回答,劉婧撥開他,向外走去,「不行,我要入宮。來人啊,給本宮準備車馬。」

  這時,一個婢女從外間跑了進來,說道:「長公主,外面有一人自稱是淮南王孫,有要事求見公主。」

  「淮南王孫?」劉婧微微一愣,問道,「他叫什麼名字?」劉姓諸侯大多多子多孫,劉婧若不是對淮南這兩個字感興趣,對於這樣的人,她一定問也不問就讓人趕出去。

  「他說他叫劉建,前些年隨陵翁主來過我們府上的。」婢女答道。

  「劉建?」劉婧也想起了前些年劉陵來時一直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那個機靈少年,便說道,「叫他進來。」

  ……

  郎官公署。

  「李兄,你確定這麼做,真的好嗎?」桑弘羊皺眉問道。

  李希停下手中整理公文的動作,說道:「弘羊,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椒房殿隱瞞這件事情,不是為了別的,只是因為,我認為陛下才是那個最能達成我心願的人。錦繡江山,才剛剛在我們面前展開,李希只是不想在還沒來得及落下一點筆墨的時候就離開。」

  「所以李兄選擇了最凶險但是回報也最大的方法嗎?」桑弘羊問道。

  「是的。」李希含笑點頭,「李希不想再等待。如果太子登基,即使他是和陛下一樣的有為之主,啟用我們最少也得是十年之後。但是擁有衛青的衛家和擁有竇嬰的竇家卻是完全不同的,太子將來親政,能否扳倒這樣一個衛家還是兩說吧。你我的壽命或許可以等到那一天,但是,像公孫先生那樣,因為年老力衰而不得不居家修養,你會甘心嗎?更何況,二十年三十年後,也許大漢早不復今日氣象了。」

  「所以,李兄可以這麼放心地將一切告訴弘羊,因為你知道,我會做出和你一樣的選擇?」桑弘羊反問道。

  李希含笑不答,他的確有這樣的自信,任何一個有才華的人,在被棄置了十年之後,好不容易有了再展身手的希望,那他就不會輕易放棄的。更何況,桑弘羊本就是個野心勃勃的人。

  「李兄。」桑弘羊緩緩站起身,問道,「你和陳家關係如何?」

  李希心中一驚,但是面上卻不動聲色,問道:「弘羊這是什麼意思?」

  「李兄,你我入仕這麼久,從來不曾和後宮有過聯繫,因為我們知道陛下最厭惡後宮干政。」桑弘羊轉過頭,看向李希,「不過,弘羊倒是忘記了李兄曾經奉皇命數次為那位陳娘娘授課。」

  「李兄,你我都心知肚明,為什麼陛下受傷倒下之後,衛氏會變成威脅。那是因為過去六年以來,陛下專寵廢後陳氏才會如此。如果不是陳氏令衛家的地位不穩,擁有大將軍和太子的衛家其實根本不用著急。」桑弘羊抬眉問道,「今日,如果弘羊選擇幫助李兄隱瞞此事,那麼就不復從前的逍遙自在了,捲入兩殿之爭已是必然之事。所以,弘羊想知道,陳皇后何德何能,能夠讓李兄選擇她?」

  「你我即將合作,李兄不覺得應該坦誠相對嗎?」

  李希沒想到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少年眼光竟然是如此銳利,頓時倒真的有些愣了。過了一會兒,他低眉笑了笑,抬眼斜望了他一眼,說道:「弘羊,你想得太多了。你覺得我有什麼機會和那位陳皇后接觸嗎?以我的性格又怎麼會因為那幾次的接觸而將自己的身家性命相托呢?你所知道的李希,會那麼魯莽,將性命交託給一個在深宮困守的柔弱女子嗎?」

  「李希只是選擇了自己認為最合適的道路罷了。希選擇的人,不是椒房殿,不是昭陽殿,只是陛下而已,或者說,只是那個可以施展我們才華的明君。」李希說道。

  桑弘羊聽完這些話,直直地盯著李希看了許久,方才露齒一笑,說道:「既然李兄這麼說,那麼弘羊就姑且信之。現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陛下的傷情到底如何?李兄代理丞相事,向來是抽不出身的,小弟代你一行,去一趟甘泉宮,如何?」

  「希正有此意。」李希點了點頭。

  「李兄,事不宜遲,弘羊這就出發。不過,要提醒你一句,大將軍畢竟是大將軍,你現在雖然有詔書在手,等同監國,但是如果皇后、太子、大將軍同時發難也是頂不住的。郎中令李廣父子,還請好好安撫。」桑弘羊淡淡說道。

  「希望,弘羊從甘泉宮歸來時,一切都好。」

  ……

  右輔都尉。

  「夫人,這是今日的藥材,都在這裡了。」一個少年走到山間一座藥廬裡,對著裡面的人喊道。

  「好,知道了。」一個柔和的女音傳了出來,從藥廬內走出一個衣著樸素的婦人,她就是名聞天下的女神醫淳於緹縈。她將手中的一杯水遞給少年,說道:「銘兒,喝杯水。」

  少年咕咚咕咚幾口水下肚之後,總算感覺舒服了些,他喘了口氣,說道:「夫人,今天又有人在下面的村子裡打聽你呢。是不是下去見他們一見啊?」

  緹縈搖了搖頭,說道:「再看看吧。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好是歹……」

  緹縈對於近來一直尋覓自己行蹤的這批人也有些頭疼。這世界上,越是權勢顯赫榮華富貴的人,就越害怕死亡,所以他們捨得花大把的金錢去求方士修仙道,無論被騙了多少次都甘之如飴,而像緹縈這樣的能救人於瀕死之地的神醫,自然也有很多人在身後追逐。緹縈年輕時不知道被多少諸侯勳貴派人追尋過,對於擺脫這些探子自然有一套辦法。但是這一次,緹縈也隱隱感覺到尋覓自己的這批人並不簡單,只是不知道他們希望自己出手救助的人,是誰……

  「夫人,有人來了。」在緹縈陷入沉思的時候,鄭銘注意到有幾人竟然沿著山路跟到了這裡。

  緹縈抬起頭,望著上來的三個人,三人都還十分年輕,大約二十左右的年紀,定定地站到緹縈面前,很恭敬地說道:「見過緹縈夫人。」

  看到人已經找上門來了,緹縈倒也沒怎麼慌張,不緊不慢地問道:「你們來找我做什麼?」

  「夫人的醫術名聞天下,自然是來請夫人救人。」似乎是三人首領的一個男子上前一步,拱手道。

  「救誰?」

  「這一點,在下不知。但是,在下相信,夫人一定會救的。」那男子從懷中取出一卷竹簡,遞與緹縈說道,「我家主人說,若夫人還記得當年贈書之意,請速速起身,若晚一時半刻,則我家主人性命危矣。」

  緹縈見到那卷書,臉色立刻一變,接過書一看,果然是當年自己親手刻寫,交與皎皎的醫書。她抬起頭,說道:「銘兒,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你留在這裡照料藥廬。」

  鄭銘忽然被點到也是嚇了一跳,不自覺地點了點頭,他跟在緹縈身邊五六年,還是第一次見到緹縈著急的樣子呢。緹縈從屋內收拾了幾件衣裳出來,便對那三人說道:「走吧,可以出發了。」

  「夫人請。」三人側開身子,請緹縈先走。

  緹縈先前走了兩步,轉過頭來,沖那為首的男子問道:「不知道這位小哥如何稱呼?」

  「小的趙破奴。」

  ……

  「什麼?夫人已經被人請走了?」莊昕不可置信地問道。

  「是啊,昨天就被人請走了。」鄭銘回答道。莊昕去年曾經帶著李允來找過緹縈,所以鄭銘對他還是很有印象的。

  「那……你知道夫人向哪個方向去了?」莊昕繼續問道。

  「那邊。」鄭銘指了一個方向,說道,「我看夫人後來坐上的馬車,是往那個方向去的。」

  「那邊……」莊昕向那邊遙望去,「甘泉宮麼……」

  灞上,平陽侯府。

  「侯爺,你快去看看吧。長公主她,她……」曹襄剛在妻子的服侍下用完早膳,就看到母親的貼身婢女闖了進來。

  「怎麼了?」曹襄問道。

  「打昨兒起,長公主就不吃不喝的,昨夜奴婢安置她睡下,自己也去歇息了。沒想到今晨過去一看,長公主竟然睜著眼睛,好似,好似一宿沒睡了。」婢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曹襄一驚,立刻站起身,說道:「怎麼會這樣?」立馬就要往外走去,忽而又想起什麼,低頭對自己的妻子衛長公主劉芯說道,「你先歇著,我去去就來。今日還要陪你入宮去呢。」

  「嗯,你先去吧。母后那邊晚一時片刻不要緊的。」劉芯很是貼心地說道,臉上堆滿了笑容。

  「那,我先走了。」曹襄丟下一句,便匆匆離開了,父親死後,這個母親在他心中的地位不知不覺就重要了很多。

  曹襄去後,劉芯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去,她對著自己身邊的陪嫁宮女說道:「青兒,你去打聽一下,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要快!」

  青兒先是「啊」了一下,隨即便反應過來,忙應道:「是,公主。」

  看著青兒離去的身影,劉芯緩緩站起身。

  陽信長公主,身為父皇的親姐姐,當年一手安排母后入宮的你,有什麼事情能讓你變成這樣呢?

  ……

  「娘,你怎麼了?娘。」曹襄進到母親房中,發覺她果然雙眼遍佈血絲,神色憔悴,立刻覺得一陣心疼。

  「襄兒。」曹襄幾番叫喚,總算讓劉婧回過了神,茫然地望著兒子。

  「娘,出什麼事情了?」曹襄扶起劉婧,擔憂地問道,「怎麼把自己糟踏成這樣?」

  劉婧面對兒子的詢問,卻不說話,只是苦笑。

  「是不是,那個劉建說了什麼?讓你為難了?」曹襄忽然想到,昨日那個叫劉建的人來訪時,自己就退下了,也許是那人說了些什麼。他立刻轉頭詢問婢女,「娘是不是在那人離去之後,才吃不下睡不著的?」

  見婢女點了點頭,他立刻火了,殺氣騰騰地向外闖去,說道:「他現在在哪裡?本侯要找他算賬。」

  「……回侯爺,奴婢們安排那位住在後院。」

  ……

  「在後院?」劉芯重複道。

  「是啊,公主。聽說長公主還下令任何人不許進出那裡呢。」青兒說道。

  「那……你打聽出那人的身份了沒有?」

  「後院的侍衛們嘴巴嚴實,怎麼都不肯說。後來奴婢去問了昨天看門的奴婢,他說,來人自稱是淮南王孫。」

  「淮南……」劉芯想到舅舅曾說過的欲令冠世侯紀稹領軍平淮,難道說,此事並不單純……

  「青兒,我們去後院。」劉芯迅速起身,說道。

  ……

  「不許去!」劉婧略略有些嘶啞的聲音喝阻了兒子的離去,「襄兒,不可魯莽,你過來坐下。」

  曹襄在母親的喝阻下,不甘不願地回了來,問道:「娘,到底什麼事情,你就快說吧。看你這樣,我可急死了。」

  「襄兒……」劉婧為難地低頭,卻無法將自己憂心的事情說出口。這個兒子,她太瞭解了,雖然生在開國功臣之家,繼承了皇室的血統,但是卻因為這自出生便如影隨形的富貴而看不到那背後的陰謀詭計、刀光劍影。也許,這種出身的孩子都是這樣,因為他們享有等同皇家的榮華,卻不必承受兄妹間的爭名奪利。

  「襄兒啊,為娘這一生,怕是沒有哪次像今日這麼為難了。」劉婧歎息道。

  ……

  「你是說,我父皇可能遇刺?」

  「是的,公主。」劉建恭敬地說道,「這可是千真萬確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虛言。」

  ……

  「娘。」曹襄亦覺得奇怪,在他的記憶裡從來沒見過劉婧這副樣子。他的母親處理任何事情都是雲淡風輕、得心應手的,就像當初利用國喪之事,輕描淡寫地處死了父親最寵愛的那幾個姬妾,使得他平陽侯世子的地位變得牢不可破;就像當初受詔進京,母親便果斷地要求平陽侯府舉家搬遷,而他們平陽侯一系竟然也在她的安排下順利地在長安留了下來,不必再歸國;就像當初進獻衛皇后入宮,母親此後不顧館陶大長公主的威脅,替衛家將壓力一併擔下,終究得到了如今衛家下嫁公主以報……

  「到底該怎麼做呢?該怎麼做呢?怎麼做才是最好的呢?」劉婧彷彿陷入了某種魔魘之中,不能自拔。

  這時有人觸了觸房門,示意有事稟報。

  曹襄皺眉喊道:「什麼事?」

  「侯爺,公主她準備入宮了,你是否也一起起身啊?」

  「不是說一起去的嗎?怎麼她……」

  劉婧猛然清醒,沖外面喊道:「她去過後院了?」

  門外之人愣了一下,答道:「……公主的確是從後院出來的。」

  「混賬!不是說了任何人都不許踏入後院嗎?」劉婧想要起身,但是卻因為用力過猛,剛起一半人就感覺到一陣暈眩。

  「娘,小心點。」曹襄忙扶住劉婧。

  劉婧靠在兒子身上,喘了幾口氣,終於好了一點,苦笑一陣,說道:「現在,倒是不用為難了。」

  椒房殿。

  整個大殿裡,氣壓沉重得讓人連氣也不敢喘一下,大部分的宮女宦官都已經被驅趕到了殿外,大殿之中僅留下衛子夫母女二人以及崔依依。

  衛子夫從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連帶著讓劉芯和崔依依都不敢說話,只愣愣地盯著她。只見她的臉色陰晴不定,幾番變化,才終於有了一絲動作,她伸出手去端案上的茶,但是略有些顫抖的雙手卻將茶杯碰翻了,茶水灑在案上,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地上。

  崔依依忙上前說道:「娘娘,我來。」立刻扶正杯子,重新倒上熱茶,遞到衛子夫的手中。

  衛子夫喝下一口茶,臉色才正常了些,開口說道:「依依,你現在去派人請大將軍和陳詹事過來。」

  「是。娘娘。」得了衛子夫的命令,崔依依也顧不得收拾,便應聲離去。

  「等一下,」衛子夫臨時又將崔依依喚了回來,說道,「你再派人去將丞相公孫大人、御史大夫番大人、尚書令李希大人、廷尉張大人、郎中令李廣大人、期門郎李敢大人、太子太傅莊大人、太子少傅石大人都宣來。」

  「都……請來?」

  「不錯,都請來。」

  「是,奴婢遵命!」崔依依躬身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娘,我們,該怎麼辦?」劉芯見人都走了,便湊上前去問道,「你說父皇他會不會真的……」

  「芯兒!」衛子夫喝道,「不許亂說話。」

  劉芯頓時被嚇得收了聲。

  不一會兒,崔依依又走了進來,稟報道:「娘娘,長公主求見。」

  衛子夫冷冷一笑,說道:「她倒來得快啊……宣她進來吧。」

  劉婧走入椒房殿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方才在府中的頹廢之色,精心裝飾的面容一如既往的神采飛揚。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個衛子夫十分眼生的男子,畏畏縮縮地走著。

  「子夫啊,這次,真出大事情了。」劉婧走到衛子夫身邊,輕聲說道,顯得很是貼心。

  「芯兒已經和我說了,這位就是淮南王孫吧?」衛子夫微微一笑,說道。

  「臣劉建拜見皇后娘娘!」劉建行禮道。

  「起來吧。你的事情,我聽衛長公主都說過了。你先下去吧。」沒等劉建開口,衛子夫就把話堵死了,示意崔依依將人帶走。

  一時間,連劉婧都有些摸不準她的想法了。不過劉婧只是微微一愣,便笑道:「子夫,你看這事,我們該怎麼處置呢?」

  「姐姐方才不是說了嗎,這是大事。陛下若真遇刺了,我們自然要立刻去看望他,確定如今的情勢才對。不過,你我都只是困守宮闈的弱女子,這事啊,還得和朝中的重臣們好好商議一番。」衛子夫說道。

  「子夫說的有理。」劉婧因為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能笑著應承道。

  「人,本宮已經派人去請了。姐姐在此稍候片刻,到時一同商議對策也好。」衛子夫輕聲說道,臉上是神秘莫測的笑容,讓劉婧亦感到心驚。

  子夫喚來朝中諸臣到底想做什麼?難道說,我猜錯了嗎?她並不急著想讓據兒更上一層樓,而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救徹兒?劉婧凝視著衛子夫,心中不斷猜測。

  落日長安不再回頭的,不只是古老的辰光,也不只是那些夜晚的星群和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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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23:54:39
第七十一章 甘泉煙硝壯士苦

  椒房殿。

  「娘娘此言當真?」在一片沉寂之後,公孫弘率先開口說道。

  「是啊。」衛子夫沉重地點了點頭,「這事情,陽信長公主和本宮都確認過了。那劉建似乎沒有說謊。」

  「但是……甘泉宮那邊一直沒有什麼消息傳來,也許,陛下並無事吧!」石慶惴惴地猜測道。

  石慶此言一出,室內又是一陣啞然,在場的人除了他估計沒有一個人會做這樣的推測了。

  衛子夫微微一笑,說道:「少傅大人的推測也是有可能的。陛下天縱英才,這等宵小本就傷不了他。對了,尚書令大人,本宮聽說,昨日亦有一人現身北闕,說是也來自淮南的。不知道……」

  李希聽到衛子夫點了他的名,坦然地站出來躬身道:「回皇后娘娘,那人乃是淮南八公之一的伍被,所報之事與這位淮南王孫並無二致。」

  「哦?」衛子夫的音調明顯升高,殿中諸人都聽出了她的不滿,「這等大事,你為何不立刻稟報上來,反倒私自將人扣下,送往廷尉府?」

  「娘娘,希這麼做,正因為事關重大。朝廷正思對淮南用兵,馬上就出了這等事情,來報者還是淮南王的得力之人,臣不能不慎。故而才會先將人送到廷尉府的,張湯張大人深諳刑訊之道,定然能夠從那伍被口中得到確定的消息。」李希將自己剛才瞬間想出的說辭一一道出。

  衛子夫盯著李希望了一會兒,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說道:「如此說來,李大人的想法倒也沒錯,只是連本宮和丞相都不曾稟報,你終究是越權了。」

  「還望娘娘恕罪。」李希低頭說道,他知道方纔的說辭雖然讓衛子夫相信了,但是自己卻給了人一種跋扈越權的印象,尤其是,在丞相公孫弘的眼中。果然一抬頭就看到公孫弘的眼中些微的不認同,近年來他受命辦的很多事情,其實多多少少都侵犯了丞相的權限,但是因著多年來的交情,所以兩人一直溝通良好。但是這一次,即使瞞住衛子夫私下行事可以解釋得通,瞞著公孫弘卻是無論如何都難以解釋,除了一個理由,那就是他李希在做了這麼久的代理丞相之後,開始想要架空這個年老力竭的真丞相,取而代之。

  罷了,兩害相衡取其輕。自己這麼做本來就已經不妥,除非對公孫先生道明真相,否則總歸是要被他誤會的。

  衛子夫看了一眼始終不說話的張湯,開口問道:「廷尉大人,那伍被,你可審出了些什麼?」

  張湯也是個人精,立刻順著李希的話說了下去,「昨日李大人將人送來之後,臣連夜審訊,覺得他所說,並無虛言。」

  「噢。那麼,各位看,這件事情該如何處置呢?」衛子夫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釋,然後詢問道。

  「娘娘,依臣之見,此事,確如李大人所說,不宜多加宣揚。」公孫弘上前說道。

  衛子夫看了看下面,果然場中諸人多有贊同之色,便說道:「不加宣揚是自然。畢竟若讓淮南那邊以為他們真的得了手,那他們的氣焰可就更囂張了。不過,甘泉宮那邊的情況不明,本宮打算親自往那邊一行。」

  莊青翟上前道:「娘娘,臣以為不可。」

  衛子夫心中暗讚莊青翟知情識趣,口中卻還是疑惑地問道:「太傅大人此言何意?」

  「此際首要之事,自然是確定陛下那邊的情況,但是娘娘派心腹之人前往即可。帝后先後離京,那些不軌之人怕是會自以為得計啊。況且,臣以為,您和太子殿下此刻都不宜離京。」

  莊青翟的話一說完,場中許多人不覺皺起了眉頭,他的話外之意已經十分明顯了,等於勸衛子夫帶著太子在京中準備登基了。雖然注意到了很多刺眼的目光,莊青翟卻依然十分自在地說道:「臣以為,越是這種時候,我等身為人臣者,越應該做好最壞的打算才是。」

  「臣附議。」安靜了一下之後,李希上前一步說道。這是他不得不為的,站在尚書令利益的立場,站在任何一個忠於大漢的大臣的立場來看,莊青翟的建議雖然過於大膽,有攀附之嫌,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能開口反對。這是對於政權平穩過渡所必須做出的防範措施,即使劉徹歸來,怕是也要誇讚莊青翟處置得當。所以,他李希只能做第一個贊同之人。

  場中其他人亦先後說道:「皇后娘娘的確不宜離境,還是派人去探問陛下的情況的好。」

  衛青臉色微變,本欲開口說些什麼,但是動了動嘴唇卻還是什麼也沒說,跟在眾人的身後躬身,眼神卻不甚贊同地看著衛子夫。

  衛子夫仿若未見,繼續說道:「既然如此,諸位大人都這麼認為,那本宮便不魯莽離京了。只是,該派誰前去呢?」她的眼睛在眾人前掃過,然後說道,「在場諸卿都是陛下十分信任的國之棟樑,本宮便指派一人了。陳詹事,你……」

  「娘娘稍候,臣以為不宜派陳詹事前去。」這時忽然有一人阻攔道,衛子夫抬頭一看,卻是御史大夫番系。

  「番大人此言何意?」衛子夫含笑詢問道。

  「娘娘,方才莊大人也說了,要做最壞的打算,所以,臣以為派陳詹事去,怕是有些不妥。」番系是個五十上下的老者,在地方太守的位置上困守了數十年的他,因為在農事上的成績,在公孫弘就任丞相後被擢拔為御史大夫。他一貫笑臉迎人,脾氣異常的好,入京這兩年既沒得罪過人,也沒和誰交好過,彷彿一個無聲的影子躲在公孫弘的身後,一如當年的平棘侯薛澤。

  「所以呢?」

  「娘娘,如果陛下真的出事了,為什麼過了這麼久,甘泉宮那邊都沒有消息傳來?這一點,在場的諸位可曾想過?」番系掃了一眼殿中的諸人,滿是笑意的雙眸中第一次出現了肅殺的冷意,「臣以為,如果真的出現那種情況,這表示那邊在刻意隱瞞陛下受傷的這一事實。無論其理由為何,顯然已有不臣之心,挾天子自重之意。所以,臣以為,陳詹事一介書生,怕是不足以應付此事。還是遣一將軍,帶兵前往,以防不測的好。」

  衛子夫猶疑道:「甘泉宮終究是帝王行宮,更是如今御駕所在,這麼做,不妥吧……」

  「娘娘,這也是為了家國社稷,相信陛下是會瞭解的。」番系滿臉正氣地說道。

  衛子夫看了一眼其他人,沒看到誰有出來反對的意思,便說道:「既然如此,大將軍,本宮命你帶上八百期門郎前往吧。」

  「……是。」衛青上前應道。

  衛子夫滿意地笑了笑,說道:「既然事情已定,那麼就這麼說吧。李廣將軍,本宮今晚就讓人帶太子來椒房殿,這段時間本宮和太子的安全就交給你們父子了。」

  「臣等遵命。」李廣應道。

  衛子夫俯視著諸人,第一次有了一種心滿意足的感覺。

  陳阿嬌,你知道嗎?現在的皇后是我,所以擁有大義的人也是我,這一次,本宮不會再輸給你了,決不。

  甘泉宮,竹宮。

  陳嬌小心翼翼地看緹縈診脈,見她放下手,忙問道:「夫人,陛下的情況如何?」

  緹縈轉頭笑了笑,說道:「義侍醫處理得非常好。陛下雖然現在身子還有些虛,在下為他配幾服藥,好好調理個幾日,應當就能醒了。」

  等待了這麼久,終於聽到這樣一個肯定的答案,陳嬌只覺得高度緊張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了下來,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待到她醒來,室內已經是燭火通明,旁邊是抓著她衣角,臉上還帶著淚痕的女兒,以及點頭打著瞌睡的飄兒。她微微起身,衣料浮動的聲音立刻驚醒了飄兒。

  飄兒看到陳嬌打算起身,忙阻止道:「娘娘,快躺下。別起來。」

  「不用了。」陳嬌揮了揮手,說道,「陛下怎麼樣了?我要去看他……」

  「娘娘,別,千萬別起來。緹縈夫人說您現在的身子很要緊,要好好修養。」

  「我沒事。你扶我起來。」陳嬌說道,掙扎著起身。

  「不行啊,娘娘。您現在有了身孕,要好好養著。」飄兒急了,說道,「緹縈夫人說您的身子太虛,稍有不慎,孩子就會留不住的。」

  「孩子?」陳嬌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驚詫來形容了。她愣愣地望著自己的小腹,又看了看一邊沉睡的女兒,雙手遲疑地觸摸肚子,顫抖著說道:「孩子!」

  茂陵邑,冠軍侯府。

  霍光被人從睡夢中喚醒,揉了揉眼睛看到衣著十分整齊的霍去病,問道:「大哥,你要出去嗎?」

  霍去病一眼就知道這個弟弟還處在半睡不醒的狀態,便說道:「是啊,大哥要出去一段日子。你待在家裡要小心些。」

  「啊?」霍光總算有些清醒了,他不解地抬頭望著霍去病。

  「大哥最近有事要離京一趟。」霍去病說道,眼睛定定地望著窗外的月亮,眼神略微有些縹緲。看到他這個樣子的霍光不禁看呆了,第一次發現自己勇武不凡的哥哥竟然也會露出這種迷惘的神情。

  霍去病很快就收回了心神,低下頭說道:「明天開始,我就會對外稱病。府裡的事情你要好好照料,知道麼?」

  「……是。」霍光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哥哥此時的心情極為惡劣。

  「應該也不會有人來拜訪我的,所以你不必擔心裝病的事情會被揭穿。若是衛家人來了,你幫我擋出去便是,不必客氣。」霍去病交代道。

  「……是,大哥。」霍光點頭應道,隨即又抬頭問道,「大哥,你是要去見紀大哥嗎?」

  霍去病先是沉默不語,好一會兒才問道:「你聽到我和舅舅的談話了?」

  「對不起。」霍光被他一點,就低下了頭,老老實實地承認道,「因為那天大將軍氣勢洶洶地過來,我以為又是來勸大哥送我走的,所以……」

  「所以你就偷聽了。」霍去病站起身,走到窗邊,注視著外面的夜空,問道,「小光,你覺得你紀大哥真的會挾兵自重嗎?」

  霍光看著自己哥哥孤寂的背影,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哥哥是如此的脆弱,即使從前整個衛家威逼他,孤立他,也未曾見得他有一絲一毫的在乎,如今卻……

  「大哥何必問我呢。難道我說不會,大哥就能夠說服自己相信嗎?」霍光脫口而出,說道,「大哥,紀大哥有他自己的立場,我想,他並不願意讓你為難的。」

  霍去病轉過頭,第一次正視著自己的弟弟,彎下腰,揉了揉他的腦袋,說道:「我走了。你好好照顧家裡吧。」說完,便越窗而出,身影很快就遠去了。

  霍光呆呆地看著那消失在天際的身影,想到那一日在書房偷聽到的話,心中忽然一陣沉重。

  葭兒,公主,你現在怎麼樣了呢?蒼天保佑,希望你會沒事。

  長安,安樂侯府。

  元狩元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雖然還只是十一月,但是長安城中的許多人家都用起了煤爐以取暖。安樂侯李蔡的房間如今是門窗緊閉,幾個家奴在外面戒備著。

  一個少年端正地跪坐榻上,神色嚴肅,口中絮絮叨叨地重複著他出門前叔父教導的那些話語。

  「……事情就是這樣。爺爺和叔父如今要戍守未央宮,不便出行,所以派我來問問堂爺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李家該怎麼辦?」

  這個少年正是當年隨李廣鎮守遼東城的李家嫡長孫李陵,如今的他已經長成了十五歲的半大少年,在這個時代已經是個可以承擔起一切的好男兒了。而他對面那個拿著酒杯的老者正是李廣的從弟安樂侯李蔡。

  李蔡讚許地點了點頭,說道:「難得你年紀小小卻將一切說得這麼流利。」

  「陵兒不敢當堂爺爺誇讚。」李陵叩首道。他知道眼前的這位堂爺爺或許勇武不及自己的親爺爺和三叔,但是在武將世家的李家,李蔡算是難得的有頭腦的人了。所以,李蔡憑著幾次出塞的戰績得封安樂侯,而他的爺爺常年守邊卻至今未能封侯。

  李蔡捋著鬍子想了一會兒,沉聲說道:「這件事情,叫你爺爺和叔父不必提。今後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和陛下在時一樣便是。」

  「啊?」

  「如果我所料沒錯,這事情不簡單。衛皇后雖起於貧賤但是我觀她平素行事,並非一個簡單的困守深宮的女子。這一次陛下受傷……唉,看不透啊。」李蔡搖了搖頭,說道。

  ……

  「堂爺爺說,陛下遇刺這種大事,本也輪不到我們李家參謀其中,衛皇后特意招爺爺和叔父入宮,無非是因為爺爺和叔父,一為郎中令,一為期門郎,是這京城之中除大將軍一系外兵威最重的人。所以爺爺和叔父行事要慎之又慎才是。」李陵原原本本地將李蔡的話一一重複。

  「這樣麼……」李廣聽完之後沒作出什麼反應,只是沉吟了好一會兒。

  「爹,你看……」李敢見李廣遲遲不說話,有些心急地開口道。

  「唉……李家男兒應當在戰場殺敵,這會兒困在京中,還要被這些事情牽絆,真是……」李廣搖了搖頭,說道。

  「那,爹的意思是?」李敢不確定地問道。

  「就按照你堂叔說的辦。」李廣思慮了好一會兒才決定。

  「爺爺,陵兒有一事相求。」李陵見大人們都談好事情了,便開口說道。

  「什麼?」

  「陵兒想出去遊歷一番。希望爺爺能夠準許。」李陵說道。

  「是遊歷還是去找冠世侯?」李廣掃了他一眼,問道。

  李陵的臉色猛然間變得有些蒼白,他咬緊下唇,說道:「爺爺……」

  「你不要忘記,陛下親口警告過我們,不許透露冠世侯來自遼東的事情的。」李廣嚴厲地瞪了孫兒一眼,「也不許我們和冠世侯往來的,你都不記得了嗎?」

  「孫兒當然記得。可是今時不同往日……」

  「好了,不許狡辯。」李廣粗魯地打斷孫兒的話,說道,「時間差不多到了,敢兒,你回宮去吧。」

  「爺爺!」李陵又氣又急,站了起來,喊道,「你不懂。紀大哥什麼都不知道,領兵在外,萬一……」

  「沒有萬一!」李廣斷然道,「冠世侯如果心中還有家國,那麼,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但是……」

  甘泉宮,雲陽宮。

  「娘,吃藥!」劉葭端著藥碗,一跳一跳地走到陳嬌面前。

  「好。」陳嬌笑著接過碗。這個女兒啊,自從知道自己肚子裡懷了新寶寶,竟然長姐意識高漲,開始要求照顧自己和弟弟了。

  「緹縈奶奶說娘一定要喝完這藥,好好休息。不然的話,弟弟會不舒服。」劉葭跪在一邊一臉正氣地監督道,完全不復之前的那種嬌氣。

  「知道了。葭兒今日去看過父皇了嗎?」陳嬌一口氣將藥飲完,開口問道。

  「娘喝完藥,葭兒就去看父皇。」劉葭笑道,「緹縈奶奶說,父皇比前幾日好多了,興許明日就能醒了。」

  「是嗎?」陳嬌將碗遞給飄兒,說道,「這麼說,葭兒天天陪著父皇說話是真的有用嘍?」

  「當然!」劉葭邊說邊爬起來,說道,「娘吃完藥了,我現在就去陪父皇。中午再來看你哦。」

  「好。」陳嬌笑瞇瞇地送走女兒,看著她輕鬆的身影,感覺到似乎陰影即將過去了,等劉徹醒來,他們一家人都可以平平安安的。

  飄兒見劉葭遠去,便俯首說道:「娘娘,外間有人求見。」

  「誰?」陳嬌問道,臉上仍然洋溢著笑容。

  「是那個趙破奴。」飄兒說道。

  陳嬌微皺眉頭,說道:「你且喚他進來。」

  很快便看到飄兒帶著一個略有些羞澀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他便是趙破奴。其實這一次在甘泉宮陳嬌也是第一次見到此人,詢問了他的身世之後才能確定,這人便是史書之上所說的霍去病麾下的第一驍將,出身匈奴的趙破奴。只是,機緣巧合之下,竟然被邢天帶入了自己暗地組織的這張情報網中。

  「破奴見過娘娘。」趙破奴躬身行禮道。

  「不必多禮。」陳嬌說道,「本宮說過,你不必再來了。為何又回來了?」因為不願意聶勝知道太多關於自己的事情,所以陳嬌在留下緹縈之後便讓趙破奴離開,並囑咐他隱藏好行跡,莫讓聶勝的人跟蹤了去。只是,不曾想到,不過幾日時間,趙破奴竟然去而復返……

  「娘娘恕罪!」趙破奴的臉上一片焦急之色,說道,「屬下也是不得已。屬下得到消息,衛大將軍帶著八百期門軍正向此處行來,屬下雖然快馬奔馳來報,但是料得不過一個時辰,衛將軍的人馬便要到了。所以……」

  陳嬌聽到此言,渾身一震。縱使在甘泉宮外安排了那麼些暗哨將這邊的消息完全阻隔,長安那邊還是得了信嗎?

  「這些日子,真的沒有人將消息傳出甘泉宮嗎,趙破奴?」陳嬌不禁冷下聲音。

  「回娘娘,屬下確定沒有。本就有聶大人把關,屬下等人又在他不注意處補缺漏,相信整個甘泉宮連隻鳥兒也飛不出去的。」

  「那麼問題就不出在這邊……」陳嬌淡然道,「不過如今追究這些也沒什麼意義。你先出去吧,把周圍的暗哨都撤了,免得讓人看出破綻。」

  策馬行在眾人之首的衛青一臉的陰鬱,他的心中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其實這一次帶兵前來絕非他的意願,一則,陛下是他生平最敬重且最畏懼的人,僅僅因為一個可能重傷的推測就做出這種決斷實在是在拿衛家的未來開玩笑;二則,如果在此證實了陛下身受重傷,難道他真的要像姐姐暗示的那樣……就算這樣一來可以保得衛家的不倒,可失去了陛下這樣的曠世英主,這些年對匈奴的征戰所取得的成果,只怕要立時灰飛煙滅了,那他衛青又要以何顏面去面對在那麼多次的征戰中先他而去的人,那些為了殺敵報國而笑著離開的人……

  「大將軍,前面就是甘泉宮了。」在衛青情緒低落的時候,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一抬頭果然已經看到那高高聳立著的甘泉宮殿群。

  他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對身旁的人吩咐道:「上前通報,就說本侯來了。」

  「大將軍長平侯衛青求見陛下!」

  但是,結果卻出乎意料,甘泉宮的門闕緊閉,無論那個期門軍士兵如何吆喝,那一頭卻始終悄無聲息,只有方纔那句話的回音在飄蕩。

  「將軍,有些奇怪啊!」過了一會兒連隨衛青一起來的曹襄也看出不對勁了。

  「的確……」衛青亦說道,語音未落就看到甘泉宮中竟然忽然一股黑煙直上,頓時令他臉色大變。

  「狼煙!」邊上的人亦是倒抽一口冷氣。

  「如今匈奴北去,邊境安寧,甘泉宮怎麼……」

  沒心思理會旁邊的議論紛紛,衛青已經陷入了駭然之中。竟然敢用這一招……

  烽火狼煙,國之大事,陳阿嬌,你竟敢視同兒戲!

  很快從那高起的宮樓上一連串的箭飛落而下,城下喊門的幾人躲避不及竟然有數人當場身亡。

  「不要射箭啊,我們是期門軍!」

  「我們是大將軍帶領的期門軍啊!」

  但是箭雨並沒有停下,中間夾雜著一個男子的聲音。

  「騙子,期門軍還在長安守衛宮殿呢。」

  「期門軍?竟然連軍服都沒穿!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是匈奴人假扮的!」

  ……

  竹宮。

  「不能讓他進來,否則我們就會成為俎上肉,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抗餘地。」陳嬌靠在軟榻上,牢握住昏迷中的劉徹的手,緊緊地盯著這個昏睡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定下的這條保命計也許需要犧牲很多人,原來不知不覺間,她也學會了狠心。

  「可是點燃烽火之後,很快全天下人都會知道甘泉有事,若有人帶援兵前來,破宮而入也是遲早的事,到時鬧出軒然大波,就算陛下有心護衛娘娘,也……」淳於義擔心道,「娘娘,你這和飲鴆止渴又有何區別?」

  「便是飲鴆止渴,至少也能止渴啊。」陳嬌毫不在意地笑道,「阻得他這一時也好,也許在下一秒陛下就甦醒了呢?」

  「若一直到大將軍帶兵進來,陛下還不醒呢?」淳於義雖然不願意做這樣的推測,但是終究還是問出了口。

  「……能做的我都已經做了,勢不如人,時不我待,又能如何呢?」陳嬌低頭撫了撫肚子,說道,「假如沒有這孩子,我或可用言語擠對衛青緩得一時片刻,也不必用這魚死網破的法子。可惜……」

  淳於義見她這番神色,也隱約明白了幾分她的話中之意。衛青與她都長年在宮中走動,彼此也有過幾次交往,淳於義可以看出這個表面溫和的男子,在某些時候是能夠狠下心腸的。若是他知道陳嬌懷孕,就算原先有一絲猶豫,在聽到這個消息的同時也會煙消雲散了吧。終究,在他心中最重要的,還是衛家。

  「不過,也無需擔心。衛青一行人為了掩人耳目本就是微服潛行。若是他和甘泉宮的守衛打成一片,相信就算援軍來了,也分辨不清是敵是友,一場混戰之後,就算再攻入宮中要尋到竹宮也還需要些時間呢。更何況……」

  「更何況,你還讓趙破奴召集了所有能用的親信戍守竹宮,對嗎?」一直忙於為劉徹針灸的淳於緹縈開口說道。

  「是的。」陳嬌轉頭笑道,「二姨不是說,陛下明日就能醒嗎?甘泉宮好歹曾經是防備匈奴,保衛長安的戰略重地,我相信在聶勝、嗣之的統帥下,甘泉宮的這些宮衛一定能夠攔上一段時間的。一旦陛下醒來,他的一句話就能讓所有期門軍繳械。」

  「你變了,嬌嬌。」緹縈望著她的笑臉,略略有些感歎地說道,「從前的你,絕對不可能在如此危險的情境中安之若素的。」

  陳嬌微微一愣,然後笑道:「不,即使在從前我也不會太驚慌的。因為那個時候,我很想早點離開這個世界……」

  緹縈被她這忽如其來的一句話給嚇到了,有些說不出話來。

  「現在我卻不這麼想了,因為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值得我留戀的東西,所以在心願完成前,我想盡力活下去。」陳嬌含笑說道,「還能笑,是因為我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自己做的安排和調度。」

  「娘娘,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這是義第一次見到你真心的笑容。」淳於義忽然覺得很有些感動。她知道,這個被自己的義兄還有很多人一起呵護的女子,這些年來其實一點也不快樂。但是,在這個甘泉宮中她似乎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經歷了些什麼,整個人竟然變得如此的平和,即使在這個生死關頭。

  陳嬌聽到二人的感歎,微微一愣,說道:「或許是因為我從前比現在膽小的緣故吧。一直到他受傷我才忽然明白,逃避並不能解決問題,那只會讓傷口腐爛……其實,我比起從前的阿嬌實在膽小太多了,我甚至沒有嘗試的勇氣。」

  「我只是想恢復原來的我罷了,這些年困在宮中,因為害怕受到傷害,結果最終連真正的自己也被壓抑住了。」

  長安。

  「甘泉烽火!」李希愣愣地看著遠方那青雲直上的黑煙,凝視許久之後,方才縱聲大笑,「好,好,好,竟然能想到這一招。」

  莊昕憂心地在後面望著那狼煙,說道:「大人為何如此肯定,這狼煙一定是娘娘刻意為之的呢?不管怎麼說,隨意點燃甘泉狼煙未免也……」

  「我大漢守邊諸將皆非庸才,再說匈奴也早被打怕了,根本不可能再深入我境到甘泉宮的。這必然是嬌嬌的手筆。果然是大手筆啊。」李希笑道,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整個人竟然顯得無比輕鬆。

  「大人覺得娘娘和公主,已經沒事了嗎?」莊昕問道。

  「嬌嬌不會讓我失望的。」李希說道,「至少,她的人比你更早一步找到了二姨不是嗎?」

  「那也許,只是個巧合……」

  「巧合?不,不是巧合啊。」李希搖了搖頭,面上卻很是欣慰。從那一年在茂陵邑分別,嬌嬌,你終於走出自己的路了。可那時候如果不放手,一輩子將你留在大哥的保護之下,你又會怎麼樣呢……

  「夫君,可是有些惆悵了?」張萃第一個發現了丈夫的心情變化。

  「有點吧。總覺得不久前才在長水之濱遇到的那個傻乎乎跳下湖救人的孩子,現在已經可以一個人做下這麼大的事情了,即使沒有我的庇護……」

  ……

  「甘泉烽火!」衛子夫目瞪口呆地望著遠方那狼煙,那個許多年都不曾再燃起的黑色濃煙。

  怎麼會這樣?這個時候仲卿差不多到甘泉宮了,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衛子夫的心中忽然有了強烈的不安。

  ……

  那高高燃燒著的甘泉狼煙,按照大漢的烽火制度,被一級一級地傳遞著,提醒著每一個人甘泉有事。但是,稍具才智的人都不會認為那是因為匈奴人的入侵,但是沒有一個聰明人會因此看低那狼煙的份量,因為大漢之主,君臨整個天下的皇帝,此刻正在甘泉休息。

  桑弘羊坐在馬車上,呆呆地看著遠處的狼煙,嘴角露出微笑,心道:「這下可更有意思了。」他原本比衛青還要早上一日出發,但是乘馬車而行和衛青帶人策馬疾馳,速度自然不能同日而語。所以,這個時候的他,還只是在靠近甘泉宮的某個小道上對煙長歎。

  桑弘羊知道,隨著那狼煙的點燃,很快就會有周邊的守軍馳入甘泉宮守衛,而那先他之前到達的衛將軍及其手下八百人的命運,究竟會怎麼樣呢?

  劉徹覺得自己在一個極度黑暗的世界中不停奔跑,那種擔憂害怕的心情是許久許久都不曾有過的。當兩隻腳都變得十分沉重之後,他終於停下了腳步,跌坐在地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便睜開了眼睛,竟然看到不遠處出現了一絲光亮。他走上前去,驚訝地看到那明亮處,竟然有一個小小的自己和小小的……阿嬌。

  「他就是劉彘?皇舅舅的九皇子?」這個時候的阿嬌還是個嬌俏的小女孩,而自己也還被母親抱在懷中。

  「是啊,阿嬌小姐。」劉徹看到母親低下身子,將自己放下,而自己則跌跌撞撞地向阿嬌走去,可惜人小力弱沒走上幾步竟然就往地上撲去。

  小阿嬌跑上前去一把抓住自己,得意洋洋地轉頭喊道:「娘,外婆,我抓到彘兒了。」

  邊上的竇太后和館陶長公主都回以微笑,誇獎道:「我們阿嬌最厲害了。」

  劉徹看著眼前這一幕,很多前塵往事都漸漸想起,是的,這裡是長樂宮,這是自己記憶中和阿嬌的第一次見面。貪婪地看著那許久未曾見過的笑臉,劉徹的心情竟然慢慢平復了下來。

  這個時候的阿嬌沒心沒肺,無所拘束,空曠的長樂宮因為有她而顯得熱鬧非凡,皇宮裡四處都留下了她的腳印,連他那素來不苟言笑的父皇在看到這個心愛的外甥女時也會露出一絲笑容。

  聽著他說出金屋藏嬌承諾的阿嬌,瞞著家人爬牆來見他的阿嬌,偷偷寫信鼓勵他的阿嬌,大婚之夜的阿嬌,以母儀天下之姿陪自己接見諸侯王的阿嬌……

  看著一個個熟悉而陌生的場景飄過,劉徹的心情再度步向沉重,這段他前半生的回顧竟然是如此的令他沉痛,因為知道越是長大那個笑容就會越少,所以他幾乎有些祈求這個奇妙夢境中的時間能夠過得慢些。但是幻境中的自己卻一直在祈禱快些長大,那個時候的自己有太多的理想和希望,總覺得未來會有更多更多值得期待的東西……

  阿嬌,你原本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傲的花,假如不是朕硬生生抓住了你,生在開國功臣之家,又深受皇家溺愛的你,這一輩子,也許能過得更加的恣意自在吧。

  終於,時間到了那一年,元光五年……

  那一年的開頭,他那修學好古在文人中有著極高聲望的哥哥河間王劉德薨逝,他賜謚為獻,獎勵劉德曾經獻雅樂於朝廷。世人稱讚天家兄弟情深,感歎漢家重文學,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河間王劉德分明是憂懼而死的,因為那一次的獻書為他招來了太高的聲譽。間接逼死了自己曾經敬愛的皇兄後,彷彿是徹底丟掉了某種矜持,從此做很多事情都變得輕而易舉。

  那一年的春天,他的舅舅,武安侯田蚡病狂而亡,世人都道武安侯是因為曾經陷害魏其侯和灌夫所以被鬼魂糾纏而亡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田蚡和竇嬰都非死不可,因為他的朝堂之上,不願意再留下這兩座從景帝竇後時代就遺留下的大山。利用一點點的幻覺和裝扮,將自己的親舅舅嚇死,下這個決斷並不是很難,即使那個人曾經多麼疼愛他,曾經為他的帝位做出多大的努力。

  「徹兒啊,父皇今日封了你為太子。所以,告訴你一句話,也許你現在還不懂,但是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的。天家無父子、兄妹、骨肉親情。」

  那一年遙遙想起曾經在桂宮聽到的那似懂非懂的訓示,他想,這一次他是真的懂了。

  那一年的夏天,阿嬌從甘泉宮回來了。

  「徹兒,你把衛子夫母女送走吧。」當自己來到猗蘭殿的密道時,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她正傻傻地望著那面留有他們諸多回憶的牆壁。

  「為什麼回來了?」那時候的自己明明聽出了她高傲語氣之下的祈求,但是卻命令自己狠下心腸,故作不知。

  阿嬌轉過頭,神色憔悴,癡癡地望著那時候的自己,說道:「我可以原諒你和衛子夫之間的事,當作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只要你把她們送得遠遠的,讓我永遠不要再看到她們就行。」

  劉徹靜靜地望著阿嬌那如癡如狂的神色,感到一陣悲哀劃過心頭,為什麼那時候的自己沒有發現,阿嬌早已經不堪重負了呢?在這個女子的身上早就沒有了當年那種嬌縱、開朗、熱情……為什麼還要在這個時候,給予她最後的打擊呢?

  「阿嬌,那是不可能的。你從前總說覆水難收,朕如今才知道,你是對的。」劉徹閉上眼睛聽著那時候的自己如此說道。

  「為什麼……」

  「皇宮本就是天下最骯髒的地方,大家寵你愛你,所以你才能夠永遠活在夢裡。可是朕卻早已經醒了。你要一個已經清醒的人,再陪你回去做夢嗎?」

  「阿嬌,其實你從來也不曾瞭解過我,真的。」

  「廢後的詔書我早已經寫就,過幾日就會公告天下,你走吧。」

  阿嬌聽著這些話,有些不能置信地問道:「徹兒,你要廢了我?你再也……不需要我了嗎?」

  「是的。」

  聽到這個肯定的答案之後,阿嬌反而沒有那麼激動了,她輕輕地說著:「是嗎?是嗎?」語氣漸緩,一直到誰也聽不到為止。

  她就如一抹幽魂般飄蕩出去,而那時候的自己卻不敢再抬頭看她一眼。劉徹緊緊地盯著那抹白影,他知道這一去,自己將有數年的時間再也見不到她了。這時,阿嬌竟然又轉過頭來,滿臉淒惶地說道:「徹兒,為什麼你寧願找一個替身也不肯接受我本身呢?我們曾經相濡以沫,可如今變成這樣。我到底輸給了誰?到底輸給了誰?」

  那一刻,劉徹感覺那滿是淒惶的眼睛彷彿穿透了當時負手而立的自己,直直地望著如幽魂般的他。

  「再見!」阿嬌帶淚的笑容是如此的縹緲,彷彿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了一般。

  望著那個笑容,劉徹波瀾不驚的心第一次有了波動,他說出了進入這個黑暗之後的第一句。

  「不!」

  這一句之後,來臨的是真正的光明,搖晃的燭台,被風吹來的血腥味,滴落在臉上的淚水。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正驚喜地望著自己,臉上帶著淚。他勉強伸出手,為她拭淚,說道:「不要哭。」

  陳嬌抓住他的手,說道:「這是喜極而泣。」

  兩人就這麼靜靜地望著對方,彼此的眼中都有劫後餘生的驚喜。

  「娘娘,陛下既然醒了,就快些扶他出去,安定人心吧。」聶勝焦急的聲音打斷了他們之間無聲的交流。

  劉徹強提起精神問道:「怎麼了?」

  「陛下,大將軍帶了士兵來,現在已經圍在竹宮之外了。」聶勝忙上前應道。

  劉徹聽完冷冷哼了一聲,問道:「朕昏迷了多久?」

  「半個月了。」陳嬌答道,「幸好有緹縈夫人妙手回春,不然……」

  「緹縈夫人?」劉徹微微轉過頭,就看到一位滿臉笑容的老婦,便知道這就是名滿天下的女神醫了,他點頭說道,「多謝夫人。」

  「陛下不必多禮。」淳於緹縈說道,「陛下現在應該還沒什麼力氣起身,若要出去,怕是得請人來連同軟榻一起抬出去才行。」

  陳嬌聽後,微微低下頭,說道:「我知道你現在很累了,可是,外面的人……你若不出現一下,是收拾不了局面的……」

  「朕知道。」劉徹對陳嬌一笑,「不過抬朕出去是不頂用的。把軟榻抬到宮門口,然後你扶朕起來,走出去。」

  「這……」陳嬌有些為難,轉頭看了一眼緹縈,見她也皺眉搖頭,便想要拒絕。

  「阿嬌,聽話。只看到一個病懨懨的朕,衛青是不會停手的。」劉徹擺手說道。

  外間的打鬥聲不斷傳來,陳嬌咬了咬牙,點頭應道。

  衛青的能耐遠比她想像得更厲害,本以為慣於大草原上作戰的衛青不熟悉攻城,這樣即使由聶勝和郭嗣之這兩個不懂兵事的人指揮,應當也能夠憑借甘泉宮的高牆樓閣阻攔一段時間,卻沒想到衛青的確不負絕代名將之名,竟然在短短半日內就衝破宮門口的第一重防線。

  恰好此時,附近郡縣的幾支援兵抵達了甘泉宮,在一陣混亂中加入了這場混戰,有人相信了甘泉宮衛士所說的匈奴間諜說,有人相信了期門軍所持的叛亂弒君說,最終使得入宮後的爭鬥變為一場完完全全的巷戰,縱使衛青的本領再大,也難以發揮出來。不得已,他只能勒令那些相信他的士兵們聚集在一起休整,這一休整便耽擱了些時間,趙破奴同樣得以整合他們這一方的勢力來負隅頑抗。這次爭鬥完全是一次圍繞著竹宮的血戰。

  衛青遙望著竹宮,眼睛掃過還在打鬥的眾人,他知道竹宮裡的人堅持不了多久了。那個指揮這場守衛戰的少年雖然有些才華,可惜卻還太過稚嫩,還遠遠不是他的對手。這一日多的纏鬥已經令他完全明白,劉徹必然是出大事了,否則,對方也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來阻攔自己。若不是昨夜派出去請援兵的人遲遲未到,此刻應當已經破門而入了。

  就在衛青翹首以待勝利的同時,竹宮的大門被緩緩推開,從裡面走出兩個令衛青瞠目結舌的身影,而其餘看到宮門打開的期門軍士兵也紛紛停下了手。

  劉徹向衛青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又看向那些期門軍士兵,開口問道:「知道停手了嗎?爾等告訴朕,何為期門?」

  底下是一片寂靜,好一會兒才有一個聲音回答道:「期門者,期守殿欄,護衛宮門也。」

  「你們都是來自隴西六郡的良家子,朕既在此,你們所應守之宮門便在此,為何反而帶兵攻打?莫非想行大不敬之事?」劉徹簡單的一句質問,聽在這些忠於皇帝的期門軍士兵耳中無異於驚天霹靂。慣性的忠心使得大部分人都丟下兵器,跪在地上請罪。

  「罷了,爾等都是經過挑選的勇士。你們的忠心朕從不懷疑,這一次,想必是受人蒙騙所致,朕不怪你們,都起來吧。」劉徹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治這些人的罪,輕輕一聲便將其都赦免了,然後說道,「來人,先將大將軍衛青拿下,待朕明日再審。」

  衛青自看到劉徹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就知道一切都已經功虧一簣了。期門軍不同於長安城中的南軍或北軍,這支軍隊是劉徹在建元三年一手建成的,所以他們的忠心也是最強的,只要劉徹親自出面,期門軍眾人自然是立刻俯首稱臣。

  若不是紀稹的出兵帶走了大部分的北軍,想必自己也不必帶期門軍前來吧……

  他並非看不出此刻的劉徹不過是強撐著身子,只是,那又如何?他眼前的人是劉徹啊!那個喜怒莫測但將世事緊握掌中的皇帝啊!

  「大人,大人,前方的打鬥聲已經停了。而且,還有人出來收拾宮門口的那些屍體了。」一個車伕打扮的忠厚男子飛奔向一輛馬車,喊道。

  「是嗎?」桑弘羊慢吞吞地撩起簾子,問道,「那,出來收拾的人,穿的是便衣還是甘泉宮的侍衛服飾?」

  「回大人,是甘泉宮的侍衛。」

  「哦!」桑弘羊臉上露出了笑容,立刻坐起身說道,「那我們快點進宮吧。」

  「大人,等一下。這個,怎麼辦?」那車伕見桑弘羊立刻就要動身的樣子,指了指他身後的一人。

  桑弘羊順著他的手看向了身後那個被人綁得和粽子一樣的男子,微微一笑,說道:「當然是……踹下去!」他伸出腳,乾淨利落地將人踹下了馬車,然後說道,「走吧。」

  「是。」車伕應聲拿起馬鞭,說道,「大人,你還真厲害呢。你這麼文弱,竟然能夠抓住這麼個彪形大漢。」

  「你沒聽說過有句話叫做守株待兔嗎?再說,大半夜的,他哪裡想得到會有人偷襲他啊。這些期門軍啊,在京城安逸太久了,所以連一點點小變化都對付不了。」桑弘羊翹起雙腳,背靠車壁,十分悠哉地說道。

  「不過幸好,我賭對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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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23:56:44
第七十二章 了卻君王天下事

  一走到宮內,劉徹立刻支持不住,昏了過去,若不是陳嬌死死拉著他,又有郭嗣之伸以援手,只怕這個絕代帝王就要再次受傷了。眾人手忙腳亂地將劉徹安置好,重躺回軟榻之上,陳嬌輕輕舒了一口氣,知道最大的危機已經過去了。可是要處理的事情卻還有太多太多……

  「夫人,陛下的情況如何?」陳嬌見緹縈診脈完畢,立刻問道。

  緹縈微微一笑,說道:「娘娘放心,陛下既然已經醒來,身體也就沒有什麼大礙了。現在只是疲勞過度罷了。畢竟他昏迷了半月之久,身體還需要好好調養。」

  「是麼?那便好。」陳嬌點了點頭,低頭望著那張沉睡的容顏,心中略略有些嘲諷。他昏迷的時候,自己日日夜夜憂心,生怕他醒不過來,如今人真的醒了,卻反而開始擔憂他會不會追究這段時間自己所做的事情了。

  「義侍醫和夫人辛苦多時了,先下去歇著吧。這裡,讓甘泉宮的侍醫們接手就是了。」陳嬌接著向飄兒使了個眼色,令她去尚藥監招人。

  「臣等告退。」淳於義與緹縈二人順從地離開。

  殿中便只留下趙破奴等數人,都是陳嬌臨時招來的暗衛。這些人手足無措地等待著陳嬌發令,但是陳嬌卻遲遲沒有開口,於是趙破奴只能自己開口問道:「娘娘,屬下已經無事,是否應該離去了?」

  陳嬌為劉葭和劉徹蓋好被子,轉頭說道:「你們隨本宮到偏殿來。」

  「是,娘娘。」眾人自然不敢停留,立刻跟了出來。

  陳嬌此時並不擔心劉徹在竹宮中會出什麼事情,雖然她最心腹的人都已經離開,但是聶勝卻還忠心耿耿地守著呢。

  一到偏殿,陳嬌便尋了椅子坐下,經過緹縈的提醒,她知道自己此時的身體是絕對不可以疲累的。這一日一夜的擔驚受怕已經令她十分難受,若不是還要善後,此刻早已經陪劉徹沉沉睡去了。

  「趙破奴,暗衛的事情本宮瞭解得不多。你說說,是怎麼進到暗衛的?」陳嬌靠在椅子上輕輕吁了一口氣,問道。

  「回娘娘,屬下本太原乞兒,後來流浪到匈奴,受盡欺凌,是邢天公子救了我,引薦屬下入暗衛的。」趙破奴拱手答道。

  陳嬌再問其他人,無一不是受了暗衛中人的恩惠而進入的。其中有一個名為非煙的女子,竟然是原來遼東城中人士。

  「當日,小……娘娘救我一家性命,後來又送非煙入學,使得我知禮儀進退。非煙的身手尚可,故而在邢天公子的允諾下得以進入暗衛。」這位非煙顯然十分崇敬陳嬌,說話時的音調都變了。

  陳嬌聽完便知道她大約是當年在遼東城的學堂就學過的孩童中的一個,當日自己經常在廣場為她們說故事,接觸過的孩童不知凡幾,如今這些孩子都已經長大了。

  「你們能進入暗衛,一直到和本宮接觸,你們的忠心自然是不必懷疑的。」陳嬌聽完之後,說道,「今日你們誓死救了本宮的性命,此恩此德本宮自當銘記於心。但是今後暗衛卻已經容不得你們了。」

  「你們有救駕大功,而陛下並不是苛刻之人,醒來之後對你們必有重賞,你們中的有些人從此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今後暗衛不會再和你們有任何瓜葛,但是也不希望你們會洩露太多關於暗衛的秘密。你們既然入了暗衛,則本宮自有制住你們的法子,希望你們能夠自知自重。」

  趙破奴心神一凜,立刻應道:「屬下永感暗衛大恩,絕對不敢吐露隻言片語。」

  「我要的不是你們不吐露隻言片語,而是要你們設法將一切掩蓋住。將來,若有人問起暗衛的事情,該怎麼回答,該如何回答才能夠不讓人起疑,你們都要好好想想。」陳嬌說道。

  「不知道娘娘……」趙破奴聽陳嬌這麼說,感覺自己似乎抓錯了方向。

  「你們所瞭解的部分盡可以道出,但是你們必須讓人相信,暗衛僅此而已。」陳嬌目光如炬地盯著眾人,說道,「這就是本宮要你們做的。」

  趙破奴沉吟了一會兒,點頭應道:「是。屬下知道。」

  「出去吧。」陳嬌得到自己要的答案之後,疲憊地說道。

  「是。」

  目送這些人一個個離開之後,陳嬌開口問道,「嗣之,剛才可曾有人來偷聽?」

  郭嗣之的身影自樑上飛下,輕聲說道:「聶勝大人的確派了幾個人過來,不過都已經被我制住了。相信他們什麼也沒聽到。」

  「那就好。」陳嬌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嗣之,你去雲陽宮將馬何羅和楊得意都放出來吧。現在陛下醒了,他們也翻不出什麼大浪來。」自從她開始動用自己的暗中勢力,便命人將馬楊二人拘禁,防止他們看出太多的破綻。畢竟,對於聶勝她還可以用把柄去威脅對方,但是這兩個人,她卻沒什麼把握完全制住,也只能暫時拘禁,省得他們壞事。

  「是。」郭嗣之應聲離去。

  郭嗣之還沒走到門邊,就被跑進來的飄兒撞了個滿懷,飄兒臉上略有焦急之色,對陳嬌說道:「娘娘,宮外有人求見,說是奉了尚書令李希大人的命令來的。」

  陳嬌已經合上的眼睛不得不再度睜開,問道:「是誰?」

  「他說,他叫桑弘羊。」

  「桑弘羊……」

  ……

  桑弘羊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出身商賈之家,十三歲時即以神童之名聞名天下,後來因為心算之技被身為太子喜好獵奇的劉徹看中,招入太子宮中做了一個無足輕重的郎官。他陪這個少年天子玩耍過一段時間,但是很快就被放棄了,所以在劉徹成為天子之後,他的潛邸舊人如韓嫣、張騫、公孫賀都先後受到重用,但是桑弘羊卻依然是一介郎官。如果陳嬌沒有來到這個世界,李希沒有入仕,桑弘羊就不會有元朔二年那次遇到劉徹的機會。這個天才一直到三十九歲才開始擔任第一個比較正式的官職,大農丞,歷經辛苦,然後在後元二年,劉徹駕崩的那一年,以六十五歲的年紀成為大漢朝的御史大夫,成為武帝留給昭帝的輔政四大臣,成為那位霍光的政敵,並且在幾年之後,被小了他二十歲的霍光擊敗,身死族滅。

  這位西漢著名的理財家,被認為是世界上第一個採用宏觀調控調整國家經濟的天才,卻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提出不依靠農業富國的人。他在剝削商賈以充國庫的同時,又提出「富國非一道」「富國何必用本農」「無末業則本業何出」等帶有重商色彩的經濟觀點。在他死後的數千年裡,對於這個人物的爭議從來沒有停止過,他臭名昭著,因為逐利而受到那些書寫史書的君子們的唾棄。但是每每有人開始改革國家財政時,卻總是會不自覺地模仿他,唐代的劉晏如此,宋代的王安石亦如此,古往今來的改革者們都在學習他,古往今來的改革背後都有這個名為桑弘羊的影子。這個男人的思想在他死後綿延了數千年。

  而現在是元狩元年,桑弘羊年方而立,已經是深受皇帝信任的九卿之一,太僕。

  陳嬌安坐在宮女移來的椅子上,望著這位還默默無聞的漢武時代的第一財政大臣。桑弘羊的容貌本就不錯,此刻白衣黑髮,幾縷髮絲垂在耳邊,微微飄拂,弧度完美的唇劃出一抹笑,給人一種面如冠玉之感。

  桑弘羊亦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陳嬌,這位廢後此刻雖然有些疲憊之色,但是絕美的容貌、無雙的氣質依舊,剛剛經歷過的那場生死之戰並沒有令這位養在深宮的佳人有太多的驚慌失措。

  李兄,這就是你選擇的人。

  桑弘羊拱手行禮道:「臣桑弘羊見過陳娘娘。」

  「桑大人不必多禮。」陳嬌點了點頭,說道,「甘泉宮中出了一點事情,陛下現在無法召見你。所以,本宮越權一次,想必大人不會介意吧。」

  「臣不敢。」桑弘羊低頭道,「臣等在京中聽得些許消息,恐聖駕有變,故而李希大人才令弘羊來甘泉宮詢問一二。不想,來遲一步……」

  陳嬌自然知道甘泉宮中發生過的激鬥是瞞不過這位的,那麼多的血和屍體都還在外面沒有收拾完呢。

  她低眉想了想,說道:「桑大人既然來了,那也好。之前本宮一時慌亂,讓人點燃了甘泉宮的狼煙。想必各地的援兵會陸續趕到,如今也沒什麼事情,若放他們進入甘泉宮一則驚擾了聖駕,二則不免令天下震驚。桑大人為九卿之一,不知道是否肯代陛下分憂,且到宮外安撫前來的士兵將領?」

  「此乃臣之幸。」桑弘羊低頭應允,其實他急急趕來本來就是擔憂陳嬌做事過絕,將衛青犯上之事攤開在天下人面前,想來提點一二,沒想到這位陳娘娘的腦子竟然如此清醒。

  甘泉宮烽火既燃,天下咸知甘泉有變,紛至沓來的援軍一定會追問原因。衛青畢竟是大將軍,在劉徹拿定主意前如果讓人知道他帶兵進入甘泉宮,那麼他的罪只怕是不治也得治了。而劉徹縱使匆忙之下令人拿下衛青,又焉知他心中是真的打算除去這一良將奇才,還是說只是暫且收監,來日再尋發落之法呢?

  看著桑弘羊離去之後,她終於可以輕舒一口氣,她知道這位桑大人會將一切都安排妥當的。她微微轉過頭,對一直守護在身邊的郭嗣之說道:「嗣之,甘泉宮已經沒有危險了,你替我去送幾封信吧。」

  「是。」郭嗣之應道,他知道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信件,她是不會派他親自去送的。

  「第一封信,是給紀稹的……」

  淮陰縣,城西。

  淮陰是淮河以北的一座小縣城,它的北面是曾經最強的諸侯國楚國,南面是已經反幟昭然的淮南國和江都國。這座小城夾在三大諸侯國之間,動彈不得,而自數日前,有一隊軍馬自北而來駐紮下之後,整個縣城就更加的人心惶惶了,幸而這支軍隊紀律嚴明,除了令氣氛變得更加緊張外,並沒有擾民之舉。

  這一天的天氣相當的好,有一個白衣男子坐在淮水右岸的一塊大石之上,失神地望著天空,他的邊上立著另一個白衣男子,冷冷地望著他。

  「坐下吧。」石上的男子便是紀稹,他轉頭說道,「這裡可是韓信垂釣,漂母贈飯之所。」

  「那又如何?」霍去病生硬地回嘴道。

  「你以前看兵書的時候,不是很崇拜韓信嗎?現在來到人家的故鄉,好歹要好好紀念一番啊。」紀稹冷淡地說道。

  「所以你在這個小城停留了這麼些日?」霍去病挑眉說道,「微之,這個理由太可笑了。」

  紀稹終於轉頭正視他,說道:「霍去病,我說過我的事情你別管,別以為你是冠軍侯,我就不敢把你怎麼樣,必要的時候,我會讓人把你扔出軍營的。」

  「叫我別管?」霍去病嚴厲地掃了他一眼,說道,「我只是不想看你走錯路,不想我們多年的交情化為烏有……」

  「不想多年交情化為烏有?既然如此,那一日,你就不該攔我!」紀稹不等霍去病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若不是你把我打暈,這個時候我已經到甘泉宮了。」

  「……甘泉宮的狼煙不過一日便熄滅了。那時候,就算你帶人全力奔馳,也趕不到。」霍去病淡漠地提醒道。

  紀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惡狠狠地說道:「所以,你最好保證,這狼煙是我姐姐自己命人熄滅的。如果她們出了什麼事情,我這一輩子,絕對不會原諒你!」

  紀稹甩開手,頭也不回地離開,在他心中實在是恨極了霍去病那一日的行徑。如今甘泉宮的狼煙熄滅了,而身在京城的李希等人也沒有什麼消息傳來,那一頭的情況他完全不清楚,帶著軍隊更是進不得退不得。

  被留在原地的霍去病望著他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平靜的容顏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苦笑,悠悠歎道:「微之,你知道嗎?你和舅舅真的太像了。其實你的選擇我早就知道,卻還想著,或者真的可以尋到一個知音。其實從一開始,你我心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不一樣的……」

  「也罷。早就該知道,你放不下陳家,而我也放不下衛家。雖然你不姓陳,我也不姓衛……」

  紀稹沒有聽到霍去病最後的感歎,他煩心地回到軍營,令小兵拿出他的寶劍,正要找人練武,就聽到有人求見。來人正是郭嗣之,這可是給了紀稹一個大大的驚喜。他知道郭嗣之以保護陳嬌為己任,如果陳嬌有危險他是絕對不會離開的。

  「冠世侯!」郭嗣之沒有多說廢話,從懷中抽出一封信遞到紀稹的手中,說道,「這是娘娘交給你的信。」

  紀稹急急撕開信封,果然是阿嬌的筆跡,只將甘泉宮中所發生的事情簡單說明了一下,表示自己和劉葭如今都安然無恙,讓紀稹放心,並提了一下衛青下獄之事。

  紀稹看完之後,有些悵然若失地放下信紙,那位五度出塞,逐得匈奴北逃的衛大將軍終於一步錯步步錯了嗎?而自己……

  待得他醒過神來,郭嗣之早已經不見,而一邊還站著一臉為難的親兵,他開口問道:「侯爺,冠軍侯他……」

  「他怎麼了?」紀稹得了甘泉宮的消息,心情平復了許多,忽然想起自己這段日子來對霍去病態度惡劣,忽然有些憂心起來,趕忙問道。

  「他走了,留下一封信。」親兵拿出信件遞到紀稹手中。

  「微之,相交一場,去病視君為今生知己,料得君亦如是。然,情分親疏終究有別,今日君為陳娘娘之事遷怒,我並不怪。去病自忖,他日若衛家遭難,實難棄之不顧,君若阻我,亦必翻臉相向。當年,我二人為陛下所迫讀盡詩書,書中曾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之語。去病至今日方悟此乃至理。甘泉宮中勝負應分,去病先行回京,北軍之去留,隨君心意,惟願君之決斷上不負天,下不愧心。去病字。」

  紀稹看完信,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輕聲說道:「去病啊去病,你可知道,紀稹已經不必抉擇了。你說你不能棄衛家於不顧……你這個傻子,是想用全部的功勳甚至自己的性命去換得衛家人的性命嗎?」

  「侯爺,要不要去追冠軍侯?」

  「追?」紀稹機械地重複著親兵的話,忽然他像是醒悟了一般,說道,「自然是要追的。」

  霍去病慣騎黑駿馬,此刻他為了掩飾身份穿的只是普通的白衣,他端坐在馬上,徹底的黑和徹底的白對比鮮明,一如霍去病的心。紀稹就這樣跟在霍去病身後,他亦是一身白衣,只是他騎著的是一匹白馬,白馬銀鞍,陳嬌以前總是說他就像武俠小說中走出來的俠士。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騎著,也不說話,只是沿著淮水緩緩行著。終於霍去病轉過頭,說道:「紀稹,你知道,其實我很討厭你這麼死心眼。」

  紀稹回之一笑,說道:「我知道啊。」

  「如果你能夠拋下長安城裡未央宮中那些紛亂,帶上刀劍離開,你我聯手,天下大可去得,你知道嗎?」霍去病行了一陣,又轉頭說道,「給我上萬騎兵,我就可以和你一起打到你那姐姐說過的歐洲。」

  紀稹仍然是笑,說道:「我相信我們可以。」

  霍去病的神色微微有些黯然,說道:「可是你如果不死心眼,如果能夠放得下長安,你就不是我喜歡的那個紀稹了。」

  紀稹聽完之後,開口說道:「霍去病,其實我也討厭你這麼死心眼。」

  霍去病卻沒有回答他,只是停下了馬,等著他靠近。

  「如果你別這麼看重衛家的血脈至親,帶上你的刀劍離開,你就可以永遠也看不到那些醜惡的一切,也永遠不必傷懷。」紀稹的馬終於到了霍去病身邊,可以與他並立對視。

  紀稹伸出手,放在霍去病的眼睛上,然後用一種極為感歎的語氣說道:「你的眼若別將一切看得這麼清楚,你的心若能稍稍對這個人世屈服,你真的會快樂很多。」

  「可是那樣,你就不是我喜歡的那個霍去病了。」紀稹放下手,不意外地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

  霍去病雙腿一夾,駿馬又開始緩緩行著,這一次紀稹沒有再跟上,只是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紀稹的心忽然覺得有些冰冷,雖然這一天有著難得的太陽,望著那個略顯寂寞的背影離去,紀稹的冷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個離去的人。

  這個高傲的傻子,是個嘴巴死硬的鴨子,他愛衛家之深切不輸於衛青,只因為看不慣衛家人的某些作風而與之對抗,卻又在私底下默默為衛家做事。他不願辯解,也自認不需要任何人的諒解,受再多的苦也不說出。

  他知道,這一去,他們不會再有那曾經以為可以天長地久的深情厚誼,因為他這段日子的所作所為傷了他,以他的高傲又怎麼能容許自己肝膽相照的朋友背叛自己?能夠親自趕到淮陰相勸已經是放下了所有的身段了。他中午的那一聲「絕不原諒」卻是真正深深刺傷了他。

  這一去,不會再有人在他傷心時陪他喝酒、舞劍、談兵法、論天下……

  這一去,不會再有人在他開懷時陪他騎馬、踏青、評人物、品美酒……

  這一去,便是青山不在,綠水難流,後會無期。

  只因為他有他要保護的衛家,他有他要保護的陳家。

  「侯爺,你沒有告訴冠軍侯信中所說的……」親兵提醒他。

  「何須說?他見我毫無焦急之色,早已經猜到結果了。」紀稹聽到自己如此回答,「回去吧。我們在淮陰停留了這麼些天,淮南王也該急了。」

  淮南王的確是急了,任誰的家門口被人堵上這麼些精兵也會急的,雖然來自甘泉宮的烽火狼煙一度讓他洋洋得意,自以為得計。但是一天以後,他就發現那狼煙竟然熄滅了。

  僅僅一天的時間,兩殿之爭就有了結局嗎?難道廢後竟然如此的軟弱無力?不!縱使廢後無能,她的母親也不可能坐視不理的。劉安很瞭解自己那個權力慾極強的堂妹,正是因為昭陽殿有堂邑侯府做靠山,他才相信這場爭鬥在短時間內是不會結束的。

  「父王不必擔心。」劉陵自然知道自己父親的擔憂,開口安慰道,「縱使廢後被制住了,這場爭端也不會就此結束的。駐紮在淮陰的那位可是阿嬌姐姐的義弟啊。他和阿嬌姐姐感情深厚自不必說,便是為了自己活命,在衛氏掌權後也得考慮自身的立場。父王何不派人招降他?如此,我淮南又添一精兵良將。」

  劉陵的臉色憔悴,但是精神卻已經稍稍恢復了,可以開始給自己的父親出主意了。

  「陵兒這主意是好。只是,不知道該派誰去才能說服此人呢?」劉安聽完點了點頭,說道。

  「女兒去吧。」劉陵說道。

  「什麼?不可!不可!你是千金之體,怎可以……」

  「父王,我不去,淮南還有更合適的說客嗎?」劉陵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劉安的推搪,說道,「女兒願意為父王冒險,我只有一個要求。」

  「什麼?」

  「待父王登上皇位之後,請將甘泉宮賜予我作為長公主行宮。」劉陵說話時,面容很是平靜,彷彿這個要求真的不值一提。

  劉安立刻就猜到了女兒的心意,他歎道:「陵兒,你何必如此……難道竟然要在那人葬身之所度過餘生嗎?」

  「這與父王無關。」劉陵站起身,說道,「我現在去準備了。」

  甘泉宮,雲陽宮。

  「陛下真的這麼著急離開甘泉宮嗎?」緹縈擔憂的聲音傳了出來。

  臉色已經恢復正常的劉徹微微一笑說道:「朕已經著人準備了車駕,義侍醫亦可隨行照料,想來不至於出什麼問題。」

  「可是,陛下此次遇刺昏迷半月之久,畢竟元氣大傷……」

  劉徹提高聲音說道:「緹縈夫人,朕僅僅是狩獵時不慎落馬罷了。」

  緹縈自然知情識趣,立刻改口道:「是,陛下不慎落馬。」

  「夫人不必憂心朕,你只要在此好好照顧嬌嬌就可以了。」劉徹訓斥完緹縈,低頭給了陳嬌一個笑臉說道,「你之前太多勞累才會動了胎氣,在宮中可要好好養著,朕還盼著你為朕誕下一個皇子呢。」

  「你……」陳嬌本想勸他好好休養自身,但是想到如今長安城內的複雜情況,只怕是他一日不現身就要混亂一日,便又住了口。她知道劉徹身體底子好,為人又有些愛逞強,傷還沒大好就強支起身體瞭解甘泉宮的情況,指揮桑弘羊做這做那的,如今能動了,自然迫不及待要回京去收拾殘局。

  「不必擔心朕。」劉徹握緊她的手說道,「你只要好好照顧你自己就可以了。那個趙破奴,朕看是個人才,如今郭嗣之又不在你身邊,暫且讓他來照顧你和葭兒的安全吧。」

  陳嬌知道自己的反對肯定無效了,只能轉而對淳於義吩咐道:「義侍醫,陛下的身子就托付給你了。」

  「臣必不負娘娘所望。」淳於義低首道。

  劉徹走出雲陽宮,立刻看到桑弘羊在外面等候著。

  「陛下,大將軍已經在寒露觀等候陛下。」桑弘羊低聲說道。

  「知道了。」劉徹狀似毫不在意地應道,「你去安排車馬吧。到辰時我們便離開。」

  桑弘羊身形微滯,隨即答道:「是,陛下。」待得劉徹遠去,他才喃喃自語道:「他為你五度出塞,為你訓練出了威壓諸侯的精兵,最終竟然只肯給他這不到一盞茶的接見時間嗎?」

  ……

  「罪臣衛青叩見陛下。」雖然被拘禁了數日,但是衛青的神色還是那樣的從容不迫,絲毫不像個生死不知的囚犯。

  「大將軍青,於匈奴侵擾甘泉之時帶兵救駕,功莫大焉,朕特加封為大司馬大將軍。仲卿,你何罪之有?」劉徹沒有令他起身,只是低頭望著那個穩穩跪在地上的身影,看著那略略有些凌亂的髮髻。

  衛青的身子微震,頓了好一會才說道:「臣謝陛下隆恩。」

  「仲卿,你做過的事情,朕會永遠記得。」劉徹衣袖一揮,轉身離去。

  而衛青卻一直跪在地上,不曾抬頭,這一刻在他的心中或者想起二十年前,那第一次的相遇,那時的劉徹是個有志難伸的天子,那時的衛青是個身賤心高的馬奴,那時候他們一起接受那個隱居於平陽侯府的絕代智者的調教……

  劉徹放過了衛家這一次的不敬,因為,衛家為他做過的事情,他都記得。而衛家這次的舉動,他亦會永遠記得……

  「陵翁主果然天姿國色!」紀稹迎接劉陵坐下之後,舉杯敬道。

  「侯爺的風采亦是當世無雙啊。」此時的劉陵已經完全是一副風流做派,眉梢眼角間都是勾人的風情。

  紀稹心無旁騖自然不會被她的外在所迷惑,對於她的眼波只是回之微微一笑,然後說道:「翁主此來,不知道何事?」

  「劉陵,是來完成將軍的一個心願的。」劉陵笑道。

  「心願?」

  「侯爺領兵至此,卻在淮陰舉步不前,不正是在觀望嗎?若大事不妙,天下間,也惟我淮南可以為侯爺報家仇啊。」劉陵十分直白地說道。

  「那麼,翁主是認為,稹一定會答應翁主嘍?」紀稹問道。

  「本來陵也無把握。不過,前日,陵恰好接獲了一樣東西。」劉陵故作哀歎地說道。

  「哦?是什麼?」

  劉陵拍了拍手,立刻有幾位侍女走了進來,手中捧著各式銀盤,上面覆有白布。紀稹一時也不知道劉陵這是做什麼,便靜默不語,看著她行事。

  劉陵站起身,走到第一個銀盤前,掀開第一個盤子上的白布,上面是一件女孩子的衣物,淡綠色的衣裙上有著一塊一塊的血污。

  紀稹的眼神瞬時陰沉了下來,問道:「翁主這是什麼意思?」

  「侯爺何不自己來看呢?」劉陵問道,「我記得這是廣玉公主最喜歡的衣裙,還是當年侯爺親手為她縫製的,想必侯爺肯定不會認錯吧?」

  紀稹坐在原地不動,抿唇說道:「以淮南王的財力物力,要找人仿製一件這樣的衣物,實在是太簡單了。」

  「也許。」劉陵臉上的神色不變,依舊笑瞇瞇地掀開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銀盤上的白布,上面放的都是髮飾、玉珮等女子的貼身之物,紀稹不覺抓緊了酒杯,說道:「翁主真是煞費苦心啊。就算是仿造的,也算得上以假亂真了。」

  「侯爺,」劉陵回眸一笑,說道,「我們淮南經營了幾十年,消息的確能比你快些的。侯爺現在疑我使詐,但是看了這第五樣事物,應當就不會了。」

  第五個銀盤之上,放的是一封信,筆跡自然是紀稹無比熟悉的。劉陵玉手一挑,拿起那封信,交與紀稹,說道:「侯爺若不相信,大可以自己打開看。」

  紀稹低頭看了看,面上露出一絲猶疑,最終將信件捏緊,說道:「翁主且先下去休息吧。」

  劉陵看到他這個樣子,心中一喜,知道此計或者已經成功了,便說道:「自然,此乃大事,侯爺要好好想想。」

  劉陵一走,紀稹便將那封信扔到了一邊,絲毫沒有拆開看的意思,引得一邊的親兵問道:「侯爺為什麼不打開看看啊?」

  「有什麼好看的。無非是用姐姐的口吻勸我速速離去,莫思報仇之類的話語。」紀稹的臉上露出一抹諷刺的笑容,「若不是先得了姐姐的消息說不定還真被他們騙了。淮南王數十年的經營,果然不可小視啊。只不知,這些貼身之物,他們究竟是從堂邑侯府拿到的還是從宮中……」

  再看了一眼那些衣物首飾,紀稹轉頭問道:「之前去江都國的那些人回來了嗎?」

  「已經回來了。在旁邊的帳子裡等著呢。」

  紀稹點了點頭,匆匆向一邊的營帳走去。營帳裡有幾個穿著夜行衣的男子在候命,紀稹一眼掃過竟然沒有看到自己想見的人,語氣不由得冷了下來,問道:「人呢?」

  那幾個男子迅速分開,紀稹看到了裡面床上躺著的一個小女孩。那女孩子睡得十分香甜,在眾人的注視下,還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翻了個身。

  「侯爺恕罪,屬下等未能接得江都王后,僅僅迎回了這位小翁主。」

  「王后呢?」

  「王后……她的雙腿已然折斷,不便於行,所以只是令我等帶翁主離開。並且說,她身為江都王后自當與國俱亡才對得起先王。」

  紀稹聽完,悠悠一歎,說道:「世間女子,為何總是這麼癡呢?這位小翁主,叫什麼名字?」

  「王后說,翁主閨名細君。請侯爺將她交與徽臣翁主好好撫養。另外……」那士兵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紀稹,說道,「這是王后交與侯爺的。」

  紀稹撕開信封,展開一看,「冠世侯如晤,值此江都將覆之際,陳後仍然能夠念及我母女二人,行雲甚是感激。今有一語相告,陳後在江都時之舊事,劉建已然查知,行雲不知此事與陳後是否相害,萬望小心。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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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23:57:06
第七十三章 浮生長恨歡愉少

  元狩元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鵝毛大雪覆蓋在街道、宮殿、花枝樹梢上,整個長安,白茫茫一片。街道上行人絕跡,偶爾會在那一片白色中奔跑的,只有為各路官衙送信的宦官和差役們,這樣的天氣裡,即使是依靠勞力生活的普通人也都不願意出門。

  未央宮的所有廊門都緊閉著,殿廊下站著穿著鐵衣、臉色有些發青的守衛,他們守衛著未央宮,看著那些穿著嚴實的侍女宦官匆匆來去。各式各樣的宮殿內都燃起了火盆,加上門窗上高高掛起的棉簾,總算隔開了外面的嚴寒。

  李茜裹著棉袍,懷中抱著女兒劉嫣,兩邊坐著大漢朝的二皇子劉閎,三皇子劉旦,宮女宦官們忙著將火盆安置在四周,將整個增成殿熏得暖洋洋的。

  「閎兒,旦兒,皇后娘娘已經答應了母親,等到開春,就向你們父皇請示,為你們二人尋一太傅。」李茜說道。

  劉閎和劉旦臉上同時露出笑臉,劉旦立刻起身撲到李茜懷中歡呼,險些將妹妹打下去。而劉閎則顯得沉穩得多,他站起身行禮道:「閎兒謝過母親。」

  「旦兒,你看你多沒規矩,怎不學學哥哥呢?」李茜先是對劉閎一笑,然後低頭訓斥自己的兒子。

  「是。」劉旦退了下來,學著劉閎剛才的樣子作了一揖,說道,「孩兒謝過母親。」

  「這才對。」李茜笑道。這時,她懷中的那位小公主可不肯了,她扭動著身子叫喊道:「娘,我也要和哥哥們一起上學,我也要!」

  李茜慌忙抱著她,訓斥道:「嫣兒別鬧,你想學,母親教你就是了。」

  而劉旦則在這時給劉閎做了一個鬼臉,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你在母親面前幹嗎老這麼規矩,每次都害我被訓。」

  劉閎輕輕一笑,說道:「身為人子,本該如此啊。你在父皇面前還不是一樣。」

  「那不一樣。父皇一年才見那麼幾次,我當然希望他覺得我很乖,很喜歡我。」劉旦說著說著,歎了口氣,「今年的新年父皇去了雍地,沒能去拜見他。看來又少一次見面了。」

  劉閎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伸出拳頭輕輕打了一下他的肚子,說道:「笨蛋,我們做得再好,父皇也不見得會有多歡喜。」

  劉旦被他這麼打了,卻也不生氣,只是歎道:「也不知道父皇什麼時候回來……」

  ……

  「再過一個時辰,陛下的車駕就到直城門了。」一個宮女向衛子夫稟報說,「報信的郎官說,陛下回宮之後直接入桂宮休息,朝政明日再議。」

  「本宮知道了。你退下吧。」衛子夫點了點頭,說道。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命人撩起棉簾,望著院子裡的千重雪壓枝,望著那在寒冬開放的點點臘梅,臉上的神情略略有些麻木,眼神中卻還有著某種執著。雪並沒有停,有時順著風吹到殿內,落在她的發上、身上,然後因著一室的暖意化為水跡,沾濕她身上那屬於皇后的鳳冠和禪衣。

  一直到落了一地雪花,而她的髮髻上也略有了些冰雪的痕跡,她才聽到遙遠的某處傳來了低低的聲音。

  「聖駕回宮!」

  聽到這聲音的時候,衛子夫渾身一震,她身邊伺候的崔依依忙上前說道:「皇后娘娘,要去接駕嗎?」

  衛子夫的臉上劃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說道:「不用,沒有那個必要。」

  「那……」

  「你們都退下吧。如果大將軍回來,就宣他來見。」衛子夫終於轉身,而宮女亦鬆了一口氣,連忙放下棉簾,隔絕了外間的寒氣。

  「娘娘,換身衣裳吧。」崔依依勸道。

  「不用了。」衛子夫搖了搖頭,說道,「我在這兒等著就是了。」

  ……

  「衛青見過娘娘。」衛青步入椒房殿的時候,也覺得這個來了這麼多次的宮殿竟然有些寒涼,而那個坐在***通明處的皇后姐姐身上亦發出絲絲的涼意。

  「起來吧。」衛子夫說道。

  「陛下的情況如何?」

  「陛下的身子有些虛弱,不過並無太大問題。」

  「他封你為大司馬大將軍?」

  「是的。」

  「……終究是我害了你。」衛子夫長歎了一聲,說道。

  「娘娘不必自責。」衛青低眉說道。

  「你也下去休息吧。」衛子夫輕聲說道,眉宇間一片平靜。

  他們之間有些話,即使不說出口,彼此也能夠明白。大司馬大將軍,這一至高無上的位置,是劉徹所給予的最高也是最後的賞賜,就像她的皇后之位一樣。

  ……

  桂宮。

  「臣李希見過陛下。」李希叩首在桂宮外的紫房復道上,迎接著劉徹的車駕歸來,雪花從他的肩頭飄落,他那英氣的眉亦被雪染成了白色。

  「起來吧。」劉徹的腳步沒有停留,飛快地走了過去。

  李希便起身,亦步亦趨地跟在劉徹的身後,走進了宮中。

  劉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畢竟是在病體未癒的情況下,急行趕路,就算他的意志力再強,也不可能強行控制自己的身體狀況。

  「李希,這一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劉徹說道,聲音平穩無波。

  「臣不敢居功。」李希低首應道。

  「朕只是想知道,你這麼做,到底是因為對朕的忠心,還是因為你和陳後的交情?」

  李希的心微微咯登了一下,立刻跪了下來,說道:「臣有罪。」

  「不必請罪。」劉徹低聲說道。

  李希跪在地上,冷汗爬上了額頭,呼吸亦難得的有些混亂。

  「為何當日命你為陳後講學時,不曾向朕道出你二人曾經相識?」劉徹詢問道。

  「臣不知該如何向陛下開口……」李希穩住心神,開口說道,「其時臣為議郎,而娘娘身在深宮,若被人發覺臣與娘娘在宮外曾有交往,怕流言蜚語會傷了娘娘的清譽。」

  「並且陛下似乎也不欲讓人得知娘娘曾經外出之事,故而,臣只得閉口不言。我夫妻二人與娘娘相遇之時,娘娘並未將真實身份告知我等,事實上臣在宮中與娘娘再遇也是萬分驚訝。」

  「所以,在彭城的時候,那麼多流民得以離開,也完全與你無關?」劉徹的語氣中多了一股危險的意味。

  李希雖然對於今日的召見早就有了一些心理準備,但是劉徹這樣的問話方式還是令他有些承受不住,他深吸一口氣,說道:「臣不敢承認曾和娘娘相識,便是因為這一點。娘娘在彭城安置流民之舉雖是善舉,但是遷徙戶籍,攜人出關這些舉動,卻無一不是觸犯國法的。臣當時只是一介商賈之身,見此亦感到憂心,故而此後與娘娘保持了相當的距離。陛下會懷疑此事與臣有關,臣並不奇怪,因為臣自己也無法證明在這件事情中的清白。」

  劉徹聽完之後,並不說話,只是任由李希這樣跪著,他靠在軟榻之上,以掌托腮,眼光深沉地望著李希。李希雖然對外宣稱是西蜀人士,但是從聶勝上奏的奏折中,早就可以看出他其實是東陽人,他家世代居於東陽,身份上並無疑點。所以這些年來,自己才能允許他步步高陞,甚至有意令他在不久的將來取代日漸衰老的公孫弘。而這一次離京之時,甚至將足以調動長安南北軍的詔書留給了他,因為他想知道這個李希到底是不是像他表面上表現的那麼安分。只是,沒想到這麼個考驗在最後竟然救了自己一命。假如不是紀稹帶走了北軍駐守在外,衛青帶到甘泉宮的人將絕對不止八百,也絕對不會是便衣而行。所以按理,這個李希是應該賞賜的……

  李希低眉俯首,看來十分溫順,但是腦子卻在不停地轉動著,他並不擔心自己的身份會被看破,他出府那年恰是吳楚之亂,整個天下的戶籍人口因為那一次內亂而混亂,所以,無論劉徹派什麼樣的人去查,李希都只是個自幼在東陽成長的普通行商之子。

  事實上,阿嬌回宮之後,李希就預感到,他和阿嬌曾經相識的事實是絕對無法掩蓋的。因為,官府之中有明確記載,阿嬌是從廣陵遷徙到茂陵的,劉徹只需派人去廣陵一查,立刻就會發現阿嬌被送到茂陵的那一年,江都王府曾經下令搜索過兩個女子。而劉建親自派人將阿嬌從他家拐走,亦肯定可以查到自己的姓名、家世,如此又怎麼瞞得住聶勝派出的密探呢。如此情況下,刻意掩飾反倒落了下成。

  「臣並不否認在兩殿之間,臣會更傾向於陳娘娘,因為若皇后知道內子和娘娘有結拜之義,那麼臣只怕會被納入陳黨,從此萬劫不復。」李希見劉徹不說話,便又說道。面對劉徹這樣的君王,有時候將自己的難處和私心全部道出,反而更好說話。

  「李卿。」劉徹終於開口說道,「既然你妻子和阿嬌有結拜之義,過些日子,等阿嬌從甘泉宮回來,就讓她來宮中陪伴阿嬌待產吧。」

  「待產?!」李希被這句話打蒙了。

  「不錯。」劉徹看得出李希明顯的驚訝,事實上,當他聽說陳嬌再度有孕時,亦是同樣覺得不可思議。畢竟在他們的眼中,阿嬌已經是三十七的高齡了。

  「你退下吧。」劉徹說道。

  「是,陛下。」李希恭敬地退下,他知道劉徹已經決定放過自己了。

  等李希遠去,劉徹方才有些疲憊地靠在軟榻上,整個人亦放鬆了下來。

  「……不是李希做的,姑姑,堂邑侯府竟然還有著如斯實力嗎?」

  ……

  這一年的冬雪飄飄蕩蕩地下著,陳嬌身在保暖工作做得非常到位的甘泉宮中,亦不覺縮了縮身子。而在她身邊的緹縈則望著外間的大雪不住地皺眉。

  「夫人,怎麼了?」陳嬌注意到了這一點,問道。

  緹縈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今年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命要葬送在這大雨雪之下。」

  陳嬌一怔,說道:「夫人是說?」

  「這樣的雨雪天已經是十數年未曾有了,那些下吏小民只怕都會有些熬不住,那些貧民就更加……兼且元朔五年春的那次大旱之後,民間的元氣一直未曾回復過來,只怕……」緹縈憂心忡忡地說道。

  陳嬌聽完之後,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原來我終究在宮中待得太久了,很多事情竟然都想不到了。」

  「不不不,娘娘千萬別這麼說。元朔五年那次,你向陛下提議以工代賑,已經為天下蒼生造福了。」緹縈忙說道,「只是,人力有窮時,這樣寒冷的天氣,怕是不能用那以工代賑的法子了。那些貧民無衣無食,若還出去勞作,怕是很快就會被凍死……」

  「飄兒,」陳嬌轉身對飄兒說道,「你去準備筆墨,我要給陛下寫封信。」

  「是。」

  劉葭趴在軟榻邊上,眼睛撲閃撲閃的,她略略有些不解地說道:「覺得冷,不會燒火盆嗎?他們還可以穿棉衣啊。」

  陳嬌聽到女兒的這個提問,心中一驚,這句話和後來晉代的那個皇帝所說的「何不食肉麋」是何其相似啊。陳嬌伸手攬過女兒,想到自從這個女兒出生以來,看到的都是堂皇富麗的宮殿,見到的不是衣冠楚楚的文學之士,便是溫文有禮的沙場名將,而這一次的微服私訪,更似是遊山玩水,並沒有讓她看到太多世間普通人的生活狀態,而自己雖然教育她不可薄待宮人,須謙和有禮,但是終究作為一個深受帝王寵愛的公主,縱然沒有養成嬌縱之氣,卻還是太過不知民間疾苦。

  緹縈卻好像是見怪不怪了一般,笑著解釋道:「公主,棉衣不是人人都穿得起的,就是宮中,很多雜役不也不能穿棉衣嗎?燒火盆須用煤,這天下的煤是彭城煤行獨佔,也無人知道這煤是怎麼來的。天下間也只有大富之家才用得起啊。」

  「哦。」劉葭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她不自在地扭動身子,仰頭說道,「娘,你幹嗎這麼看著我啊?」

  「葭兒……」陳嬌的語氣有些沉沉的,剛想說些什麼,卻被飄兒的一句「娘娘,筆墨紙硯來了」打斷。她深深地看了女兒一眼,心中下了一個決定,便將女兒放下,起身走到桌邊,說道:「葭兒,你先隨飄兒姑姑去外面玩。」

  見女兒惴惴不安地離開,陳嬌提起毛筆,連寫了兩封信件,自己又看了一番,確定語句並無失誤,便將其好好封存,將信封交與一邊伺候的宮女,說道:「你將這兩封信交給聶勝大人。」

  「是。」宮女得令離去。

  緹縈方才立於她的身側,自然將信的內容,都看得一清二楚了,略略有些激動地說道:「娘娘此舉可救無數人性命。」

  陳嬌笑道:「這原就是我該做的事情,如今想起也已經是晚了。」

  「但是娘娘終究肯為之捨棄了不少錢財……」

  陳嬌伸手阻攔道:「夫人,你該知道這些錢財於我並無任何意義。若夫人真的覺得不安心,倒是可以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是啊。我知道夫人這段時間還是會經常出宮,為人治病,我是希望,夫人出宮時,能夠帶上葭兒。」

  「這……」

  「夫人,如今天下安靖,我想葭兒的安全斷不至於有問題,希望夫人能夠答應。」陳嬌說道,「夫人行醫世間,也許對這些富家子女不知人間甘苦已經習以為常了,但是我並不希望葭兒太過天真,如今好好教導她,總比將來她吃苦受罪之後,自己醒悟來得好。」

  「既然娘娘這麼說,老身從命就是。」緹縈點頭應道。

  「多謝夫人。」

  ……

  「夫君覺得,陛下會相信你的辯解之辭嗎?」張萃為李希斟了一杯茶,問道。

  「陛下放任我至今,不就是最好的證據了嗎?」李希接過茶杯,微微一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像他這樣的帝王,其實最相信的只是自己的判斷,我的辯解其實是毫無作用。這一次特地挑明,也不過是為了警告我罷了。」

  「那……阿嬌的事情……」

  李希抿唇一笑,說道:「這是最讓我驚訝的地方,她竟然能夠再度有喜。果然是大喜啊。」

  「目前衛皇后和太子雖然看似穩固,但是在陛下心中只怕早已經危如累卵了,阿嬌這個時候有喜,的確是再好不過了。」

  「但是陛下並未訓斥衛皇后,而且在這件事情上,衛家的立場並沒有太多可以指責的地方。」

  「正因為陛下這樣輕輕揭過,所以才可怕。若他還會訓斥衛子夫還會發怒,則事情過了也便過了,現在這樣什麼也不說,其實是將這事牢牢地記在心上了。」

  前殿。

  「陛下,冠世侯已下淮南、衡山。」公孫弘拿著奏折上奏道,「於淮南王府查得偽造之玉璽龍袍,淮南王安畏罪自焚,衡山王賜聞信亦戮頸服罪。」

  公孫弘心中知道這兩位諸侯王的自盡很是有問題,畢竟大漢天子治國首重孝悌,以他們二人王叔的身份,縱使押到長安,也不過是個貶為庶民的懲罰罷了。想來不過是眼前的這位皇帝陛下,不願意承擔屠戮叔父的罪責,私令下面人動的手吧。

  劉徹靠在扶手上,點了點頭,說道:「擬詔,朕聞咎繇對禹,曰:在知人。知人則哲,惟帝難之。蓋君者心也,民猶肢體,肢體傷則心慘怛。昔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流貨賂,兩國接壤,怵於邪說,而造篡弒。此朕之不德。命優撫孝弟、力田。孤、老、寡、鰥、獨,賜帛人二匹至五匹。八十以上賜米人三石。有冤失職,使者以聞。」

  「是。」李希點頭應道。

  「另外,朕還有件事情要宣佈。」劉徹開口宣佈道,「朕的三位皇子都已介學齡,故而,朕將責令三位皇子遷入博望苑,另擇太傅少傅教導之。」

  劉徹忽然做的這個宣召,讓殿中的諸人都有些蒙了,但是他接著又宣佈道:「今冬寒雪不止,民多凍死,朕心甚憫,著各級官吏,仿元朔五年舊例,以工代賑,設粥棚、煤場,助民度此寒冬。」

  煤之一物長年來都由彭城煤行所獨佔,這些年來也不是沒人對這個看似無背景的小小煤行起過歹意,但是每次那煤行都有化險為夷的神奇魔力。而這一次皇帝忽然提及,卻好像那煤行已經轉入官營了一般,不過這些事情自然有負責的人去詢問,在場諸人也沒幾個開口詢問的,底下便是一片讚頌之聲。

  「陛下聖明。」

  「此乃仁政。」

  劉徹看著如同應聲蟲一般的眾人,臉上露出一絲嘲弄的笑容,然後說道:「御史大夫番系就任以來,碌碌無為,不恤民心,黜之。樂安侯李蔡擢升為御史大夫。」

  李希筆墨不停地將劉徹口中的話化為聖旨上的金科玉律,而靜坐在大殿角落的太史令司馬遷亦靜靜地做著筆錄,在群臣的阿諛奉承聲停下之後,只留下這兩處沙沙聲,襯托得整個大殿更加的安靜。

  番系終於連這個隱形了的御史大夫也做不成了,只是最終頂替他的人竟然會是出身將門,一直以來都擔任武職的李蔡,卻是令群臣有些目瞪口呆。

  劉徹見此情景,便開口說道:「若無事,退朝吧。」

  ……

  「李卿,再替朕擬一道詔書,冠世侯紀稹平淮有功,加一千二百戶,凡三軍將士有功者,皆升一級。」劉徹離了前殿,並未乘坐鑾輿,而是緩步而行,令李希跟在身後。

  「臣遵旨。」李希答道。

  「李卿。」劉徹忽而轉頭說道,「你家中除卻妻房子女,還有何親人?」

  「臣於襁褓之中即喪母,行年四歲,慈父見背,此後便由家僕撫養,靠著祖上留下的遺產度日。」李希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李卿身世孤苦,能有今日可是多虧了家中老僕的照料啊。」劉徹微笑著點頭。

  「是。」

  「李卿入仕是為了避開江都王嗎?」

  「這亦是一個原因。臣之所以遲遲不願入仕,還因為,臣不知陛下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一直到陛下重用主父偃,行推恩令,臣才肯定,陛下乃是有為之君。」

  劉徹停下腳步,轉頭望向李希,說道:「這麼說,一直到了元朔年間,你才覺得朕是可托之君?」

  「正是如此。」

  劉徹對他如此說話並不感到生氣,只是微微一笑,說道:「好大的膽子。」

  君臣二人便就說說停停,不覺來到了猗蘭殿,楊得意以尖銳的嗓子提醒二人道:「陛下,猗蘭殿到。」

  「朕知道了。」劉徹回道,「李卿,你且先回去吧。那彭城煤行之事,須得你和桑卿多加操心了,謹記煤之來源須嚴格保密。」

  「是,陛下。」

  ……

  「咱們這位陛下,是對諸位皇子的教養上了心了。」李希脫下官服,在椅子上躺下。

  「哦?」

  「你知道這兩日,陛下發了多少道詔書出去嗎?」李希半瞇著眼睛問道。

  「多少?」

  「董仲舒、韓安國這些飽學大儒自是不用說了,連東方朔、朱買臣、張騫、司馬相如等一眾人也得了陛下的詔令,準備前往博望苑為三位皇子授課。」李希說道。

  「陛下打算封這些人都做皇子太傅嗎?」

  「呵呵,明面上的太傅少傅還是只有那兩位,如果我所料沒錯的話,這位陛下拿的終究還是立賢的主意。三位皇子一同教養,正是希望能夠從他們之中挑選出最合適的那一個,而太子,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這……如果照夫君這麼看,那若嬌嬌誕下的果然是個皇子,卻比兄長們小了這麼些歲數,怕是要吃虧啊。」

  李希臉色先是一沉,思索了許久,說道:「此事有利有弊,雖然會因此而少去許多,但是能夠避開兄長們的鋒芒,不見得就是件壞事。最重要的是,萃萃你覺得陛下還能在這至尊之位上呆多少年?」

  「先皇享年四十有八,若以先皇享年計,尚有十三年。但是先皇身子本就虛弱,且先是遭遇吳楚叛亂,後又為梁王之事憂心不已,而陛下一直身體康健,即位至今,除卻太皇太后攝政那些年有些失意,一直以來可以說是順風順水。所以,他的壽命,應該要更長才是。」張萃想了想,說道。

  「是啊。陛下會是個長壽的帝王。」李希說道,「所以很多事情,其實我們根本不需要著急。對於至高無上的帝王來說,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分薄他的權勢,等到太子長成之時,不需要任何人催促,陛下自己就會動手。我們做的已經太多了,該歇歇等待屬於我們陳家的皇子長成了。」

  ……

  「這猗蘭殿是父皇少年時的居所,當時皇太后,也就是你們的奶奶是住在椒房殿。」劉徹淡淡掃了一眼三個兒子,說道,「你們三人都是男兒郎,長到這麼大,也實在不適宜再和你們母親同住。所以,父皇才令你們遷往上林苑博望苑,正是希望你們能夠獨立自強。」

  「孩兒與兩位弟弟一定不辜負父皇的厚愛。」率先說話的是太子劉據,聲音清朗,說話溫文有禮,的確有長兄風範。

  「孩兒也是。」他之後的劉閎劉旦也齊聲說道。

  「每日都會有不同的師傅去教導你們,每個月父皇都會檢查你們三人的學習進度,希望,你們不會令父皇失望。」劉徹伸手撓了撓兩個小兒子的頭,說道。

  ……

  椒房殿。

  「母后,孩兒回來了。」劉據無視四處收拾的宮女,直衝到衛子夫的房中。

  「據兒啊。」衛子夫本是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聽到兒子的叫喚才恍然回過神來。

  劉據走到她的身邊,不安地問道:「母后,最近到底是怎麼了?」

  「沒有啊。」衛子夫搖了搖頭,她拉住兒子的手,走到自己的跟前,說道,「據兒明日就要搬走了,母后只是有些捨不得。」

  劉據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也不知道父皇為什麼一定要我搬到博望苑去,還是和那兩個傢伙一起去,住在椒房殿不也很好嗎?」

  衛子夫沒有回答兒子的提問,反而問道:「據兒今日在父皇面前對答得如何啊?」

  「孩兒有說會好好照顧兩個弟弟,只是……」劉據說到這裡,不由得扁起嘴巴,說道,「父皇摸了那兩個傢伙的頭,卻沒有摸我。」

  衛子夫看兒子悶悶不樂的樣子,想要開口安慰,卻說不出什麼。倒是劉據很快開解道:「母后不必憂心,孩兒知道自己和他們不同。畢竟我是太子,是將來要繼承父皇江山的人,必須要有容人之量。」

  衛子夫見此,忽然覺得很是欣慰,笑道:「是啊。你是太子,和他們不一樣的。這話,是誰和你說的?」

  「是少傅大人說的。」劉據笑道。

  「原來是他。」衛子夫說道,「少傅大人是個博學的人,你以後要跟著他好好學哦。」

  「嗯。少傅大人說,只要我成為一個聰明的太子,父皇就一定會喜歡我的。母后,對嗎?」劉據問道。

  衛子夫略略有些怔忡,隨即笑道:「是啊,就是這樣。只要你是個聰明的太子,父皇一定會喜歡你的。去了博望苑,太傅們教的東西,一定要好好學,知道嗎?」說著說著,衛子夫忽然就流下了眼淚,瑩瑩淚光映襯著雪白肌膚,顯得她整個人都十分的楚楚可憐。

  劉據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母親落淚,頓時慌了手腳,忙道:「母后,你怎麼哭了?別哭啊。」

  「據兒,據兒。」衛子夫猛地將兒子擁入懷中,哭道。

  其實她亦明白,劉徹的安排是希望能夠隔絕她對這個兒子的影響,而按照劉徹一貫的習性,若要做一個討他喜歡的太子,只怕是不能和她這個母后及她背後的衛家太親近的。

  在宮中痛苦掙扎了這十幾年,難道最後的結果竟然是連自己惟一的依靠都留不住嗎?終究,一步錯,步步錯啊。

  ……

  增成殿。

  「閎兒,你比旦兒大些,又一貫比他懂事,到了博望苑可得好好照顧弟弟,知道嗎?」李茜一面為兩個孩子收拾行李,一面不放心地說道。

  「孩兒知道。」劉閎乖巧地回答道。

  「小唐,你跟在兩位皇子身邊,也要多多照料,知道嗎?」李茜又對一邊的小唐吩咐道。

  「奴婢知道的,娘娘。」

  「你們父皇這麼安排,自有他的深意,你們去了那邊,可要乖乖的。知道嗎?」李茜說道。

  「都知道啦,娘。」劉旦興奮地揮手道,「娘,你知道嗎?父皇說,他以後每個月都會來考查我和二哥的功課,還有啊,他剛才摸了我的頭哦。」

  李茜伸手抱起兒子,說道:「你啊,都長這麼大了,娘都快抱不動你了,居然還一點也不懂事,就想著以後可以見到父皇了。如果以後學得不好,你父皇罰起你來可也是不會心軟的。」

  劉旦吐了吐舌頭,說道:「我和二哥一起,才不會輸給那個太子呢。」

  李茜無奈地和劉閎對了一眼,面上帶著笑,同樣是六歲的年紀,劉閎卻比劉旦要老成得多。

  「希望,你們都能夠有出息啊。」李茜幽幽地說道。

  「而你,一直做得很好。好到讓朕覺得,如果不是先有衛皇后,讓你坐中宮,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當年的這句話,時時在她耳邊響起,令得她這些年來夜不能寐日不安食。

  陛下啊陛下,你可知道李茜要的從來都不是那椒房殿中的位子。就是去到了那裡又能如何,樹大招風,而且只要你一句話,便能輕易將人換下。

  ……

  未央宮中的兩殿對於劉徹的這一安排各有所思的時候,陳嬌也在甘泉宮收到了劉徹的來信,得知了他打算在博望苑辦皇家學校的消息。陳嬌看到他說,靈感還是來自於她當年在遼東辦的那個學堂,不由得笑出了聲音。

  「陛下的信裡說了什麼讓娘娘開心的嗎?」為她針灸的緹縈開口問道。

  「沒什麼。」陳嬌笑著將信件掩上,問道,「夫人今日還會出去嗎?」

  「嗯。雖然陛下下令辦了粥棚,還令人設立煤場售煤,不過還是有許多人病倒了。所以……」

  「夫人辛苦了。」陳嬌說道,「若不是我身子太虛,起不了身,原該和你一塊去看看的。」

  「娘娘可別這麼說,你的身子可是需要好好調養呢。我還等著七月為你接生個皇子呢。」緹縈笑道。陳嬌在懷孕初期經歷了這麼多奔波勞神的事情,若不是及時遇上緹縈,這個孩子怕是留不住的。正是因為她的身子極虛,所以劉徹回京之時才不敢帶她上路。

  「今日還帶葭兒一起去嗎?」

  「小公主啊。」緹縈搖了搖頭,說道,「娘娘難道都不覺得心疼嗎?」

  陳嬌歎了口氣,說道:「我自然是心疼她的,可這個孩子總要熬過這一關的。」

  征客關山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子建立為王。七年自殺。淮南、衡山謀反市,建頗聞其謀。自以為國近淮南,恐一日發,為所並,即陰作兵器,而時配其父所賜將軍印,載天子旗以出……淮南事發,治黨與頗及江都王建,漢公卿請捕治建。天子不忍,使大臣即訊王。王服所犯,遂自殺。國除,地入於漢,為廣陵郡。

  ——《史記?五宗世家第二十九》陳嬌接到江都王服誅的消息時,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劉建終究還是太嫩了,只是些許謠言恐嚇,便被劉徹玩弄於股掌之間,一年之間連除三國,天下諸侯此刻怕是已經沒有人敢和朝廷對抗了吧?陳嬌如此想道。

  「姑姑,請陛下將細君送到我這裡來吧。」說話的人,是劉徽臣。數年不見的她風采依舊,她是半個月前劉徹命人送來與陳嬌為伴的。

  陳嬌抬起頭,望著她,說道:「你真的決定帶細君離開嗎?」

  「是啊。」劉徽臣低下頭,說道。

  「徽臣,我很抱歉。我曾經答應過,要好好照顧你,給你一個不一樣的生活的。」陳嬌開口說道。

  「不,姑姑帶我離開王府,已經是莫大的恩德了。」劉徽臣忙說道,「而且,這最後還肯為我救出細君這孩子,徽臣已經十分感激了。」

  「既然你去意已決……」陳嬌苦笑著說道,「等細君那孩子來了,我便送你離開吧。」

  「多謝姑姑費心了。」

  「這也沒什麼。」陳嬌搖了搖頭,說道,「只是要你再在此處停留一陣子了。」

  「……姑姑難道還不打算回長安嗎?」劉徽臣開口問道。

  「緹縈夫人不是說了,我之前焦慮過度,身子虛了,必須留在此處安胎啊。」陳嬌抬頭微笑道。

  「安胎安了兩月餘,也該夠了,姑姑。你若再不回去,那從前的處處佈置,怕是要全白費了。」劉徽臣覺得自己真的要看不懂這對夫妻了。從前是你防我來,我防你。如今的情形卻是,她那皇帝叔叔分明已經發現了她調用的情報網絡,卻也不做什麼破壞,只是客客氣氣地將她請到了甘泉宮陪伴陳嬌。而陳嬌明知道劉徹傷勢一好,就將整個長安翻了個底朝天,卻也不緊張,只是悠哉游哉地等著。

  「他既然沒有傷到你們,也便算了。」陳嬌說道。劉徹的所為,終究還是處處留著面子的,「朝廷也不過是在翻查淮南餘孽罷了,不是派了那呂步舒去查案了嗎?」

  「查案?」劉徽臣冷笑一聲,說道,「哪有什麼案好查的,說到底,也不過是株連二字罷了。殺雞儆猴,那些廷尉府的人不過是陛下的牽線木偶,聽從他的吩咐,挑選那隻雞和那些猴罷了。」

  「徽臣,夠了。」陳嬌輕道,「你既已決定離開,有些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

  「臣遵旨,明日便啟程將小翁主送到甘泉宮去。」紀稹站起身,說道。

  「你和你姐姐也是許久未見了,去了也可好好陪她說說話。」劉徹滿意地看著眼前沉著的青年,說道。經歷了這一次的平淮之戰,這個孩子似乎更成熟了幾分。

  「陛下,冠軍侯在殿外求見。」楊得意走到殿內稟報道。

  「讓他進來。」

  紀稹聽到楊得意的稟報時,沉靜如水的眸子忽而閃過一道精光,自從淮水之濱一別,已經有兩個月不見了。聽說陛下如今雖然不肯見大將軍和衛皇后,卻時時將他招進宮,宴飲遊樂時總少不了請他來。那人一貫是最討厭這些的,平素都是頭一甩就拒絕了,滿心滿眼都只有那邊境的廝殺、戰場的喧囂,如今卻……

  「霍去病見過陛下。」霍去病相對清瘦了些,想必這兩個月他的日子也並不好過,他亦看到了紀稹,但是卻沒有任何別的反應。

  「平身。」劉徹轉向紀稹,說道:「其實今日叫你和去病來,是有一事要令你們二人去辦。」

  「請陛下吩咐。」紀稹、霍去病二人齊聲說道。

  「隨朕來。」

  劉徹早已經令人安排了車駕,三人一陣飛馳之後,出了長安城,入了上林苑的博望苑。一到這個地方,不需要劉徹說明,兩人也都猜到了他們即將接受的任務是什麼。三位皇子所必須接受的課程裡自然也包括騎術、射箭、武術等,只是宮裡的侍衛們卻無一敢真的對這三個嬌貴的小皇子動手,使得劉徹極為不滿意。如今挑到紀稹霍去病二人身上,卻也不奇怪。一則他們二人的武藝不錯,足以為皇子師;二則他們二人的身份也鎮得住這三個小傢伙,好歹若按照輩分來看,他們一個是皇子們的舅父,一個是皇子們的表兄。

  進了博望苑,這一日恰好是二人的舊相識張騫在給皇子們上課,講的是西域諸國的情況。劉徹並未打擾他們,只是在一旁靜靜等著張騫講完課。

  其實三個皇子早已經發現了劉徹立在一邊,但是因為課未上完因而不敢輕易離座,一直到張騫宣佈下課。三人才敢走到劉徹身邊,喊道:「父皇。」

  「都起來吧。」劉徹說道,繼而轉向紀稹霍去病,問道,「今後,你們二人一起來教導他們的武藝騎射,如何?」

  紀稹複雜地看了一眼三人,心中歎息著,這三人中竟然沒有一個是姐姐的孩子,真是可惜了。

  霍去病一掃而過的目光微微在劉據的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敏銳地發現這位太子還是和小的時候一樣討厭自己。

  皇帝金口一開,兩人自然不可能再推脫,紛紛應道:「臣等遵旨。」

  「那麼,朕的這三個皇子便拜託給你們兩個了。」劉徹說道。

  ……

  堂邑侯府。

  「小侯爺,你回來啦。」

  「小侯爺,眾利侯在內堂等你呢。」

  紀稹一回到自己的院子裡,早先劉嫖所贈的那兩名歌女,如今他的貼身侍婢,靜女、南威一起擁了上來。

  「知道了。」紀稹點了點頭,心情有些沉重地走進內堂,看到那個昔日損友正吊兒郎當地靠在椅子上,翹著腿,喝著小酒,唱著不成調的曲兒。

  紀稹有些啼笑皆非地說道:「眾利侯邢大人,你這是在做什麼?」

  「回來啦,」邢天放下腳,走到他身邊,問道,「陛下找你都說了些什麼啊,居然回得這麼晚?」

  「你呢?暗衛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嗎?」紀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

  「我?我辦事,你放心就是。」邢天笑道,「我可不像你,封地兩千八百戶的冠世侯大人,你是樹大招風,我是船小好調頭。」

  「那就好。」紀稹奪過邢天手中的酒壺,就往嘴裡灌酒,倒讓邢天嚇了一跳。

  「喂喂,你幹嗎啊?」

  「別喝了!」

  「你今天很不對勁啊。到底在宮裡怎麼了?下朝的時候都還好好的……」

  「……是因為霍去病嗎?我看到他也進宮了。」

  這句話一出,滿室寂靜,紀稹跌坐在椅子上,酒壺亦被棄置於地,說道:「陛下令我和他教導博望苑中三位皇子的武藝……」

  「所以?」

  「原想著從此陌路也沒什麼,可是見到他那故作陌生的樣子,果然還是會覺得不舒服啊……」

  「心軟了嗎?」

  「……不。」

  「微之,你不要忘記,你們要走的路,從一開始就不一樣,除非有人肯先退一步,否則,什麼知己情意都只是空談罷了。」

  ……

  北宮,幽室。

  皎潔的月光從天上灑落,落在這個被宮中眾人視為不詳之地的宮室中,裡面影影綽綽竟然有許多宮女宦官在其中來來往往。宮女們將一道道精製的菜餚放置在玉案前,菜餚之豐盛可比御膳。

  「翁主,菜齊了。」一個宮女小心地提醒道。

  「我知道。」那女子應道,她半仰起頭,只見她娥眉輕掃,朱唇半點,眼波流轉間有著無盡的嬌媚之感,這人卻正是淮南王翁主,劉陵。

  「叫你們的皇帝陛下來見我。不見到他,你們問什麼,我都不會答的。」劉陵說道。

  一邊伺候的幾個宮女互相對望了一眼,開口說道:「翁主且莫為難我等了,陛下萬乘之尊,我等怎麼請得動呢?翁主還是快些用膳吧。」

  「去把我的話傳給劉徹,他知道我的性子。他若不來見我,我要死,你們是攔不住的。」劉陵絲毫沒有理會宮女的推脫之辭,自管自地說道,「我若死了,最終吃罪的,還是你們。」

  宮女聽她這麼說話,自然不敢再說什麼,立刻退了下去。而劉陵則在室內安心地等待著,她知道自己所求終究會得到滿足的。果然過了大約兩炷香時間,便聽到有人入內的聲音。

  「你要見朕?」劉徹在劉陵的面前停步,俯視著問道。

  「是啊。」劉陵緩緩站起身,凝視著劉徹,忽而發出一聲慘笑,說道,「你果然沒事啊。但是我的父王,我的王弟,卻葬身在了那淮南國都的城樓之上。」

  「和朕作對,他早該知道會有此結局。」劉徹並不為這似癲似狂的劉陵所動,只是冷冷地說道。

  「呵呵,你獨留我一命,是因為你還想知道,到底有哪些人參與了這次的事變吧,想知道我們淮南這數十年來所安插的暗線吧。」劉陵說道,面上的笑容卻是極美的。

  「你若願說,朕可少去許多麻煩。你若不說,朕也自有辦法。」劉徹看了劉陵一眼,說道,「本以為你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才要求見朕的。如今看來,似乎不是。」說完轉身便要離開。

  「劉徹!」劉陵見他就要離去,忽然大吼道,「為什麼不肯回頭看我?為什麼?我劉陵究竟有哪一點不如她陳阿嬌?」

  劉徹止住腳步,轉頭望著跌跌撞撞跑到自己面前,揪住他的衣襟的堂妹。

  「只因為我姓劉,而她不姓劉便有如此的不同嗎?」劉陵淚水如珠,不斷落下,「論容貌,論品德,我到底有哪一點比她不過?」

  劉徹低頭看著這個已然全沒有往日翁主尊嚴的女子,忽然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才十六歲,站在桃花樹下,臉上帶著羞澀的笑容,遙遙地望著自己。那時的劉陵,很像阿嬌。

  「陵兒,當年你不該隨叔父來長安的。」劉徹伸手扶正她,為她整好發,輕聲說道,眼神卻已經深沉得讓人看不出任何心思。

  「忘記吧。你執著得太久了。也許,到現在你自己也分不清,這種執著究竟是因為情愛,還是因為你的不甘心。」劉徹說道。

  那一年,淮南王劉安來長安向竇太皇太后進獻《淮南鴻烈》一書,得到了朝廷上下的一致讚譽,引得一心改制的他氣惱不已。所以才會招惹這個小堂妹,那無意的幾次溫柔不過是因為對淮南王的憤怒。

  「不甘心?」劉陵臉上帶著慘然的笑,說道,「劉徹你看輕的,究竟是我劉陵,還是你自己?」

  劉徹靜立在當場,不再說話。其實對於劉陵,他心中未必沒有一絲愧疚之意,否則今日也不會現身相見。他嘴唇微動,但是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轉身離去。對劉陵本就是無心,在這最後時刻的一時憐憫也挽回不了什麼。

  而劉陵亦沒有阻止他的離去。這輩子最放不下的人,在生命的最後也看到了,她已經了無遺憾了。她仰頭望了望外面的月光,笑道:「今夜月色正好,該是歸去的時候了……」

  ……

  「陛下,陵翁主去了。這是她最後留給陛下的遺書。」看到宮女送上來的遺書,劉徹並不感到意外。劉陵這般孤傲的風骨,本就是不肯以囚犯之身給人折辱的。

  他神色不變地接過遺書,打開一看,果然是一連串的名單,正是他想要的東西。

  陵兒啊,就算過了這十八年,你還是和當初一樣的好騙。

  「楊得意,令人厚葬陵翁主。」

  「是,陛下。」

  「……為朕準備筆墨。」

  ……

  雲陽宮。

  「娘娘,怎麼了?」

  陳嬌合上信件,轉頭問道:「飄兒,緹縈夫人在哪裡?」

  「緹縈夫人?方纔我好像看到她和公主在宮外呢。」

  「你去請夫人過來,我有事情找她。」陳嬌笑著說道。

  「夫人找老身何事啊?」說話間,緹縈正巧從外面走了進來。

  「夫人,」陳嬌見到緹縈,臉上露出了笑容,她站起身,說道,「夫人,我聽你的話,已經在這宮中靜養兩個月之久了。現在的身子,是否能夠回長安了?」

  緹縈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問道:「娘娘為何忽然如此著急?」

  「夫人只要回答我,現在是否能夠啟程就行了。」

  「娘娘的身子原就康健,經過這兩個月的調養,倒也不是不行……」緹縈答道,眼光不覺落到了陳嬌拿在手中的信件上,心道她如此著急,大約是長安那邊出了什麼事情吧,皇宮中的事情向來是最說不清楚。

  「既然如此,飄兒,你去準備一下,我們明日就啟程回京。」陳嬌宣佈道。

  ……

  正月時候的長安城外,雖然還有些寒冷,但是積雪已經漸漸融化,兩旁的樹梢枝頭也看得出綠意,天地間都是一片勃勃生機。

  一個穿著華麗衣袍的男子身邊領著幾個家人,在官道邊上焦急地等待著。

  「陛……公子,夫人的車駕想必就快到了,您不必太著急。」其中一個人安慰道。

  「你還敢說話!」那等待之人正是劉徹,他狠狠瞪了一眼說話者,那說話者正是馬何羅,「朕命你留在甘泉宮好好保護陳娘娘,你竟然先回來了!」

  馬何羅自然分辯說自己是因為奉命回來通報消息的。

  「她現在有了身孕,就算她再怎麼堅持,你們也該攔著她!辦事不力。」劉徹一甩袖,人更氣憤了。

  楊得意見馬何羅被訓斥了,也不敢吭聲,只將眼睛盯著那官道的遠方,期望發現那早該出現的馬車。果然是皇天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看到一點白色的車影子。

  「公子,公子,好像是夫人的車駕來了。」楊得意驚喜地說道。

  劉徹也顧不得馬何羅,轉身一看,果然是陳嬌的車駕,聶勝駕的車。

  馬車在幾人的面前停下,聶勝從位置上跳下,叩首道:「臣聶勝見過皇帝陛下。」

  「起來吧。」劉徹隨意揮了揮手,說道。

  竹簾輕動,一雙如玉手腕將其撩開,玉簪微探,阿嬌熟悉的面容出現在了劉徹的面前。因為長途的跋涉,她的面容顯得有些疲憊,她笑了笑,說道:「怎麼親自來接了?」

  「你這麼急著趕回來又是做什麼?」劉徹輕罵道。

  兩人一起上了車,從橫門進了長安城,又是一番舟車勞頓轉進了昭陽殿。等到一切安置妥當,兩人可以坐在一起好好說話,已經是小半天以後的事了。

  「你讓葭兒隨緹縈夫人走了?」劉徹驚訝極了。

  「葭兒在宮中待得太久了,所以我想讓她到外面轉轉,真正地去接觸一下民間,而不是隨意看看便走。」陳嬌仰頭說道。

  「先斬後奏,是因為怕朕會不答應嗎?」劉徹挑眉問道。

  「我知道你會答應的。」陳嬌搖了搖頭,說道,「如果還信不過你,我就不會放任你一個人回長安了。」

  「……阿嬌。」劉徹被她這麼一說,略略有些感動,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急著回來長安,是因為放心不下。你放心不下衛子夫,也放心不下我。」陳嬌說道,明亮的眸子裡閃動著劉徹的面容,「徹兒,我想再信你一次。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甘泉宮那一次,你肯以身保護我和葭兒,而我也沒有負你。」

  「我告訴自己說,假如你回長安城之後,沒有對付李希大人,沒有對付我娘親,假如你肯信我對於所謂的江山所謂的皇位沒有一點點的興趣,那麼,我也信你。就算再也回不到過去,但是我願意為它付出努力。」

  「阿嬌!」劉徹感覺自己似乎終於抓住了那已經失去了很久很久的東西,那樣東西叫做信任。他抓住陳嬌的手,放到唇邊親吻,口中一遍一遍地喚著她的名字。

  是的,他們都知道,現在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早已經不是衛子夫,而是他們自己。所以在生死相許之後匆匆別過,各自生活,因為他們都想,再考驗一下對方和自己。

  「徹兒,我知道你的心中,有一個千秋家國夢,一個很長很大的夢。」陳嬌抽出一隻手,放在劉徹的胸口,說道:「我從前總害怕你被那個夢帶走,總怕自己會成為你的那個夢的犧牲品,但是卻從來沒有想過,是否有一天我們能夠站在一起,一起去完成這個夢。」

  「阿嬌,沒有想到的人是朕。」劉徹撥開她的髮絲,將她整個人擁入懷中,「朕早該知道,你是阿嬌,和別人是不同的。」

  陳嬌靠在他的懷中,眼眶也不覺有些熱。

  ……

  唦……嘶……唦……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偌大的宮殿裡只有燭芯燃燒時,火星迸裂的聲音。燭影搖紅,那層層疊疊的以絲綢製成的簾帳偶爾被抖動,從那縫隙中透露出一點點的燭光和春光。陳嬌溫順地靠在劉徹的懷中,低聲說道:「左官律,附益法?」

  「嗯。附益法是和推恩令相輔相成的。如今推恩令已經施行了數年了,也該是藉著這戰勝之威,將附益法公告天下了。」劉徹任由阿嬌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玩耍,在她的耳邊說道,「左官律可以絕了那些讀書人到諸侯處出力的路子。任誰為官不會希望自己低人一等的。」

  「歷代先帝所封的幾大諸侯國被你削的削,除的除,如今早就沒有幾個可以成氣候的了。稍有點眼色的,也都知道不能在這個時候和朝廷對抗,看來這兩條律令是可以暢通無阻了。真真是挑了個好時候呢。」陳嬌摸了摸那展開的手上的老繭,劉徹並非養在深宮的文弱書生,這些老繭多是騎馬練劍時留下的。

  「呵呵,朕十六歲即位至今也有二十年了。如今才可說,在削藩一事上略有小成啊。」劉徹說道。

  陳嬌忽然停下手中的撫摸動作,不再說話。

  「怎麼了?」

  「你覺得到底是郡縣制來得好,還是分封諸侯來得好?」陳嬌問道。

  「……」

  「天下人都說秦亡於嚴刑苛法、亡於郡縣,我倒真想知道,你這個皇帝的看法呢。」陳嬌重新摸著劉徹的手,說道。

  「……若論令行禁止,自然是郡縣更好,諸侯為害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高祖也是為了保住劉氏天下,防止異姓為王,才分封劉氏子弟為諸侯的。只是他想不到,不過百年,這些諸侯竟成了帝王寶座下絆腳的荊棘叢。」

  「那麼說,陛下是反對分封諸侯的嘍?」

  「是啊。從我的本心來說,自然是不分的好。」

  「從你的本心?」陳嬌轉過身,不解地望著劉徹。

  劉徹在她的額際落下一吻,說道:「傻瓜,你以為當初皇爺爺難道真的是心甘情願封前淮南王的諸子為王的嗎?他深受諸侯之害,又哪裡會不知道這麼做會給子孫後代留下禍害呢?不得已而為之罷了。」

  陳嬌聽完,不覺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劉徹敏感地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只是在想,若我真的生下了皇子,他能在這長安待多久呢?」陳嬌說道。

  劉徹的面色驟變,剛欲開口解釋些什麼,便被陳嬌掩住雙唇,說道:「我不想聽你說的那些寬慰人心的話。我並不是什麼無知愚婦,有些話,你要麼別說,若要說,一定要對我說實話。」

  「我知道你根本不打算廢太子,你不但不會廢他,甚至還會好好培養他。因為你想要挑選出一個真正能夠執掌大漢江山的繼承人,所以我才會擔憂。太子之位穩固,若我誕下皇子,只怕朝中就要冒出不少忠臣良將,催促你早日分封了。畢竟,我的身份不同。」

  若阿嬌以廢後的身份生下皇子,只怕朝中很多人都要感到不安了,究竟這個皇子算是嫡出還是庶出變成了大問題,所以一定有很多人希望這個孩子的身份早點被定下來,而以分封之法確定這個孩子和太子之間的尊卑名分是最快捷最簡便的方法。

  劉徹握住陳嬌的手,認真地說道:「朕保證,即使有分封,在他成年之前,都可以不去就國。」

  陳嬌輕笑著點了點他的鼻子,說道:「不再做無謂的哄騙,算是你有進步的表現吧。」

  「你難道不怕朕最終讓太子即位嗎?」劉徹問道。

  「……說不怕是騙人的,畢竟我和衛子夫如今可以說是有了生死之仇了。」陳嬌苦笑著說道,「戚姬呂後,殷鑒不遠。徹兒,我只希望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你的選擇是劉據,那麼就放我的孩子們離開吧,不要覺得自己可以把一切都掌握住。高祖的安排那麼周密,有惠帝的貼身保護,趙王還是被鴆殺了,不是嗎?」

  劉徹被陳嬌此時的表情完全震住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坦白也許太過殘酷了。

  「不必這樣,徹兒,我寧願接觸真正的你,也不要再去面對你的溫柔面具了。那樣,我會害怕,怕你其實已經變了,而我卻還傻傻地沒有察覺到。」陳嬌邊說邊捧起劉徹的臉仔細端詳,說道,「我們,像現在這樣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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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長驅千里勢不可擋(一)

  「皇子啊。」劉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基本已經有些麻木了。那一次的行差踏錯,付出代價的不只是衛子夫,還有她。若非後來送上了當年南宮公主所贈的錦囊,提示劉徹姐弟情意,平陽侯一家怕是早被劉徹送回自己的封地去了。

  「阿嬌啊阿嬌,我終究還是錯了。」劉遙遙望著天際,喃喃道。

  徹兒的心再狠,終究還是個人啊。

  外界紛繁複雜的反應,陳嬌根本無意理會,她再一次沉浸在做母親的快樂中,白白胖胖的兒子令她忽然無比想念那被自己強行送走的女兒,大半年過去了,也不知道這個曾經嬌氣的公主,如今怎麼樣了。

  將兒子小心地放到女兒曾經睡過的搖籃裡,陳嬌推著小小的搖籃,在宮女的指引下,向劉徹所在的庭院走去。

  劉徹正在射箭,見陳嬌來了,便停了下來,走到她身邊問道:「怎麼來了?」

  「我聽說,匈奴人又來進犯邊境了?」陳嬌問道。

  劉徹點了點頭,並沒有否認,然後說道:「是匈奴人留在東面的左賢王部,大約萬餘人,在上谷,殺掠了一番。」

  「那陛下打算?」

  「這些年來,我們與匈奴每戰必勝,這一次匈奴入掠之後,要求反擊的呼聲和從前一樣高,軍心士氣極為可用。」劉徹說道,臉上帶著淡淡的笑。陳嬌知道,這的確是他值得驕傲的地方,短短十年時間,他讓漢人對匈奴人從畏懼不前到勇於抗擊,對整個國家民族的精神面貌變化貢獻極大。

  「只是,兩年前的大旱,今冬的寒雪,終究是傷了朝廷的元氣,要抽調出兵力怕是有些困難呢。」陳嬌說道。

  「朕原本也是這麼想的。若出兵,怕是沒什麼好處,反受其累。」劉徹說道。

  「原本?」

  「阿嬌啊,朕也是今天才知道,你總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是真有道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啊。」劉徹邊說邊歎道,「隨朕來。」

  劉徹讓陳嬌將兒子交與綠珠,拉著她的手匆匆向石祿閣走去。石祿閣乃是皇家藏書之所,當年劉徹便是在此處接見董仲舒的,陳嬌不知道劉徹為何帶她來此,臉上充滿了疑惑。

  劉徹從案間翻出一幅地圖,鋪張開來,指點著圖,向陳嬌解釋道:「阿嬌,匈奴人遠遁漠北之後,在漠南僅留下兩隻精兵,一是在上谷以北的左賢王部,二是河西走廊的匈奴軍。」

  「河西走廊!」陳嬌一直以來對於軍事並非十分感興趣,所以並不知道匈奴人臨走居然還插了一根魚刺在漢朝人的喉嚨裡。就算再怎麼軍事白癡,她好歹還是知道河西走廊是連通西域和漢朝的重要中轉站,不能控制這裡,絲綢之路根本就是一個無稽之談。

  「必須要拿下這裡!」陳嬌本能地脫口而出。

  劉徹讚賞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正是如此。你的看法和微之完全一樣。」

  ……

  「這兩隻匈奴軍,左賢王部較強而河西匈奴軍弱,偏偏河西匈奴軍所佔之地靠近關中,相對更危險些,並且還控扼著通向西域的咽喉要道。若要鞏固西北邊防,連通西域諸國合攻匈奴,則此處非破不可。」紀在邢天面前擺開地圖,一枚黑色棋子落在了地圖上的河西走廊處。

  「別說我沒提醒你,此處小國林立,並非只有匈奴一支,按照你的計劃,率軍從隴西出發,向西北進軍,收復沿途小國,擊渾邪王、休屠王部,如此可進軍至敦煌附近,打通河西走廊,這怕是要花費一整年時間吧,你怎能保證那些小國不會降而復叛?他們怕匈奴的程度,你是沒見過。到時候,好端端的一支精兵就這麼被圍在了這裡,你這出謀劃策的冠世侯可是罪責不淺啊。」邢天啪啪啪連扣下五個白子,將黑子團團圍住。

  「邢天,人心不足蛇吞象。匈奴人殘暴,而漢人不但能給他們財富還能保護他們的財產,我相信他們是會選擇的。更何況,我朝自元朔年間開始的歷次出塞都是連續打擊匈奴人的北部防線,這一次轉向河西,我相信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襲擊效果。而且,這次只要動用萬餘兵馬就可以了,相信陛下是會答應的。」紀稹笑道。

  「所謂的萬餘兵馬可是騎兵啊。紀大侯爺,你的手筆未免大了些吧。大將軍幾次出塞可都是騎步兵混合的。你倒好,大手一揮,要求組成一個萬人騎兵,還要送他們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闖蕩個大半年。」

  「我相信,只要領軍之人稍稍用些手段,這次出擊是必然能夠令河軍大傷筋骨。」紀的譏諷不置一詞,說道,「怎麼算,這筆買賣都是很的。」

  ……

  「這個計劃,不確定的因素太多,未免有些冒險吧。」陳嬌聽劉徹說完全盤計劃,不覺皺起了眉頭,「陛下看重這個計劃,只怕還是最看重那條就糧於敵吧。因為朝廷無需多少準備,卻有可能坐擁一個巨大的戰果。」

  「哈哈。」劉徹聽到陳嬌這麼說,忽然大笑起來,說道,「你看了這個計劃說冒險,若是看了另一個只怕就要說不出話來了。」

  劉徹指著地圖又說道:「另有一個人告訴朕,他可以將之前那個計劃縮短在三個月內完成,然後在夏季返回休整,讓朝廷派一將軍率部從隴西出發,向祁連山突襲,而他則率主力,從北地出發,西渡黃河,越賀蘭山,繞居延澤,折向西南,過小月氏進入祁連山,雙方會師後,再一舉破渾邪王、休屠王部。一年之內,兩次連擊,足以徹底擺平河西匈奴軍。」

  陳嬌覺得自己似乎在聽一個神奇的天方夜譚,雖然她並不是很瞭解漢代的軍事情況,但是根據她這幾年的所見,幾乎每次出塞之後,朝廷都要花上一年的時間休整,方有可能再度組織人力物力出關作戰。但是在這個人的口中,不需要多少糧草準備,一切就糧於敵,只要給他準備好騎兵數萬,便可以完全取下這至關重要的河西走廊。

  「這個瘋子,竟然比稹兒更加瘋狂!」陳嬌覺得自己的腦子都有點糊塗了,這時候忽然有一個名詞跳進了自己的腦海中。「祁連山」,剛才劉徹的確好幾次都提到了祁連山!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妻女無顏色。」

  陳嬌猛然間想起了這首著名的匈奴歌謠,她忽然知道這個比紀稹更加瘋狂的瘋子到底是誰了。

  ……

  「霍去病!」邢天靠在扶手上,手中的酒壺因為只剩下半壺酒而被他晃蕩出了清脆的聲響,「你何不明說這個計劃是為他打造的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紀稹微微轉過頭,不看邢天的表情。

  「陛下是肯定不會再啟用大將軍了。你剛立下大功,加官進爵。李廣將軍老朽,李敢又不善騎兵,蘇建因上次之失已貶為庶人。韓說、張次公等人明顯能力不足,聖眷亦不及。所以,能夠完美實行這個計劃的人,就只有那位皇后的外甥,深受陛下寵愛,又具有極高天賦的騎兵天才,霍去病。」邢天說道,「他說他最希望做的事,是在草原之上,大漠之中,與匈奴人決戰,而不是將全部的精力和年華都消磨在朝廷內宮的勾心鬥角中。所以,你就設計了這麼個計劃,希望他能離開去完成他的夢想,對嗎?還真是心思用盡啊。」

  紀稹閉嘴不再言語,只掃了邢天一眼,說道:「采不採用這個計劃,由誰領兵,自有陛下聖裁,與我已經沒關係了。」

  ……

  「朕將前一個計劃和去病一說,他便立刻若有所思。只半日就興沖沖地回來告訴朕第二個計劃了。」劉徹說道,「因為他們,朕才知道,朕原來並不是這個世界上最瘋狂的人。」

  陳嬌聽他這麼說話,不由得撲哧一笑,橫了他一眼道:「那也只是相對。你以為這世界上會有幾個霍去病啊?」

  劉徹被她這麼說,也不生氣,只是微微一笑說道:「朕平日還是小看了去病這孩子,這一次,也許真的該是他嶄露頭角的時候了。」

  陳嬌心中一跳,問道:「你是真的打算採用嗎?」

  「姑且試之。」劉徹說道,「不過,朕現在煩的卻是另一件事情。」

  「是公孫先生執意歸隱的事情嗎?」陳嬌問道。

  「正是。」劉徹說道,「公孫先生是第一個完全按照朕的意願選擇的丞相,這些年來他也一直盡心盡力,政績卓然。如今卻總是上表說什麼歸隱,朕真是……」

  陳嬌想了想,說道:「公孫先生或者真的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不過,依我看更多的恐怕是因為年初淮南王一事,如今諸侯王間有議論,宗親們亦指責公孫大人身為丞相,卻沒能好好處理淮南王之事,使得淮南作反,公孫大人身處嫌隙地,才不得不上表辭歸,以表誠心的。」

  劉徹冷冷哼了一聲,說道:「諸侯議論,宗親指責,朕為此賠了一個主父偃也便夠了,可不會為他們而再送走朕滿意的丞相。阿嬌,替朕磨墨。」說完在案上鋪開紙張,拿起狼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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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長驅千里不可擋(二)

  嬌啞然,她早知道以劉徹的強勢,當然是不可能在占情況下對那些諸侯低頭的,最硬的幾個骨頭都啃下來了,餘下的那些諸侯,對劉徹來說已經是箸下肉了。她甩了甩頭,順從地為劉徹磨墨,看著他在白紙之上,慢慢寫下挽留公孫弘的那些語句。

  一時間石祿閣內的氣氛很是安寧。

  茂陵邑,冠軍侯府。

  衛青坐在涼亭之中,靜靜地看著霍去病教導霍光劍術,感覺彷彿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和霍去病似的。只過了一會兒,年小力薄的霍光挺不住了,跌坐在地上直喘氣,霍去病停下手,說道:「今天就到這裡吧。」

  「是,大哥。」霍光雖然已經十分疲憊,卻仍然謹守禮儀,分別向衛青和霍去病行過禮後才離開。

  「小光倒是知禮守法,和你小時候真是不一樣。」衛青看著一跌一撞離去的霍光,笑道,「你下手那麼狠,他竟然一聲氣都不吭。記得你剛開始練武的時候,每每磕著碰著,總是要哇哇大叫,弄得闔家皆知的。當時,我還感歎過你不是練武的料呢。」

  聽衛青回憶起這些往事,霍去病的嘴角亦不覺爬上一絲笑容,說道:「那是有人寵著,慣著,自然吃不了苦。小光他,和我不一樣。這孩子將來會比我更有出息的。」

  「聽說你昨日去拜見陛下,為他制定了一個作戰計劃。」衛青輕咳了一聲,提到自己今天來的主要目的,說道,「關於來年春天出塞的?」

  「是的。」霍去病沒有任何隱瞞,他取出一支筆,在石桌上畫出了河西走廊一帶的簡易地圖,將那春夏兩季的兩次出擊計劃全盤托出。

  衛青剛一聽完,端在手中的茶杯便掉落了下來,破裂成了碎片,他立馬站起來,反對道:「這不成,你會死的!」

  「不會的。」霍去病搖了搖頭,說道,「我一定會成功!」

  「但是,這,終究太冒險了!」

  「若成功了,就是一份巨大的功勞。」霍去病倒是十分鎮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他早已經想好,他知道衛青是不會拒絕的,「更何況,舅舅,衛家需要這個功勳!」

  聽到他這句話,衛青便停下腳步,望著這個外甥,忽然說不出話來。

  「舅舅第一次出塞的時候,也是生死未知的,不是嗎?可你贏回了你的第一個侯位。我想,我也可以。」霍去病彷彿全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注意力只集中在桌上的地圖中。

  不知何時,衛青已經坐下,坐在了霍去病的身邊,一手搭著他的肩膀,說道:「去病,你肯在衛家有難的時候重新站出來,舅舅很高興。舅舅本以為從此真的要和你漸行漸遠了。幸而不用。」

  「舅舅,姓鄭也好,姓霍也罷,我們身上都留著衛家人的血,注定我們都不可能會拋棄這個家族的。你不會,我也不會。」霍去病說道。

  「好,好!」衛青不住地拍打霍去病的肩,面上是難掩的喜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對於劉徹來說只要衛家還有一人可用,那麼他對衛家就會留有一份恩眷。如今有了霍去病,衛家的地位也可稍稍踏實一些。

  送走衛青之後,霍去病又回到了那個涼亭之中,伸手觸摸著地圖,仰頭任由夏日的涼風吹走他身上的汗,他一動不動地望著漸落的斜陽。

  河西走廊,河西走廊,這算不算是你我第二次聯手破敵呢?微之,我會做的比你想像得更好。

  ……

  「大長公主啊,你看看,這麼大的一個功勞竟然全送到衛家去,你說小侯爺這不是瘋了嗎?就算他和那霍去病關係再好,也不能這樣啊!」董偃一面為劉嫖揉腰,一邊憤憤不平地說道。

  「偃兒,靜女南威雖然是你訓練出來的,可是,本宮不記得有允許過你命令他們監視稹兒。」劉嫖對於董偃的抱怨全然不理會,只輕輕說了這麼一句。

  「這……」董偃眼珠子微微一轉,說道,「偃兒也是為公主分憂心切,公主既然不讓,那也便算了。只是這小侯爺,終究不姓陳,怕是不能和公主同心啊。」

  劉嫖淡淡一笑,說道:「這些事情,無須你操心,稹兒都來我這裡說過了,他在朝堂上立身,想的事情終究多些。你只要管好自己就成了。那五陵原上雖然人人都看我面子讓著你,可你也莫欺衛家人太甚,上次你就不該和公孫敬聲那紈褲子弟計較。」

  「這,偃兒也是因為他對娘娘和四皇子無禮,才稍稍教訓了他一番。」薰偃不曾想這個彷彿已經瞇眼不管事的大長公主竟然還有如此眾目,那次的事沒幾個人知道啊。

  「如今我們陳家總算也有了血脈相承的皇子,所以就更加要謹言慎行,不能給人抓了把柄,害了四皇子,知道嗎?」劉嫖晃了晃了手中的水晶杯,輕抿了一口葡萄酒,說道,「既然皇帝陛下還想讓衛家在台上站著,那我們也幫他捧著就是了。」

  「稹兒這次做的對。」劉嫖緩緩說道,「偃兒,他的事,你少管就是了。」

  薰偃本還想再說些什麼,嘴巴動了動,卻還是將話轉了回去。

  「對了,前些日子讓你打點的東西,都弄好了嗎?本宮今兒可是要進宮去見四皇子啊。」劉嫖又說道。

  「是,都備齊了呢。四皇子準會喜歡的。」薰偃面容一轉,臉上的笑又浮現了出來,說道。

  (元狩二年)春,以冠軍侯霍去病為驃騎將軍,將萬騎出隴西,擊匈奴,至祁連。歷五王國,轉戰六月,過焉支山千餘里。得胡首虜萬八千級,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

  ——《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一》霍去病望了望天際的明月,從春天離開邊塞到現在已經有三個月了,這一行萬人的騎兵如今也只留下了八千多人,沿途雖然收降了幾個小國,也和匈奴人小規模的打過,但是距離他的目標還很遠。

  「將軍,又有幾個人病了。」兩個士兵跑過來,向霍去病報告道。

  霍去病甚至懶得去問那兩個人是誰,只問道:「還騎得動馬嗎?」

  「騎得動!」

  「騎不動!」

  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響起,霍去病掃了一眼那個給出了否定答案的男子,正是臨行前皇帝硬塞進他軍中的趙破奴。他面上雖然依舊平靜,但是心中卻已經對這個趙破奴有了興趣,這個看來比自己略大幾歲的男子,由始至終都很平靜地接受他的命令並認真地執行,彷彿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即使這個命令是要他遺棄剛才還在一起作戰的戰友。

  「趙破奴,照老規矩,牽走他們的馬,把這次抓獲的牧羊給他們帶走一部分,讓他們到之前投降我們的小國去等著。只要我們能活著回去,軍功便少不了他們。」霍去病淡漠地說道。

  趙破奴點頭應道,轉身去辦事,曾經在匈奴部落裡生活過的他很明白,在這種有可能喪命的草原荒漠中,多餘的憐憫是沒有用的,它只能害得所有人為那一兩個人陪葬。讓傷者去那些降叛不定的小國固然是冒險,不過卻也是一條生路。而他很慶幸,自己第一次跟隨的將軍,非常明白這一點。真是很奇怪,這個據說在中原長大的將軍為什麼會這麼瞭解草原呢?

  霍去病掃了一眼剛才給出肯定答案的小兵,說道:「湯坤,如果再有下一次,本將軍就一刀殺了你。連令行禁止都不懂,還當什麼兵。」

  那名喚湯坤的士兵驚出了一身冷汗,跟著這個將軍雖然好吃好喝,但是一旦傷重難治,便會立刻遭到遺棄,在這種茫茫草原裡,要活著回到邊關,希望太渺茫了。

  霍去病面無表情地監督手下的騎兵們消滅那些匈奴部落視為生命的牛羊,在這塊地方穿行了三個月的他已經發現,與其殺人,不如殺這些畜生。一則他沒有興趣用手中的刀劍屠戮婦嬰,二則他心中亦明白,沒有了吃食這些人也活不了多久。當部落裡的壯年男子和牛羊全部死去,這個部落其實就已經死了。

  完成了一切任務之後,趙破奴神清氣爽地走到霍去病身邊,問道:「將軍,等下要不要再放一把火,這裡的牧草全燒了,匈奴人的損失就更重了。」

  霍去病瞥了他一眼,說道:「現在吹的是東南風。」

  趙破奴被他冷不丁地來了這麼一句,一時半會兒還沒有想明白,撓了撓腦袋說道:「什麼意思?」

  霍去病已經不理會他,向所有人宣佈道:「休息一下,所有人不准下馬,等會兒我們再向西北方向出發,去找下一個匈奴部落。」

  「是!」回應他的是整齊一致的聲音。大部分人對這位少年將軍還是十分滿意的,雖然他有時比較冷血,但是指揮作戰卻百戰百勝,想到這三個月來眾人挑破的匈奴小部落,殺掉的匈奴人所足夠累計的軍功,所有人都恨不得早點回長安去。看到陞官的分上,所有人都原諒了這個將軍的某些怪癬,比如總是讓他們殺部落裡的牛羊,比如不准他們碰那些匈奴女人,比如這三個月一直帶著他們兜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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