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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衣祺]空顏(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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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42: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五章   美與愛的警醒

  邱楓染回家的時候,謝小倩正在床上熟睡。她的睡姿幾乎是很放肆,臉上的表情很柔和,安靜。

  他的妻。在他的床上睡得很安心,很香。

  如果他娶別人,小倩會怎麼辦。會離開他嗎?

  邱楓染知道,自己離不開小倩。他習慣了小倩為他守候的家,吃慣了小倩精心做好的菜。可是他做對不起小倩的事,小倩一定不能原諒,一定會離開他的。

  邱楓染逼回眼底的淚。他望著熟睡的小倩,伸手溫柔地撫過她的臉。小倩,多心無城府的女子啊,很愛笑,當年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看中他,不顧一切愛上他。

  三年了。她一點點收斂了愛動的頑皮之氣,變得柔情似水。

  有時候,他也後悔曾經那麼凶地對她,那麼久的冷淡她。

  邱楓染看著熟睡的妻,心漸漸靜了下來。被琳兒激起的熱情漸漸就淡了,心中只剩愧疚。

  他很慚愧。他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事,小倩就不去做。可是他竟然在外面愛上別人,還要娶回家。

  邱楓染突然心亂如麻。

  為什麼要這樣。他不是不知道,琳兒就是一棵美麗的罌粟,雖然惹人愛慕,具有誘惑,但也有毒。

  面具人說是讓琳兒幫他,其實,是想制衡他。

  想擁有琳兒,只是因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必須要擁有琳兒,是因為她是面具人的侄女,她有可能會掌控天下。

  他很明白。就是因為他明白,所以,他必須娶。他必須娶琳兒。

  邱楓染的心又開始微微地動,琳兒,一個那麼美麗的女人,帶著一種挑戰的疏離,致命的誘惑。

  人間尤物。一個男人,會被她成全,被她毀滅。

  邱楓染心亂如麻,轉身往房間外面走,謝小倩突然就驚醒了,看見他的背影,喚道,「相公,是你嗎?」

  邱楓染停住腳,怔住。他突然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謝小倩。

  他內心裡五味雜陳。他轉過臉,對小倩溫柔地笑。走過去在小倩身邊坐下,小倩已經親熱地湊過來,鑽進了他的懷裡。

  小倩笑。邱楓染道,「睡得好好的,被我吵醒,還笑。」

  小倩在他懷裡綻放歡顏,她的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肩上,邱楓染低頭輕輕吻了一下。

  小倩摟住邱楓染的脖子。

  嬌妻撒嬌親熱。邱楓染突然有一點手足無措。這荒涼的秋夜很寂寞,原來他從來沒認真想過,這個女人很需要他。即便想過,他也不覺得這種需要有什麼不妥。做妻子的需要自己的丈夫,他曾經以這種需要為天經地義,他從來不覺得,擁有這種需要,其實很幸福。

  抱著這個溫存的溫熱的女人,邱楓染突然覺得被這樣一個女人需要很幸福。就是這種需要,才是家的味道。

  他突然感傷。謝小倩察覺,起身拉著他的手,望著他的臉色,問他怎麼了。

  他做出一個調整情緒的微笑,柔情地把小倩擁在肩懷,輕撫著小倩的臉龐,輕聲道,「我最近老不回家,不生我氣嗎?」

  小倩笑,擁著他道,「不生氣,只要不是在外面找女人我就不生氣。」

  邱楓染突然沉默。

  小倩道,「你不要太累了。這樣子時間長了怎麼行。何況,曾……」

  小倩突然閉嘴。邱楓染追問道,「你想說什麼?」

  小倩道,「和你說了,你不要生氣啊。」

  邱楓染突然累了,道,「那就不要說了。乖,睡吧。」

  小倩其實想說,曾是自己兄弟,也不要苦苦相逼了。可是邱楓染不想聽,她就憋回去。見他疲憊的樣子,她有些失落,問,「相公,你,你不一起睡嗎。」

  邱楓染本來想去書房,可是看著小倩眼裡的渴望和期盼,心一下子軟了,笑道,「我當然和你睡,我去收拾一下就睡。」

  小倩笑。

  邱楓染回來的時候小倩貌似睡著了。他解衣,靜悄悄地在一旁躺下,為小倩掖了掖被子,不想小倩突然一笑,轉瞬間鑽進他的被窩,摟住他的脖子嬌癡道,「相公,我想要一個孩子。」

  她說話的熱氣噴在邱楓染的頸項,有點癢。邱楓染突然動心,孩子。或許真該要一個孩子,小倩有了孩子,或許會看在孩子的面上,不會離開他。

  這個念頭一動,邱楓染的心一下子就熱了。他突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這麼狂熱地想要留住小倩。為什麼?

  琳兒不好嗎?他不心儀不心動嗎?為什麼在面對小倩的時候,才會有這麼溫暖溫存的安全感。為什麼在即將失去的時候,他卻異常渴望異常流連,小倩給他的這個家?

  他笑著抱住小倩,火熱熱地吻上去。他突然明瞭,小倩,現在是他最貼心的親人。他寧可,沒有琳兒,可是也不願失去她。

  小倩。他低聲喃喃地喚著,身體已經壓下去,吻,手開始在小倩光潔的身上遊走。

  小倩的身體不是特別好,不知道多久可以讓她受孕。確實,他也應該有一個孩子了。他想讓小倩給自己生一個孩子。

  伴隨著小倩的一聲嬌呼,邱楓染忍不住輕笑。這丫頭,好像越來越有慾望了。在床上,也有些風情了。

  邱楓染埋頭在她耳邊輕聲小笑,「喜歡嗎?叫吧,別不好意思,叫啊,相公喜歡。」

  小倩的臉燒得紅紅的,環著邱楓染腰的手越加用力,嘴上發出一聲嬌吟,在邱楓染的挑弄下,漸漸嬌喘連連。

  小倩睡了,摟著他在他身側幸福滿足地睡著了。可是邱楓染睡不著。他看著懷裡小倩白淨清秀的臉,第一次從肺腑之中升起很強烈的慾望,他想保護她,憐愛她,一生一世。再也不像剛結婚那樣,心情不好,就冷淡她,為了很小的事情,和她生氣,生那麼大氣。

  自己這清冷的性子。自己經常在外面忙。這個女人跟了自己,守著這個家,不容易。

  他邱楓染再混,再無情。可是並不傻。琳兒再美,再惹他心動,他也很清楚地知道,哪個是有毒的,哪個是有愛的。

  小倩是這個世界真正愛自己的女人。僅憑這一點,琳兒再美也無法比。

  他會驚艷琳兒的美,琳兒的疏離不屑讓他有去征服的慾望,但這並不代表他在琳兒面前就會放棄思考和警戒。他好色,但不會色迷心竅。他和琳兒在一起,會自動萌發出一種危機感,這種危機感使他處於一種很完美的臨戰狀態,就好像是高手之間,在無人的巔峰對峙,迎風烈烈。

  小倩是安全的。和她在一起,邱楓染可以放棄任何偽裝,在小倩眼裡的,是深自內心的憐惜。

  他邱楓染也渴望被人愛。這世上除了小倩,誰還會愛他,在乎他?

  這一點他很明白。非常明白。邱楓染望著小倩,悄悄地就流出淚來。

  琳兒是美麗魅惑的罌粟,他只是初嘗,還沒有到無力自拔的地步。

  只是,無法停止。序幕已經拉開,不繼續無法收場。

  邱楓染第一次,有些恨。

  他恨自己。為什麼當初,他想要的只是一個施展自己的天地,到如今,他突然預感,他會傷了自己,會傷了小倩。

  縱然一無所得也沒關係,可是他已然無法抽身,他無以退。

  邱楓染一身白衣,站在雲初宮青蔥搖曳的風裡。他淡淡笑,目光中有著幾分審視的留意。

  琳兒迎著夕陽而來。很靜美,很溫順。喚他邱大哥。

  邱楓染牽起她的手,看見她清亮的眸子,他內心就有幾分連他自己也不易察覺的震動。他有時候忍不住懷疑,有這樣清亮目光的女子,怎麼會那麼危險呢?

  可能,只是因為她不愛吧。如果,如果她是一個情竇初開單純真愛的女子,這樣的容顏,這樣的心思,這樣溫潤這樣清空的氣質,這世上的男人,怕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吧。

  這個意識讓邱楓染自己都心驚。原來以為他自己真正愛的是小倩,對琳兒只是新鮮,只是想征服,只是在面具人的壓力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現在他突然明白,一切只是因為,琳兒不愛他。所以他警戒。

  如果琳兒愛他呢,像小倩那樣愛他嗎?她如果也是沒毒的,他還能像昨天晚上那樣,那麼果敢地取捨嗎?他會辜負小倩嗎?

  他幾乎被自己驚出了一身汗。是因為得不到琳兒的愛,所以想苦苦守住小倩嗎?想苦苦守住這世間唯一肯愛他的人,這世上真的就沒人再愛他嗎?

  邱楓染轉而悲涼。琳兒不愛他,而屬於他的愛,屬於他的溫暖,在這世上如此稀缺,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他輸不起。

  看著風中夕陽裡的琳兒,她清水出芙蓉般的容顏,邱楓染還是忍不住目眩心惑。

  美麗永遠是一種誘惑,美德總是敵不過美麗的誘惑。對於男人來說,女人的顏色天成,是不可改變的稀缺之物。可是美德,可以培養。

  然後總是在傷痕纍纍之後明白,美的表象是用來驚艷的,心的通透才是真正可愛的。

  琳兒美而通透,可是越是美而通透,越是不能獲得,越是叫人心慌。邱楓染突然心亂。

  他的人在笑。他笑著歎了口氣,盯著琳兒半低的頭,說道,「有一天你會殺我嗎?」

  琳兒驚顫地抬頭看她,她的眸光深黑美麗。

  邱楓染忍不住伸出手,托住她嬌美的容顏,莞爾笑,對著琳兒溫潤的目光,說道,「會殺我嗎?恨我要娶你嗎?」

  琳兒望著他,拿下他的手,半轉身望著地下的青草,輕聲道,「我嫁了你就是你的妻子,怎麼會,殺你。」

  邱楓染笑,「你怎麼會甘心做我的妻子。因為你叔叔,情非得已罷了。我生我死,你會在意嗎?」

  琳兒望向他,看他的眼睛。她突然有一點不懂這個男人。他想說什麼?

  邱楓染道,「你不用這樣看著我。一個男人對外面的女人驚艷,乃至動心,並不意味著就忘記拋棄自己的妻子。我還分得出,也明白,我早就過了為了美色迷亂心性的年紀,即便我有瞬間迷亂,也能控制,再不會交出心去。你以為,我娶你,不情非得已嗎?」

  琳兒突然間好像理解,這男人內心中最隱秘的聲音。她突然很想問邱楓染,也在問自己,天下真的那麼重要嗎?重要到,付出一生,乃至失去自己最心愛的東西。

  邱楓染道,「我不久前才真正想明白,你比她美,比她心思剔透,即便你也真的是愛上了我,也對我溫情脈脈,可我都知道我不可以失去她。其實她也是個心思剔透的女子,只不過是因為愛我,不願意想那麼明白而已。她並不是傻,只是包容。她所給予我的東西,世上任何人都不可以替代。我不可以辜負她。」

  琳兒對這個男人突然就有了一點好感。他是在隱約向自己說,讓自己向叔叔悔婚?

  邱楓染苦笑道,「我知道我這樣做,讓你很為難,你也是不敢去忤逆他吧?對於我來說,她代表的是家,你彰顯的是天下。我可以沒有天下,但不能,沒有家。」

  琳兒道,「對你來說,一個男人,可以擁有天下,會沒有家嗎?」

  邱楓染道,「你到底是如此看輕我了,是不是在你心中,一個男人有了權勢,嬌妻美妾熱熱鬧鬧就是家。你不曾愛過,所以你不知道,愛其實很寂寞,一個人不能被複製。真正地喜歡一件東西,那件東西都不可替代。何況人,都是有感情的。他坐擁天下,可是這雲初宮,是他的家嗎?」

  琳兒聽著,不說話。

  邱楓染道,「我的性子清冷慣了。從來沒有人主動靠近我,愛我包容我。這世間的人,要麼因為我擁有權勢怕我,要麼像你一樣,以為我愛慕權勢看不起我,要麼就是他,因為我嚮往權勢利用我。可是小倩呢,她只因為我是我,愛上我,包容我,給我一個家。我選擇的路,她不議論,我冷落她和她吵架,她也不計前嫌。在這個世界上,我可以離開自己的兄弟,可是我,不能失去她。」

  琳兒道,「那麼,你能夠失去你所追求的權勢和榮華嗎?」

  邱楓染道,「一個男人,在外面做事情,跟愛不愛他的家,愛不愛他的妻子,並不矛盾。我為什麼不可以給她富貴榮華,為什麼,她做了我邱楓染的妻子,就必須守在竹林,無關繁華。」

  琳兒道,「如果一定要在她和權勢之間選擇呢。」

  邱楓染良久不說話,琳兒道,「你又不是沒有忤逆過他,這樁婚事你一開始不是也不同意嗎?」

  邱楓染淡淡歎了口氣,側首對琳兒笑了,「誰讓我曾經被你色迷心竅,你難道不知道,我有一個瞬間,是愛上你了嗎?」

  琳兒沉默不語。邱楓染道,「此時與那時的情形已經不同。那時候我不娶,你不嫁,似乎都沒什麼。可是現在,如果我不娶你不嫁,就等於我們一起背叛他,他肯定不能容忍。他或許不會殺你,可是,……」

  邱楓染說到一半的話突然停住了。此時的局勢,面具人被李安然折磨得如同困獸,狂躁而多疑,他隨時可能做出更瘋狂的舉動。任何人背叛他,都會死。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不惜毒死邱楓染,不惜殺掉琳兒。

  琳兒自然也明白。所以她也無語。

  紛紛揚揚的落花,斜陽淡了,空氣中是淡淡的香。雲初宮永遠是靜美的,好似一個半裸的睡美人在靜謐均勻的呼吸。

  琳兒在風裡輕輕歎了口氣,抬頭看邱楓染,嫣然笑,「天色要晚了,我去準備晚餐,邱大哥留下來吧?」

  邱楓染覺得琳兒在笑起來的一瞬間,整個人都明亮了,像是夕陽在湖水上淡淡地暈染開,美不勝收。他失神地「嗯」了一聲,琳兒道,「叔叔的身體不太好,需要好好調養。只是多年積勞成疾,又逢重創……邱大哥,我走了。」

  琳兒轉身離去,邱楓染反覆想她話裡的意思。她,琳兒難道是在說,面具人活不長,他們可以拖嗎?

  可就算是面具人活不長,他在死前,一定會做完他想做的事。越接近毀滅,人往往越瘋狂,何況面具人畢竟不是那麼容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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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49: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浪子

  斬家。一片死屍,只剩廢墟。

  斬辛柔曾問她的七哥。說如果不能解散斬家,發生了意外,怎麼辦。

  斬鳳儀淡淡笑,說你娘我娘都死了,只有一個爹爹,你說發生意外,你只需救出誰。

  斬辛柔領命,帶了問鼎閣一半的高手,護衛斬家。

  不想爹爹竟然是個癡情硬漢。斬焰回答得很堅決,他寧可死,絕不逃。

  輝煌的斬家,江湖中技藝最高超的武功世家。若不能苟活,遭遇滅門之禍,只有血拼到底,絕不退縮。

  慘烈的結果,見證了斬焰的英姿。

  他死。他的女人死。斬鳳儀的女人死。

  斬辛柔垂死。

  來殺他們的人,皆死。

  最後的那一刻,是斬焰用盡力氣撲向敵手那一劍,然後斬辛柔從後面了結了敵手。斬焰倒地,斬辛柔氣力不支,撲過去喚了聲爹爹。

  斬焰笑了一下,說好孩子,你和你七哥,都是爹爹的好孩子。

  斬鳳儀趕來的時候,橫屍遍地的荒涼,堪比菲虹山莊。

  斬辛柔還有一絲呼吸,斬鳳儀把她抱在懷裡。斬辛柔落下淚來,說,「七哥,我要死了。咱家的人,除了你,都死了。」

  斬鳳儀緊緊摟住她,突然明白什麼叫痛不欲生。

  斬辛柔喘息著笑,問他,「七哥,你以後還會見到李大哥是不是。」

  斬鳳儀說能。斬辛柔道,「你告訴他,我,我真的很喜歡他。楚姑娘不在了,我很願意嫁給他,他變成什麼樣都沒關係。沒關係。」

  斬鳳儀的淚直逼眼眶,忍也忍不住。

  斬辛柔笑道,「可惜,沒機會了。我看不到他了,再也不能嫁給他了。」

  斬鳳儀抱著她安慰,說不會的,你以後好好養傷,會好的。到時候我要他娶你,他敢不娶,我跟他沒完。

  斬辛柔流下淚來,抓著斬鳳儀的手喘息道,「我就知道,……,七哥最疼我。下輩子,我還做你妹妹,但你不要,一不高興就打罵我,下輩子,你要把我嫁給李大哥,不要被別人,……先搶了去。七哥,你記著,下輩子,……」

  斬辛柔死在斬鳳儀的懷裡。一時間斬鳳儀情懷如裂。悲痛欲狂。

  他覺得對不起斬辛柔,他唯一的妹妹。

  他比辛柔大八歲。他十四歲回斬家, 辛柔還是個小孩,躲在少人的角落,很膽小,幾乎不敢說話。

  他唯一的妹妹,三歲就死了娘的妹妹。

  他是憐惜的。在斬家如果他不出手,即便這個孩子若有若無,存活的幾率也不是很大的。雖然斬焰,在所有人面前,都不敢表現出對這個女兒的疼愛。

  別人不管,他管。他觀察過,這丫頭看著雖然膽小,但並不傻。她能平安地長到六歲,還是不簡單的。除了奶娘保護得好,她自認卑微,處處不爭不搶躲起來少見人,其實也是種智慧。

  他管。疼她愛她哄她高興帶她玩,教她手段和智謀。斬辛柔漸漸洩了戒備開始親近他,甚至黏他。於是他很快變臉,喜怒無常,寵的時候寵上天,不定期為一點點小事情,無緣無故就是一頓打。剛開始辛柔也是惶恐的,疏遠他。可是他好脾氣上來,又去溫柔討好。辛柔把握不定他才開心,可也被妹妹漸漸摸透了性子。

  斬辛柔很明白,沒有七哥罩著,她或許就不能長大。她很明白,在斬家,無論是爹爹還是哥哥,都無法給她一份很完整的寵愛。她一開始還渴望,後來根本不再奢求。

  在問鼎閣,七哥就會很寵愛她。回到斬家,七哥就會喜怒無常。她習慣了。他要打,就挨著,挨不住了,就跑。七哥從不追。

  在她的內心,她還是渴望七哥處處呵護處處替她做主的疼愛的,可是七哥天生那損人不利己的詭異性子,她也只能適應那種特殊的愛與疏離了。她時常想,如果七哥不是那樣的性子,他是很會疼人,很招人愛的,那些迷戀他一時的女子,哪個不是當時心甘情願事後悔斷心腸的。

  但七哥這樣也好,至少讓她懂得不能依靠任何人,只能依靠自己。

  對七哥有愛,但是怕他。七哥說了,讓她解散斬家護衛爹爹,她就要做,即便事情出乎意料,她也只能盡力地去做,不敢退縮不敢逃。何況,那也是自己爹爹,即便同死,她如何袖手。

  斬辛柔的心思,斬鳳儀當然明白。可是他明白,也沒有好好地疼愛她。甚至於,知道她喜歡李安然,他做哥哥的,只是叫她放棄,從來沒幫她努力。辛柔年紀不小了,他自己流連花叢沒個正行,讓辛柔對男人頗多警戒,少有好感,看到與他截然不同的李安然,就死心塌地愛上,到死都惦記著。

  他可曾用心去關心過她,可曾真正為她著想過。可曾瞭解她的心思,為她好好物色一個如意郎君。辛柔那麼聽他的話,那麼乖的一個女孩子,讓他給訓練的,心思舉止都有幾分戲虐算計的邪氣,好男子對她都有幾分避而遠之。

  可是她也渴望幸福啊。她出身不幸,攤上那樣一個爹爹,這麼一個哥哥,可是她總要嫁人的,她應該可以幸福的。世上的男子不是都像他一樣薄倖,他應該讓辛柔人見人愛,處處惹男人疼讓男人追求才對啊!

  她是自己妹妹,他就很自然地使喚她。解散斬家這麼重要的事,明知道有危險,他應該自己去做才對,他打發辛柔來,辛柔怕他責怪不敢回去,就一併戰死了。她還那麼小,那麼年輕。她還無數遍渴望再見到李安然,嫁給李安然的呀!

  是他害了辛柔,他對不起辛柔。斬鳳儀抱著妹妹的屍體,禁不住淚如雨下。

  世界真的很荒蕪。斬鳳儀走在屍體的縫隙中,他一下子就覺得很荒蕪,荒蕪到,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寒煙野草。

  他的女人。各種各樣的死態和表情。被他一時的甜言蜜語柔情蜜意所欺騙,成了他的妻妾。她們活著的時候,斬鳳儀興致來了恩愛一時,興致走了冷落空置。沒有她們,斬鳳儀不覺得寂寞,有了她們,反而偶爾會厭煩。可是她們在突然之間,一下子都死了。

  一個也沒剩。斬鳳儀突然就覺得孤獨,抵死寂寞。

  所有的人,全死了。天蒼蒼地茫茫,只剩下他一個人。

  只剩下他一個孤苦地活著。親人都在的時候,他不屑一顧,可是突然一個親人都沒了,他茫然四顧,覺得生無可戀。

  都是他的錯。他是斬家唯一的兒子,不思振興,卻一個勁胡鬧。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恨這個家,恨這個家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可就是斬不斷擺不脫。他行事詭異癲狂,正邪莫測,幾乎人人切齒痛恨,可是他覺得那麼快意,他覺得自己揮灑自如,那麼有個性。戲弄天下於股掌,看別人喜怒哀笑,他像是無動於衷的過客,覺得很過癮很解恨。

  多麼荒謬。他覺得好玩只是因為,他從來沒真正失去過,從來沒有真正懂得過,從來沒有真正愛過。

  如果有,他就會明白,人生在世,活一個情字,為了家,為了親人,也為了自己,要承擔的是責任。

  他為斬家做過什麼?他只是給斬家帶來了滅頂之災。他是殺害自己親人和族人的劊子手!

  他從前總是笑李安然不灑脫,活得那麼認真有多累。現在才知道,李安然有多幸福,至少他和他的家庭同面對。即便毀滅,也是在一起。

  至少李安然不會,像自己這樣後悔。

  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或許像李安然那樣的死同毀滅並不沉重,那其實是一種解脫。

  如今他斬鳳儀想解脫,他沒有這樣的機會。為什麼要等到真正就只剩下自己了,才明白,做人不能只顧自己。不能只依著自己的性子,胡來。

  爹爹不是好爹爹,可是他是好兒子嗎?妹妹是好妹妹,可是他是好哥哥嗎?斬家人不好,他好嗎?

  他比所有人都壞。

  斬鳳儀無目的地行走在死人堆裡,有一瞬間,他的靈魂好似出竅,在虛空的高度,冷漠地看著地上那個悔恨的男人。

  他的靈魂在笑。活該,你喜歡狠狠戲弄人世人生,如今命運反戈,狠狠地戲弄了你。

  被人戲弄,好玩嗎?你原來看著別人被戲弄的時候,不是覺得很好玩嗎?

  你不是希望所有的人都不親近不信任你嗎,現在你身邊沒人了,再也不會有人親近信任你,你高興啊,放聲大笑啊,你哭什麼,流淚什麼?

  他們是你的親人。可是他們活著的時候,你什麼時候把他們當成了你的親人。

  人家豆蔻年華的大閨女,被父母寵著愛著,對人生有多少憧憬嚮往,可是被你娶回家糟蹋了。

  現在他們都死了,塵歸塵土歸土,你向來是個無情物,你哭什麼?

  斬鳳儀接受自己內心無情的拷問。活了這麼久,他到底幹了些什麼。

  問得自己的心,流出血來。

  其實問鼎閣也是受了重創了,只是沒有斬家這麼慘烈。他叫兩個高手護送沈紫嫣去白衣堂,他率人和勁敵抵抗。問鼎閣也頗有一些機關,他險勝,一路來到斬家,就是看到這副模樣。

  他吩咐手下人,願意散去就自由散去,不願意就去白衣堂找楚狂。

  在問鼎閣,這些人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年齡雖然相差不是很多,可是相交很深厚,他在問鼎閣沒有在外面的那些臭毛病。事實上,他只剩下六個弟兄,還包括那兩個在護送沈紫嫣。

  那四個人不肯走,問他,他要如何打算,做什麼。

  斬鳳儀神色冷峻,責問他們,他斬鳳儀要做什麼,需要他們過問嗎?

  手下人不說話,最後遵命離開。

  走了不到兩里路,斬家燒起了大火。那四個人衝進火裡找斬鳳儀,尋不見。

  斬家燒成了灰。從前的斬鳳儀,也死了。斬鳳儀伴隨著斬家的烈火,化為了煙塵。

  他生,是一個游離於斬家的人。他死,是一個復歸於斬家的鬼。

  大隱隱於市。人多的地方更便於隱藏。可是李安然沒有精力去熱鬧的城市,他們已經偏離人煙很遠了。

  他的毒雖然被玉樹歐陽用內力又壓在了腿上,暫時護住了五臟六腑,可是他內力還比較虛弱,除了借慣性把毒壓一壓,幾乎什麼也不能做。

  他的眼睛瞎了。人多雖然便於易容隱身,但干擾也特別多,沒有眼睛僅憑耳朵,還是很容易出錯。若萱受了內傷,要痊癒也要等上很久的時間,何況這丫頭缺少閱歷磨練,在人海中混跡,李安然實在是不放心。

  兩相權衡,他們復歸於深山野林。

  整整花了十天的時間,李若萱找到了一個山洞,裡面住著黑熊。在李安然的指導下,李若萱把黑熊誘殺了,剝了皮曬乾。兄妹倆從此霸佔了山洞,安了家。

  李安然往洞壁上扔石頭,用聲音判斷出山洞的大致形狀。然後指揮李若萱佈置好機關,防止人和野獸的突然侵襲。

  李若萱很快就單槍匹馬打理生活。少了被人追殺的惶恐,生活再苦也很從容。她每天一門心思學習打獵,很熟練地剝皮斬肉,皮毛做成褥子,把肉煮熟抹上鹽烤乾掛在背陰處儲藏。她在山洞外搭了一個小棚子,然後不辭辛苦地砍許多柴曬乾放進去。她摘了很多野菜,曬乾收起來,還採了很多珍貴的山菌,串起來掛在棚子上曬著。她邊打獵打柴邊採藥,一個多月下來,攢了不少東西。

  有了積蓄,李安然讓她把自己喬裝改扮,把皮毛山菌藥草擔到八九十里外的小集市上去換鹽和糧食。李安然開了個方子,告訴她如果有餘錢就買了那些藥,他用來治眼睛。

  那個冬天很幸福。李若萱在秋天儲存好了食物,一整個冬天不曾下山,就在山洞裡,劈柴做飯,在李安然的指導下調整內息,療傷。

  李安然則是養傷,驅毒,熬藥治眼睛。

  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閒暇的時間,兄妹倆曬著太陽其樂融融,李安然偶爾會給若萱溫醫書,更多的是給若萱講江湖往事,天南海北的趣聞,李若萱常常咯咯地笑出聲來。

  下了好幾場厚厚的雪,山洞裡架著火,依然是暖烘烘的。李若萱上來興致跑外面去玩雪,回來把冰涼的手伸進哥哥的懷裡捂。

  過年的時候,甚至聽不到外面的鞭炮聲。山林寂寥,可是和哥哥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李若萱一點也不悶,不寂寞。

  甚至李若萱從來不曾這麼快活。小時候沒有娘,爹爹忙很少陪她,哥哥來了管得嚴,像這樣溫柔和煦地一整天聊天談笑,少之又少。

  從哥哥教她練功讀書那天起,她就不敢在他面前調皮了。現在敢是敢了,可是自己是大姑娘了,過了年都十七歲了,十七歲了還要在哥哥面前調皮嗎?

  再說哥哥每天療傷練功很辛苦,看著他的腿,看著他的白髮,看著他的眼睛,李若萱的心就隱隱地痛。再調皮不聽話,惹哥哥生氣,她不捨得。

  表達親近的唯一手段就是撒嬌。聲音軟軟地纏著哥哥,讓他講能讓自己開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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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兄弟

  楚狂的身邊,很多人一起過春節,可是楚狂覺得寂寞。

  二哥沒了音訊,再次陷入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失蹤狀態。斬鳳儀在家裡放了一把火也不見了人影。有人說他燒死了,可是楚狂知道,那小子捨得燒死自己才怪,他是憐香子的徒弟,不知道易了容在哪個地方貓著呢!

  楚狂頭痛。搞什麼,要失蹤一起失蹤才好玩,把他一個人擺在明處,這是唱哪出!

  他就只能硬著頭皮在這兒硬撐,他若是躲起來,他身邊這一大群人怎麼辦?紫嫣,沈霄,婷婷。曉蓮,項君若。白衣堂的弟子,問鼎閣的門下。怎麼辦?扔下來不管了?

  外面飛雪,靜靜的夜。楚狂一個人看著雪花出神。二哥一現身,面具人是沒工夫打自己了,可是二哥他……

  會不會真的死了。二哥那邊一定是他想也不敢想的慘烈。即便不死,也可以想見生的艱難。

  沈紫嫣為他端了一壺薄薄的熱酒。他看著愛妻,突然感慨,一把擁入懷中,歎了口氣。

  沈紫嫣道,「你又在想二哥。」

  楚狂溫柔笑,歎氣道,「想來,我真是比他幸福多了,他妻死子亡,家也沒了。和若萱在外面,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沈紫嫣道,「相公你好好養傷,二哥一定會沒事的。」

  楚狂低頭吻了吻愛妻,抱著妻溫熱嬌柔的身體,復歎氣。

  他很想二哥。沒有二哥,有斬鳳儀也好啊。那個亦正亦邪的男人,有辦法讓人不寂寞。只有他會在那裡跳起來叫罵二哥,和他楚狂打架。

  一個跌跌撞撞的聲音。有人衝進院子了。楚狂猛然站起來衝出去。

  大雪裡站著一個雪人,見了楚狂,一聲「四哥」就撲了過來!楚狂被雪人抱了個滿懷,皺眉道,「你,阿逸?」

  雲逸來了。在大年初五,冒著大雪出現在白衣堂的院子裡。

  楚狂看著他,冷笑道,「你這是怎麼回事,這大過年的,不在家呆著往這兒亂跑,我可不想得罪你們雲家,讓你的父親兄長跑這兒來要人。」

  雲逸就知道,四哥不像二哥那麼好說話,這番來是沒有什麼好果子的,罵一頓是小事,說不定就被趕出去。這不,這寒冬大雪,認出了他,連屋也不讓進。

  雲逸央求道,「四哥,我知道你生我氣,可是我不得已的,我不知道怎麼回事,醒來就被關起來了。」

  楚狂冷哼道,「那就應該好好被關著,這大過年的,別來找我晦氣。」

  雲逸急,叫道,「四哥,婷婷她……」

  楚狂冷聲道,「你還有臉問婷婷!」

  雲逸一時無言。若是楚狂為了婷婷生氣,那倒是也應該的。

  兩個人在雪地裡僵持,雲逸求道,「四哥,我,我想,見見婷婷……」

  楚狂道,「婷婷睡了。你走吧,以後別再來。聽見了嗎?」

  雲逸哪裡肯走,就往裡面闖。楚狂一把抓住,兄弟倆就在院子裡走了幾招,雲逸被楚狂抓住右肩,楚狂拖著他就往走,雲逸於是大叫,「婷婷!婷婷你聽見了沒有,婷婷!我是雲哥哥,婷婷!」

  楚狂將雲逸扔在門外,反手就鎖了門。這邊婷婷穿著薄薄的睡衣披頭散髮光著腳就跑出來了,她飛奔出來,喚著「雲哥哥」,見楚狂擋著門,撲過去氣急敗壞地拉扯,要把楚狂推開。

  楚狂伸手抓住她往屋裡拽,雲逸一著急忘了那簡陋的門根本擋不住自己,只是在門外喊,「四哥,四哥你等等!婷婷!婷婷啊!」

  婷婷自然也不老老實實跟楚狂進屋,掙扎著,楚狂喝道,「他不娶你了,他先負了你了,你還想幹什麼!給我有點出息!」

  楚狂一聲喝讓婷婷清醒了,她怔怔地失神立在雪地裡,聽著雲逸在外面一聲聲喊。

  楚狂緩和了語氣,說道,「先進屋,這樣子也敢跑出來見人。回去。」

  他拉著婷婷進屋,婷婷一步三回頭往外面看。雲逸已經躍進院子,正看見楚狂拉了婷婷進屋的背影,當下閃過去,還是慢了一步,他的手觸摸到剛剛緊閉的門。

  他又氣又急,拍打著門道,「四哥!婷婷你開門!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的,我被我爹關起來了!婷婷你聽我說,聽我解釋,開門啊!」

  婷婷被楚狂拉進屋,站在地板上,無措地朝門上看,見楚狂已經若無其事地坐在椅子上,奔過去拉著楚狂的衣袖,央求道,「楚狂哥哥,我,我……」

  楚狂見她六神無主焦急的樣子,笑了,說道,「你什麼你,乖乖給我在屋呆著,不許開門!」

  婷婷焦急道,「可是,可是我,我想衝出去打他,罵他!他,他憑什麼就變卦不娶我!我,我要和他算賬!」

  楚狂道,「我不知道你?怕是想撲到人家懷裡哭吧。我說不行。」

  雲逸在外面道,「四哥!你開門!再不開我就踹了!」

  楚狂提高聲音道,「我看你敢踹一下試試!當心我剝你的皮!」

  雲逸有點洩氣。他還真不敢去惹怒楚狂。兄弟之間平時打打架倒是也沒什麼,可現在這時候,他可不想惹這麻煩。雲逸索性坐在地上,說道,「好,我不敢踹,我不踹!我在這兒等,就不信你永遠不出來!」

  楚狂在裡面就微微笑了,對婷婷道,「知道了吧,女孩子要矜持點,別人家一出現就像小燕子一樣往人家懷裡鑽。他在婚禮上都敢放你的鴿子,這才一見面,就原諒人家了?讓他受點苦頭都捨不得了?」

  婷婷的臉紅了,害羞道,「楚狂哥哥!你,你別說了。誰說我捨不得,我,我心裡恨死他了!」

  楚狂道,「好,這是你說的,你心裡恨死他了,那待會兒我打他,你可別心疼啊!」

  婷婷昂頭嘴硬道,「誰會心疼他!」

  楚狂笑著往外走,走到門邊上復回頭,指著婷婷道,「你別心疼啊!」

  婷婷道,「我才不心疼他!」

  楚狂無話,出了門關緊。婷婷很快聽見雲逸一聲叫,「四哥!哎呦你輕點,別這樣提著,我自己會走!」

  婷婷緊張地撲過去,門被楚狂在外面鎖了。當下氣恨地跺腳,狠狠地踹了門兩下!

  外面傳來雲逸的呼痛聲,「四哥!四哥你來真的!不要!不要四哥!」

  婷婷在屋裡急得團團轉,伸長脖子踮著腳,儘管什麼也看不著。

  雲逸叫道,「四哥你饒了我吧!你動真格的!喂!喂!我給你打你還沒完了是不是!」雲逸話音剛落,又是一聲慘叫!

  婷婷恨不得衝出去,惱恨地踢著門。這時他聽到雲逸叫道,「先生!先生救命!我四哥要打死我,救我啊!」

  婷婷稍稍放心,先生來了,應該沒事了。

  楚狂見雲逸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沈霄,忍不住笑,盯著雲逸道,「有那麼疼嗎,瞧你這一頓叫,虧你還是個男人,好像我打你有多重一樣。」

  雲逸道,「疼不疼,你打你自己一下就知道了。」

  楚狂道,「我倒是問你,你多大了,做事情有沒有個譜。」

  雲逸一時之間不知道楚狂這是在說哪件事,茫然不語。楚狂道,「大過年從家裡跑出來,我不打你打誰。」

  雲逸還是有點沒明白。楚狂道,「你以為你從家裡跑出來,來找婷婷,來幫我,我就會感激你,婷婷就會原諒你,對不對?」

  雲逸有點訕訕地,「四哥,不是,不是要你感激我,我,我只是覺得心裡有愧。」

  楚狂道,「有什麼愧?我和二哥是你兄弟,你家裡的哥哥不是你兄弟嗎?你爹娘,兄嫂,侄兒侄女,你們雲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你從來就不顧及嗎?」

  雲逸怔住,盯著楚狂不說話。

  楚狂道,「看著我幹什麼,我打錯你了嗎,你這樣偷跑出來,他們不著急嗎?面具人真喪心病狂剿殺了你雲家滿門,你為人子為人兄弟,就不後悔嗎?」

  雲逸有點不相信地望著楚狂,好像從不認識自己四哥。

  楚狂道,「看著我也不行,馬上給我回去。我這兒不用你,回家盡點為人子弟的本分,護住你的親人,別給他們闖下彌天大禍,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

  雲逸的眼眶忽然濕潤了,喚道,「四哥,我……」

  楚狂道,「你的苦衷,我知道,你家裡這麼做,本來也無可厚非。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家裡不能因為你,上上下下都受到牽連。你要是個懂事的,就乖乖呆在家裡。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你連自己親生的父母兄弟都不顧及,大過年跑到這兒來,把他們置於被滅門的危險中,你這還叫個人嗎?你我結義為兄弟,你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你在那邊保護他們,不算失了一個義字。」

  雲逸一下子流下淚來,撲過去抱住楚狂,哽咽道,「四哥!」

  楚狂拍拍他的肩道,「好了,回去吧。這邊人夠多,不用你操心。有你這份心,四哥就知足了!我不希望你像斬鳳儀那樣,全家滅門,他無以對,自我放逐。叫我一想起來,心裡就痛。」

  雲逸唏噓淚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楚狂道,「我不留你,回去吧,別一會兒你家人找上門來,我還得費嘴費舌。山高水長,你我兄弟定有重逢之日。」

  雲逸抹抹淚,遲疑道,「四哥,我想見婷婷。」

  楚狂笑道,「見婷婷幹嘛,你家裡若是為你娶了一房新媳婦,不肯接受我們婷婷,你趁早少招惹。我們婷婷也不是除了你這個雲家三少爺就嫁不出去了,被人家這樣放鴿子,丟不起這人!」

  雲逸的臉微微紅了,求饒道,「四哥,我,我不會辜負婷婷的。除了婷婷,我這輩子誰也不娶!」

  楚狂道,「別當著我說得好聽,我們婷婷除了你,碰到好男人可是要嫁的,就是她真的嫁了你,我還擔心你這個沒正行的給我家婷婷氣受,所以你們家不願娶,我們家還不願嫁呢,趁早了斷,大家省心!」

  雲逸作揖道,「四哥你就饒了我吧,我對婷婷是真心的!」轉而向沈霄作揖道,「先生你行行好,幫我說句話吧。我大老遠來了,打也挨了罵也受了,不讓我見婷婷,我,我絕不回去!」

  楚狂在一旁笑道,「快去吧,少在這兒廢話!婷婷在裡面不知道急成什麼樣子!」

  雲逸欣然,一溜煙不見了。沈霄和楚狂並肩看著滿天的飛雪,沈霄感慨道,「如若沒有面具人蘇笑,你們一對對郎才女貌,過得應該是神仙般的日子。這樣的雪天,圍著火爐,喝杯燒酒,戲謔談笑。紫嫣和婷婷,你和阿逸,圍在我身邊,多好啊!」

  楚狂道,「人生禍福,哪能盡如人意。爹,你倒是越來越感慨了。」

  沈霄淺笑道,「看著你們英雄少年,想不感慨,還真是不容易。」

  雲逸和婷婷相擁在一起,婷婷歡欣未退,頓時推開雲逸,氣道,「你還回來幹什麼!」

  雲逸有一點尷尬,吞吞吐吐道,「婷婷,我,我是……」

  婷婷道,「你是不得已的是不是!除了這句話你還會說什麼!」

  雲逸不說話,婷婷的眼圈紅了,說道,「你們可真是會戲耍我,我和先生大老遠去了,你,你就藏起來悔婚!我,我是再也不要嫁你了!看楚狂哥哥和安然哥哥有難,你就落井下石!我這輩子,這輩子也不要理你了!」

  雲逸很是沮喪,婷婷的話正好說在他心尖的痛處。他低著頭,離婷婷遠也不是,近也不是。

  良久,雲逸傷感道,「婷婷,別生氣了。我,我過一會兒還得走。我們……」

  婷婷一下子急了,落下淚來,恨道,「你,你還要走!既是要走,你來幹什麼!幹什麼!」

  婷婷氣恨地看著他半天,撒潑地上前往外推他,嘴上道,「你走!你走啊,現在就走,給我滾出去!」

  雲逸手忙腳亂,一把抱住婷婷,婷婷掙扎,他不放。婷婷胡亂打他,他摟得越發緊,婷婷最後抱住他,在他懷裡哭。

  雲逸也突然流下淚來。他哽咽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二哥。可是我,我也沒辦法。他們是我親爹爹,親哥哥,那麼一大家子人,我,我……」

  婷婷哭道,「你混蛋!你們家人都是混蛋!大混蛋!」

  雲逸抱著婷婷無聲。婷婷仰起頭,滿臉都是淚,望著雲逸哭道,「你,你家裡不要我,你,你會娶了別人的!」

  雲逸連忙道,「不會!不會的!除了你我誰也不娶!」

  婷婷道,「你又做不了主!再說你家裡這樣對我,我,我才不要再見他們!我才不要再嫁給你!」

  雲逸低頭一口吻住婷婷,婷婷躲,但很快軟在雲逸的懷裡,她的淚流進雲逸的嘴裡,鹹鹹的,苦澀。

  雲逸離開時風雪正大,婷婷穿著單薄的衣裳,癡癡地看著他在風雪中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後消失不見了,她猶自不肯離開,在風雪中蒼白著臉看著楚狂和沈霄,委屈地抽著鼻子,一轉身哭著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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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返鳥入樊籠

  陽春三月,風和日麗。李若萱經常推著哥哥去山間散步,可以聞到萬物萌動的春的甘甜的氣息。

  清早有一點薄寒。她在山洞外練劍,李安然在一旁靜靜地聽。每次都能聽出她的毛病。同樣是指導她,李若萱在哥哥面前卻再也不畏懼了,她出了一身汗,用帕子擦著臉,聽完哥哥說繼續練,虛心學習,很努力。

  她每天為哥哥熬藥,李安然一般情況下會閉目養神,和她說著話。整整吃了三個多月藥了,哥哥的眼睛,還是不見起色。李若萱心裡有點急,但是不敢說。李安然在一旁笑,「傻丫頭,你急什麼,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現在五臟六腑無一處不虛弱,慢慢調養,哪兒就那麼容易好的?」

  李若萱甚是奇怪,忍不住道,「哥哥,你,你看不見我,卻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李安然道,「人不同情緒,氣場會不一樣。你在我面前沒有極力掩飾,我怎麼能不知道。再說,你剛剛歎氣了,我還不知道嗎?」

  李若萱道,「我歎氣了,我有歎氣嗎?」

  「你剛才走神,自己歎氣都不知道。肯定是整天熬藥,我也不見起色,心急了。」

  李若萱不言語,繼續煮著藥。望著天,湛藍湛藍的,飄著舒捲的輕盈的雲。

  她半仰著頭,接了一臉陽光。轉眼看哥哥,白髮如雪,人卻是說不出的俊美飄逸。

  她笑著,央求道,「哥哥,等你眼睛好了,教我看雲識天氣的本事好不好!到時候颳風下雨全知道,就像神仙一樣。」

  李安然笑。說好。

  李若萱索性湊過去,梳理哥哥的頭髮,說道,「哥哥,我現在不知道怎麼回事,看你一頭銀絲,反而越看越漂亮,還是很帥耶!」

  李安然寵溺地笑道,「你的嘴越來越甜才是真的。曉得用甜言蜜語,哄我開心了。」

  李若萱在後面摟著哥哥的脖子,仰天看雲悠然道,「我說真的!哥哥你就是好看,什麼樣子都好看。以後你別穿白衣服,穿深顏色的衣服,滿頭白髮,微微一笑,不知道會給我領回多少個嫂嫂!」

  李若萱最後兩個字一出口就後悔了。她不安地閉上嘴,忐忑地看了眼哥哥臉色,摟著哥哥的手自然鬆開,人悄悄地撤離,躲到一邊繼續熬藥。

  李安然覺察到她的不安,不以為意,微微笑道,「藥快好了吧,以後對我,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

  李若萱「哦」了一聲,心不由就疼了。

  李安然道,「我幾乎每晚都夢見你嫂嫂。她還是從前的樣子,喜歡穿寬鬆的錦袍,綰著發,用根玉簪子。明眸皓齒的,還是那麼年輕,窩在我懷裡,就在我脖子根下細細的笑。」

  李若萱聽著,落淚了。

  李安然道,「每次我醒來,總以為不是在做夢。總以為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甚至總以為,她會一聲囈語,溫熱的身子就會貼過來。雖然那樣的日子,一去就再也不會來。」

  李若萱在一旁,偷偷地抹去淚。

  李安然道,「有時候我清醒著,卻以為自己在做夢。好像是我們所經歷的,都不很真實。從你嫂嫂死的那一刻起,我都覺得不真實。中毒,殘疾 ,躲藏,廝殺。深山野林,淒風冷雨,我總覺得這是我的一種幻覺。隱隱總覺得,咱們的家還在,你嫂嫂和你的小侄兒,都好好的在家裡等著我。好像我只是出了個遠門,一回家,什麼都有,孩子都已經長好大了……」

  李若萱在一旁抽泣。李安然道,「若萱,你別哭,過來。」

  李若萱湊過去,李安然撫著她的頭道,「別哭了。現在哥哥就只剩下你,你在一旁哭,我不心疼嗎?」

  李若萱的淚卻止不住流下來。原來經常哭鬧,現在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傷心。原來經常抱怨,現在才知道那時有多麼幸福。李安然溫熱的手撫著她的頭,她臉上的淚,打濕了哥哥的衣服。

  李安然道,「你別哭。等哥哥好了,帶你出去。我們把我們失去的都慢慢討回來。把你嫂嫂的命,討回來。」

  李若萱哽咽著。點頭。李安然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氣,歎氣。

  把燕兒的命討回來,燕兒還是活不過來。他這樣的身體,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真的去討命。李安然內心全部的淒涼和遺憾,在於此。

  假如這世上沒有若萱。假如沒有若萱,李安然已死。李安然死,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反之,亦然。

  轉眼到了蓬勃的夏初。李若萱下了次山,增加了補給。她那天非常興奮地捧回一大窩鳥蛋,給哥哥煮了,眉飛色舞地跟哥哥講山下的情形。

  李安然笑瞇瞇地興致盎然地聽。他其實一向很好脾氣,有耐心。

  所以那夜就睡得很晚。因為李若萱回來就不早了,她還一直興奮,不停地說話。

  夏初的氣候非常溫和。山洞雖說是冬暖夏涼,畢竟很是窄小。李若萱在山洞旁邊搭了間草棚,和哥哥搬了出去。那是他們搬出去的第三個晚上。

  李安然又做夢了。夢見他伏在案上睡著,燕兒躡手躡腳進來,拿毛毛草擦他的鼻子,嘴唇。她湊自己近近的,可以感受她溫熱的呼吸。

  李安然笑,伸手抓她欲把她攬在懷裡,不想她像魚一樣哧溜一下溜走了,李安然抬頭看,燕兒站在遠遠的地方,歪著頭朝他眨著眼睛。

  眨著眼睛,眼睛亮晶晶的,很慧黠,很生動。

  李安然揉著眼睛。感覺燕兒還在自己的眼前晃。他不很適應地揉著眼,然後他發現了光。

  他發現了光。世界讓他一下子很不適應,馬上就閉上眼睛。但他很快明白,他的眼睛好了。

  他幾乎是抑制著強烈的心跳,嘗試著緩緩睜開眼睛。

  清早的晨曦,滿目青翠。

  青蔥明綠的楊柳在晨風中婀娜地搖曳,兩隻俏麗的黃鸝在枝頭鳴叫跳躍,一展翅,飛到遠遠的那棵樹上。

  李安然歡欣地,幾乎想跳起來。世界,看看這絢麗多姿的世界。

  他轉頭看若萱。帶著笑和寵愛。

  這丫頭抱著薄被睡得正香,睡姿像是一隻俏皮的大蝦米。

  她昨夜回來,連妝也沒卸,還是一副小男孩的樣子。她的臉上,大概是回來煮蛋不小心,落了塵灰,被她夢裡隨意地一抹,成了小花臉。

  李安然笑著,伸手去擦她的臉,李若萱躲開他的手,翻身再睡。

  李安然突然就上來一陣童心,伸手去捏若萱的鼻尖。若萱半醒著,哼哼嘰嘰地喚哥哥。

  李安然不說話,又去捏她的臉頰。李若萱被騷擾著清醒了,爬起來道,「哥哥你怎麼了,餓了嗎?我去生火做飯。」

  她於是起身,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李安然在一旁道,「看看你穿的衣服,帶子都系亂了。」

  李若萱迷迷糊糊「哦」了一聲,低頭看自己腰間的帶子,隨意整理著。李安然道,「先別忙著做飯,去洗洗臉吧,女孩子,臉上一塊黑一塊白,小花臉貓一樣。」

  李若萱又「哦」了一聲,去舀水。清涼的水撩到臉上,她突然就怔住了,呆呆地看哥哥。

  李安然一臉微笑,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

  她歡心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張著嘴半天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她指著李安然道,「哥哥你,你,……」她歡呼著奔過來,湊近前仔細地看,伸手在哥哥眼前晃,叫道,「哥哥你看見了是不是,哈哈,你看見了是不是!」

  不等李安然說話,李若萱跳起來,抱著哥哥歡呼著搖啊搖,搖得李安然直頭暈,她猶不盡興,一跳三尺高在草地上乾淨漂亮地連翻了七個跟頭,然後瘋瘋癲癲地衝過來,撲在哥哥懷裡!

  嘴上猶自歡笑,搖著哥哥的手笑道,「你好了你好了!你好了還戲弄我!還不第一時間告訴我!還騙我!哥哥你壞你好壞啊!」

  李安然笑道,「好了。別鬧了。」

  李若萱說不,她興高采烈地挽起袖子,大聲道,「太好了!今天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我給你做好吃的!」

  李安然笑道,「給哥哥打盆水,讓我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李若萱遲疑了一下,用清水洗淨毛巾給哥哥擦臉,一邊道,「看之前要先打扮一下。」

  李安然想要自己來,李若萱不依,執意用毛巾把哥哥的臉擦乾淨,用木梳把哥哥的頭髮梳順。然後打了盆水,給李安然照。

  水面有輕微的晃動。李安然看見了自己的滿頭銀絲。五官雖俊朗,但形容消瘦,無法掩飾眉間嘴角的滄桑。

  李若萱在一旁道,「哥哥你笑一笑,你看,你笑的時候很漂亮的。」

  李安然於是笑。讓整個人有神采,很溫和。

  歷經磨難而面無戾氣,依然是君子如水如玉。風度不改,李安然就還是李安然。

  轉眼初冬。李安然和若萱經過三個多月的艱苦跋涉,以做散郎中為生,穿過一個個荒僻貧窮的村鎮,來到了繁華都市。

  李安然做的第一件事是,賭錢。

  李若萱隨哥哥進賭坊,看得瞠目結舌。哥哥的手段,那叫一個厲害。

  雖然不是豪賭,李安然還故意輸了幾把,可是一夜下來,足足贏了五百兩銀子。

  她就很奇怪,哥哥從來不進賭坊,他哪裡就練就了這麼厲害的賭技?

  眼,手,快。那叫一個准,看得李若萱一愣一愣的。

  她很奇怪,就問。李安然笑道,「一個玩暗器的人,耳朵和手比什麼都快,賭錢那點小伎倆,還會放在眼裡。」

  李若萱抱著沉甸甸的錢,對哥哥很崇拜。

  他們住旅店,吃飯館。甚至於,李安然最後花錢,在人脈最繁華的地方買了三間平房,在街邊,開了一家小吃店。他請了一個廚師,用若萱當小二。

  若萱很新鮮。她不明白,哥哥要吃藥,慢慢調養真氣逼毒,以哥哥的醫術,開間醫館豈不更好更方便,為什麼要開小吃店呢?

  李安然道,「人人都要吃飯,並不是人人都吃藥的。我開小吃店,是想磨一下你的性子,讓你學一學怎麼待人接事。來的都是客,一個都不許得罪。」

  李若萱不幹不知道,一幹嚇一跳。要去買菜,買米面。要去買酒,買碗碟器皿。柴米油鹽醬醋茶,各色調料,桌椅板凳,想到的,想不到的,李安然都交給她去辦。

  回到店裡,要端茶送水,傳菜送菜,找錢結賬,外加打掃店面,清洗碗筷,裡裡外外,李若萱從早上忙到深夜,□乏術,累得腰也直不起來。

  最難受的是受委屈。總有愛挑刺,脾氣壞不好惹的顧客,一頓責罵叫嚷,若萱也只好淚眼汪汪地受著。和顧客發生爭執,李安然肯定不問青紅皂白責罵她,敢回嘴就訓斥得更厲害。

  就這樣辛辛苦苦起早摸黑幹了一個月,不但沒賺,還賠了十兩銀子。李若萱一個人躲在屋裡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晚飯也不去吃,不想見哥哥。

  李安然安慰了她半晌。跟她說賠錢沒關係,哭壞身子可就麻煩了。

  三個月過去了,小吃店開始盈利了,若萱已經學會在顧客面前笑臉相迎,受了委屈忍氣吞聲。她很慇勤地和漸漸熟悉的各色人等打招呼,哥哥姐姐大爺大娘爺爺奶奶叫得那叫一個順溜。她很嫻熟地和賣家討價還價,頗為老練地挑毛病。眾人,漸漸都誇她很能幹。

  又過年了。很安靜,很凡俗的一年。李若萱突然很想家。想菲虹山莊,想四哥,想沈姐姐和曉蓮。

  她問哥哥,為什麼不回去。

  李安然沉默,說等他逼出了毒再回去。

  李若萱不開心。她不同意哥哥的決定。她想回家。

  可是李安然不同意。於是兩個人生氣。冷戰。

  李安然找她說話,她也不理。無論怎麼逗她,就是不理。李安然費盡心思跟她套近乎,她還是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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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青春的苦惱

  李若萱十八歲的二月,她的店賺了三兩銀子,她抑制不住開心,跑過去和哥哥興高采烈地說。李安然於是讓她拿掙的錢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李若萱出去晃了半天,空著手回來,李安然奇怪,李若萱神秘兮兮地抿著嘴笑,說她要攢起來,賺更多的錢。

  李安然心有所感。這丫頭真的長大了,開始知道過日子了。

  竟然有人來提親。

  對面的賣乾貨家的兒子小武。和若萱同年,長得憨實,個子不高。若萱對他沒有反感,因為離得近經常說話打招呼,可是她怎麼也想不到,人家會動了娶她的念頭!

  自然是被哥哥回了。那大男孩像是自尊心受傷,見了她躲躲閃閃的,李若萱突然就很失落。她很糾結。

  在靜靜的夜裡,她一遍遍問自己。如果自己不是李安然的妹妹,不是菲虹山莊的大小姐,那麼不就是會像現在這樣,日夜在繁瑣的事件中操勞,然後嫁給一個老實本分的賣乾貨的兒子,結婚生子,過此一生嗎?這樣門當戶對的婚事,小武那樣老實本分的人,她有權利和資格不同意嗎?

  天下熙熙攘攘的人,不都是這樣庸庸碌碌為衣食奔波操勞的嗎?生兒育女,一家人平平安安,吃飽穿暖,就是福分。

  她會有什麼不同嗎?她的資質,做一個能幹的小店的老闆娘綽綽有餘,做別的,好像也沒什麼天分。原來在家的時候,在哥哥嫂嫂,在四哥五哥沈姐姐他們身邊,覺得自己和他們沒什麼區別,可是,他們都是些風流俊賞的人物,在人群裡卓爾不俗,而自己,放在人堆裡,泯然眾人,再也沒辦法挑得出來。

  對面賣乾貨的人家,沒看上她別的,就是看上她的結實,能幹活。

  李若萱突然就心口抽痛不安。她突然就覺得恐懼。未來茫然看不到盡頭,似乎,是面前繁瑣忙亂的日子的無限繼續,生命匆匆,轉眼百年。

  什麼都好像沒得到,什麼也好像沒失去。生了,死了。在許多許多年後,沒有人知道你曾經生,曾經死。

  沒人知道。

  時光如江海,個體如沙泥。千千萬萬的生命,已然失去了相貌和色彩,混作一團,隨波逐流。

  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她猛然想起年少時,哥哥逼自己背下的詩。那時候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年紀,背不過,就挨打。可是背過了也就是背過了,她那時候,其實還不懂。

  還是純真不知愁的年紀,整天愁的怕的是哥哥的責罰和呵斥。唸書和學琴,是很艱深的功課,她總覺得自己年幼,有著大把大把的時間,人生是什麼,未來怎麼過,那都是很遙遠的,不需要去想的事。

  十六歲那年的夏天,家破人亡,和哥哥逃出來,現在,她已經十八歲了。快兩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自己,已然變了好多。

  自己有時候都認不出自己來了。臉上改變的容貌,用得太久了,她幾乎都以為自己本來就長成那樣子。

  她乾淨利落地幹活,熟絡地採買,高聲地叫賣,她有時候自己也會恍然,這個地地道道的市井女子,就是本來的自己,曾經那個嬌美驕橫的大小姐,不過是一場夢吧。

  真真假假,過去和現在,有時候分不清,哪一個更真實。

  而這突如其來的提親,就像尖銳的刺,逼著她去想,去分辨。

  讓她的心,尖銳地痛。哥哥,如今已經泯然眾人粗手粗腳的妹妹,你還想著把她像寶貝一樣,嫁給那些高門大戶,被一個面如冠玉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溫柔寵愛嗎?原來李若萱覺得嫁給那樣的人沒什麼不對,可是現在,那是一個過錯!

  繁華已散,世事消磨。

  我已不再是昔日的李若萱,世上再也沒有,菲虹山莊的大小姐。

  李若萱突而流淚。眼前日復一日的日子,突然讓她絕望。如果活下去就是這樣的重複,為什麼當年還拚死求活?

  她哭。她很委屈。

  李安然遞給她一個帕子。她嗚嗚哭著接了去,一把鼻涕一把淚。

  李安然柔聲問她,「怎麼了,什麼事這麼傷心?」

  李若萱只是搖頭。

  李安然莞爾,打趣道,「我家若萱也十八歲了,也的確是該嫁人了,不會是,真的看上對面賣乾貨的小武,被我回了,所以在這兒哭吧?」

  李若萱頓時急了,起身惱恨地喚哥哥。李安然順勢拉過她,指著裡屋說道,「進去把易容的妝卸了,好好洗洗臉,梳梳頭,裡面有我給你買的衣服,穿上然後出來見我。」

  李若萱懵了,李安然笑道,「還不去。」

  李若萱不明所以地露出真容,望著鏡子裡青春美麗的臉,明眸皓齒,她不禁半是疑惑,這個人,真的是自己嗎?

  換上哥哥買來的衣服,湖藍的裙裾,乳白的坎肩,淡淡的香。

  李若萱湊到鏡子前看著自己,嫣然地笑,有明媚也有憂傷。

  她出來的時候,站在李安然面前,幾乎有些拘謹不自然。李安然不知什麼時候買了一架琴,就架在桌上,對她道,「來,過來給哥哥彈一曲,彈你四哥的那首短離歌。」

  李若萱茫然道,「短離歌?」

  李安然笑道,「連這也忘了。還是你自己填的詞。」

  李若萱忽然想起。那也曾經是明媚的春日,家裡的花園開滿了杏花,她一日讀書,杏花飛落,偶爾寫了幾首小曲子,偏偏被幾個哥哥發現了,他們都跑來看,一邊笑,四哥還順手譜了曲,嫂嫂煮了壺茶,大家嘻嘻哈哈一下午。

  曲子都很短,四哥做的歡嘩,急促而寥落。

  李若萱坐在琴旁,手握琴上,忽而感慨,這是何曾熟悉但又是久違的東西。當年心裡愛慕四哥,在這上面沒少下功夫。

  想起那個下午,那場歡笑,那些歡盛的永不會再來的日子。

  未成曲,先有情,儘管曲子歡嘩,急促而寥落。

  「君騎白馬今晨過,青楓樹下唱離歌。君未回眸君未笑,明眸皓齒成蹉跎。」

  當日的五首小曲子,四哥只看上了這首,旋律稍有變化的疊唱,她還記得四哥的襟懷間落滿了杏花。

  弄弦,生疏了。她每日廝磨的是柴米油鹽,穿梭往來,蒸飯端菜,她每天撥弄的是算盤,她提筆記下的是賬目。

  可是想起來往事,內心是那樣柔軟而傷感。手指彈出的聲音,一瞬間充滿了心靈的溫度。

  李安然仰頭閉目聽。哥哥也在,想,那些舊日的時光嗎?

  李安然回眸望著她,若萱的眼裡閃動著淚光。

  他道,「很快就嫻熟了。你擁有的技藝,即便荒廢已久,也是無法忘卻的。今日聽這琴裡,多了一種味道,是從前的你,怎麼也彈不出來的味道。知道是什麼嗎?」

  李若萱沒有說話。回憶繁華往事,人總是有滄桑的味道。

  李安然笑了,說道,「有時候,還會想起你四哥嗎?」

  李若萱望著哥哥,不解。

  李安然道,「那個時候,你心裡不是偷偷喜歡你四哥嗎?拚命練琴想討他歡心。」

  李若萱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李安然道,「那沒什麼,女孩子,都難免的,我們也都是從那樣的年齡過來的。這並不妨礙大家都寵你。偷偷喜歡一個人,並不一定要去擁有,喜歡就是喜歡而已。這事不但我知道,你四哥也知道,就你那點小心思,哪裡能瞞得過我們去。你四哥十多年在脂粉堆裡,女孩子的小心事,他不用看,也知道。」

  李若萱的臉一下子就燒起來。

  李安然道,「突然和你說這些,實在是因為,看你一個人在這兒難受了,我心疼。」

  李若萱的淚,偷偷地流出來。李安然道,「你還在怪哥哥,把你放在前面的小吃店裡,使喚消磨你嗎?」

  李若萱被說中心事,低下頭。

  李安然道,「本來我也可以不讓你過這種日子。我也不計較你是賺錢還是賠錢。也不是喜歡看你被人欺負得嗚嗚直哭,然後我還罵你。更不想把你嫁給小武那樣的孩子,讓你庸庸碌碌一輩子。」

  李若萱低著頭淚如雨下。

  李安然道,「這樣的生活,雖說沒什麼不好,但是如果沒有足夠的悟性去欣賞和享受,凡庸的生活就是毒藥。若萱你就沒有那種頓悟心,所以你會痛苦,覺得這樣下去長無盡頭,沒有希望,甚至只能找小武那樣的孩子嫁了,這輩子就完了。」

  李若萱哭道,「哥哥,你別說了。」

  李安然道,「其實哥哥這麼做,只是想磨練你,打磨你的性子,讓你看事更通透些,做事更圓滑些。你的樣子變醜了,也沒有強硬的背景,一切靠你自己,想賺錢當然不容易。小吃店雖小,卻是人生百態,形形色色的人,能增加你閱人的經歷。看你和那些地痞流氓,和胡攪蠻纏的人也能周旋,你拿著辛辛苦苦賺的銀子在琳琅滿目的街上逛了一圈捨不得花,我就知道,若萱你長大了。可是我忘了,格局小,氣場就小。你現在還會為這種生活不甘心,還會痛苦,若是再消磨上三年五載,你怕也就會順應了,開開心心做了小老闆娘。」

  李安然說到最後的時候,就笑了,頗有幾分調侃。李若萱在一旁抽泣著,嬌嗔地揚拳要打他。

  李安然笑道,「每個人想要的生活是不一樣的。我們現在的生活,是起點也可以,是終點也可以,可是不能是人生的全過程。我逼著你念了那麼多年書,打著罵著要你練功,最終並不是要你開一家小吃店的。」

  李若萱嬌聲道,「哥哥,別說了。」

  李安然道,「怎麼不讓我說,我給你上上課不行嗎。要不還因為我拒絕了小武的提親,在那兒哭呢!」

  李若萱的臉紅了,李安然撫著她的頭道,「出身市井,心中要有大格局大氣魄,出身名門,胸懷要有平常心小天地。我和你四哥,都是在現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換上破衣服斂去鋒芒,看人的臉色,低三下四點頭哈腰,侍候人打雜樣樣精通。心中有情志,什麼樣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要知道特立獨行有特立獨行的風骨,隨波逐流有隨波逐流的智慧。人要學會進退自如才行,窮達都得學著高高興興的。哥哥能理解你現在的苦惱,不僅僅是因為乏味的生活,更主要是缺少自己心愛的人。覺得和自己心儀仰慕的人,遠隔雲端。」

  李若萱嬌癡地撲在李安然懷裡,撒嬌地喚哥哥。

  李安然道,「你知道嗎,我也是像你一樣過來的。我從三歲開始,直到二十歲,練功讀書,三更睡五更起,從未廢退。可是孟伯伯放開我的第一天,就是讓我去鎮上的各種小鋪去做工。整整十個月,我在各種各樣的鋪子裡,包括賭場妓院,都幫過忙。孟伯伯怕我們鎮上的人太良善,還花錢故意請人去找我的麻煩,我處理得不好,回去就被他罵。」

  李若萱聽著哥哥的經歷就很開心。她笑道,「像你罵我一樣罵你嗎?」

  李安然笑道,「壞丫頭你聽著解恨了是不是?」

  李若萱道,「我只是奇怪,你挨罵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平日都是你罵我,沒有人罵你耶!」

  李安然道,「我挨罵了也和你一樣,低著頭不敢吭氣,認錯,然後改。不過可不敢像你一樣,動不動就哭。」

  李若萱撅嘴,李安然則滿臉笑,捏著她的臉頰道,「剛才還怨恨我委屈你,現在又跑我懷裡來幹什麼。前些日子,不是怎麼樣都不理我嗎?」

  李若萱有點不好意思,伏在哥哥懷裡笑道,「哥哥你怎的小心眼了,還和我一般見識!」

  李安然擁著她,滿足地歎口氣,說道,「想來你在我身邊已經五年了,看著你一點一滴長大,一起經歷這麼多風雨凶險,現在想想有一天會突然有人要把我妹妹搶走,娶了去,還真是很心痛,捨不得。」

  李若萱嬌憨地叫道,「哥哥~」

  李安然笑道,「小丫頭不用緊張,我捨不得也不會留著不嫁,這女大不中留,我想留也留不住!」

  李若萱用小拳頭捶著哥哥的肩,李安然道,「小吃店都賺錢了,以後請個人吧,你別那麼忙,整天那麼辛苦。」

  李若萱沒反應過來,愣愣地道,「哥哥我一個人能行的,都已經習慣了。」

  李安然道,「老大不小了,還不學著做幾樣菜嗎?即便將來不用你下廚,有門手藝總有機會討好相公。」

  李若萱臉紅了,嘴硬道,「你,你就是想讓我學做菜,好把師傅辭掉,雇個小工可比雇個師傅便宜多了!」

  李安然笑。說道,「女孩子學做菜怎麼了,連我都會做幾樣拿手菜。趁著你沒嫁,做點好吃的,慰勞慰勞我,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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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50: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血蝙蝠

  李安然安安靜靜在後院逼毒。陽春三月,天地清明,草木萌發,院子裡的杏樹開出繁盛的花。

  小吃店還在營業,請了一個勤快伶俐的店小二,李若萱偶爾照看一下,到店裡街上露露臉,絕大多數時間留在後院裡,為李安然護衛。

  夜裡明月高懸,銀輝水一樣瀉下來,照在盛開的杏花上。李若萱半臥在杏樹下的籐椅上,看著繁盛的白如雪的杏花,聞著淡淡的沁人的香。

  遠處是高遠幽藍的夜幕,有淡淡的雲,極少的清亮的星。

  有舒適的風,帶著春日微醺的味道。

  風過有星星點點的落花,疏疏淡淡的飄落。

  落花有聲音嗎?李若萱聽到碎屑般,輕輕墜落的聲音。

  不是落花有聲音,而是有一個黑衣人飄落下來。

  李若萱一個激靈站起來,攔在了黑衣人面前。

  她握住劍,沒有言語。這一年來,生活一向很平靜。哥哥在逼毒,她本來以為,會一如既往平靜地過去。他們並沒有露出馬腳,她想不出來,他們有什麼破綻。

  可是偏偏在這時候,來了個黑衣人。

  黑衣人望著她。從杏樹下鑽出來的小姑娘,隨時準備拚命的小姑娘。

  對峙。

  然後黑衣人出招。他用得是劍。劍如霜雪。

  李若萱也用劍。很普通的,街上一兩銀子能買三四把。

  黑衣人的劍很凌厲。快。閃電般的光,很陰狠的攻擊。

  李若萱的劍精妙。有時候分不出是在防守,還是在進攻。幾乎在黑衣人認為已經殺了她的時候,她成功地化解開,還攻了過去。

  黑衣人有片刻的停歇。李若萱的劍招不詭異,很純正,可是太過高妙,幾乎完美無缺。

  他一時想不起這會是出於誰的手法。出自什麼門派。眼前的女子內力青澀,不能夠完全發揮劍招的威力,否則,堪比玉樹歐陽。

  黑衣人突然不想殺她,想擄走她。

  偏偏李若萱,儘管這些日子練劍有些荒疏,可也不是誰想擄走就能擄走的。

  黑衣人突下殺招。強勁的內力,劍刃在空氣中細細地呼嘯著,李若萱有一種深水灌頂的窒息。

  本來她的劍格住了對手的劍,她順勢一轉就可以消解對方的力量,可是她的劍在格住對手劍的一瞬間,斷掉。

  劍術再高妙,沒有強大的內力支撐,也是如同花拳繡腿。

  李若萱摔在地上,來不及感受疼痛,後領的衣服被抓起,整個人被拎起來,扛在肩上。

  然後黑衣人頓住。很久很久,一點點倒下去。

  李若萱在地上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抹平右手食指尖上豎起的細細的針,拍拍手,吃痛地揉揉肩,撫撫胸口。很疼。受內傷不是開玩笑,很疼的。

  裡面傳來李安然的詢問聲,「丫頭,你沒事吧?」

  李若萱說沒事,湊過去摘下黑衣人的蒙面,黑衣人緊閉的眼突然睜開,甚至還帶著促狹的微笑。

  李若萱一聲驚呼,人已經被黑衣人掐住脖子摟在懷裡,李若萱右肘向後猛擊,黑衣人吃痛,右臂死死勒住若萱的頸項,若萱呼吸不暢,死死向後仰,嘴裡的暗器「撲」一下噴出。

  黑衣人不曾提防,躲閃,李若萱乾脆猱身而上,襲擊黑衣人的咽喉。

  黑衣人不想這看似普通的小丫頭竟然如此難纏,右面臉頰被暗器傷出血來,一向愛惜的容貌險些遭到毀損,頓時殺機立現。反手一個劍花甩了過來,明晃晃的。

  李若萱就地一滾,避開,看見黑衣人淨白的臉被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流著淋漓的血。

  李若萱無劍可拿,當下閃身避劍的同時舉起剛剛小憩的籐椅,雖然笨拙,竟然也避開了兩招。

  黑衣人內力遠遠強於她,李若萱知哥哥正在逼毒,長久爭鬥下去會讓哥哥擔心分神,一旦真氣錯亂,後果不堪設想。當下翻身杏樹上躲開一劍,杏樹瞬間搖搖欲墜落英繽紛。

  李若萱揚聲道,「我用暗器了!」

  抓著把杏花揚了過去。黑衣人忌憚她的暗器,收劍防守。

  李若萱趁他收劍防守的間隙,飛也似的運起輕功,逃出院牆之外去。

  出了院落就是街巷,李若萱幾個起落,竄到那平日車水馬龍的大街之上,三更已過,四下無人。

  她本來想到了街上大喊捉賊,仗著自己和左鄰右舍熟悉,引人來嚇退黑衣人,不想黑衣人輕功遠勝於她,她喊聲未出口,就被追上來的黑衣人從後面扼了咽喉。

  她掙扎了幾下,被扼得更緊,黑衣人從後面猛擊她頭部,若萱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她是被摔醒的,身子狠狠地撞在冰冷的地上。李若萱驚恐地瞪著黑衣人,黑衣人淺笑著揉著腕子,不遠處一個穿著破舊的賣字先生從睡夢中驚醒,做出一種驚恐嚇傻的表情。

  黑衣人示意賣字先生出去。賣字先生倉皇驚恐地向門外挪動,李若萱環顧四周,發現是一所破廟。

  頭頂就是如來佛祖。

  黑衣人湊過去冷峭地向後抓若萱的頭髮,強制若萱仰起頭來。冰涼的手指撫上若萱的頸項,向上遊走,然後捏住若萱的下巴。

  黑衣人的聲音沙啞,他盯著若萱的臉在盈盈地笑,「你還真就是長得醜了點,功夫倒真不錯,可惜的是,我血蝙蝠不愛才,只愛色。」

  李若萱被血蝙蝠緊緊地勒著頭髮,仰著頭,看見的是高大的破敗的泥佛,落滿塵埃。

  她對血蝙蝠苦笑了一下,說道,「既是嫌我長得醜,你還費事把我擄出來幹什麼。」

  若萱說話的時候,眼睛清靈靈地望著血蝙蝠,血蝙蝠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咦」了一聲。

  他的手指撫上了若萱的眼角,玩味笑道,「剛剛發現,你的眼睛很漂亮。看得久了,似乎也不是那麼醜了,隱隱約約,哪裡,有股說不出的味道。」

  若萱笑,「若是你覺得我不夠丑,那就儘管享用好了,反正擄都已經擄來了,想來你一貫看的都是美女,今天換個醜的,也挺新鮮。」

  血蝙蝠的頭湊得更近了,手指輕輕觸摸若萱的鼻頭,他滿臉笑,溫柔道,「小丫頭幾歲了,現在這樣子還能和我說話,想來還真是難得。」

  李若萱道,「我可不可以問你個問題。」

  血蝙蝠道,「你說。」

  李若萱道,「你享用之後,要殺掉嗎?」

  血蝙蝠審視地望著李若萱,狐疑地笑,問道,「你還有心思關心這個問題。」

  李若萱道,「當然。如果受辱之後還是一死,那還要受辱幹什麼。」

  血蝙蝠道,「你不想死是不是?」

  李若萱道,「是,名節哪裡比命更重要。」

  血蝙蝠細細地望著李若萱,搖頭道,「你和別的女孩子,還真是不一樣。有趣,你知不知道,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就不應該讓我這樣的人喜歡。」

  李若萱道,「我這麼醜,你怎麼就會喜歡。」

  血蝙蝠道,「對,你說的很對。」

  血蝙蝠一把抓住李若萱的腕子,一臉歡盛的笑,他輕輕一勾若萱的鐲子,鐲子斷裂開,迷藥灑了出來。

  他勾住若萱的臉道,「傻丫頭,在我這慣用迷藥的人面前,你怎麼可以再用迷藥呢?」

  李若萱道,「對不起,我差點就忘了。採花賊是不怕迷藥的。」

  血蝙蝠搖頭糾正道,「你不是差點忘了,你是已經忘了。世界上最烈的迷藥,也迷不倒我血蝙蝠。」

  李若萱嫣然笑道,「最厲害的迷藥迷不倒你,那最厲害的毒藥,毒不毒得倒?」

  血蝙蝠毒發。他猛虎一樣撲過來,李若萱閃身,飛起一腳踹過去。

  血蝙蝠被踹出兩丈餘,落地,李若萱無暇再戰,只想著往外跑。她對殺人不感興趣,她只想脫身。

  不想人在求生的危急時刻總會迸發出可怕的力量,已經毒發的血蝙蝠凌空反撲,李若萱已經踏出了廟門,又被他掐著脖子抓了回去。

  脈門被他控制,咽喉被他扼著,血蝙蝠簡短地命令,「解藥!」

  李若萱道,「你放了我就給你!」

  血蝙蝠手臂狠狠地用力,李若萱不能呼吸,身體凌空,雙腳不停地掙扎。血蝙蝠冷然道,「不拿出解藥我就先殺了你!」

  他說著,手臂微微鬆了,李若萱恢復些喘息,血蝙蝠道,「說,解藥在哪裡!」

  李若萱道,「在,在家裡。」

  血蝙蝠胸口絞痛,嗓子一甜,一口血就要噴出來,他強自忍住,手上微微用了用力,湊在李若萱耳邊道,「你休耍花招,快把解藥拿出來,否則我死之前一定殺了你!」

  李若萱道,「你不信就殺了我好了。反正你再不跟我回家取,就毒發死在這裡了!」

  血蝙蝠怒笑道,「和我耍花樣,你是想讓那個白頭髮的廢人救你吧?施毒的人解藥一向就在身邊,快點,交出來,否則我就殺了你!」

  李若萱「哼」了一聲,銀牙一咬,叫道,「好!給你!」說著身體猛地向後頂,頭狠狠地撞在血蝙蝠的胸口,血蝙蝠踉蹌一步,李若萱仰身踢腿,一腳踹中血蝙蝠的頭臉,血蝙蝠摔倒。

  李若萱乘勝追擊,又一腳踹向血蝙蝠的後心,不想血蝙蝠一翻身,一把抓住李若萱的腳,面目猙獰地一聲喝,血淋淋地站起將李若萱掄飛出去。

  廟裡的空間有限,李若萱眼看著就重重地摔在牆上,急狂的血蝙蝠又小獸一樣撲過來,像要把李若萱撕裂咬碎一般。

  李若萱伸腳點牆,藉著反彈力與迎面撲來的血蝙蝠撞在一起,血蝙蝠恨恨地以鷹爪抓住了李若萱的左肩。李若萱咬牙一拳打在血蝙蝠的胸脯,一昂頭,伸手抓住血蝙蝠的一大縷頭髮,死命地向下拽。

  血蝙蝠一歪頭,疼得齜牙咧嘴,右手的力度自然加大,李若萱拚命一咬牙,生生拽下血蝙蝠的半塊頭皮。

  兩個人糾纏成一團,摔到地上。李若萱只覺得身上陡然一輕,血蝙蝠被那個賣字先生提在手裡,一撥,一揮,血蝙蝠就直直地摔出去,撞在佛祖身上,一聲悶哼,連同佛祖一起,轟然倒塌。

  李若萱洩了一口氣,撐起身子撲在賣字先生的腳下,賣字先生彎腰扶住若萱,若萱吃力道,「救我!」

  若萱氣力不支倒在他的臂彎,賣字先生看著若萱蒼白的小臉,手在輕輕地抖。

  李若萱悠悠醒來,天已大亮,仔細看,在一家客棧,賣字先生伏在桌上睡著。

  她「呀」一聲跳起來,賣字先生已然起身,望著她。

  她想起自己昨夜是受了傷了,可是這一早起來,胸中並沒有太多疼痛難受的感覺,活動一下左肩,有些疼,但半邊膀子總算保住了。

  賣字先生幫自己療傷了。若萱突然就有一點結巴,她突然不知道怎麼去感謝人家。為人療傷,是很耗損自身的。而且自己胸口有一團溫和溫暖之氣,那是服了很好的內傷藥的表現。

  她無措地看著賣字先生,賣字先生有一張方正溫和的臉,整個人看起來略微蒼白文弱,但眸子很黑很亮,笑容很溫柔熨帖。

  李若萱想起來應該謝人家,她剛要跪下,賣字先生一把扶起,說道,「姑娘大傷剛愈,不必多禮。」

  李若萱聽他的聲音,一分平和,兩分懶散,三分溫柔,四分清透。不知道哪裡有些熟悉,很親切。

  不及回味分辨,李若萱道,「我家在東大街桂花胡同三十二號,開了一家小吃鋪,喚作貴客來。還未請教恩公尊姓大名,救命之恩,容日後回報。」

  賣字先生小笑道,「在下方青,一個測字賣字的先生,初來乍到,打算在東大街南口擺個小攤,日後就是街坊鄰居,還望姑娘你多多照顧。」

  李若萱揚眉笑道,「大恩不言謝,恩公你一人在外,日後就來我的小吃店吃飯吧,平常飯菜不入席面,恩公能去就是賞臉。」

  賣字先生與若萱寒暄幾句,若萱心裡惦記哥哥,很快告辭,飛也似的往家跑。

  一推門李安然倒在院裡,似乎力已用盡。李若萱眼一熱,撲上去扶起抱在懷裡,喚哥哥。

  李安然虛弱地睜開眼,見了若萱,舒了口氣,身體又直直往下倒,李若萱心驚,急道,「哥哥,哥哥你怎麼了!」

  李安然閉上眼,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或許如果有力氣,就會給若萱一巴掌。

  逼毒之前就告誡她,要她有危險就把敵人引到屋裡,他黑雷在側,總有辦法擊斃,誰知她竟然不聽話,竟然自己冒險往外引。她長大了,有自己主意了,李安然突然覺得管不住她了。

  李若萱湯湯水水的悉心照料,熬好備下的藥,給哥哥將養。李安然整整一天陰著臉不理她,她自然大氣也不敢喘。

  哥哥黑著臉,隱忍著怒氣,不言不語,讓李若萱覺得怕。

  哥哥貌似從來沒這樣嚴厲。原來他發再大的脾氣,不過是打一頓罵一頓,打了罵了他自己就心疼急著安慰,即便不安慰,她若是湊過去,他從來都是敞開胸懷一臉微笑著接納,從來沒有不理自己啊!

  李若萱又覺得委屈。哥哥肯定是擔心自己才這樣的,可是昨夜九死一生的情形,他就不問一句嗎?

  吃了晚飯李若萱無措地在一旁站著,李安然躺在床上,臉背向妹妹。

  冰山一樣拒人於千里之外,這可不像是李安然的風格。何況他拒絕的還是自己一向疼愛的妹妹。

  李若萱傻乎乎地站了半天,見哥哥不理,也不敢說話,只好低著腦袋往外走,行至門口,突然聽到李安然道,「你給我回來!」

  望著若萱臉上現出的驚喜,李安然讓她到床邊來,歎氣道,「我知道,你是想護著我。可是逼毒療傷,出了意外大不了我真的殘疾了,或許真氣錯亂我再也不能用武功了,可這些,能比你的命重要嗎!如果像我現在,把毒逼了出去,我成功了,然後你死了,你是不是想痛死你哥哥!」

  李若萱不言語。李安然道,「有了危險,你第一個想要找的人,才是你最親的人。我們兄妹倆九死一生,相依為命,兩害相權取其輕,護住你的命我受一點傷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不肯,寧願自己犯險,什麼時候就和哥哥,如此生疏了!」

  李若萱忽地淚如雨下,跪在地上伏在哥哥懷裡大哭。李安然道,「你現在和我哭,你若是死了,我去找誰哭去!」

  李安然說著,眼角流下淚來。李若萱哭得稀里嘩啦,李安然索性不說話。

  李安然話裡的「生疏」讓若萱非常委屈。她知道哥哥可能會很重地責罵她,可是怎麼也沒想到從哥哥嘴裡蹦出「生疏」來。這兩個字就像一根刺,刺得她的心疼,原來他拚死保護自己的時候,他怎麼沒有說生疏。現在自己護著他,就是生疏了!

  她沒有頂嘴,只是哭。李安然忍不住愛撫地摸著她的頭,問她,「別哭了,誰救你的?」

  李若萱抽泣著,很納悶,哥哥怎麼知道有人救了她?

  李安然道,「你不是他的對手,即便你用毒,能勝,也是一身傷,不可能這樣完好無缺地回來,誰救的你?」

  李若萱道,「他,他說他叫方青,是一個賣字先生。」

  李安然道,「如何出手。」

  李若萱道,「沒,沒看清楚,這樣一閃,一撥,一揮袖子,然後,那個血蝙蝠,就摔在破廟裡的佛身上,死了。」

  李安然沉吟半晌,不說話。李若萱望著他補充道,「他說,他要在咱們這條街的南口擺一個測字賣字的攤,以後就是鄰居了。」

  李安然道,「那好,等我好一點,過去拜謝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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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相逢是故人

  第三天,李安然剛剛能起身。若萱在一旁護著,他嘗試著走了幾步,腿軟,全身都軟。

  毒沒了,內力耗損殆盡,李安然大病初癒,灰白虛弱,提不起力氣。

  那天他一大早就心慌意亂,心揪得難受,壓抑得幾乎窒息。

  一大早,黑雷突然就壞了。毫無徵兆,沒有來由,一根最緊要的彈簧,突然就繃斷了,「噹」的一聲響。

  李安然心驚肉跳。他預感很不好。他怕若萱太緊張,沒敢告訴她黑雷的事,只是告訴她別去開張了,也不要出門。

  若萱倒是很聽話。可是黃昏傍晚的時候,李若萱做飯,家裡的鹽沒了。若萱和他招呼了一聲,就跑出去買鹽。

  李安然阻止不及,想來斜對面就是雜貨鋪,那麼近的距離應該沒有什麼事。

  不想李若萱興高采烈地領進一個人來。李安然看到那個人,心裡難受的感覺一下子就沒有了。

  就是他了。該來的總要來。避免不了。

  付清流。

  付清流很狐疑地望著李安然。李若萱親近地拉著付清流的胳臂,喚著,「哥哥,你看誰來了!」

  若萱這傻丫頭,還很開心高興。

  李安然淡淡笑,「大哥,好久不見了。坐。」

  付清流沒有坐。他盯了李安然許久,也沒有說話。

  沒心少肺的李若萱一邊招呼付清流,一邊道,「大哥是不是不認識哥哥了,哥哥的頭髮白了,剛剛逼出毒,內力空虛,不能隨意走動,過些日子就好了!」

  李安然真希望,若萱的話少些。

  付清流不說話,半瞇了眼望著李安然。李安然平靜地回望著他。

  李若萱突然感到氣場不對。她不安地望了望這兩個人,朝哥哥身邊靠近。

  李安然突然道,「我們是二十四年的兄弟,是不是?從我四歲那年起,我就叫你大哥。」

  付清流冷笑道,「你是叫我大哥,可是你什麼時候把我當成兄弟!」

  李安然道,「大哥何出此言。」

  付清流陰冷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從小我就不如你!我比你大,可是義父處處偏心你,什麼本領都教給你,你做什麼都讓他滿意,我做什麼也不行,你名義上叫我大哥,可是我跟個端茶做飯的下人有什麼區別!你知不知道我從小就妒忌你,妒忌你為什麼你就那麼聰明,為什麼我下了苦功,拚死拚活就是處處不如你!」

  李安然無話可說。

  付清流恨恨道,「我們從小為兄弟,可是你後來的兄弟哪一個不比我的地位高!你們談笑耍鬧,我這個做大哥的總是在最不顯眼的地方,扮演最微不足道的角色。你待他們,哪個不比待我好!連我看上你一個婢女,你也不給,在你心目中,我這個大哥,難道都不如一個婢女嗎!」

  李安然靜靜地聽著。付清流越發激動,說道,「我在你手下,為你東奔西跑,兢兢業業,可是你竟然連一個婢女都不給我!她不過是你手下的婢女,說要做生意,你安排她師從你們菲虹山莊最厲害的師傅,讓她一個小丫頭掌管最重要的信息和賬目,而我呢,你表面禮遇,我卻只能在你核心之外游晃,你什麼時候把我當成自己人了!」

  李安然默不作聲。

  付清流道,「你偷偷組建了白衣堂,收了那麼多徒弟,你可曾向我透露過一點半點!你菲虹山莊出事了,有你白衣堂令牌的是楚狂,而我,跟著你一起家破人亡,卻一直被你蒙在鼓裡!你哪裡把我當成是你的兄弟!」

  李安然無話,付清流吼道,「你說話啊,你可曾把我當成是你的兄弟!」

  李安然道,「你一直都是我的兄弟,從我四歲那年起,從孟伯伯把你領回家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大哥,這一點,從來都沒有改變過。有些事情,是我思慮不周,但因為你是我大哥,我想,你瞭解我,你應該不會怪我。你若是生氣,質問我,罵我,甚至打架都沒關係,可是大哥你,為什麼,一定要用這種方式。」

  付清流道,「你說得好聽,我敢罵你嗎?會和你打架?你是誰啊,從小就處處比我強,你是菲虹山莊的少主人,名滿天下的李安然,我做大哥的仰仗你,事事聽你的,連我最心愛的女人,你淡淡一句話,就奪了去,你知道愛而不得的痛苦嗎?你知道嗎!」

  付清流在吼。李安然仰天閉目,歎了口氣。

  付清流道,「你春風得意,擁有盛名和美麗女人的仰慕。你娶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可是你想過我嗎,我沒有太高的要求,不過是看上了你府上的小丫鬟。是不是在你心裡,我一個做大哥的就配不上一個小丫鬟!」

  李安然沒說話。付清流突然也不說話。

  沉寂的對峙。良久李安然道,「都是我的錯,大哥你要怎麼處置才能消氣。」

  付清流紅了眼睛,攥拳的手在輕輕地顫抖。

  李安然歎氣道,「是我的錯,可是我們畢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就為了一個女人,不顧兄弟的情義嗎?大哥,記得小時候,我晚上讀書餓,你總是熬夜不睡,烤紅薯給我吃,你從小都是對我最好的。」

  付清流切齒道,「不要說了,我從小侍候你,是不是就一輩子侍候你!我對你好,你對我好了嗎?」

  李安然道,「我對不起你,任憑你做哥哥的處置,千錯萬錯我一個人的錯,要打要殺隨你,行嗎?」

  付清流突然吼道,「不行!」

  李若萱橫在哥哥面前,拔出劍來。李安然道,「若萱你退下!」

  李若萱不動,李安然呵斥道,「我讓你退下!聽見了沒!」

  李若萱聽著哥哥嚴厲的口氣,遲疑著,放下劍退到李安然身後。

  付清流血紅著眼睛,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的顫抖。他上前一把抓住李安然,狠狠地一拳打在李安然的腹部,李安然隱忍地發出一聲悶哼。

  接連又是兩拳,李安然一下子摔在地上,嘴角滲出血來。

  李若萱撲過去護住哥哥,在付清流面前拔出劍來。付清流突然一聲低吼,拔劍衝了上去。

  付清流從小練劍,練了二十年。他資質一般,但是他勤奮。

  李若萱從哥哥那裡學的劍招雖然高妙,但是她練的時間短,剛受傷過傷,她的資質也一般,還時有荒疏。

  所以較量的結果不言而喻,李若萱敗,被付清流打飛出去。落在李安然的腳下。

  付清流贏得並不很輕鬆,可畢竟他贏了。

  他看著李安然掙扎著要去扶妹妹,突然就咧著嘴笑了,他很輕鬆地踱到李安然身邊,伸腳踩住李若萱的背。他對李安然道,「跟你要一個婢女你捨不得,今天我就要她,你的親妹妹,我看你給不給。」

  他說著,腳微微用力,李若萱在他腳下痛得叫了一聲。

  付清流彎腰輕佻地捏弄李若萱的臉,對李安然笑道,「你心疼嗎?你這一個寶貝妹妹,我不嫌棄她刁蠻任性,給了我吧,成全一段我們的兄弟情義,哈哈哈」付清流笑著,低頭托起李若萱的臉,就欲輕薄。

  李若萱嘴裡有暗器,當下就射了出去,付清流似乎有防備,竟然側身躲了過去。

  他起身拍拍手,鬆開腳,對李安然道,「這個丫頭被你寵得無法無天了,和你一樣喜歡暗器傷人。你不是說我是你大哥嗎,我這就替你好好教訓教訓她,就讓她最後趴在我腳下求我,求我饒了她,就讓她最後自己脫光衣服,求我要了她!你不是疼她嗎,你對我這個大哥無所謂,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疼妹妹。」

  付清流說完,一腳把若萱踢飛,狠狠地摔在地上,不及若萱喘息,他欲衝上去拳打腳踢,李安然中途抱住他的腿,說道,「大哥,你何必跟她一般見識,你生我的氣,打我罵我就是了,饒了若萱吧,她有錯,留著日後慢慢教訓就是。」

  付清流哼了一聲,一腳踢開李安然,一步步朝若萱走去。若萱仇恨地盯著他,掙扎著起身,被付清流兩招制服。

  一頓毒打。李安然不忍看,爬過去抱住付清流的腿,被付清流一腳踢開。付清流叫囂道,「你心疼了是不是!你也知道心疼!看來親生的就是親生的,我一個外來的,就可以隨意欺負是不是!就連婢女也不如是不是!」

  李安然吼道,「你住手!」

  付清流又狠狠地踢了若萱兩腳,笑道,「你讓住手就住手啊,你是不是以為真的每個人都要聽你的話!」

  李安然閉上眼,平靜道,「你放過若萱,你恨我,就衝我來。」

  付清流忽而無賴地笑道,「衝你來,好啊,可是衝你來,有折磨這丫頭讓人過癮嗎?我會殺你,可在你死之前,看看你的親妹妹怎麼受罪,怎麼被人強*奸,這可是一場絕妙的大戲,比你的暗器還要絕妙天下。你放心,殺了你我也不會弄死她,我還要明媒正娶她過門,日日折磨她!讓人看看你這無所不能的李安然,拼了命,卻連個妹妹也保不住!」

  李安然靜靜道,「你就這麼恨我嗎?」

  付清流聽李安然的語調,知道他殺機已現。他突然有一點緊張。他當然瞭解李安然。

  李安然緩聲對他道,「我大傷初癒,打不過你,是不是,我也毒不死你?」

  付清流突然笑了,哈哈大笑。

  付清流恐懼。但是,他還是笑了。他回頭望著李安然,嘴角是意猶未盡的笑,他說道,「你能殺我,還會等到現在嗎?我就賭你,殺不了我。」

  李安然道,「那試試看。」

  付清流遲疑剎那,望向李安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等這一刻很久了,我們從小長到大,我會不瞭解你?你身上的毒,我一早就配好了解藥。那我們就賭一賭,看誰贏。」

  付清流狠絕地一笑,伸手抓起地上的李若萱,一把就撕開若萱的衣服,露出她的肩背。

  李安然沒動。

  若萱一聲驚呼。付清流抓著若萱的頭髮向後扯,若萱疼得高高地仰著頭,齜牙咧嘴。

  他的手一點點撕下若萱的衣服,在若萱光裸的乳上肆意地揉抓。

  李安然的眼睛紅了,一下子衝了上去。

  他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他是跑著衝上去的。他選擇了男人最原始的打架方式,撲倒付清流,攔腰抱住,在地上翻滾撕扯。鬥毆。

  他承認,他試了十二種毒,可是付清流不怕。

  若萱也施毒,近在咫尺的付清流仍舊不怕。

  李安然出手的毒都是付清流不曾知道的刁鑽的毒,可是付清流沒事,至少暫時沒事。

  一定是高人出手,給了他抗毒的良藥。這世上能給付清流這樣大膽子的,除了面具人還有誰。

  李安然現在內力虛弱,就算打暗器也傷不了付清流。所以李安然幾乎是走投無路,只能衝上去,拚命。

  付清流畢竟是膽小的。他一開始被嚇了一跳。因為李安然撲上來的力量看起來的確比較大。

  可是他很快明白,他一旦明白,就更瘋狂。

  他開始打李安然。李若萱撲上來,於是兩個人一起打。

  李若萱也在拚命,像一頭受了傷的小豹子!她露出藏在身上的暗器,進攻,整個人也在進攻。

  三個人都幾近瘋狂。

  付清流也動了殺機。他本來就是殺李安然的,侮辱李若萱只是為了折磨李安然。

  現在他顧不上折磨了,他只想殺。他很煩躁,他突然不可一世地煩躁!

  李若萱被踢到一邊去,李安然攔住他。奄奄一息地攔在他面前,李安然的意思很清楚,想要欺負若萱,讓他先死。

  付清流看著一身是血的李安然,他突然怯手。

  因為妒忌,因為他心底久久難以驅散的憤恨。無需想小時候,無需想李安然的好,無需想。

  李安然奄奄一息。他李安然不可一世,他最優秀,他如今照樣無能為力。以為這世界上,只有他凡庸的付清流對自己渴望的東西,會無能為力嗎?出色如李安然,也照樣。

  付清流突然殘忍地笑。他突然就笑了。李安然聰明,幾乎不曾有什麼事難住過他,似乎他總能夠胸有成竹地掌控世界,即便絕處,也能逢生。

  李安然不死。經過那麼持續殘酷的追殺,他仍然不死。即便玉樹歐陽出面,他還是不死。

  幾乎就把面具人氣死。可是這個殺不死的人,就會死在他付清流的手上。他善於掩藏,可是誰讓他們曾經是兄弟,那個李若萱心無芥蒂,興沖沖地拉住他,引狼入室。

  天要亡他李安然,他想不死,都不行。

  付清流笑著,伸手,揪住李安然的後頸,拖著他,像脫著一條死狗。

  把李安然拖到李若萱身邊,湊到李安然耳邊,輕聲道,「我要殺你,可是不會現在殺你,你好好看著,我怎麼要了你的親妹妹,聽聽她的浪叫聲,想一想,你這麼不可一世的人,怎麼就敗在我一個小人手裡。你不是可以扭轉乾坤嗎,可是挽狂瀾之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不是嗎?很好。」

  李安然「撲」地一口血噴在他的臉上,他迷了眼,驚悚地退開,有一個瞬間的暈眩和恐懼。

  垂死的李安然,也畢竟是李安然。他付清流是不是真的就能殺死李安然?

  李安然施與的毒,他肯定是不能解的。但是面具人給了他一個不會中毒的假象,其實只是延緩他毒發的時間而已。李安然想提醒他,絕人者必自絕。可是打到這種程度,說什麼都是廢話。

  小人得志便猖狂。人在猖狂的時候意識不到危險,只會顧自猖狂。

  一個清瘦的身影站在付清流身後,他笑了一下,輕緩溫柔地道,「我看了有一會兒了,我不願意出手,因為我就想不到,也不相信,你真的能下得了手。可你還真就讓人刮目相看了,老實人發起狠,真就是比誰都狠。」

  付清流驚悚的回身,看見一個測字先生正在望著他。這個人,他認識嗎?怎麼感覺有點熟悉?

  方青道,「我就想不明白,李安然,他哪裡就對不起你了?如果你覺得他對不起你,那我問你,他對別人都很好,為什麼對你,這個大哥卻不好呢?難道你從來,不曾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嗎?」

  付清流突然感受到壓迫,說不出話來。

  方青道,「我告訴你,因為他比任何人都瞭解你,你這個人成不了大事。胸中沒有大格局,只看到眼前利益,他如何把大事情交給你做。你貪戀女色,心胸狹窄,又嗜酒,嘴不嚴,他需要保密的東西,如何能告訴你?為此你就不平衡。你怎麼不想想,憑你的資質,仗著你多年苦練的功夫,撐死就做個有錢人家的保鏢護院。可是在菲虹山莊,是三個省生意的二掌櫃,每天經手的錢,沒有三萬兩也有兩萬兩,不信任你,能這樣對你?為你娶妻,即便你那張氏女,沒有楚雨燕那樣的風華,沒有曉蓮那麼聰明,可是身世清白溫柔美麗,配你則是綽綽有餘。曉蓮不同意,你自己不能贏得芳心能怪誰,就指望著李安然用強嗎?平日兄弟們在一起,你想出風頭,可是你有那資本嗎?你自己沒本事,又怎麼怨得李安然。他李安然,怎麼就那麼虧待你了,讓你恨得咬牙切齒,必欲殺之辱之而後快?」

  方青說話的聲音清晰舒緩。付清流卻淋漓大汗。

  方青道,「如果,你剛才沒有在地上拖著他要他眼睜睜看著你去侮辱若萱,我一定不會殺你。你若是能及時收手,我權當你一時鬼迷心竅,我原諒你。可是你,下了必殺的決心。我若是不殺了你,實在是有點對不起你,是吧?」

  方青說完,出手。付清流足足慢了半拍,他拚死抵抗,可是他只是趁李安然之危才能得意一時,實在是算不上一流的高手,可是方青,是一流的高手。

  李安然在完好的狀態,足可以將付清流一招斃命,方青也可以。

  付清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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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解相思

  方青抱過李安然進屋療傷,出來的時候,見李若萱斂著衣服,怔怔地坐在原地,動也未曾動。

  方青走過去,伸手探視她的額頭,李若萱躲開,輕聲道,「我哥哥,有沒有事。」

  方青道,「多休養一陣子,應該沒事的。」

  李若萱無言。剛才哥哥,差點被人活活打死。如果她不出去買鹽,如果她凡事多個心眼,就不會冒然相認,引狼入室,鑄下如此大禍。

  她垂下頭,不悲傷,她只恨。恨她自己。

  哥哥預感不好,囑咐過自己,可是自己竟然那麼馬虎,見到熟悉的人就把哥哥的囑咐忘得一乾二淨,她竟然很驚喜,歡呼著跑上去,親熱地拉住人家。

  她想找一個地方大哭一場。為什麼經歷了那麼多,她還是這樣沒用,沒有心機?

  方青勸慰她道,「事情都發生了,再責怪自己也沒用。你不要亂動,你哥哥受傷重,你以為你自己就沒事嗎?過來,我看看。」

  李若萱掙扎,不肯給方青看傷。方青輕柔地喟歎道,「丫頭,要聽話。」

  似乎他的聲音裡有著某種魔力,仿似淒涼半生後回味起的繁華舊夢,李若萱一時呆了。

  李若萱呆了,怔怔地望著方青。方青卻沒有看她,只是在很認真地看她的傷。她感受到方青溫柔溫暖的手指,聞到方青身上,淡淡的男子的氣息。

  熟悉嗎?一時想不起。

  天氣漸熱了,一晃好幾個月,盛夏了。

  李安然不但行走自如,還已經恢復了三分內力了。但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恢復到,他五年前剛剛回家時的狀態。

  這五年,他一直受傷,一直未曾痊癒過。不久前的戰鬥太過慘烈,慘烈到,他五臟六腑受傷衰老,人的身體,一旦損傷嚴重,便再難以恢復如初。宛若人的青春歲月,一旦流逝,便難以追回。這是天道。

  李安然自然無法抗拒天道。即便他傷痊癒,他也只能把自己恢復到一個健康的四十五歲人的狀態,而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他不到三十歲。二十六歲菲虹山莊毀滅,他因為這場劫難,家破人亡老了二十年。

  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

  不知道嗎?是,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為什麼。為了這場劫,他已然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可是他就是不知道,為什麼。

  不知緣由,卻注定面對。

  芸芸眾生,光怪陸離的世界。每個人所突然遭遇的,有時候,是不知道為什麼的。卻還要苦苦追問,為什麼呢?

  一切宗教或是科學的終極目的,就是回答這個為什麼。

  但每一個答案,都不禁推敲,不堪一擊。或許為什麼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面對,你怎樣面對。

  李安然在了悟之後,光風霽月,如同拈花微笑的佛。

  方青就在街南頭測字賣字。李若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他,心中就多了幾分情意。

  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很難找一個詞來準確地概括。就是老想看他,怎麼看都看不夠。可是他抬頭看她的時候,他的目光飄過來,她卻很想躲。

  莫名的思念,莫名的失落。

  她做飯總是多做一份,然後給方青送去。她很積極地去學習廚藝,做菜,煲湯,熬粥。原來她從來不去想自己做得好不好吃,反正好不好吃,哥哥都會吃,不會挑嘴。可是自從開始給方青送飯,她嘗了如果不好吃,就是倒掉,也不給方青吃。

  她突然開始留意街上漂亮的衣飾。她突然很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點,她坐在鏡子前仔細地梳妝,然後七手八腳的拆掉。她希望他看到她漂亮一點會喜歡,又害怕他見了她刻意的打扮會發笑。

  患得患失,手足無措。她甚至很想偷偷伏在他的耳邊告訴他,她其實,也不是長得那麼醜的。

  可是連他近距離地和自己說話,她都會心跳,別提湊在他耳邊和他說話。她不敢。

  方青經常來家裡,和哥哥一起,談天說地。天南地北,引經據典,看兩個人談的開心,她就仰慕,甚至升起了好好去讀書的衝動。

  她原來不喜歡背書的,可是現在她希望自己談吐優雅,機鋒迭出,讓方大哥對自己刮目相看,說一晚上話,也不會覺得累。

  方大哥的皮膚有點過於白皙,可是目光很清透。他從來不發火,說話也不大聲。他笑得淡,淡得,好像裹滿了滄桑。

  有時候,哥哥也會有那樣的目光,也會有那麼淡的笑。

  直覺以為,像哥哥那樣的男子,是不會娶她這麼凡庸的女子為妻的。哥哥肯疼愛自己,只是因為,他是自己的哥哥。

  其室則邇,其人甚遠。這室邇人遐的感歎,她一直都覺得很奇怪,可是現在她懂了。

  就是那麼近的距離。她在小吃店外,街上人少的時候,甚至就可以看到他擺的測字攤。可是她就是感覺他們之間,遠隔千山萬水。

  帶著甜蜜的淡淡酸楚。有時候在明媚的午後,她坐在小吃店外,望著他所在的方向。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聲音,人世所有的喧囂,似乎在那一刻,只成為背景。她願意這樣隔著浮華的喧囂看著,心靜如水。即使,看不到邊際。

  在此岸和彼岸之間,隔著多少次的輪迴。又何必執迷,今生今世,這短短一瞬間的聚會。

  李若萱偶爾會淡淡地流出淚來。然後笑自己癡。

  方青躺在床上,左邊黑暗,右邊月光。

  他一遍遍想,若萱在他身前的慇勤,在他身後的注目。他不可能沒看見,她故作自然的嬌羞,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內心偷偷的愛慕。

  純真的少女。半開的情懷。

  方青苦笑。世界上少了那個討人厭的斬鳳儀,多了一個無人知的方青。不好嗎?

  他真的很窮。他懶得掙錢。天不冷,在破廟裡也能湊合一宿。意外地,遇到了李若萱。

  他本來不想管血蝙蝠的事。他的心依舊薄涼。他壞事不做了,但不一定表示他就要做好事。他不再是人人憎惡的惡棍,可也沒必要搖身一變把自己裝扮成除暴安良的大俠。

  從面容已經認不出若萱了,可聽了若萱那熟悉的聲音,他就定住了。

  長了點本事,有了拚命的氣勢,還用毒,這個丫頭,一定是若萱!

  他很激動。有若萱的地方,就應該有李安然。

  李安然的頭髮全白了,雪白。

  他真的殘疾。他黑雷壞掉了,內力全無,竟然被那個付清流欺負,欺負到死,也沒有還手之力。

  李安然馬上就認出他來了。可李若萱沒有,她好像都沒有懷疑過。那個懵懂的小丫頭,曾經被自己調戲咬牙切齒恨自己的丫頭,卻在他改變容貌之後,愛上了他。

  她給自己送飯,洗衣,幫他打掃房間,縫補被褥。他躺在床上,被褥乾乾淨淨,周圍窗明几淨,這丫頭還為他屋裡擺上盆月季花,猩紅的顏色,馨香艷麗。某種情緒就很微妙地挑動他的心,他突然,就真的很想有個家了。

  那天中午,若萱給他送飯,兩個青菜,一小碟紅燒肉。他狼吞虎嚥地吃,若萱正在幫他收拾筆墨紙硯,忍不住側頭歡笑著,脆生生喚他,「方大哥,你慢點吃,先喝口湯!」

  他倏爾怔住。突然覺得若萱的笑臉很美,在熱辣辣的太陽光中,美得讓他昏眩。嚼飯的動作自然就慢了,他又忽而聞到衣服上,散發著的皂角細微的清香。

  這或許就是傳說中,所謂的幸福。

  他回過神慌張地扒拉了幾口飯,舉起碗喝湯,不小心就嗆到了。

  若萱跑過來為他捶背,然後整個上身伏在案桌上笑,半是開懷半是責備地笑他,「方大哥你真是的,吃飯那麼急,又沒人搶,不喝還好,喝口湯,就噎到了!」

  近在咫尺。他突然覺得,面前這鮮活的少女,如此靈動。

  他突然有一個衝動,他想寵這個女孩兒,這輩子拚命往死裡寵她,寵死她。

  但他心,開始死命地疼。

  現在,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還在死命地疼。

  若萱還是純真的少女,剛剛雕琢出的美玉。而自己,已是劣跡斑斑,一顆心百孔千瘡。

  配嗎?不說別人,就是若萱自己,要知道他就是原來的斬鳳儀,也絕不會再喜歡他。

  可是,難道,要瞞她一輩子?

  好幾個晚上了,他睡不著。往事不堪回首,卻又紛至沓來。

  他曾有七房妻妾,說起來,各個都是好姑娘,可是那時候他少年輕狂,心無定所,得不到的時候費盡心思,得到手之後便了無興趣。他到底辜負了她們,然後,還害死了她們。

  這世上被他輕薄過的女子,數不勝數。連若萱,不也是被他輕薄過?

  即便是李安然,也絕對不會把妹妹交給他。

  他原來希望自己不被任何人喜歡和信賴,可是現在知道,任何人都不喜歡信賴,是可怕的。

  他原來,覺得若萱是個並不出眾的姑娘,可是現在,他自己配不上人家。

  他思來想去,就決定還是走。李安然漸漸恢復了內力,無需誰的幫助了。他斬鳳儀,就該自己一個人,漂泊江湖,了此殘生。再也不要招惹情竇初開的少女,再也無法擺脫,日夜糾纏的前塵舊夢。

  他連夜收拾包裹,不辭而別。

  告別這個城市,告別他千辛萬苦終於找到的人,告別,他剛剛萌動的,渴望幸福的心。

  幸福是一個很神聖的東西,他斬鳳儀,不配得,也得不到。

  斬鳳儀只走了七天,又回來了。原因無他,他後悔了。

  他才僅僅二十六歲。了此殘生,可是殘生還太過漫長。一日一夜地熬起來,很難熬,他禁不住。

  與若萱在一起的幾個月雖然短暫,可是慣出了他的臭毛病。吃飯店的飯覺得不對味,睡客棧的床,覺得髒。

  總之渾身不自在。他突然就捨不得,割捨不下,和若萱在一起的,優哉游哉平凡的小日子。

  大概一個人骨子裡的無賴性格是無法斬除的。他又上來了那顆無賴的心。無論如何,不管怎麼樣,哪怕李安然死也不同意,他也要把若萱,追到手。

  追到手,再也不故伎重演,今生今世,寵著那丫頭,再也不放手。

  他回來了,李若萱歡欣,李安然也是驚喜的。

  他說他沒地方住了。

  李若萱歡天喜地地給他收拾房間,歡天喜地地拉著他說話。

  他笑著應酬著,然後說,找李安然有點事。李若萱很奇怪,可是看著他們兩個並肩進了屋,也不再打聽。

  她甜美地躺在床上想。方大哥回來了,他住進了我們家,一定不會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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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生失意誰堪憐

  正是酷暑天氣,有幾分濕熱。

  李安然問他這幾天幹什麼去了,斬鳳儀沉默半晌,說道,「哥,我想了很久了,可是想不開。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斬鳳儀了,你說可以嗎?」

  李安然就笑了。

  斬鳳儀道,「你笑什麼。」

  李安然道,「你也說了,是你自己想不開。你不再做斬鳳儀,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斬鳳儀了。這還有什麼疑問嗎?你總不是還要讓我給你講講周處的故事。」

  斬鳳儀一時怔住,難道,就是這麼簡單?你李安然固然是這樣認為,你固然可以原諒我,可是別人呢,你的寶貝妹妹呢?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李安然一樣,肯原諒我?

  斬鳳儀一時無話。

  李安然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斬鳳儀抬頭看他,李安然又知道什麼。

  李安然莞爾笑,「怎麼樣,我教出來的妹妹,還不錯吧。」

  斬鳳儀半天不說話,只覺一股暖流從心田里流過,帶著種甘甜而又苦澀的味道。

  李安然道,「你看不看得上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傻丫頭是看上你了。」

  斬鳳儀苦笑道,「那你,願意讓我來照顧她嗎?」

  斬鳳儀問完,幾乎就有點忐忑。

  李安然笑,反問道,「你說呢?」

  斬鳳儀怔怔地望著他。不說話。

  李安然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會不瞭解你嗎?你若是斂去了原來的那性子,誰又能強過你。若你還是原來的斬鳳儀,想娶走若萱,自然是不可以。可是現在的方青,兼具了斬鳳儀的優點,少了斬鳳儀最為人詬病的缺點,我還有什麼理由,不同意。」

  斬鳳儀的心,忽而雀躍。

  李安然道,「我們倆年紀相若,又都是家破人亡,歷經滄桑。你走到這一步,有很大程度也是因為我。你能與若萱相愛,我很開心。」

  斬鳳儀黯然道,「哥,那跟你有什麼關係,全都是因為我自己。即便沒有你,我便不會和面具人作對嗎?」

  李安然小笑,不語。兩個人相對沉默著,又同時歎了口氣。歎完氣,又都看著對方笑。

  李安然道,「看你這糾結的樣子,也是拿若萱當個寶了。你現在歷經變故,懂得珍重,渴望幸福,只憑這份心,我也放心把若萱交給你。只是,若萱畢竟小,女孩子總難免有些小脾氣,要你多多包容才是。換個角度說,你我是兄弟,你也不防把她當成個小妹子,她做的好的,把她當成可人的妻子,真的哪裡氣人了,就權當是不懂事的妹子,火過了氣過了,還是會疼她。」

  斬鳳儀忽而哽咽,背過臉去。一聽小妹子,就扯得他心生生的痛。

  從此以後,不管若萱怎麼樣,是撒潑還是任性,他都是栽在了她手裡。她死死糾纏了他心裡的愛和親情,就注定,牽絆一輩子。

  斬鳳儀突然就跪在了李安然面前。

  李安然有些慌,伸手扶他,問他這是幹什麼。斬鳳儀抱住李安然的腿,埋首其間,歎氣著央求道,「哥,求求你別告訴若萱我就是斬鳳儀。她知道了,一定再也不理我了。」

  李安然道,「她不會的,我去勸她。這種事瞞不住的。」

  斬鳳儀執拗道,「不,別告訴她。斬鳳儀已經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斬鳳儀了,只有方青!哥,你為什麼還要讓她知道我曾經是誰,為什麼要讓那死了的斬鳳儀,害了方青一輩子。你若是要說,我就走,再也不回來,再也不見你,再也不見若萱!」

  他還是撫不平傷,無法面對自己的過去。李安然歎了口氣,說道,「好。我不逼你。我不說,這種事本來就應該是你自己和她說。」李安然望了方青一眼,說道,「想想我說的話,再想想你該怎麼做。」

  斬鳳儀回了房間很快就睡著了,可是李安然睡不著了。他突然怎麼也睡不著。

  斬鳳儀這就算是向他提親了,他這也就算是應允了。

  可是李安然的胸口有一團說不出的情緒,堵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是不是,是不是這就意味著,他的若萱從此以後是別人的妻子了,而他自己,終將淒風冷雨,飄然一生。

  捨不得。怎麼也捨不得。突然就覺得便是把她嫁給世上最好的男人,他還是捨不得。

  剛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個頑劣的小孩子。個子小小的,一團稚氣,蠻不講理憎惡讀書。怎麼就好像是一轉眼,她就長大了,個子整整高了一頭,亭亭玉立的一少女。

  好像還是不久以前,因為她不好好用功,他把那個小丫頭拎過來教訓,打得她嗷嗷直哭。怎麼一轉眼,就過了五年。

  那丫頭,現在都敢責怪他了。飲食起居,噓寒問暖。

  她斂了性子,有了心思。愛上了斬鳳儀。

  她終不能,跟在自己身邊一輩子。她去年一直想回去,為此好久不肯理自己。小武來提親,她一個人哭。說穿了,她就是迷茫,為她自己的未來迷茫。

  他李安然就不迷茫嗎?

  李安然深夜無眠,來到那個城市最繁華最奢靡的鬧市,繁華在這裡不會因為夜深而有稍許的停歇。

  李安然似乎什麼也不想做。他只想借用一下別人的繁華,填充一下他內心的寂寞空虛。

  自己一點一滴帶大的孩子,在一起經歷了生生死死,然後長成純美的少女,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成為別人的妻子。

  這麼多年,若萱陪在身邊,習慣了。一下子要嫁人,那他就真的剩自己一個人了。

  他突然被一個香噴噴妖嬈的女人攔住,香艷地拉著他,邀他進屋去解解悶。

  不知不覺走到了繁華的青樓,裡面燈火輝煌,歡聲笑語。

  李安然慌亂地塞給那女人一塊散碎的銀子,頭也不回地走了。那女人驚詫地望著他的背影,高大,瘦削挺拔,一頭白髮在暗夜裡飄。

  李安然幾乎是逃離。他突然覺得這暗夜裡的浮華,只增加他的酸楚。

  心底,有他懷念珍藏的人,他不需要任何脂粉,安慰他的寂寥。

  剛剛天還有些悶熱,此時,卻細細地下起來雨。

  絲絲涼,沁入肌膚。

  前面是一個湖,湖旁皆是垂柳。李安然佇立在柳蔭的亭子裡,看細雨灑落湖面。

  斜風細雨。也是這樣的夜,也是這樣的雨。曾經在荒蕪的白宅,他遇到了他的燕兒。

  而今白宅會依舊荒蕪,天仍舊會煙雨,可是他,再也無法遇見他的燕兒。

  曾記得,她曾在自己的身邊輕聲地彈唱。

  「你的笑絲毫不經意,卻讓我一瞬間愛上你。愛上你也只能無言以對,從此後,我心力交瘁。 愛上你是萬劫不復的罪,將我的心碾碎成灰。記憶中的那一場江南煙雨,今生無從追悔,留作來生回味,可誰又曾真見過人世輪迴!」

  你知道嗎,燕兒,我也是在一瞬間愛上你,愛上你,也只能無言以對,心力交瘁。

  無關你,無關我。我們相愛便是萬劫不復的罪。我的心,也被碾碎成灰。

  今生無從追悔,留作來生回味。可是燕兒,今生休矣,他生未卜。何況你也說,誰曾見過人世的輪迴。

  前生還是來世,皆是虛妄。就在這輩子,我已經,失去了你。

  失去了你。李安然淚落潸然。

  今夜江湖夜雨。天地間,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他李安然,一個人。

  無需濁酒,不必紅顏。徹徹底底只有他一個人。

  李安然不想回去。不想回到白衣堂,不想去面對菲虹山莊的廢墟。

  他無以對。

  今日的江湖。少有的平靜。曉蓮一個人,把菲虹山莊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她看似柔弱的一個女孩子,實則剛強而聰慧。菲虹山莊一夕傾滅,彈盡糧絕,人死,財亡。

  曉蓮能護住的,僅僅是一點點微弱的火種。當年在江南,面對數萬流民,他曾施以援手。曉蓮護住的,就是這一點點火種。

  數萬流民回歸家鄉,菲虹山莊出事,他們堅決不買別人家的東西,只維護菲虹山莊。

  就憑這,曉蓮就做翻了身,乃至於有了和邱楓染相對峙的資本。

  安寧的天下。李安然不想回去。

  曉蓮做紅火了生意,那生意就給她。給她和項君若。

  楚狂經營白衣堂,漸漸做大了,那就是楚狂的白衣堂。

  這世界本來就不再有菲虹山莊。而他,卻只屬於菲虹山莊。菲虹山莊,是他的家。家裡有他的父母,妹妹,他後來的妻和孩子。還有他自己。

  父母早亡。燕兒死,若萱嫁。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哪裡還有家。

  他已經沒有家,還回什麼家。

  淅淅瀝瀝的雨,匯成流,響成聲,伴隨著風,打濕了李安然的衣衫,打濕了他的臉。

  燕兒,突然就離開了,然後,慢慢的,若萱也要嫁了。

  夜雨江湖,只剩下他,何去何從。

  他這即將五十歲的身體,差不多,在不再次受到損傷的情況下,也就是再活二十年吧。人生七十古來稀,二十年,就差不多了。

  可是二十年,一點點過起來,還是很漫長。

  他李安然,不求長生,但求速死。

  他不想回菲虹山莊,不想回白衣堂。他只想,搗了雲初宮。

  只是,面具人突然消歇了蹤影。生活如此平靜,誰知道面具人在幹什麼,還活不活著。

  誰規定,仇人一定會停在原點,等著你來殺?子欲養而親不待,報仇也往往會有這種遺憾。

  血蝙蝠只是個意外,事實上那天晚上他只是路過,見那麼晚院子裡有個女孩子突然好奇一下,他並不聽令於面具人。

  而付清流早在兩年前,菲虹山莊剛剛出事不久,就被收買。

  也就是說,面具人好久不曾行動,就好像這世界上,不再有不可一世的面具人。

  一口氣突然堵在李安然胸口,憋得他幾乎想吐血死去。

  方青依然賣字。一日中午李若萱送飯回來,就躲在屋裡久久不出來。下午見到她的時候,她的頭上多了根簪子。很漂亮,很精美的翡翠簪子。

  李安然看見了,笑,拉過她道,「過來讓我看看,這簪子是什麼時候買的,怪漂亮的。咦,看起來價格不菲的樣子,你哪來的錢,那點零用錢,好像根本不夠啊!」

  李若萱的臉,登時就紅了。一把將簪子拔出來,狐疑道,「哥哥,這,很貴嗎?」

  李安然掩住笑,拿過簪子道,「你多少錢買的,哥哥聽聽你買貴了沒有。」

  李若萱結結巴巴道,「三,三貫錢。」

  李安然道,「不會吧,這樣的翡翠雕工,最起碼要二十兩。」

  李若萱連脖子也紅了,爭辯道,「他,他說這是假的,所以很便宜的。」

  李安然道,「他說,是誰說?」

  李若萱一把搶了簪子去,低頭就往屋裡鑽,一面對李安然嚷道,「是賣東西的人說的啦!」

  李若萱這一進屋,直到黃昏傍晚做飯時候才出屋,出了屋又一溜煙鑽出院子去。

  方青正在準備收攤。李若萱看四下無人,一下子把簪子塞進方青手裡,嗔道,「你騙人,哥哥說,這起碼要二十兩銀子!」

  方青道,「你不喜歡嗎?」

  若萱質問道,「你哪來的錢!」

  方青沒說話。若萱道,「你騙我,說兩貫錢,我竟然就信了!這麼貴的東西,我們怎麼戴得起!」

  方青拉她的手,她一把甩開,說道,「反正我才不要你沒有來路的東西!你哪來的錢!」

  方青復又拉住她的手,若萱掙扎沒有掙扎開。方青道,「你聽我解釋。這,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要我送給將來的兒媳婦,我其實也不知道,這值多少錢。」

  李若萱頓時溫順下來,在他面前低頭不說話。

  方青順勢又把簪子放在若萱手裡,柔聲道,「你別生氣了,我不該瞞你,也是怕說是我娘的東西,你就不要了。」

  李若萱接了。半晌道,「你,你真是的,這麼貴重的東西,你怎麼就隨隨便便給了我,我也不知道,真的幹活碰掉了弄斷了,怎麼辦。」

  方青道,「是我不好,我只當我說的便宜些,你就覺得是個小玩意,就會收了,戴著。」

  李若萱拿著簪子珍愛地撫摸著,抬頭對方青嫣然一笑,收起簪子道,「我才不要一直戴著,萬一弄壞了怎麼辦,我要好好收起來,藏起來。」

  方青柔情地摟過若萱,把她放在自己腿上,溫柔笑道,「簪子就是用來戴的,你喜歡,就每天戴,我看著也喜歡。」

  李若萱不很習慣被其他男子這樣親近,臉頓時變成了身後夕陽嫣紅的色彩,結巴道,「我,我還沒跟我哥哥說,就戴了你的簪子,他,他會罵我的。」

  方青道,「下午他不是見了嗎?」

  李若萱嗔道,「你還說,我還以為真的是假的,只值兩貫錢,就戴出來,誰知我哥哥眼毒,一眼就看出來啦!」

  方青看著若萱紅紅的臉亮晶晶的眼睛真的是十分可愛,忍不住伸手撫著若萱的臉柔聲道,「不管怎麼說,他也是知道了,你瞞能瞞到幾時,就和他說了吧。」

  李若萱嘟著嘴道,「他,他若是不同意,怎麼辦?」

  方青突然就覺得好笑,柔聲道,「這話怎麼問我,你哥哥要是不同意,我該問你,你會怎麼辦。」

  李若萱黯然道,「我也不知道……」

  方青湊到若萱耳邊,輕聲笑道,「他不同意你也偷偷跟了我,敢嗎?」

  李若萱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她猛地跳離開,嘴上道,「我不理你了!討厭!」倉皇而逃。

  李若萱知道瞞哥哥是不對的,也是很不明智的。於是當天晚上就結結巴巴和李安然說了。李安然只是笑。對她道,「說完了?」

  她點點頭。李安然道,「那就回去吧,我知道了。」

  李若萱又是忐忑又是著急,哥哥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於是她不肯走。

  李安然笑罵道,「你個死丫頭,就你那點心思,你以為我早不知道,要等你現在說!看上人家,都收了人家的定情物,簪子都被我發現了,然後才跟我說,不覺得晚了嗎?」

  李若萱窘得滿臉通紅,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安然道,「還在那裡站著幹什麼,人家都先跟我說了,傻丫頭,別低著腦袋了,快回你自己房間,偷著樂去吧!」

  李若萱一溜煙跑了。趴在床上把臉埋在被子裡,臉還在如火如荼地燒。

  可是人很快樂,快樂地就想呵呵地笑出來,就想歡聲蹦跳得唱起來。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由內而外不可抑止的快樂,讓她剛剛抿緊嘴,又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她感覺自己幸福得,要飄起來。她躺在床上,感覺自己變得輕快,幾乎要飄。不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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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51: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面具人下的愛人

  李安然最近很無聊,他為了打發時間,甚至開始編蟈蟈籠子,抓了院子裡的蟈蟈放進去,給街上的小孩子們玩。

  若萱和方青整天柔情蜜意,方青也不再好好擺攤,兩個人經常相約出去玩。若萱非常非常快活,李安然看著妹妹,就有些羨慕和失落。他蒼老的心,衰老的身體,在他以後的歲月裡,再也不會有青春年少的若萱那般快活。

  他年輕的時候,好像也不曾有若萱這麼無拘無束任憑天然的快活。他的快活好像總是帶著約束,忙裡偷閒一般的樣子。連同他新婚,那個面具人還送來株白牡丹,抑制他的歡樂。

  李安然舒展身體,歎口氣,今天確實是好天氣。

  若萱他們放風箏去了。叫他也去。可是他覺得他在,若萱就不能盡情地談情說愛,也就沒去。

  真的就沒有事情做。李安然一向忙慣了,陡然閒下來,非常不適應,想了半天,換了身衣服,去買書。

  路過繁華街市,突然看見一處小攤的絹花異常漂亮,三五女子湊在一起選,他不由就停下來,想買上兩朵給若萱。

  若萱現在正愛打扮,買給她她一定很開心。他掏錢買了,又有些後悔,若萱現在已經有人給她買這些了,自己做哥哥的,好像不應該搶了人家方青的風頭。

  李安然搖頭苦笑,然後看見一身衣服,很漂亮。

  他又想買。反正花也買了,連衣服也買一身,妹妹談戀愛,家裡總要給她置辦置辦。

  其實他很懷念若萱歡呼著蹭到自己懷裡撒嬌的樣子。女孩子的笑語和動作,細細的軟軟的,讓他的心也軟軟的。可是現在這丫頭,怕是把她嬌羞的柔情和撒嬌的本事,都用到另一個人身上了。

  女大不中留。李安然一手掏錢,一手拿衣服,一邊想起這句話。

  傍晚若萱和方青回來,歡聲和他打招呼,他們帶回了西街美食堂的包子給李安然,兩個人竟然在外面吃了,李安然還在傻乎乎等著他們吃飯。

  李安然吃著包子,若萱發現了房裡的東西,不多時穿出來在李安然面前轉圈,歡聲道,「哥哥這是你給我買的嗎?真漂亮!」

  李安然笑,「漂亮嗎,有你方大哥給你買的漂亮嗎?」

  李若萱半紅了臉,嬌嗔道,「討厭!你又取笑我!」一轉身鑽進屋裡了。

  李安然咬著包子。他還等著若萱開心地撲到他懷裡撒嬌呢,可這死丫頭,連謝也不謝一聲,還說了句討厭。

  若萱臉上是白癡般的偷笑,睡不著。

  他們的風箏飛得好高。一群孩子跟在他們後面跑。

  他們累了,那些孩子一窩蜂來搶他們的風箏,歡呼著前追後趕地跑開。

  他們累了坐在草地上休息,她倒在方大哥的懷裡。

  方大哥摟著她躺下,她就窩在了方大哥的臂彎,聞著他淡淡的體味。

  她突然就有一種渴望,渴望方大哥摟得她再緊一點,貼得她再近一點。

  方大哥的手撫著她的頭,然後伸過頭,啄住她的唇,吻她。

  她閉上眼,靜靜地迷醉。

  方大哥偶爾會伸手過去隔著衣服撫摸她的胸。原來斬鳳儀碰她,後來付清流欺負她,她都覺得很噁心,很驚慌。可是方大哥溫柔地摸她,她感覺很美好。

  很美好。她甚至想自己變得小小的,鑽進他的衣服裡,癢他,逗他,然後安安靜靜貼著他的心房,一輩子,聽著他的心,溫柔愛寵地跳。她要不捨晝夜地守著,霸道地看著,不許他的心,因為別的女人跳。

  平日方大哥吻她,都是淺嘗輒止,可是這次,卻是越吻越深。她的身體,忽而就濕了。

  方大哥在她耳邊輕柔地呢喃,他的手溫柔地斂著她的髮,他說,「若萱,你愛我嗎?」

  當然愛,可是不想說。接了他的簪子,溫順地被他摟在懷裡熱吻,不愛他愛誰。

  方大哥伏在她的頭髮間,深深地埋首,似乎輕輕地歎息。

  他的身體半壓在自己身上。她伸手摟住,滿滿地沉甸甸地填滿了自己身心間所有的空隙。

  方大哥好像在歎氣。她突然感覺方青像是一個尋求溫暖懷抱的孩子。

  一瞬間,她帶著慾望的身體,充滿純淨的幸福還有源自骨子裡的憐惜。

  她一定好好對他。哪怕以後他們就這樣過日子,她賣飯,他賣字。都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李若萱胡亂想著,睡不著,起身。方青的房間靜悄悄的,可哥哥的房間還亮著燈,他在看書。

  李若萱的心忽而軟了,大概身處幸福的人,看不得別人的悲苦。哥哥他,看著自己整天談情說愛的,他一個人,會寂寞嗎?

  她從來沒想這麼多,可是此時看著哥哥夜深挑燈看書,她就突然想起,她光顧著自己幸福,忘了哥哥了。

  今天哥哥一定是等著自己和方大哥回來吃飯吧,可是他們在外面吃了。哥哥不肯和他們同去放風箏,也是很知趣的避讓吧,事實上,她也並不是真心想要哥哥和他們一同去的。

  李若萱拿起哥哥給她買的衣服,突而就心酸。哥哥疼愛自己,知道現在她愛美,就買衣服買花給她。

  可是她自己歡笑著,忘了哥哥。

  她喜歡方大哥,將來要嫁給方大哥,他們在一起過日子生孩子,都可以歡歡笑笑的,難道,就讓哥哥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看著她歡笑一輩子。

  雖然哥哥頭髮白了,可是,他畢竟,才只有二十八歲。

  若萱乖巧了,不再每天在外面跑了。方青也規規矩矩賣字了。兩個人似乎也不經常出去了,吃了晚飯,就湊在一起,和李安然說笑談天。

  每天又開始吃若萱精心準備的飯食,她很勤快地打掃房間,洗衣服,看店。偶爾還蹭到李安然身邊,摟著他的脖子和他撒一會兒嬌,還非常慇勤地,大老遠從城南,給他買回三本罕見的古書。

  李安然笑。他希望若萱這麼懂事,可又不希望。若真是個不懂事的小麻煩,嫁出去也就嫁出去了,還鬆口氣,可偏偏這麼個懂事的,真的嫁出去,他有多心疼。

  他甚至有時候壞壞地想。和自己懂事點沒關係,和方青就不要這麼懂事了好不好。但是事實上,若萱對方青,更是溫柔體貼,百般的柔情蜜意。

  若萱大下午趁哥哥不注意跑出去,湊在方青的賣字攤前,她喜歡黏方青。

  方青笑意盈盈地拉過她道,「我們出去玩吧,生意不好,不做了。」

  李若萱歡盛道,「去哪兒玩?」

  方青道,「去雙峰山看夕陽。這個城市裡,垂柳煙波,雙峰並峙,可是好風景。」

  李若萱雀躍,方青索性把攤收了。兩個人回了家,李安然靠在籐架下看書,李若萱湊過去,討好地抓著哥哥的胳膊柔聲央求,「哥哥,我們出去玩一會兒,傍晚就回來。」

  李安然失笑。彈著若萱額頭道,「這是跟我請假呢。去吧,多玩一會兒,不用著急回來,你們兩個在外面吃吧,上次你們買回來的包子味道不錯,我倒真有點想念。」

  李若萱歡呼著,大大擁抱了李安然一下。

  夕陽綺麗的色彩。漫天的彩雲。舒爽的風。

  方青背靠著岩石,面對著夕陽,懷裡摟坐著若萱。若萱半仰著頭看他,眼睛黑亮亮的,清澈,似乎噙著笑,擠滿亮晶晶的愛慕和幸福。

  她竟是這麼美。即便易容後是個容貌普通的孩子,可是這雙眼睛,這麼美。秋水橫波,含情脈脈。

  他忍不住吻她。她的唇微微涼,可是舌齒纏綿溫熱。

  熱吻之後李若萱在伏在他的腋窩,細細地笑。

  讓他有一個錯覺。好像這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是屬於另一個人,不是給他的。

  他像是一個賊,頂著別人的容顏,偷取人家的幸福。

  難道真的,就這樣騙她一輩子。

  斬鳳儀越來越不安。

  越是愛若萱,越是和她在一起久了,越是看著她單純地傻乎乎地愛自己,他就越難受,是不是真的就這樣騙她一輩子,是不是自己就真的戴著面具過一輩子。

  真的就可以瞞住嗎?將來真的成了親,夫妻廝守,親密無間,一張面具就可以掩蓋住所有的秘密?

  方青內心泛著苦澀。他抱著若萱溫潤的身體,親近她柔嫩的肌膚,看著她純淨的眼睛,體會著她甜蜜傾心的愛和癡纏,他就覺得,騙她,也是在犯罪。

  李若萱在他懷裡溫柔笑著,柔若無骨,抬頭喚他,「方大哥!」

  他「嗯」了一聲。

  李若萱的小手輕輕撫上了他的臉,在他的鼻翼眼角逗留,她盈盈笑著,打趣道,「你的皮膚真是很白呢,比很多女孩子都白。你整天在外面賣字,風吹日曬的,怎麼就不見黑呢?你是不是有什麼秘方,將來我們就賣脂粉好了,有你在,一定有好多人來買!」

  方青笑著,欺身過去呵若萱的癢,若萱於是叫著,像小兔子一樣胡亂動,笑著求饒。方青摟住她道,「壞丫頭,現在就想利用你相公來做生意!」

  李若萱聽了那一聲「相公」,臉微微紅了。她俯首在方青的臂彎,嬌聲道,「方大哥你不要生氣,我有事情瞞著你。我本來,本來不是長成這樣的,我哥哥要我易容成這樣子,怕被人認出來。」

  方青笑道,「我知道啊,李若萱不是長成這樣子的,肯定比現在,美好多。」

  李若萱狐疑道,「那你,從來不想看看我真正長成什麼樣子嗎?」

  這也是她心裡的一個結。她現在的模樣不美,她會很自卑。她真的很想讓自己心愛的人看看自己長的模樣,很想讓他看看自己漂漂亮亮的樣子。哪一個戀愛的少女,不希望自己,真的美若天仙呢?

  方青笑道,「沒關係,什麼時候看都是一樣的。娶你的時候再看也不晚,反正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不管你長成什麼樣子,是美還是醜,都沒關係。」

  李若萱的心裡一下子暖暖的,她緊緊抱住方青,像一隻柔順邀寵的貓。

  方青像是想起來什麼,說道,「差點忘了,我有東西給你,給!」

  李若萱狐疑地望著方青舉到手邊的東西,眼睛一下子亮了,驚喜地拿了一粒放在嘴裡,歡聲道,「玫瑰糖?太好吃了!」

  方青看著她的吃相,笑。

  她伸手餵了方青一粒,玫瑰糖是昂貴的東西,玫瑰紅的色彩,晶瑩剔透如美玉。差不多兩年了,她再也沒機會吃這麼好吃的東西。

  方青拿來的不多,還剩了兩顆,若萱寶貝地包起來,要拿回去給哥哥吃。

  方青道,「喜歡吃就吃吧,我還有,給哥哥。」

  若萱笑,問道,「真的嗎?這很貴的!」

  方青點頭笑。若萱打開紙包,一人一粒分吃了。

  嘴裡是甜蜜的玫瑰的味道。心裡也是。李若萱依偎在方青懷裡,刮過清爽的風,整個人,都是夕陽玫瑰般,嫣紅的色彩。

  她貪婪地皺著鼻子,嗅從唇齒間到心田里,玫瑰糖特有的甜美的清香的味道。愛戀的,幸福的,溫存的味道。

  方青猶豫了半晌,最終輕歎道,「其實我也有事瞞你。」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還帶著溫柔的笑。

  若萱半是沒有回味過來,「哦」了一聲,漫不經心道,「什麼事啊?」

  方青道,「我說了,你也不生氣嗎?」

  若萱抬頭嬌憨地打量了他半晌,忍不住笑了,復又埋頭在他臂彎裡說道,「說吧,我不生氣。」

  方青道,「當真嗎?」

  若萱說當真。

  方青的嘴角翹起來,輕聲道,「我瞞你我的身世。我,本來不是一個賣字先生。」

  若萱釋然道,「我早就知道了。」

  方青內心狂喜,「你早就知道了?你哥哥,告訴你了?」

  若萱道,「我當然知道了,還用我哥哥告訴!你救了我兩次,武功那麼高,哪裡就會是一個賣字先生。」

  方青狂喜的心又跌落下來,循序善誘,「我家,也曾經是,顯赫一時的家族,因為家破,所以隱姓埋名。」

  若萱似乎有了些興致,直起身望著方青,看她的樣子還頗有幾分驚喜。

  方青突然閉了嘴。他後悔了。

  若萱卻是不依,搖著方青道,「你告訴我你家是哪家,說不定我還知道呢!」

  方青苦笑道,「你是知道。」

  若萱撅著嘴道,「那你快說啊,總不能將來我嫁給你了,卻不知道是嫁給誰家了!」

  方青沉默,聽到她說嫁給他,不由就笑了,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若萱昂著頭眼巴巴地等著方青說。

  方青柔聲笑道,「那先說好了,我告訴了你,你不許生氣,也不能一掉頭,就不再嫁給我了。」

  若萱嬌癡地鑽在他的懷裡,撒嬌道,「你討厭,我也是和你一樣,愛的是你這個人。不管你家怎麼樣,你原來怎麼樣,我都不介意。」

  方青歎氣道,「真的嗎?」

  若萱信誓旦旦地點頭,說真的。

  方青道,「說過的話不要反悔啊。不管我家怎麼樣,我原來怎麼樣,你都不介意,是不是?」

  若萱直點頭,眼神中充滿期待。

  方青道,「其實,我們真的是認識的。我,曾經是讓你最討厭,最痛恨的一個人。我知道你會生氣,可是我實在,不忍心再騙你,若萱,……」

  方青說著,伸手揭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

  若萱看到了一張俊美的,熟悉的臉。她在一瞬間,呆住了,只覺得全身冰冷,經過化妝的臉,似乎也變得煞白。

  她幾乎有些倉皇。爬起來踉蹌著後退幾步,駭然地看著斬鳳儀,然後,爆發了!

  李安然在月光裡等。這兩個人,也真是太貪玩了。他即便准假,即便他說了多玩一會兒,可也不用這麼晚吧。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茶,覺得餓了。

  然後大門被闖開,他剛一出房門,就看見若萱瘋一樣闖進她的房間,然後惡狠狠地朝隨後進院的方青甩出一樣東西,吼道,「我才不要嫁給你,你走!」

  竟然是方青給她的玉簪子,方青木然沒有接,玉簪子頹然落在地上。

  李安然皺眉,問道,「這是怎麼了?」

  若萱一頭撲在哥哥懷裡,大哭,放肆地大哭。

  李安然瞬間明白了發生的事,他心疼地撫著妹妹的背。若萱感知了他的愛撫,哭得越發厲害,幾乎就哽噎住,喘不過氣來。

  方青無措道,「哥,我,若萱她……」

  若萱聽了,敏感地,一下子從李安然懷裡掙出來,怒而相向,質問李安然道,「他叫你什麼,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李若萱最後就是在吼,李安然無措地不知道怎麼說。

  李若萱見哥哥的神情,已然確認,一時間痛極如狂,狠狠地推了李安然一把,大叫道,「連你也瞞我,連你也幫別人騙我!你到底還是不是我的親哥哥,為什麼每次都和他合夥欺負我!」

  李安然被推了一個趔趄。李若萱一聲嘶叫,掉頭跑著衝了出去。

  方青欲追而止步,不知所措地望著李安然。李安然對他歎了口氣,抽身追了出去。

  李若萱跑得老遠,跑到少人的城牆根上,死命地拳打腳踢。李安然心疼,一把拉住她,她看是李安然,狠狠地推開,罵道,「你還管我幹什麼!你只知道護著你的兄弟,你何時有我這個妹妹啦!」

  李安然愧疚地無話。李若萱不理,繼續更加用力地對著城牆拳打腳踢。

  李安然上前緊緊抱住。李若萱柔弱地哭了幾聲,轉而氣恨地死命地捶李安然。

  李安然任她捶,就是不鬆手。李若萱打得自己的手跳躍地生疼,最後無力地停住,哭著推李安然。

  李安然把她用力地摟在懷裡,李若萱繼續打,李安然柔聲道,「別打了,哥哥疼。」

  李若萱聽到他喊疼,一下子怔住,然後一把抱住李安然,熱淚橫流。

  李安然擁著她,哄勸道,「是哥哥不對,我該打,你先別生氣。」

  李若萱哭得更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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