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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7:58:1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4
本帖最後由 發表回覆 於 2015-1-1 01:31 編輯

宮略 作者:尤四姐
 
老話說得好,人受擠兌本事高,尚儀局的素以姑姑就是最好的例子。
調理過人,伺候過承恩公的喪事,除了有點臉盲,別的她無所不能。
大內混日子,吃點虧沒什麼。吃虧是福,咬咬牙就過去了。
搬著指頭數日子,就盼時候到了放出去配女婿。
可萬歲爺說了,用著順手,再使兩年……
宮裡沒有平白留人的道理,宮妃們都斜著眼睛瞧她。
一頭水深,一頭火熱,這日子真是——沒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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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7:58:31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天上一彎毛月亮,照得滿世界慘淡一片。
  
  素以抬高手裡的燈籠給人照亮,瘦長條的太監在牆上釘木龕,包了水牛皮的錘子打在鐵釘上,磕托磕托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裡叫人頭皮發麻。
  
  這一行五個人,四個是太監。有大內的二總管和掌事兒,也有北邊當穢差的下三等。宮門下了鑰還能湊得這麼齊很難得,這種時候總歸有點事要發生,而且一般都不是什麼好事兒。
  
  木龕釘好了,長滿壽給素以遞了個眼色。素以忙把燈籠挑桿插在牆眼兒裡,打開提籃取蠟燭和香,點上之後等太監們拜完了她再行禮。祭奠死人,少不得送盤纏。燒包袱時間上不允許,就燒剪錢。那是種拿土紙剪成方形,兩面貼金銀箔的冥幣,俗稱「買路錢」。往火裡一投,箔都燒得捲起來了,沙沙像冬天鏟冰的聲響。
  
  火光照亮太監們木蹬蹬的臉,長二總管拿起酒葫蘆悶了口,往井口上奮力一噴,壯膽似的大聲咳嗽,「動手!」
  
  打撈屍體有專門的大鐵鉤,宮裡死人是尋常事,歷練得久了簡直熟門熟道。北五所的蘇拉們擼袖子上陣,麻繩穿進鉤鼻子裡打個結,井台上的木棍左右一架,這就齊活了。
  
  長滿壽倚著牆嘿地一聲笑,「素姑姑沒見過這陣仗吧?宮裡哪天不出點事兒,這壓根就不叫事兒!我吧,命苦,是個直腸子。混了這麼些年,還是個二把手。」他往金井方向一努嘴,「您瞧,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使盡輪著我了。」
  
  素以是尚儀局的人,平時也沒別的活,就是調理新進宮的小宮女,教她們規矩,然後交給內務府指派到各處上職。這回是局子裡丟了宮女,還沒來得及撥出去的人,又恰好是她手底下的,她來認屍是義不容辭。白天打撈不便,怕引起恐慌,就在亥正以後主子奴才們都歇下了才動手。這三更半夜,說起來是有點瘆得慌。不過她是管帶姑姑,就是保和殿屋頂塌了也要面不改色,更別說這會兒了。
  
  「您能者多勞,幹這個積德行善,保不定什麼時候就高昇了。」長滿壽是出了名的碎嘴子,她其實懶得和他兜搭。只不過礙於情面,敷衍還是要敷衍一下的。
  
  他倒來勁了,絮絮叨叨說起和大總管榮壽的過節,末了摸了摸鼻子,「這些年的老夥計走的走,調職的調職,宮裡也就剩我和金迎福兩個老人兒了。萬歲爺不念舊情,咱們要巴結差事,還得給那些小輩點頭哈腰。」
  
  素以皺了皺眉頭,「諳達這話在我跟前說,我聽著,聽過就忘了。」
  
  長滿壽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嘴嚴。」
  
  素以調過視線瞧那頭打撈的進展,麻繩上下顛騰,半天也沒消息。她有點發急,「不是浮著的嗎,怎麼請不上來?」
  
  長滿壽唔了聲,「那得看她願不願意上來,姑娘家好面子,找了三天才找著,八成是走了樣,沒法子見人了。」
  
  素以看看橫在井台上的木棍子,「那是幹什麼用的?」
  
  長滿壽瞟了眼,拖著長腔道,「那個啊……才出井口陰氣重,不好直接上手,就得拿喜抬左右架住了發散發散。轱轆往上車,下頭夾緊嘍。車一點夾一點,不就全出來了麼!俗話說死沉死沉,人一斷氣,那份量沉了不是一點兒。尤其是這種淹死的,灌了一肚子水,要人抬,沒四個人成不了事。井口小,光拿手拽,誰有那力氣!」
  
  正說著,候在井邊上的太監貓著腰過來回話,「請師傅的示下,井圈子太窄,到了齊腰箍的地方卡住了,出不來。」
  
  長滿壽頓住了,呵的一聲,「這不是跟海參似的,得發得多大個兒呀!」
  
  素以往那頭看看,搖轱轆把兒的太監按住了不動,麻繩扽得直直的,想來鉤住了,就是車不上來。宮裡的井口都很小,直著往來一個人沒問題。可死了的,四肢不定成了什麼四仰八叉的樣兒,加上浮腫,要順溜出來大約是很艱難。
  
  她又望了長滿壽一眼,這裡他最大,就等他拿主意。長滿壽琢磨了下子,一拍大腿道,「拆吧,把人弄上來要緊。完了事兒明早回宗人府,交了差使大傢伙輕鬆。就是姑姑還不能省心,慎刑司回頭少不得盤問。到底是您手底下出的事,內務府要拿人做筏子。」那頭攥拳擼袖的拆磚,他藉機道,「眼下掌事的是我小同鄉,要是姑姑嫌麻煩,準備上幾兩銀子酒錢,我替你跑一趟算完。」
  
  太監老家都是窮到底,能撈錢的地方等閒不錯過。既然成了絕戶,做人也就瞎來。都說太監最奸猾,壞不壞的她心裡知道就行,面上還要裝客套,「真謝謝您了諳達,我自己也掂量這茬呢。近來時運不濟,麻煩事一樁接著一樁。不過我想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托人走後門,那不是明擺著理虧嗎!」
  
  長滿壽白胖臉上的小眼睛一斜,「大內可不是有理走遍天下的地方,吃那些冤枉虧的,您能說他們不佔理?其實錯就錯在沒成算,這世道,銀子錢說話……」他覷她,燈籠光裡一張漂亮的瓜子臉,那肉皮兒,一掐就出水似的。細瞅瞅,其實眉眼長得有點像暢春園太后。太監也是人,也愛美人,看見那些齊頭整臉的宮女願意表個親近。和小丫頭子們說上話容易,厲害的是這些姑姑。進宮時候長了,四平八穩,也不有求於誰。好容易逮著個機會,不套套近乎太可惜了。
  
  「您別以為我要貪您那點銀子,給您跑腿我樂意。以前沒什麼交情,我幫您一回,日後好相見嘛!」他笑道,「您也知道內務府的那點事兒,外頭有民諺,樹矮牆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手不黑,哪裡來的銀子湊景講排場,您說是不是?」
  
  素以真是忍不住了,眼下這情形,誰有心思和他扯那閒篇!慎行司問話,她如實的答就是了。她在尚儀局這麼些年,不說有體面,混個臉熟總是可以的,真用不著他那麼好心。
  
  「差不多了!」她指東打西,「估摸著這就能上來了,諳達,咱們過去吧!」
  
  長滿壽只顧和她說話,忘了那頭的差事。打眼一看井圈拆得齊地面了,他捲起袖子上前,井裡黑咕隆咚看不清,但那味兒實在不太好聞。他擺了擺手,「往起車!」
  
  轱轆吱吱嘎嘎的絞,繩子一寸寸的上升。素以站在邊上,說不怕是假的,可她受著人家爹媽的囑托,認了屍好領人回去下葬呢!要說這起屍真是一波三折,死人有靈性,她作梗,任你多大的神通都請不上來。剛車了一大半,不知道哪裡不對,絞轱轆的太監說絆住了。
  
  長滿壽也有點發虛,他再往下看,那宮女穿的老綠夾袍子都看得清了,就離井口三四尺,愣是不動了。他退了兩步把酒葫蘆遞給素以,「有點邪性,悶兩口燒刀子壯壯膽。」
  
  素以喝了口又遞回去,葫蘆傳了一遍,長滿壽把底都喝完了,探頭往下說話,「姑娘,你爹媽在宮外等了三天了,麻溜上來,別叫二老記掛。」
  
  這麼一來真有用,搖轱轆的試了試,果然比先頭輕鬆了許多。
  
  人終於出井口了,兩個蘇拉忙拿喜抬往上送。吭哧吭哧一番努力,屍首沉甸甸倒在了井台上,趴著的,身形脹大了足有兩倍,什麼也看不出來。
  
  長滿壽瞥了她一眼,「素姑姑,瞧瞧是不是你手底下人。別怕,咱們一身正氣。」
  
  素以知道他是說給死人聽的,欠了欠身道,「諳達說得是。」
  
  兩個蘇拉上手把屍體翻了過來,素以藉著燈籠光一看,直嚇出一身冷汗來。真真是頭大如斗,氣壯如牛。都發散開了,跟皮筏子裡吹了氣似的,鼓脹得沒了人形。要認五官是認不出來了,還好那宮女耳屏上長了個痦子,就憑這可以肯定的確是丟了的那個。
  
  她點了點頭,「請諳達回宗人府,沒錯兒,正是。明兒我領牌子上貞順門,告訴她哥子往城西領人去。」她沒敢再看一眼,從衣襟裡掏出兩錠銀子交給長滿壽,蹲了個福道,「諳達指派人的時候替我周全,好歹找個野狗夠不著的地方。」
  
  長滿壽有點意外,這位姑姑不肯掏腰包給自己買方便,倒願意花冤枉錢替底下人打點。他豎起大拇指來,「姑姑真仗義,難怪下頭人都服您!就沖您這點,我也得好好替您張羅。您放心,萬事包在我身上,出不了岔子。」
  
  素以退後兩步微一弓腰,「謝謝諳達了。這兒沒事兒我就先回榻榻裡了,諳達有什麼吩咐,明兒打發人上局子裡來找我。」
  
  長滿壽道好,看她跨出了腰子門才回身指使蘇拉,叫拿蓆子裹屍連夜送城西義莊去。分了一錠銀子給蘇拉,剩下的拋給了他徒弟。
  
  他徒弟進宮前漢姓張,小名叫二臭,他嫌那名字不上檯面給換了個,現在叫張來順。張來順在他身邊當了十二年的差,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邊伺候他回值房邊嘀嘀咕咕的琢磨,「我瞧著這位素姑姑像一個人。」
  
  長滿壽笑開了,「你小子眼睛不鈍,說說像誰?」
  
  張來順想了半天,「我以前遠遠兒見過皇太后,這會子想想,素姑姑可不就像主子娘娘嘛!」
  
  長滿壽摸了摸下巴,「運氣這東西太重要了,有時候長得像別人能平步青雲,有時候像岔了又要招難。這麼好的人才,困在尚儀局裡不見外人,白糟蹋了。」
  
  「師傅有什麼想頭沒有?」張來順說,「您以前老眼熱李大總管,那李玉貴有什麼?不就是和崔貴祥一條心抬舉了皇太后嘛!後來屎殼螂變知了,叫他一步登了天。眼下咱們也學學?」
  
  長滿壽斜了他一眼,背著手踱方步,「你也不看看當今萬歲爺是誰,弄得好能出頭,弄不好可要掉腦袋的。這事兒得容我琢磨琢磨……」
  
  宮牆上停了只老鴰,破嗓子呱的一聲叫,差點把人三魂七魄都震出來。長滿壽啐了口唾沫說晦氣,一步三晃搖進月華門值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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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7:58:42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素以回到榻榻裡,同屋的妞子和品春還沒睡。看見她進來忙指著桌上的銅臉盆說,「照照,看有幾個影兒。別把髒東西帶回來,怪瘆人的。」
  
  素以唔了聲,湊在盆上看了好久,不帶重影就算平安無事。把清水倒了,邊上有妞子準備的桃枝水,用來擦臉擦脖子能辟邪。妞子像管家婆子似的給她翻箱籠找衣裳,一頭道,「都換了擱在門外頭,明兒叫底下人拿去洗。怎麼樣?那個……是不是?」
  
  素以點了點頭,「發得認不出來了,可憐見的,黑胖黑胖的,不成了樣子。要不是耳門上那顆痦子,真不敢肯定就是她。」
  
  「我估摸著這事兒內務府得查,依我說裡頭大有玄機,要尋死哪兒不能死,何必大老遠跑到燈籠庫去!宮女子不許亂串門的規矩,進宮頭一天就教了。千叮嚀萬囑咐的,還記不住嗎?都說是得罪了人,或看見不該看的事兒,或聽見了不該聽的話,總有一樣挨得上,這才叫人滅了口。」品春坐在炕頭上挑花樣,邊說邊舉起一片萬字穿花並蒂給她們看,問繡在套襪上好不好看。
  
  三個人都是尚儀局的姑姑,原本按份例該四個人一間屋子,立秋的時候放出去一個,到現在也沒人填補進來。於是四個人的榻榻三個人住,橫豎都是交過心的,說話也更隨意了。
  
  素以坐在矮杌子上拿乾布擦腳,一天下來累得慌,又攤上那樁事,心情也變得很低落,「我前兩天就在琢磨,是不是我哪裡說話不得法,傷了她的臉面。」
  
  「你快別往身上攬,誠心跟自己過不去是怎麼的?」妞子仰在炕上接口,「管教姑姑別說教訓兩句,就是罰她板著,不也是她份內的?宮女子都打這兒過的,要是三句話不對就尋死,那宮裡得死多少人?你踏踏實實的吧,沒你什麼事兒。就算內務府來問,一推四五六,也省得自找麻煩。這種無頭公案,他們愛怎麼查就怎麼查去。橫豎那些人閒來無事愛翻屍倒骨的折騰,權當給他們找差事幹了。」
  
  說實在的,姑姑帶小宮女,呵斥、責罰,那都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她平時雖然嚴苛,卻還不及別的姑姑那麼霸道。要說她逼死人,決計不能夠,她自己也問心無愧得很。死了的那個剛進宮沒多久,十三歲的小丫頭片子,生得滾刀肉似的。咬不爛踹不斷,別提多叫人頭疼了。她雖然不喜歡她,總歸是自己手底下的,冷不丁橫死,也令她不太好受。
  
  品春不耐煩說這個,她是六品彤史多姑姑的副手,專門記錄后妃宮女進幸的事。為防著敬事房的太監在記檔上頭做手腳,彤史手裡也有一筆賬,以備宗人府對比查考。她從值上下來會帶些小道消息,時不時羨慕多姑姑,說某某宮的某某小主又打發太監來找彤史啦,話倒沒說兩句,多姑姑的腰包肯定虧不了。
  
  照舊是老例子打頭,「今兒永和宮敏貴人打發回事太監上局子裡來,雜七雜八說了些不相干的,看見多姑姑就拐著彎的套近乎,後來人一閃就不見了。晚上備牌子進幸,我瞧成常在出缺,給掛到月事那一欄裡去了。裡頭到底是怎麼回事,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還不是敏貴人和成常在不對付,下絆子撤了她的綠頭牌!」
  
  宮妃們鬥法,鬥起來各有奇招。在這紫禁城裡,任何一點小矛盾都能成為炮仗的線引子。大概因為太寂寞,就跟外頭集市上似的,同行是冤家。物色好了對手,每日以算計為樂。像這種侍寢上動手腳的事其實不難辦到,老一輩的姑姑們在這高牆裡混久了,很懂得看人下菜碟。入選的小主們都是上三等祁人不假,但上三等裡也要分出個高低貴賤來。拿什麼分?自然是拿銀子分!有錢走遍天下,後宮裡也是一樣。願意出錢就能壓人。對於那些初進宮,沒有榮寵傍身的低等宮妃們,有些好事的人肯下血本,這一輩子就能叫她枯萎在牆角旮旯裡。
  
  素以收拾妥當了上了炕,擰過身去吹八仙桌上的蠟燭。屋裡暗下來,姑娘們的話卻沒停。妞子有點犯困,還在嘀咕著,「就那個敏貴人,張狂得沒個褶兒。你叫她穿上花盆底走兩圈,走路外八字,跟個鴨子似的。連我的眼都入不了,也不知道怎麼晉的位。」
  
  「人家有個好阿瑪,軍機值房裡的行走,御前紅人兒。」品春說,「萬歲爺和老主子當年一樣,講究個雨露均沾。在他老人家龍眼裡,不分美醜,都一樣。」
  
  妞子吃吃笑起來,「龍眼,這比喻好。那呂太后叫呂雉,當初把持朝政的時候,該管她的眼睛叫鳳眼還是叫雞眼?」
  
  素以咳了聲,「就會插科打諢!」
  
  品春不搭理她,繼續的傷嗟,「你們說雨露均沾多委屈人啊!老主子在位時抱怨過滿朝廷的丈人爹,到了這輩兒裡,還是照舊。」
  
  「那是祖制,不樂意也沒法子。先湊手將就,等遇著了對得上眼的,那可就兩說了。」妞子嗡噥著,「像主子爺和暢春園太后,這麼些年,神仙眷侶似的,羨煞旁人吶!」
  
  品春沒正經的笑起來,「太后老佛爺可是宮女子出身,你們倆長著點兒眼睛,說不定哪天就登了高枝兒了。到時候別忘了提拔難兄難弟,給我個彤史幹幹,我天天給你們插牌子,往顯眼的地方供。」
  
  大家都葫蘆打趣兒,當今的萬歲爺,那可是個俊小伙兒啊!承德皇帝的諸位皇子們生得都很好,南苑宇文氏打前朝起就以美貌名揚天下,九龍御座上坐的人俯治九重,是天下第一貴重的人。再加上年輕漂亮,自然就成了所有宮女子的嚮往。
  
  傳得神乎其神的,其實認真說起來,她們這些局子裡當差的沒福氣得見天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踏踏實實守著地頭,沒有得令兒不能隨意走動。宮裡規矩重,誰敢滿世界溜躂,那是要挨打殺頭的。就連嬪妃們日常見得都不全,更別說乾清宮裡的萬歲爺了!
  
  只不過姑娘家愛玩笑,挑個最理想的人配給你配給她,調侃兩句解解悶兒罷了。
  
  「咱們當了這麼多年差,橫是運道不好,上不去也下不來。不在主子們跟前伺候,誰知道你是誰!」品春歎著氣說,「御前那撥人最得升發,幹得好有賞賜,還管抬籍,走出來都拿鼻子眼兒看人。」
  
  妞子忙接口,「得了吧!體面能當飯吃?聽說萬歲爺脾氣大,稍有個不稱意就要發落人的。伴君如伴虎,留著腦袋吃飯吧!」一頭叫,「素以,素以……你們家給你說親事沒有?你明年就放出去了,下家兒找著沒?」
  
  素以困得恍恍惚惚的,湊嘴應,「像是說了個筆帖式,沒過定,我也不知道……時候不早了,睡吧!明兒有新選進宮的,一堆事兒呢!」
  
  西一長街上打更太監的梆子從南邊過來,走一段敲三下,原來已經子時牌了。
  
  有頭有臉的姑姑在小範圍內很有權,手底下帶的小宮女機靈,會討好人,平日裡的雜事壓根不用自己料理,她們早給你分派了。因為姑姑手上掌管著她們的去留,但凡姑姑瞧得起的,經考核後送內務府派到小主跟前當差。要是姑姑看不上,認為你笨,調理不出來,就送下值房當碎差雜役。小宮女們使勁巴結是為後路,姑姑們受起來也心安理得。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姑姑們剛進宮也是這麼過來的,以前吃了些苦,現在資格老了,就到了苦盡甘來的時候。
  
  底下人進來伺候洗臉梳頭,換了秋袍子差不多寅時三刻了,收拾妥當了往局子裡去。見過了上頭掌事兒,掌事的分派人頭到她們手裡,一人五個,調理出來等著用的。
  
  素以領人下去,管帶姑姑有專門的值房,她往南邊的檻窗底下一站,從宮裡規矩開始一一講解。新來的什麼都不懂,要手把手的教。從吃穿住行到宮廷禮儀,必須面面俱到。否則人派出去闖了禍,那就是師傅教的不好,管帶姑姑要連坐受罰的。
  
  「你們到我這兒來學規矩,是我的職責,更是你們的本份。誰吃不起苦,趁早說。我領你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既入了我門下,就要受我調理。我說的話你們得聽著,不許強嘴,不許梗脖子。入了宮門身不由己,走一步路,轉一個身都要有條有理。要是有誰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出蛾子,瞧見那頭供著的簟把子沒有?」她往高櫃上努努嘴,「別指望姑姑講情面替你們說好話,一概打罰不論,聽明白沒有?」
  
  小宮女們對管帶姑姑有天生的恐懼,就像很多公主小主怵精奇嬤嬤一樣,她們這類人名聲不好,專事挑人刺的,最難伺候。素以在職上幹了四年,早就練得油鹽不進了。她們背後怎麼議論她不管,要教就不能手軟,就得往嚴了辦。
  
  她手裡拎著竹板子圍著她們轉,「先說常見禮,常見禮分單膝雙膝兩種。單膝禮裡頭包括打千兒和請安,打千兒是太監用的禮,咱們不管那個。宮女子要學的有四種禮,下跪叩首禮、下跪禮、道萬福、頷首禮。見什麼人用什麼禮,咱們這類人要學的是前三種。叩首禮最重,下跪禮次之,接下來才是道萬福。磕頭誰都會,但是要磕得兢業,要磕得有風度,那就得下一番功夫……」
  
  橫豎教學有一套固定模式,顛來倒去的說,說得嗓子冒煙。然後就是練基本功,頂碗、抻胳膊、學站規矩。走路也有準繩,要走得直,走得好看,落落大方。兩邊肩膀一高一低不行,腿裡擰麻花也不行。姑姑們最怕遇見小毛病多的,要一遍一遍的矯正,調理起來難,功夫也廢得深。
  
  她這裡正忙著,門前有人探頭往裡看。素以回頭瞧了一眼,有點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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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人在值上,雷打不動也是規矩。素以回過頭來,正看見幾個小宮女交頭接耳的私聊,當即就拉了臉,抽冷子叫了聲,「大榮!」
  
  叫大榮的宮女噯了聲,抬眼怔愣愣的看著她,沒明白她的意思。
  
  素以揚手照著腰背就是一板子,「我剛說完的話,轉頭就撂。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都像你這麼的,姑姑也別活了。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大榮眼裡裹著淚,曲腿道,「我不該答應『噯』,要說『庶』。」
  
  素以不太滿意,「不單是這個,你到現在還瞪眼瞧著我,換了主子叫你,你也眼巴巴兒瞧著主子嗎?」她轉起了圈,一字一句道,「都給我聽好了,當差不能光用眼睛,還要用心。主子吩咐話,聽差的時候微躬身,眼皮子耷拉下來。看主子臉色神氣要用餘光,主子把眼兒瞧你,你不能把眼兒瞧她。要是犯了忌諱,那就是逾越,是大不敬,要傳笞杖挖眼睛的。再者,宮裡行走要保命,就得記住了口訣——不聽不看不議論。不是你的事兒,裝聾子裝啞子。萬一不小心入了耳朵,也要只進不出,就連夢話也得給我繞開了說,記住沒有?」
  
  小宮女們嚇得篩糠,姑姑動怒可不是好玩的,忙蹲福應是。
  
  素以瞟了一眼,「我知道你們私底下想什麼,別說姑姑厲害,這都是為了你們好。這會兒沒教會你們,你們出去闖了禍,不單自己挨罰,還要給祖宗抹黑,連累一家子臉上不光鮮。做奴才的提著腦袋幹活,不警醒著點兒,什麼時候丟了吃飯傢伙都不知道。」又道「剛才見你們蹲安了,我掌了眼,真是千奇百怪。咱們祁人蹲安是常禮,可是蹲得好的不多。以前在家隨意些,也沒人計較。如今不一樣,進了宮就得做到最好,做到讓人沒有錯處可挑。」
  
  她旋過身側對著她們,「我做示範,你們細瞧好了。」她雙手按在左膝上,屈右腿往下蹲,蹲到一半時說,「膝頭子不點地,這才是蹲。要是著了地,那就成跪安了。蹲福時腰要挺得直,不能往前佝僂,也不能往後仰。左腿微屈高些,右腿屈得低一些。蹲下去,嘴裡說『請某某主子的安』。等主子發話再起身,否則就蹲著,蹲到人不見為止。有的主子挑剔,故意的不叫起喀,要看你的底子練得怎麼樣。這時候最考驗耐功,你得把從尚儀局學來的看家本事使出來。局子裡分派各宮的,到最後都成了大拿,知道為什麼嗎?不是因為嘴甜會抖機靈,是因為經得起推敲,懂人事兒。如今小主兒、貴主兒、甚至皇后主子跟前的紅人,沒有一個是身嬌肉貴的。你們去看,這些人裡隨便拉出來一個,蹲安蹲一炷香眼睛都不帶眨一下。你們當差,出不出頭我不保證,但是保命靠的就是守規矩。守規矩身正心正,主子自然賞識你,聽明白了嗎?」
  
  小宮女們齊聲應個庶,姑姑嚴厲卻也讓人敬重,至少她算是留情面的,就剛才她們那樣,遇上別的姑姑,只怕已經叫她們罰跪了。
  
  姑姑長得相當漂亮,五官精細白淨,細看看連一顆痣都找不出來,像剝了殼的雞蛋。她是細長的身量,俗話裡說的扁身子,不是長點肉就渾圓的那種。肩也不顯得很寬,但是一樣的袍子穿上,別人實墩墩,她腰裡就顯得空空的,頗有點弱柳扶風的味道。再說姑姑蹲安的姿勢,怎麼看怎麼和外頭人不一樣,四平八穩,端端正正。長手長腳的人做出來的動作好看,抬起一條胳膊甩帕子,袖子落下來一截,露出那三寸皓腕,叫人心裡貓抓似的。
  
  姑姑做完了示範輪著她們來,給她們矯正指點。叫蹲著,一盞茶過後再來看,人就出去了。
  
  先前探頭的太監站在太平缸前,看見她出來立馬笑開了,「我才剛瞧姑姑調理人來著。」大拇指一豎奉承道,「呵,那氣派,真沒說的!」
  
  素以不知道他要幹嘛,只道,「您太抬舉我了。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我還在值上,走不開。」
  
  那太監愣了愣,「您不記得我了?」
  
  素以有點茫茫然,她本來就認不清人臉,宮裡人口多,來來往往看著都一樣。這麼多年還在尚儀局混著,就是因為這個毛病。
  
  那太監嗨了聲,「也是,夜裡黑燈瞎火的看不清不怪您。我是長二總管的徒弟,叫張來順,昨兒和您一塊兒撈屍首的……」他做了個搖桿兒的動作,「我負責往上車,還記得嗎?」
  
  說實話素以只知道一塊兒去的有幾個人,至於誰長什麼樣,她是完全想不起來了。只不過人家自報了家門,再說不記得,那就叫別人下不來台了。便順嘴答應,「是張諳達呀,我眼鈍一時沒認出來,您別怪罪我。您今兒找我是為昨天的事兒?」
  
  張來順說,「也不是為那個,二總管賞識您,給您謀了份好差事,有意的提拔姑姑呢!這不叫我來傳個話,請姑姑預備著,不定什麼時候就給您放差。」
  
  素以沒太明白,她和長滿壽沒什麼交情,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替她討差事,聽上去有點懸乎。無端受了人家的恩德,將來就要加倍的還,其實不太樂意,計較了下道,「我這頭還有差事呢,要是調到別處去,這頭怎麼辦?」
  
  張來順說,「沒事兒,也就兩三天,耽誤不了您的功夫。」
  
  看來是個短碎差,素以有點好奇,「是個什麼差事?您不說,我盡瞎琢磨了。」
  
  「您聽說了承恩公病重的消息沒有?昨兒夜裡開始不吃東西了,疼得一腦門子汗,估摸著就是這兩天的事兒。往年宮裡為示榮寵,一等公的喪事都會派有體面的姑姑出去坐鎮,就是做女知客。不要您幹嘛,雞零狗碎的事吩咐下面丫頭婆子去辦,您是掌事兒,在那兒看著就成。」張來順絮絮叨叨的說,「您別看才三天,交了差事喪家要謝您,沒有三五十兩,這紅包拿不出手。您說這麼來錢,是不是好差使?」
  
  承恩公不是官名,是個超品的爵位,打從大鄴亡國,南苑大王入主鄴宮起就有了。一般都是封皇后的父親,也就是萬歲爺的正牌丈人爹。料理這種事是個肥缺,當初素以的師傅就接手過其他公侯的喪事。可是裡頭門道太瑣碎,她就是有心也無力。
  
  「我哪會那個呀!」她擺手,「諳達替我謝謝二總管的好意,我人笨,怕有負重托,還是請他老人家另擇賢能吧!」
  
  張來順笑嘻嘻道,「您還笨,這宮裡沒有能耐人了。您放心,不要您一個人去,二總管也在呢!有什麼不明白的您問他,有他頂著,您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
  
  素以想了想,再推脫就成不識抬舉了。也罷,又能出宮又能撈油水,看上去是個好事。她一沒錢二沒權,也不怕別人算計她。在宮裡怎麼,出去還是怎麼。寸步留心,別人也逮不住她小辮子。因蹲個福道,「那我就領命了,諳達回頭替我謝謝二總管,我一定盡力把事辦囫圇。」
  
  張來順很高興,「這就對了,橫豎短不了您的好處。別人求都求不著呢!皇后主子不問娘家事兒,國舅爺又是個玩家,起哄架秧子倒有一手,半點正經事不會幹。就剩皇姥姥一個人料理,老太太忙不過來。皇上說派內務府不合規矩,發了話交長諳達辦。諳達眼界高,闔宮沒幾個瞧得上眼的,就指著姑姑搭把手了。」
  
  素以知道這話不著四六,也跟著敷衍,「長諳達高看我,我惶恐。」
  
  張來順很稱意,鞋拔子臉尖下巴,一笑拉得更長了。往天上瞇眼一看,「今兒日頭真好!」
  
  是很好,五更的時候還有霾,交了辰時牌都散盡了。太陽光遠遠的照過來,宮牆上新刷的紅漆,襯著那藍天白雲,愈發鮮亮生動起來。
  
  張來順傳完了話,搓搓兩手道,「姑姑忙吧,我也交差事去了。」又想起來她托付的事,頓下步子道,「差點忘了,死了的那個沒湊手扔,給擱到義莊裡頭了。宗人府找著了人,那死鬼又是個下三等的包衣,他們懶得管。姑姑說能給她家人傳話,趁早吧!義莊裡頭髒,這時令還有蟲子。蘇拉出來的時候,臭大姐、官老爺掛了一身。饅頭餡兒在那兒放久了,最後都得喂蟲。」
  
  素以別的都聽明白了,最後一句有點犯懵,「什麼饅頭餡兒?」
  
  張來順笑道,「墳頭不是像個饅頭嗎?人死了填進去,可不就成了饅頭餡兒!」他抬手一揮,「走了,回見了您吶。」
  
  素以踅身回值房,幾個小宮女蹲了有會子,腿裡打哆嗦,都是七倒八歪的樣兒。她看了直歎氣,「一口不能吃個餅,先練到這兒吧!」看她們互相攙扶起來,又道,「這會兒是不是覺得站著比蹲著好?其實都一樣,站規矩也難。主子聽戲也好,歇午覺也好,跟前人一站兩個時辰,還要紋絲不動,裡頭受的罪也大。」眼睛一瞟,「挨牆根兒站著吧!往後兩樣輪著來,先把功底打紮實,不管分到哪兒都不怕。」
  
  這裡安排妥當了,往掌事的跟前回話,局子裡死了人,不能幹放著不過問。尚儀嬤嬤平時把關嚴,這上頭還是很寬容的。因為願意積陰德,也圖有好報,點個頭就放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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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7:59:06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要上貞順門,必須到敬事房衙門裡領牌子。敬事房在南書房東梢間,宮裡奴才不能走乾清門,得從月華門繞行。進了門檻一抬頭就能看見乾清宮,走路連眼皮子都不能掀,只管挨著圍房挪步。
  
  乾清宮是皇上務政的地方,正門西邊的南書房裡每日有軍機大臣伴駕,參預機務。正門東邊是上書房,皇子宗親習學讀書都在這裡。今天趕巧天氣好,外諳達在空地上架了箭垛子給皇子皇孫們練手。素以經過那裡的時候,一群人正熱火朝天的玩布庫。兩人相爭,邊上搖旗吶喊聲不絕於耳。
  
  她不敢逗留,急急朝敬事房去。剛到廊廡的拐角處,聽見有人指派她,「你,給爺拿水來!」
  
  素以頓了頓,這位爺聽來不過五六歲,大約是剛開蒙的。因為總師傅有令,諸皇子入學不許帶隨侍太監,所以逮著誰就吩咐誰。這裡她不熟,但是知道上書房隔壁就是阿哥茶房,便福身應個庶,繞過侍衛值房往東邊去。
  
  茶房裡的太監聽見動靜早就預備好了茶壺茶盞,她以前來敬事房走動過,幾個奉茶太監還算相熟。想想布庫場上小爺多,乾脆一人一份都備上,要是不用,再拿回來也成。
  
  都收拾妥當了,一溜人列著隊送過去。敬獻的時候也不是隨意遞的,得看準了人。皇子們腰上都有明黃的臥龍帶,也就三位正經主子爺,最大的七八歲,從大到小排序,不難分出來。
  
  正伺候著,邊上一個穿白布短衫的少年走過來,一面裹著鉚釘護腕一面仔細審視她,喃喃道,「真是面善得緊,你是哪個值上的?」
  
  素以飛快的給奉茶太監打眼色,熟人都知道她不認人的毛病,陳太監忙替她解圍,「回恪王爺的話,她是內務府尚儀局的管帶宮女,平常不在外頭行走,專事調理新進宮小宮女的。」
  
  恪親王的銜兒是世襲,一提起這名頭就知道是暢春園太后娘家侄兒,也就是前朝最後一位皇子的遺孤。她肅下去,「奴才素以,給王爺請安。」
  
  恪親王碩塞嗯了聲,復又看兩眼,一轉身拉過個眉清目秀的半大孩子來,「弘巽,你看這丫頭像誰?」
  
  素以復又蹲福,「給睿親王請安。」
  
  當今皇上登基後,諸王為避皇帝的諱,改東為弘。這位是弘字輩裡最小的王爺,排行十三,絕對是徹頭徹尾的天潢貴胄。太上皇老爺子禪位前下的最後一道詔命就是給他加爵,他是暢春園太后的兒子,身上流的是兩個王朝最尊貴的血。
  
  睿親王年紀不大,十來歲,一副官架子。端著打量她幾眼,「沒看出來。」
  
  碩塞咂了咂嘴,「你昨兒沒睡好?眼神不濟啊!」
  
  弘巽斜他一眼,「你快消停點兒吧!我說她像誰,對她有好處沒有?你這人一看見漂亮丫頭就犯暈,要是喜歡,求萬歲爺賞你得了。」弘巽轉過身,對那頭玩箭的皇三子招手,「毓敏,你來。你不是瞧上我那把彎刀了嗎,咱們來捽丁殼,我輸了就歸你,好不好?」
  
  三皇子嘔的一聲歡呼,「十三叔不帶騙人的,騙人是小狗!」叔侄倆摻著手往廊子底下去了。
  
  素以覺得挺好笑,這麼點大的孩子,說話都和大人一樣,動不動的還要討人。她覷覷恪親王,也就十三四歲,別不是真想找通房吧!
  
  碩塞摸了摸鼻子,「你今年多大?」
  
  素以賠笑道,「回王爺的話,奴才年紀大了,今年二十了。」
  
  「哦,二十了,明年該放出去了。」他點點頭,「剛才睿王爺的話,你聽見沒有?」
  
  素以心裡挺吃驚,臉上尚且能做到面不改色,便躬身道,「回王爺,奴才聽見了。不過奴才沒這個福氣,奴才出了宮就回蒙古老家去,怕要辜負王爺的美意了。」
  
  碩塞有點悵然,喃喃著,「可惜了兒的。」兀自踱步去了。
  
  該敬獻的茶水都伺候完了,素以和太監們收拾了杯盞送回茶房去,奉茶的陳太監笑道,「多好的機會,姑姑愣給放跑了。」
  
  素以也覺得挺可樂,往敬事房跑一趟,差點就把自己送出去了。真要到了恪王府,以她這年紀,不是做通房,做精奇嬤嬤還差不多。她笑了笑,「玩笑話,諳達還當真。您忙,我上西頭衙門裡去了。」
  
  要說這地方,鼻子挨眼睛的全是貴人,說不定就能遇上萬歲爺。還真是的,她原本正要邁出門檻,猛不丁看見斜對面的批本處出來兩個人,一個紅頂子的內大臣,陪同著穿正龍團花常服的高個兒,一頭走一頭說,正往南書房來。離得遠,臉是看不清,不過單憑那身行頭和威儀,就可以斷定是皇帝無疑。她吃了一驚,慶幸還沒出門,一下子把腿縮了回來。
  
  陳太監瞧她這樣,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一看倒奇了,「姑姑不願意在萬歲爺跟前露臉?有的人出息就靠那麼一小眼,姑姑這樣的真少見!」
  
  人心隔肚皮,她要是承認自己不待見這皇宮,萬一叫人捅出去,豈不是連活路都沒了麼!所以只是打哈哈,「我膽兒小,看見萬歲爺那麼大尊佛,怕會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哪兒敢直愣愣往前衝!還是等聖駕進了南書房我再走,少做少錯,不在跟前現眼,別人拿捏不著短處。」
  
  陳太監拿扇子扇銅茶炊下的爐火,點頭道,」姑姑是明白人兒,這年頭明白人不多了,算您一個。」
  
  素以笑起來,「謝謝您誇我。」
  
  陳太監耷拉著眼簾說,「我可不是奉承您,我說的是實在話。這茶房有些年頭了,自打大英開國起我就在這兒供職,看見的聽見的太多了。越是心氣兒低的越是有福澤,搶陽鬥勝是一時。玻璃球好看嗎?好看呀,又光滑又扎眼,可看多了膩歪。您見過萬歲爺拿玻璃做朝珠嗎?沒有。玻璃就是個玩意兒,怎麼和翡翠東珠比?我瞧人准,姑姑您可不是玻璃球,將來一准有福氣。就是出了宮,也肯定能做高門大戶的官家太太。」
  
  素以哎喲一聲,「諳達您太給我臉了,我人微福薄可擔不起。」
  
  「宮女子出去名聲好,配個得意的女婿玩兒似的。」陳太監扇子一拍,「瞧著吧!要是沒說錯,往後我出宮辦差街市上碰見了,姑姑您得給我買酒喝。」
  
  太監說話都很有意思,張嘴就能謅。你要是有閒心和他們打茶圍,能說上三天三夜不帶重樣的。素以忙答應,「那是一定,不說做不做官太太,就是配個莊稼漢,我也得謝您吉言。」
  
  拉了幾句家常再探頭看,圍廊上早不見了皇帝蹤影,看來是進南書房議事了。她趁這當口出去,腳下加緊了往敬事房趕,盤算著取了牌子可以折回來從日精門出去。
  
  敬事房掌事馬六兒正舔著筆尖做關防造冊,聽見有腳步聲順嘴問,「幹什麼來了?」
  
  素以蹲個福道,「我們局子裡走了個小宮女,人家爹媽在貞順門上等消息,宗人府沒打發人傳話,我們嬤嬤派我來取牌子報信,請諳達行個方便。」
  
  馬六兒這才抬起眼瞧她,「那個丫頭是你手底下人?昨兒跟著長胖子認屍的是你?」見她應是,他長長哦了聲。從牆上取下一面牌子來登冊,印泥往前推了推,「畫個押,防著上頭查。昨兒長胖子和你說了什麼沒有?聽他徒弟閒聊起,他點你伺候公爺的喪事,是不是?」
  
  素以手指頭在印泥上蘸了蘸,往牌號上按了個手印,邊道,「是有這麼一說,怕公爺夫人忙不過來,請我去做女知客。」
  
  馬六兒似一頓,認真看了她幾眼,咧嘴笑道,「好差使呀!姑姑要是升發了,往後別忘了咱們老哥兒幾個。」
  
  伺候喪事大不了賺幾個銀子,談不上能升發。素以心裡嘀咕也不會往出說,只應承著,「我拿了賞賚不會短了諳達們的好處,要謝謝諳達們平素對我的照顧。」
  
  馬六兒一拍大腿道,「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您的辛苦錢,我們一窩蜂的來分,又不是八百年沒見過銀子,不帶這麼沒臉沒皮的!我是說,您往後越走道兒越寬,順帶便的提攜我們一把,我們就知足了。」
  
  話到這份上,難免不叫人起疑。這趟出去大概沒那麼簡單,這些太監無利不起早,是得小心提防著了。素以臉上笑著,拿了牌子說,「諳達和我打趣呢!我是做奴才的,能有什麼升發。左不過盡心伺候著,把事辦圓滿,不給長諳達丟人就是了。」
  
  馬六兒也不多說,點頭道,「在理,好好的,別辜負長滿壽舉薦你的情兒。」
  
  素以道是,回身便往門上去。
  
  可是怕什麼來什麼,世上偏有那麼巧的事。她邁步出門的時候恰好皇帝途經敬事房門口,就看見一片明黃色閃眼過來,等到發現已經剎不住腿了。暗呼一聲不妙,和萬歲老爺子迎頭撞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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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7:59:32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萬歲爺是練家子,身板結實,撞上去紋絲不動。她卻給撞懵了,頭昏腦脹的當口聽見總管榮壽的呵斥,「狗奴才,你不要命了?」
  
  冒犯了聖駕,這是滔天大罪。跟前人跪了一地,素以見這陣仗嚇出一身冷汗來,慌忙泥首頓下去,伏在地上磕頭,「奴才死罪,請萬歲爺開恩。」
  
  皇帝皺了皺眉,臉上不是顏色。通常這樣的情況不用他開金口,總管就給辦了。驚了駕的宮女太監,除了打殺沒別的路可走。榮壽知道老例兒,沖廊廡下的站班太監使眼色,「還愣著幹什麼?叉下去,照死裡打。」
  
  素以聽了這話,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了雷。宮裡就是這樣,糊里糊塗丟腦袋太常見了。她咬住了唇不敢求饒,怕給家下爹媽招罪業。自己是犯了煞星,先頭還避來著,沒避開,看來今兒得交代在這裡了。
  
  皇帝和老爺子一樣的毛病,不愛別人近身。這會兒被人悶頭撞上來,自然窩了一肚子火。不言語,嫌棄的撣了撣肩頭。剛想抬腿走,他那最小的兄弟弘巽遠遠打了個千兒,迎上來笑嘻嘻道,「我和皇帝哥子討個人情,這宮女以前給我開道掃過雪,求哥子賣我個面子,饒了她這遭吧!」
  
  皇帝復低頭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有個姣好的後相。瘦窄的條子,長身量。剛才撞上來時胸口碰著他肘彎子了,估摸著宮女子裡算得上高挑的。女人個頭高,難怪呆蠢。他是有雅量的人,又瞧著弘巽求情,也不好再追究下去。罰個宮女是小事,損了兄弟情義不值當。
  
  皇帝點了點頭,「既和你有交情,那這回且繞了她。」
  
  弘巽往上拱手,拿腳尖踢踢素以,「還不快謝萬歲爺不殺之恩!」
  
  素以心裡擂鼓似的,原以為這回逃不過一劫,沒想到殺出個睿親王,可救了她的性命了。她也不記得什麼時候給這位爺掃過雪開過道,橫豎要謝人家的活命之恩。簡直像地獄裡有走了一遭似的,她打著擺子磕頭,「奴才謝萬歲爺恩典,謝王爺恩典。」
  
  皇帝聽她這聲口倒覺得不賴,順嘴問,「哪個宮的?在誰跟前當差?」
  
  她忙答,「回萬歲爺的話,奴才沒分派出去,在內務府供職。」
  
  「內務府的?」皇帝頓了頓,慢聲慢氣道,「內務府有六局,你是哪一局的?」
  
  素以斂著神磕頭答應,「奴才是尚儀局的,在尚儀嬤嬤手底下當差。」
  
  皇帝的聲調裡多了些嘲諷的味道,「管教化的,可自己身不正,怎麼帶人?」他一哼,「起來吧!」
  
  素以被他兩句話呲達得面紅耳赤,這兩年心氣兒也平了,不像早前鬥雞似的,挨兩句訓斥不痛不癢也受得。何況這位是掌著生殺大權的主子爺,能這麼寬宥不管怎麼都得心存感激。她泥首謝了恩起身侍立,也不敢抬眼看,只管低頭盯著腳下一塊方磚。
  
  皇帝瞧她一眼,面上不動聲色,嘴角卻抿得更緊了。這張臉似曾相識,仔細辯了辯,倒是說不出具體哪一處,就是那神情氣度,和暢春園皇太后頗有些相像。難怪弘巽要來幫襯她,大約是出於這原因,有些愛屋及烏吧!
  
  他別過臉看廊廡外頭,對弘巽道,「昨兒朕去給老祖宗請安,老祖宗提起熱河行宮的事來。皇父在治時曾說過要去承德避暑,後來一年年總有事耽擱。不是民間鬧饑荒,就是韃靼人挑事兒打仗。到如今四海昇平,朕準備命工部著手擴建院子。皇父主張勤儉,朕記著教誨也不大建。老祖宗面上交代過去,明年立夏遷到那裡住一陣子,算了了她的心願。你回去探探皇父和額涅的口風,瞧二老有示下沒有。」
  
  弘巽笑了笑,「額涅的脾氣皇上還不知道?紮在一處地方就不願意挪窩。我又和皇父不對付,見了他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回頭我上莊王府找三叔去,托他去和皇父說,興許還管用些。他們去不去都無所謂,兩個人在暢春園過得也挺滋潤。皇上別操心他們,只管老祖宗跟前應付過去就是了。」
  
  皇帝聽了潦潦點頭,「舟車勞頓的,不去也好。」
  
  弘巽應個是,「前兒還說要裝叫化微服出巡呢,額涅說人多不自在,情願和皇父兩個人。」
  
  皇帝眼裡閃過微芒,眉頭微一攏,旋即又熨平了,換了個夷然的聲氣道,「這二位日子過得舒坦,朕當初做皇子的時候也曾在外辦差,苦頭吃過不少,心境倒是很開闊的。」
  
  弘巽搖頭,「皇父是什麼人?他要裝叫化,這點就是瞎胡鬧。我估摸著又是三叔攛掇的,指不定還要搭伙一塊兒去呢!」
  
  皇帝面冷,平常臉跟石膏模子打出來似的,表情不夠生動。弘巽說到高興處眉飛色舞,他卻不是的,嘴角略一挑就算是笑了。弘巽瞧他鬆散,追著問,「秋獮的時候定下來沒有?我手癢癢好久了,聽說林子裡有熊瞎子,我打下來扒皮給哥子做椅搭。」
  
  皇帝哦了聲,「那敢情好,下月初九就動身,朕可指著你了。」
  
  弘巽得意非常,光著兩條胳膊做了個掃袖的動作,恭恭敬敬打個千兒,仰臉笑道,「萬歲爺擎好兒吧!」起了身,一縱就和兄弟侄兒們鬧到一處去了。
  
  素以垂手站在一邊,他們有說有笑時沒人注意她,她有了緩和的時間,漸漸從驚恐中平靜下來。可睿親王一走皇帝又回過身來看她,她的心立馬又吊起來,只覺皇帝常服袍角的緙絲海水江牙繡晃眼得厲害,直要戳進眼眶子來似的。
  
  不過說來也奇怪,她以為命雖留住了,總免不了要懲戒,可是卻沒有。皇帝問她,「你老家兒哪個旗上的?家裡有什麼人?」
  
  她蹲個身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是角旗下人,家裡有父母親,兩個兄弟一個妹妹。阿瑪現任下五旗包衣參領,在西山營裡當值。」
  
  皇帝沉吟了下又道,「和副都統達春家有親戚沒有?」
  
  素以鬧不清他話裡用意,只規規矩矩的答,「副都統是奴才阿瑪上峰,老輩裡沒有什麼關係。」
  
  皇帝半晌嗯了聲,也沒別的話問,背著手往丹墀那頭去了。
  
  素以等他走遠了才敢抬起頭來看,皇帝正面沒見著,單看背面,那也是英姿挺拔不容小覷的。她暗暗鬆了口氣,已經轉涼的天兒,後背衣裳吃透了汗,貼在身上冰涼一片。她狠狠打了個哆嗦,才發現手心辣辣的痛起來。原來通關的牌子攥得時候久了,在指根上壓出了一道深深的凹槽,把四根手指頭都弄得沒了知覺。
  
  馬六兒縮在值房裡不敢露頭,風波過了才出來搭話,「阿彌陀佛,姑娘好大造化,這是白撿了條命啊!虧得有睿王爺在,否則這會兒已經上恩濟莊受香火去了。」
  
  素以乾巴巴的笑,「可不,算我命大。」她順著人聲看過去,睿親王練布庫正練得起勁,牙咬在肉裡,張著膀子造聲勢。剛才的事過眼就撂了,像是從沒發生過一樣。她想道謝找不著機會,這地方呆著又太瘆人,忙同馬六兒道別,從月華門溜了出去。
  
  走在夾道裡從有種重見天日的感覺,她這會兒腿肚子裡還抽抽,往前趕騰雲駕霧似的。索性停下來,左右看沒人,便靠著宮牆蹲一會兒。
  
  日頭正暘,照著紅牆頂上的明黃琉璃瓦片,反射出一串跳躍的金來。她細回憶起皇帝對她的評價,說她毛躁不配調理人,再想到值房裡那起子追著她叫姑姑的小宮女,簡直覺得無地自容。仰臉哀嚎一嗓子,臨要出宮還幹這麼掃臉的事,不是丟祖宗八輩的人麼!她天天端著架子管教別人,自己卻又這麼沒出息,想想都要臊死了!
  
  蹲了會子還得起來辦差,一路往北過長康右門,斜穿過御花園到貞順門道兒能近點。經過北五所邊上的角門,裡頭規矩和旁的地方不同似的,掌事太監吆五喝六的罵蘇拉。往裡看一眼,官房堆得像山那麼高,要是滾下來能把人砸死。味兒也不好聞,這是秋天還湊合,要是趕在大夏天,那得把人熏死。
  
  她腳下加緊著趕路,到了貞順門前出牌子給守門禁軍看。探身出去瞧見外面牆根上蹲了兩個男人,穿一裹圓,鬢角拉拉雜雜的樣子,確實不是好人家打扮。她招了招手,「是翠兒家的嗎?」
  
  兩個人點頭哈腰的上來打千兒,「正是,請姑姑的安。」
  
  素以取了翠兒榻榻裡清理出來的東西給禁軍過目,裡頭有三吊當差得的月例錢,還有兩身行頭一雙鞋,一併給了她家裡人,又道,「人在燈籠庫前的井裡找著了,這會兒運到西邊槐樹居了,你們上那兒收屍去吧!」
  
  兩個男人在宮門外等了四天,其實心裡早就有了預感,可當真得了這樣的下落,一下子控制不住,嗚嗚咽咽的悲泣起來。
  
  素以看了嚇一跳,「快節哀,宮裡忌諱哭,叫別人看見了要惹事兒的。」一頭從荷包裡掏出一塊銀子來,「我也沒什麼積蓄,這點錢當是我隨的賻儀。」
  
  「不、不……」那兩個人推讓,「姑姑為咱妹子的事操勞,不敢再叫姑姑破費。」
  
  素以往他們手裡一塞道,「我是宮人,不帶和爺們兒推推搡搡的。錢不多,就是個意思兒,別嫌棄才好。我那頭還有事,這就回去了。你們也往城西去吧,耽擱久了不成。」說著退進宮門,原道折了回去。
  
  肩上卸下副擔子,走道也鬆快些。把牌子交回敬事房,再回到長房的時候,尚儀綏嬤嬤招她吩咐話,「慎行司來過人了,這關躲不過。問話也別怕,有一說一,誰也不能把你怎麼樣。」
  
  她聽著心裡沒底,就像平民百姓進衙門,即使沒什麼也難免要發怵。更何況她前後想了個遍,似乎有了點端倪,只不過關係身家性命,別人跟前不方便說罷了。
  
  綏嬤嬤看了她一眼,眼神能洞穿人心,「我和你說過,沒事兒別惹事兒。死了的不能開口說話,這宮裡誰也管不了別人的閒事,自己保命要緊,知道麼?」
  
  這是大內行走通用的保命符,素以心下瞭然,忙蹲安應了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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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7:59:42 |只看該作者
  第6章
  
  慎刑司不在宮內,在皇城外頭中海邊上,隔著一堵牆和慶豐司做街坊。素以出宮是由衙門裡的人押解著的,兩個大太監一左一右的督辦,真有點作奸犯科了的錯覺。
  
  她心裡挺緊張,因為知道些內情卻不能說出來,就開始變得沒底氣了。要是像前頭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反而可以雷打不動。現在全然不是這麼個事兒,細琢磨琢磨,這宮廷真的很險惡。女人和女人鬥起來太狠了,為了獨大,為了排除異己,宮外頭兩邊娘家人較量,宮裡頭使盡渾身解數的栽贓陷害謀算孩子,也不怕損陰鷙的。
  
  翠兒原本預備著分派給景福宮貞貴人做打掃宮女,後來七轉八轉給撥到了古華軒懿嬪那裡。出事前一天去拜見了主子,回來得意的同她說,「懿主子待下人真和氣,留我在那兒坐了半天叫喫茶點,臨走又賞點翠。跟著這麼大方的主子,將來且有好日子過了。」
  
  宮裡善性的嬪妃不說完全沒有,總之是少之又少。素以嘴上不說,心裡犯嘀咕。果然轉頭就傳聞懿嬪動了胎氣,險些保不住小皇子。瞧這架勢,分明是有人要使壞啊!不過究竟是別人動手腳,還是懿嬪自己演的一出苦肉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反正翠兒就那麼莫名其妙死了,死在八竿子打不著的燈籠庫。然後宮裡開始查古華軒裡的事兒,當然皇嗣是重頭。慎刑司派人搜過了翠兒榻榻,並未發現有價值的線索,死無對證下也就含混帶過了。
  
  可是素以留了個心眼子,她沒看到懿嬪賞給翠兒的首飾。榻榻裡沒有,宮女子不許妖妖俏俏的胡亂打扮,更不可能戴在頭上。說不定翠兒就是先給人弄死了再塞到井裡的,人家怕惹麻煩,順帶便的把東西也拿走了。想歸想,都是揣測,她沒有證據,不好斷言,橫豎裡頭有貓膩就是了。
  
  進了慎行司院門,地方不算大,兩邊的刑具真是嚇人。重枷、拶指、夾棍、鐵鏈子。還有內廷傳杖的器具,那麼厚的笞杖,那麼寬的春凳!這要是摁在上頭一通抽打,要活命怕是難了。
  
  她吸了口氣,心裡怵歸怵,和她沒關係的事兒,犯不著心虛。跟著踏進明間裡,以為一定像過堂似的兩邊衙役侍立,可是竟沒有。堂上兩個人正說話,一個面朝外,一個背對著大門坐在案頭上,聊吃食聊得正歡。
  
  坐在案後那個直咂嘴,「海子裡一年到頭有燈籠子兒了,我徒弟前兒下去逮了半簍子,放到甕裡醉著了。回頭我給您拿點兒,您帶回宮做酒菜,那叫美!」
  
  案上那個搖頭,「那玩意兒我上回在索六那兒吃過,蟛刖嘛,螃蟹它親戚,寡唧唧的。」
  
  「錯了,我說的燈籠子兒是蟛蜞,倆夾子的。公的吃口沒母的好,母的嫩,殼不扎嘴,鮮得很吶!」一頭說一頭嘿嘿笑,「就跟人一個道理,鬍子拉雜的老爺們,埋汰死人!你再看看十七八的大姑娘,水靈靈的。人是這樣,蟛蜞也是這樣,公的到天邊也不及母的吃香。」正說著,瞥眼看見門口有動靜,喲的一聲道,「來了!」
  
  坐在案頭的人回過身來,胖胖的一張大臉,笑得花兒似的。下了案頭走過來,和顏悅色道,「素姑娘今兒可嚇著了?」
  
  素以估摸著大概是乾清宮裡鬧的事傳出來了,臉上一紅,蹲身道,「有驚無險,謝諳達垂詢了。」
  
  案後的人衝著胖子遞個「果不其然」的眼色,又笑道,「姑娘吉星高照著吶!宮裡有睿王爺照應,這兒有長二總管保駕,我就是問話也得挑淺顯的來。」
  
  素以才想起來眼前這個胖子是長滿壽,上回要銀子說給她在慎刑司疏通,叫她回絕了,這回怎麼自發自願的替她張羅上了?再加上承恩公那頭的肥差,暗中覺得奇怪,臉上卻敷衍著,「諳達這麼照應我,我感激您。」
  
  長滿壽大手一揮,「不值什麼,我在宮裡行走,難得遇上個瞧得上眼的。就沖您那天對死人的義氣,我這兒敬重您還來不及呢!都知道宮女子勢利心,眼眶子也大。活人且都顧不過來,誰在乎死了的是風乾還是醃鹹肉。偏您仗義,花銀子給蘇拉叫挑高地兒擱著,這樣的好心眼子,不得好報太沒天理了。」
  
  素以聽那兩句奉承也像說官話的聲腔,愈發的審慎,「這是瞧著師徒的情,沒別的。要換了個不認識的,我也沒那閒錢過問。」
  
  「也是,瞎佈施豈不是成了傻子?」長滿壽笑道,沖案後坐堂的藍頂子太監比劃一下,「這是司裡的主事,姓高,都是自己人,問你話別怕。」
  
  素以糊里糊塗就被歸到「自己人」裡頭去了,別人給臉不能不識抬舉,忙見個禮,「給高諳達請安了。」
  
  高太監抬抬手,「好說,別客氣。我和二總管是發小,從小一條褲衩都穿過。現如今又是苦兄弟,他托付的人不能不照應。」正了正臉色翻開白摺提筆潤墨,老著嗓子走流程,問,「叫什麼,多大年紀,哪裡人?」
  
  素以斂神一一回答了,高太監記錄的當口就聽見長滿壽在邊上磕瓜子,卡嚓卡嚓聲連綿不斷。以前她一直以為慎刑司是個可怕的地方,裡頭辦差的都是粘桿處調理出來的狠角兒,三句話不對就要上板子的。沒想到如今來了全不是如此,應該都是長滿壽的功勞,底下一個卒子都沒有,偌大的典獄居裡然單剩一個主事。
  
  「鄭翠兒是什麼時候到你手下學規矩的?」高太監問,「平時為人怎麼樣?可曾與人交惡?」
  
  素以福身道,「回諳達的話,她是去年九月選的宮女。起先在打掃處乾碎差,十月二十二才進尚儀局分到我值下的。說為人,她年輕孩子心性兒,偶爾調皮不聽管教是有的,沒什麼大錯處。和一塊兒學規矩的同伴之間處得也還好,應該和別人沒有過節。」
  
  高太監又嘬著嘴唇問,「出事兒前一天你見過她嗎?說上過話沒有?」
  
  素以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往外透露,那些可有可無的話就爛在肚子裡,說出來沒什麼大幫助,還要給自己招不自在,何苦來呢!宮妃鬥法,犧牲幾個包衣奴才算什麼?宮女子不值錢,死了就死了,難道還能讓那些金貴人兒償命不成!她搖搖頭,「前一天她去古華軒見主子,回來時已經近酉時了。我那頭也忙著,就沒問她話,讓她直接回榻榻裡去了。」
  
  「她們榻榻裡住了幾個宮女?」
  
  「本來通鋪住八個,因著有五個分派出去了,後來就只剩三個人。我也問過另兩個小宮女,說那天她們下值回去就沒見著翠兒,所以也沒查出頭緒來。」
  
  高太監還要追問,「那」字剛出口就被長滿壽給截住了,「成了成了,做做樣子得了,你也不看看憑她這身子骨能不能殺人。有這力氣盤問管帶,還不如多去查查那些主兒們,興許還有點用。」
  
  高太監嗤了聲,「你是頭天進宮?哪個主兒是咱們能隨意盤詰的?人家不露馬腳,你拿什麼由頭去查?」說著合上文書往椅背上一靠,「要說這皇后主子,也真夠不問事的。後宮她是內當家,出了事兒她倒成了甩手掌櫃。她不發話,誰敢往下查?別說小主們,就是跟前體面點的宮女太監也輪不著咱們詢問不是!」
  
  長滿壽剔了剔牙花子,嘿嘿笑道,「這叫無為而治懂不懂?主子娘娘是聰明人,讓她們鬥,鬥來鬥去最後誰得利?她不必整治人,宮裡自有愛出風頭的供她驅使。沒見著一有事娘娘就鳳體違和麼?她這是要撈賢後的名聲,除了這個也沒旁的能留住萬歲爺的心了。」
  
  高太監搖頭,「苦巴兒的,他們這樣的少年夫妻,還不如前頭老爺子和正宮娘娘呢!」
  
  長滿壽涎臉一笑,「可不,萬歲爺就差個知冷熱的人。不能像那些妃嬪似的,逮著了恨不得炸出他二兩油來。要個溫存的,四月裡的風那樣兒的。萬歲爺性子冷,得徐徐的晤著。晤軟乎了,也能隨太上皇老爺子恁麼會疼人。」
  
  素以對他們的話題不怎麼感興趣,皇帝是冷是熱和她沒多大關係,她還在琢磨這趟風波。合著是宮裡沒叫查,這頭也有點矇混過關的意思。叫她來不過是走場,問過了也就沒別的事了。
  
  她想走,可插不上話去,只得站在那裡聽他們說以前的事兒。說暢春園裡二位那時候折騰得多厲害,說太上皇怎麼翻牆進太后的院子,怎麼為太后神思恍惚。
  
  「沒見識過,只當天家沒感情。自打目睹了太上皇和太后那份轟轟烈烈,真叫人心底裡透出暖乎來。」長滿壽說,「前頭皇上是位情天子,打下這大英江山不容易,還沒到知天命的年紀就早早的退了位,和太后隱居暢春園做神仙去了。」
  
  「這種事兒別說帝王家,就連民間百姓都辦不到。我那時候正跟著王保打下手,也看見老爺子廢先頭娘娘的陣仗了。要說都是命啊,沒有太子爺弄的那一出,也輪不著這會兒的主子爺。」高太監想起來素以來,別過臉問她,「姑娘見過暢春園太后沒有?」
  
  素以道,「我自打進宮就沒出過尚儀局,先是學規矩,後來留下做姑姑的副手,東西六宮沒怎麼走動過。」
  
  高太監一瞥長滿壽,長滿壽滿臉的笑,「沒見過好,橫豎您是長了張有福氣的臉,將來一準兒大富大貴。」
  
  他們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處處透著玄機。素以旁聽著,只是笑笑,也不怎麼搭話。隔了會子門上走進個小太監,就地打千兒說剛才宮外傳話進來,承恩公巳時牌上嚥了氣,叫二總管預備治喪的事兒。
  
  長滿壽把瓜子扔回果盒裡,撲了撲手沖素以打眼色,笑道,「差使來了,姑娘,跟我一道領牌子出宮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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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7:59:53 |只看該作者
  第7章
  
  出宮門,喪家早早的就派了二人抬來接了。上了小轎順順溜溜往北走,承恩公府在後海南沿銀錠橋胡同。因為人剛走,喪儀沒來得及辦,到胡同口只見往來的人和車馬,孝幡沒立起來,門外伺候的也還是平常的著裝,連孝服都沒換。
  
  要說這位承恩公,名頭也是響鐺鐺的。弘文院大學士昆和台,老皇爺在位時的左膀右臂。人很耿直,又正派又端潔。不說別的,從他位高權重單娶了一房太太看,素以就覺得他是個上道兒的好人。
  
  一房太太,有好處當然也有壞處。這位皇姥姥待人接物能力有限,不像別家誥命八面玲瓏。她不是,她是老派詩禮人家出身,典型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外面接觸得少,到了裉節兒上就倒騰不過來了。
  
  昆公爺不興納小,一輩子就一對兒女。大的進了宮,做了皇后娘娘。小的拜了個散秩大臣,在侍衛處當差。要說這位公子爺也真是夠「散」的了,純粹倚仗著皇后和祖蔭混了個從二品。虎父養出犬子來,沒學著他爹的滿腹經綸,學的儘是外頭不著調的東西。煨人參、熬鷹、逛八大胡同、票戲、生兒子,這些樣樣會。真要讓他擔點事,連人影都找不著他。昆公爺撒手走了,皇姥姥哭得兩眼發黑。這個時候最沒主張,問小公爺哪兒去了,沒人知道。直到屍首安了床,也沒見小公爺回來。
  
  皇姥姥千恩萬謝,還好宮裡派了人出來主事,要不這麼大的攤子沒法料理。素以跟著長滿壽回禮,聽著長滿壽說官話,「這是奴才們應當應份的,奴才們遵著皇上和皇后主子的令兒,能來公爺府上伺候,是奴才們的造化。」
  
  昆夫人顫巍巍的,「大內出來的我信得過,倒不像族裡的親眷,反而存著私心的。」又看看素以,「瑣碎事兒多,就偏勞姑娘了。」
  
  素以蹲了個福,「奴才竭盡所能,請老夫人放心。」
  
  昆夫人點點頭,臉上儘是憔悴的顏色。靈堂裡掀起一陣哭聲,她眨巴兩下眼睛,又有些亂方寸。素以忙招小丫頭來扶人,勸慰著,「老夫人好歹節哀,自己的身子要緊。外頭的事交給奴才們,奴才們做不了主的再來請老夫人示下。」
  
  昆夫人目光也呆滯了,復客套兩句,這才蹣跚著往屋裡去了。
  
  長滿壽放眼看了看,「打點孝服是頭一條要緊的,交給你。我那兒先安排掛幔守靈,回頭你再張羅供飯供茶。」
  
  素以沒經辦過喪事,但是約定俗成的東西還是知道的。忙應個是,就開始著手趕製孝服的事兒了。
  
  官宦人家治喪規矩重,披麻戴孝必須有根據。女眷穿元青或者藍色的大褂子,來弔喪的人還得按月份穿不同的生熟麻布、粗細白布。昆公爺是讀書人,樣樣都愛遵古禮。臨走之前吩咐了,照著南方老家的習俗辦。南方習俗素以也知道,不像北方拿白布扭個結戴頭上就成的。南方人更精細,孝帽要拿長條白布對折起來,一邊縫上線,做成風帽樣式。下半身的麻裙也得栓帶子,便命人找了幾個僕婦來,在孝棚底下劃出塊地方動手。裁布的、做針線的各司其職。喪服不用多考究,也不用綴邊線,三下兩下連起來,沒多會兒府裡人就都穿戴上了。
  
  到如今才有了辦喪事的樣兒,托欽天監擇好了停靈的日子,管家上廟裡請來的和尚也設了壇。一時鼓樂笙簫伴著超度的梵音敲打起來,府裡家眷們開始放聲悲哭。
  
  素以那頭忙得停不下來,安排人檢查燭火、打掃庭院。她是明白人,那些杯碟茶器照管下來不落人埋怨。能夠抽成撈油水的諸如燈油、蠟燭、紙紮全留給長滿壽料理。要說府裡上了年紀的婆子管事不是不會施排,只不過宮裡派了人來,就有點撂手站乾岸的意思。說起來宮裡姑姑諳達見多識廣,依著人家的意思辦準沒錯。其實是給斷了財路不稱意,有心的冷眼旁觀。所幸素以幹這些零碎活滴水不漏,也叫別人抓不著錯處。
  
  拉拉雜雜的活計都有了著落,她既然是女知客,分發孝服的事兒就得自己幹,以示天家對昆公爺的榮寵。時近巳正,公爺朝廷裡昔日的同僚都來弔唁,素以把準備好的尺頭一位一位的敬獻過去,半天裡蹲福請安上百回,真要比宮裡練規矩還來得累。
  
  這頭正辦著,大門上奔進來一個人,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兩隻眼睛直勾勾盯著靈堂方向,半張著嘴要哭不哭的樣兒。素以問底下丫頭,「這是你們小公爺不是?」
  
  丫頭探腦一看,嘴角有鄙夷,應道,「正是呢!太太派人找了三個時辰沒找著,這會兒才回來。」
  
  生這樣的兒子確實不如生根棒槌,素以也不言聲,取了孝服送過去,蹲個福道,「小公爺節哀,摘帽換衣裳吧!」
  
  恩佑木蹬蹬的轉過臉來看她,突然長嚎一嗓子「我的親阿瑪」,把她結實嚇了一跳。現在哭也晚了,他站在那裡只顧抹眼淚,卻不動手穿孝袍。素以沒辦法,只得叫丫頭來伺候他。一時摘了身上花紅柳綠的七事活計,套上白布包鞋,他跌跌撞撞就往靈堂裡奔了過去。
  
  邊上人看他那樣也不好說什麼,只顧搖頭歎氣。素以轉過身清點餘下的麻布,估算著不夠還要添點,抬頭看見長滿壽出來,在棚子下找個陰涼的地方落了座。
  
  「諳達裡頭忙完了?」她找管事登冊子,一頭道,「我叫人倒茶來,諳達歇一會兒。」
  
  長滿壽擺了擺手,「別忙,喝了水出來的。要說亂,真是亂!人都安了床了,到這會兒飯含還沒準備。牙關子都閉緊了再撬開,死人遭罪喲!」
  
  飯含是上古流傳下來的習俗,就是往人嘴裡塞東西。天子以珠,公侯以玉,用來押舌頭求超生的。一般沐浴過後填充,換了壽衣以後就不動屍首了,結果昆公爺家人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忘了,真叫人說不出的滋味。
  
  「公爺病了也有陣子了,怎麼事先不預備呢?」素以邊說邊清算底下人要的茶葉,發了牌子讓人上庫裡去領。
  
  長滿壽翻下馬蹄袖扇風,看左右沒人,哼笑道,「家裡沒個像樣的人主事,那些奴才也不上心,大家看戲似的,虧得還是皇后娘家。人口多分家財時吃虧,逢著有事,卻有好處。搭手的人多,不像現在似的。」
  
  「那皇后出宮祭奠麼?」素以問,「這是親爹舉喪,九成要親臨的。」
  
  「出了娘家門就是夫家的人,更何況現在獨一份的尊榮,和娘家成了君臣,不像老百姓似的講究打斷骨頭連著筋了。宮裡娘娘多高的位分?母儀天下不能拋頭露臉,了不得派跟前得意人兒上柱香代著磕頭,也就撐足了禮了。」長滿壽說罷一笑,「皇后不能出宮,萬歲爺倒是會來舉哀。到底是姑爺,再說昆大人是股肱之臣,女婿也得慰慰老丈母娘的心不是!」
  
  正說著,門上唱禮的說老皇爺打發人來給親家添油上香了。長滿壽喲的一聲站起來,緊走幾步上前打千兒,「李大總管,您辛苦!」
  
  來人是太上皇身邊總管李玉貴,八字眉容長臉,一步三晃的進來。看見長滿壽上下打量,「怎麼著?叫你伺候喪事兒?」
  
  長滿壽點頭哈腰的說是,往素以那兒一比劃,「內務府同派了人來,單我一個也不成。」
  
  李玉貴轉眼看過去,微打了個頓,「你小子琢磨什麼呢?」
  
  長滿壽裝傻充愣,「大總管這是什麼意思?」
  
  李玉貴冷不丁一笑,邊走邊道,「你可不是崔,也沒崔那麼好的造化。勸你消停點兒,弄只野雞來,尾巴尖上插了三眼花翎也變不成孔雀。太后老佛爺在暢春園頤養著呢,你這兒弄個替身,我倒要問你,你是什麼意思?」
  
  長滿壽怔怔的,「您是誤會了吧!怎麼叫替身?我可什麼也沒幹!」
  
  「你忘了以前的寶答應了?要不是和老佛爺有那層關係,這會兒怕連渣滓都不剩了。」李玉貴往那頭努努嘴,「你這會兒心裡想什麼我知道,是不是拾著狗頭金似的高興?一回二回都是這招不頂用,太上皇眼裡容不得別人,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這下子長滿壽真是服了,李玉貴憋在暢春園敢情是把腦子憋傻了。他垂著手訕笑,「您是聰明人,我也不笨啊。再往主子爺跟前遞人,那不是活打嘴巴嗎!您別猜了,真沒那回事兒。」
  
  李玉貴進了靈堂不好說話,邊上守靈的捻了三支香送過來,他恭恭敬敬三揖過後插進香爐裡。喪家答禮,他上去給公爺太太及小公爺打千兒,把老皇爺的口諭委婉的表達出來,「太上皇知道昆大人殯天的消息哭了一場,怕來了傷情,叫奴才來慰問家眷們。太上皇說了,昆大人一輩子力盡社稷,死後也有哀榮,欽賜了陀羅經被叫公爺帶著去。再問太太家道艱不艱難,若是有難處只管開口。還有小公爺,承爵的事不必掛懷,回頭皇上必定有恩旨下的。」
  
  昆夫人攜了兒子跪拜下去,喃喃謝老主子恩典。李玉貴忙出手攙扶,叫底下太監把經被呈上來,昆夫人含淚托在手裡,親自進簀床邊上給昆公爺蓋在了身上。
  
  禮數都齊了,李玉貴方和長滿壽一道退出來。先頭的話說了一半,惦記著又續上了,「不是給老主子預備,難不成是給新主子?我可知道內務府尚禮是你換庚帖的把兄弟,你要提拔個把人,道行不比榮壽淺。」
  
  長滿壽笑了笑,「瞧您說的,我哪兒有那膽子算計當今萬歲爺啊!查出來可是死罪,我生了幾個腦袋幾條命?」
  
  「你知道就好,這位主子爺不比旁人,連太上皇都說他深沉。」李玉貴抱著胳膊道,「當初慧賢皇貴妃薨他才十三四歲,頭一件事不是哭,知道商議擬謚號,極力爭取皇貴妃從葬。這份氣度,有幾個皇子能做到?你要是想學崔,可別打錯了算盤。」
  
  長滿壽臉上悻悻的,正要反駁,見門上進來個人,戴萬壽字紅絨結頂帽,穿藍色漳絨團八寶大襟馬褂。身邊沒帶什麼人,就兩個大個子長隨和一個近侍。旁人且不說,打頭陣的那張刀條臉他最認得,榮大總管無疑。
  
  「正主兒到了。」他忙扯了扯李玉貴,「後話回頭再說,趕緊迎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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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兩個人弓著身子垂著手,遠遠的從靈堂前趨步過來。到了跟前一掃馬蹄袖,畢恭畢敬打了個千兒,「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背著手叫起喀,看見李玉貴緩聲道,「朕這幾日機務忙,沒上暢春園去,皇父和皇太后好不好?」
  
  李玉貴笑道,「回主子話,太上皇和太后娘娘身子骨都很結實,太上皇每天早起打太極、射箭垛子,練得紅光滿面別提多精神了。就是惦記萬歲爺,昨兒用膳看見一盤醴陵小炒肉,還說這是『東齊最喜歡的』……」他打了自己一嘴巴,「奴才失言,口稱萬歲爺名諱,奴才自己掌嘴。」
  
  皇帝叫住了,「你是轉述,不算罪過。回去替朕帶話給皇父,請二老仔細身子,等忙過這陣子,兒子就上暢春園給二老請安。」
  
  李玉貴應個庶,皇帝沒停留,急匆匆朝靈堂方向去了。聖駕親臨,府裡早就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他慇勤伺候著皇帝進了門後方退出來。左右找那姑娘,喪棚底下沒看見人,大概忙著辦什麼雞零狗碎的事走開了。
  
  李玉貴歎口氣,真為那姑娘的前程捏把汗。要說這長滿壽真是個豬腦子,他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對暢春園太后一向有微詞。就是因為皇帝生母慧賢貴妃從葬的事兒,太上皇要和太后生同衾死同穴,絕不容許別人在他們中間插一槓子。皇帝不是這麼想,他自己的親媽,自然希望能入地宮,將來好和皇父千古相隨。如今就是礙著有這位太后,好些事兒沒法子辦到。皇帝面上對太后敬愛,私底下可是兩碼事。心裡憋屈著原就不痛快,再弄個大活人戳在他眼窩子裡,不搓火尋釁才怪。這麼一來,這位漂亮大姑娘只怕不大妙了。他倒想好心提個醒來著,無奈人家不在。他仰起脖子對那暖陽一歎,看來是命,看各人造化吧!
  
  「李總管您走啊?馬上就開宴,吃了席面再走不遲啊。」門口的管家招呼著,復又打拱送別,「您好走。」
  
  素以前頭忙得昏天黑地的,昆夫人過意不去,打發小公爺的姨奶奶來請她往二進院裡歇息。坐了一陣從後面出來,趕巧和李玉貴前後腳,她聽過他的大名,但因不熟,也沒太在意。
  
  時候到了午正二刻,賵賻隨禮的賓客來得也差不多了,伙房裡準備著上菜發席,小姨奶奶道,「姑姑的吃食我另叫人備了送到跨院裡去,您是有體面的人,別和底下人一處吃。原本宮裡好好的安逸日子,偏受了命來幫襯我們家,太太說怠慢了不好意思的。」
  
  素以笑道,「我給上頭辦差,不敢說辛苦兩個字。太太客氣了,我是來幫忙的,卻給本家添麻煩,像什麼話呢!和他們一塊兒在廚裡吃就成了。」
  
  姨奶奶臉上帶著謙卑的笑,「不麻煩的,粗使的人手夠用,回頭拿食盒提過去,叫她們伺候著。眼下總算安定下來了,下半晌的事也不多,姑姑用了飯再歇會子。」
  
  既這麼說,素以也不推辭了,確實這半天折騰得夠嗆,倒不是身上累,是心裡累。什麼人用什麼禮一點不能馬虎,她十三歲就入了宮,經手這樣的事是頭一遭。說起來也怪難為自己的,竟不知道這一大套是怎麼辦下來的。
  
  走了一會兒沒見長滿壽,想找他請上夜的示下。問邊上人,人家一吐舌頭,悄聲道,「萬歲爺親自來弔唁公爺,長總管正在邊上服侍呢!」
  
  皇上來了,這叫她有些為難。知道宮裡派了兩個人出來,她不去謁見說不過去。可真要她再在聖駕跟前現眼,自己為上回的事心裡也怯。猶豫著想了好一會兒,索性睜眼閉眼的矇混過去得了。橫豎場面上亂,人來人往的也多。萬歲爺是辦大事的人,進了香就會回宮去的,不能有那份閒心來和她計較。
  
  她踮著腳尖往靈堂方向張望,裡頭哭聲搖山振岳。她放下心來,捋了捋腰上孝帶子,不聲不響的退出了前院。
  
  入秋後天不暖和了,但是到了中晌日頭高,也還殘留著暑氣似的。公爺府很大,景致也好,跨院後面有假山有亭子,那是個小型的花園,沿院還有高壯的樹,亭亭如蓋。素以坐在抄手遊廊的勾片欄杆上,倚著大紅抱柱扭身看看,遊廊的基座挺高,底下有深挖的排水。到了下雨天這裡是個好去處,美景如織,女牆上是各種樣式的花窗。坐在這裡聽雨聲,想想都是極愜意的。
  
  她歪著腦袋琢磨,搬手指頭算了算,明年這個時候她就滿二十一了。大英選秀秀的規矩是前朝定下來的,原本宮女子一入宮門沒有發還的機會,虧得大鄴當初的皇帝聖明,未得臨幸的宮人到了年紀可以出去嫁人。上回額涅進宮探望她,說起軍機值房裡的筆帖式,官銜不高,家境倒殷實。她是家裡大丫頭,出了宮又這麼大年紀了,還挑什麼?只要人好,和和氣氣的,也就足夠了。
  
  這頭正想著,垂花門上歪歪斜斜進來個人,白靜的臉皮,腫著眼泡,兩鬢頭髮撒亂。她看了幾眼,平常她就認不清臉,昆公爺族裡子侄多,門下又有不少學生,來了都是一色的孝袍子,憑她的記性斷斷憶不起來。她背過身裝沒看見,不說話就不落短處,這樣最保險。
  
  誰知那人走到她身後,搭訕道,「先前忙,我也沒來得及細問。姑娘看著眼熟,一時想不起來了,是哪個院裡的人來著?」
  
  素以躲不過,只得轉過來欠身,「我是宮裡派出來,給長二總管打下手伺候喪事的。」
  
  「宮裡來的啊!」那人眼珠子溜溜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忽而一笑,「宮裡的好,宮裡水都養人。」
  
  素以聽這話頭子不太老成似的,臉一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起來。那人也不甚在意,又接著問,「姑娘現跟著哪個主子?咱們以前一定見過,是不是皇后主子那兒的?若是,那趕巧,咱們以後常能碰面。」
  
  素以眉頭蹙了蹙,「您猜錯了,我不是皇后宮裡人,也沒見過您。」
  
  「哪能呢!這麼面善的。」那年輕男人靦臉道,眼睛核桃似的,卻還有閒心兜搭女孩子。粗布袖子掖掖臉,耙了幾下散亂的頭髮,又挺有精氣神的樣子。咳嗽一聲道,「姑娘別嫌我冒昧,敢問姑娘今年芳齡幾何?在哪個旗?」
  
  素以簡直有些厭惡了,「你是誰呀?內務府的還是順天府的?查戶籍是怎麼的?我在哪個旗多大年紀和你有什麼相干?」
  
  那人嘿了聲,心道小辣椒,有味道!只不過先頭才見過,轉眼就忘有點過分。他往前湊了湊,大臉在她眼前晃悠,「您貴人多忘事啊!昆公爺是我阿瑪,皇后娘娘是我姐姐,您說我是誰?」
  
  素以細瞧瞧這張討打的漂亮臉蛋,這才有點印象,「小公爺啊!」是別人倒又兩說,是他更讓人不待見了。親爹在靈堂裡躺著,他不在簀床邊上守靈,怎麼跑到跨院裡來了?
  
  「叫我恩佑吧,顯得親切。」他笑嘻嘻道,「這回能告訴我了吧,你叫什麼?哪家的姑娘?」
  
  她不動聲色往後退了兩步,挑揀著回答,「奴才叫素以,角旗上人。小公爺有什麼吩咐,奴才這就去辦。」
  
  恩佑擺了擺手,「沒什麼吩咐,到了飯點兒,我回去換身衣服,陪萬歲爺南炕上吃白煮肉。」稍一頓又套近乎,「這回可虧得有姑娘張羅了,底下那些個包衣奴才猴頂燈似的,辦事不牢靠。有了姑娘和長總管,這回的事兒辦得體體面面的,我得謝姑娘。姑娘看著到了年紀,什麼時候出宮?五音旗下角旗旗份不算高啊,姑娘出了宮什麼後路?要不要我搭把手?」
  
  無事獻慇勤,這種好處通常叫人難以消受。素以礙著他的身份不能呲達他,只得斂神克制著,「謝小公爺關心,奴才家道過得去,並沒有什麼難處,小公爺的好意心領了,不敢勞動小公爺。」
  
  這樣敬而遠之的態度還真是頭回見著,恩佑十二歲起就在脂粉堆裡打滾,向來只有女人上趕著攏絡他的。這回倒好,熱臉貼冷屁股,心裡不服,愈發憋著一股勁了。
  
  他點頭,「家道好就成啊,那姑娘許人家沒有?出宮才作配可就耽誤了,我這人好管閒事,也愛替人做媒,要不我給姑娘說和說和?」
  
  素以驚訝的看著他,「小公爺,這兒正辦喪事兒,您眼下說這個不大合適吧!」
  
  恩佑回過神來,也是,一激動忘了這茬了。他摸了摸下巴,「是不大合適,我哭得時候長,有點兒糊塗了,您別見怪。」
  
  素以哄孩子似的哄他,「小公爺外頭操勞,回來又哭祭,怪辛苦的。不是說要陪萬歲爺麼,叫主子好等,回頭主子生氣。」
  
  他聽見她說「外頭操勞」,果然有點訕訕的。誰都知道他滿四九城胡天胡地的玩兒,偏她反著說,這不是下黑手打他臉嘛!他有火發不出,瞧她長得好看也不和她認真計較。再一想能留皇帝吃飯是天大的面子,再磨嘰下去要闖禍的。也不多說了,忙提著四開啟孝袍子朝廊子那頭去了。
  
  素以目送他,對插著兩手歎口氣。這麼沒心沒肺的人少見,親爹死了還能騰空和姑娘閒聊,昆公爺教出個妖怪來,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她覺得無奈又可笑,學老輩裡人那樣挑剔的搖搖頭。本打算回跨院等開飯去,沒曾想往後退一步,不留神又踩著別人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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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8:00:19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背後人嘶的抽了口冷氣,她忙回過身來,一迭聲道,「對不住,我沒瞧見您,踩著您腳了,我給您賠不是……」
  
  說著看過去,一看便頓住了。眼前人高高的個頭,二十七八歲模樣。負手而立,寬肩窄腰,身板挺得筆直。神情雖然冷硬,面孔卻難得一見的標緻。怎麼說來著?就是那種全須全尾的,沒有一處不漂亮的。先頭昆家小公爺痞氣裡頭透出俊秀,算是個齊全人物了吧?可這位更拔尖。一雙眼睛尤其深邃,低頭看她,天上日光明晃晃照下來,睫毛在顴骨上投下兩排細密的陰影。單看上半截是嚴謹不易親近的況味,可是奇怪,這麼驕矜的五官中偏摻進了「丹唇並皓齒」。一個男人長了張豐艷潤澤的嘴,不女氣,反而顯出奇異的美。
  
  真沒見過生得這樣勻停的,連她這種臉盲的都有點吃驚。祁人和漢人不同,祁人祖輩上遊牧,各方面相比漢人都要粗獷些。大高個頭,站在跟前像山一樣。這位卻叫人看不明出處,沒有祁人的壯碩,但是頎長健朗。若斷言他是漢人,似乎又不太像,漢人沒有這樣立體的臉架子。認真說起來,有點像漢人和鮮卑通婚生下的後代,兼具兩個民族的優點,有鋒稜,又不失圓潤。
  
  這麼乾淨爽利的人,她卻踩了人家的腳!
  
  她怯怯往下看一眼,漳絨串珠雲頭靴靴面上多了半個腳印。他大概很生氣,就恁麼擰眉瞧著她。她覺得難為情,微弓著腰說,「您別這麼瞪著我,我知道我唐突了,我給您擦擦吧!」
  
  真是宮裡呆了七年,奴顏婢膝慣了,她蹲下來給人擦鞋一點不帶遲疑的。擦完了拿帕子彈兩下,「您瞧,都乾淨了。」
  
  他還是不稱意,抿著唇,滿臉的不耐。素以覷了他兩眼,猜不出他的來歷,但是知道必定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到這兒弔唁的賓客都是有身份的,抬起腳來比她頭還高,她實在得罪不起。琢磨了一下道,「這麼的,貴府在哪兒您給個示下。我看這靴子是內家樣,回頭我想法子淘騰一雙送到您府上去。」她等他發話,可是他仍舊一副不滿的神情。這叫她束手無策了,一咬牙把腳邁出去一步,「您要是還不能解恨,就踩回去吧!」
  
  他調過視線來看她,眼神堅冰似的陰冷。素以心都提起來了,人家還沒踩,她就感到腳趾頭隱隱作痛。見他真有了動作,她嚇得閉緊了眼。她是無心的,踩一腳能有多重?他是個男人,要是照準了來一下,估計她連道兒都不好走了吧!
  
  「我沒閒心和你玩小孩子家的玩意兒,就你這樣的,能在宮裡活下來,真是奇事。」他嘴角微沉,「你的規矩是跟誰學的?看來沒出師管帶就撂了手,才弄出這麼個半吊子來。」
  
  素以暗忖著這位爺脾氣真大,不管怎麼同他道歉都不頂用似的。好在沒有斤斤計較賞她一腳,讓他損兩句也就罷了。不過看他的氣度很是不凡,想來八成和皇親國戚沾上邊,也許是個公侯,也許是個親王也說不定。
  
  她按捺下來解釋,「我不在主子跟前伺候,這也算是造化吧!我師傅是個好人,大約看我不能成器,就沒把我往外頭分派。」說起當初領她進門的姑姑她肅然起敬,「我師傅可是個了得的人,以前曾在御前伺候過,後來調到尚儀局當管事的了。」
  
  他聽了轉身看廊外秋色,半晌方道,「你說的人我知道,是蟈蟈兒吧?」
  
  素以挺驚訝的,「您知道的真不少,肯定常在大內走動!我師傅人不賴,就是好人不長命……」
  
  蟈蟈兒是給賜死的,因為太皇太后和暢春園太后婆媳兩個不對付,蟈蟈兒沒調職前是太后的心腹,太皇太后要找不痛快,不能明著動太后,就找她身邊人的晦氣。那時候太上皇還沒禪位,太后哭天抹淚又鬧著要去守陵,憑太上皇對太后的感情,險些鬧得天家母子翻臉。
  
  女人恃寵而驕真是要不得,那位暢春園太后沒少禍害人。宮裡太妃們恨她獨佔龍床,先皇后恨她毀了東籬太子,連太上皇盛年退位也是為了和她雙宿雙飛。
  
  長得美又怎麼樣?消磨君王的鬥志,整天困在兒女情長裡,這種女人離禍國殃民還差多少?他復看素以一眼,長眉妙目,面若凝脂,蟈蟈兒是瞧她長了這麼張臉,有意把她圈在尚儀局的吧!橫豎是救了她一條命,她對人家感恩戴德也是應當。可她究竟有多呆滯,到現在也沒能認出他。
  
  「我倒覺得蟈蟈兒眼神不濟,留你在尚儀局,壞了宮裡的規矩!」他厭惡的別過頭,多看一眼都覺得硌應。
  
  素以因踩了人家的腳,還在內疚著,被他冷嘲熱諷兩句解解氣她也認了,可他不該牽連她師傅。她順了順氣,正色告訴他,「您罵我,我不回嘴,只別挑我師傅的不是。人都不在了,我還給她招埋怨,我對不住她。」
  
  他冷冷乜她,「真是長行市了,出了宮規矩體統忘了個乾淨。」
  
  素以聽他這兩句只能乾瞪眼,心裡懸著,總覺得哪兒不對勁。這口氣怎麼那麼大呢?整個兒萬歲爺似的。她又仔仔細細打量他兩眼,從衣著打扮上估猜,充其量是在旗的貴胄。萬歲爺身邊有榮壽跟著,以榮大總管盡心竭力的那份孝心,絕不能讓萬歲爺落了單。
  
  「您不能這麼不依不饒,我給您賠了禮,情願讓您踩回去,還要怎麼樣呢?」她很懂得控制情緒,再惱火,說話的聲氣還是很平和的,「要說這件事,我的過錯佔了大頭,可您也不是一點短處沒有啊!您看您站在我身後,我要沒踩著您,一轉身就得嚇一跳,是不是?」
  
  敢情這次的事故責任應該平攤,因為踩著他完全是他自己欠踩?他挑起眉毛,「像你這麼會強詞奪理的真少見,要在宮裡你回嘴試試,早就給碾成齏粉了。」
  
  宮裡宮裡!素以覺得這人真會拿著雞毛當令箭,宮裡跟他家似的。不過她也沒底,說不準就是當今萬歲爺,微服出來給老丈人上柱香。祁人有老例兒,喪事兒喜事兒愛請貴客坐南炕,拿大刀割白肉蘸醬吃。先前小公爺說陪萬歲爺吃肉,就說明主子爺還在昆府。難不成這位就是麼?她心裡有點怕,再三的看,越看越像。可是不能直隆通問「您是不是皇上」,只好兜著圈子打探,「您也是宮裡的?是常來往還是常住?是軍機值房裡的還是御前的?恕我眼拙,一下子認不出來。」
  
  他哼了聲,「是夠眼拙的了。你不認人是麼?我瞧你連小公爺也沒認出來。」
  
  素以悻悻然點頭,「是有這麼個毛病,沒法治。剛認識的人,轉頭就把長相忘了。不知道的說我拿喬,其實真不是,我這上頭欠缺,得見了十回八回才能記住。」
  
  這麼說,她分派不出去有這方面的原因。宮裡人口多,這妃那嬪叫她認一遍,再看見大概又是一頭霧水。
  
  「這種毛病倒少見,還是個不治之症。」他慢慢踱下遊廊,踱了幾步沒見她跟上來,又停下腳回頭看她,「你這麼沒眼色,下回再看見我能想起來嗎?」
  
  她霎了霎眼,「這個……」
  
  他皺起眉毛,「你是單單不認人,還是別的都記不住?天上的鳥兒,地上的蟲,你分得清嗎?」
  
  元寶領托著一張姣好的臉,她歪著頭站在台階上,笑道,「爺您愛開玩笑,我要是連鳥兒和蟲子都分不清,那不成傻子了嗎!我小時候愛玩蟲,蟲子的公母我看一眼就知道。」
  
  分不清人臉,卻能分出蟲子公母來。他有點好奇,「玩什麼蟲子?」
  
  她猶豫了下,訕訕道,「玩屎殼螂,外頭有人走街賣的,專賣給小孩。給蟲洗個澡,背上捆一節秫秸背著,後面拿紙紮個小車叫它拉車,別提多帶勁了!我們玩的時候還帶吆喝,」她把兩手捲成喇叭狀,「好肥騾子,好熱車喲……就這麼的,街坊孩子都來湊熱鬧。」
  
  他沒太明白,「好肥騾子好熱車?」他是紫禁城裡長大的,蟈蟈、油葫蘆倒常玩,屎殼螂這東西那麼髒,光琢磨都覺得噁心人。
  
  素以想起小時候的事很高興,也願意細細的給他講解,「屎殼螂分好幾等,銅錢那麼大個兒的,公的叫官老爺,母的叫官娘子。好肥騾的個頭小一些,勤快,耐摔打,勁兒也大,拉起小車來跑得又快又遠。」
  
  他的表情古怪,「你不是官家小姐麼,怎麼還玩這麼腌臢的玩意兒?」
  
  她怔了怔,心道這人以前肯定見過,連她的出身都知道。這回要壞事,她不怎麼敢答應了,只道,「以前家下包衣孩子多,他們帶著玩的。」
  
  他抿起唇,因為看見恩佑扣著扣子遠遠的過來了。到了跟前虛打個千兒,咧著嘴道,「萬歲爺怎麼上後邊來了?我耽擱了會兒,請主子恕罪。」瞥眼瞧邊上姑娘一副五雷轟頂的樣子,仰頭看看,奇道,「也沒變天啊,這是怎麼了?」
  
  果然是皇帝!素以這下子慌了神,忙插燭跪拜。心裡惴惴著,頭回衝撞了聖駕,這回踩了龍足,看來真是陽壽到頭了。
  
  皇帝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主兒,撫撫袖子上的盤金滿繡鑲滾,輕飄飄扔下來一句話,「朕有個助你長記性的好法子,伺候完這裡的喪事,賞你提鈴。回宮即辦,不得有誤。」
  
  小公爺不知緣由,聽得目瞪口呆。再看跪著的人,恭恭敬敬磕個頭,穩著嗓子應庶,「奴才謝萬歲爺的賞。」
  
  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公爺最懂得憐香惜玉,想問個究竟,皇帝沉著臉不言語,踅身就往垂花門那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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