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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尤四姐]宮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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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7:54 |只看該作者

  60章
  
  皇帝轉過頭來瞧他,眼神陰騭,「榮壽,你在御前不是兩三天,規矩還記得嗎?」
  
  榮壽嚇得就地跪倒下來,磕頭道,「奴才都記得,主子爺您聖明,奴才領了命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這才想預先和主子打個招呼的。主子是奴才的主子,皇后娘娘也是奴才的主子。娘娘下了令兒,奴才兩個腦袋加起來也不敢違抗,求主子聖裁。」
  
  皇帝哼了聲,「你一個腦袋已經沒了,再不清明些,剩下那個只怕也保不住。」把手裡的卷軸一撂,冷聲道,「去回你主子娘娘,朕跟前不愛常換人,素以朕用著順手,就不勞她費心了。」
  
  榮壽在墁磚上碰了個響頭,站起來的時候腿肚子發軟,剛要退出去,皇帝又叫住了他,「今兒皇后上老佛爺宮裡去了?」
  
  榮壽道是,「奴才回宮代主子上老佛爺跟前請安,皇后娘娘也在。趕上宮外老鄭親王福晉和四公主進來,四個人坐下來抹牌玩兒。太皇太后問了主子好,也沒說別的,囑咐萬歲爺保重身子,就打發奴才回來伺候主子了。」
  
  皇帝朝窗外看,外面燈火輝煌,雪片子飛進簷下,已經染白了站班太監暖帽上的紅纓。他靠著鎖子錦靠墊,慢慢轉動手上扳指。照著推斷來,太皇太后那裡應該得著信兒了。宮裡不准嚼舌頭,可也擱不住偷偷摸摸的傳。素以這一暴露,往後的事兒少不了。他和皇后少年夫妻,情分還是有的。皇后心善,把素以放到她那裡原也沒什麼,可她不光心善,有時候耳朵根軟,她糊塗,這一糊塗就得出紕漏。那個皮頭皮臉的丫頭,再機靈也經不起太監掄笞杖招呼。還有皇后那個寶貝弟弟,變著方兒的套近乎。年輕女孩兒,萬一抵擋不住誘惑點了頭,那他怎麼辦?
  
  皇帝越想越糟心,伸出一根手指指點著,「司帳不用換,倒是司衾,你給朕留神瞧著。老祖宗和皇后那兒沒別的動靜,事兒壓住就壓住了。萬一有點風吹草動,御前就該好好清理清理了。」
  
  榮壽聽得心頭直打哆嗦,不能清理啊,一清理牽連就廣了。他要太太平平穩坐大總管的位置,這會兒還真得擦亮照子棄暗投明。別的人說什麼都不作數,萬歲爺是天,只要萬歲爺喜歡,那些小碎催不都得讓道嘛!什麼太皇太后、密貴妃,都是依附君王生存的。女人到天邊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這宮裡到底誰說了算,不用問人,大夥兒心裡明鏡兒似的。
  
  他一迭聲應是,「奴才省得了,奴才笨王八也有開竅的時候。主子瞧好兒吧,這回辦不妥,主子揭奴才王八蓋兒。」
  
  皇帝擰著眉,隨意揮了兩下手。到了進酒膳的時候,御膳房裡的小食兒都佈置好了,由侍膳處太監搬食盒進暖閣來。原本敬事房遞牌子該是午膳時分,他嫌大中午的挑女人說不過去,下旨換到了晚間。這頭才斟罷了酒,門簾子打起來,敬事房馬六兒把袍角掖在腰裡,進門擎著大銀盤,從門前膝行進來,高唱了一聲,「恭請萬歲爺御覽。」
  
  他瞪著那滿盤綠頭簽有些犯難,他每月才幸後宮六七回,這趟又逢秋獮,算算來回折騰了近兩個月。後宮的女人……是他的責任。皇帝有時很可悲,白天對著滿桌的通本折子,晚上還得和一大堆進幸的名牌打交道。本來這上頭已經很淡了,要是突然停下來,素以大概很快就會成為眾矢之的。他有些無奈,一手支著下頜,順著趟兒看過去。打頭的是密貴妃,再往下是德賢良淑四妃。看到和貴人的牌子他頓了頓,上回臨幸她,被素以提鈴攪黃了。他那天打了欠條說好補上的,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把牌子倒扣過來,「不用背宮。」
  
  馬六兒利索應個庶,弓著腰背退了出去。到門外和敬事房總管趙積安回話,「今兒不用馱妃太監了,主子說走宮。」
  
  趙積安哦了聲,「那別愣著,趕緊傳話叫準備上吧!」
  
  長滿壽縮在抱廈裡搓手,他才料理好了乾清宮的差事過養心殿來聽使喚,正巧遇上敬事房交代話。宮裡上值有定規,皇帝進膳到翻牌子期間有專人伺候,因此大家都閒著。天兒太冷,宮女太監分了值房,各在兩處烤火取暖。中間隔一張厚氈,隔壁有點動靜也都聽得見。他從門簾邊上的縫隙往屋裡瞧,素以正低頭納她的鞋底子。耳門大的人,泥塑木雕樣兒三不管。
  
  他有意叫住了趙積安,「走宮?誰這麼大臉子?」
  
  趙積安哼啊哈的,壓低聲道,「是靜怡軒的和小主,就是見天兒清水臉子的那位。那位小主賊摳門兒,手指頭縫裡不露半點財的。這回敢情是要出頭,怎麼發恩旨叫走宮了?」
  
  說起走宮確實是件體面的事,別人洗乾淨剝光了,大褥子一裹抬進門來。走宮的不是,走宮能穿衣裳,跟著敬事房太監,帶著貼身的宮女兒,大大方方從門口進來。一般是有榮寵的才能這麼得臉,宮人們的常識就是誰走宮,說明誰紅了。
  
  不過長滿壽倒不這麼看,「咱們主子丁是丁卯是卯,上回賒了賬,這回得惦記著還回來不是?也是瞧人家小主可憐見兒的,冷落一回,再捧一回,兩不相欠嘛!」
  
  門口說得熱鬧,素以全聽見了。這些太監真是人嫌狗不待見的,背地裡胡天胡地瞎說,也不怕拔舌頭!主子臨幸宮妃原就該當,走個宮嘛,值當他們說三道四的。她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上看事,可誰來告訴她,心裡沉甸甸的又是怎麼回事呢?
  
  她低頭掰鑷子拔針,勁兒使歪了,往邊上一挫,針斷了。她長長歎口氣,捧著鞋底發愣。邊上那貞拿肩頂頂她,使了個眼色,沒說話。她醒過味兒來,勉強笑了笑。這叫什麼事兒啊,真是吃錯了藥了。主子翻牌兒關她屁事,她還不高興上了!
  
  探身搬笸籮來,從裡頭翻針線盒子,挑根針就著蠟燭光穿線,那貞笑道,「燈下納鞋底,你好眼神兒。年輕不省著點用,等上了年紀就不頂事了。」
  
  素以還沒張嘴,瓊珠先接了口,「姑娘長得好,甭管宮裡宮外,橫豎吃香。竹竿胡同那些個傍家兒1,功夫到了,肚子裡沒墨水,手上活計也不上檯面,不照樣吃香的喝辣的!」
  
  她一開口就沒好話,竹竿胡同都是從了良的粉頭,大多有兩個得意的老相好,靠著和人暗中來往過日子。好好的,拿那些下賤的官妓和御前女官比,她存的什麼心?那貞也聽不過去了,板著臉道,「你這是作踐誰呢?這種污言穢語出口,也不怕辱沒了自己的身份。」
  
  瓊珠尤不自知,「我不過湊嘴一說,別當真吶。」
  
  素以嘴上不愛吃虧,這世上走動,你敬我我自然敬你。像這類懷有惡意的,她就沒打算忍讓。擱下手裡鞋底一笑道,「說起來,我還真沒見你寫過字做過針線。咱們祁人姑娘在閨閣裡不都要學這些嗎,敢情您知道有奔頭,所以全然都不上心了?」
  
  她這麼一說,屋裡坐的人都掩嘴葫蘆笑起來。瓊珠打了自己的臉,氣得兩頰緋紅,站起來叉腰子道,「你別仗著主子抬愛眼裡沒人,會做針線會識文斷字,那點本事用來幹什麼使的,別打量誰不知道?」
  
  看陣仗要吵起來,門外長滿壽一打簾子進來,鐵青著臉道,「怎麼著?熱河走一趟熱壞腦子了?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們撒野?要是活膩味了,只管直嗓子喊,把主子鬧出來才熱鬧呢!話裡牽五絆六,瓊珠姑娘不是我說你,你們丫頭拌嘴別扯上主子。主子是誰?」他向上一拱手,「不是小家兒少爺,他是垂拱九重的皇帝!平常待御前人和氣,可咱們別忘了分寸,人一忘分寸就得意忘形,得意忘形了就要壞事。現下主子翻了和小主的牌子,說話兒就來,還不給我夾緊嘴!驚了聖駕,一屋子人跟著掉腦袋!」
  
  被他一喝果然都靜下來了,素以心頭煩躁,擰過身子去瞧燈。綃紗罩子是半透明的,薄薄一層看得見裡頭的蠟芯兒。燒的時候長了,頂上結起了花。啪的一聲爆,黑乎乎的燈灰落得滿燈座儘是。
  
  其實自打和萬歲爺一塊兒困在山洞起,她對他的感覺就大變了。這樣有擔當的爺們兒,拋開尊崇的身份,他也是值得人愛戴的。以前覺得主子離得遠,從來沒有要親近的想法。可那晚過後,腦子就混亂了。主子人品貴重,她喜歡他。在他跟前伺候,偶爾的眼神交集也讓她心慌。不過這份暈頭暈腦的感情也只限於承德那樣的地方,遠離了花團錦簇的後宮,萬歲爺他乾淨得一塵不染。現在回來了,回來就得翻牌子,整個紫禁城的女人都指著他過日子呢!果然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她的那些春心也必須收拾起來了。她不是傻子,看得出主子對她有點小意思。但那又怎麼樣?她嚮往的生活裡不可能有他,還是踏實做她的奴才吧!盡忠盡職,幹得好主子有賞,將來添了妝奩,高高興興帶著嫁女婿。
  
  外面隱約傳來腳步聲,她回過頭看,御道挨邊兒來了一溜人。敬事房太監打頭,後面的小宮女撐著油紙傘,護著位宮裝美人款款而來。素以細打量,和貴人披一件青蓮絨灰鼠斗篷,梳得一絲不苟的把子頭上插金鏨連環花簪,兩邊綴暗紅絡子。腳上是花盆底,踩在青磚上篤篤脆響。一手軟軟搭著宮女的胳膊,搖曳出弱柳扶風的味道,很有股子妙意。
  
  「宮裡的主兒真漂亮!」素以嘖嘖讚歎,「這位和小主拔尖兒。」
  
  那貞輕輕一笑,「你才來,沒見過別的。漂亮的多了去了,這位拔尖還論不上,頂多算中等姿色。」
  
  素以哦了聲,笑得下巴頦發酸。踮腳再看,人已經過中正仁和,往後邊寢宮穿堂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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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8:05 |只看該作者
  61章
  
  皇帝沒住體順堂,搬到隔壁日又新來了。和貴人進門一瞧,萬歲爺盤腿坐在龍床上,床額垂下來的驚燕兒正好擋在面前,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和貴人上前請了個安,退到一旁屏息侍立。皇帝向來冷漠,她以前雖侍過寢,也不過是公事公辦。心遠著,即便面對面也仍舊隔山望海。沒有榮寵的嬪妃,在主子跟前必須小心謹慎,沒有問話不許隨意搭訕,這是規矩。
  
  皇帝看過去,她穿一件雪裡金遍地錦滾花長襖,下面配條暗花白棉裙,領口上一圈白狐毛,稱得面孔素淨淡雅。頭一回走宮,絞著十根手指頭怯怯的站在那裡,叫他想起素以立在山洞前的樣子。
  
  他微微歎息,調開視線。指了指邊上圈椅,「你坐下說話。」
  
  和貴人感到意外,以前兩回主子都不怎麼開口,今兒看樣子是打算聊聊了?她應個是,欠身坐下來,總覺得有點不尋常。她位分低,還叫走宮,實在是超出預料。
  
  皇帝挪了下地方,靠在床頭的大引枕上,半垂著眼道,「外邦使節帶了幾樣洋玩意兒,回頭朕叫人送到你宮裡去,你也見識見識。」
  
  和貴人受寵若驚,忙站起來蹲身,「奴才謝主子賞!」
  
  皇帝壓了壓手,「別拘著,不是外人。」
  
  這句話叫小主兒打心窩子裡暖和起來,不枉費天天燒香拜佛,真是虔誠心到了,主子熱河走一趟,迴鑾頭一個翻她牌子不說,進來就得賞賜。她心裡一直敬畏他,眼下這體己話說得溫存,做夢也沒想到能有這麼一天。她紅著臉向上望了一眼,皇帝靠在明黃的帷子上,眉眼兒疏淡了點,可是唇紅齒白的模樣真稀罕人!
  
  她囁嚅著,「主子這麼待奴才,奴才心裡感激主子。」
  
  他嗯了聲,「你閨名叫什麼?」
  
  和貴人抿嘴一笑道,「奴才小名叫穠艷,一枝濃艷露凝香裡的穠艷。」
  
  皇帝輕拍一下掌,「好名字,只是有些名不對人。穠艷嘛,牡丹花兒似的。朕瞧你該比作蘭,貞靜悠閒,難得的是那份從容。」他一手枕著後腦勺,長長喟歎,「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啊!」
  
  和貴人簡直要驚著了,皇帝這樣誇讚她,既令人高興又令人惶恐。她琢磨不透,好好的,怎麼今兒大不同以往了?她飛紅了臉在座上欠身,「主子抬舉,真折了奴才的壽了。」
  
  皇帝不以為然,頓了頓又問,「你阿瑪是雲貴總督阿爾哈圖?這兩年雲貴叫他治理得很好,朕心裡看重他。先頭問了底下人,才知道神機營齊布琛是你哥子。朕御極前在煤渣胡同還和他交過手呢,一身的好功夫,是個人才。娘家根基壯,在宮裡討生活也是一宗好處……」
  
  這裡牽扯到她阿瑪哥子,和貴人不知道他要幹嘛,怔忡著站起來,手足無措道,「奴才家裡阿瑪哥哥為朝廷殫精竭慮,對主子是赤膽忠心的。奴才阿瑪常說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辦事說話沒有一樣不以朝廷為重,求主子明鑒。」
  
  她怕皇帝尋她娘家晦氣,畢竟冷不丁的換了態度,說一車場面話,這倒不像翻牌子侍寢,滿像要問家底發落人。
  
  皇帝笑了笑,「瞧把你嚇得!你過來。」
  
  和貴人心驚膽戰的挨過去,在龍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來。皇帝伸出手,她忙把兩手放進他掌心裡。他細細摩挲著,「一雙巧手啊!會寫字嗎?」
  
  和貴人瞧他不像要翻臉的樣子,好歹把心放回了肚子裡,斂神道,「回主子話,奴才在家裡學過,琴棋書畫不敢說精,但都沾了點兒邊。」
  
  皇帝臉上有喜色,「會畫老鼠娶親嗎?」看和貴人一臉愕然,他又換了個,「那蟈蟈白菜呢?」
  
  和貴人要臊死了,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她才說沾邊就給打了臉。學畫兒的時候練山水,練花鳥,沒練過老鼠和蟈蟈。她漲得滿臉通紅,「奴才無能,這兩樣都不會。」
  
  皇帝有些悵然,長長哦了聲,「平常臨誰的字?」
  
  「奴才喜歡鍾紹京的字,近來在臨《靈飛經》呢!」和貴人道,「董其昌的小楷雖好,也是出自鍾紹京的字體。這本《靈飛經》可算寫出精髓來了,奴才一見就愛不釋手。」
  
  皇帝沒興致聽她說什麼董其昌、鍾紹京,他關心的是別的,「你習字時候也不短了吧?反手書法會嗎?」
  
  這下小主兒臉發綠了,萬歲爺這是存心掃她面子,問的都是常人不大接觸的東西。又不是天橋上賣藝,大家子千金學這些個把戲,招人笑話麼!
  
  皇帝一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不會,也是,這世上有幾個素以呢,吸引他注意的不就是她那點歪門邪道的能耐嗎!他撫額暗笑,他這是要幹什麼?找個人和她比本事?回京的路上他都在反省,一個皇帝,陷進這樣狂熱的迷戀裡是不是太不應該了?他早過了風花雪月的年紀,肩上責任重大,容不得他意氣用事。他必須冷靜,他得泰山一樣巋然不動……可是他發現自己居然做不到了。
  
  現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從前一樣,她在他心底一隅安然呆著,他分出精神來,照舊翻牌子,輪流臨幸後宮。這樣宮妃們沒有怨言,大家相安無事,就能保得住她的太平。想像很完滿,但是實行起來有點難度。那麼退而求其次呢?相較之下獨寵一人是不是比應付整個後宮更輕鬆一些?和貴人門第不低,有娘家撐腰人也硬氣。不像素以,老子娘區區四品官,在京城連名號都排不上。誰想對她下手,彈指之間就被人碾成齏粉了。
  
  「都不會……」他咕噥了聲,往床內側讓了讓,「上來吧!」
  
  和貴人面紅氣短的站起來,剛脫了鞋,皇帝叫她等等。親自上手去解她的盤扣,一溜鎏金鈕子解下來,露出了裡頭的月白交領中衣。
  
  閨房樂趣嘛,不在於立刻脫得赤裸,這是他在山洞裡那晚總結出來的經驗。他蹙眉仔細端詳,脫了她外頭的襖子,她扭捏站在跟前,嫣紅的臉頰,羞怯的眼神,怎麼和素以不一樣呢?素以是木愣愣的樣子,一雙大眼睛愕然看著他,叫他心顫。可是面前的女人,論姿色不算差,為什麼吊不起他的感覺來?皇帝意興闌珊,坐著想了想,探手去扯她的衣襟,歪斜的交領坦出肩頸部白若凝脂的皮肉。還是不對,再去解她脖子後面的帶子,把肚兜扯掉,這下子有那麼點意思了。年輕姑娘挺立的胸乳,委實美好誘人。他撫撫下巴,就著燈看,美則美矣,卻不夠銷魂。
  
  和貴人篩起了糠,萬歲爺這是要幹嘛?她嚇得不輕,雖說宮妃有義務配合主子的喜好,可叫她走宮就是要在燈下剝光她嗎?上回沒成事,認真說她只侍過一回寢,身子給了萬歲爺是不假,可兩個人還不相熟。她一個新媳婦,沒見過這陣仗,這算什麼呢?她臊得沒處躲,萬歲爺這哪裡是動情,根本就是拿她當個鵪鶉,放在簸箕裡耍著玩呢!
  
  皇帝頹敗的意識到不成事,他滿腦子素以,這怎麼辦?心裡喜歡不能碰,難道在他臨幸別人的時候叫她來,讓他看著她的臉調動情緒嗎?他大概是撒癔症了,這是病得不輕啊!
  
  日又新外敬事房太監和長滿壽都掐著時候,這是歷代傳下來的規矩,皇帝行房有嚴格的時間控制,怕年輕人不懂節制,折騰得過了,得馬上風喪命。
  
  長滿壽看看窗台上的香,對馬六兒使眼色。馬六兒嚥了口唾沫,「二總管,萬歲爺沒讓小主們走過宮,這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點兒到底怎麼掐?要不要放長?」
  
  長滿壽一瞪眼,「放長?這是你能定的?老祖宗有規矩傳下來,你犯一個試試。甭說別人,老佛爺知道了也不能饒你!要是傳到暢春園去,看老主子活撕了你!」
  
  馬六兒嚇得直吐舌頭,「這可不敢!」
  
  長滿壽著急,他前陣子費了那麼大勁兒,萬歲爺回來就把心思放到別人身上去,那不是白辛苦一場嗎!殺雞抹脖子的一比劃,「趕緊的,等打雷呢?你按祖制辦差,萬歲爺也不能怎麼你。」
  
  馬六兒應了一串庶,在南窗底下吊嗓子叫起來,「是時候了,請萬歲爺保重聖躬。」
  
  龍床上的皇帝鬆了口氣,前面說了一陣話,拖到這會兒正好。他倒頭躺下來,對立在腳踏上的和貴人擺了擺手,「今兒到圍房裡歇一晚,明兒回宮等恩旨。先頭說你貞靜,就封你為靜嬪,你跪安吧!」
  
  小主兒怔怔的回味了下,就這麼的晉了位份了?兩回,巴巴兒等著承幸,結果什麼事都沒幹成。沒幹成還給晉位,說出去都沒人信。這麼丟人的際遇也不能聲張,啞巴吃黃連,自己兜著吧!小主兒欲哭無淚,申冤是不指望了,還好撈了個銜兒,也不算太虧。便退後兩步,攏起衣裳跪在地上磕頭,「奴才謝主子恩典。」
  
  皇帝閉上眼,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漸遠了,知道人已經走了。他盤算起來,接下來就把聖眷往她身上堆吧!晉了位,隔三差五賞點東西,宮裡那幫女人閒著沒事愛打聽,這麼點子動作就夠她們議論的了。
  
  也不知素以領不領他的情,她那麼清醒,還善於裝糊塗。有時他覺得心力交瘁,怎麼槓上她這麼個刺兒頭!沒辦法,就是喜歡,拋也拋不掉。她呢?她嫌棄他。嘴上主子主子叫得歡,滿嘴抹了蜜糖似的,真叫她跟他過,立馬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他從沒覺得做皇帝有這麼可悲,世人都羨慕他,誰知他連喜歡的女人都留不住。
  
  他仰在靠墊上,滿心惆悵的伸手到枕頭下掏他的寶貝。這陣子就靠它撫慰了,攤在胸口,就當她在身邊……
  
  可是他突然慌了神,兩手來回的趟,怎麼不見了?那個肚兜不見了!一把掀開枕頭,底下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他腦子裡一片空白,落在哪裡了?難道還在袖袋裡,忘了拿出來?縱下床繞到屏風後面看,白天穿的朝服早收走了。也不對,他站在地心琢磨,每天更衣前把東西先安置好,這些時候已經養成了習慣。明明記得清清楚楚收在枕頭底下的,怎麼莫名其妙就丟了?
  
  「進來個人!」他喊了聲,榮壽立刻弓腰打簾子聽旨。他往外頭指,「去四執庫,把朕換下來的朝褂找回來。」
  
  榮壽見皇帝發急,沒敢問就領命去了。皇帝失魂落魄站在那裡,心想難道是被她拿走了嗎?這麼晚了不能叫她進來問話,否則前面做的戲就白演了,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他看看案上的鐘,才交亥正時牌,這要熬四個時辰,真得熬掉一身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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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章
  
  朝服拿回來了,裡裡外外摸了個遍,沒有。這一夜他都不知是怎麼過的,當初到雲南偵辦劫案,九死一生的當口都沒這麼忐忑過。皇帝做到這份上,沒臉見列祖列宗。
  
  五更鼓響,御前伺候的人都在廊廡下候著了,等裡頭值夜的人一聲令下就進去。正值隆冬,又下雪,滿世界冷得要凍住似的。一溜人垂手侍立,靜靜的,不像活物,只是這宮苑之中的點綴罷了。皇帝卯時起,做奴才的寅時三刻就要在外面待命。夏天還好,冬天就要了人命了。那麼杵著又不許活動,等到屋裡擊節的時候,手腳都要不聽使喚了。
  
  終於門簾掀起來,榮壽出門比手勢,服侍晨起的趕緊列隊進了穿堂裡。素以是頭一個,打帳子是她的活兒,每天迎接萬歲爺下床,要喜興兒的,天天都要新氣象。她抿著嘴,其實笑不出,可還得逼著自己裝高興。在床前跪地磕頭,脆生生請安,「萬歲爺萬壽無疆!」站起來上去打黃綾帳子,手剛伸過去,就被裡面的人拖了個趔趄。
  
  她哎喲一聲,「奴才的胳膊!主子有話好好說,擰斷了奴才就當不了差,不能給主子盡忠了。」
  
  帳後的皇帝努力平息了下,面前有布遮擋著,他臉紅她也瞧不見,所以直隆通的問她,「朕枕頭底下的東西是你拿的?」
  
  素以啊了聲,「沒有,主子的東西,奴才哪有膽子隨意動呢!」
  
  皇帝氣極了,使勁捏她手腕子,「你再說沒有!」
  
  素以疼得絲絲抽冷氣,他私藏人家的肚兜,居然還能理直氣壯的質問,做皇帝就是好啊!說真的,她的記性差到這種程度,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肚兜給他包紮傷口的事兒早忘了個一乾二淨,要不是她收拾帳幔的當口發現枕頭底下露出來的帶子,她真想不起來還有這茬。那肚兜當時糊得都是血,她留意了幾趟沒看見,又不能到處打聽,以為是給扔了,就沒放在心上。可是今天乾乾淨淨壓在主子枕頭底下是怎麼回事?當時她那個心喲,只差沒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她是大姑娘,大姑娘貼身的褻衣到了男人手裡,那也太不像話了。橫豎是她的東西,悄悄的拿回來,料著萬歲爺心知肚明也不會追究,誰知道他還好意思提,連她都替他臊。
  
  她支支吾吾的,「主子,我是司帳,不動您的床褥……可能是瓊珠拿的,真的,肯定是她!」
  
  「還想栽贓?瓊珠料理完了被褥就出去了,那東西是她走後放進去的,接下來是你進來,你轉一圈東西就沒了,不是你是誰?誰敢那麼無法無天?」皇帝嘴裡咬牙切齒,眼睛卻盯著那隻手使勁瞧。多漂亮啊,就跟拿玉雕出來的似的!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平常幹著零碎活都能這麼得人意兒,要是供養起來,拿玉容散敷著,再戴上金鑲寶的護甲,不知該美成什麼樣。
  
  皇帝心裡突突的跳起來,他看過她那麼多私密的地方,沒有一處差強人意。真真是個心肝玉美人。他愛之愈甚,這麼下去怎麼好?有時自己也覺得好笑,怎麼她就那麼齊全呢?果然情人眼裡出西施,她的小奸小壞他都覺得可愛至極。
  
  素以想陷害瓊珠沒成事,料著主子東西長東西短的,是沒臉說出來。她抓住了這點妄圖脫身,於是裝模作樣的問,「主子說說到底什麼不見了,奴才好給大總管回話。您瞧早上時候不多,您要起身還要進日講,晚了不大好。有什麼等……」她說著一頓,感覺手指頭不知被什麼包裹了下,溫熱濕滑,她如墜雲霧,結結巴巴的喃喃,「咱們……散了……散朝再說……」
  
  床上帳子打飄飛起來,皇帝漠然坐在床沿上,門口尚衣的太監飛快進來,就地跪下替皇帝穿鞋。他連瞧都沒瞧她一眼,只道,「朕回來要是能看見物歸原主,那就算完,不追究了。可要是沒見著……」他陰惻惻一扯嘴角,「到時候搜身拿贓,你知道後果。」
  
  天底下還有王法沒有啊?什麼叫物歸原主?那肚兜是她自己的,什麼時候成他的了?這是要冤死人了!素以收起那根被他舔過的手指頭,心裡著實氣憤。拿她的東西當自己的,還做出這種輕薄的事情來,皇帝就可以不講理嗎?可是人在矮簷下,她嘴裡雖敷衍,心裡壓根就沒有還回去的打算。既然拿了就死磕到底,再說一個皇帝藏著她的私房物件,她又不是他後宮的滕御,憑什麼?
  
  皇帝洗漱過後沒停留,戴上黑狐皮緞台朝冠就往上書房去了。瓊珠進來和她一起掃床疊被,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冷笑了聲,「人要紅,擋也擋不住。昨晚上那位和小主兒升發了,封了個靜嬪,搬到延禧宮做了主位。聽說內務府庫裡出了好幾匣子的賞賜,看來聖眷隆重得很吶!有些人拈酸吃醋也沒用,富貴是命裡派好的,獻媚邀寵值個什麼?福薄嘛,怨得了誰呢!」
  
  素以聽她陰陽怪氣的聲口就難受,順勢笑道,「是這話,您能看透真不容易。有的人使了那麼大勁兒不還在養心殿裡呆著嘛!我以為天天的搶人家差事,戳在主子眼窩裡,回來怎麼也是個常在的銜兒。誰知道幾里山路白走了,主子一點兒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您說,是不是忒不值當了?」
  
  瓊珠手上一頓,嘴角挑出個嘲諷的弧度,「這兒橫豎沒外人,咱們說說掏心窩的話吧!其實宮裡的女人,哪個不想得主子垂青呢?當值七八年,能晉位肯定是好事兒。不能晉位的,大不了滿了役再出去嫁人。最尷尬的就是開了臉不發恩旨的,你說這怎麼弄?」
  
  素以喲了聲,「真沒想到主子是這樣的人,您開了臉了?那不成啊,開了臉往後嫁人不易。您姐姐不是貴妃嗎?趕緊去跟前求求,讓貴妃給做個主啊!急死人的買賣,您運氣真不好。」
  
  瓊珠被她說得愣住了,半天才駁道,「別跟我扯犢子,我說的是你,我替你著急呢!在木蘭圍場那晚,你……那個……萬歲爺不是招你侍寢了嗎?大家明面上不說,私底下誰不知道啊,你還裝?」
  
  素以嗤地一笑,「難為您惦記了整一個月,我說沒侍寢您還不信,叫我怎麼辦呢!其實您別盯著我,我就是個小宮女兒,您和我計較能計較出什麼花來?我和萬歲爺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再怎麼也走不到一塊兒。您這會子該給貴主兒通個氣,沒瞧見靜嬪直往上竄嗎?我記得主子秋獮前最後一個招幸的是她,回來頭一個又是她,這麼著估摸五阿哥也快來了。我聽二總管說,靜嬪娘家官銜兒不低,是個什麼總督。不防著點兒,回頭再晉個妃位,那一眨眼可就到跟前了。」
  
  瓊珠一想是啊,她這人不著調,說的話還算在理。當然口頭是不能服軟的,先給她拋個白眼兒,等手上活完了,再打發底下小丫頭往儲秀宮跑一趟吧!
  
  素以對著瓊珠時可以調整得像只鬥雞,可一旦閒下來,她就有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主子的身子要調理,回來這一路她都悉心的照料他。司帳管得寬,經常管到御膳房進的吃食上去。什麼烏雞湯野鴨子湯,把他伺候得坐月子似的。眼下補得差不多了,回來有勁兒翻牌子了,這叫什麼呢?她心裡發澀,還是不後悔待他一片赤誠。主子好她就高興,哪怕看著他夜夜笙歌,只要他健健朗朗的,她就覺得自己有寄托。真是喜歡到了一定程度了,沒什麼佔有慾,因為清楚知道他不可能屬於誰。素以抽抽鼻子,自己真是善解人意,大方得十分悲情。
  
  惆悵了一陣,回東邊廡房裡打盹去。昨天晚上值了夜,今天白天可以小睡兩三個時辰。不想回他坦,他坦裡有鬼見愁的瓊珠,還是廡房裡睡得踏實。
  
  天兒不好,從穿堂過來落了一頭的雪。到了門口拍拍雪沫子進屋,打起門簾一股熱烘烘的暖流夾著炭氣迎面襲來,那貞全然沒察覺,光顧著坐在桌旁看一封大紅燙金柬。她進去忙推了窗,「看什麼看得這麼專心?味兒恁的大也沒聞出來?」
  
  那貞揚揚手,臉上帶著笑,「家裡捎禮單進來叫我瞧。」
  
  她挨過去,探脖子看,喃喃念道,「金鳳十隻、金鑲青金方勝垂掛兩件、金蓮花盆景簪一對、碎小正珠二顆、米珠十顆、紅雕漆長屜匣十對,雕紫檀長方匣六對、紅填漆菊花式捧盒二對……」展開了紅金柬,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看得人眼暈,「這麼多,全是你的陪嫁?」
  
  那貞噯了聲,「我瞧得出來,家裡為了給我撐場面,花了大力氣了。指婚配給貝子爺,又是個正室,東西少了拿不出手,怕過去給姑嫂笑話。」她歎了口氣,「我阿瑪就是個五品官兒,俸祿能有多少呢。這麼一堆東西,把老本兒都挖出來了,怪道人家說生閨女賠錢。」
  
  素以搖搖頭,「不說宮中,宅門裡也不易。還是草原上好,男家十張皮子就把姑娘聘過門了,沒那麼多彎彎繞,不就是過日子嘛!」
  
  那貞覷眼兒看她,「你還真打算回烏蘭木通去?在京裡花花世界看迷了眼,再回那裡能過得慣嗎?把萬歲爺和個五大三粗黑臉膛子爺們兒放在一處,你到底挑誰?」
  
  她故作大方的笑起來,「有萬歲爺什麼事兒?草原漢子自有他爽朗的地方,你沒瞧見他們在馬背上的樣子,和京城的皇親國戚們可不一樣。」
  
  這裡正說著,門上進來個小太監,蝦著腰上前打千兒,「我是皇后主子跟前人,請問哪位是素以姑姑?」
  
  素以有點意外,站起來說,「我是,有什麼事兒?」
  
  小太監捲袖道,「奉主子娘娘懿旨,傳姑姑過壽康宮說話,這就跟我過去吧!」
  
  那貞看了她一眼,「皇后在太皇太后那裡。」給她整了整衣領,回身取把傘塞到她手裡,低聲道,「你自己多提防些,我找二總管去,叫他想想法子。」
  
  提起壽康宮就沒有什麼好事了,關於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過結素以都聽說過,再加上蟈蟈兒死在她手裡,這老太太簡直就是個討命的夜叉星啊!
  
  她轉臉看外面,一陣大風捲著碎雪撲窗而來,伴著穿堂裡呼嘯的哨聲,打在綃紗的窗戶紙上簌簌作響。
  
  三九四九冰上走,要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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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8:31 |只看該作者
  63章
  
  說起這位太皇太后,厲害人盡皆知。她念佛,但是人心不向善,念佛也許只是為了贖罪業。
  
  素以聽說過她的事跡,這位可是離間的都頭,內鬥的領袖。當初高祖皇貴妃比她晚進門,就因為人家是正房太太,她算計人像算計十世裡的冤家。皇貴妃是大鄴的長公主,貨真價實的帝姬,大鄴皇帝親自送嫁十里,配給了當時的南苑大王。據說帝姬是個明媚溫婉的人,可這位側室老佛爺嫉妒她,軟刀子割肉,一點一滴把人給消耗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天下太平。原以為能高枕無憂的做皇太后了,誰知道竄出個慕容錦書,她是皇貴妃嫡親的侄女。這位末代帝姬兜兜轉轉又和她兒子耗上了,這回老佛爺沒佔優,不說慘敗吧,橫豎兒子是被拐跑了。當然了,暢春園那二位還沒離宮那會兒她沒少活動,有些事辦得忒不地道了,連她婆婆都瞧不過眼。大概是落的短處太多,以至於承聖太后晏駕之後她不敢住慈寧宮,最後選了壽康宮頤養天年。
  
  素以從東角門進去,壽康宮規模不算大,小而精的結構。面闊五間,進深三間,黃琉璃瓦歇山頂,簷下是龍鳳和璽彩畫。比慈寧宮低一個檔次,但是瞧著很肅穆的感覺。有時候說環境改變人,這話也不一定準確。太皇太后這尊大佛實在是太扎眼了,這壽康宮染上了她的氣味兒,進門就讓人心尖兒打顫。
  
  素以握了握拳,這回要仔細了,就怕進門叫太皇太后看見臉,什麼也不說,劈頭先來兩個大嘴巴子。真要這樣可怎麼辦?不像瓊珠似的好鬥嘴,這兒吃了虧沒處申冤,所以要加倍的小心。
  
  跟著上了丹陛,門前宮人往偏殿引,進門就看見一位坐在正座兒上的老太太,戴著鈿子,穿一身百蝶穿花石青洋緞窄褙襖,手裡托著掐絲琺琅三君子的茶盅,小指和無名指上的護甲那麼老長,刀劍似的往前戳著。她沒敢細看臉,橫豎不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右手邊那位戴金鑲青金石領約,穿明黃鸞鳥朝鳳繡紋夾袍的,從打扮上就能瞧出來是皇后。皇后主子人好出了名,再仗著以前有點交情,有她在,素以倒覺得不那麼害怕了。
  
  斂著神上前,屋裡地上鋪著厚厚的新疆貢毯,她進門膝行,對太皇太后和皇后磕頭,「奴才給老佛爺請安,給皇后娘娘請安。」再換一邊,沖一片柿子紅撒金紋的袍角伏下去,「奴才給小主兒請安。」
  
  說起來也背晦,她沒見過這位小主,就算見過也不一定記得住。後來才知道她是皇后底下二把手密貴妃,她叫了聲小主惹人家不太痛快了,其實人家該稱為「貴主兒」才對。叫小主把她和三宮六院小嬪妃混在一塊兒,大節上雖沒錯,可人家喜歡這個「貴」字兒。她忒沒眼力,所以換來輕蔑的一聲哼。
  
  太皇太后問皇后,「就是她?」又端著架子道,「抬臉我瞧瞧。」
  
  這一瞧之下……確實是像。一樣的瓜子兒臉,一樣的杏眼帶那麼點吊梢。太皇太后皺眉調開了視線,曼聲道,「你的話打發人知會榮壽了,皇帝不讓?」
  
  皇后應個是,「我知道主子脾氣,他認生,像身邊的茄四,跟了二十幾年,腿上長疽才換下來的。」她看了跪地的人一眼,「前陣子御前的兩個司寢到了年紀都放出去了,這會子新手剛用服帖,抽冷子又說要換,我就知道是這麼個說法。」
  
  皇后總歸有意無意替素以開脫,照她的說法,留人只是皇帝的生活習慣,和那些兒女私情不沾邊。
  
  太皇太后擱下手裡的茶碗,今天傳這丫頭,也是因為皇后來回話。皇帝是辦大事的人,真要沒什麼,就不是這麼個霸攬法。不過這丫頭目前沒犯什麼錯,既然皇帝要留,她也不能硬錚錚的把人怎麼樣。橫豎皇帝的臉面要緊,其他的還能稍推後再說。不打不殺總有別的方法來處置她,比方說把她送到東籬身邊。皇帝如果心裡沒她,如果還在乎兄弟情義,就沒有拒絕的道理。再不濟,皇后娘家兄弟不是稀罕她嗎?只要賜了婚,照樣把她弄出宮去。
  
  這麼張臉在紫禁城裡存在著,想想都叫人硌應得慌。與其說她像錦書,倒不如說她像合德帝姬。這眉眼兒,這臉架子……太皇太后突然覺得怕,人上了年紀,狠勁兒難免要退化些。如今再不待見,也不會把刀舉在頭頂上了。再說她還指著和皇帝祖孫間好好相處,東齊不像他阿瑪,人深沉,耐得住,看不透心思。他要是個直性子,有點什麼鬧過一場就罷了。他不是,這孩子記仇。就跟那百合片似的,不嚼碎了不好克化。萬一傷了他的心,補救很困難,他沒那麼好說話。
  
  於是太皇太后放緩了聲氣兒,問底下跪著的人,「這回木蘭秋獮你隨扈了?」
  
  素以磕頭道,「回老佛爺話,是。」
  
  「從京城到承德用了多少天?一路上順不順遂?」太皇太后倚著肘墊道,「我倒是聽說了個事兒,皇帝是瞞著我的,我今兒傳你來問問話,你主子的腿傷著了,有沒有這一出?」
  
  素以打了個頓,這話不太好回,說是吧,戳穿了皇帝。說不是吧,欺瞞了太皇太后,兩頭都落不著好處。她計較了下,仰臉笑道,「回老佛爺,從京城到承德花了二十五天,一路都還順遂。主子給御前人立了規矩,不叫奴才們往外傳消息。奴才要是舌頭跑了偏,怕主子賞奴才板子吃。可既然老佛爺問了,奴才就是給打死也得說。」
  
  太皇太后沒想到她會這麼應對,直起身正了臉色,「你倒是個明白人,那就說說吧!」
  
  「庶。」她磕了個頭道,「奴才隨扈,偶爾也聽主子說起熱河行宮的事兒。說眼下規制還是前朝的,這趟是修繕,沒有大擴建,明年交夏要迎太皇太后過山莊避暑,主子一路都在念叨著,要劃地另修別院,好好奉養著老佛爺,讓老佛爺散心、高興。打圍回來後開始各處查看,說老佛爺千秋在五月裡,明殿要造得大,方便到時候設宴受朝貢。」她咽口唾沫,要在這麼尊貴的人面前撒謊真不容易。不過太皇太后愛場面,這麼說顯然叫她感興趣。素以鬆口氣,發現那回在乾清宮聽來的話真管用。反正萬歲爺是有這打算的,她可著勁兒吹噓,路數是對的。便接茬道,「奴才在家時也聽過戲文,戲文裡的皇帝哪個也沒有咱們主子孝順。老佛爺真好福氣,主子給老佛爺看完了殿址又上外八廟給您祈福,找寺裡的管事說要替老佛爺捐座金佛,這麼大的功德,可賽過一百個喇嘛念三年經了。主子是誠心誠意的盼著老佛爺長命百歲,吩咐底下要在明年端午前完工,到時候還要請老佛爺親去查看……」
  
  太皇太后聽了當然稱意,只不過也被她饒得找不著方向,因問,「那後來怎麼受的傷?」
  
  素以霎著大眼睛說,「主子閒來愛逛逛,從寺裡回行宮,正遇上一處妙景,就停車下來看風景。沒曾想山裡的獵戶缺德,設了捕獸夾,主子沒瞧見,一腳就踏進去了。」
  
  在座的人都抽氣,「天爺,這造大孽的!眼下傷勢怎麼樣?」
  
  素以忙道,「主子們別著急,萬歲爺洪福齊天,正巧那鐵夾子脫了榫頭,主子爺傷得不重,這會兒已經能走動了。主子說了,有人萬里朝聖一步一叩首,他這回流的血是為老佛爺積陰騭,佛祖看見他的虔誠心,保佑老佛爺福澤綿長,越活越年輕。」她笑得花兒一樣,「說句該掌嘴的話,奴才以前在尚儀局裡沒機會得見老佛爺,一直以為老佛爺福壽雙全,一定是位耄耋的壽星。誰知進來一瞧,老佛爺連一根白頭髮也沒有,面色好得姑娘家都趕不上。奴才見識淺,心裡還驚呢,莫不是內務府弄錯了老佛爺壽辰,明明是三十來歲的年輕誥命,怎麼說已經到了耳順之年呢,真是活打了嘴了!」
  
  她虛頭八腦的奉承,老話也說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嘛!加上太皇太后暫時沒打算動她,倒也討得她老人家臉上隱隱一點笑意。拿手點點她道,「這丫頭說話有條理。」話鋒一轉又道,「昨兒你主子翻牌子,招了和貴人走宮,這事少見。後來有什麼說頭沒有?」
  
  素以心裡一酸,臉上依舊笑嘻嘻的裝腔,「和主兒大喜了,內務府大約還沒頒旨,奴才們在御前早就得了消息。和貴人晉了靜嬪,是主子昨晚發的口諭。主子抬愛,從庫裡挑了洋人歲貢納的稀罕玩意兒賞了小主好幾件。奴才聽說有噴了能招蝴蝶的水兒,還有畫冊子,上頭是西洋人說的藝術。長著鳥翅膀的金頭髮女人和光腿投槍的男人,都不穿衣裳。奴才就想了,洋人真好,挑費比咱們祁人小多了。祁人上下那麼多件兒,他們這也忒省布料了。」
  
  皇后正喝茶,聽了噗的一口噴出來,在場的人都尷尬萬分。皇帝不老成,這麼沒意思的東西亂賞,還讓底下人知道,傳出去臉面也不要了。
  
  太皇太后掩口咳嗽兩聲,發現這丫頭張嘴就來的性子和前頭慕容家兩位大不一樣。要是她惶恐拘束,瞪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裝可憐,她估計會越看越鬥氣,忍不住就懲治了她。可她沒有,跪在那裡侃侃而談,那油嘴的樣子怎麼像個太監?這性格,皇帝能喜歡才怪,配給昆家小公爺還差不多,臭味相投嘛。
  
  太皇太后也怕她繼續扯淡,擺手道,「成了,回去好好伺候你主子。皇帝愛清靜,別在他跟前聒噪。你太能說,也不知道皇帝怎麼受得住。」掖掖鼻子又道,「我要囑咐你一點,御前人我這兒都瞧著的,安分守己是頭一條。要是有了什麼非分之想,叫我拿住了,先揭你兩層皮,記住了?」
  
  素以背上出了一層汗,到這會兒才鬆懈下來,磕頭道,「奴才謹遵老佛爺教誨,請老佛爺放心,萬歲爺是明君,奴才也要做個名奴,絕不敢給主子丟醜。」說著對座上人磕頭,起身卻行退出了壽康宮暖閣。
  
  出來的時候真嚇得腿打顫,還好沒把她怎麼樣,是她的運氣,也托了那位靜嬪的福,讓她打馬虎眼兒糊弄過去了。她頭昏腦脹往徽音右門上走,進了夾道正遇上來回轉圈的路子。還沒開口,路子先拍了拍大腿,「姑奶奶,您總算出來了,可急死我了!」
  
  素以茫茫然道,「這麼大雪,你怎麼在這兒?」
  
  路子朝慈寧宮花園方向指了指,「主子在鹹若館禮佛。」
  
  她遲遲哦了聲,心裡什麼都明白。萬歲爺替人著想,要是急赤白臉來救她,那就把她頂到槍頭子上了。還是這麼的好,打著禮佛的名號遠遠看著,不到緊要關頭不出面,果然大將之風!
  
  「那我先回去了。」她抽乾了力氣,應付太皇太后可比應付瓊珠累多了。這會兒巴不得找床上炕,實在是熬不得了。
  
  她撐著傘自顧自的沿牆根走,路子在她身後嘿了聲,「沒心肝的丫頭!」又壓嗓道,「你上圍房去,別亂跑,主子回頭要問話。」
  
  她揮揮手,踩著積雪搖搖晃晃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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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章
  
  「怎麼說?」皇帝從鹹若館出來,沾了一身的香火氣。還惦記著素以的遭遇,著急要知道詳情,唯恐她受了委屈,心裡難過沒處訴說。
  
  長滿壽替皇帝打著傘,趨步道,「奴才正要回主子話呢,這丫頭插科打諢是一絕。奴才估摸著太皇太后也被她繞進去了,竟然叫她有驚無險的躲過去了。」
  
  皇帝這會兒才把心放回肚子裡,話也說得敞亮了,撫額道,「老佛爺原就仁慈,她油嘴滑舌沒挨打是她的運氣,這和她漫天胡扯不相干。」嘴上說著,眼裡露出了笑意。大概太皇太后也沒見過這麼怪的丫頭吧!宮女講究又穩又本分,光看她的為人,像是做到了,可是一張嘴就露底。他以前偏愛哪種女人,他也說不上來。反正現在見著她,就喜歡她這類的了。
  
  兩個人想走得長遠,性格需要互補。他活得太沉悶,嚮往那種自由沒有負累的生活。人走不出去,剛好遇見了她,即便聽她海闊天空的胡侃,他也覺得很快樂。
  
  穿過隆宗門往乾清宮方向去,走到軍機處時腳下頓了頓。軍機值房的門上垂了半幅簾子,兩個書辦正在書架子前抽文書貼簽子。那些大章京想來都溜了號,也是,天太冷,近來又沒有棘手的大事,大概都躲到別處烤火打茶圍去了。他努努嘴,「他們不易,送只火爐進去,再送壺酒給他們暖身子。」說著抖抖大氅直進了養心門裡。
  
  半天耽擱下來到了午膳時候,他沒回暖閣。東邊廡房是宮女值房,他從配殿屋角的垂花門上穿過去,迎面正看見兩個小太監掃雪。長滿壽很有眼色,比了個手勢,人立馬就散盡了。皇帝上了廊廡,解下氅衣交給他,什麼話也沒說,自己打簾子進了廡房裡。
  
  長滿壽咧嘴笑,瞧著形勢大好,這麼下去可有盼頭了。他搓搓手,轉身看天井裡的雪。前殿屋簷下的冰稜子凍得很長,一根根九齒釘耙似的。他抖著一條腿思量,回頭得叫人敲乾淨了。
  
  身後窸窣作響,扭頭看看,是那貞從裡面出來,對他尷尬的笑了笑。主子都親自來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招招手,「那姑娘,咱們上西邊廡房吃酒糟去吧,前頭御膳房剛送過來的。」
  
  皇帝透窗看見他們並肩往西邊去了,知道這一圈人都打發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慢踱到炕前。炕上人和衣面朝裡躺著,屋裡靜,能聽見她勻停的呼吸聲。他站著,想起山洞那晚她窩在他懷裡,也是這樣咻咻的鼻息,像個孩子。他輕輕的笑,不知道她是真睡還是假睡,故意清了清嗓子。她沒動,可能真的睡熟了吧!
  
  他走過去,在炕前站定了,視線從頭到腳順著一路往下溜。她腰臀間的曲線很美,宮女的袍子不收腰,平常也看不出什麼來。可是一旦側躺,就顯得極其養眼了。他咬咬唇,想伸手去觸,終歸有點顧忌,還是縮了回來。想想不甘心,便挨到炕沿上坐下來。她就在身邊,皇帝心裡翻起了浪,這樣可望不可及。分明只是個小宮女,卻讓他傷透了腦筋。
  
  「素以。」他略猶豫,推了她一把,「你起來聽朕說話。」
  
  她終於察覺了,一骨碌下炕穿鞋給他蹲安,「奴才睡迷了,不知道主子來了,請主子恕罪。」
  
  才合眼的,一下子吵醒頭昏腦脹,蹲著身也有點晃悠。皇帝托了下她的肘,退後兩步坐到桌旁道,「你的心真大呀,這麼的還能睡著。先頭面見老佛爺,都說了些什麼?」
  
  素以這會兒倒是一臉沉寂,她上前給皇帝斟茶,垂手應道,「老佛爺問秋獮路上的情況,還問起萬歲爺的傷。主子不是嚴禁御前人往外傳話的嗎,可這消息老佛爺那兒已經知道了。奴才心裡怕,只能胡亂的應對。這會兒想起來也發虛,怕是給萬歲爺惹下麻煩了。」
  
  皇帝沉吟了下,「朕倒是不打緊,單看你怎麼說。」
  
  素以朝上望了眼,囁嚅道,「奴才為討老佛爺歡心,說主子擴建熱河行宮是為了供老佛爺頤養……」
  
  皇帝點點頭,「說得通,熱河那頭確實是礙於老佛爺多次提起,才決定斥資修建的。就這麼一宗?還有嗎?你在壽康宮牛皮吹破了天,不通好氣,下回怕老佛爺不能饒你。」
  
  素以有點羞愧,她確實為保命吹了牛。別的沒什麼,就是皇帝要捐金佛的事兒,真是她胡編亂造杜撰出來的。她戰戰兢兢跪下來磕頭,「奴才對不住主子,奴才說主子為了賀太皇太后的壽誕,要為太皇太后捐金修佛……主子,奴才也是沒辦法,當時太皇太后逼問您受傷的經過,奴才要是說主子冒著大雪出去打獵傷了腿,那奴才就沒法活了。奴才草芥子樣微末的人,和主子困在山裡,沒有伺候好主子,叫主子受傷,老佛爺追究起來,奴才不好交代。所以奴才滿嘴跑駱駝,說主子是瞧風景的時候不小心給獸夾夾到的。主子要是怪罪奴才,奴才甘願領罰,只求別牽連我家裡人。他們一直吩咐我留神侍候主子,是我自己不成器,我不能連累一家子老小連坐。」
  
  她痛哭流涕,這叫皇帝始料未及。瞧她成了淚人,他心裡疼得直抽抽。離了座兒去拉她,「朕也沒說什麼,犯得上哭成這樣?你說捐佛的事兒,朕之前委實沒有想到。老佛爺養育兒孫也不易,替她修個佛像不算逾越。你給朕提了醒兒,非但無過,反而有功。」他替她擦淚,溫聲勸慰,「好了好了,多大點事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叫朕笑話麼!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既然說了就兌現,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萬歲爺真好,這麼尊貴的人,能下氣兒替她周全,她萬死也難報答他。只是在御前風險實在太大,既然入了太皇太后的眼,往後事情少不了。倒不如回到尚儀局去,再混上幾個月,也就超脫了。她看他一眼,洛陽花好,非我所有。她心裡除了惆悵,不能也不敢衍生出別的想法來。就當是人生中最不尋常,最值得回味的記憶吧!將來出去,知道他在宮裡好好的,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橫豎會記住他……想著又掉淚,自己胡亂擦擦,退後了兩步蹲福,「奴才求主子一件事。」
  
  皇帝看她刻意拉開距離,嘴角沉了沉,「不要說叫朕不高興的話,你安生在朕身邊,誰也不能把你怎麼樣。至於你說有人往外洩露御前的消息,朕會命榮壽嚴查,查出來決不姑息。朕眼裡不揉沙,不會容忍有人安插耳報神來監視朕的一舉一動。」
  
  素以想好的話叫他預先堵了回來,正覺得若有所失,他卻冷冷拋了一句,「朕的東西呢?」
  
  以為他忘了這茬,原來沒有。他追到值房裡來,就是為了討要那個肚兜嗎?虧他當回事,她都臊得沒處擱臉了。
  
  「怎麼?還不打算拿出來?」皇帝乜眼看著她,「既然染了朕的血,那理所當然就是朕的東西。你私拿御用之物,這罪名可比糊弄太皇太后重多了。」
  
  她漲紅了臉負隅頑抗,「主子明鑒,奴才沒拿您的東西,真的。您盤問奴才半天,奴才還是摸不著頭腦。」邊說邊往上覷他,「到底是什麼叫主子這麼著急?您說出來,奴才好知會榮總管。」
  
  他一定不好意思說的,只要他不說就無從爭辯,這種事情最多心知肚明,怎麼上綱上線的來理論?素以很有把握,她滿以為自己的估計不會有誤,可是他說「朕的肚兜」,這句話把她驚得當場呆住了。
  
  「你別跟朕裝糊塗,論起裝糊塗,朕可是祖宗。」皇帝一點都不覺得羞愧,今天上朝的時候他就一直在琢磨這個。顛來倒去的想,想的趟數多了,發現它根本不是個事兒。說出來又怎麼了?她身上大多數地方他都見過摸過,一個肚兜,值什麼?她以為他不敢出口,有什麼不敢的?天底下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幹的?他板著臉打量她,「交出來,朕不和你計較。如果不交,可別怪朕手黑。」
  
  「主子您怎麼能這樣呢!」她哆嗦著嘴唇,「那不是您的,它本來就是奴才的。」
  
  她不能交,也交不出。都被她毀屍滅跡了,她拿什麼給他呀!
  
  皇帝卻不依不饒,「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手一攤,「拿來!多說無益,不要逼朕發火。」
  
  素以覺得根本有理說不清了,她一頭難堪一頭畏懼,挨著桃木圓角櫃搖頭,「奴才沒法子還您,那東西被我給燒了。」
  
  皇帝一聽拉長了臉,「燒了?」
  
  看他很失望無奈的樣子,素以忙答應,「奴才不敢騙主子,留著是禍害,索性燒了乾淨。奴才不能讓主子蒙羞,要是什麼時候不小心露了白,叫人看見多不好呀!」
  
  他悵然若失,坐在桌旁歎息不已,「燒了,那也沒辦法了。既然如此,你賠吧!」
  
  「啊?」素以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說賠,這是什麼意思?
  
  「一樣換一樣,你沒經朕同意,擅自偷走朕的肚兜,朕瞧在你原是物主的份上不治你的罪,但是你必須賠朕。不說御前規矩,就算老百姓過日子,碰壞人東西還要等價償還呢!朕這麼要求,不過分。」
  
  他說「朕的肚兜」就像說「朕的玉璽」一樣坦然,侷促不安的人變成了素以。她絞著手指說,「主子,您不能強人所難啊!燒都燒了,您叫我怎麼賠?再說我為什麼要賠呢,那本來就是我的。」
  
  皇帝站起來,長身量壓逼過來,「朕帶在身上一個月,你敢說不是朕的?」
  
  皇帝不講理怎麼辦?他是老子天下第一,你就是李樹種在門前也不管用。素以知道不能硬碰硬,到底天威難測,惹惱了他要捅大婁子的。她擺手不迭,「您息怒,奴才嘴笨說錯話了。您容我些時候,奴才今晚上趕通宵,給您繡個一模一樣的成嗎?」
  
  「不成,朕就喜歡原來那個。」他面沉似水,擰眉道,「繡個新的,半點人氣兒沒有,你把朕當花子打發?」
  
  素以簡直欲哭無淚,「那您說怎麼辦?奴才手賤,您剁了奴才的手吧!」
  
  皇帝一直有個想法,腦子盤桓了好久,總是一再的打退堂鼓。他記得親她的感覺,心心唸唸一直在懷裡兜著,既忐忑又甜蜜。她常在他跟前打轉,素淨的臉,嫣紅的唇,燈下一晃讓他抓心撓肺好久。他舔舔唇,「朕還沒用膳。」
  
  素以連聲道是,「那奴才伺候主子回暖閣,再讓侍膳處傳膳。主子用了就在暖閣歇著吧,來回挪,沒的半道上受涼。」
  
  她忙著張羅傘,打算護送他回正殿去,他卻在羅漢榻上落了座。指指矮几對面道,「你別忙,朕想了個條件,勉強能讓你償還罪業。」
  
  素以歎了口氣,看來想避重就輕是不太現實的。她謝了座欠身搭在榻沿上,「主子說吧,奴才能辦到的一定盡力而為。」
  
  皇帝微微別過頭,推窗下開了一道縫,雪地裡的反光杳杳映亮他的臉,素以看見他頰上浮起了可疑的紅,然後他說,「……你讓朕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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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發表於 2014-12-31 11:29:00 |只看該作者
  65章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愕著眼問,「主子說什麼?奴才沒聽清。」
  
  皇帝臉上不耐煩起來,「朕說朕要親你,把眼睛閉上。」
  
  她一副驚了雷的模樣,連連搖頭,「那不成啊,您親我……我一個大姑娘……」
  
  親的次數還少嗎?只不過以前都是附帶,這次要正兒八經的來一回。皇帝說,「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你一直自詡為好奴才,只要主子說話你就得依著,這也是你素家衷心為主的好家訓,你敢說不成?」
  
  他拿家訓來壓她,她有些頹敗,「奴才不敢。」
  
  皇帝輕聲嘀咕了句,「只當朕什麼人都能將就,親你是瞧得起你。」
  
  都到了這份兒上了,素以知道皇帝也撂不開她。她但凡沒氣性點,願意示個好,撒個嬌,八成就能晉位了。可她真的甘心一輩子困在這宮腋嗎?宮裡女人多,爭鬥也多。她偷奸耍滑一兩次或許能成,可回回那麼幹,早晚要失靈的。到時候沒了聖眷,她拿什麼來慰藉餘生呢?
  
  她看他一眼,認命的垂下雙肩,「那主子打算親哪裡?」
  
  這是豁出去的態度嗎?要不是愛入骨髓,他用得著事先知會她?不知好歹!皇帝漠然道,「這個你別管,橫豎閉上眼睛,別的不與你相干。」
  
  素以囁嚅了下,想反駁,終於還是沒敢出口。識趣的調整好坐姿,心想親就親吧!被喜歡的人親,也不算侮辱了她。只是太緊張,她臉上一陣潮紅,雙手緊緊攥著,手心裡直捏出了汗。眼皮偷偷掀起一道縫,看見他拘謹的挪過來。不像面對滿朝文武時的機敏從容,他臉上神色慌張。素以突然找到了平衡點,那麼厲害的人也有今天吶!她有點想笑,最後還是忍住了。不知怎麼開始心疼他,如果他真是個霸王,想打她主意隨時手到擒來,犯不著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他是好人,對天下百姓來說是好君王,對她來說是值得敬重的好主子。被他親親不會少塊肉,道理上的確僭越了,可是架不住她願意。她喜歡他,在能夠接受的範圍內縱容他。
  
  「素以,朕有好多話不知該怎麼和你說。」他察覺她在偷看,輕輕摀住了她的眼睛,「在朕眼裡,你終究和別人不同。」
  
  素以專心感受他手上的力道和溫度,還沒把他的話消化掉,他柔軟的嘴唇便貼了上來。
  
  起先是溫和的,觸了一下旋即放開。她以為結束了,可是他來捧她的臉,鼻息與她相接,用舌尖描繪她的唇形。
  
  素以活了一把年紀沒經歷過男人,她不知道親一個人還能這樣式的。他舔她的唇,千珍萬重。她胸口砰砰跳,簡直喘不上氣來。想作抵抗,他搶先把她的手抓住了交錯別在身後,趁她沒留神,舌頭便竄進了她口裡。
  
  皇帝覺得意亂情迷,恨不得立時醉死過去。他以前沒有全心全意吻過一個人,和后妃們同房,這上頭每每敷衍帶過。身體可以追隨慾望,唯獨這樣卻是不能。皇帝愛乾淨,和另一個人唇齒相依幾乎是不能想像的事情,可是同她就可以。他不嫌她髒,她是頂乾淨的,像玉泉山上的水,甘美值得細品。
  
  她不懂得回應,沒關係,他帶著她就好。日思夜想那麼久,好容易逮著機會一親芳澤,他使出了全套的纏人功夫,索性推開了中間的矮几,把她壓倒在羅漢榻上。
  
  他的吻密密的,纏綿洶湧的漫過她的頭頂,叫她招架不住。兩個人那麼親密,素以心裡有寧靜的快樂。彷彿回到山洞那晚,他沒有皇帝架子,彼此相依為命。他去打獵,她在家裡盼他回來,為他操心,就跟普通獵戶夫妻似的。
  
  只是脫離了那種環境,她再也不敢伸手攬他了。
  
  皇帝動情不已,天曉得憋了三個月的男人日子有多難熬。尤其是她在身邊,他總有無數古怪的念頭,想把她這樣那樣的處置。他吻著她,心思開始游移。手指頭往上攀,觸到她雲頭背心上的盤扣,悄沒聲的一顆顆解開了。再去摸裡面夾袍領上的鈕子,不想叫她察覺了,一下子壓住了他的手。
  
  她睜開眼濛濛望著他,低聲囁嚅著,「主子您別……」
  
  皇帝氣喘吁吁,復在她唇上吻了吻,「為什麼?嗯?你不愛朕?」
  
  她沒打算留在宮裡,要是腦子一混進了幸,往後的路委實太難走。不得寵,一腔的赤誠都隨風揚灰了。得寵,她沒有可以依仗的娘家來撐腰,只怕要處處受人牽制。
  
  她推他,「奴才微賤,怎麼配和萬歲爺提那個字眼兒!您說好親親,這會兒有點往斜裡岔了。主子金口玉言,奴才一向信得過主子……」
  
  皇帝沒停手,解開罩衣上的鈕扣又去扯她中衣的領子,一番拉拽下牽出了裡頭墨綠色小衣的肩帶。他往上拉了拉,她背後繫了結,光解脖子這裡拿不下來。他挫敗的蹙起眉,「先頭支的是利錢,現在朕來討本金。」
  
  素以發了回怔,敢情最後重新賠他一個肚兜外,還要附帶上被他狼吻一通的饒頭?這可虧大發了!她三下兩下掙出來,實在不能含混過去,也只好依他的話辦。
  
  「不勞主子動手,奴才自己來。」她退到高案邊上,背過身去抽背後的帶子,解下身上肚兜托在手裡,面紅耳赤的呈敬上去,「毀了一個,再賠您一個,這下子總兩清了吧!」
  
  那是個鴛鴦戲水繡,其實女紅上來說是極其平常的圖案,可在他眼裡卻別有深意。兩清?恐怕這輩子都不能有算清的一天了。這樣牽牽絆絆的緣分,不應該就這麼斷了。他去接那肚兜,順便把她拉進了懷裡。
  
  「朕想天天這樣。」他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親了親,「咱們總是兜圈子,兜來兜去兩頭吃苦。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你和我……」
  
  她靠在他胸前,正龍團花上的龍首眥目欲裂,近看有些瘆人。她轉過去,在那片平金繡上蹭了蹭,然後鬆開手,淡淡笑道,「主子和奴才雲泥之別,主子要真為奴才好,就該讓奴才去皇后娘娘宮裡當差。奴才前頭和公爺府結了善緣,臨出去在皇后跟前盡孝,也算善始善終,求主子成全奴才。」
  
  她立在熏爐旁,捏著帕子,腰背挺得筆直。明明剛才還那麼親暱,這一轉眼怎麼就相隔萬里了?皇帝怔怔的,「是皇后和你說了什麼?」
  
  素以搖搖頭,「不是皇后主子說了什麼,我到壽康宮面見老佛爺,聽老佛爺問皇后話,才知道裡頭有這茬。奴才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想,到皇后主子身邊也是好事兒。奴才在宮裡七年,臨了伺候過主子爺,又伺候主子娘娘,說出去多體面呀!既然有這機會,主子就讓奴才去吧!正好我和瓊珠也不對付,兩個人不能一條心,暗裡來回的鬥氣使壞,不也沒意思得很嘛!」
  
  皇帝面上結了層嚴霜,他知道她想趨吉避凶,這丫頭心腸真硬,為求自保,什麼人都能撇得下。他呢?他倒成了婆婆媽媽,對她萬般糾纏不清。他統御四海,但卻奈何不了她。他真的有點生氣,千方百計的想留住她保全她,她一門心思想離開養心殿,到長春宮效犬馬之勞去。他的用心都化作了塵土,難道她對他沒有一點留戀?他們之間有過小秘密,不比宮裡其他人更親厚嗎?
  
  「朕怎麼辦?」他橫眉冷眼道,「朕用人計較,你說走就走,叫朕哪裡去找人來填你的缺?」
  
  「宮裡機靈的人多了,內務府自然能找著。」她徐徐歎了口氣,「奴才呆蠢,心裡只有一個想頭。主子待奴才能像往常一樣,奴才落不著把柄在別人手裡,就還能在御前盡心伺候主子。可主子今兒這事辦得……雖然是在養心殿,保不定已經傳到老佛爺耳朵裡了。奴才人微福薄,經不住他們算計整治。還是到主子娘娘跟前聽差遣,不戳人眼窩子,大家消停。」
  
  皇帝一千一萬個不答應,她說破天也沒用。他心裡有成算,只道,「清君側,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有這決心。可國事好辦,家事難纏。後宮的滕御們,她們既與朕枕榻間相伴,又是牽制那些大姓家族的工具。好些事朕心裡都知道,可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不會去動她們。」他見她不說話,又靠前了一步,「你放心,朕雖倡導中庸,但絕不是昏君。朕好賴還分得清,乾清宮和養心殿兩處都要整頓,叫他們互查,狗咬狗。朕這裡有一本賬,誰是誰非看在眼裡。只要查明屬實,就算是朕身邊最信任的人,也免不了跟著那些禍頭子一體開革。」
  
  不愧是皇帝,避重就輕很有一手,她的意思還不夠明確嗎?只要他不出蛾子,她在他身邊伺候也無不可。問題是他做不到,人在這時候容易忘形,她和他都一樣。萬一哪天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她出宮不成,怕是真要來個魂斷紫禁城了。
  
  皇帝見她態度堅決,也在試著找兩全的辦法。找來找去,唯剩妥協,「朕以後不會再到廡房裡來了,保證白天不多看你一眼。認真有什麼話,咱們留在就寢前說也一樣。或者朕可以寫字條叫人送給你,鴻雁傳書麼,很有意境。」
  
  他覺得這個辦法真不錯,解決了困擾他的大難題。只要她還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你來我往的短書,比面對面的說話溫暖曖昧一千倍。
  
  他已經決定了,不容她質疑。看她猶猶豫豫的樣子,他抽出肚兜在她眼前比劃了下,「你再動別的心思,我就著人把這東西送給你家裡人過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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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章
  
  皇帝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五更晨起,梳洗之後便上壽康宮向太皇太后請安。
  
  太皇太后雖上了年紀,多年來也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宴起敗家嘛,所以卯正已經安頓好。晨昏定省是規矩,宮裡的主兒們都要遵守,太皇太后的一天就從接受叩拜開始。當然了,低等的嬪妃是沒有資格進壽康宮的,皇后以下嬪以上,原本統共有十二人,封號也各有定規。結果皇帝神來一筆添了個靜嬪,現如今就是十三位主兒了。
  
  皇帝到的時候,正逢頭一撥嬪位的跪安。他進去,一溜小主恰好出來。在廊廡下迎頭遇上了,主兒們很是驚訝和欣喜,連忙的蹲身請皇上萬福金安。皇帝抬手叫免禮,他對後宮談不上和顏悅色,一向是淡淡的。七個女人他籠統掃了眼,看到了站在最邊上的靜嬪。她穿一身鵝黃色淨面四喜如意褙子,漢人出身,擎小兒裹了足,雪天也沒法蹬羊皮靴。腳上單穿一雙水紅壽字弓鞋,伶仃立在那裡,看上去有點單薄的可憐相。
  
  皇帝頓住了腳,回身吩咐榮壽,「告訴造辦處一聲,按著靜主兒腳樣子做雙油皮靴送過去。這麼大冷天兒,腳上浸了水,沒的生病。」言罷也不停留,逕直往壽康宮正殿去了。留下一干女人又羨慕又吃味兒,只差沒把靜嬪瞪成個篩子。
  
  太皇太后在西偏殿裡,幾間殿房地下都過火龍,皇帝剛從冰天雪地裡來,進了屋子就覺一室如春,身上的寒氣立時都消融了。簾子那頭笑語晏晏,殿外早跪了一地的人。他卸了灰鼠大氅,裡頭密貴妃打簾迎了出來。
  
  她剛生產過,人比以前豐腴些,越發顯得白麵團似的。一看見他,堆了滿臉的笑容,歡歡喜喜迎上來蹲福,「奴才給皇上請安了。」
  
  畢竟伺候了這麼些年,又接連給他生過兩個兒子,情分總歸割捨不掉的。皇帝伸手攙她,「朕回來後還沒見過你,走前聽說你鬧頭風,現在怎麼樣?」
  
  她站起來,順勢牽住了他的手,「早晨沒什麼,一到下半晌就發作。近來換了個御醫,看情形比前陣子好,多謝主子垂詢。前兩天知道主子迴鑾,我心裡惦記著。幾次想去瞧您,您又發了話不見人……有兩回經過月華門我也瞧來著,要是能遇見您多好,可您在天闕之上,要見實在是太難了。」
  
  她滿臉委屈的樣子,皇帝笑了笑,「下回有事,差人來御前通稟一聲,朕得了閒兒過你那邊去也是一樣。」
  
  他到底還是沒鬆口答應讓她去找他,做皇帝也有章程,老輩兒裡留下過訓誡,比方乾清宮這等地方是軍機重地,後宮為避參政的嫌,一概不許無召覲見。密貴妃有些難過,生了兒子又怎麼樣?皇帝一視同仁,她在他眼裡和尋常宮妃沒什麼不同。
  
  皇帝越過她朝地罩門上去,因為皇后已經在簾外接應他了。貴妃回頭看,皇后給他解了披領,溫聲問他一路好不好。皇后不會對他自稱奴才,他們夫妻一體,沒有愛情無關緊要,至少他們是平等的。皇帝好就好在這一處,他長了天底下最不勢利的眼睛。皇后娘家其實並不算顯赫,當初會被指婚,也全是仗著薨了的老公爺。太上皇敬重昆和台的人品,大婚當天曾經親自叮囑皇帝要舉案齊眉,所以這麼多年下來皇后無所出,皇帝待她也還是很優厚的。
  
  帝后相攜進了偏殿裡,一屋子人都齊齊蹲身給皇帝見禮。他目不斜視,笑著上前給太皇太后打千兒,「皇祖母安康。」
  
  太皇太后忙叫他起來,拍拍邊上坐褥衝他招手,「快起喀,到我身邊來,叫我好好瞧瞧。」上下打量了道,「外頭奔走三個月,黑了,身板倒還好,見壯。」
  
  「這趟秋獮收穫頗豐,旗上將領操練騎射是其次,上下情相浹麼!還有額外的臧維親貴來降,漠上的東、西、北三方,眼下都在朝廷掌握之中了。」皇帝說著一笑,「只是孫兒在外時時念著老祖宗,每天一封請安折子,也難表孫兒掛懷之萬一。這陣子連著雨雪,老祖宗身子好不好?太醫院的平安帖老幾樣,朕昨兒看了,或加幾味或減幾味,沒什麼大變動。叫他們請老祖宗的脈,另開兩個方子送來朕過目。老祖宗的痰症冬天尤其要將養,朕也命人到外頭求偏方兒,有時候瞧著不上道兒的土郎中秘方,反倒比宮裡御醫們拿名貴藥材研製出來的還管用些。」
  
  太皇太后聽他滿口關懷的話,真是受用得不成。整整他的衣領道,「我的兒,你日理萬機還要操心我,難為你了。我是這世上第一享福的老太太,你朝裡忙,有她們代你孝敬我就夠了,我身子好著呢!」
  
  皇帝什麼人跟前說什麼話,從小練成的好眼色。做皇子的時候就會討長輩喜歡,到現在也沒什麼大變化。他說,「您是孫兒的主心骨,朕外頭不管多操勞,想起宮裡有皇祖母坐鎮,幹什麼都能放開手腳。所以皇祖母保重自己不單是為自家身子骨,更是為了孫兒。」
  
  太皇太后連連點頭,「你有孝心,你地底下的額涅知道了也高興。」說著轉過臉去,吩咐那些嬪妃道,「你們都散了吧,叫我們祖孫說說話兒。」
  
  四妃和貴妃領命道是,說起來除了皇后,她們都是上不了牌名的人。帝王家要享天倫之樂,哪裡輪得到她們這些做小的來摻合!委實無奈,卻也沒有辦法,只好蹲福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留下皇后,倒也不是單純把她看作自己人。就因為素以是她那頭的,打定了主意要處置,必先讓她心裡有個數,也省得以後再費唇舌。
  
  「上回傳素以來問話,她說起你們上普寧寺的事兒,指東打西的一通胡謅,其實我心裡有數,你去是為了東籬。」她數著手裡的玉菩提,臉上有了淒苦之色,「我在宮裡眼盲耳聾,外頭怎麼樣我全然不知道。你哥子十五歲出家,如今一晃又一個十五年過去了,也不知他在那裡好不好。我每常做夢夢見他,他剛會走路那會兒穿著小馬褂,戴著瓜皮帽,小手裡捏一顆糖,從坤寧宮走到壽安宮,說是要孝敬皇阿奶的……現如今弄成這樣……」
  
  皇帝心裡也憋悶得慌,東籬身上發生的事,簡直就是對執掌乾坤後的宇文氏最大的打擊。情字太熬人,拖垮了東籬的一生。可悲的是佛祖沒能拯救他,他修行那麼久,提起錦書仍舊失魂落魄,這些年的苦行僧都白做了。
  
  他歎了口氣,「皇祖母放心,大哥哥身子很硬朗,瞧著比以前精神好。」
  
  太皇太后搖頭,「什麼叫好?行屍走肉似的活著,吃糠咽菜睡硬鋪板,這能叫好嗎?我只恨出不去這圍城,沒法子搭救他。」灼然看著皇帝道,「你們兄弟情深,好歹開解開解他。」
  
  皇帝從宮女手裡接了茶盞敬獻給太皇太后,一面道,「不消皇祖母囑咐,孫兒也想勸他還俗。可是他心意決絕,朕實在是說他不動。」
  
  「那好辦。」太皇太后把念珠擱在紅漆描金梅花炕几上,吹著杯裡的香片茶道,「我有個主意,想了不是一天兩天。今兒趁你們在,說出來大家商議商議。心病還須心藥醫,他的病根兒在那裡,不治好了,說什麼都是枉然。太后那頭的念想不斷也得斷,可我知道,這種事不是時間長了就能做了結的。反而是思之愈深,念之成狂。既然如此,何不送個人過去?叫他活動了心思,把對太后的感情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你再讓他青燈古佛,打死他也不能幹。」
  
  皇帝心頭激靈靈一顫,老佛爺這話出口,他就已經能夠料到後面的說頭了。闔宮上下有誰比素以更適合做替身?他突然覺得不耐煩,怎麼就打定了主意要動她呢?他這個兒皇帝什麼時候做得那麼窩囊,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不住了?
  
  不管心裡多反感,終究不能表現在臉上。鈍刀子割肉也得一點一點的來,他跟前的人,只要他不點頭,誰也不能動她分毫。就是能不能舍下臉來違逆老佛爺,其實完全不同的人,為什麼偏要混為一談?事情沒出在自己身上,皇父和東籬爭搶錦書的時候他還在想,不就是個女人嗎,值當父子反目成仇?現在他完全可以理解了,那不是個爵位,也不是個物件,那是活生生的,能叫人魂牽夢縈的寶貝。就算拋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輕易放棄的女人。他不像皇父那樣殺伐決斷,但是韜光養晦不等於懦弱。惹惱了他,他也有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氣概。畢竟誰也不想痛失所愛,成全別人把自己變成殘廢,他沒有那麼偉大。
  
  「皇祖母說得是,只不過各人有各人的想頭,他不打算還俗,送個人過去,豈不成了對佛門的褻瀆?」皇帝聲口很尋常,臉上雖然笑著,笑容卻不達眼底,「皇祖母是吃齋念佛的人,孫兒知道您心善,捨不得大哥哥跳出紅塵。但他既然選擇了佛門清靜地,就不要再打攪他了吧!」
  
  太皇太后抬起頭來看他,「我這是為他好,宇文氏不出孬人,打祖上起世代為王,到了你皇父那一輩終於取慕容而代之。如今你瞧瞧,連奴才的奴才都在吃香喝辣,他卻要在寺裡吃蘿蔔鹹菜。你們哥們兒好,就應該想法兒讓他出來。」太皇太后計較了下,懶得走那麼多彎路,索性戳破了倒省心。於是不慌不忙的蓋上了杯蓋兒,交給一旁伺候的皇后,對皇帝道,「我也不瞞你說,一眼瞧上了你御前的一個丫頭。她和皇太后長得像,我料東籬見了會喜歡。瞧著東籬吃了那麼些年苦,還有你們兄弟打小的情分,你就忍痛割愛,成全他的後半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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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發表於 2014-12-31 11:29:24 |只看該作者
  67章
  
  皇帝一哂,成全了東籬,那誰來成全他?素以是溫吞水,得捧著捂著。他花了那麼多心思,眼下終於有了點進展,叫他中途撒手,他死也不能夠。
  
  太皇太后巴巴兒看著他,照她的想頭,這是考驗皇帝的時候到了。究竟是騾子是馬,聽他回話就見分曉。皇帝是仁君麼,對待手足一向寬厚。如果現在為了小宮女,讓那些兄友弟恭的立誓都成了空話,那她更要卯足了勁兒剷除迷他心智的狐狸精了。
  
  「皇祖母的心思朕知道,大哥哥吃的苦,要是在這一樁上能彌補,朕也願意盡點心意。可現如今孫兒覺得這個想頭並不好。」皇帝夷然一笑道,「朕這九五之尊也是從大哥哥手裡撿的漏,皇祖母瞧中了什麼要拿去貼補大哥哥,朕哪裡有置喙的權力!朕只是覺得佛門重地,貿貿然送個姑娘進去,實在有礙觀瞻。皇祖母千萬別以為孫兒捨不得身邊伺候的人,雖說朕御前也有點無關緊要的小規矩,可皇祖母既然發了話,孫兒無論如何都要酌情考慮的。」
  
  皇帝一向對她沒有違逆,回她這兩句話已經很重的了。都說到了這份上,還是個「酌情」。太皇太后的臉色很不好看,她攥著念珠道,「我老太婆上了年紀,整日裡無事可做,才出了這餿主意。要你瞧著兄弟情誼賞個人給他,救他脫離了苦海,也成就你一樁功德。你樂不樂意的,端看你的心意。御前的規矩是人定的,少了個把,內務府自然往上填。」
  
  皇帝打起了太極,「皇祖母說這半天,朕沒鬧明白說的是誰。朕貼身的只有三個,茶水上的指了婚,司帳是個不通人情只知道當差的。難道皇祖母瞧上的是貴妃娘家表妹麼?說起她,倒是個機靈人,機靈得把朕的行蹤都大肆往外宣揚了。朕這兩天正打算處置她,皇祖母要是點這個將,那就趁著機會送過去吧!別的倒沒什麼,唯恐入不了大哥哥的眼,灰了大哥哥的心。」
  
  太皇太后被他唬得一愣,「我何嘗指了貴妃的妹子!我說的是司帳的那個素以,她和太后長得像,或者就是醫東籬毛病的藥引子。」
  
  「她?」皇帝略顯驚訝,「孫兒倒不覺得她和皇太后長得像,上年皇父把敦肅皇貴妃的畫像迎進奉先殿供奉,孫兒祭拜時瞧了兩眼。要是一定說她像誰,現在想來,似乎和皇貴妃更相像吧!」
  
  這話戳傷了太皇太后的神經,她忌諱人提起敦肅皇貴妃,那是紮在她肋骨上的刺,沒能連根拔除,時常還會隱隱作痛。皇帝有意揭她傷疤,是存心要給她提醒兒吧!
  
  這個孫子真不錯!他學他皇父學得好,為了女人可以冒犯祖母。太皇太后垂下了嘴角,「不論她像誰,我這兒拿了主意要送她上普寧寺去。」
  
  皇帝依舊笑著,「皇祖母三思,大哥哥皈依的志向從沒有動搖過。或者那些傷心事忘得也差不多了,眼下無緣無故送個大活人過去,怕會勾起他的回憶,再傷他一回。」
  
  太皇太后寒著臉子道,「沒有試過,怎麼知道這事不能成?我心疼他,他素來孝順,定然能夠體諒我的一片苦心。」
  
  「皇祖母單心疼大哥哥,竟不心疼孫兒嗎?孫兒用人挑剔,這陣子御前的人走的走,開革的開革,再加上這一個,朕這皇帝真要落個無人可用的尷尬境地了。」言罷調過視線看邊上的黑漆隔扇,萬字不到頭的花紋叫人想頭愈發明晰,他擰眉道,「皇祖母有了年紀,好生頤養是正經。宮裡有皇后主事,那些芝麻綠豆的瑣碎就不勞動皇祖母了。皇父遜位之初曾告誡孫兒,皇祖母一生辛勞,要孫兒好好奉養。對孫兒來說旁的不重要,您壽元無量,才是子孫們最大的造化。大哥哥出家十五年是朕疏漏了,叫皇祖母掛懷到今日,孫兒大不孝。朕上月往普寧寺探了口風,不瞞皇祖母,孫兒帶素以一同前往,也存了點試探他的意思。可惜了,大哥哥他巋然不動,所以皇祖母的拳拳愛孫之心,只怕是要扔進冷水缸裡了。」
  
  一旁的皇后聽了半天有點心驚肉跳,看準了時機忙岔道,「萬歲爺迴鑾我沒過乾清宮去,外頭遇見的事兒我也一概不知,這是我的不是。我知道老佛爺最心善,手心手背都是肉,撇了哪頭都不能夠。萬歲爺御前委實也離不了人,要是三個一氣兒都走了,連個帶班教規矩的人都沒有,只怕會委屈了咱們主子。」
  
  太皇太后叫皇帝洋洋灑灑這一通,心裡橫豎是不大高興的。皇帝內秀,話裡有意無意的帶那麼兩句警語,聽得實在是戳心窩子。也罷,年下弄得不痛快,一個正月都叫人高興不起來。其實也不是非得把素以送到東籬身邊去,畢竟光有臉還不夠。人不對,東籬未必會把感情轉移到她身上。橫豎太皇太后心裡有成算,即便東籬那頭使不上勁兒,這皇宮大內也絕沒有這個小妖精安生立命的地方。只要她活一天,這張臉就不能出現在後宮之中。或許是執念,她總有種遭人窺視的錯覺。誰讓素以和慕容家的女人長得那麼像!她信輪迴,甚至認定了她是合德帝姬托生的。既恨又怕之餘,處理掉她的心意也更堅定。
  
  皇帝看看案頭的西洋鐘,撫膝站起來道,「皇祖母起得早,再歇會子養養神吧!今兒休沐,孫兒要去南書房進日講,這就告退了。」
  
  太皇太后闔上眼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皇帝微躬著身子卻行退出來,心頭像遭了重壓似的難受。剛才的情形,他用盡了力氣才忍住沒發火。太皇太后有了歲數,人愈發的霸道起來。好些在她看來合理的要求,開口幾乎是命令式的,不依她就是不孝,話裡話外夾槍帶棒,鬧得他很下不來台。終歸是一家子,她又是這宮裡的老祖宗,皇帝再尊貴,不能把自己的祖母怎麼樣。他以仁孝治天下,多少雙眼睛都在看著。皇父那樣雷厲風行的人,想送她到行宮頤養,最後也未能成行。皇帝統御四海,仍舊活在倫常之中。罷權免職、圈禁流放,那是對下不對上。太皇太后不干政是她的聰明之處,穩坐釣魚台,後宮的那些零碎事兒,辦得再出格,誰敢上綱上線和她理論?
  
  他放眼看遠處的蒼穹,雲翳混沌。天雖冷,從暈沉沉的暖閣裡出來,卻能激得人腦子活絡。披上鶴氅往宮門上去,走了幾步聽見皇后的聲氣兒,他頓足回望,她撐著傘正從月台上下來,高高的狐毛領子斜切過兩腮,倒把一張臉襯托得玲瓏生動了。
  
  皇后不是個觸目的女人,她母儀天下,這後宮最端穩就數她,連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錯,落了短處叫人看見。皇帝耐心在門廊上等她,她終於到了近前,他上去接應她上台階,在她肘上托一把,換回她一個靦腆的笑。
  
  「怎麼衝撞老佛爺呢!」她說,「一個宮女兒值什麼,她要送就送吧!為了這事兒鬧出嫌隙,總顯得你不夠大度似的。」
  
  皇帝摒退了左右,背著手轉過身去,「朕先頭說過了,這後宮主事的是你,太皇太后到了安享天年的時候,勞心太多架空了你,朕也不願意看見。」他又轉回身來,「上次要把素以調到你宮裡,也是她老人家的主意吧?」
  
  皇后看他言行就知道他對素以上了心,他們夫妻多年也有默契。猜不著他下一步會做什麼,但他的心思她還是一目瞭然的。她抿了抿嘴,替他把腰上覆過去的葫蘆活計重翻回陽面來,慢吞吞的說,「你既然知道,就應該順了她的意兒。素以到我宮裡又不會吃虧,總比送給別人強些。」
  
  皇帝冷笑一聲,「朕御前的人就那麼不招她待見?別忘了凜凜天威,拿朕當軟柿子捏,那可是打錯了算盤。」
  
  皇后沒想到他有這樣深重的怨恨,就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丫頭?她略頓了頓道,「素以的長相也是個大麻煩,依著我,索性開了臉,老佛爺也不能再算計她了。」
  
  開臉?他要是倉促的辦了這事,她和後宮那些嬪妃還有什麼差別?他搖搖頭,「就叫她呆在御前,宮裡有老佛爺,把她擱在哪裡都不能叫朕放心。再說……」他眼裡陰霾漸起,蹙起眉頭道,「她沒鬆口要跟著朕,硬要強迫她,弄得兩兩生恨就沒意思了。」
  
  皇后有點驚訝,皇帝幸一個宮女還要「有意思」?她是國母,溫良恭儉讓,一絲都不能亂的。說嫉妒談不上,心裡難免有點惆悵罷了。她長長噓口氣,茫茫的霧氣在眼前交織成一片,「這麼的就難了,你是辦大事的人,不能整日流連內廷。要是哪天老佛爺劫皇綱,這事又怎麼應對?」
  
  皇帝低頭看她,笑道,「朕貴為天子,這麼點岔子都料理不好,皇帝還有什麼做頭?太皇太后手眼通天,既這麼,叫她另擇賢能也罷。咱們大英還沒有女人敢參政的,不願依附皇權嘛,那朕這皇帝讓她來做也使得。」
  
  皇后目瞪口呆,皇帝謹言慎行是她多少年看過來的。今天這一車氣話,傳到太皇太后耳朵裡,估計能把她堵個半死。她張了張嘴,發現不知道說什麼好。恩佑的那點小心思看來是泡了湯了,皇帝為素以連老佛爺都敢頂撞,別的人敢摻合進來,連骨頭渣子都不能剩。
  
  皇帝靜靜看雪,盤算著可以借這契機把利害和素以那個二愣子說說。要是叫她在大喇嘛和他之間選,不知道她是個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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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9:40 |只看該作者
  第68章
  
  皇帝下了旨,命兩邊總管整頓御前當值,乾清宮養心殿都要徹查。有點風吹草動就拿人到敬事房問話,一來二去,大夥兒都捏著心辦差。太監們走路不敢撂腿了,都夾著走。怕人說吊個殭蠶兒還裝男人,褲襠裡是不是塞了告密的文書?來呀,架上扒褲子,恨不得把兩個屁股蛋子掰扯開才踏實。
  
  折騰了有陣子,事兒都查明了,是有那麼幾個嘴不嚴的,裡頭就夾帶著瓊珠。總管太監回了萬歲爺話,萬歲爺沒叫抄老底。其實這老底不查也明擺著,上家除了密貴妃,不作第二人想。帝王家的家務遠不止尋常百姓想像的那麼簡單,一件看似簡單的小事,換個角度就關乎國運。皇帝念在她剛生了阿哥的份上不予追究,其實更多的功勞應該記在她娘家哥子奉命撫察苗疆上。哪個皇帝手上沒有幾張牌?輪換著打,用到不能用時方丟手,這是定規。外頭都說密貴妃聖眷隆重,其實大部分都是表像,彼此維持著,誰也不願戳破而已。
  
  瓊珠和另幾個陪襯打得皮開肉綻,沒要他們命,攆出宮去了。宮裡當過差的人都知道,說攆出去,其實和賜死沒什麼兩樣。太監淨了身,出去就是個廢人,連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宮女子更要命,遭攆簡直就是整個家族的恥辱。名聲毀了,沒人敢娶,娶了連帶男家也抬不起頭來。像祁人人家還特別自覺高貴,家窮討不上老婆的莊稼漢又不屑作配,所以姑娘這輩子除了當姑子,沒有第二條出路。
  
  這算對貴妃娘家的一種警示吧!萬歲爺沒發話,但是狠狠打了佟家的臉。皇帝辦事和別人不同,他不會張牙舞爪的讓人知道他有多憤怒,命榮壽送了把戒尺到密貴妃宮裡,貴妃托著戒尺,嚇得臉都變色了。問萬歲爺這是什麼意思?榮壽垂頭喪氣,「貴主兒呀,主子是要您引以為戒,別再動御前的腦筋了。」
  
  密貴妃激靈靈一身冷汗,好在只是戒尺,要是根綾子就歇了菜了。鎮定了一下又問,「那現如今誰往上填缺?」
  
  榮壽驚恐的望著她直搖頭,「奴才從不往外傳御前的消息,貴主兒您是知道的。」
  
  這時候大家都求自保,榮壽覺得他只是貪圖了巧妮子的美色嘛!前前後後想想,也就答應密貴妃幫她把瓊珠往萬歲爺跟前湊,別的沒幹一樁對不起主子爺的事兒。大姑娘胸口上捋一把確實是過了手癮,可也得有命消受才好。他是六宮副都太監,宮裡願意和他結對食的海了去了,犯不著栽在這口乾井裡。
  
  「貴主兒您別著急上火,說真格兒的,萬歲爺子嗣單薄,前頭幾位阿哥的生母在宮裡排不上號。祁人講究子憑母貴,咱們四阿哥在這上頭首先就佔了優,一落地封貝勒,打萬歲爺那一輩兒起,您的兒子算是開天闢地頭一個,您還有什麼可擔心的?您踏踏實實的,您的福澤整個紫禁城沒有一個能比肩,何苦攪那渾水,給自己添不自在!貴主兒,心境寬點兒,您樂呵呵的,萬歲爺就待見您這滿身的福祿。像景陽宮德妃,上年病一場,瘦成了人燈,主子翻牌兒不都繞過她去了麼!您是天生享福的命,就算不爭那些,」他把大拇哥往起一豎,「您照樣兒是這個。別和自個兒過不去,您有四阿哥呢,到哪兒腰桿子都比別人壯。」
  
  密貴妃失魂落魄坐在透雕鸞紋玫瑰椅裡,緩了半天的神才道,「主子近來寵信漢人,和氏那蹄子登瞭高兒,說話都有底氣了。見了我光甩帕子請撅屁股安,才晉個嬪位就得意成這樣,眼皮子忒淺了點兒。」
  
  這是個正宗怨婦臉子,榮壽不明白了,萬歲爺從來不是她一個人的,連皇后這樣的嫡妻都沒一句牢騷,她吃的哪門子飛醋?可見女人發起妒來招人恨,連自個兒幾斤幾兩都不知道了。到底和瓊珠是姐妹,彎彎繞就那麼點兒。會咬人的狗不叫,真正厲害的人物不逞口頭英雄,誰見過下絆子使陰招嚷得盡人皆知的?皇后是人善性,要換個肚子裡能打仗的,她能尊榮的活到現在才怪了。他也沒那勁頭一徑勸她了,在這兒逗留久了沒的再招什麼事兒。差事辦完了就走吧!
  
  「橫豎貴主兒保重自己身子骨,主子那頭氣也就一時,過了性兒就好了。主子還是給您留面子的,您看開點兒。」他膝頭子往地上一點,「奴才值上忙,這就給您請跪安了。」
  
  貴妃泥塑木雕一樣抱著戒尺發呆,他沒計奈何悄聲退了出來。悶著頭走到垂花門上,聽見圍房裡有人喊他,那個帶點廊坊味兒的聲口,不用掌眼就知道是巧妮子。本打算裝聾作啞矇混過去,不想她跑過來截了他的道兒。
  
  「喲,我道是誰呢!」他訕笑著,「怎麼著?有事兒?」
  
  巧妮子拉他進了圍房,怒氣沖沖的哼了聲,「看見大,得得拜,看見小,踩一腳。你們太監就這奏性,我這回算是長見識了!我問你,我那兒叫了半天,你為什麼裝聽不見?」
  
  巧妮兒生氣,呼吸有點急促,胸口一挺一挺,把坎肩頂得老高。榮壽和她好,最先就是瞧中了她這身條。她那一對玉兔兒長得妙,夏天穿著嫩綠袍子,一走晃三晃,叫人打心底的渴起來。榮壽的視線在她胸前溜圈,嚥了口唾沫,伸手在她奶子上抓了一把,靦臉道,「哪兒能呢!是我耳背,聽漏了。」
  
  巧妮兒一巴掌打落他的手,詰問他,「萬歲爺到底是怎麼個意思?我們主子這算是打入冷宮了?」
  
  榮壽翻眼看屋頂的楞子,嘬嘴咂舌道,「這個說不好,頂風總不是好事兒……咱們後頭少來往,叫人看見了不好。」
  
  巧妮兒一聽炸了毛,「你這瘸了舌頭挨千刀的陳世美!抱著人對嘴親的時候怎麼不怕人看見?這會兒我們主子吃了癟你就忙撇清,你還是人不是?」
  
  榮壽一聽不樂意了,聳眉斥道,「安生給我住嘴!我沒了傢伙什,幹那事兒誰快活誰知道!受用過了來賴我,你賴得上嗎?」再琢磨一下,女人小心眼,還是別得罪她,回頭弄個破罐子破摔,再添什麼麻煩。便耐下性子來安撫她,「你也別著急,這不是在風口浪尖嗎!我的意思是暫時別見,讓仇家拿了短兒什麼好處?你和我一條心,我虧待不了你。可你要和我鬧,惹我翻了臉子,別怪我不念舊情兒。」
  
  巧妮兒原想放嗓子嚎哭的,被他兩句話哄得吞了回去。再要和他理論,他早就打著傘往外頭去了。
  
  一路加緊步子回了南書房,皇帝在裡頭和軍機大臣們說匪患。甭管多富的朝代,總有那麼一小撥做著皇帝夢、發財夢的跳蚤。榮壽在外面站班兒,聽著皇帝分析局面,一遞一聲,頭頭是道。他扭脖子看天街,雪落在丹樨的望柱上簌簌作響。明年的年景大概錯不了,瑞雪兆豐年嘛!就是這瑞雪時候長了點兒,聽說已經成了災,叫人心生厭煩。
  
  這兒惦記老家的莊稼呢,書房裡路子出來,把一封白摺交到他手上。沖養心殿方向努努嘴,「主子叫給素以送過去。」
  
  榮壽接過來揣在懷裡,也沒問是什麼,轉身就朝月華門上走。進了宮女值房找素以,她正給座鐘上發條。弓著身子緊發條鑰匙,看見他進去叫了聲大總管,「您找我?」
  
  榮壽把懷裡折子拿出來,雙手遞過去,告訴她是南書房裡傳出來的。
  
  素以遲疑的接過來,上回萬歲爺說什麼鴻雁傳書,她以為光一說,誰知道竟是真的?她礙於榮壽還在沒有翻看,只覺一陣陣的甜上心頭來。這麼偷偷摸摸的,有點尷尬,更多的是種別緻的情懷。
  
  那只遭人嫌棄的「鴻雁」瞧她拘謹終於走了,她把折子緊緊抱在懷裡,探頭出去看看,廊廡上沒人,這才挨到牆邊上,心慌意亂的把折子打了開來。
  
  皇帝推崇趙孟頫,寫了一手漂亮字。泥金柬上是幾個行書,膩歪寫著「半日未見,甚念」。素以不由發笑,這麼孩子氣,他還是以前那位目空一切的帝王麼?笑過之後又說不出的迷茫,這麼下去她要被他困住了。是命裡一劫,她在進宮第七個年頭遇見他。磕磕絆絆的互相吸引,他是可親可愛的人,她喜歡他,不以他是皇帝為前提。即便他是個普通人,她還是滿心的仰慕他。
  
  但是宮裡別的妃嬪呢?誰敢說她們對他不是存著這樣那樣的愛慕?都愛他,闔宮都指著他。愛他的人多了,以後還會源源不斷有人加入進來,他現在這樣的感情又能維持幾年?
  
  她盯著那幾個字看了半天,吃不準要不要回信。要是回,該說什麼?說她也想他?還是摘兩句詩表表心意?計較了很久最後作罷了,把折子收進懷裡,看時候快到他進膳午睡的點兒了,說話兒就回養心殿來。
  
  皇帝今兒確實回得比以往早,進門沒瞧她,按部就班的該幹嘛幹嘛。等回到後殿寢室,進門還好好的,伺候的人一散,他就迫不及待來牽她的手。
  
  「收著朕的信了?」他撼她一下,「怎麼不回?」
  
  「奴才不知道回什麼好。」她笑了笑,「您的御筆真好看,給臘肉鋪子提額,不單有面子,還招攬生意。」
  
  皇帝知道她愛貧嘴,也不兜搭她,只說,「下次要回信,朕打算專門設個傳書太監,沒別的差事,就負責兩頭跑。」
  
  她唔了聲,不置可否。回身鋪好了蓋被過來蹲安,「請主子安置吧!」眼下司寢裡缺一員,她想問問瓊珠的情況,可宮女有不打聽是非的規矩,後來還是忍住了。
  
  皇帝站著沒動,心裡兜了事,他這半晌很覺焦灼。伸手扳她肩頭,「不忙,朕有話要跟你說。」
  
  素以被他滿臉肅穆弄得很緊張,「您要說什麼?奴才恭聆主子聖訓。」
  
  「不是什麼聖訓。」皇帝道,「你也別這麼揪細,一口一個奴才,叫朕不自在。朕和你說,今早朕去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提了個要求,和你有關,你猜是什麼?」
  
  她惶恐的瞪大眼,「該不是要叫我過去伺候她吧!」
  
  太皇太后都討厭死她了,讓她過壽康宮去,天天戳在眼裡找不痛快?皇帝嗤地一笑,「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就你這德性,過去伺候官房還差不多。」
  
  她嘟囔了聲,「我怎麼了?我伺候什麼什麼順溜,伺候官房,老佛爺該喜歡我了。」
  
  她臉皮厚,皇帝也習慣了她的誇誇其談。整了整臉色,覺得應該給她點壓力,「太皇太后的確和朕討人,不是要調你過去伺候她,是要把你送到普寧寺,勸大喇嘛還俗……」一頭說一頭察言觀色,「你呢?怎麼個意思?」
  
  素以打了個哆嗦,愕半天,擠出一句話來,「太皇太后真是個不可多得的老太太啊!」
  
  皇帝斜眼兒看她,心想這回總該逼出她個明確的態度來了吧!於是他很有信心的對她說,「上回往普寧寺你也見過先頭太子了,你是留在我身邊,還是上外八廟跟他,你自己拿主意。」
  
  素以歪著腦袋窮琢磨,嘴裡喃喃著,「奴才是瞧見大喇嘛了,這麼大冷天兒,他還光兩條胳膊真可憐。他和爺長得有點像,也是眉清目秀的……他還重情義,是個好人……」
  
  皇帝聽得有點瘆,怎麼全是說東籬的好,這麼著是往邪路上岔了?他情急之下接口道,「他重情義也不是對你,上那兒做替身去,你願意?頂要緊的一點,他年紀大了,這麼多年在廟裡糊弄,他人事不知。」
  
  素以直晃腦袋,哪有這麼說自己哥子的,萬歲爺真不厚道!
  
  「反正我覺得大喇嘛不錯,奴才這也是沒得選,要不主子您發個話,讓奴才提前出宮去吧!」
  
  皇帝一口血憋在嗓子眼裡,她情願跟喇嘛,情願出宮,就是不肯和他一起過日子。女人心腸硬起來,比男人還過三分。給她禮遇她不知道感恩,皇帝惱了,一下子把她推倒在龍床上,氣急敗壞的呵斥,「反了你!不調理你不知道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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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9:56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
  
  素以咚的一聲砸在褥子上,頭昏腦脹。還沒來得及起身,皇帝就壓了上來。她哀哀的叫,「您怎麼又這樣呢!」
  
  「朕也覺得次數太多,光打雷不下雨,你會不會覺得朕不行?」他把臉抵在脖頸間嗅了嗅,「素以,你從了朕吧!」
  
  她推了他兩下,「按理說我應該磕頭謝恩,您瞧上我,是我們素家墳頭上長蒿子了。可是奴才不能騙您,我真不願意呆在宮裡。」
  
  他不聽,在她唇上使勁啃了啃,「為我也不能留下?」
  
  她紅了臉,燦若朝霞。堵嘴抱怨著,「留下幹什麼,您就會吃我豆腐。」
  
  皇帝有些難以自持,兩個人貼身抱在一起,地方還選得這麼天時地利,不幹點什麼太對不住自己。他的手落在那細細的腰肢上,曲線完美,叫他心尖兒打顫。他也捨了老臉了,在她身上好一通揉搓,「朕大概是中了邪了,看見你就走不動道兒,你說這怎麼辦?上回朕就想說,咱們這麼你追我趕的不是事兒。朕不知道你是怎麼看待朕的,橫豎朕……我,我離不開這裡,也不想讓你出宮去。人生太寂寞,你留下陪陪我吧!」
  
  素以被他說得唏噓起來,壓住他不老實的手,嘟囔道,「您說就說,別動手動腳的。」
  
  她哪裡知道他的苦!他微聲低吟,「我都三個月沒翻牌子了……」
  
  素以覺得很驚訝,當然不能直接指出他前兩天幸了別人,一個姑娘家開不了口,只能帶了點不服氣的聲調反駁他,「您別跟奴才裝可憐,和主子是您親封的,您這陣子又賞東西又常往延禧宮走動。都這麼著了,還睜眼說瞎話,不太好吧!」
  
  「真沒有。」他賭咒發誓似的抬高了聲調,完全忘了先前氣吞山河的威嚇,「晉封靜嬪也是為了你,你在我身邊,做得太顯眼了招人嫉恨。和氏娘家根基壯,就算做個獨寵她的表象,別人也不能把她怎麼樣。」
  
  她沒想到是這樣,原來寵幸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是種保護。她乜斜他,「主子您真是用心良苦,不過我覺得您讓和主子背黑鍋,有點不厚道。」
  
  不厚道,也許是有一點,可也顧不了那麼多。老百姓覺得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太受用了,其實不知道一個男人埋在脂粉堆裡的苦楚。雨露均沾委實是最好的平衡手段,宮裡的女人誰也不比誰多進幸,好歹天下太平。他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對爺們兒來說辦差是頭一條,感情放在度外就行。誰知道有生之年遇見她,才發現原來他就是戲文裡唱的癡情男子,也有非卿不可的執念。
  
  他拱在她脖子上密密的吻,嗡噥道,「也沒讓她白受累,大夥兒同樣受冷落,她比別人多得好些東西。我這兒虧欠了她,勢必別樣上補償。她阿瑪哥子的爵位再往上抬舉抬舉,她也應當知足了。」
  
  素以架不住他又親又啃,看脖子上的盤扣都解開了,她奮力拿手往回捂,「怎麼能這樣!說話兒就解我扣子,我沒答應您什麼呀!」
  
  「那我難受。」他挫敗的皺起眉頭,「你讓我摸摸吧,就這一回,成不成?」
  
  素以訝然看著他,「您能說得如此順理成章,奴才佩服!」
  
  「佩服就不必了。」皇帝悶頭扯她的大背心,「不想叫我翻別人牌子就別吭聲,不然明天該昭告天下朕駕崩了。」
  
  這是恐嚇嗎?她又氣又好笑,皇帝耍賴也耍得和別人不一樣。但她這樣算什麼?沒名沒分被他揉麵團似的,哪家奴才這麼當的?她知道宅門裡的丫頭供主子挑選,原來宮裡更是這樣。都幾回了,她也算不清了,反正他下手成了習慣,沒有她反抗的餘地。
  
  「主子?」
  
  「唔。」
  
  「司帳司那麼久,鴻雁傳書瞞得過誰?是自欺欺人吧?」
  
  他的手穿過小衣往上攀,找到那片山巒,臉上浮起了紅暈,「這時候你能不能別和我說這個?」
  
  他溫熱的手掌覆在她胸脯上,兩個人都倒吸了口氣。皇帝茫茫然如墜雲霧,這手感好得無可比擬。大小很適中,一把握上去,柔軟細嫩,可以揉捏出各種式樣來。他使了點壞心眼,指腹頻頻掠過峰頂,引得她簌簌輕顫。
  
  她不說話了,他可以專心致志的吻她。龍袍四開叉,揭起一邊袍角勾纏住她,腿心的一點正好抵在她大腿外側,稍動一動也銷魂蝕骨。把她吻得嬌喘吁吁,他覺得時機似乎是成熟了,輕聲問她,「素以,你到底愛不愛我?」
  
  她嘀咕了聲,「對我使美人計沒有用,別想套我的話。」
  
  她還在頑抗,皇帝發了狠,手上愈發忙碌起來。屋子裡燒了炭盆,熱乎乎的暖氣伴著沌沌的熏香四外擴散,人也有些迷糊了。他貼著她歎氣,「你不愛我沒關係,我愛你就夠了。」
  
  素以聽了這話有點難過,她躺在他身邊,他的手鑽進了她的褻衣,如果不愛他,為什麼心甘情願讓他輕薄?是啊,她心甘情願。原本立場可以更堅定一些,可是她扛不住他的溫柔。她還記得那個聲色俱厲要打殺她的人,她撞在他身上,他會滿含鄙夷的撣撣衣裳,沒想到現在成了這樣,對她百般糾纏,還說愛她。素以咧著大嘴叉子笑,有高興也有自滿。心裡像灌足了燒刀子,熱騰騰的,要溢出來。
  
  愛得多了,會衍生出點眷戀。她鬆開攥著他龍袍的手,在他背上撫了撫,紅著臉說,「主子,其實奴才也愛您吶!」
  
  皇帝以為得不到回應的,她突然這麼說,倒叫他愣了愣。示愛應該是欲拒還休的,怯聲怯氣的,可從她嘴裡出來就像唱花鼓戲。他不太滿意,但還是在她唇角親了親,「說得不好,重新來。」
  
  她側過身來和他面對面躺著,笑瞇瞇的在他的紅唇上啄了一口,「好話不說第二遍,您自己琢磨去吧!」
  
  「真壞。」皇帝抱怨著,眼裡盛滿了快樂。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她能點頭叫他欣喜若狂。以後不會再有什麼阻礙了吧!他們兩情相悅,她終究會是他的人。皇帝用力把她壓進懷裡,既然如此,接下來的事也順理成章了。他氣血翻湧,怎麼能夠克制得住呢!手往下移,想去解她的袍子,卻被她擋住了。
  
  她正經八百的告訴他,「主子,自打上回山洞裡起,奴才就對您有了非分之想。」
  
  這詞用得妙,皇帝十分欣慰,「嗯,那很好。」
  
  「可我的想頭和您不一樣,今天對您承認,是不忍心老看您唱單簧。」她沒接他的話茬,垂眼略忸怩了一下,「我愛您是沒錯兒,但是不能改變我出宮的決心。」眼看他白了臉,她趕緊道,「您別躁,聽我說。我……可以一輩子不嫁,在古北口等著您。您朝裡有休沐時,就來東坡素肉瞧我,我給您留最好的屋子,給您做好吃的,給您做衣裳做鞋……總之我等著您。當然了,要是您哪天厭倦了,不來了,咱們也就斷了,乾乾淨淨,沒有牽扯。您可能說我沒良心,您就當我是白眼狼吧,我的確是這麼想的,也不敢欺瞞您。」
  
  她的手指和他扣在一起,皇帝隱隱咂出一點苦味來。這是什麼意思?愛他不願意和他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還算是愛情嗎?看她平時糊里糊塗,沒想到感情上理智得近乎殘酷。應該是愛得不如他深,所以她還可以那麼清醒。說實話她比狐狸狡猾,猜得也沒錯,他就是想先把她騙到手,斬斷了後路叫她跳不出宮牆。他要時時刻刻看得見她,往古北口去了,要見一面得快馬加鞭趕上兩天路,他費不起這時間。可惜被她識破了,死也不願意上當,叫他恨得牙根癢癢。
  
  「所以我還不能碰你,是不是?」他尤不死心,「咱們不是相愛嗎?」
  
  她搖搖頭,「我怕您反悔,宮女子開了臉就不能出宮了,這個規矩我懂。」她心裡也爭鬥得厲害,不是矯情,人總要為自己多考慮。嘴上說相愛太容易了,她離出宮還有好幾個月,這會兒進了幸只有兩種結果,一是皇帝玩膩了丟開手,把她發落到哪個犄角旮旯自生自滅。二是愛之愈甚撒不開,他一耍賴說話不算數,難保不會強行把她扣下來。思來想去,女人自愛能少吃些虧。混到出宮時如果新鮮勁過了,她留個齊全身子另擇良婿,對自己也沒壞處。
  
  可是瞧他憋得很難受,也怕他憋出病來。他現在這狀態,貼著她的腿她能感覺出來。她支吾了下,「我幫幫您忙?您瞧……要不您把他放出來吧!」
  
  皇帝聽了啞然失笑,「你想見他?」
  
  素以很不好意思,她看到過騾馬牲口,還從沒見識過男人的。說實話很好奇,又覺得那麼私密的地方不能隨意參觀,怕看見了要叫她負責。
  
  皇帝支起身卸了外面袍子,底下褻褲脫起來也毫不猶豫,素以沒來得及回答,他就已經收拾完站在她面前了。她呆呆看他那處,這個……就是上回伺候過的龍根啊!終於見了面,他昂首挺立著,威風凜凜。形狀不大好形容,的確像個擀面杖,但是色澤很漂亮。她羞得沒處躲,也就順嘴一說,萬歲爺還當真呢,男人果然不要臉!
  
  皇帝登上龍床重又靠過來,實在是憋得痛苦至極,她又不叫他碰,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她脾氣那麼強,說不願意侍寢,他也不好強迫她。只能可憐兮兮的拉她的手,「來和他打個招呼吧!」
  
  到底頭回照面,大眼瞪小眼有點難堪。素以的手包裹上去,照著上次的經驗給他疏解。皇帝臉上出現了暢快的神情,她伺候得很周到,這麼聰明人兒,上下都照顧到了。
  
  「萬歲爺,這樣成不成?」
  
  他嗯了聲,「不錯。」
  
  只要他高興,她就更盡心了。皇帝睜開眼覷她,她忙活的當口還不忘細細的觀察。他有點害羞,好在那地方經得住推敲,倒也很坦蕩。
  
  「你覺得他怎麼樣?」他厚著臉皮問她,她的看法很重要。
  
  素以結結巴巴的說,「很好……好玩,是個有骨氣的……硬傢伙。」
  
  皇帝嘴角一抽,這也算是對他的褒獎。但是以後怎麼辦,他簡直不敢想像。難道和她的手槓上了?他忍不住去撫她的胸,兩個人真就只差最後一步,可這步比跨天塹還難。
  
  來回時候長了難免力道失衡,皇帝輕蹙著眉,酥麻裡帶了點鈍痛,有另一種刺激的感受。顛顛蕩蕩把他撂得很高,越來越高……他終於緩緩長出一口氣。她托著「黃河之水」的表情很有意思,皇帝笑得無力。如果敦倫一定能受孕吧?現在這樣,白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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