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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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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5:40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皇帝太陽穴上一跳,有時候他覺得小公爺是個無比可恨的人,狗皮膏藥一樣的性子,自以為是,沒眼力勁兒。真恨不得賞他一悶棍,把他扔到外面去立旗桿。
  
  治什麼鳥?大清早的,虧你想得出!」他拉著臉白了他一眼,順帶轉過去看邊上侍立的素以,一看之下想起昨晚的事,立馬心頭疾跳起來。假作大方的調開視線,表情卻變得不自然了。
  
  小公爺哪兒知道他們裡頭那些內情呀,他不時的斜眼兒瞧素以,弓著腰向上絮絮叨叨的說,「主子也是練家兒,當初您熬玉爪不也從白天熬起的嘛!主子是臣子的表率,就瞅您把玉爪調理得這麼好,奴才眼熱,非得跟您學不可。再說您上回是特許了的,答應讓素以幫著熬鷹,這會兒怎麼又……」
  
  認真說的確反悔過一次,再來一次影響是不大好。可為什麼偏偏是今天呢!他心裡亂作一團,還沒理出頭緒來,他又來借人,到底是借好還是不借好?
  
  「素以。」他叫了聲,沒敢和她對眼,「你怎麼說?」
  
  素以領教過萬歲爺的規矩,死都不敢隨意的答應。只道,「奴才都聽主子的。」
  
  球又踢回來了,皇帝的眉心打了個死結。他這兒看城裡坐鎮,秋獮是有定例的,圍內要是遇上個虎,必須皇帝親自射殺以顯大英天威。所以他走不了,他沒法跟著一塊兒去。心裡又躁,怎麼辦呢?跟前這麼多臣工都在,不能讓人覺得皇帝說話不算話。他冷冷看了小公爺兩眼,他一再給他出難題,回去非得囑咐皇后好好管教他。
  
  皇帝垂下眼,頗有點壯士斷腕的意思,緩聲道,「畢竟是御前的人,幹什麼都得有章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去名聲不好。」偏頭囑咐榮壽,「撥兩個人跟著,給朕不錯眼珠兒的盯緊了。」
  
  榮壽庶了聲抬手招人,素以不明白情由打量小公爺,再往御座上瞧,皇帝平穩的目視前方,沒給任何示下。
  
  小公爺高興壞了,沖素以擠眉弄眼。他這麼好玩的人,在身邊就能逗人發笑。素以繃住了臉皮怕皇帝發火,給主子蹲個福,便垂手卻行退出了金帳。
  
  小公爺從後面趕上來,籠子裡的鷹力道大,兩隻翅膀上下撲騰,扇得地上的浮土都飛起來。小公爺的臂力不行,有點拽不住籠子,揚聲招呼邊上戈什哈,「姥姥的,你瞧鳥溜爺上癮是怎麼的?還不來給爺提籠子!」
  
  戈什哈忙縮脖兒來接籠,結果這鷹運足了氣,奮力一蹬腿,紫檀鳥籠和銀夾紫的鳥鉤分了家,骨碌碌滾出去,一下兒滾了三丈遠。
  
  小公爺的長隨炸了鍋,一哄而上的去按蓋板,素以看了直搖頭,「您就不該帶它出來,一隻鷹叫你關在籠子裡,它不得憋屈死啊!算算從京裡出來快個把月了,這鳥還這麼大氣性,熬出來肯定錯不了。」
  
  小公爺靦臉笑,「那不得指著您嗎!皇上今兒放了恩典,要不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它練出來呢!」他邊說邊卷馬蹄袖,走了兩步背手頓住了,四下看看方道,「我今兒一早上來找你,熬鷹是一宗,另外一宗呢……是瞧你在御前勞累,到了圍場又沒處玩兒,我給你告了假,帶你掏野雞窩去,好不好?」
  
  素以是上山下海的玩家,一聽這個來勁。不過怵皇帝回頭要問話,身邊又有兩個跟班太監,她也沒膽子瞎跑。
  
  「算了吧,奴才是奉旨給您熬鷹的,怎麼能不幹正事兒,中途去掏什麼雞窩呢!」她撫著下巴搖頭,「這不好,主子知道了要罵的。」
  
  小公爺嘬嘴咂舌,「怕什麼!把那兩個猴兒的嘴堵住,看誰敢往御前捅。要是實在怕洩露,那就順帶手的逮個野雞崽子給主子燉湯,兩下裡一抵消,說不定主子還賞你呢!」
  
  小公爺這人不靠譜是出了名的,素以覺得他的話不能信,於是晃了晃腦袋,「主子沒叫瞎逛,萬一追究起來,我脖子不夠硬?」
  
  「別怕,有我。」他拍著胸脯擔保,「我護著你,我拿爵位換你的命,這樣成不成?」
  
  「這話說得太嚴重了,奴才擔當不起。」其實嘴上推諉,心裡也癢癢想去。別看大二十的人了,腔子裡還是顆孩子的心。這七年在宮裡悶出蛆來,面對著廣袤的草原又是近在咫尺不能觸摸的,比困在宮牆之中更加叫人煎熬。有時候明知道面前人靠不住,但是看他挺大的個子,也由不得自己勸自己,跟著玩玩去吧,玩一玩又沒什麼。就像他說的那樣,主子問起來就說奴才孝敬主子,給主子逮野雞去了。這麼討喜的理由,連自己都要被感動了。
  
  她看看籠子裡那只海東青,「鷹怎麼辦?」
  
  其實熬鷹對小公爺來說是次要的,換句話說,熬鷹不過是幌子,有美人在眼前,誰還在乎鳥兒啊!他嘿嘿的笑,「那只鷹已經喂出膘來了,晚上上架就能熬。我先讓人準備好,等你去了直接下手。白天閒著也是閒著,這地方玩意兒多,還有剛下崽的野兔子。你宮裡有親近的小主兒沒有?帶回去做人情再好沒有了。」
  
  她以前就跟那貞似的,根本不站邊兒。後來伺候了一回昆家的喪事,糊里糊塗成了皇后的人,哪兒來的相熟!她琢磨琢磨,「兔子就算了,才下的,撿回來也養不活,別糟蹋了。」
  
  小公爺搓著手驚為天人,「哎呀,姑娘心善,我沒看走眼,菩薩心腸吶您!」
  
  素以虛頭八腦的笑,「您抬舉我。」
  
  小公爺一看成事兒了,忙招呼倆小太監,說跟著歸跟著,離遠點,別出聲。要是嘴緊,等回了營重重有賞。兩個太監對視一眼,人家官兒大,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橫豎主子只叫看緊了,問起來實在搪塞不過就照實說唄。
  
  前頭兩個人有說有笑挨毛草邊走,圍場上有草垛子的地方都沒放過,掏了半天沒見半個蛋殼。素以有點洩氣,「是不是抱完了窩,都孵化了?」
  
  「不能吧!」小公爺也不太確定,「我昨兒還看見有卒子拿坎肩兜了一堆來著,都是毛雞蛋,敲出來血淋淋的。」
  
  「那您讓我撿什麼蛋?毛雞蛋往主子碗裡放,他不宰了我才怪。」她連連搖頭,「回去吧,您別禍害我。」
  
  她調頭就走,小公爺覺得天都塌了,慌手慌腳的攆上去,「毛雞蛋是好東西呀,你沒吃過?煮著吃,拿油炸,烤著吃,都行吶。」
  
  素以空手而歸挺喪氣,靜下心來又覺得自己可能有點不莊重了。其實不惹主子生氣才是最大的孝敬吧!雖說她是看主子昨晚那樣怕他身虧,想盡點自己的意思給他補補。可皇帝要什麼沒有,哪裡用得著她幹這缺心眼兒的事!再說就算逮著了,御前人也得說她搖尾巴討好,背地裡得笑話她。
  
  她邊走邊歎氣,心情很低落。在外面轉了兩柱香,不知道萬歲爺這會兒在幹什麼。他半道上紮營的時候說要一塊兒來熬鷹的,過去了大半個月,把當初說過的話都忘了吧!
  
  「小公爺,熬鷹算咱倆合夥成嗎?」她說,「晚上我給您照看,白天我得回御前,萬歲爺身邊要人伺候著。」
  
  小公爺霎眼看著她,「那不得累垮了嘛!晚上熬鷹白天當值,那哪兒成!」
  
  她笑了笑,「沒事兒,我瞧海青可憐,我瑪法和我說過,鷹把式對鷹感情深,見不得它遭罪。」
  
  小公爺心裡也空了,姑娘對他沒意思,他還想藉著好時機攤開了說的呢,這下算是沒指望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斟酌再三不能著急,萬一把人嚇跑了,後頭更完菜。
  
  素以耷著肩頭跟他進了帳,進帳看見那只鷹,她的狠勁兒可上來了。就跟在尚儀局料理小宮女似的,對付鷹也不能手軟。這鳥兒有靈性,它也吃軟怕硬。她咬牙叉腰子在籠前看,叫人備熱水來。
  
  小公爺自己對熬鷹也有點研究,可她要的東西他以前沒聽說過。他背手在邊上看,「要熱水幹嘛?」
  
  她戴上厚手套開籠門逮鳥,兩隻翅膀捋順了,蒙上鷹眼道,「敢情您熬鷹就那麼乾熬?也是,這是老鷹頭的絕招,一般不外傳。」又叫人拿麥稈兒來,示意他過來捧住鳥身子,她扒嘴給鳥催吐,一邊講解,「前頭長的都是虛膘,熬鷹前得給它拉膘,這樣鳥才更有力量。熱水是用來給鳥洗澡的,要叫它出汗,出了汗身子虛,晚上熬起來能容易點兒。」
  
  小公爺簡直佩服她,瞧那紅唇就在眼前,一張一合間他的心神都跟著恍惚起來。換了以往,但凡有點興趣的都逃不過他的手掌心,如今這位他卻不敢造次了。拋開御前太監眼巴巴看著不論,姑娘也是真的心儀。雖然不確定她將來對付男人會不會像對付鳥一樣狠,可……他怎麼就愛她這嗆口的味兒呢!
  
  海東青不老實,把它往熱水裡摁,它大概以為要下鍋拔毛了,玩兒命的掙。小公爺手無縛雞之力,素以看了感到糟心,乾脆叫他讓開自己來。那一通忙,到最後鳥都傻了,力氣也用得差不多了,才撈起來擱到架子上。
  
  素以自己忙出一身汗,棚子裡為了給鷹烘毛,爐火燒得很旺,悶透了。她捲袖子掖掖額頭,撩起氈子想出門喘口氣,才發現密閉的空間裡呆得忘了時間,原來已近傍晚了。
  
  草原上的落日很漂亮,她鬆快歎息,六七歲的時光就是在夕陽裡奔跑著度過的。她手搭涼棚朝西看,看久了迷眼。隱約有人肩負著落日走過來,一身的金光閃耀看不清臉。她乜起眼,等人走近,虛浮了半天的心才落下來——萬歲爺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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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5:52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她快步迎上去,「主子來了?」
  
  皇帝嗯了聲,兩人視線一碰,旋即又分開了。經過昨晚那件事,大家都挺不好意思的。不像以前那樣坦蕩,總覺得彼此之間的隔斷從磚牆換成了輕紗,朦朦朧朧,不再堅實,讓人不安。
  
  皇帝的目光游移了一陣,心思慢慢沉澱下來。再瞧她,她低著頭,拿腳尖挫地,地上很快被她挫出了個小小的坑。想起先前牽腸掛肚,加上聽說她跟著恩佑往圍場上去了,鬧得他大半天坐臥不寧。既擔心她的安危,又怕她被人藉機佔便宜。他是皇帝,竟然弄得這麼老婆子架勢,暗裡自然埋怨她,也發了願要好好整治她。可如今在眼前,又能把她怎麼樣?
  
  他感到挫敗,低聲問她,「玩兒去了?」
  
  她愕然抬起眼,「主子知道了?」
  
  「你當朕是誰?什麼事能瞞得住朕?」他抱著胸,箭袖上的行龍張牙舞爪直指向她。看她張口結舌的樣兒,哼了聲,傲慢的別過臉,「一離了跟前就胡天胡地,你是罵不怕罰不怕啊!兜了兩柱香,玩了些什麼?」
  
  她囁嚅著,「沒玩什麼,小公爺說帶我掏野雞窩,我盤算著給主子抓隻雞燉湯喝的,可惜一無所獲。」
  
  雞沒吃著,但是這個借口卻暖人心。皇帝先前打算多責備兩句的,聽她這麼一說立刻軟化了。不容易啊,玩兒的時候能惦記他,這樣的丫頭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呢!
  
  「你聽小公爺的,他能把你賣了你信不信?」皇帝勸誡著,「別和不相干的人走得太近,姑娘家跟陌生人上野外像什麼?嗯?虧得朕打發人跟著,否則名節怎麼辦?還要不要了?」
  
  和名節扯上關係就是大事啊,不過素以覺得小公爺不像壞人,至少她感激人家給她哥哥疏通,要不然她那不成器的哥子就該下大獄了。她還是那句話,拉著長音的,「不能夠吧……」
  
  皇帝轉過眼來冷冷看她,「怎麼不能夠?」
  
  素以知道自己表錯態了,皇帝說誰不好誰就不好,她有什麼可反駁的?反駁又惹他生氣,自己還得挨訓。她忙靦臉笑笑,「奴才的意思是小公爺是皇上的小舅子,有您這樣的姐夫管束著,他能壞到哪裡去嘛!」
  
  她倒會見風使舵,也會給他挖坑堵他的嘴。有時候老油條的確讓人生恨,皇帝蹙眉道,「誰告訴你做姐夫的就得管著小舅子?朕每天那麼多政務要忙,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都要朕過問,朕成什麼了?」他惱怒的一拂袖,「和你說不清!天橋上罵人嘎雜子琉璃球,配你正合適!」
  
  他說完,扭頭就往熬鷹的棚子裡去了。剩下素以納悶,嘎雜子琉璃球不是混蛋嗎?萬歲爺怎麼罵人吶!不過能叫皇帝動嘴罵的一般都是直言相諫的忠臣,是人才,所以素以並不感到難過。或者說自打她進宮起,多愁善感的那根筋早就給抽了。挨兩句訓家常便飯,不痛不癢的,全當誇獎了。
  
  她在外面吹風吹醒了腦子,這才踅身進帳。棚子裡燈火通明,頭頂上扯起了麻繩,小公爺的海青已經擱在繩上了。熬鷹嘛,就是使勁折騰,不讓鷹睡覺。皇帝舉著竹竿敲打繩結,那鳥站不穩還得撲騰,很耗費體力。
  
  皇帝瞥了小公爺一眼,「就這麼敲打,怎麼就難得熬不成呢?熬鷹前自己要吃飽睡夠,才能有力氣和它耗。別鷹還沒困你先眼皮子打架,那是鷹熬你,不是你熬鷹。」
  
  小公爺點頭稱是,「我琢磨琢磨,不是我熬不過鷹,是熬前缺了素以做的兩步。這鷹喂得膘肥體壯,比我還結實。上了架子精神頭十足,它全不把我放在眼裡。」
  
  連鳥都瞧不上他,做人真夠失敗的了。皇帝講究風度,點到為止就不再說他了,倒是好奇素以幹了什麼,一問之下說是又洗胃又洗澡的,皇帝眼裡有了淡淡的笑意,「真難為你,進宮七年還能給鳥洗胃,道行不淺吶!」
  
  素以在長案邊上倒茶,捧著杯子先呈皇帝再呈小公爺,一頭笑道,「老家不光熬鷹還養鴿子,有幾回放養的信鴿都吃了毒鼠的麥子,奴才就跟著瑪法一隻隻的給它們清理腸胃。幹的趟數多了,都記在心裡了。」
  
  這些記得住,可惜認人那麼費勁。皇帝忙著捅頂上麻繩的時候,聽見小公爺在那兒捧素以,「姑娘您是女中豪傑啊!看看四九城裡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們,哪個像您這麼能幹吶!上回我范葫蘆裡跑出只蝲蝲蛄來,嚇得我們族裡幾個姑奶奶上躥下跳的。要都像您這樣的,何至於扭了腳脖子擱家炕頭上躺好幾天呢!」
  
  女人怕蟲的多,尤其是害蟲,真沒聽說過世上還有人玩這個的。蝲蝲蛄學名叫螻蛄,毀莊稼。拖個大尾兒,三伏天夜裡往亮堂的地方湊熱鬧。屁股大飛不高,沒頭沒腦往牆上桌腳上撞,一撞吧嗒一聲響,瞧架勢都替它疼得慌。可氣的是它耐摔打,它撞不死。你要踩死它吧,滿腳上去就能聽見肚子炸開膛的聲響,實在是噁心得慌。
  
  素以這會兒才覺得小公爺是個怪胎,沒什麼玩了是怎麼的?她搖搖頭,「這上您誇不著我,要說蝲蝲蛄,我也怕。」
  
  小公爺馬屁拍到馬腿上也不介意,乾笑著,「這也就一比方,別的上頭您不是比她們能幹嘛!」立馬調轉了槍頭打聽熬鷹的事,「一會兒鷹摔下來了怎麼處置?給它喂茶?」
  
  她唔了聲,「喂鹽水,鹽水好去膘。還得拿冷水給它洗頭,洗完了讓它歇歇,明兒接著來。」看看上面的鷹已經有了疲態,底下穿著龍袍的萬歲爺手舉小竹竿兒,連給鳥造反都那麼風度翩翩。她臉上發紅,悄悄的轉過了身。
  
  小公爺恨命運不公,這只海東青遇上他是個槓頭,這會兒落在人家姑娘手裡,他還指著它厲害點兒多留人一會兒的,沒想到才這麼兩下就敗下陣來了,真給他丟人吶!都說兒子隨爹,難道這鳥兒子也跟他似的,看見好姑娘就心軟捨不得為難嗎?他又看看坐在條凳上悠哉悠哉的萬歲爺,怎麼覺得裡頭有點不尋常呢?上回就急赤白臉的,這回好不容易答應了,還沒入夜就巴巴的跑來了。這麼明打明的護食兒,一個宮女罷了,要是尋常心看待的,隨手賞人都說得通。可眼下這模樣,這算怎麼回事?
  
  他心裡凜凜一悸,是對上眼兒了?他有點慌,晚了一步?素以長得像誰大夥兒都知道,難不成萬歲爺打算和太皇太后、太上皇反著來?這樣不是把她往火坑裡推嗎!小公爺很著急,她不得寵,和主子爺沒有牽扯,宮裡的那些主兒們不留意她,她還能混日子得過且過。要是有點風吹草動,可以預見她的下場有多淒慘。
  
  他撓撓頭皮,想和她細說說厲害,無奈萬歲爺在。壓根就是盯眼看著不叫人說話,他沒想到這位一向深沉警敏的人君這回竟然破了功,小公爺從來不迴避自己是紈褲這一事實,原本對姑娘的那點心思還沒到非卿不可的程度。但是中途殺出個程咬金來,尤其這還是尊大佛,愈發叫他覺得素以好,素以簡直就是個金餑餑。
  
  這裡正思忖著,帳子那頭噗的一聲響,回頭看,原來海東青受不住,從繩上跌到地上了。皇帝撐著竹竿站在一旁,素以忙著料理暈過去的鷹,恁麼郎才女貌的模樣,從他這裡看過去,越看越像那麼回事。小公爺一時心頭惘惘的,這現狀忒讓人沮喪了,回去得進宮找姐姐幫忙。這麼下去自己要落空不算,素以還得遭罪。
  
  「小公爺您來。」
  
  他發呆的當口素以招呼他了,他一下兒回過神來,趕緊的應了聲,「噯,來了來了。」
  
  她正給鷹洗頭,抽空對他說,「它這會兒腦子清醒了,正渴得慌。您給它餵水,它記得您,會念著您的好。」
  
  小公爺覺得又要給鷹扒嘴又要往裡灌水太為難了,自己兩隻手不夠用,就打算讓他的哈哈珠子來幫忙。
  
  素以歎了口氣,「您不能假他人之手,這是您的鷹,有些事兒非得您幹。您指著別人,回頭鷹該認別人了。」
  
  小公爺立刻眉花眼笑,「那也成,橫豎是你熬的,送給你你要不要?」
  
  「給我?」她笑著搖頭,「我不能養它,宮裡都是尊貴人兒,萬一闖了禍不得了。再說這海東青太貴重了,我知道朝廷的旨,一隻海東青能換一個死囚的命呢!您好好照料它,帶它在外頭飛,讓它抓兔子抓黃羊,比跟我強。」
  
  皇帝聽他們一遞一聲的談笑,面上沒什麼,私底下不怎麼高興。等她把鷹收拾妥當了交給小公爺,他掏懷表看看,已經近子正時牌了。他也不說話,抖了抖袍子過去打門簾,素以一看慌忙跟上,身後是小公爺掃袖打千兒的恭送聖駕。
  
  月色迷迷滂滂的,所幸間隔幾丈就有火盆火把照亮。皇帝沒有帶隨從,從熬鷹的帳篷到御營行在有一小段路,他背著手踱四方步,不太著急回去的樣子。
  
  素以從後面趕上來,一頭走一頭踮腳給他披烏雲豹斗篷。他腳下略緩,兩個人獨處總難免尷尬,他想了想才道,「你要是喜歡海青,朕叫人給你挑一隻。」
  
  她抬頭看他,一雙眼睛在火光中晶亮。咧著嘴笑,「奴才不要,人在宮裡能活,鷹在宮裡會憋死。」
  
  皇帝頓時心裡一沉,「經常帶出去放飛,未必就活不成吧!」
  
  她搓著手呼呼熱氣,「住家兒和串門可不一樣,鷹自在慣了,馴養已經夠委屈的了,整天關在籠子裡不是辦法。」
  
  皇帝緘默下來,分不清她說的是鷹還是她自己了。瞧她冷得縮肩,他把身上斗篷摘下來給她披上。她明顯吃了一驚想拒絕,他卻搶先牽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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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6:07 |只看該作者
  第52章
  
  她往回縮手,沒成功,心口緊張得有點發疼。看皇帝臉色,他還是淡淡的樣子,垂著眼,睫毛纖長,蓋住了所有的心思和慾望。
  
  大氅上留著沉水的味道,一點點沁入人心肺裡,拔不出來,困住了她所有的想像。她只是輕聲的囁嚅,「請主子鬆開奴才。」
  
  他沒有理會,和她面對面的站著。晚風吹起斗篷的一角,拂在他腳背上,有種說不出的空虛感。他攏了攏五指,如今能做到的,唯有緊緊抓住她而已。他以前不能理解皇父的做法,打壓太子也好,放棄皇位也好,在他看來不可理喻甚至瘋狂。只不過為了個女人罷了,哪裡值當這樣!或者他以前從沒真正把女人當回事,爺們兒外頭奔波,女人看家帶孩子,他的細膩為家國天下,為黎民百姓,從來吝於放到宮裡的后妃們身上。可是現在似乎朦朦朧朧有了些解了,他的不懂得,是因為沒有遇上對的人。
  
  二十八歲真是宇文氏男人的劫,高祖皇帝和太上皇都淪陷在這個年紀,現在輪到他了。半輩子索然無味,突然一夜花開錦繡,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可惜他沒有太上皇那樣的殺伐決斷,馬背上的天子,對敵人毫不留情,對愛的女人也是這樣。其實愛情是可以勉強的,但他不能夠。皇父愛誰就要圈住誰,他不同,他的愛情不願意和強迫沾邊。他是守業皇帝,除了兒女情長,還有很多其他的責任。況且留下她,對她未必是好事。
  
  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撫了撫,溫膩的觸感,讓人心裡發甜。他覺得難以啟齒,蹙著眉猶豫了一下才道,「素以,你對朕……有沒有別的想法?」
  
  素以怔怔的站著,想起昨晚的事很害羞。萬歲爺這麼問,不會今晚又想那樣吧?她紅著臉規規矩矩的答,「主子是奴才的天,奴才只要盡心的伺候主子,主子高興就是奴才的福氣。至於奴才…天生是給主子效力的,連命都是主子的。螻蟻一樣的人,對主子怎麼敢有什麼想法呢!」
  
  「這是官話,朕不想聽。」皇帝低頭道,「朕只想知道,你對朕,是不是只有主僕的情分?」
  
  素以心跳得厲害,慌忙蹲了個福,「主子這麼問,越發折得奴才不能活了。您讓奴才怎麼說呢!奴才家是角旗包衣,祖上隨龍入關起,一家子就兢兢業業替主子賣命。主子和奴才們隔了九重天,奴才對主子不敢有非分之想,請主子明鑒。」
  
  這關係撇清得好,原來有想法的只是他一個人,她這個奴才當得很清醒,不想登梯上高,她的初衷也沒有改變過。即使他握住她的手,即使他在迷亂裡吻了她的臉和嘴唇,即使昨晚他們有了那些不能言說的秘密……在她眼裡一切都不算什麼,她不過盡一個奴才應盡的義務。
  
  皇帝感到失望,他慢慢鬆開她,兩手以一種僵硬的姿勢垂在身側。不甘心自己敗得這樣跌面子,點頭道,「你果然不負朕的期望,御前伺候最忌諱獻媚邀寵,看來調你當值沒有選錯人……打今兒起該歸正道了,主就是主,奴就是奴,和那貞她們一樣,沒有題外話,大家都省心。」
  
  素以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到底忍住了。她有點難過,似乎不經意間和什麼東西失之交臂,再也拾擄不起來了。向上看看皇帝的臉,他別過頭看遠處的篝火,冷硬的側臉,和她記憶裡那個威嚴的影子重合起來。原來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從來沒有改變過。
  
  她解下斗篷重給他披上,一面系纓絡帶子一面道,「主子這話是正道,奴才記住了。」額外又添了句,「明兒熬鷹主子就別來了,這大半夜不睡,我怕主子身子扛不住。奴才看主子這幾天辛勞,等回了熱河好好歇兩天長長元氣。」
  
  不放心小公爺那裡,把她擱在哪裡他又是能放心的呢?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霸攬著也沒用。他狠狠心嗯了聲,「這趟秋獮結束,朕要上普寧寺探望個故人,你跟著一道去。」
  
  她應個庶,「是外八廟的普寧寺?這個奴才聽說過,裡面有尊金漆木雕大佛,當初朝廷頒旨修建,我瑪法在裡頭做過一陣子監工。」
  
  皇帝不由歎息,這姑娘簡直就是個奇跡,你和他說什麼都能聊得上,這世間萬物就沒有她不知道的。認真說起來她和小公爺是同類人,雖然有時候不靠譜,但是腦子很聰明。要是自己對她毫無牽掛,指給恩佑算是個不錯的歸宿。可是他終歸沒法子下決心,他千方百計要斷了恩佑的念想,如果現在放棄,那麼之前的種種豈不是無用功麼!
  
  他慘淡的笑了笑,「你知道裡頭有座大佛,那知道朕說的故人是誰嗎?」
  
  素以搖搖頭,「廟裡都是和尚,難道是主子相熟的哪位大師?」
  
  皇帝沒言聲,橫豎也被她猜著十之八九了。他沒御極前曾經悄悄去瞧過,沒見著人,那會兒說是出去雲遊了。現在過了四五年,再怎麼也該見上面了吧!情這東西真太熬人了,東籬那時在太子位上,諸兄弟對他唯命是從,何等的不可一世!後來為了女人落得這副田地,皇父昭告天下說太子出花兒死了,除了親近的幾個人,就再沒人知道他的下落了。
  
  他把視線投向深遠的天幕,東籬就是個活招牌,他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這張臉麼!他雖然取代他做了皇帝,但一直為他感到可惜。秋獮也不是年年有,逢著機會去瞧瞧他,也不枉費他們曾經兄弟一場。
  
  他負手在前面走,背影很孤高。素以在後面跟著,看著斗篷的下沿被他的腳後跟勾起來,一波波的蕩著漣漪,心裡莫名有些酸楚。沒到御前覺得皇帝是九天上的神仙,看不見也夠不著。現在就在她面前,不止一次問她願不願意跟著他,卻都被她婉言謝絕了。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照理說天底下應該沒有一個女人不愛俊俏爺們兒,何況這俊俏爺們兒不光有錢,他還是個皇帝。可在她看來仍舊欠缺了些什麼,她是個二愣子,她重感情,兩個人之間的相濡以沫,遠比那些身外物要金貴得多。
  
  她淺淺握起拳,對自己笑了笑。眼下是五色迷心,等將來出了宮天大地大,大概不會再掛念現在的種種了。待到她兒孫滿堂的時候,再想起紫禁城,想起皇城裡有這樣一道耀眼的陽光,也會感到滿足和安然了。
  
  接下來相處果然按著皇帝的要求有條不紊的進行,也不是刻意的保持距離,就是主子和奴才之間最標準的往來,張弛有度的,很從容穩妥。至少她是這麼認為。比方司衾前的更衣,以前解褲帶時皇帝會迴避,不要她上手說自己來。現在倒很坦然,心跳如雷的人變成了她。她跪在地上努力維持水平的時候,皇帝筆直的站著。她從他背後的穿衣鏡看過去,他微微偏著頭,流麗的肩背線條。她在他眼裡已經和御前的太監們沒什麼兩樣了。
  
  她一面悵然一面慶幸,這樣多好,誰也不牽掛誰。那細微的一點好感不足以支撐起漫長的禁宮歲月,再只要一年,一年後就能海闊天空了。她走了自然有新人填充進來,萬歲爺漸漸會忘了她。她在他跟前不過是極短的停留,也許若干年後有人提起以前那個二皮臉的素以,他會擰眉想一陣,想不起來了,再問一聲「誰呀」。
  
  素以還是個容易快樂的人,她把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東西打掃了出去,什麼小秘密啦、萬歲爺牽她的手親她的臉啦,那些統統都扔掉。她給小公爺熬鷹,給鷹取了個文雅的名字叫松格裡。馴到第七天的時候這只鷹餓得只剩皮包骨頭了,開始給它喂兔肉羊肉。小公爺驚奇的發現他的鷹對他沒有敵意了,把他樂得上躥下跳。
  
  「姑娘您可太神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謝您。」小公爺拍拍胸口,「往後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一句話,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給您辦。」
  
  素以正給鷹纏尾毛,今天是松格裡頭一回上場練捕獵,纏上尾毛是怕它飛跑。小公爺在馴鷹方面完全是個門外漢,愛玩,自己又不會馴化,真就是坐享其成的少爺作派。嘴倒是挺甜,追著謝她,一籮筐的好話。她笑道,「別介,您言重了,我心裡也過不去。」
  
  「要謝要謝,等回了熱河我請你如意茶館聽戲去。」他在邊上手舞足蹈,「那茶館好啊,京戲昆曲全請名角兒壓場。您愛唱戲嗎?還能拜師傅學票戲,師傅給您指點,教您吊嗓,給您拉二胡叫好,幾天下來也能小有所成。」
  
  場子裡的兔子鴿子之類供鷹捕殺的玩意兒都備好了,拴住了腿不叫逃,繩長,滿場又跑又滾的。素以揭開鷹的眼罩,把松格裡往柵欄裡一拋,應道,「票戲那是男人的玩兒法,誰見過女人在家吊嗓的!我要是在乾清宮來上一嗓子,管保立馬下了慎行司大獄。」
  
  鷹餓紅了眼,在圍欄裡大開殺戒的當口,小公爺還在琢磨什麼能叫女人感興趣,「我會糊風箏,那我帶你放風箏去?」
  
  「我是做奴才的,跟您聽戲放風箏都不成。」素以搖搖頭看天,「再說這時節也不對,今兒立冬啦,誰見過冬天放風箏的。」
  
  其實這些都不是重點,小公爺想說的是別的事兒。素以和他在一塊兒熬鷹熬了好幾天,他是自來熟不提,素以對他也不像先前那麼拘束了。兩個人天南海北的扯,有點做了朋友的意思,所以他說話也沒那麼咬文嚼字。
  
  關於她和萬歲爺的事兒,小公爺覺得作為朋友有義務給她提個醒兒,「你在御前有陣子了,我瞧皇上對你還不錯。皇上百樣齊全,就是老婆多。老婆多是非多,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她遲鈍的點點頭,「老婆不多,皇帝還有什麼做頭!我覺得做皇帝最大的樂趣就兩點,老婆多是一點,還有一點就是老婆再多也不苦惱,可以繼續往家接,這可是平常人辦不到的。」
  
  敢情她都知道,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小公爺斜了眼兒,「那你說好是不好?」
  
  在別人來說沒什麼,在她來說還是不太稱意的。她咂了咂嘴,「我可不敢評斷主子這樣好不好,其實我料著也不是萬歲爺喜歡,這不是還有穩定朝綱的功效嘛!這叫腰裡別副牌,逮誰跟誰來。管他下家兒是誰呢!別說萬歲爺,外頭達官貴人好些不也這樣?」
  
  「我可不是。」小公爺舉舉手,「我這人再混,娶媳婦這方面還是很節制的。你上回到我府裡辦事,也見過我們家姨奶奶。我就那麼一個,還是丫頭收房的,你說我這人怎麼樣吧!」
  
  怎麼樣不好說,老公爺死那會兒,她可聽說這位小公爺正在八大胡同喝花酒呢!素以晃晃腦袋,敷衍著,「您聖明,那是家裡老太太教育得好。」
  
  「我這人大節上不壞,就是沒人懂我。」小公爺順桿兒往上爬,「我什麼都不缺,就缺個管家奶奶。如今對得上味道的媳婦兒不好找,要是能逮住一個,我一定拿她當鳳凰蛋捧著。」邊說邊覷她臉色,「您瞧我,長得不磕磣吧?我有爵位有俸祿,每年的冰敬炭敬1少說也有上萬兩銀子。家裡又有莊子,還有十餘處鋪子記在別人名下,哪家姑娘跟了我,擎等著享福吧!」
  
  素以直點頭,「那是那是,您可是國舅爺,全大英獨一份兒。」
  
  「那您……」
  
  小公爺剛想說話,突然起了一陣大風,眨眼間雪片子飄下來。素以仰頭嘀咕,「草原上變天就是快,我得回去了。一會兒鷹吃飽了還給它戴上眼罩,下回下場子光讓抓不讓吃,這麼來來回回的練,半個月就差不多了。」她往御營方向走,瀟灑的揮揮胳膊,「您有話下回再說吧,下回我聽著。」
  
  她走遠了,小公爺感到無比惆悵。剛開了個好頭就遇上下雪,老天爺也存心刁難他吧!
  
  1官場中下級向上級行賄,夏天送錢物叫「冰敬」,冬天送的錢財叫「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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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6:18 |只看該作者
  第53章
  
  秋獮十來天,很順利的結束了。准葛爾台吉和蒙古親王們這趟收穫頗豐,狩到的獵物是小事,最要緊的是和大英的新皇帝有了更深層次的交流。這位大博格達汗雖年輕,文韜武略並不遜乃父。懂得恩威並施,善於籠絡人心,比起老皇爺,處世更加圓滑。從屬的親貴們各自得了不少好處,腰包鼓了,皇帝又指宗親女子聯姻。男人嘛,財色兼收是人生最大樂趣,所以對朝廷大表忠貞外,愈發顯得心悅誠服。各回藩地的前一晚和皇帝把酒話桑麻,君臣同樂很是暢快淋漓。
  
  次日五更動身,聖駕迴鑾又是綿延幾十里的大場面。途徑東廟宮打尖兒歇一晚,第二天下半晌就回到避暑山莊了。
  
  天氣說它好,算不上,零星飄幾朵小雪。說它不好,偶爾還能看到點日光。承德入冬似乎比京城還早些,這樣的月令,清早開門,迎面一口冷氣,凍得人渾身打激靈。
  
  做皇帝很不容易,三更燈火五更雞。回來之後案上的折子堆得比山都要高了,招了十幾個軍機處章京邊議邊批,連飯食都是到了點抬進頤和書房的。裡頭花一整天時間辦公,宮女太監們就在遊廊下候著。大概是遇著有人上折子參地方官員貪贓枉法,皇帝的聲氣兒從菱花門裡傳出來,絮絮說著各種行賄的手法,說小官給大官上供奉,逢著節氣送粽子送月餅,裡頭的餡兒都是黃金做的。還有名目繁多的各式別敬、瓜敬、筆帕敬。說到怒處拍桌子,「朝廷一年幾十萬的養廉銀子,分派到那些貪官手上連塞牙縫都不夠。他們財大氣粗,對上阿諛奉承,對下頤指氣使,在他們眼裡他們才是大英的皇帝。萬里之堤毀於蟻穴,再不整治毒瘤,朕的脊樑骨都要被老百姓戳彎了。給朕狠狠的辦,說不出來路的抄家、發配、殺頭。朕就不信,大英到朕手裡就能亂成這副模樣!」
  
  皇帝潑天震怒,外頭人嚇得像遇見了花大姐的蚜蟲,一個個拱肩縮脖大氣兒不敢喘。萬歲爺他要強,他處處愛論個高低。前頭老皇上開國建基業,他就想著怎麼把父輩傳承下來的社稷發揚光大。素以有時候覺得他挺可憐,肩上責任重,他不知道什麼叫快樂。
  
  長滿壽從裡間出來站在門前找人,看見她招了招手。
  
  素以看見了忙不迭過去聽令,「主子有吩咐?」
  
  二總管臉上不大好看,艱難看她一眼,「主子說明早要上普寧寺,微服出去不帶侍衛,叫你收拾收拾,明兒好伴駕。」
  
  這事兒皇帝之前就和她說過,她並不感到意外,倒是長滿壽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叫她覺得心裡沒底。她扯了扯他的袖子,「諳達,借一步說話。」
  
  兩人到了背人的地方,素以才追問是不是有什麼內情。長滿壽直歎氣,「叫我怎麼和你說呢!你不聽我話,我讓你巴結萬歲爺,你巴結了嗎?這會兒倒好,上了普寧寺,別不是要把你送人吧!」
  
  她大吃一驚,「我也沒幹什麼缺德事兒啊,怎麼要把我送人呢!那把我送誰?把我送給和尚做丫頭,這也說不通啊!」
  
  「做丫頭?做什麼丫頭?送了和尚可就是解悶兒用的了。」上滿壽說得很嚴重,有點嚇唬她的意思。
  
  她果然目瞪口呆,「這不大好……」
  
  「知道不好了吧?後悔了吧?不跟主子跟和尚,你這輩子可完了。」
  
  她哭喪著臉問,「到底是什麼和尚呀?那是個花和尚嗎?怎麼還要姑娘解悶兒呢!」
  
  長滿壽叉腰半仰著臉看天,不勝唏噓的搖頭,「這和尚來頭可大,在寺裡十幾年了,也算是有點道行的了。告訴你是走漏消息,不告訴你,對不起咱們的交情。」他裝腔作勢的撓頭皮,最後捶了下手心,「我好人做到底,叫你知道,也好提防著點兒。」
  
  素以自然是虛心請教,心裡也盤算著,真到了那時候,她不能逃跑就跪下來求皇上吧!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討饒,再怎麼說跟著萬歲爺總比跟老和尚強啊!
  
  長滿壽背靠著牆,臉上木木的,兩眼有點迷茫,「十五年前宮裡出過一件大事兒,也是從情上來的糾葛。當時的太子和太上皇看上了同一個女人,爺倆爭啊,過招。太子十幾歲年紀怎麼鬥得過太上皇呢,年輕人異想天開就起兵謀反了。太上皇是沙場上練就出來的厲害角色,太子還沒能怎麼的呢,那點小火苗就給掐滅了。謀反是殺頭的罪啊,要他命也就一句話的事兒。可到底是自己的親兒子,也架不住宮裡老主子們的哭鬧,到最後只有悄沒聲的掩住,對外說太子暴斃,把人送到普寧寺出家,這事兒就算完了。」
  
  素以怔怔道,「萬歲爺要去探望的就是當初的太子爺吧?難怪微服不帶上侍衛呢!那叫他們父子反目的是誰?難道是太后?」
  
  長滿壽做了個「你終於聰明一回」的表情,素以知道了寒浸浸直發虛。這麼說來要把她送人真有根據了,要是那位前太子對皇太后還有舊情,拿她來慰籍他寂寞空虛的心靈,也十分的順理成章。她傻了眼,是不是萬歲爺恨她不知趣兒,有意的難為她?她不是想回烏蘭木通嗎?就叫她圍著蒲團打轉,還叫她沒名分,讓她知道厲害。
  
  哎呀這招可太損了!她搓著手看長滿壽,「您瞧真有這可能嗎?寺裡也有規矩啊,和尚收個大姑娘,這不成笑話了嗎!」
  
  「笑不笑話的……」長滿壽也遲登,最後把手一揮,「看造化吧!」說完了抱著拂塵往腰子門上去了。
  
  素以站著發了會兒呆,照長滿壽說的那麼看,不帶別人就帶她,實在不是什麼好事。她回身看書房方向,四碗菱花門鏤空的間隙裡有皇帝緩步而踱的身影,她垮著肩長吁一番,雖然那位太子很可憐,要叫她做替身侍候左右,那她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的。
  
  皇帝在承德逗留的時間有限,要抽出時間來上普寧寺,就得快速把手上的政務辦完,自然又是一夜未歇。第二天從書房裡出來,素以還在挨牆打瞌睡時在她肩上拍了下,自己披著鶴氅往山莊大門方向去了。
  
  她慌忙跟上去,到了麗正門外看見有輛小而精的馬車停著,皇帝接過侍衛手裡的馬鞭,衝她使了個眼色,「上車。
  
  她手腳並用爬進車廂裡,看見皇帝躍上轅,手裡蛇皮鞭一揮,馬車就駛上了寬闊的御道。她趴著圍子朝後看,果然沒看見有旁人隨行。再瞧皇帝,換了常服坐在前面,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她挑起門簾問,「主子不帶侍衛,萬一遇上心懷不軌的人怎麼辦?」
  
  皇帝說,「我的拳腳功夫雖不高,保護你綽綽有餘。」
  
  這話撞進她心裡來,做皇帝有成千上萬的人用命來維護,幾時用得著他親自動手呢!他說可以保護她,她覺得受寵若驚,「主子放心,遇見強盜,奴才頭一個衝上去替主子拚命。」
  
  他嗤地一聲,「有你這份忠義,朕心甚慰。」
  
  她靠在車門上喃喃,「其實奴才雖然是個女的,奴才腔子裡的心是火熱的。遇上事兒,願意為主子披肝瀝膽,真的。」
  
  皇帝聞言,嘴角揚起一抹苦笑,「是嗎?火熱……沒看出來。」
  
  她躑躅一下道,「叫主子駕車,奴才過意不去。還是主子和奴才換一換,您一夜沒睡,再這麼奔波……」
  
  「身子要受不住的。」他自然而然接了話茬,「爺們兒家,沒你想得那麼金貴。我做阿哥的時候走四方,帶著長隨住窯洞鑽柴垛子,也吃過不少苦。做了皇帝,不過是身份不同,人還是這個人。我額娘也說過我皮實,和那些嬌養哥兒不同,千叮萬囑讓我做辦事阿哥。我那時候年輕,不懂得那些。現在回過頭來瞧……」他說了半截頓住了,說順了嘴,忘了那晚下的決心了。
  
  兩個人一時無話,就這麼緘默下來。素以看著皇帝的背影,聽他口口聲聲的說「我」,不像在宮裡那樣立在雲端上,倒像平常人家的公子爺,高貴裡還帶那麼點兒人情味兒,讓人覺得可親。
  
  心思雜亂間車輪滾滾,從南山上去,兜個圈子翻過山頂,普寧寺就在北邊的山坡上。不同於中原寺廟風格的建築群,普寧寺確切來說屬於藏傳佛教的黃教,是座標標準准的喇嘛廟。皇帝進山門照舊拈香,沒了排場,打扮又隨意,混在人群裡除了軒昂些,也就是個普通的香客。逮住個喇嘛打聽青崖上師,那喇嘛雙手合什前頭帶路,到了喇嘛塔前請他們稍待,便退身去尋人了。
  
  素以在邊上侍立,心裡感到忐忑,也不知道長滿壽說的準不准。自己又琢磨起來,黃教喇嘛是四宗裡唯一不准成親的,萬歲爺要把她送給他哥子,那是破壞人家修行,分明就是害人啊!不安歸不安,她還不忘左顧右盼。這地方景致真不錯,開闊地,有樹有塔有石佛。林間的松風一陣陣襲來,受得住那寒氣還是很愜意的。她撫撫胳膊,在他背後試探著,「主子,您過會兒會帶我一塊兒回去吧?」
  
  皇帝沒有答她,從石桌旁站起來迎上前。素以探身看過去,原來甬路上來了個人,穿著赤紅的喇嘛服,兩條膀子裸露在凜凜寒風之中。那身肉皮兒實在是白啊,和喇嘛服一對比,竟然穿出了獨特的味道。
  
  漸漸走近了,她暗裡一歎,真漂亮人兒!喇嘛同和尚不一樣,不一定要全剃光,這位上師就留著短短的頭髮茬子,清爽幹練的模樣和萬歲爺有幾分像。臉上含著笑,氣度弘雅,一看就不是個尋常人。
  
  他很恭敬的向皇帝行佛禮,「皇上遠道而來,貧僧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皇帝忙去攙扶,握著他的手叫了聲皇兄,「咱們自家兄弟不用拘禮。」上下打量了一遍,心裡五味雜陳,聲音都帶了哽咽,「這一別當真是山長水闊,轉眼十五年了……大哥哥瞧著氣色還不錯,眼下一切都順遂啊?」
  
  東籬太子早就不是那個躍馬揚鞭意氣風發的少年了,如今有了年紀,舉手投足間皆是沉穩。請他坐,親自給他斟茶,一面道,「皇上還是稱貧僧青崖吧!謝皇上垂詢,遁入空門後無慾無求,無牽無掛,於我來說沒有順與不順。」
  
  皇帝點點頭,兄弟相對卻找不出話說,半天他才道,「那時皇太太晏駕,我只當你會回京來給她老人家送終,我差人在午門外等了兩天,終究沒等到你。」
  
  東籬垂著眼,臉上平靜無波,「生老病死是人必經的,看穿了,不過是一場輪迴的終結,另一場輪迴的開始罷了。」
  
  皇帝歎息,心裡覺得惘然。當真是這麼些年過去,少年太子曾經的鋒稜都磨平了。現在不是一柄利劍,只是一塊鍛造圓潤的曜石,沉在水底也能熠熠閃光。闊別後的重逢沒有他想像中的溫情,東籬已經掐斷了煙火氣,他刻意的疏離,讓他覺得來這趟更添加了些悵然。他轉過身對素以道,「我有話和上師說,你走遠些,不傳你不許過來。」
  
  素以應個是退到遠處去了,皇帝留意東籬,看見他眼裡一閃而過的驚訝。他笑了笑,「你瞧她像不像一個人?」料著他情緒有了波動,果然深愛過便刻骨銘心的,臉上偽裝得再好,面具卻已經碎了。出家十五年,他真的心如止水嗎?皇帝抬眼看混沌的蒼穹,「我如今遇到了件棘手的事,特地來請教大哥哥。」
  
  東籬盤弄起了手裡的菩提,徐徐歎出一口氣,「請教不敢當,皇上請講。」
  
  皇帝站起來,在落滿松針的平台上慢慢的挫步,「大哥哥也瞧見那張臉了,她是我御前的女官,身世和錦書沒有任何關係。這幾日我說不出的煩悶,腦子裡全是她,辦事也有些心不在焉。我……怕是要步先祖和皇父的後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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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東籬沉澱得如一潭石蠟,「皇上是來找貧僧討主意的?我剛才也聽皇上說了,那姑娘和當今太后沒有關係。既然如此,皇上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皇帝仰首喟歎,「你我都生在帝王家,人情薄如紙,這點你比我更知道。我也不怕和你說,皇父頤養在暢春園,政務雖不管,畢竟名頭在那裡。我是做兒子的,沒有一宗能違逆他。不是說皇父當真對我有什麼壓制,我心裡終歸以他為天。他的脾氣……別樣都好說,只一遇到和錦書有關他就魔症了。如今素以……」他朝那邊舉著花生逗松鼠的人指了指,「就是那丫頭。她和錦書有七八分相似,我要晉她的位分,還想一點點拔高,這樣免不了要和暢春園二位見面。我是有些擔心,你還記得以前的寶答應嗎?她最後是有錦書護著才安然無事,素以怎麼辦?她那麼直隆通的性子,我怕她吃虧。另外,相貌上就算能容得了,萬一皇父猜忌起來,疑心我覬覦繼母,那我豈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嗎!」他是找到了可以暢談的人,也不急於聽他哥子的看法,自己一股腦兒像打翻了核桃車,喃喃嘀咕著,「還有皇阿奶,她和敦敬皇貴妃,和錦書,都不對付。叫她再看見這張臉,她又會怎麼想?八成覺得她是個禍害,這副臉相的人害了她男人,害了她兒子,現在又來害她孫子。這樣算來,素以就剩剝皮油炸兩條道兒了。」
  
  東籬沉吟了下,「她自己的意思呢?」
  
  問到這個皇帝愈發惆悵,轉過身望著那人,擰起眉心道,「說真格的,我同你訴了半天多苦,其實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她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我以為朝夕相處,她好歹對我有點想法,結果……她就想回烏蘭木通嫁人。她年紀也到了,再過十個月零六天就該放出去了。我不想逼她,可又放不開手。大哥哥,你替我出出主意吧!」
  
  東籬苦笑著搖頭,「我自己是怎麼回事,你由頭至尾都看在眼裡。向我這個打了敗仗的人取經,能幫上你什麼忙?你連她出宮剩幾天都掐得那麼準,可見你自己心裡有成算,不過是需要一個人傾訴。情這種事,不花一輩子時間參不透。困在其中,自己掙不出來,別人怎麼開解都沒用。」
  
  皇帝回過身來,似笑非笑看著他,「那你參禪這些年,現在能夠看破嗎?」
  
  如果可以割捨,就不會在午夜夢迴時淚流滿面。東籬一手搭在石桌上,低下頭道,「世間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有時無為,或許能夠得到更多。」
  
  皇帝的唇角仰起來,「大哥哥,我知道你心裡的苦。你在沙門這些年,想過也掙扎過,又得到了什麼?咱們兄弟自小在一起廝混,談不上感情多深厚,至少也算兄友弟恭。我這趟來,探望你是其一,其二,我也想勸你還俗。痛苦了這些年還不夠?你的人生真打算在這普寧寺裡消耗殆盡嗎?」
  
  天上又飄起了雪片子,紛紛揚揚的在眼前迴旋。東籬在石凳上靜坐,搖頭道,「我無家無國,到哪裡都是這自在身,還俗或是不還俗,對我來說沒有分別。」
  
  「你是怕堵不住天下悠悠眾口?」皇帝說,「即便不回京,天大地大,就沒有你的容身之所麼?關外皇莊正經都空著,你到那裡坦蕩為王,誰敢說半句?」
  
  東籬顯然不願意談及這個,站起來合什一拜,「要變天了,皇上早些迴鑾吧!貧僧眼下過得很安祥,紅塵萬丈步步皆是劫,既然已經跳出來,就再也不想踏足了。在這寺院裡吃齋念佛,祈願皇上龍體康健,大英國泰民安,於願足矣。」
  
  皇帝有些失望,「你這又是何必。」
  
  東籬淺笑著,似乎想起了什麼,又道,「我有一樁事要問皇上。」他伸手去托漫天飄散的雪,微頓了頓道,「將來……皇父勢必走在太后之前,皇上對地宮安葬事宜,有沒有別的打算?」
  
  皇帝猜得到他要說什麼,當初皇父就是硬錚錚給嫡母安了個皇貴妃的封號,單遷出帝陵獨自下葬的。東籬是怕他學皇父,怕他存心作梗,不叫太上皇和太后千古相隨。靜下來思量,他們兄弟的境遇真像,東籬的母親是元後,自己的母親是真正意義上的太后,可惜她們都沒有資格隨葬,只能孤零零躺在妃子的陵寢裡遙望皇陵。
  
  要問他的真實想法,他也不願意額涅死後繼續淒苦。可皇父能辦到的事他未必能傚法,當初高皇帝和敦敬貴妃是身後追封,如何安排都是皇父一句話的事。眼下大局安穩,規矩制度都已經完善了,他如果不想做昏君,就無法罔顧禮法。
  
  他攏了攏黑狐圍領,夷然笑起來,「大哥哥什麼心思我都知道,別太高看我手上的權利。莫說皇父將來必定有手諭下,就算朝中直言的忠臣們,也不能由得我按著自己的心意辦。你瞧你自己,連這麼遠的事情都想到了,真的如你所說的六根清淨嗎?」他在他手上重重按了下,「你出家,是我少時最大的遺憾。雖說我眼下取你而代之,可我心裡不是滋味。如果你當真悟透了,那就不要自苦。你的煎熬他們看不見,沒有價值。」
  
  他說這些的時候,東籬有意迴避了他的目光。也罷,自己想不通,別人說破嘴皮子也枉然。他的心意盡到了,總算對得起一塊兒長大的情分。以後怎麼樣,是去是留,都憑他自己吧!
  
  他抖抖肩上的雪,揚聲喚素以。那頭凍得手腳發麻的人應了聲,戰戰兢兢撫膝過來,眼睛怯怯看著大喇嘛,像個斬監候的囚徒等待最後一支令箭。
  
  「變天了,咱們回行宮。」皇帝吩咐道,復沖東籬拱拱手,「就此別過,大哥哥多保重。」
  
  素以聽了這話大大一樂,剛才看見他們對她指指點點,料著免不掉要被送。誰知道到了臨了,先頭的擔心都是多餘的,主子要帶她回去了!她忙給皇帝打傘,對著大喇嘛蹲身納福。閃眼之間看見前太子眼裡金色的光圈,那一環光圈背後似攏著愁苦,她暗暗嗟歎著,造化弄人,要年輕時沒出那些蛾子,這會兒應當是個神采飛揚的天之驕子,何至於要在著古剎裡耗費光陰呢!遺憾歸遺憾,這事兒不歸她管。她高興的是主子沒把她留下,主子真是個大好人!她喜滋滋的,快步跟著皇帝朝前面碑亭方向去了。
  
  雪下得很大,兩個人呵手頓足的上了馬車。皇帝拉韁駕轅,起先還挺好,上了山頂再要下山,雪片子摑得人睜不開眼。再堅持堅持,越走越不對勁,發現前面已經迷了道兒。山風很大,翻捲著大雪一去千里。皇帝屈起手臂遮擋,轉瞬就成了個雪人。
  
  素以有點慌神,跪著探身給他掃身上的雪。不停的掃,兩隻手都凍僵了。這樣大的雪這輩子沒見過,她怕起來,顫聲道,「主子,看架勢咱們遇上暴雪了,這可怎麼辦?離山莊還有段路呢,要是困在山裡會出人命的。」
  
  皇帝嫌她囉嗦,把她的腦袋往車廂裡推,「別出來,看凍著了!停下不是辦法,走一段是一段。再往前到了武烈河,山坳裡興許有人家。」
  
  她被推回了後座,圍子上有木門有厚氈子,她在裡頭安安穩穩什麼沒事兒也沒有,可萬歲爺怎麼辦?她是忠肝義膽的好奴才,怎麼能叫主子冒著風雪趕車呢!素以大無畏的精神來了,抓過斗篷嚴嚴實實把自己裹住,光剩兩個眼睛看路,拉開門挺腰子說,「主子您進去,奴才趕的一手好車,讓奴才來做把式。」
  
  做什麼把式?做把戲還差不多!不管她多大神通,到底是女人家,這種環境裡她使不上勁兒。皇帝撇開尊貴的身份不論,他一個爺們兒能躲在女人後頭嗎?他氣急敗壞,「不聽話揭你的皮,還不給我進去!」
  
  她訥訥的,「可是您這樣奴才不放心。」
  
  皇帝扭過身來瞪她,眉毛上糊了雪沫子,像上了年紀的老頭。自己知道眼神不足,恫嚇不了她,便又動手把她塞回去,狠狠關上了車門。沒有她聒噪,他能一門心思來駕車了。可是真的只一霎眼,眼前的一切都被雪覆蓋住,已經分不清哪裡是路哪裡是溝渠了。
  
  城裡有閒情的文人雅士愛對雪詠歎,覺得雪景美,聖潔呀,能叫人心曠神怡。但是萬事皆有個度,在度內可以美得恣意,一旦超出範圍就成了災,變成了致命的禍害。現在這雪就令人感到恐懼,已經不是開始的一片片,不知何時成了團狀。用飄已經不能形容了,該用潑。整團整團的,沒頭沒腦的砸過來,無孔不入,叫人避無可避。
  
  皇帝瞇眼看那昏暗的天穹,這趟雪來勢洶洶,這麼下去要困在山上了。早前沒料到會這樣,要有先見之明就不該離開普寧寺,這下子弄得進退維谷,路給雪封了,白皚皚一片,再走,往哪裡走?
  
  他回身敲背後的門欞,裡面人立刻縱起來,「奴才在!」
  
  她永遠像上了發條似的生龍活虎,皇帝卻有點愁,走不了,只能找個地方避一避。他說,「前面歪脖槐樹邊上有個山洞,咱們上那兒躲過這陣再說。」
  
  素以噯了聲跳下車,好傢伙,雪到了齊大腿根兒。她倒吸口冷氣,差點兒沒站穩。皇帝扶了她一把,拉著她艱難前行。車馬也不要了,捲上所有能御寒的東西上山洞裡去。洞口給掩蓋了大半,下勁的扒拉開,裡頭倒很寬綽。皇帝讓她先進去,自己抽刀從槐樹上砍了幾根大枝椏,橫亙在洞前,尚且能防著雪大封門。
  
  素以頭回鑽山洞,裡面黑乎乎的,她覺得很害怕,挨著皇帝囁嚅,「主子,這不會是個熊窩吧!萬一有熊瞎子怎麼辦?」
  
  祁人好就好在便服常用蹀躞帶,上頭掛的七事裡就有火鐮包。皇帝不聲不響把她攬在身後,自己打火點眉子,高擎著一點微芒四下看看,發現這山洞似乎有人住過,壁腳堆了一堆柴火,有鋪地的茅草,還有一隻燒得墨黑的銅吊子。
  
  皇帝鬆口氣,「大概是獵戶留下的,有時候狩獵要在山裡轉幾天,這裡是個臨時的落腳點。」
  
  橫豎也不管那許多了,先烘衣裳取暖要緊。皇帝渾身都濕透了,凍得臉色發青。素以趕緊給他摘了鶴氅換上她的,請主子坐,自己忙著架劈柴生火,一面道,「萬歲爺真是有吉星高照,奴才也跟著主子沾福氣。遇上這麼壞的天兒,貓個山洞都有現成東西,真好!」
  
  柴火燒著了,這陰暗的洞穴才有了點生機。她拍拍袍子站起來,到處溜躂了一圈,回來很遺憾的搖頭,「可惜沒有吃的,雪下得這麼大,上面的下不去,底下的又上不來。要是連著耽擱三天,那咱們得餓死。」
  
  皇帝朝外看看,脫下罩衣抖了抖,冰碴子簌簌在腳邊落了一大堆。他淡然道,「這會兒雪太大,等過了這陣出去碰碰運氣,要是能打點野味,也餓不死你。」
  
  她哦了聲,「那外頭的馬怎麼辦?這麼下去會凍死的。」
  
  皇帝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弄進來沒處放,總不能人和牲口在一處呆著。凍死了也好,省得動刀子,要緊時候拿來填肚子,你可就活下來了。」
  
  他說話的聲口裡帶著顫音,篝火裡的臉異乎尋常的蒼白。素以心裡一緊,連忙上洞口抄了把雪擦吊子,又另盛了半壺回來加熱。仔細看他,他在火堆前坐了一陣,身上結了冰的地方融化了,水淌下來,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這怎麼成!主子您受苦了,您瞧您的鞋……」她扭身折了兩根樹枝在地上插著,不由分說就來搬他的腳,「我瑪法說,人的病氣全從腳底下來。腳上冷,身上怎麼也暖和不起來。您這麼的不成,奴才給您捂著。」
  
  皇帝以肘支地,目瞪口呆的看著她脫了他的靴子倒扣在樹枝上,一雙大腳丫子就那麼直愣愣擱在她眼前。他自己不大好意思,她卻很坦然,纖纖玉手包裹上來。又嫌自己手太小,怕厚此薄彼,略猶豫了下,掀起外頭坎肩,把龍足兜進了懷裡。隔著衣料搓搓,把腳都擦乾,再瞧他一眼,粲然笑道,「主子是爺們兒,這點子事兒……別臊。怎麼樣?暖和些了嗎?
  
  那個軟軟的胸懷……皇帝心頭一拱一拱四外冒熱氣,她還叫他別害臊!皇帝紅著臉別過頭,「你是個女人嗎?」
  
  素以覺得有點冤枉,她伺候他,怕他凍壞了,他還懷疑她的性別!她不滿的嘀咕,「奴才是女的,進宮前都驗過身的,不是女的進不了貞順門。我知道主子意思,可奴才覺得這是考驗奴才孝心的時候到啦。這當口,主子別計較那些個。奴才就是奴才,奴才給主子暖腳是應當應分的。主子要是彆扭,就別拿我當女人看。當我是路子、是猴三兒,是銅茶炊上的索六都成。您踏踏實實的,這冰天雪地裡,奴才……全指著您了。」
  
  這話說起來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皇帝心頭那點躁火平息下來。回頭看洞外,狂風暴雪,八百年沒見識過這樣的天氣。也罷,困在這裡急也沒有用。再等等,但凡能動,行宮裡的侍衛就會想法子來找他們,這點倒不用擔心。打眼兒瞧她,她蹲踞在那裡,一手摟著他的腳,一手去翻動那些濕衣裳。火光把她的臉映照得分外柔和,皇帝看得有些呆怔,只覺心裡某處默默的牽痛起來。
  
  她是個好姑娘,心善,靠得住,還有一片滾燙的忠心。她不貪慕他什麼,她口口聲聲的叫他主子,在她眼裡主子也許不需要區分男女,只要是為了主子好,她的那些女孩兒的臉面都可以忽略不記。這就是大草原上養出來的熱忱,她有一副博大的胸襟。怎麼辦呢?越瞧越好,越瞧越捨不得鬆手。他自己心裡苦悶,卻不願意透露給她,怕會給她造成負擔。眼下這樣鬆散的相處很難得,停滯不前也有好處,既近且遠,他不急著發展什麼。只要她在他身邊,不刻意的躲著他,能讓他天天的看見,他也心滿意足了。
  
  他低頭笑得很無奈,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退而求其次的涵養。以前年輕時兄弟們背後管他叫霸王,他生性霸道,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做了皇帝之後學會克己,懂得迂迴討巧,現在遇上她,更變得一點鋼火都沒有了。
  
  他微微歎口氣,帶著惆悵的口吻,「將來要是找人家,別去烏蘭木通。草原上不好,大夏天曬得渾身暴皮。還是在京裡,養尊處優的。衝著你,我自然酌情提拔你女婿。」
  
  素以聽了手上一頓,沒有抬眼,只是寥寥的應,「主子天恩浩蕩,怪道人家說宰相門前七品官,我們做皇奴的,將來依仗主子的排頭,也能在京裡有立足之地。」說著又一笑,「奴才心裡想著謝謝主子的,先前一通忙忘了。」
  
  皇帝嗯了聲,「謝我什麼?」
  
  「謝主子沒把我送人啊。」她咧著嘴道,「我擔心主子怕大喇嘛沒人照顧,要把我留下伺候他老人家呢!」
  
  東籬太子和皇太后的事兒她是知道的,但是不能道破。人要善於守拙,古往今來太聰明太拔尖的奴才,到最後都沒有好下場。皇帝的心思誰也猜不透,她在他跟前不能什麼話都說。主子高高在上,做奴才的適當保持距離,才是最好的自保方法。
  
  皇帝聽來卻是另一種味道,「你那麼怕被我送人?」
  
  她咕噥了句什麼,他沒聽清。其實她是想辯解來著,她還有一年就脫離苦海了,這會兒再被他轉贈出去,那這輩子就真沒指望了。
  
  皇帝歪在茅草上,就像她說的,腳上暖和了,連帶著身上也暖和起來。外頭鋪天蓋地的雪,山洞裡除了潮濕些,倒也很安全可靠。唯一叫他心懸的還是她的疏忽大意,烘乾的大氅取下來抖抖,前頭燒得滾燙的吊子放涼了,她俯身拿起來摸摸底。這一連串的動作,似乎忘了他的腳還在她懷裡擱著。年輕姑娘,胸前山巒起伏,隱隱約約的一點觸碰便叫人心癢難搔。
  
  皇帝尷尬至極,她卻很遲鈍,壓根就沒有意識到似的,遞過那只壺,好聲好氣道,「不燙嘴了,萬歲爺喝兩口暖暖身子。這兒沒碗,主子將就用吧!」
  
  他看她嘴唇發烏,女人家更畏寒,也沒去接,撂了句話,「你先喝。」
  
  素以才想起來,皇帝入口的東西都要有人試吃,這是規矩。她訕訕縮回手,弓腰應是,就著壺嘴喝了一口。
  
  「再喝。」皇帝道,面無表情。
  
  她聽話的又喝兩口,才道,「主子您瞧,好好的。這要是有茶葉,雪水煮茶該多得趣兒呀!」
  
  皇帝沒言聲,伸手接了過去,直接在她喝過的地方下了嘴。這下素以愣住了,她對不起主子,忘了擦壺嘴了。主子這樣兒,叫她臉往哪兒擱呢!唉,主子真不嫌棄她。這也是落迫到底了,主子在宮裡用掐金絲琺琅的物件兒,吃飯喝湯用茶,各有定規。不像眼下,一隻燒得連他媽都認不出他面目的舊茶吊,一點兒不計較,對嘴兒就喝……她有點臉紅,悻悻然別過了臉。
  
  皇帝卻有孩子樣的快樂,這叫什麼呢?當真是小兒女心思發作了,連她喝過的水都覺得是香甜的。他從她膝上挪下腿來,靴子沒幹,先穿了納紗彩繡高靿綿襪。打量她一眼,探過來在她胳膊上摸摸,衣裳倒是乾的。又去撩她袍子,觸手一把能掐出水來。他臉上一沉,「你只顧給我捂了,自己的怎麼辦?」
  
  她往後縮了縮,皮頭皮臉的笑道,「奴才沒事兒,奴才沒那麼金貴。以前在草原上,臘月裡還打赤腳呢!」
  
  「這會兒不同,姑娘長大了,下半身受了寒,將來女科裡不好。」他說著,不等她回話,把她一雙腳撈到了膝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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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6:49 |只看該作者
  第55章
  
  她悚然一驚,主子真是太博學了,博學歸博學,自己知道就成,還要說出來。什麼女科,主子照料自己身子都來不及,還能知道女科裡的事兒,到底是娶了媳婦的人,連這都懂。
  
  「別別別,您可折了奴才的草料了!」她被皇帝捧住了腳縮不回來,趴在地上鬼哭狼嚎,「奴才腳底下有癢癢肉,可受不住啊,要出人命了。」
  
  皇帝瞧她那樣兒,愈發來了興致,「癢癢肉長在腳底下,你這是要成精了。」
  
  她拗起了頭說真的,「奴才腳底下怕癢,這要是擱在明朝時候上刑,我一準是個叛徒。」她在地上扒拉,抓了兩手的乾草,「奴才自己來吧,哎呀好主子,您這樣我可沒臉見您了。」
  
  皇帝撇了撇嘴,「咱們誰也別嫌誰,你剛才還讓我別害臊呢!」
  
  「我不同。」她高聲道,「我是大姑娘啊,我還沒嫁人!祁人女孩兒腳金貴,您不能看不能碰!」
  
  這世上還有他「不能」的事兒?他自己在她跟前都那樣了,不定她心裡怎麼看他。現在捂趟腳,賺回來一分是一分。再說她怕嫁不掉,嫁給他也是可以的。
  
  皇帝暗自琢磨,嘴上沒說,手上也沒停。她還縮,他慍怒看她一眼,「你敢反抗?」
  
  「您是主子,可您也不能這樣欺負我啊!」她很委屈,帶著哭腔道。沒敢蹬腿,眼睜睜看他脫了她的鞋襪。
  
  宮女有份例內的規矩,穿楫口鞋,鞋圈兒上鑲一圈騷鼠毛。先前雪裡爬過了,毛爬倒了,面子裡子也濕得夠夠的。男人靴筒上有遮擋還好些,女人鞋吸水,她這半天肉皮兒都泡皺了。皇帝心裡不捨,捧著那雙半大腳細細的擦。漢人裹足,細腳伶仃的三寸金蓮拿來隔襪子賞玩猶可,真脫了就沒法看。不像祁人姑娘,天足,不甚精緻,但貴在淳樸自然。尤其她的,真是他見過最漂亮的了。雪白的皮色,肉粉的腳趾頭個個靈巧可愛。他臉上發紅,心裡竟有點蠢蠢欲動起來。
  
  凍得跟冰坨坨似的!他把那雙腳攏在懷裡,手心細細的貼住,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熱量都拿出來溫暖她。悄悄瞥她,她還是呆呆的模樣,皺著眉像活見了鬼。皇帝生氣了,他心猿意馬,她卻是這個模樣?他使壞,在她腳底下輕輕一撓,她果然咯咯笑起來。
  
  「不成不成,要了親命了!」她仰在地上那個樂呀,「您不帶這樣的……」
  
  她越傻越能感染人,皇帝跟著笑,「沒出息,將來怕男人。」
  
  她怕他再撓,使勁把腳心抵在他肚子上,嘴裡還強,「只聽說過男人怕癢癢懼內,這話用在女人身上可不合適。」
  
  「怎麼就不合適?女人不是人?」他學她的樣想把腳捂起來,可是端罩濕了,沒處包裹。他想了想,解開了袍子下沿的盤扣。
  
  素以看他那樣,忙翻起身壓住他的手,「主子爺,您對奴才好奴才知道,您不能解袍子,會凍著的。」
  
  皇帝看她一眼,「我想捂著你。」
  
  她嘴唇顫了顫,結了冰的腔子暖和起來,嗓子裡堵了團棉花,堵得她難受至極。誰說皇帝沒心沒肺啊,你一心一意待他,他也是人,也懂得回饋你。天底下從沒聽說過主子給奴才捂腳的,祁人主子最傲氣,就說旗主,奴才在他眼裡跟狗差不多。這位是統御四海的皇帝,他對她這份謙和,簡直是她素家祖墳上冒青氣兒了。
  
  皇帝沒看她,看了怕有些話忍不住。過了半晌才道,「我瞧你腳上有個凍瘡,等回去了讓御醫給你送耗子油。你底下人怎麼樣?伺候得不好嗎?」
  
  御前女官和低等的宮女不一樣,養心殿女官各有四個丫頭服侍,回了下處也算半個主子。她搖搖頭,「鋪床疊被漿洗衣裳,都挺好。我們平時總在御前呆著,也用不著她們伺候。」
  
  皇帝妥妥當當把她的腳包好了,又來摸摸她的手,「還冷嗎?」
  
  主子真是太體恤了!腳都叫他摸過了,摸手壓根兒不算什麼。素以挺大方,「謝謝主子,奴才不冷了。」
  
  皇帝回身看看外面,大雪封了山,這麼下去缺吃少穿真不行。他計較了下道,「我過會兒出去轉轉,看能不能打點兒野味。你把那邊的濕柴架在火堆邊上烘一烘,防著回頭沒柴燒。這樣天兒,缺了火得凍死。」
  
  素以真不想叫他出去,這漫天的雪,出點事兒怎麼辦?便從腰上摘下荷包,敞開了袋口往前遞,紅著臉說,「我臨走偷著在四喜盒子裡抓的,主子要是餓,先墊吧墊吧。」
  
  皇帝看著那一口袋花生直歎氣,「你剛才拿這個喂松鼠了。」
  
  她眨了眨眼睛,「沒整袋喂,就掏了幾顆。」
  
  「這麼點病食兒,哪經得起住吃?你留著做零嘴吧!不打活物,萬一困上十天半個月,咱們倆得餓得前心貼後背。」皇帝抽出腰刀在刀口上篦了篦,「不拘怎麼,哪怕打個獐子也好,活下來是頭一條。」
  
  他說要出去,她心裡就惶惶跳起來,「那您帶我一塊兒去,我一個人害怕。」
  
  皇帝心思一動,她這麼纏著人,以往都沒見到過。管帶出身,歷練得夠了,任何時候都是四平八穩的。可現在她似乎很依賴他,這叫他隱隱有些竊喜,嘴上還嘲笑她,「姑姑不是號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嗎,眼下怎麼就孬了?」
  
  她忙擺手,「主子您別管我叫姑姑,折煞奴才了!再說奴才長了牛膽也不敢這麼誇自己,主子我忒冤枉。」
  
  皇帝低頭把懷裡的腳攏了攏,「你別怕,安安生生等著我回來。」又把刀放在她手裡,「這個留給你,記著一個人的時候不能睡,山裡豺狼虎豹多,拿著它傍身用。」
  
  「那不成。」她重又把刀推了回去,「這個您自己帶著,奴才沒事兒,就算給吃了也不要緊。主子萬事一身,您好好的,就是天下百姓的福氣。」
  
  民族大義的官話,用在當下沒意思得很。皇帝放下她的腳,拿車裡扯下來的厚氈子蓋住,自己穿上靴子站起身,緊了緊蹀躞帶道,「別囉嗦了,橫豎聽我的。在這兒等我,哪裡都不許去,記著了?」
  
  素以心裡七上八下的,光著腳追了好幾步,「主子……主子……」
  
  「怎麼了?」他停下步子,見她眼裡有淚,便在她肩上安撫式的拍了拍,「別擔心,天黑前我一定回來。」她還拽著他的斗篷不撒手,他有點無奈,「聽話,又不是上陣打仗,你怕什麼?我拳腳功夫還不賴,要是能打隻虎,剝了皮給你裁虎皮裙,跟齊天大聖似的。」
  
  她破涕為笑,「那您快回來,要是等不著,我可要出去找您的。」
  
  他挑了挑嘴角說知道了,外面冰天雪地,山洞裡有火堆還有她,多讓人眷戀啊!可是沒法子,侍衛現在上不來,先前還打算吃馬肉來著,這會兒再往外看,哪裡還有馬車的影子!那是片低窪地,馬不知是跑了還是叫雪給埋了,總之是不見了。
  
  他往山上走,密林裡野味多,有樹遮擋,雪也不那麼厚。走了幾步回頭看,她就站在山洞前,怯怯倚著枝椏的樣子,恍惚有種「為誰風露立中宵」的迷惘。他只覺心頭一悸,既憂且喜的想,也許這幅畫面有生之年都忘不掉了。她潤物無聲,不經意間就俘獲帝王心。然而她是個傻大姐,他不說,她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轉回頭吸口氣,凌冽的寒氣嗆得肺都要縮起來。現在沒什麼追求,軍國大事不在心上,儼然是個普通的獵戶,就想早早帶些餬口的東西,回到她身邊。
  
  素以立在門前看那披著烏雲豹斗篷的身影走遠了,一陣狂風夾帶著雪沫子飛來,臉被刮得刺痛。拿手一摸,滿把的淚,她自己都有點驚訝。好好的,主子不過是去找吃的,她竟像個遭了遺棄的貓狗,滿心愁苦起來。
  
  用力的握住短刀,上面龍紋鑲寶的雕花硌得人手心生疼。她把刀揣在懷裡,照著他的吩咐烘濕柴,地上的茅草也抖鬆了讓它發散潮氣。接下來沒事做,心裡空落落像丟了魂似的,拎著那只茶吊子來來回回的兜圈子。隔一會兒到門前張望一回,主子還沒回來。雪下得那麼大,眼看著天要黑了,這荒山野嶺入夜不安全,萬一遇上了猛獸,刀在她這裡,他怎麼應付呢?
  
  雪越積越多,眼看要漫進洞裡來。她拿根劈柴到洞口推雪,順帶便裝一壺回來加熱。銅吊子架在火上,水在壺裡蒸騰,發出嗚嗚的聲響。天色越來越暗,四野是鴉青色的,如同丟在水裡還未沉澱下來的墨。她探身出去看,除了眼前紛亂的飛雪,她什麼都看不見。
  
  萬歲爺在哪裡?她急得團團轉。不能這麼坐等下去了,她得出去找他。她披上斗篷,從火堆裡拔出一根柴火來。心裡琢磨著主子有個好歹她也活不成,橫豎是這樣了,索性豁出去。那貞給她們講的故事她還記得,農夫最後封了個賽汗佛。她要是殉了職,不指望成仙成佛,保著她全家平平安安的就成。
  
  跳到洞外,遇上風偏火,木頭疙瘩上哧啦啦的火星子直竄,像大風吹緞子的聲響。她朝著皇帝上路的方向出發,真是一腦門子義氣,根本顧不上自己的安危。她現在心亂如麻,不知道他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單想著趕緊找到他,就算他空手而歸也沒什麼。
  
  可是山裡只有風聲,往高處走雪也沒過膝蓋了,她差不多就是一步一叩首的前行。因為沒有方向,又著急又害怕。正忍不住要哭的時候,聽見遠處有人叫她,是萬歲爺的聲音。
  
  她高聲的應,「噯,奴才在這兒。」
  
  她擎著火把,老話說燈下黑,遠處也瞧不太清。辯著聲音的來源往前趕,漸漸近了,她看見皇帝出現在她視線範圍內,肩上扛著一隻狍子,腰上還掛著兩隻野兔。
  
  她悲喜交加,忙上去扶他,「您可回來了,急死奴才了。」
  
  皇帝沒說話,略有些重的份量壓在她胳膊上,她料著主子一定累壞了,便咬牙扛住了往回走。進了洞攙他坐下,一頭給他解大氅一頭道,「主子受累了,這麼大雪天兒……」
  
  話說了一半頓住了,這才發現洞口血跡斑斑,看樣子絕不是那些獵物滴下來的。她怔怔的跪在地上掀他的褲腿,那黃綾棉夾褲腳腕子的地方被血染了個透——萬歲爺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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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發表於 2014-12-31 11:27:02 |只看該作者
  第56章
  
  上手去捲褲腿,還好雪水裡泡著,不至於讓褲子和傷口粘連在一起。皇帝腳踝上三個並排的眼兒,正汩汩往外出血。素以太難過了,邊抹淚邊扭過身去解身上的褻衣。這會兒也顧不上害臊了,肚兜厚厚折起來,兩頭正好有帶子,綁結實了能止血。
  
  「是遇上了捕獸夾子吧?」她拿肩頭蹭蹭淚眼,吸溜著鼻子說,「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竟給您逃脫了。」
  
  皇帝嗯了聲,「幸虧一邊鬆了榫頭,要不然這條腿就廢了。」
  
  她抑制不住哽咽,憋氣道,「不讓您去您偏去,受了這麼重的傷,山裡又沒藥。那夾子夾野獸用的,多髒呀!萬一上頭的污糟玩意兒帶進皮肉裡去,那可怎麼辦!」她越想越怕,仰脖子哭起來,「不行,我爬也爬回山莊去,我得叫人來救您。」
  
  他忍著痛拖了她一把,「你別急,聽我說。獵人下套前會清理夾子,放到火裡燒,把上頭的腥氣燒掉才不至於嚇得獵物不敢接近。所以夾子是乾淨的,淬過了火,有些腌臢東西也都燒沒了。你別出去,外頭大雪天,沒到山莊你就叫狼給吃了。老實呆著,剛才虧得我回來碰上,要不然你該走丟了。」他長出一口氣,「真不讓人省心吶你!」
  
  「我左等右等您不回來,我實在呆不住……眼下好了,吃的有了,咱們哪兒都不去,就在洞裡等人來。」她抽泣著趴在他邊上,巴巴兒看著他,「主子,您疼嗎?疼得厲害嗎?」
  
  濕漉漉的一雙眼,還有紅紅的鼻頭,多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啊!他伸手在她臉上捋了把,「不疼,忍忍就過去了。」
  
  她沒言聲,知道他在寬她的心。留著神替他脫了濕衣裳,把氈子搬過來蓋在他身上,輕聲道,「您靠著歇會兒,剩下的交給奴才來辦。」
  
  皇帝點點頭,傷口痛,但看著她在身邊忙碌,心裡也是安詳的。
  
  素以不是深閨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她上山下河什麼都敢幹。撈著袖子先把門口的血收拾乾淨,免得把野獸招來,又抽刀上歪脖樹上多砍了幾根枝椏往洞裡拖。宮女不是會打絡子嗎,她努力把那些伸腿叉腳的樹枝都編起來。瞧著馬虎粗糙,但是蓋在洞口上,萬一有危險也能略作抵擋。最後就是收拾野味,這個她最拿手,放血剝皮挖內臟,三兩下弄妥了,抄把雪擦一遍就能上火烤。
  
  她回頭看看皇帝,他靠在石壁上,眼皮子耷拉著,很沒精神的模樣。她覺得很傷心,像給大鐵錘砸了一下心臟,既痛苦且上不來氣。挨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一邊支起三角架烤皮子,一邊歪著腦袋叫他,「主子,您困了嗎?」
  
  皇帝的中氣有些不足,所有的力道都從傷口上洩出去了似的,回她的話明顯感覺吃力。他說,「我迷瞪一會兒。」
  
  她托著茶吊餵他喝水,溫聲道,「您還是撐會子吧,吃了東西再睡不遲。您看那兩張兔皮,回頭我給您包腳,比靴子強多了。」她探到氈子下摸他的手,冰冷冰冷的。做皇帝的養尊處優,肯定沒受過這樣的苦。她心疼他,勉強忍住了哭才道,「您冷吧?奴才要是進來捂著您,您會不會覺得奴才不尊重,冒犯了您?」
  
  皇帝瞧她一眼,想笑,笑不出來。
  
  她給兔肉轉了個面兒,自己下狠心解袍子,嘟嘟囔囔的說,「奴才豁出去了,事後您要覺得我佔了您便宜,您再治我的罪就是了。眼下我可管不上了,我得暖著您,也學一學尉遲敬德救主,我可是個忠心耿耿的好奴才啊!」
  
  她這麼標榜自己無非是為自己打氣,一個二十歲的大姑娘,年紀雖不小了,脫了袍子和男人鑽被窩還是頭一回。她也害臊呀,這種事,叫外人知道了渾身長嘴也說不清。她心頭咚咚的跳,伺候他躺下了,她撐著胳膊說,「主子,能不告訴別人嗎?就我們倆知道成嗎?要是傳出去,我的名聲可就毀了。」
  
  皇帝暗中腹誹,和尋常男人糾纏不清,名聲自然顧不成。如今下家是他,她就是一等一的尊貴,誰敢糟踐她半點?他腦子裡都有成算的,就是又冷又餓傷口又痛,他說不出話來。
  
  素以察覺到萬歲爺正凍得打擺子,他渾身的肌肉因為寒冷痙攣僵硬。她一橫心上去摟他,手在他背上來回的撫,絮絮念著,「不冷了,不冷了……我額涅說我陽氣旺,打小就像個爐子……」
  
  這樣香艷的場景,這麼親密的碰觸!素以真是個幹什麼都專心致志的好丫頭,她要給人當暖爐,就全心全意的貼著他。不單這樣,她還摟著他。面對著面,胸貼著胸,皇帝一時忘了疼,背上竟氤氳出了汗。
  
  她到底不好意思,偏過頭說,「主子不是犯困了嗎?要不您睡吧,奴才等肉烤熟了叫您。」
  
  那眉峰鬢角就在他面前,光緻緻的額頭,光緻緻的脖頸。皇帝還記得他腿上綁的是她的肚兜,這麼說她中衣底下什麼都沒有。他心裡熱騰騰燒起來,這怎麼處?他受了再重的傷也是個男人,只要不是不省人事,該有的反應他都有。她攬著他,微微一點孱弱的份量落在他肩背上,袖隴裡一縷勾人的的香氣直往他腦門子裡竄。皇帝覺得自己有點沉不住氣,他很尷尬,只好偷偷往後挪挪腰。人家心無塵埃,自己在這當口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叫她發現了實在很折面子。
  
  「主子暖和點了嗎?」她紅著臉問他,真的要臊死了,可是再難堪,臉上也得裝大方,不能讓主子下不來台。偷眼覷他,他頰上終於有了點血色。其實他這時候特別漂亮啊!那如畫的眉眼,那朱紅的唇……
  
  她心裡打突,慌忙擰腰去瞧兔子肉。肉香飄出來了,兩個人的肚子響亮唱起了空城計。彼此都很難為情,餓了整一天,尤其是萬歲爺,昨兒通宵批折子,今天又傷了腿,這回身上虧大發了。她喃喃的說,「等脫了險,奴才一定給您熬烏骨雞湯喝,裡面加上一支老山參,好好給您補補。」
  
  她把烤熟的兔子拿在手裡來回的顛,敲掉了面上的灰,順著肉絲兒撕下一大片來喂皇帝,「沒佐料,您將就用吧!別細品,大概齊嚼碎了就嚥下去。」
  
  皇帝卻吃得很認真,「你的手藝還不錯。」
  
  她聽了抿嘴一笑,「主子吃得慣就好。」
  
  兩人都躺著吃,這做法新奇,別有一種妙趣在裡頭。像盛夏的節令裡熱得睡不著,瑪法會露天支上一口小帳子,幾個孩子睡在星空下,仰天吃果子吃肉乾,那是童年裡最美好的回憶了。
  
  「我以後得開一爿臘味鋪子。」她信誓旦旦的說,「開在古北口,取個洋氣點兒的名字,兼著賣嘎嘎棗和良鄉栗子,專售給出關做皮貨生意的人。」
  
  她的想法總是很殊異,她愛吃零嘴,估計這會兒又在思量棗兒和栗子了。皇帝也給她捧場,說,「行啊,到時候賞你親筆御賜。」
  
  「那敢情好!容我琢磨琢磨,要取個響亮有寓意,還得叫人嘴饞走不動道兒的名字。」她轉過臉來瞧他,「主子您學問高,反正御賜了,連名兒一塊賜得了。」
  
  皇帝兩塊兔肉下肚找補回來點精神,他認真的思量,「你看城裡的老字號,都愛帶上個姓兒。像餛飩侯、爆肚馮、小腸陳……咱們的買賣要做大,就得學他們那樣,叫上去爽口,一目瞭然,還要透著大氣。」他舉著一根骨頭晃了晃,「這麼的,我也入個股,這兒有現成的名字,就叫『東坡素肉』吧!你瞧怎麼樣?」
  
  素以愣了愣,怎麼說話兒就入了股了?還不拿自己當外人,把自己的名字也加進去了,這不叫喧賓奪主嗎?做買賣是她的主意,他皇帝幹得好好的,怎麼來她這兒插一腳?還東坡素肉,聽上去那麼彆扭!
  
  皇帝知道她肚子裡打仗呢,有意的繞開了說,「這個好,我瞧著能有大出息,就叫這個吧!回頭讓戶部裁度裁度,造個什麼樣的門臉兒。門樓要高,看著氣派了,來的人也多。將來未必只賣臘肉,別的也可以附帶。比如賣醬,辦個醬園也成。一輩傳一輩,到了下代裡就成老買賣了,老買賣更值錢。」
  
  素以簡直插不上話,張口結舌了半天,最後洩氣的扔了骨頭撲撲手,「以後再說吧,吃飽了睡覺。」
  
  不再天南海北的吹,只聽見邊上爆炭的嗶啵聲。嘴裡停下來,氣氛就變得兩樣了。皇帝腿上冷,自發的往上縮了縮。叫她察覺了,小心的繞開他的傷處,熱乎乎的小腿肚和他的纏在了一塊兒。
  
  要說取暖,真的是彼此依偎著最管用。大夥兒都穿著中衣,薄薄的兩層綾子,靠在一起能感受到對方的溫度。要是兩個人裡有一個糊塗著,興許就能坦蕩點兒。可現如今都是明白人,這麼貼著,說不出來的滋味。
  
  素以腦子有點混,連什麼時候和主子換了姿勢都不知道。本來是她攬著他的呀,後來怎麼變了呢?他一手枕在她脖子下,一手把她往自己懷裡帶,她就像只湯婆子似的給他按在了胸前。
  
  她艱難的抬起頭,「主子您背上冷嗎?您轉過去,我給您捂著。」
  
  皇帝慢聲道,「我背對著火,不冷。就這樣,別說話。」又把她往身邊勾了勾,「貼緊些,有冷氣兒鑽進來。」
  
  她忙答應了略一猶豫,胳膊從他腋下穿過去,結結實實的把他摟住了。
  
  這姑娘真爽利!皇帝挺高興,腿上痛得沒了知覺,心思便空前的活絡起來。姑娘身條兒好,肩是肩腰是腰的。皇帝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往下溜,她穿一身蔥白緞子裡衣,沒了拘束的胸乳高高聳著,料子很薄,幾乎看得出裡頭美好的形狀。皇帝心口突突亂跳,調開視線,喘氣聲都有點兒急。
  
  素以感覺有什麼頂小腹,納悶著,運了氣朝上撞了下,引得皇帝悶哼一聲。她愣住了,看位置好像是她上回伺候「差使」的地方。她還是有點納悶,這回沒喝鹿血,怎麼也起來了?不過她大概對那個東西的用途有所瞭解,翻牌子臨幸宮妃,用的就是那裡吧!這麼說來她在跟前很不合時宜,再叫她用回手,她實在沒這個臉。
  
  怔忡間萬歲爺叫了她一聲,她忙抬起眼,原來主子也正低頭看她。這麼一交錯,臉和臉之間的距離不過兩指寬,主子的鼻息都清晰可聞。
  
  等了半天沒等著下文,她只得接了話茬提個醒兒,「奴才在,聽主子示下。」
  
  沒曾想皇帝往她胸前指了指。「這個……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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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發表於 2014-12-31 11:27:15 |只看該作者
  第57章
  
  露出來了?她低頭看看,不禁哀嚎一聲。沒穿肚兜真是太不方便了,尤其還是和人同擠一條鋪的時候。回去得改改,裝一溜盤扣比較保險。可是被主子看見了,她心裡較勁,突然有點想哭的衝動。做奴才做到這份上,就差沒把心肺掏出來了。趕緊的遮遮醜吧,但是萬歲爺卻搶先一步壓住了她的手。
  
  這個……叫人頭暈目眩。皇帝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讓她遮擋,就覺得沒看夠,怎麼看都看不夠。男人本性都是好色的吧!他這樣自省的人,見了這副溫香的胸懷,腦子裡就蹦出「水晶簾下恣窺張,半臂才遮菽乳香」來了。他一頭看一頭琢磨,這是多久沒碰過女人了,真渴得受不住。然後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等他醒過味來,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覆在她胸脯上了。
  
  兩個人都倒抽一口冷氣,她瞠大了眼睛惶駭的望著他,他以為她會蹦起來,順便賞他一腳,可是沒有。她捲著袖子來給他擦鼻子,「主子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出血了?是離火太近燥的嗎?快仰起來,奴才給您冷敷。」
  
  素以不是死人吶,她能感覺不到皇帝動情嗎?他的手撫在她乳上,她沒想過會被男人這麼摸,心裡的恐懼和屈辱說不出來。可是她自打進宮就受過訓誡,遇上什麼事兒都不能大驚小怪。她伺候的不是普通人,一句話一個動作,必須得小心應對。趁著這當口脫身,不動聲色的,大家的面子都保住了。她披著袍子拿手絹蘸水,絞乾了擱在他額頭上。明明傷感著的嘛,可看見皇帝這傻樣子,她又忍不住想笑。這不是閱女無數的一國之君,是個毛頭小伙子吧!她拍拍自己的臉,臉皮真是越來越厚了,嬌羞哪兒去了?她怎麼那麼想藉機嘲笑他呢!
  
  皇帝掃透了臉,有點訕訕的。這也太邪性了,他又不是沒碰過女人,怎麼在她跟前跌這麼大的份子!他這人愛較真,非得總結出點經驗教訓來。他想可能是源於半遮半掩的那點魅惑吧!以往翻牌子,後宮的女人們都是脫光了直接送到他床上的太直接,少了閨房裡的樂趣。按部就班的幸,除了完成任務什麼都不算。至於現在……或者因為她不是旁人,她是素以,是他的心頭好。可能她還迷糊著,他這頭裡不知不覺早已經泥足深陷了。越在乎越緊張,稍有點風吹草動,他堂堂的大英皇帝就成了這模樣。
  
  「我瞧主子上火,是因為捂得太熱了。」素以板著臉一本正經的說,「熱過了頭也不好,中醫說『寒者熱之,熱者寒之』。看來您不冷了,那奴才就給您值夜吧!您睡,萬一有個豺狼虎豹的,奴才好立馬叫醒您。」
  
  他根本不接受這個提議,「你辦事光顧眼前?這麼冷天兒,後半夜你坐著試試,管叫你凍脫兩層皮!再說柴禾不能一直燒,得省著點用,這麼說你懂不懂?」
  
  素以腹誹著,她不是怕他自苦嗎,倒叫他洋洋灑灑的一大通。她嘴上不好反駁,只是跪著探頭瞧他,「哎喲,您的鼻血這是止住了?」
  
  皇帝碰了個軟釘子,翻著白眼瞪她,她裝出很無辜的表情來,「您別瞪我呀,奴才一片忠心向明月,您要誤會我,那我可委屈死了。」
  
  「少廢話!」皇帝脾氣不大好,「非得叫我磨嘴皮子不可?」
  
  她有點怕,他生氣了,這可不是好玩的。麻溜兒脫了袍子一連聲應著,「您有傷呢,別躁,「奴才這就來。」
  
  她重又躺在他身側,本想隔開一些距離的,他不聲不響的,仍舊把她摟在了懷裡。素以悄悄抓緊了交領,實在覺得這樣很讓人矛盾。眼下相依為命,本來不該想那麼多,可是他總能讓她心神不寧。她以前不認人,心也大,沒誰能走進她心坎裡來。後來他調她到御前,朝夕相對著,他的人像樁子一樣打進她腦子裡。她對他,除了主僕的情義,應該還有別的不可言說的感情。比方看見他就覺得踏實,聽見他的聲口就覺得安穩。主子他就是根定海神針吶!她以前獨來獨往不倚仗任何人,現在遇上點什麼,不自覺的就會想到他。不過他機務忙,眼裡未必有她這個傻宮女罷了。
  
  他不說話,只是圈著她。她在他懷裡心跳如雷,沒敢動,就那麼緊密的貼著他的身子。過了很久才聽見他喚她。她時時警醒著,規規矩矩的答應,「是,奴才在。」
  
  他猶豫了一下,「我想和你說,皇帝有時候也會身不由己,但是只要下決心,想辦成一件事並不困難。」
  
  她悶在他胸前,他身上的沉水香熏得她暈淘淘的,她說,「奴才都知道,主子肩上有重擔,主子的心也是肉做的。」
  
  他把胳膊緊了緊,「素以……」
  
  「嗯。」她馴服的貼著他,「主子,奴才這會兒是大不敬呢。」
  
  他捋捋她的髮,「胡說,你救駕有功,是大功臣。」
  
  她傻傻的笑,「這麼的就是救駕了啊?怪道朝廷裡大員多呢!」
  
  皇帝的下頜在她額頭蹭了蹭,「朝廷裡大員是不少,但多半是有識之士。剩下的,開國時候祖宗出過力,世襲罔替,是得福於祖蔭。」
  
  「我知道。」她喃喃著,「主子仁慈,是個念舊的人。」
  
  皇帝笑了笑,「四九城裡有話兒說,老買賣不養三爺。可是朝廷偌大的攤子,不養也不成。」
  
  她好奇的抬起頭,「三爺是什麼爺?」
  
  「少爺、姑爺、舅爺。」他抿嘴笑,唇角有淺淺的梨渦,意有所指,「這三種爺難伺候,說不得罵不得,往後咱們的買賣行可要仔細嘍。」
  
  她嘟囔了聲,「是我的買賣行。」
  
  「跟我分得這麼清?」他微低下頭,幾乎和她面貼著面。
  
  素以退縮了,想避讓開,他的手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仰臉的角度固定在那裡。她嚇得不敢看他,唯聽見他細微的耳語,「咱們也算共患難了。」她還想打岔,他噓了聲,「女孩兒嘴笨點兒也可愛的。」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兩片溫暖柔軟的唇便貼了上來。像秋獮那天的晚上一樣,只貼著,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可單是如此也叫她害怕,她顫了顫,想退開,他扣住了她的後腦勺。一下……一下……他慢慢的啄她。似乎吻了還不夠,她任何一點的反應都不願意錯過。他看見她暈紅的臉頰,緊閉的眼睛,愈發高興。半撐起來,俯身細細的感受那點觸感,把心填得滿滿的。
  
  素以迷濛的睜開眼,「主子……」
  
  他嗯了聲,親她的嘴角,很享受這種感覺。他喜歡她,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麼回事兒,沒有粗鄙的冒犯,哪怕只是最簡單的互動,他也覺得欣慰快樂。
  
  可惜她的感覺不一樣,她有些抗拒的推他的肩,驚惶的囁嚅著,「您別……」
  
  皇帝決定無視,他在盤算,如果有了實質性的進展,也許她會愛上他,願意留在他身邊。他的右手覆在她左胸上,輕車熟路的找到原點,微微一掠,轉而去揭她的右衽。這時傷痛早拋到後腦勺去了,情慾是最好的解藥,麻醉一切現實當中遭受的痛楚。
  
  她不敢反抗,把頭扭向一邊。胸口微涼,她抑制不住的打起了擺子,心道這下完了,看來免不了這一遭。她艱難的咽口唾沫,脖子上的筋蹦起老高。他又來吻她,嘴唇沿著她的頸項蜿蜒而下,她定了定神,橫下一條心說,「主子不能停,奴才也不怪您。奴才今兒承雨露之恩,是奴才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奴才願意侍候主子,只是……請主子不要聲張,這件事天知地知,過後就撂下,算是主子對奴才的榮寵,成不成?」
  
  她這樣說是心甘情願的嗎?不過是為奴者無可奈何的屈服。她的立場很鮮明,即便扯上關係,該走還是要走。皇帝的心涼了一大截,他支著肘垂頭喪氣,「是我叫你為難了。」把她的衣襟合攏起來,雖不捨也不能再留戀了,否則他在她眼裡是個什麼?仗著身份巧取豪奪的混蛋嗎?不能留下她,他要這一夜有什麼意義?無非是把這美人觚磕出一道裂縫來,害了她的下半輩子而已。他躺回去,替她掖了掖氈子,「是我不老成,我欠考慮,以後……再也不會了。」
  
  素以背過身去,本來還在為逃過一劫慶幸著,聽到他的話,心裡徒然不是滋味起來。認真論,主子真是好人。如果他是那種興之所至就大馬金刀的貴胄脾氣,她這會兒早就連渣都不剩下了。可他沒有這麼做,卻叫她更加傷感。
  
  她覺得愧對他,支吾道,「主子您難受的話,奴才還給您……用手……」
  
  用手?皇帝簡直要苦笑,以後一直用手嗎?他歎了口氣,這次沒帶宮眷是失策,也許回到紫禁城就好了。後宮佳麗三千,哪個不想得他臨幸?他有那麼可悲嗎?非得用她的手?
  
  他闔上眼,現在才發現腳腕上隱隱作痛。試著動了動,使不上勁兒,不過應該沒有傷到骨頭。她又轉過身來,怕他發火,怯懦的扯扯他的衣袖。他乜了她一眼,「還招惹我做什麼?」
  
  她縮回手,無話可說,一臉凝重的低下了頭。
  
  她這樣的神情也讓他動容,皇帝覺得自己沒救了,一開始明明那麼討厭她,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動了百樣心思,最後煮熟的鴨子飛了,奇怪的是他沒有感到憤怒,反倒有種成全後的鬆快。
  
  「你不是自願,強扭的瓜也不甜,我不是那樣急色的人。」他示意她過來,「後半夜冷,別當我嚇唬你。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反悔。」
  
  素以也明白,這種事,只要爺們兒用強的,她逃又能逃到哪裡去?還是乖乖的聽話,千萬不要觸怒他。
  
  皇帝探身拿起一根劈材扔進火堆,砸中了燒透的木炭,火星子四濺。他回過身密密把她包裹住,仰頭看外面,黑洞洞的,間或有雪片飄進洞裡來,不知是勢頭減弱了還是轉了風向。
  
  「主子,明兒他們該找來了吧?」她偎在他懷裡說,「您的傷不用藥怕是不成,流了那麼多血,經不住耽擱。」
  
  他沒言聲,其實希望隨扈的人來得別那麼快。難得和她這樣親厚,錯過了,往後大概再也沒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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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7:27 |只看該作者
  第58章
  
  該來的還是來了,御前侍衛不是吃乾飯的,大雪封山,他們大軍開進,一人一把鐵鍬就能鏟出通天大道來。找到聖駕的時候,萬歲爺他老人家在收拾孢子皮。那個伴駕的宮女兒吃肉正吃得香,對於他們這麼快到來感到驚訝。
  
  萬歲爺腳受了傷,一路頤養,回到紫禁城時還不能正常行走。這趟是個意外,主子沒叫往太皇太后跟前傳,怕太皇太后擔心。恰逢外邦進京納歲貢,只說忙著召見使臣,北方的雪災也要善後,萬歲爺抽不出空,稍過兩日再進壽康宮給皇祖母請安。
  
  瞞得住別人的耳朵,瞞不住密貴妃的眼睛。瓊珠一回宮就上她表姐姐那兒告狀去了,滿心委屈的進了儲秀宮,踏進門檻,看見貴妃穿一身洋紅銀線團福錦緞長袍,頭上戴著金鏤空蝠壽扁方,抱著她的叭兒狗,正坐在南窗底下曬太陽呢!
  
  「貴主兒還有閒心抱狗?」瓊珠站在炕前,氣呼呼的鼓著腮幫子,「人家都打上門來了,您還蒙在鼓裡,我都替您著急。」
  
  密貴妃歪著,帶了米珠護甲的手在狗頭上慢慢的捋,瞧她一眼,有點喪氣,「我這兒有勁沒處使,萬歲爺迴鑾,他誰都不見,叫我有什麼法子?你怎麼說?成事兒沒有?」
  
  瓊珠臉上訕訕的,「成什麼事兒?哪兒輪的著我呀,早被人佔了先了!」
  
  這下貴妃有點坐不住了,心裡發妒,又嫌她不成器,狠狠白了她一眼,「敢情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平時瞧你挺機靈,到了這上頭就給我掉鏈子。你長得也不醜,缺了哪塊兒你勾不住男人?走前還發願來著,現在怎麼樣?叫皇后那頭的人佔了先?就是那個長得像太后的丫頭?」
  
  瓊珠窩囊的應個是,「您不知道,我臉皮沒人家厚,人家追著萬歲爺賣弄本事。一頭搭著小公爺,一頭吊著萬歲爺的膀子。這回萬歲爺是進了她的套了,正眼兒也不瞧我了現在。」裹著淚又添兩句,「您得想轍壓住她,要不準得拔尖兒。知道主子爺為什麼呆在養心殿不見人嗎?他帶著素以上普寧寺,回來遇上暴雪,兩個人在山裡困了一晝夜,弄傷了腳脖子,不敢叫老祖宗知道。這一天一夜的面對面,什麼事兒辦不了啊!您還遲登,人家晉位就在眼前。連榮壽那猴息子都要見風轉舵了,回頭叫她和皇后聯起手來,您不為自個兒也為小阿哥吧我的姐姐!」
  
  貴妃恨得牙根兒癢癢,「掐住個小丫頭就想壓垮我?皇后沒兒子,沒她說話的份!至於那丫頭,我有的是辦法對付她。」橫眼兒過來看她,「你說,她怎麼個賣弄法兒?」
  
  瓊珠撇著嘴道,「她什麼上都能插一腳,也不知道精不精,橫豎萬歲爺跟前糊弄過去了。什麼熬鷹、內畫鼻煙壺、反手寫大字兒,她能耐多。上回幾個太監聚在一塊兒,雞一嘴鴨一嘴的議論她,管她叫能耐姑姑,呸!」
  
  這麼一說,貴妃覺得遇上對手了。這些要學會真得有點本事,不過還是對她的多才多藝表示唾棄,「浪八圈兒,手段真不低,她家裡下大本兒調理她了。甭管主子護不護著,到了老太太跟前,她就是個神仙,也得叫她渡回劫。」越說越氣,逮著叭兒狗頂上的毛使勁一扽,把狗扽得嗷嗷叫。她往地上一掀,轉過臉來問,「榮壽那東西怎麼個意思?他在皇上身邊伺候十幾年,養心殿總管又兼六宮副都太監,雞零狗碎的地方幫襯著也不難,他倒是站干岸?」
  
  瓊珠有點難以開口,說人家沒幫襯,其實裡頭有過好幾次機會,是她自己沒福氣抓不住。要說他幫襯了,都是半截子的買賣,起不了多大作用。
  
  貴妃沒等她開口,撲撲手道,「我知道,太監都是上炕認老婆下炕認鞋的主兒,哪頭紅往哪頭靠。」
  
  瓊珠忙道,「要說力,榮壽也出了。就是三番兩次叫長滿壽作梗,鬧得憋了一肚子火。長胖子是素以那頭的,我看他盡著心,恨不得把人捧到天上去。在承德時也總給我小鞋穿,叫我一個人走了好幾里山路。說起這個我可恨死他了,貴主兒您得替我做主。」
  
  貴妃肚子裡盤算著,皇后那頭的人,將來少不得一體開革。就是這榮壽太叫人著急了,堂堂大總管,拿捏不住個二把手。說到底還是留著後路,怕把事做絕,萬歲爺跟前趟不過去。她算看明白了,求爺爺告奶奶最沒意思,眼下也該活動活動了。不說一氣兒把人扳倒,叫老祖宗留意了那個宮女兒,到最後未必要她出手。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既能壓住皇后勢頭,萬歲爺跟前也不落埋怨,多好的算盤!
  
  她抻了抻身上袍子,「前兒四阿哥百日,永和宮成妃娘家哥子送了尊玉佛進來。這兩天太皇太后招人講經論道,原先我還有點兒心疼,這回拿來做個人情,也好探探老祖宗的口風。」
  
  她揚聲叫人把她的蓮青斗紋番絲鶴氅拿來,攏著燕尾親自查檢裝佛的盒子,回身對瓊珠道,「你去吧,留神瞧著,有什麼事兒自己別來,打發底下小宮女傳話。」
  
  瓊珠領命蹲福退了出去,她又踅身叫來巧妮兒,「榮壽辦事不地道,你們倆說得上話,你得了閒敲打敲打他。」
  
  叫巧妮兒的宮女是榮壽的相好,榮壽攀上貴妃為之效命,也是巧妮兒從中牽線搭橋的。巧妮兒剛才就在邊上,裡頭緣故她也都聽見了,忙雙膝一蹲道,「那個跳牆掛不住耳朵的牲口!主子放心,奴才回頭就找他去。」
  
  貴妃不耽擱,示意人抱好了匣子就出門往外。這趟雪覆蓋了大英的半壁江山,今兒是雪後初晴,太陽當頭照下來,因為風大,日頭再好也沒多大暖意。宮門上早備妥了抬輦,從大成右門出去上夾道,一路往南經過月華門,說不定還有機會見著萬歲爺。貴妃歎口氣,其實用這麼多心思,當真就是為了哥兒。萬歲爺捂不熱,她十七歲進禮親王府,到現在已經八年了,和萬歲爺說有多少感情,談不上。他這人冷情,就連前頭一個兒子走了,他都沒怎麼露面。問他難不難過,他並不顯得悲慟。皇子們都是打小跟著皇父,父子之間應該很親厚的,可二阿哥歿,他不過撂了句「區區稚子」,照舊上朝忙政務。所幸後來四阿哥滿月封了貝勒,也算對她以前喪子之痛的一種撫慰。
  
  搭伙過日子,太多的不容易,天家就是這樣涼薄。她如今要和皇后比個高低,倒不是旁的,男人大家共有,她為他生兒育女,憑什麼要被萬事都不及她的人壓一頭?她這人自小好強,如果愛情上能有慰藉倒也罷了,但是沒有。因為缺乏,所以更要計較,填補虧空。
  
  肩輿穿過近光右門,到月華門前時她叫慢些,撐著一邊扶手探身看,巍巍天闕之上是飛揚的重簷廡殿頂,琉璃瓦被雪覆蓋著,露出斑駁的明黃。她努力的張望,沒有看見他的身影。天子坐明堂,要見一面何其難。貴妃自嘲的笑笑,等著盼著,他在那裡,不見你便是咫尺天涯。剛才瓊珠的話怎麼叫她這樣生氣呢?也許是出於嫉妒吧!說來可笑,貴妃嫉妒宮女,叫人知道了多跌分子!嫉妒裡羨慕的成分佔了一大半,能和皇帝獨處一晝夜,多大的福氣啊!晉了位得守規矩,其實還不如在身邊伺候著,就做個低等的女官,時時刻刻能看見。
  
  心思冗雜間肩輿到了壽康門前,她由宮女攙扶著下了輦,進門是一架照壁屏門,繞過去,老遠就看見了太皇太后宮裡的掌事太監孫大用。孫太監一抬頭瞥見她,忙腳下生風的迎上來,就地打一千兒,笑道,「貴主兒真有心,早間才請過老祖宗安,這會兒又來了。天兒冷,貴主兒仔細身子骨。主子聖駕迴鑾,可有貴主兒忙的。」
  
  貴妃一哂,「我有什麼好忙的,悶吃糊塗過的人,也就老祖宗這兒能走動了。」
  
  孫大用聽著聲口不好,也沒敢多言,前面開著道兒把貴妃迎進了西配殿裡。那兒太皇太后正和皇后及幾位宮外來的誥命打雀牌,嘻嘻哈哈的一大攤子人。貴妃腳下頓了頓,手裡捏著的帕子往葡萄扣上一掖,接過了嬤嬤手裡的盒子便邁了進去。
  
  人未到聲先道,做出快活的聲氣兒來,一頭把盒子交給壽康宮裡女官,一頭笑道,「今兒真齊全,六嬸子和四姨挺長時間沒進宮了,我才剛還念著呢,沒曾想說到就到了。怎麼不叫我去?雀牌我也愛,單繞過我,怕我沒錢是怎麼的?」她是場面上人,交際應酬是好手,邊說邊給太皇太后蹲福,給皇后蹲福。
  
  六王福晉和四公主都是老輩兒裡的親戚,走得勤,彼此都相熟的,因笑應,「可不,上回你輸了一袋金瓜子,敢情越輸手越癢癢?你才做完月子,不叫你是體念你,讓你好好將養著。陪著我們坐半天,沒的往後腰疼。」
  
  「那是後話,我牌癮來了可管不了那麼多。怕我沒錢,我們主子娘娘有。」她的丹鳳眼朝皇后一飛,故作親熱道,「我們娘娘最心疼我,能瞧著我兩手空空的和長輩們來牌?」
  
  皇后是端方的人,很看不慣密貴妃的輕佻勁頭。分明不對付,偏要不倫不類的裝著,真叫人硌應死了。她溜肩往邊上讓讓,「這話說的!富戶哭窮,可叫我怎麼瞧你!」
  
  太皇太后喜歡熱鬧,大家說說笑笑蠻有意思。轉過頭吩咐身邊嬤嬤道,「今兒高興,你去給小廚房傳話,都留在我這兒用膳,叫加幾道菜來。」一桌子八個手洗牌,密貴妃挨在她身後坐著,太皇太后仰脖問,「你主子今兒迴鑾,說忙,還沒上我這兒來,你見過沒有?」
  
  貴妃搖搖頭,人多不好說破,只道,「聽說英吉利的洋人納貢來了,六部、軍機處、上書房的人都在乾清宮忙呢!主子不召見,奴才沒膽兒過去,回頭又要問我不宣自來的罪,扣我半年月例銀子。」
  
  六王福晉笑起來,「這也就是面兒上做給人瞧的,轉手賞兩盒首飾,什麼都有了。」
  
  太皇太后扶扶頭上萬壽鈿子,瞧了她帶進來的盒子一眼,「那是什麼?」
  
  貴妃哦了聲,「前幾天四阿哥百日,成妃娘家哥哥托人送了一尊佛進來,我瞧做工好,送到老祖宗這兒供奉,算我和四阿哥的孝敬和功德。」
  
  她招人來,把盒子打開給太皇太后過目,大夥兒探脖掌了掌眼,一看之下都說好。帶皮的羊脂玉籽料,兩尺六分高。佛身白得凍蠟似的,底下很花心思,棗紅皮正好雕成了蓮花座。這樣的東西太難得了,不知要比黃金珍貴上多少倍。大家嘖嘖的讚歎,貴妃笑道,「送這佛也討了巧了,往後我就跟著老祖宗禮佛,主子有業障,也好求佛祖幫著消災解厄。」
  
  太皇太后是個精明的老太太,密貴妃說了這麼一句,她就知道她話裡有話。面上沒表現出來,照舊的抹牌胡牌,隔了一會兒才道,「上回你給我的佳楠念珠不知怎麼了,浸了水顏色發烏,香味兒也沒了,虧你還說是暹羅進貢的上品,回頭跟我進去瞧瞧。」
  
  貴妃邊瞧牌邊應個是,正巧上家四公主出了個紅中,她樂壞了,趕緊一嗓子喊起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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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7:40 |只看該作者
  第59章
  
  又抹兩圈牌,太皇太后藉故脫身出來,帶著貴妃往後殿裡去。貴妃慇勤攙扶著,「老祖宗仔細腳下,青磚上結了冰,道兒滑。」
  
  太皇太后惦記她的話,邊走邊道,「甭扯閒篇,有什麼趕緊說。前頭有客在呢,撂下人家不成話。」
  
  貴妃道是,扶她進了暖閣寶座上坐定,方壓著嗓子道,「老祖宗知道我娘家表妹在御前當差,這趟隨扈去了熱河,帶回來不少的消息。」說著一頓,見太皇太后斜眼看她,忙又轉了話鋒,「老祖宗先別惱,奴才不敢叫人盯著萬歲爺,宮裡的規矩奴才懂。這不是趕巧嗎,我妹子來給我請安,順嘴說起的。奴才聽了心驚,著緊來回老祖宗,老祖宗聽了也得嚇一跳。」
  
  太皇太后直起腰,臉上變得肅穆起來,「是什麼話,你說。」
  
  貴妃道,「萬歲爺一向最孝順的,今兒迴鑾沒來見老祖宗,不是因為忙,是沒法見。」她往下指指,「遇上暴雪,困在山裡一天一宿,還給捕獸夾夾傷了腿。」
  
  太皇太后一聲驚呼,「天爺,這是怎麼回事?他身邊那麼多人都是死人不成,竟叫主子受了傷,這些人幹什麼去了?」
  
  「老祖宗別著急。」貴妃安撫著,「眼下沒事兒了,就是沒痊癒,走道不方便。您也別怪御前那些人,是主子不叫跟著。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主子打圍回山莊,轉天就上普寧寺去了,沒想到半道上突然變了天,這才困在山裡的。」
  
  太皇太后長長哦了聲,說起普寧寺她都明白了,皇帝手足情深,是去瞧東籬了。太皇太后很有些傷感,東籬……真是她心頭永遠的痛,也不知道現在好不好。他出家的事瞞盡天下人,密貴妃神神叨叨是不知內情,在她看來倒沒什麼,因為說得通。
  
  可是貴妃不死心,又道,「外八廟都是皇家的寺院,主子進香拜佛,原本是沒什麼,可怪就怪在他貼身只帶一個宮女,您知道是誰?」
  
  宮女麼,御前得了寵,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太皇太后只憂心皇帝的傷情,哪裡管得上那些零碎,有些漫不經心的應,「是誰?」
  
  貴妃挪挪墊子往前湊,「前陣子皇后娘家老承恩公薨,內務府親點了人出去伺候,裡頭一個女知客叫素以,老祖宗聽說過沒有?」
  
  太皇太后覺得她有點不著四六,「宮裡那麼多人,什麼亂七八糟的我都聽過,那我不得忙死!不過姓素的倒少見,好像是南苑老姓兒。」
  
  貴妃歎了口氣,「姓什麼不上要緊,要緊的是她長得像一個人。」
  
  太皇太后直皺眉頭,「你的話能不能一氣兒說完?這說半截吞半截的,賣什麼關子!」
  
  貴妃訕訕道,「奴才是怕惹老祖宗生氣……」太皇太后一個眼風扔過來,她慌忙擺手,「成,奴才說。這素以長得像暢春園太后,奴才身邊的老嬤嬤見過她,說有七八分像,就是身條兒比太后長些,論眉眼,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太皇太后悚然一驚,「宮裡居然有這樣的人,以前怎麼從沒聽人提起過?」
  
  「以前一直窩在尚儀局不見外人,老祖宗不知道,我都打聽清楚了,她在尚儀局做管帶,先頭就是跟著蟈蟈兒做學徒的。前陣子在乾清宮撞了萬歲爺,就給留意上了。」貴妃拿帕子掖掖鼻子,陰陽怪氣道,「不是我說,皇后這事兒做得欠考慮,什麼香的臭的都往主子跟前湊。她那副長相,分明就是個狐狸精,眼下把主子弄得五迷六道的,連傷了腿都不敢告訴您。」
  
  太皇太后得了這個消息無異於晴天霹靂,這是冤孽不成?去了一又來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一個,這麼下去是要拖垮大英江山啊!她默默靜坐了一陣,腦子裡風車似的轉。究竟是怎麼回事,皇帝不露面,她也問不著。既然帶著見東籬去,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用意呢?太皇太后想了想問,「你打聽過她的出處嗎?那丫頭和慕容氏有關係沒有?」
  
  貴妃道,「那倒沒有,她阿瑪現在西山任五旗包衣參領,也就是個從四品的小官……老祖宗打算怎麼開發素以?雖說暫時抓不著她的錯處,可這麼張臉在御前,別人瞧了也不好看相。」
  
  沒犯錯,要打要殺是不行的,畢竟是養心殿的人。聽話頭子還和皇后有牽扯,打狗看主人,沒的折了帝后的面子。可這麼乾放著也斷不能夠,太皇太后琢磨起來,她心裡一直放不下東籬,所以恨慕容錦書,就差沒咬下她一塊肉來。東籬出家全為這張臉,皇帝也是知道的,帶人去普寧寺,是不是有點勸他回頭的意思呢?真要這樣是好事,橫豎東籬已經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了,做個載在王府的富貴閒人,可以百無禁忌。如果皇帝像他皇父一樣動心思,東籬也可以替他擋擋災星。畢竟社稷為重,如今保全皇帝才是最首要的。那宮女兒小命先留著,別動干戈,調離了御前是正經,或者乾脆送到普寧寺去,也算她大功一件。
  
  貴妃看太皇太后沒有下文,暗自有些著急。又挪挪身道,「老祖宗打算怎麼辦?依著奴才看,您不用為這事心煩。既然素以是皇后的人,發還叫她處置就是了。一個小宮人,值當老祖宗費這腦子嗎!」
  
  太皇太后調過眼看窗外,牆角的雪仍舊厚厚的積著,太陽忽隱忽現,看樣子又要發作似的。她歎了口氣,前頭瀾舟他們爺倆鬧成這樣,實在叫她心有餘悸。好在東齊的性子和他們不一樣,他更清醒,更知道自己要什麼。瞧沒瞧上那宮女先不論,穩住了根基要緊。不能逼他,別原本沒什麼,逼到最後反而逼出事兒來。宇文家男人有這病根兒,吃軟不吃硬的。小火慢燉,一里一里淡了就太平了。
  
  她捋了捋她的琵琶襟五彩妝花夾袍,長念珠一圈圈的纏在腕子上,起身道,「皇后那頭越不過次序去,和她通個氣兒,叫她心裡有數。橫豎這事你別過問,我自有道理。」
  
  貴妃滿肚子主意叫她一句話堵了回去,只得蹲福道是,攙她出了丹陛,一路往前頭配殿裡去了。
  
  太皇太后心事重重,用過了膳打算探探皇后的口風,誰知皇后的反應出乎她的預料,她說,「皇阿奶您誤會了,素以確實幫著料理過我阿瑪的喪事兒,可一樁歸一樁,她上御前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內務府定了人選後才知道的,事先沒人和我說起過要提拔她。您想她再有一年不到就該出宮了,我這會兒霸攬著不也沒意思嘛!要指派人盡心侍候主子,找個十六七的,還能多使兩年。素以……」她搖搖頭,「年紀實在大了點兒。我和您直說吧,我娘家兄弟倒是瞧上她了。皇阿奶您慈悲,遇著時機替他們撮合撮合吧,我這一向不知道怎麼開口,也怕人家姑娘看不上恩佑。」
  
  這裡頭曲裡拐彎,竟還有這麼一出。太皇太后有了計較,那個素以和錦書不同,既然是平常人家孩子,打發起來容易極了,隨便指個婚就嫁出去了。原本只要皇帝喜歡,跟著皇帝也沒什麼,可她像誰不好,偏像那狐媚子!算她運道不濟,她老人家頂忌諱這長相,所以只有把她從宮裡打掃出去了。
  
  「什麼牛黃狗寶,叫你們這麼稀罕!」太皇太后坐在正座上,端茶吹茶沫子,「她年歲大,放在皇帝跟前不合適。你想想轍,撥到你宮裡伺候也行,時候到了或指婚或放出去,你瞧著辦就是了。」
  
  皇后站起來領命,至於太皇太后為什麼那麼不待見素以,裡頭原因她也能猜個大概。如今既然發了話,那調就調吧!撥到她宮裡,正好看看姑娘品性怎麼樣,給她兄弟囤著貨也不賴。
  
  皇后爽快答應了,於是差人知會榮壽。榮大總管一接懿旨犯了難,雖說萬歲爺面上看著沒什麼,心裡怎麼想的真說不準。巧妮兒又來和他鬧,女人不講理起來狗都搖頭。他夾在中間拿不定主意,皇后是隨風倒的性子,長春宮裡要交差不難。剩下老佛爺得罪不起,皇上這邊又豈是能糊弄的?
  
  他把暖帽摘下來,冷冽的寒風吹得他打激靈。在丹樨上仰頭站了一陣,細細的雪片飄進他眼睛裡。他回身看,一溜掌燈太監提燈籠過來,舉著竹竿一個個往簷下掛。那貞伺候完了茶水提袍子退出來,沿著廊子朝老虎洞那頭去了。
  
  他咬了咬牙上台階,萬歲爺剛見完使節,人乏累了,坐在案後捏眉心。他垂手上前,輕聲道,「主子今兒辛勞,奴才傳輦來,主子早些回體順堂歇息吧!」
  
  皇帝聽了微頷首,御前伺候的人趕著來攙扶,抬輦停在殿門外,上了輦從月華門過遵義門,遠遠看見殿前的廊廡下站了一排人,素以也在其列。他心裡安定下來,大半天沒見著,著實也掛念。低下頭,右手探進左手的袖隴裡。觸到那細細的絲帶,臉上不由發燙。他還記得侍衛趕到後他做的頭一樁事,在肩輿裡解下包紮傷口的私物,悄悄收進懷裡。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那麼幼稚,肚兜上沾了血,吩咐太監打水來,自己躲在寢宮裡洗。洗完了不敢晾曬,濕淋淋的壓在枕頭底下,早上起來再隨身攜帶。
  
  這種事背著人幹,做賊似的怕底下奴才發現。有點羞慚,但又覺得快樂。他愛上收集她的一點一滴,可能是病態的,但樂此不疲。果然男人陷進愛情裡就會變傻,以前很瞧不慣東籬和皇父,還有那幾個為女人要死要活的弟弟。現在自己也遭遇了,終於覺得什麼都可以理解,他們的執拗也變得空前可愛起來。
  
  他下輦,攙扶用不上宮女,素以在邊上斂神站著,他從她面前經過,隱隱聞見一點皂角的香氣。特別留意看她,原來真的洗了頭。頭髮半濕就編了辮子,打眼看上去濃郁如墨。
  
  他臉上裝得威嚴,嘴角卻含了半縷笑意。進東暖閣坐在南窗下的地炕上,心裡正盤算著要告訴她今天聽來的笑話,榮壽在邊上叫了聲主子,呵腰道,「先前主子娘娘差人來傳話,說要換了寢宮裡的司帳。奴才回主子一聲,過會子就上敬事房挑人,著緊的調理調理,明兒就能上值伺候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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