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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尤四姐]宮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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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35:42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素家那頭被先後兩道聖旨震得回不過神來,開頭說是大妞的,怎麼轉眼變成了二妞?素家滿院子愁雲慘霧,素泰也從西山回來了,叼著煙桿坐在海棠樹下,兩眼空空望著天,一副泰山將崩的失魂樣兒。
  
  素夫人拿了把紫砂茶壺來,往他手裡一擱,也跟著一塊兒抬頭看天,「別琢磨了,越琢磨越糟心。換了個閨女也不是壞事兒,二妞腿腳不方便,能配小公爺是光耀門楣。大妞不要緊,她活蹦亂跳的,要找人家還不容易麼!」
  
  素泰搖頭,「小公爺來西山公幹,見縫插針的打聽素以,可見他看上的是大妞子。眼下抽冷子一改,怎麼都對不上號兒。不是說給二妞子指婚我不喜歡,都是我閨女,能嫁好人家我都高興。可要是出了岔子,弄出姊妹替嫁那一套,那些皇親國戚咱們招惹不起。委屈了二妞是一樁,我更擔心大妞,是不是在宮裡出了什麼事兒了,才給換下來的。」
  
  素夫人瞠目結舌,是這麼回事,叫她提心吊膽的正是這個。初一那天小公爺來過,歡天喜地的認門兒認親。後來和大妞一塊兒出去了,她上外頭找人的時候,姑娘哭得水裡撈出來似的,還說自己喜歡上了不該喜歡人。究竟這個不該喜歡的人是誰呢?肯定不是小公爺,難道是宮裡的侍衛?是軍機處的章京?別不是淨了茬的太監吧!素夫人心裡直撲騰,也沒敢告訴素以她阿瑪。自己暗地裡正胡亂的猜,聽見姑奶奶又在鳥架子前罵開了——
  
  「短命沒眼的秋八,這回瞧見了吧!雞窩裡也出金鳳凰,我們家要不動就不動,動起來一氣兒兩位福晉,說出來嚇死你……」
  
  素夫人直歎氣,扭頭問素泰,「老爺子幾時能抵京?你瞧咱們姑奶奶的樣兒,我都愁死了。她還說兩位福晉,你也不管管她!」
  
  素泰無可奈何,指指腦袋說,「她這兒有病,你讓我和她理論?烏蘭木通到四九城有程子路,等老爺子來了再問他意思。我是真沒轍,現在是披虱子襖1,她叫夫家休了,娘家再不管就得死在外頭。你們以後留點兒神,萬事背著她辦。她大嘴巴叉子一張,明兒給你喊得整個胡同都知道了……咱們大妞還要做人的!」
  
  是啊,和半瘋有什麼可夾纏,她也怪可憐的,能躲躲著點兒就是了。說起素以才真叫人糟心呢,這和被人退了親有什麼區別?十月裡回來總要許人家的,說起了這一出,婚事難免要受阻。
  
  素夫人板著臉抱怨,「婚都能指錯,我看太皇太后是老糊塗了。我們二妞子的情況她不知道,還有底下會打聽事兒的太監呢,我看裡頭有玄機。」
  
  素泰湊在壺嘴上吸溜一口,茶燙舌頭,順手擱在了石桌上,「你也別急,我有個同年在後扈處當差,我托他幫著打聽打聽,看大妞子在宮裡怎麼樣。」
  
  他們夫妻正商議著,屋簷下的人接了口,「輪著大妞是好事兒,輪著我就是晦氣。貨比貨得扔,當初就不該留著我。」
  
  素夫人回頭一看是素淨,唯恐叫她誤會,趕緊的解釋,「你別多心,我和你阿瑪就是怕她在宮裡遇上麻煩。你們倆都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我們還能厚此薄彼嗎?這不是憂心嘛!你在我們身邊,冷暖都照應得到。你姐姐可憐,十三歲就進宮當差了。卑躬屈膝的做奴才,主子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素淨澀澀道,「我倒是情願做奴才,老天爺不是不給我機會麼!」
  
  她自怨自艾得久了,連爹媽也找不著話來安慰她。殘疾是天生的,誰也不希望這樣。她心裡怨,怪父母生她生得不好,這也是沒法子,但凡能有轉圜,誰希望她拖條瘸腿過日子呢!
  
  素淨困在自己的世界裡出不來,她能聽見隔牆孩子們跑過石板路的腳步聲,能聽見大姑娘攔住貨郎買頭花的笑聲,甚至素以捲著褲腿追豆汁擔兒時,她也只敢倚在門框子上眺望。她的人生是一場悲劇,所以她寧可在黑屋子裡了此殘生,也不願意穿著花團錦簇的衣裳,一瘸一拐的呼奴引婢。別人會輕視,會恥笑,這場賜婚簡直就是坑害。不單她,連小公爺也不會快樂。她的自卑已經成了頑疾,和她的腿一樣,再也治不好了。
  
  她落寞靠著抱柱說,「阿瑪您往上回稟,就說我不能嫁進公爺府。大妞子剛指婚那會兒我的確眼熱來著,她配了個好人家,我就巴望著她不成事。這會兒好了,她的婚事黃了,莫名其妙落在我頭上,難道我就配撿人剩下的嗎?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也不當那塊補洞的角料!」
  
  「你怎麼這麼說呢!」素泰一個頭兩個大,「興許上回就是指錯了,這趟正回來,反倒惹你不快活了。」
  
  「那個小公爺不是來拜會過嗎?他和素以認識,錯了能不吭聲?我瘸我的,和別人什麼相干,為什麼拿我做筏子?」她氣不打一處來,捂著臉泣不成聲。
  
  素夫人束手無策,「你想得太多了,未必是你看見的那樣。小公爺認識大妞子,架不住上頭拉錯了紅繩不是。」
  
  素淨一擦臉,把脖子昂得高高的,「我是個瘸子,阿瑪官職又不高,怎麼平白落到我頭上來?」冷哼一聲道,「到底怎麼回事,只有素以自己知道!」
  
  素泰聽得光火,「你這孩子怎麼變得這麼擰巴了?配給小公爺辱沒了你?你這軸脾氣不改,往後可有好果子吃的。你姐姐的指婚撤了,她落著什麼好兒?就算是個誤會,臉上也不光鮮,你當她願意吶?」
  
  素淨別不過彎來,要說門第,公爺家世代簪纓,又是當朝的國舅,顯赫無人能及。可她的指婚轉了一道手,榮耀就大打折扣了。初一的時候素以回來,胡同裡街坊歡迎英雄似的。到了她怎麼樣?冷冷清清,誰還當回事兒?做爹媽的眼裡兒女也分伯仲,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樣長短呢,何況她這麼個生來不齊全的廢人!
  
  她聲嘶力竭,「我不嫁!嫁誰都成,就是不嫁昆家!」
  
  「你敢!」素泰氣沖得頭暈,「你只當是媒人上門做媒,有你挑揀的餘地?這是聖裁,是宮裡出來的旨意。你敢說半個不字,要害得素家滿門抄斬不成?你不嫁可以,除非你死了,否則這事兒沒商量!」
  
  爺倆烏眼雞似的鬥起來,素夫人腸子都要絞斷了,一屁股坐在石杌子上,撐著額頭只顧抹眼淚。她放不下素以,這孩子在她身邊時候不多,打小兒跟著瑪法在烏蘭木通,長到七八歲回了京,十三歲又選了宮女進宮聽使喚,沒享受過爹媽多少關愛。她是乘風長的,不知怎麼一晃眼就大了。上次回家來,進門她都認不出了。她的孩子……沒過上什麼好日子,現在連指婚都沒了,在宮裡也不知道怎麼樣,叫她怎麼能不牽腸掛肚!
  
  正哭得淚眼模糊,迷迷滂滂看見管事領著幾個人進來。趕緊的掖臉站起來,前頭走的是素以,後面的高個兒貴人看著卻面生。素夫人覺得奇怪,上下的打量一通。那人戴紫貂福壽暖帽,穿殷紅底五蝠棒壽團花袍子,外面罩一件玄色沿金邊巴圖魯背心。打扮倒是其次,長相不俗才讓人稀奇。這位哥兒長得漂亮,雪白的皮肉,大眼睛高鼻樑。松柏一樣挺直的身條兒,一顧一盼從容優雅,光是掌眼瞧就覺得不是池中物。
  
  素以老遠喊了聲額涅,走到近前來給她爹納福,「阿瑪新禧,長遠不見您了,身子骨好不好?」
  
  素泰自打閨女進宮就沒再見過,一看長得這麼大了,心裡激動得直打顫,忙上去虛托了一把,「快起來,有客在,不拘這麼多。」說罷瞧了來人一眼,遲疑的問,「這位是?」
  
  素以要張嘴,皇帝搶先拱了拱手,「冒昧前來,沒有事先知會,還請海涵。」對榮壽比了個手勢,笑道,「路上匆忙置辦的,也沒按著禮數,真是不好意思。二位且瞧一瞧,缺了什麼就提,我再打發人去準備。」
  
  素泰在西山當值,四品的銜兒對隨扈的大人們來說,連顆鉚釘都算不上。御駕親臨時沒有他伺候的份兒,所以壓根就認不出皇帝。聽這位爺的口氣還沒能反應過來,邊上管家樣兒衣著的人擊了擊掌,從大門上進來一溜人,個個又托又抱,布匹、元寶、金茶筒、銀茶筒、金盆、銀盆……林林總總往屋裡運,可不是普通的拜訪,看架勢分明就是請期過禮。
  
  素夫人愕然問素以,「這是公爺家給二妞的聘禮?怎麼派你帶回來?」
  
  素以看了春風得意的皇帝一眼,他要跟著來,她以為只是普通的認認門兒。就跟上回小公爺似的,帶兩盒果子示個好就成。誰知道他吩咐了榮壽,連首飾和如意都準備好了,其實就是祁人過大禮的意思。
  
  她有點難堪,「這不是二妞的……」
  
  素夫人摸不著頭腦了,「不是二妞的?那是……」轉過臉來審視,這位爺風度翩翩,還能把素以帶出宮來,少不得是個宗室王爺。這是因禍得福嗎?王爺比公爺更高一籌,這麼看來大妞有出息了。
  
  素淨由頭至尾看在眼裡,本來就覺得自己撿了她姐姐的破爛,現在說來更貼切了。可不是她得了高枝兒,拿她做替死鬼兒麼!真猜得一點兒沒錯,什麼姐妹,到了關乎切身利益的當口,誰顧得上誰啊!
  
  她吊著嘴角一笑,冷眼看著素以道,「那倒要恭喜你,一山更比一山高,你真好福氣。」
  
  素以自覺愧對素淨,她這麼一說更加讓她無地自容了,囁嚅著,「不是你想的這麼回事,我得和你解釋解釋。」
  
  「解釋什麼?嫁男人麼,你樂意就成,有什麼可解釋的。」素淨氣得臉發紅,「橫豎我不中用,就跟小的天生要被大的欺負一樣,你穿舊的衣裳給我,我還得謝謝你呢!」
  
  這就是素以的妹子?皇帝瞥了眼,長期不見太陽的關係吧,臉色看起來很蒼白。五官倒是和素以有幾分像,站在廊下也看不出哪裡有殘疾,似乎一切都正常。要說之前懷疑素以和慕容氏有牽扯,到現在也該放心了。其實這家人眉眼間的相似有跡可循,素以長成了敦肅皇貴妃模樣只是巧合。
  
  不過素淨咄咄逼人,這叫他不太滿意。所以素以還沒張嘴,他先接了口,對素泰夫婦道,「我和她兩情相悅是在太皇太后指婚小公爺之前,也談不上找替身,還請二姑娘不要誤會才好。今兒來拜見二老,也存著求親的心思。我這裡有些難處,六禮沒法一一的過,那些東西是怕委屈了素以,一次辦了圖個爽利。」他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和當初參拜昆和台一樣行禮,「多謝二老的養育之恩,有生之年得遇素以,是我這二十多年來最大的幸事。回頭皇后的懿旨就到,素以跟我回去後,再出宮就有諸多限制了。家下有難處,遞了牌子進宮來,我自然處處周全。」
  
  素泰和素夫人蒙圈了,這是什麼話?敢情送了禮就要把人領走,連個喜酒都不用辦?這是什麼道理?他們齊頭整臉的閨女落得這樣,賣了似的不明不白,就這麼完事了?
  
  素泰臉上不是顏色了,「這位爺,我們家雖然談不上高門大戶,在旗裡也算有頭有臉。素以進宮當值,今年十月裡就該放出來了。我不知道您在哪兒高就,也不知道您是哪路的尊貴人兒。我猜大點兒,您就是位王侯,降尊紆貴駕臨寒舍,我好好的伺候著您,請您喝酒都成。可我這閨女的婚事,不能這麼輕描淡寫的過去。您連個婚帖都沒有,到底是妻是妾也沒個說法,我這麼貿貿然把姑娘給了您,對不住從小養育她的老父。」
  
  旁邊榮壽一聽著急了,還往大了猜,就猜著個王爺,這眼皮子真夠淺的!誰聽說過王爺住宮裡的?萬歲爺其實把話都挑明了,這位丈人爹是個武將,粗枝大條的不懂摳字眼兒。新姑爺上門來個下馬威,萬歲爺挨訓,這可真是件稀罕事兒。當初正牌國丈都不敢這樣,素國丈不是吃素的,好氣派好架勢!
  
  素以知道家裡人疼她,但是她阿瑪的幾句話把她嚇出一身冷汗來。天威難測,皇帝面子下不來,誰知道會不會惱羞成怒。萬一真降了罪,那大家都別想過太平日子了。
  
  正打算把實話和爹媽說了,門上疾步過來個人,馬蹄袖掃得嘩啦作響,遠遠打一千兒,高聲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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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35:56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無異於平地一聲雷,院子裡的人都驚呆了。萬歲爺啊?這位就是?大妞子這個糊塗蟲,帶回來的人是當今皇上?素泰定睛看來人,這位打千兒行禮的不就是小公爺嘛!哎呀,他嚇得腿彎子一軟,噗地一聲就跪下了,發瘧疾似的抖起來,「……奴才有眼無珠,奴才萬死難辭其咎。」
  
  皇帝還在想怎麼安撫這位丈人爹,卻被半路劫道的程咬金給打斷了。他皺著眉頭看了小公爺一眼,「你可真閒啊!」
  
  趴在地上的素夫人明白了,上次小公爺來,皇上應該是前後腳趕到,然後三個人見面,沒說幾句好話就鬧崩了。可怎麼能是皇帝呀!她頭昏眼花,渾身發軟。那不是應該穿著龍袍高坐在太和殿裡的人嗎?帶著聘禮來提親,是要把素以充入後宮?她一頭放心一頭又恐慌,所幸大妞子沒和太監對上眼兒,可和皇帝有了牽搭,這是好還是壞?
  
  素夫人悶頭琢磨的時候,素泰卻磕頭如搗蒜。他不知道皇帝的責難是對誰說的,萬歲爺別說是扔句話,就是咳嗽一聲也能嚇碎他的心肝。剛才那股老丈人挑剔女婿的勁頭全沒了,哆嗦成了風裡的樹葉,磕磕巴巴的應,「奴才死罪,奴才年下一直在營裡當值,昨兒晚上才回的家……奴才剛才是鬼迷了心竅,對萬歲爺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求萬歲爺狠狠懲治奴才。」
  
  素以看見阿瑪慌得這樣,心裡很不是滋味。別的姑娘嫁男人,向來只有姑爺對丈人行禮的道理。她這麼不倫不類的,人家上門來,卻要阿瑪給人下跪磕頭。所以她和皇帝的愛情裡沒有平等這一說,地位差得太多,背人的時候再怎麼恩愛,人前主子還是主子,奴才還是奴才。
  
  皇帝知道嚇著他們了,他到底不是普通百姓,也沒誰聽說過皇帝登門提親的,冷不丁出現在這裡,四品的官兒就有點承受不住了。他笑了笑,親自上前扶素泰起來,再去扶素夫人,謙恭道,「是朕來得唐突,辦事也沒按常理,二老不痛快是理所應當的。今兒是打暢春園回宮,想起上回到了家門口也沒進來見人,這回還是要把禮數補全了。素以在朕身邊服侍,深得朕心,要是放出宮了朕不能習慣,所以要把她留下。往後家裡人想見了,上皇后那兒請個示下,也可以常來常往的。」
  
  素泰一迭聲應是,「萬歲爺瞧上奴才的閨女,是奴才滿門的榮耀。」突然醒過味兒來,「光顧著說話了,沒請萬歲爺進屋,罪過大了。」忙招了聞訊而來的兒子們和素以,「趕緊的,清掃廳房請主子進去高坐。」
  
  素家老大老二早換了公服上來接引,弓腰垂手伺候著,護送皇帝進了堂屋的正門。
  
  素泰腳下挫了挫,還震得找不著北。回頭看看嚇得臉色鐵青的婆娘,低聲嘟囔道,「這是歹竹出好筍?萬歲爺上門提親來了!」
  
  素夫人唉聲歎氣,「照理是件高興事兒,可官大一級壓死人麼,我又怕孩子是被逼無奈。萬歲爺瞧上了,你叫她怎麼說?我的閨女我知道,她打小兒心野,叫她在宮裡做小主,不知道是不是心甘情願!」
  
  是不是心甘情願已經不重要了,當今天子親自登門過禮,除了皇恩浩蕩外還有天威震懾,誰敢說一個不字?你家閨女連皇帝都不肯嫁,要嫁玉皇大帝?說出去得被人吐酸水淹死,忒不識抬舉了。
  
  素泰垮著肩搖搖頭,「宮裡水深,娘家大腿又不粗,我怕大妞往後要受委屈。」
  
  「那怎麼辦?不能扣著不答應,讓她去又不放心。要能選,怎麼都比嫁進宮強。」素夫人眼睛往屋裡一斜,悄聲抱怨著,「這麼多女人守著一個爺們兒,想想就叫人不稱心。」
  
  素泰唬得一愣,「仔細禍從口出,裡頭什麼人吶?你挑揀也別做在臉上,缺心眼兒麼?」
  
  「瞧吧,做皇帝就是好,喜歡誰家閨女就往宮裡接,橫豎宮裡屋子多。」
  
  「萬歲爺說他們兩情相悅,你沒聽見啊?扯什麼閒篇兒!」素泰推她一下,「把家裡最好的茶葉來出來待客,沒瞧見兩個女婿都在啊!」
  
  素夫人想想也沒辦法了,歪著脖子往後廚去了。
  
  素淨剛開始倒是嚇著了,現在冷靜下來只覺得嘲諷。素以折騰成這樣就是為了留在宮裡?側福晉不做,上趕著做沒有排名的小老婆,有意思嗎?宮裡女人苦,她這麼聰明人兒會不知道?要不是和皇帝真愛,那可太欠考慮了。
  
  老姑奶奶起先沒過來,這會兒人都散盡了來遠遠往裡瞧,嘴裡嘀咕著,「這是皇帝老爺?怎麼沒長鬍子呀?」
  
  素淨哂笑,「別管長沒長鬍子,姑爸,您剛才的話說錯了。不是兩個福晉,大妞子升發了,要進宮做娘娘啦!往後她可是半個主子,您見了她得磕頭,記住了嗎?」
  
  老姑奶奶琢磨了下,「我可管不了那麼多,只要能比秋家姑娘有出息就成。你和大妞子都嫁了好男人,說出來也敞亮。我自己沒閨女,指著你們給我長臉子呢!一個福晉一個娘娘……」她盤弄著手指頭,快活的合掌一拍,「這麼的就很好,很好啊!」說著讓丫頭扶著,搖搖晃晃往角門上去了。
  
  素淨歎了口氣,傻了不好,傻了恩怨也沒丟開,逢著機會還愛計較攀比。像老姑奶奶,甭管好事壞事都能和秋家扯上關係,真恨透了,恨不得把他們全踩到泥裡去。可惜了是個慫人,當初厲害就不會被人休了,也不會弄得現在這樣癡癡傻傻。
  
  她這裡瞎琢磨呢,冷不丁身後一個聲音傳過來,「天兒不好啊!」
  
  素淨轉過臉看,原來正是前頭進來的小公爺。怎麼說呢,婚指給了她,兩個陌生人已經是有婚約在身的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被牽搭在一起,想起來確實覺得難堪。她微欠了欠身,「給公爺請安。」
  
  小公爺看她一眼,她和素以長得挺像的,到底是親姐妹嘛!只不過素以比她略高點兒,下頜比她圓潤點兒,肉皮兒比她有血色點兒……作好作歹,這位已經是他福晉了,再改怕是改不掉了。總算還和素以沾上點邊兒,拐個彎做了素以的妹婿,退而求其次,也將就。就是聽說她瘸,腿腳不方便。當初接這道旨的時候他可氣死了,這回沒跳鍋莊,改在院子裡拿大頂。大頭衝下倒立半天,似乎能把七竅裡的煙倒乾淨。萬歲爺搶了他媳婦兒過意不去補償他,另給他指了個名門閨秀做嫡福晉,說是誰家的他都忘了。那會兒灰心喪氣,就是指個走騾他都不計較了。
  
  他耷拉著嘴角把視線投向灰濛濛的蒼穹,這滿肚子委屈誰能給他申冤?他姐姐明哲保身還來不及,哪裡還會替他爭取!沒爹的孩子苦,他那晚上坐在假山頂上對月嚎了一個時辰,沒別的,盡哭他阿瑪死得早了。再轉回頭看看這位素妹妹,越看越覺得心酸。
  
  「咱們往後就是一家人了,你別怕我,我不吃人。」他看見她防備的眼神,喪氣而無奈的說,「咱們來介紹介紹自己吧!我的爵位你知道,世襲三等承恩公,那是沾了我阿瑪的光。我自己不成器,混了個散秩大臣,統管侍衛處,現在丁憂出缺呢。噯,說起來咱們很有緣,你看萬歲爺是我姐夫,眼下他又成了你姐夫,往後咱們更應該好好處了,你說是不是?」
  
  他沒話找話,素淨也不能太不給臉。說介紹自己,她想了半天,她有什麼可介紹的?腿瘸大概是她最大的特點了。她也不是喜歡遮掩的人,平靜的告訴他,「我是個瘸子,這你知道嗎?」
  
  小公爺比她更平靜,「知道,腿瘸沒什麼,心不瘸就成。」
  
  素淨原當他會露出點鄙夷的神情來,誰知道全然沒有。條件放得也挺寬,除了「心不瘸」,其他都能接受。這麼一問一答反倒整得她沒脾氣了,一時惘惘的不知該說什麼好。頓了半天扭過臉看天,天上雲層很厚,用不了多久該下雨了。
  
  「你的腿是怎麼個毛病?找大夫瞧過嗎?要不是先天的,請道行深的治一治,興許眨眼就好了。」
  
  說到底還是嫌棄,雖然語氣控制得很好,可是在她聽來卻簡單刺耳。她皺了皺眉,「我是娘胎裡帶來的毛病,長短腿你知道嗎?就是兩條腿不一樣長。這世上能接骨的神醫還沒生出來呢,所以沒人能醫我這病症兒。」
  
  小公爺認真計較起來,「就是一長一短,走路不方便?那太容易了,回頭你讓我量一量,看差了多少。我府裡有兩個做鞋匠,手藝好得不得了。我叫他們給你特製,鞋底子做厚就成,保管別人一點兒都看不出來。」
  
  這話就跟觸了雷似的,她最忌諱別人和她聊腿,他倒好,還打算揭她短兒給她丈量,他存的什麼心吶!素淨上了臉,面色更顯難看了,「您這是開玩笑?我的腿,憑什麼給你量?是瞧我還不夠丟醜,存心的硌應我?太皇太后指的婚也非我所願,您不滿意可以上折子求撤,大家都省心。」
  
  她很生氣,讓丫頭扶著,深一腳淺一腳的往二進裡去了。小公爺摸摸鼻子,心道這位姑奶奶脾氣夠沖的,和素以真不一樣。有了比較,愈發覺得得不到的是最好的。他也努力想和側福晉搭訕來著,可人家壓根兒不想搭理他嘛!他沒計奈何,也可能自己潛意識裡還是有點兒輕視她,全叫她看出來了?他回頭瞧一眼,這會兒只有他們倆是高興的,他巴巴兒跑來幹什麼?就為瞧他們倆多般配嗎?
  
  屋裡熱熱鬧鬧招呼起來,據說萬歲爺破例,今兒要在這裡吃團圓飯了。小公爺心道萬歲爺這回真是豁出去了,在宮裡還要讓試菜太監試毒呢,這是信任透了,把身家性命壓上頭了?
  
  這決定可忙壞了榮壽,忙出來給他打千兒,「小公爺,主子要留這兒用膳,趕緊的叫人把宅子圍起來吧!」轉身朝隨行的御前太監揮手,叫去盯著後廚,每道菜都不能含糊,出一道試一道。那如臨大敵的勁頭像天要塌下來似的,這麼能來事兒,難怪能做副都太監。
  
  素以看著小公爺下了台階急匆匆往大門上走,背影說不出的淒涼。她覺得對不住他,剛才他和素淨不歡而散了,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素淨封閉太久,脾氣變得很古怪,小公爺這麼跳脫的人,叫他對著素淨,只怕沒有那麼好的耐心。到時候把她空撂在哪個院子裡老死不相往來,吃虧的不還是素淨麼!
  
  她臉上難掩惆悵,皇帝正和丈人爹說話,瞥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兒,心裡不大受用,故意笑著問她,「你瞧什麼瞧得這麼出神?」
  
  她啊了聲,「奴才沒瞧什麼,就是眼珠子定了會兒。主子冷嗎?我再給您添點兒炭。」
  
  說著去拿火筷子夾煤,皇帝對素夫人笑了笑,怕她擔心閨女跟他沒好日子過,很快的離座兒去牽她,「這些活兒叫下頭人幹,別累著自己。」
  
  一個小蘇拉躬身進來,熟門熟道的料理完退了出去。素以乾看著,覺得自己一下子閒了,閒得不知道往後該怎麼過了。
  
  素夫人滿肚子盤算著怎麼給自己的閨女謀福利,這位萬歲爺目前看來對大妞子很好,可花無百日紅,別說人間帝王了,就是個王侯宰相,還愛換換口味嘗個鮮呢!要是聖眷不在了,那他們家大妞怎麼辦?
  
  眼瞧皇帝茶盞裡空了,素夫人起身上前斟茶。皇帝怎麼能叫丈母娘服侍呢,忙站起來接了茶壺。礙於身份地位沒法管人家叫媽,只道,「夫人客氣了,朕自己來就成。」
  
  皇帝能這麼下氣兒少見,看來是真對素以好。素夫人騰空的心漸漸有了著落,她看準了時機敲缸沿,「素以能跟著萬歲爺,是我們素家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奴才們知道了又忐忑又高興,您瞧這丫頭有時候忒實誠,我這做媽的實在不能放心。宮裡娘娘們多,素以又不會做人,要是哪裡有了閃失,還請萬歲爺多周全些個。」
  
  這個算不上邀寵,完全是一個母親鄭重的托付。皇帝能理解,點頭道,「不必夫人吩咐,朕心裡有數,絕不能叫她受委屈的。」說著看了素以一眼,她兩頰嫣紅,端端正正站在那裡,還和平時一樣。可有了昨晚那一層,在皇帝眼裡就是不同的兩種姿態了。小媳婦迷人麼,熟了的果子才甜,叫人食髓知味,心心唸唸的難忘。
  
  轉頭花廳裡的宴席備好了,眾人簇擁著皇帝過去。皇帝在上首坐定了,一溜人都在兩邊侍立,不得皇命誰也不敢自說自話的陪同。皇帝壓壓手道,「都坐吧!朕今兒是另一種身份,說起來都是家裡人,這麼拘著反倒生分了。」
  
  小公爺是大方人兒,看素家父子還猶豫,自己率先到了桌旁,笑道,「阿瑪和兩位舅爺別光站著,皇上發了話,只管大膽兒來喝酒。萬歲爺說一就是一,還能怪罪不成?自己人嘛,不拘這麼多的。」
  
  既然有人打頭,男人們也就鬆了弦兒。撇開身份不說,酒桌上能談出生死之交來。於是屋裡開始頻頻碰杯,嘬唇飲酒的吱溜聲此起彼伏。
  
  素夫人一直憂心閨女,到這會兒才得了空獨處。探手過來牽她,母女倆挨著屋簷往後頭臥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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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黃花梨香幾上一盆臘梅開得正足,撩起門簾,屋裡的暖流便夾帶著香氣撲面而來。素以偏身進門,她額涅指指炕頭軟墊叫坐,吩咐人上了杏仁奶子給她捧著,這才慢吞吞的問她,「開臉了?」
  
  素她沒想到她媽上來就問這個問題,一時懵了,不知道怎麼回話才好。
  
  素夫人垂眼捋捋膝頭,「也好,早晚要過這一關的。」
  
  素以漲紅了臉,支吾了下才道,「額涅……是昨兒夜裡。」
  
  素夫人聽了心裡更加難受,一個寶丫頭,就這麼成了別人家的人,她再不捨得也留不住了,終歸是要撒手的。悄悄的抹抹淚,再細觀察她,「身上還好麼?怎麼不歇一天,著急今兒回來幹什麼!」想起樁事來,忙讓人去蒸阿膠,嘴裡絮叨著,「別落個血虧,好好滋補滋補。既然開了臉,後頭就盼著早些懷上龍種。男人的情不說不能全信,到底也要防著點兒。別人靠不住,只有自己的兒女和你連著血脈。有了孩子,將來即便失了君恩,你也不必太難過。人要看開,心境兒寬了,到哪兒都不虧待自己。」
  
  素以笑道,「我就知道額涅會這麼說,我的心眼子已經夠大了,再寬,不是得像碗口那麼粗啦!我這不上心的毛病要說不是隨您,我自己都不相信。」
  
  素夫人剛開始還挺惆悵,被她插科打諢的一鬧倒忘了傷感了,笑著搡她一下道,「你這孩子!好好教你你不聽,就知道抬槓!不過你能想明白是最好,凡事留三分,也是種自保的手段。」說罷長歎,「閨女啊,宮裡吃人不吐骨頭,今兒風光,明兒誰知道是什麼境況。你當了七八年的差,比我更明白其中厲害。主子抬愛你,你不能驕縱,千萬要平下心氣兒待人。眼光放長遠些,皇帝是萬花叢中過的。有句話叫色衰而愛馳,女人最好的時光也就短短幾年。等他不待見你了,後面樣樣都得靠自己,就用得上以前積攢下來的好名聲了,記住了嗎?」
  
  素以道是,「額涅請放心,我心裡有成算,不會讓自己走到山窮水盡那一步。眼下我擔心的是二妞子,這門婚她不稱意,這可怎麼辦?當初誰也沒想到太皇太后會來這一手,現如今旨意下了,不能再改一回,我看她會恨我恨到死了。」
  
  「這個你別擱在心裡,她也是一時生氣。你的妹子你知道,刀子嘴豆腐心。難為她腿上不好,自己愛逞強,又唯恐別人瞧不起她,兩下裡夾攻就成了這模樣。」素夫人邊說邊開炕頭小櫃的門,把上回讓她看過的首飾匣子捧出來交給她,「本來準備著大婚那天給你做陪嫁的,現在既是進宮,就帶回去傍身吧!宮裡花費也大,賞人做人情,手上沒點底子,在裡頭寸步難行。尤其你阿瑪官銜不高,咱們小門小戶,也不能讓人背後說寒酸不是!」
  
  素以正想推辭叫留給素淨,隔著門傳來了榮壽的聲音,吊著嗓子叫,「小主兒,皇后主子的懿旨到了。」
  
  素夫人一聽忙下炕穿鞋,叫人在園子裡搬高案點香。男人們作陪萬歲爺,不用出來接旨,宗人府掌事太監宣讀的時候跪了滿院子的女人。懿旨內容冗長,無非是稱讚素氏貌和德佳,謙恭謹慎。前面一大段可以忽略,最後一句「晉封貴人,賜號禮」倒叫她精神為之一振。宮女子出身,上來就封貴人的少之又少。皇后出手這樣大方,可見先前就有皇帝授意。再者這封號寓意深,皇帝御極前的爵位就是禮親王麼,素以承了他的名號,想來果真是特別抬愛的了。
  
  高興歸高興,大家斂著神磕頭謝恩。素以上前接旨,明黃的綢布握在手裡,恍惚有種虛浮感。
  
  素夫人喜滋滋的叫人打賞頒旨太監,給家裡下人分利市發紅包兒,忙得腳不著地。榮壽捲著袖子過來打千兒,搖尾巴示好,「給禮主兒道喜了。」
  
  素以霎了霎眼,「諳達快起來,您這樣叫我真不習慣。」
  
  榮壽心底裡哀歎,這回真叫長滿壽這小子算著了,往後八成要仗著舉薦有功和他平起平坐了。一頭悵惘一頭飛快的回想,以前沒哪兒得罪這位小主吧?雖然下過點兒小絆子,至少沒有上頭上臉的鬧過。素以不是斤斤計較的人,應該不會使心眼兒給他小鞋穿。
  
  才想給自己打打圓場套套近乎,不想萬歲爺跟前甄有信來了,殺雞抹脖子的招呼,「諳達,您快看看去吧!素大人挖了小主的女兒紅招待萬歲爺,萬歲爺沒用上幾口,小公爺倒喝了個滿飽。這會兒撒酒瘋,抱著萬歲爺哭吶!」
  
  「哎喲!」榮壽一捶手掌心,「這位爺可真能惹事兒!」
  
  素夫人和素以面面相覷,埋女兒紅是南方的習俗,早年素以的阿瑪在江浙一帶幹過十來年公差,兩個閨女出生後各埋了一壇花彫在桂花樹下。二十一年了,這酒現在挖出來得多大的勁兒啊,結果把小公爺給喝哭了。
  
  素以也著急要去,榮壽笑著攔住了,「小主兒留步,您眼下晉了位,再拋頭露臉不合適了。奴才這就過去瞧瞧,回頭兒再打發人來給您回話兒。」說著一點地,退後兩步急匆匆去了。
  
  進了花廳果然看見這副景象,小公爺摟著萬歲爺肩頭子泗淚橫流,嘴裡絮絮叨叨念著,「姐夫,我心裡苦啊……」把素家一門嚇得呆若木雞。
  
  榮壽心都抽抽了,這小公爺可是把自個兒脖子往鍘刀底下湊啊!他想幹什麼?老婆沒了還打算和萬歲爺借酒撒瘋麼?他急得一腦門子汗,抬手一擦,石青的馬蹄袖淋淋漓漓濕了一大片。艱難的嚥了口吐沫覷萬歲爺臉色,萬歲爺不愧是號令四方的霸主,遇見這種事臉上仍舊一派祥和。把小公爺的胳膊隔開點兒,端著酒盞呡了口酒,還問他要不要再來一杯。
  
  這麼下去不成,看來要壞菜。萬歲爺不會拿小公爺怎麼樣,但是外臣瞧來終究沒臉。榮壽陪著笑對素家爺們兒拱手,「咱們舅爺失態了,主子不好處置,請各位暫且迴避。才剛皇后主子的懿旨到了,小主兒晉了貴人,我這兒給素參領道喜了。」
  
  素家人會意了,忙掃袖退出了花廳。榮壽趕緊上前,試圖把小公爺從皇帝身上扒下來,「您醉了,沒的御前失儀,奴才扶你到隔壁醒醒酒去。」
  
  小公爺單手一劃拉,「我有話和我姐夫說!」
  
  皇帝的耐心一向很好,又礙於那道聖旨確實坑了他,他要訴訴苦,自己作為補償也該聽著。便在他背上拍了下,規勸道,「朕知道你要說什麼,事到如今就不要再想了。素以已經冊封貴人,他是朕的人了,以後也沒你什麼事兒,你這麼鬧,有意思嗎?」
  
  「所以說你不厚道,明明指給了我,我還沒樂上兩天,這旨意又廢了……我不甘心吶,阿瑪臨終把我托付給你,你就是這麼照顧小舅子的?咱們以前多好的情分,誰知道現在你這麼對我……我的阿瑪,您走得早……」
  
  小公爺聲淚俱下,皇帝覺得腦仁兒有點疼。費勁的和他解釋,「你聽好了,素以的心裡一直只有朕,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你。你陷在裡頭朕也能理解,畢竟她討人喜歡。可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你也不小了,這麼死乞白賴的不好看,顧著點兒臉面吧!」
  
  小公爺大著舌頭反駁,「我長這麼大就愛她一個,我能一心一意待她,你呢?你就像琉璃廠的董……德茂,收集煙壺上癮吶你!得著一個寶貝玩兩天……轉手撂在大櫃子裡又找新鮮去了。宮裡那麼多主兒……都是你拿來顯擺的……物件,你到底愛誰?我的素以……倒霉催的……糟心吶!」
  
  皇帝火氣往上拱,越說越不像話,縱著他他還來勁了!一把推開他站起來斷喝,「你放肆!瞧瞧你醉貓似的,什麼臭德性!再敢胡說,罰你到寧古塔戍邊去!」
  
  榮壽嚇得腿肚子轉筋,擰著膝頭求小公爺,「我的好爺,您別說了,這麼的可犯上。」
  
  「你這閹豎,給爺起開!」小公爺把他推個趔趄,扶著桌沿撒氣窮搖,直把一桌子上的碗盞搖得乒乓作響。一邊搖一邊哭訴,「我就喜歡素以,姐夫搶小舅子的福晉,你缺了大德!」
  
  皇帝氣極了,抄起邊上一壺茶,連水帶茶葉就給潑了過去,「豬油蒙了心的東西,先給你醒醒神兒,回頭朕再和你算賬!」
  
  小公爺被水一潑打了個激靈,掛著滿臉茶葉呆怔在那裡,像個入了定的泥胎。皇帝沒法再看他,多看一眼都能叫他吐出來,憤然一甩袍角便出了門。外面天寒地凍,猛地灌了口冷風,腦子霎時清明起來。該過的禮都過了,瞧時候也不早,打發人去找素以,趁著天還亮準備回宮了。
  
  素以不是傷春悲秋的性子,和家裡人拜別時看不出難過,登了車卻有點發蔫。低著頭也不看他,悶聲不響的捧著腿,儼然把他當成了個擺設。
  
  皇帝被乾晾著有點著急,探手搖了她一下,「怎麼了?哪兒不稱意?」
  
  她在傍晚昏昏的暮色裡抬起頭,勉強笑道,「沒什麼,就是心裡有點空落落的。」
  
  她算是嫁了人的姑娘,十月裡出宮再沒有指望,要一輩子陪他困在紫禁城裡了。皇帝心裡竊竊的高興,其實她還是心軟的,如果硬扛到底,最後妥協的人應該會是他。皇父面前那些話沒白說,到底打動了她,叫她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了。可瞧她現在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又覺得是不是哪裡有了疏漏,慢待她了。
  
  他挨過去一點,慢慢把她攬進懷裡,「這是發愁呢?為什麼?有話就和我說,不能憋在肚子裡。」
  
  她的額頭抵著他的下頜,落寞道,「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一下子沒著沒落的。」
  
  皇帝歎了口氣,「你顧慮得太多了,放輕鬆點,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至少咱們在一塊兒了,對不對?」
  
  她漫不經心的嗯了聲,「小公爺怎麼了?」
  
  「他?」皇帝哼道,「藉著酒蓋了臉,來和我撒潑鬥氣呢!要不是瞧著皇后面子,他這樣的早就遠遠指派出去了。」
  
  小公爺是心裡有氣,這點完全可以諒解。素以說,「您別和他置氣,他本來那麼逍遙的人,這會兒硬煉成苦菜花了。」
  
  皇帝是最後的贏家,勝利者一般都很寬宏大量,當時火氣再旺,稍一轉腳就消了大半了。他撫撫她的臉,湊到她嘴角親了下,「我知道,我又不是那種趕盡殺絕的人。」
  
  素以直斜眼兒,他說不是,天底下大概沒人敢露頭了。他對付外家那套鐵腕,連太上皇當年都沒做到吧,這會兒裝好人來了!
  
  皇帝也意識到說不響嘴,乾咳兩聲掩了過去,又道,「位分是晉了,住哪個宮得再琢磨琢磨。本來想讓你住永和宮,離養心殿近麼。可永和宮有成妃做主位,你去了只是個從屬,還要和人從頭處起……」說著壓低了嗓子,曖昧的在她耳垂上一舔,「我也怕你受人擠兌,我知道了會心疼的。」
  
  素以讓了讓,扯著嘴角道,「人受擠兌本事高嘛!我都給各路人馬擠兌七八年了,還在乎這個?」
  
  「以前不是沒遇上我麼!」他不大滿意,「現在再讓你受欺負,豈不是我的無能?我想了很久,慶壽堂空著,那裡有書屋有水井,是個清靜的好去處。你到那裡佔山為王,想橫著走也沒人攔你,去不去?」
  
  那倒不錯,素以摸著下巴計較,一人一個院子,別人想求都求不來呢!再說佔山為王,還有比這更美好的字眼嗎?她痛快的點頭,「成啊,您說哪兒就哪兒,我不挑地方。」
  
  皇帝笑道,「真是好姑娘!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過兩天我得出去春巡,這是祖制,定時要辦的。務政不帶宮眷,以前你是小宮女,跟在身邊反倒名正言順。現在晉了位,那麼多眼睛看著,壞了規矩不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心裡裝著你,更要當心不叫你成為眾矢之的。我朝堂上忙,有時候顧不上,你也別惱。明兒我過長春宮囑咐皇后照應你,想來也沒人敢為難你。」
  
  他是辦大事的人,能在乎這些雞毛蒜皮真讓人感動。素以吸溜一下鼻子,「您忙您的,我不能拖您後腿。有您這份心,我該感恩戴德。」
  
  「別說這話。」皇帝的手不知什麼時候鑽進了她衣襟裡,手指頭上下求索,靦臉道,「我十二動身,咱們還有六晚。加緊著點兒,回來八成能聽著好信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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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慶壽堂西鄰樂壽堂,小而簡單的院落,沒有華麗的門楣,色彩佈局卻很好。四進的院子不稀奇,但屋頂上做了文章。四排卷棚硬山頂,黃瓦綠剪邊,綠瓦黃剪邊這麼交錯著用,廊簷底下還有蘇式彩畫,一眼看過去很有妙趣。
  
  別的方面都挺好,就因為是南北狹長的款兒,後面屋子裡的光線不那麼敞亮。不過這並不影響素以的快樂,她是個很會自我調劑的人,不用和別人合住一間屋子,就跟皇帝說的那樣,她在自己的地方可以橫行無忌,愛坐著還是愛躺著,沒人管得上。這也有賴於皇后娘娘的恩典,那位主子原本是個甩手掌櫃,可在她這裡花了心思。每位主兒晉位都要指派精奇嬤嬤約束言行,精奇好不好,裡頭學問也很大。你想啊,要是有個人天天在你耳朵邊上絮叨,說這不行那不行的,你的日子還能過得踏實嗎?
  
  素以很慶幸,調理她的精奇嬤嬤是從皇后宮裡撥過來的。不說太肆意,有時候略微裝聾作啞,也夠她受用的了。當然了,皇后的人嘛,放到她這裡不排除有別的用意。她不是傻子,有些事還是看得很透徹的。不過自己抱著無所謂的態度,橫豎不幹禍害別人的事,也不怕被誰監視。這小小的一方天地,讓她安貧樂道住上一輩子,除了沒有外頭那麼自由,別的也沒什麼。
  
  大家都在過相同的生活,她既然願意為他讓步,就一定可以耐得住寂寞。
  
  檻窗是步步錦格心的,橫平豎直,條理清晰。窗格子上蒙著綃紗,前排是尋沿書屋,二進還是有點暗。正月裡又飄起了雪,墁磚地上的熏爐裡添了炭,素以往爐膛裡扔了顆棗兒,很快暾暾的熱氣裡就摻進了甜膩的香味。
  
  南炕上擺著皇后那裡送來的賞賚和月例用度,銀子布料倒是其次,豬肉香油也不上要緊,就是這白蠟,黃蠟、羊油蠟各一支,怎麼算都不太夠使似的。她走過去,拿在手裡掂了掂,可算知道宮裡那些沒有聖寵的小主們怎麼節衣縮食了。這就是正經過日子,得樣樣精打細算才行。
  
  正琢磨著,精奇劉嬤嬤領了四個宮女進來。三個還小,十四五歲模樣,另一個大點兒,得有十八九了。四個人上來磕頭認主子,扒著磚縫兒把腦袋抵在地上,齊聲道,「奴才給貴人主子請安,主子吉祥。」
  
  劉嬤嬤笑道,「她們是尚儀局新調理出來的丫頭,皇后娘娘叫緊著機靈的挑。皇后說主子是尚儀出身,弄了沒眼力的在跟前,怕惹主子天天生氣。這幾個已經是拔尖兒了,模樣長得不賴,手腳也勤快,主子瞧好不好。」
  
  素以點點頭,「那就留下吧!叫什麼?」
  
  那幾個宮女兒一個挨一個報名字,最大那個叫蘭草,底下幾個叫鼓兒、叫青稞、叫荷包兒,名字都很怪誕。下五旗苦出身的包衣,生了閨女湊嘴起名兒,沒那麼多的考究。素以瞧了半天,覺得蘭草好像哪裡見到過,打量了再三問,「你師傅是誰?跟誰學的規矩?」
  
  蘭草上前一步,笑道,「主子不認識我了,我師傅是妞子,上回您染了風寒,我給您抓藥見過您的。」
  
  妞子她當然記得,就是妞子手底下徒弟不怎麼有印象。既然上回送過藥的,八成是她不認人的老毛病發做,一時又想不起來了。她撫撫額頭,「是妞子的徒弟啊,那滿好,都是熟人麼。」
  
  「是。」蘭草一面指派小宮女們收拾炕上布匹,一面應道,「師傅知道主子晉了位,特意叫奴才傳話問主子好。說瞅準了機會告個假,再到慶壽堂來給主子道喜。」
  
  素以聽了訕訕的,「難為你師傅記掛,她來了少不得要笑話我。」
  
  「笑話什麼?主子是高昇了,多少人眼熱都來不及呢,誰敢笑話您?」劉嬤嬤說著看了案頭座鐘一眼,「您今兒才搬進慶壽堂,回頭上皇后主子跟前請安是您的禮數。瞧時候也差不多了,奴才收拾好了伺候您過去。」
  
  她這兒也配有四執庫尚衣太監,每天的穿戴檔都有專人打點。天將暗不暗的時候圖省事,挑了件玄色遍地金葫蘆雙喜夾袍穿上,編好了大辮子,戴上紅絨結頂點翠坤秋1,這就攏著暖兜出門去了。
  
  傍晚走動的人也多,要好的宮妃們愛串個門子,獨個兒吃飯冷清,邀上三五個談得來的,大家湊份子圖熱鬧。素以一路走來碰上好幾位,礙著不認人,也不敢隨意打招呼。還好有劉嬤嬤在邊上指點,遇著位分高的向人家行禮,遇著位分低的就受別人的禮,等過了東筒子路才消停下來。劉嬤嬤說這一帶大多是低等嬪妃,因為不在東六宮範圍內,萬歲爺照應得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也很閒散。貴人以下其實連單獨的寢室都沒有,她這樣的已經是特例了。
  
  進了長春門,皇后身邊的晴音正站在滴水下指派小太監換宮燈,看見她人影兒,立時滿面帶笑的迎了上來,撫膝一蹲道,「給禮主子請安了,娘娘才剛還問您回沒回宮呢,您就來了。今兒是您的喜日子,奴才先給您道喜。」
  
  素以還是不大習慣以前平起平坐的人衝她行禮,忙抬了抬手道,「姑姑別客套,你這樣倒叫我緊張。」
  
  劉嬤嬤接口道,「主子該受的,尊卑有別,這是規矩。您別覺得不好意思,往後這種事多著呢,要這麼自謙下去,也折了您的體面。」
  
  「是這話兒。外頭冷,小主兒進去吧!主子娘娘在配殿裡,」晴音往邊上一斜眼,「貴主子和成賢兩位小主並延禧宮靜嬪都在,也奇了怪了,晚間鬧著要陪娘娘打雀牌,平素可沒這麼好性兒。我料著知道小主要過來,特意留下見見小主的吧!」
  
  「見我?」素以不動聲色,心裡卻琢磨,她是騾子是馬,三十晚上太皇太后把她叫到乾清宮指婚,諸位主兒心裡應該有底了。今天有心和她照面,大概是來者不善。橫豎不管她們是什麼用意,自己提防著點兒總沒錯。
  
  提袍子進了配殿,打簾就看見幾個主位圍坐在八仙桌旁洗牌,一副象牙麻將推得嘩啦作響。皇后沒在其列,意興闌珊歪在羅漢榻上喝茶。素以先上去給皇后見禮,麻將桌上人撂了雀牌站起來,喲了聲道,「這是誰呀?可不是新晉的禮貴人麼!」
  
  素以辨不清誰是誰,籠統的蹲身甩帕子,「給四位娘娘請安了。」
  
  連名號都沒叫,她們就是「四位娘娘」。密貴妃和另三位顯得有點挑剔,又不好說什麼,臉上帶了點奇特的笑,互相交換了下眼色。
  
  皇后向著素以,自然給她打圓場,「禮貴人是伶俐人兒,可再伶俐也架不住不認人的毛病。你們可別拿這個挑刺兒,我知道了不高興的。」言罷指著屋裡的人,這是貴妃那是賢妃的一一介紹了,「往後自己姊妹,多擔待點吧!」
  
  皇后都這麼說了,誰也不能有意計較。密貴妃笑道,「不用您吩咐,咱們都知道的。說起臉兒盲,這症候我以前也聽說過。我們族裡就有人得這個毛病,新嫁進來的小媳婦,第二天連男人和大伯子都分不清了,拉著大伯子就說私房話,真個兒坑死人了!」
  
  密貴妃屬於那種不善於藏拙的,也不知道該說她鋒芒畢露呢,還是該說她沒帶腦子。她話裡的隱喻但凡是個人都聽得出來,什麼男人大伯子,還不是在隱射素以和小公爺麼!
  
  素以耳門放得大,自己沒有根基,她裝瘋賣傻是她的事,眼下還不宜和她纏鬥。因賠笑著應道,「娘娘能體恤我,再好也沒有了。這毛病沒法子治,我自己也懊喪得很。」
  
  「聽說你開頭連萬歲爺都不認得,有這事兒?」戴著鳳鈿壓攢珠眉勒的成妃含笑道,「真跟戲台上唱大戲似的,咱們主子八成沒遇上過這種情況。」
  
  「所以才稀罕不是!」賢妃梳把子頭,戴金累絲年年富貴簪,扶了扶髻上的翡翠耳挖,似笑非笑的問,「我才聽見,主子派了慶壽堂給你?那地方好是好,清靜,不過忒偏了點兒。白天就鬼氣森森的,晚上沒法兒住人。要不我和主子說說,我那兒有兩間屋子空著,你搬過去,咱們做個伴兒也成。」
  
  然後她進出坐立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打的是這個算盤吧!素以笑了笑,「謝謝賢主兒好意,我安頓下來了,覺得那兒挺好的,就不搬了。說鬼氣森森倒不至於,打前朝來的嘛,哪兒沒點說頭?我瞧著都一樣。」
  
  眾人落個沒趣兒,略頓了頓貴妃道,「素妹妹眼下聖眷隆重,瞧著要不了多久還得往上晉。主子娘娘這封號給得好,怎麼叫您想出個禮字兒?真挖空心思,要叫我想,我萬萬不能往那上頭靠。」
  
  幾雙眼睛同時望向皇后,大有皇后拉攏人的意思。皇后卻不緊不慢,擱下茶盞道,「我下的懿旨,未見得封號就是我想的。你們不也說聖眷隆重麼,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問?成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們跪安吧!禮貴人留下,我正要打聽你妹子的事兒呢,其餘的人都散了吧!」
  
  密貴妃沒計奈何,領著眾人蹲安,卻行退出了配殿。
  
  雪沫子漫天飛,瓤兒不大,細細的,像霏微的沙。登上步輦進敷華門,拿帕子掩著才不至於嗆進鼻子裡來。成妃和賢妃住東六宮,出了夾道就往南去了。靜嬪是延禧宮,原該和她們同路,卻沒有跟著她們走。代步調了個頭,很快便趕上了密貴妃的輦。
  
  貴妃有點意外,「你這是?」
  
  靜嬪抿嘴一笑,「我去貴主兒宮裡坐坐,不歡迎麼?」
  
  貴妃沒言聲,打量靜嬪一眼,料著接下來總有些說頭。她莫名其妙被皇帝冊封為嬪,全是為給素以打掩護。眼下日子也難捱,要結同盟正是時候。
  
  多說無益,大家心裡有數就是了。兩抬肩輿一前一後進了儲秀宮,到了地方進暖閣,密貴妃挨窗坐,覷著靜嬪道,「你也是正得勢的人,怎麼今兒有興致上我這裡來?」
  
  靜嬪臉上淡淡的,有漢家女子特有的寧靜溫婉。偏過頭緩聲道,「貴主兒說笑了,我是怎麼樣的情形兒,別人不知道,能瞞得過您的眼睛?我就是頂在棍上給人當槍使的,說起來不怕您笑話,萬歲爺翻牌子,兩回都是叫禮貴人攪黃,我的委屈沒處說。本來這種事該藏著,可今兒發現情形不大妙,這才想來找您商議。」
  
  密貴妃端著六安茶吹了吹,假作漠不關心,曼聲道,「什麼事兒不妙,你說來聽聽。」
  
  「貴主兒沒發現主子近來不翻牌子了?這麼下去,看來這位禮貴人要獨佔龍床了。雖說宮裡有皇后主子當家,可誰不知道,真正拿主意的還是貴主兒您!您是咱們的主心骨,到了這時候,您不能不說話。」靜嬪看著椽子上龍鳳和璽道,「說難聽點兒,咱們這些人不過想要個一兒半女,可萬歲爺如今雨露都攢到禮貴人那兒去了……旁的倒沒什麼,我們這些人守活寡,大不了孤孤淒淒了此殘生。您不同,您有四阿哥,我反倒替貴主兒您擔憂呢!」
  
  密貴妃看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
  
  靜嬪往前坐了點,壓聲兒道,「您想呀,萬歲爺老往禮貴人身邊湊,也不知道記了幾回檔,沒準兒轉過腳來就說有了。仗著萬歲爺的寵愛,她兒子將來肯定錯不了。小爺們長大了,總有個皇位之爭,到時候萬歲爺使著勁兒的偏袒,這不叫人著急嗎!」
  
  貴妃有了些隱憂,嘴裡還要硬撐著,「她生她的,就算論資排輩的來,也輪不到他兒子去!」
  
  「這您就錯了。」靜嬪笑道,「您以為長春宮那位攏絡她幹什麼?皇后子息艱難,總要過繼個孩子養在她名下,以便將來老了有所依傍。生母位分高,皇后會擔心自己收管不住,白白辛苦一場。所以找位分低的滕御,易於挾制麼。您想啊,禮貴人的出身和您沒法比,但是那孩子萬一叫皇后抱去養了,您的四阿哥還能和他抗衡麼?」
  
  密貴妃其實並不是個縝密的人,她霸道,脾氣沖,一有不滿就做在臉上。靜嬪的話一語驚醒夢中人,她的敵人一直都是皇后,別人生不生阿哥她都不怎麼上心,可要是皇后要抱過去養,那可就萬萬不成了。
  
  靜嬪估摸著也該把她說動了,自己要明哲保身,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動手。有密貴妃這樣有勢又缺心眼兒的主,不拿來利用,白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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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暖閣裡有些熱,本以為請過安就能回去的,沒想到皇后要留膳。素以覺得腦門子一圈都出了汗,摘帽子又怕不尊重,左右為難。
  
  皇后看她一眼,笑道,「沒外人,把坤秋摘了吧!」
  
  蘭草上來伺候,拿篦子給她篦順了頭,重又退了下去。素以輕鬆了,這才長出一口氣,靦腆的笑了笑道,「奴才怪不好意思的,臨晚上出門圖方便,也沒好好梳妝。」
  
  她一頭烏沉沉的髮,燈下看來很漂亮。皇后在她辮梢上捋了下,寬宏道,「戴坤秋不失禮,倒是我留飯亂了章程。也沒什麼,咱們和別個不同,親上加親的,處起來也別拘謹。我大你四歲,又共侍一夫,其實就像姊妹似的。」見素以諾諾應了,接過宮女手裡的青花瓷鈴鐺盅遞給她,自己也捧過一碗來,揭蓋兒是糖蒸酥酪,便拿掐絲琺琅勺慢慢舀著吃。一頭又道,「今兒家去了,家裡阿瑪額涅好嗎?」
  
  素以微躬身道,「都好,謝主子垂詢。」
  
  皇后點點頭,「我聽說恩佑前後腳也跟著去了,他這人死心眼,後來沒出什麼事吧?」
  
  事還真出了點,他抱著皇帝哭訴那段沒敢告訴皇后,怕驚嚇著她,便道,「沒什麼,都挺好的。喝了點酒,喝高了,後來在我們家歇下了。」
  
  皇后知道小公爺心裡不服,這才借酒消愁的。她也心疼,可是怎麼辦呢,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娘家根基原本就不粗壯,和皇帝對著幹,明擺著要吃大虧。恩佑雖然糊塗,這點還是知道的。她也勸過他,識時務者為俊傑,天下女人多得是,別為一個素以傷了郎舅的和氣。況且讓皇帝和素以成其好事,對她來說也有益處。皇帝和她之間畢竟沒有愛情,素以位分再低,架不住皇帝寵愛。所以對她好,把她拉在同一條戰線上就是留住了皇帝。區區一個密貴妃麼,何足為懼?
  
  「我就怕他惹事,他對你總是放不下……」皇后略一頓,很快轉移了話題。手裡盅兒抬了抬,「這酪做得極好,我這兒換了個蒙古廚子。你知道沈太侔的《東華瑣錄》嗎?裡頭對牛乳大加讚賞,要說做牛乳,還是蒙古人能做出原汁原味來。」
  
  「沈太侔可是個大吃客。」素以笑起來,「寫了酪、奶茶、奶卷、奶餅,把人饞得垂涎三尺。」
  
  「可不。」皇后應承不迭,「我在宮裡日子無聊,又沒有孩子逗弄。以前老佛爺在,晨昏定省還有些事做,現在閒下來,只好研究這些吃食打發時間。那個廚子手藝好,橫豎我這兒讓他專管小食的,往後吩咐他做兩份,你那裡也順帶著賞賜點兒。有了好的同吃,大家高興嘛。」
  
  素以倒不好意思了,「主子對奴才關愛,奴才無以為報啊。」
  
  「要你報什麼?宮裡人心隔肚皮,我坐這位置更是高處不勝寒,很難得找著個貼心的人兒。自己身子又不好,沒法生養,這也是我的坎兒,天底下總沒有絕對的完滿麼。」她在她手上一拍,「如今就指著你了,你能早些懷上龍種,咱們一塊兒教養他,讓他平平安安的長大,也彌補了我沒有子嗣的缺憾。」
  
  素以心頭一跳,帝王家有長遠的考量,一則怕兒孫長於婦人之手磨了鋼性,二則忌諱母憑子貴禍亂朝綱。皇子能留給生母餵養的,闔宮除了皇后,沒人能享這份殊榮。也就是說哪天她懷了孩子,寶寶兒落地就得送給別人麼?她之前沒想得那麼長遠,今天聽皇后一說,才發現前途這樣堪憂。自己心裡霎時滾油煎似的,皇后安插個劉嬤嬤在她身邊原來不是為別的,就是為了時刻留意她的肚子,等著她懷孕的信兒。
  
  果然不能相信任何人,她暗暗記住了,臉上卻笑得花兒似的,「真有那一天,也是哥兒的福氣。只不過等米下鍋,餓死的多。主子要是實在想要孩子,瞧親王們哪家有新生的格格,先抱過來養也是使得的。」
  
  皇后轉轉護甲,才要說話,一回頭瞧見正殿門上進來個人,忙起身叫了聲萬歲爺。
  
  皇帝讓人伺候著解下鶴氅,頭上的天鵝絨台冠上也沾了雪珠,取下來一抖,抖得滿地水珠。換了軟履進垂花門,見她們蹲福,一手一個托了把,笑著問皇后,「你們聊什麼呢?」
  
  「沒什麼,聊些家常事兒。」皇后讓人上奶子,瞧了外頭一眼歎息,「又下起來了,自打入冬後就沒消停過。」轉頭又怨怪晴音,「你是怎麼當的差?宮裡人愈發沒眼力勁兒了,皇上來怎麼也不通傳?」
  
  皇帝盤腿坐在炕上,兩手捂著甜白瓷小碗道,「你別怪他們,是朕不叫他們通傳的,就想聽聽你們說什麼話。」
  
  皇后呲達他,「怎麼,皇帝還聽壁腳?怕我們背著你,編排你的不是?」
  
  皇帝解嘲地一笑,「可不是麼,朕近來也變得小心眼兒了。」說著轉過臉來看素以,她在邊上侍立著,燈影重重下是娟秀明媚的側臉。大約有些熱,鬢角微微汗濕,更顯得通透可愛了。他眼裡漫出寵溺來,溫著嗓子問她,「都安頓好了?住得慣嗎?」
  
  素以蹲身道是,仰臉笑道,「奴才連宮人他坦都住得很受用,能搬到慶壽堂已經是耗子掉進米缸裡啦,高興還來不及呢!」
  
  皇后掩嘴笑道,「好丫頭,心氣兒不高才能把日子過出味兒來。你才晉位,貴人的月例都有定規的,多少人巴巴兒盯著,超出了怕叫人說閒話。明面上的東西大夥兒都一樣,主子另有賞賚別人就管不著了。往後用度上缺什麼就打發人和晴音說,可別委屈了自己。」好言安撫一番,轉而又問皇帝,「用過膳了?」
  
  皇帝嗯了聲,「用了酒膳出來散散,不知不覺就到你這裡了。」
  
  那哪是不知不覺,分明是知道素以在這兒才過來的。皇后都明白,面上自然不會戳穿他,只道,「我留了素以在我宮裡用膳,你要是不嫌棄,我叫人溫壺酒來,你再用些。」
  
  皇帝想了想,他要是不用,她們八成就得草草了事。總不能叫他乾看著,她們在那兒大吃大喝吧!天兒冷,喝點酒能暖身子。皇后這裡他長遠沒有留宿了,一塊兒吃個飯也不為過,便頷首答應了。
  
  兩位都是主子,素以奴性最強,很知趣兒的認為自己在他們跟前沒有坐的地方。伺候帝后落座,自發的退到邊上執壺侍立。皇后一看忙道,「你是客,倒叫你站著?來坐下,零散活兒有她們照應。」
  
  滿像是丫頭開臉做通房的感覺,就是那種從奴才一躍變成小半個主子的待遇。素以訕訕的,看見皇帝嘴角的笑意,真叫她窘得無地自容。
  
  「坐下吧,瞧你平時大大咧咧的,這時候倒會計較。」皇帝替她挪開杌子,端起酒盞和她們碰杯,這才緩聲對皇后道,「朕過兩天要微服往江南巡查,特命了弘宛掌理內務府,軍機處有三叔家的弘贊照應著,萬一有棘手的事兒就傳他們進來商議。宮裡有你主事,朕在外也安心……朕要說什麼你知道,素以才晉位,宮裡多的是使手段下絆子的人,你好歹多周全些。」
  
  皇后給他布菜,一面應著,「你在外好好照顧自己身子是正經,宮裡有我,我能讓人坑害她麼?說起來我也有耳聞,一直沒尋著機會和你說。我跟前嬤嬤的內侄女在寧壽宮後面那片當差,閒聊時候念央兒,抱怨位分低的主兒受人欺壓,黑心廚子冰涼炕,一個冬天過來凍出滿腳的凍瘡。我前兩天就在琢磨,是該好好整治整治了。到底都是伺候過你的人,我放心把宮務交給貴妃料理,沒曾想弄得這一團亂。我不知道也罷了,知道了沒法子坐視不理。那些欺主的刁奴得從重開發一批,我瞧誰還敢苛扣供應。」
  
  皇帝是不管那些的,他慢慢吃菜,那盤雞絲蟄頭對胃口,挑著用了好幾筷。漫不經心的應,「你瞧著處置就是了,只別累著自己。有什麼傳旨下去,叫內務府查辦,凡事也用不著親力親為。」
  
  皇后抿嘴笑道,「我記著了,其實我是想同你說,素以是通透人兒,我要是忙不過來,打算請她幫著打打下手,不知道你捨不捨得?」
  
  皇帝心裡明白,皇后這是有意要提拔她。她是個傻大姐,身上沒了差事,大概就剩悶吃糊塗睡了。叫她協理是有好處的,大事小情打她手上過,她的日子就能滋潤些。可後宮權利是把雙刃劍,給自己謀福利的同時,也叫人咬牙切齒的恨。他斟酌了再三,還是感到不妥。素以娘家沒靠山,她阿瑪哥子的官銜要往上升也得慢慢來。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嘛,所以她插手宮務還不到時候。
  
  「這事先放放。」他嘬口酒道,「她位分低,也沒人會服她。暫且只有先偏勞你,等以後有了時機再說。」嘴裡才撂了話,卻看見素以一口悶了大半杯惠泉酒。他有些意外,「你這麼喝法?」
  
  素以喝得正得趣,被他一問難為情了,擱下杯子道,「這酒有點甜。」
  
  皇后葫蘆笑道,「是甜,加了醃漬的話梅,上口容易,可是後勁兒大。」言罷細打量她兩眼,「哎呀,瞧著上臉了。」
  
  素以捂捂臉頰,好像是有點發燙。怯怯對皇后道,「也沒喝幾口……奴才貪嘴失儀了。」
  
  「那有什麼,這酒才進貢時我也喝醉過一回。夏天吊在井裡的,拿起來乾淨爽口,我一沒留神喝過了,睡了半天才緩過勁來。」皇后大方的擺手,「上了頭就不好了,我看你早些陪主子回去歇息吧!」吩咐晴音招呼宮女,「天黑了,多備兩盞羊角燈給主子照道兒。」
  
  「這就下了逐客令了?」皇帝站起來笑,暗裡感激皇后有心的成全。他這會兒過慶壽堂已經避人耳目了,宮門下了鑰,要知道也是近身的太監知道。
  
  榮壽機靈,早打發人提前開道去了。兩個人出得門來,藉著燈光一看,地上鋪了層薄雪,踩上去鞋底下沙沙作響。他拉素以上輦,她死活不願意,規矩體統來回的搬弄。大概真有點醉了,說著說著舌頭明顯打結,叫他聽得直樂。
  
  醉了才好,醉了可以肆意的縱情麼!他也不管那麼多了,彎腰便把她抱了起來。九龍輦別說一個貴人,就是皇后也不能輕易坐的,她還在撲騰,被他下勁兒壓住了,「天都黑了,沒人看見。」
  
  素以腦子裡嗡嗡的,想想是啊,天怎麼黑了呢,剛才還挺亮來著……她嘟囔了聲,「蘭草,我的帽子呢?」
  
  蘭草聽見主子喊,三步兩步縱上來,「回主子話,在您頭上戴著呢!」
  
  她抬手摸了摸,長長哦了聲,「這坤秋是紫貂的圈子,落在別處可真要叫我肉痛死了。」
  
  「這點出息!」皇帝揪她鼻子,「放心吧,明兒讓人給你送賞賜過去。就像搬家似的,把我瞧著好的東西都送給你,成不成?」
  
  風捲著雪沫子撲在她臉上,她胡擼兩下說,「別忘了多給我送幾根蠟燭,我那兒暗,趕上天兒不好就得掌燈。」
  
  皇帝心裡不受用了,才想起來慶壽堂前面加了書屋的門樓,遮擋住了二進的光線。是他考慮不周,盤算了會兒道,「那換個地方,要不搬到遂初堂去?」
  
  「我喜歡四進院,可以從二進溜躂到後面罩房。」她靠著他搖頭,坤秋的帽圈子在他鼻尖上掃來掃去,他捂嘴打了個噴嚏,把她嚇了一跳,「喲,受涼了?」
  
  抬輦到了門上,他牽她下來。嘴裡應沒有,推推搡搡把她攮進了後面寢宮裡。
  
  他是帶著挑剔的眼光來視察的,四下看了圈,黑漆鈿鏍床,紅漆葵紋屏風,牆上掛銅胎琺琅葫蘆瓶,佈置倒很精美。再瞧各處帷幔帳子,布料厚實,花草也還入眼。他站在踏板上抬手撥弄,床頭橫檔掛著杏黃的穗子,一拉幔子就落下來,擋住了半張架子床。
  
  皇帝很滿意,還沒轉過身稱道,醉了的那人跌跌撞撞過來了。也沒和他打招呼,一頭就栽進了被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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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5:52 |只看該作者
  第95章
  
  「這麼就醉了?」他在她屁股上拍了下,肉很緊實,往回蹦躂得很歡快。
  
  她不耐煩,把他作亂的手撣開,「我脾氣不好,別招惹我。」
  
  這種威嚇能唬誰?皇帝正經的時候人模人樣,不正經的時候自稱鬼難纏。輕易被她打發了,豈不是對不起這個名號?他貼過去問她,「你還沒洗漱吧,就這麼睡了?」
  
  她唔了聲,敷衍了事,「今兒沒出汗。」
  
  「胡說,我看見的。」他在邊上使勁嘲笑她,「一身臭汗不洗澡,你可真邋遢呀!」
  
  她被他這通鬧騰很覺光火,睜開眼故作凶悍的瞪他,「你是誰呀?怎麼這麼煩人吶!」
  
  她說這話,皇帝沒來由的一陣恐慌。臉盲不會發展成失憶吧?要是江南兩個月走下來,回宮發現她不認識他了,那他怎麼辦?忙搬她的臉讓她看,「你細瞅瞅我是誰,我是你男人!」
  
  素以扭過臉,其實她沒醉,都是裝的。想到他十二就要走,心裡說不出的難過。還有皇后今兒和她說的話,意思再明白沒有了。什麼叫「咱們一塊兒教養他」?就是自己負責生,她來負責養唄!皇子是不能同生母見面的,連密貴妃這樣的位分,想要見兒子一面還要百般的奉承愉妃,何況是她!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暫時孩子還不見蹤影,可終有一天會來的。真要抱走了,那叫她怎麼活?
  
  她有時候很消極,常覺得得不到就不用擔心失去。對皇帝的感情是這樣,掙扎再三繳械投降實屬無奈,孩子方面總可以自己做主的吧!額涅希望她早點有好信兒,但有什麼用?千辛萬苦熬肚子疼,生下來照舊是幫別人養,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懷呢!說因噎廢食是有點,骨肉分離難道就好過的麼?她不能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因為這是祖制,別說鬧,就是提一提都是犯宮禁的。皇帝對她的愛她知道,下死勁兒的纏他,他勉為其難破回例也不是不行,但是以後呢?宮裡不光她一個人養孩子,引人妒恨,把母子都推到風口浪尖,能走多遠的路就不得而知了。
  
  不想懷孕就得清心寡慾,萬歲爺有股子癡勁兒,她繞不過他只有裝醉。喋喋的說自己多困,轟他回養心殿去,可是人家不為所動,該怎麼還是怎麼,揚聲對外頭喊,「打盆水進來。」
  
  她重新跌回去,露出一隻眼睛斜覷他,「狗皮膏藥。」
  
  皇帝聽得很明白,也不惱,裝模作樣的問,「你說什麼?要喝茶?」
  
  她覺得無力,趴在床上蹬腿,「我不洗。」
  
  她跟前的宮女搬銀盆進來,看樣子用不上自己,蹲個福又退了出去。皇帝起身絞帕子,順嘴道,「你接著醉,這會兒抬槓就不像了。既然裝就裝到底嘛,中途露了馬腳可要叫我笑話死了。」回頭看看她,她果然嘟嘟囔囔的拱在褥子裡不說話了。他一個人在臉盆架子前無聲的笑,笑了一陣湧起些傷感。大概是因為懼怕分離,心裡總是忐忑不安。照理說她已經跟了他,他沒必要再患得患失了,可是為什麼還是覺得遠?自己沒有一刻不在掛念她,上朝也好,軍機值房裡議政也好,哪怕對著滿桌的折子,也能讓他想入非非。愛上一個人是病,沒法根治,到底是開出花來,還是結出果子來,都要靠他自己去經營。
  
  素以的脾氣太固執,這點常常讓他感到頭痛。尚儀局提心吊膽的歷練了七年,早就已經習慣了挑近道兒自保,她這輩子不可能無視別人恣意的活,所以千萬別指望她有朝一日能學會獻媚邀寵。還是得他貼著她,他來哄著她。等生上三五個孩子,也許情況就能好轉了。
  
  他上去把她拉過來,捲著巾櫛細細給她擦臉,邊擦邊說,「你在我們家勞累了七八年,辛苦了。這會兒輪著我來伺候你,你別掙,受著,你該得的。尋常百姓家不也這樣麼,老婆醉了酒,男人就幫著料理。咱們在外頭不能這樣,閨房裡愛怎麼誰管得著呢!」他慢慢給她解扣子,語調溫和,「你睡吧,我給你擦身子。皇后那兒炕燒得太熱,說她幾回她也不聽,這麼的對身子不好……看你在她那兒捂得滿頭汗,下回少過去些,知道麼?」
  
  他絮絮叨叨的說,素以鼻子直泛酸。他要不是個皇帝多好,現在這樣,不敢敞開了愛,親近也親近不得,真要把人活活憋死了。
  
  他幫她脫了罩衣,她心思正亂,合眼假寐讓他忙活。熱手巾從臉擦到脖子,一手不閒著,另一隻手順帶便的揩點油,在她胸上捏兩下,大腿上揉兩下,自娛自樂也很帶勁。
  
  忙忙碌碌的來回跑,解開她的中衣先給她擦胸口,肚兜下的豐乳呼之欲出。他吸了口氣解開帶子,手巾從山峰上拭過,峰頂顫悠悠挺立起來。他看直了眼,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一猛子就紮了下去,捧著又親又啃,覺得這世上沒有比她的胸懷更美的地方了。她裝睡裝不下去了,哼哼著一把撣開了他腦袋。他悻悻的,只好把她翻轉過來擦背。燈光下的窄長條兒,張開五指能比個大概。他由衷的感歎,這姑娘蜂腰肥臀長得好啊!從後脖頸一路擦下來,肉皮兒嫩得豆腐一樣。他忍不住了,在她肩頭子上親親,沿著脊背婉轉而下,親到腰間,血脈噴張。再把褻褲扒開點,要脫不脫的時候最勾人了,他無比的激動,捧著屁股蛋子啪啪就是兩口。
  
  素以終於忍無可忍,翻過身紅著臉抱怨,「虧您是個皇帝!」
  
  「酒醒了?」他臉上表情很從容,手卻悄悄往她胸前探過去,「皇帝在閨房裡也是男人。」
  
  她被他剝得七零八落,又要抵擋,難免力不從心,一下子掉進了他的魔掌裡。他把手巾遠遠拋開了,解開衣裳上床來抱她。她怨懟的看他一眼,手腳倒挺快,脫得精光不怕冷麼?無奈往裡頭讓讓,掀起被子道,「進來吧!」
  
  他回身吹了燈摸黑進來,面對面躺著看不見臉,但聞得到她身上的香味。靠過來一些,把她摟進懷裡,「為什麼要裝醉?不想見我麼?」
  
  她在他胸前悶聲應,「沒有,剛才是酒上頭,頭暈。」
  
  他也不計較她說的是真是假,在她背上輕輕的拍,「我要走兩個月呢,你不想我麼?」
  
  其實即便他在她面前,她還是一刻不停的在想他。只是說不出來,也不願意給他增加負擔。
  
  簷下的守夜宮燈隱約照進來一點光,她伸手撫他的臉,切切的叮囑,「南邊濕氣大,自己千萬要仔細身子。兩個月有點長啊,能早點回來就早點回來……您帶宮女麼?您跟前司帳換了誰?」
  
  他抓著她的手指頭一根接一根的吻,「那貞已經被我放出去了,司衾和司帳都換成太監,這樣方便。別人給我更衣我不習慣,褲子得留給你脫,證明我的忠貞不二,你說是不是?」
  
  「貧嘴麼!」她在他胸前捶了下,「我可不敢奢望您一輩子能拴緊褲腰帶,只求最後別落得老死不相往來,也就足意兒了。」
  
  皇帝聽了心往下沉,臉上卻笑著,「別說喪氣話,怎麼能夠老死不相往來?你要耐得住,我慢慢給你晉位份,到了貴妃皇貴妃,咱們就能無所顧忌了。」
  
  這是他的許諾,要給她晉位的,她也盼著能有那麼一天。和他貼得更緊一些,在他心口喃喃,「主子,您要快些回來。南方出美人,回來別又帶回紅顏知己來。」
  
  皇帝嗤笑,「先頭還說不指望我拴緊褲腰帶的呢,怎麼轉頭就吃味兒了?」
  
  她一琢磨,發現的確是前言不搭後語了。嘴上窮大方,心裡滿不是那麼回事兒。她就想獨佔他,想在她之後再不納妃,可是不成,連皇后都沒意見,她有什麼資格說話?恃寵而驕要不得,男人愛你,你蠻不講理的跟他鬧,再深的情也鬧沒了。人本分總歸是好的,堅守這一畝三分地,就算他的承諾不能兌現,她至少還有容身之所。
  
  皇帝見她不言語,覺得自己可能是說錯話了。自打晉了她位分,她倒像離他越來越遠似的。以前做宮女,全心全意的當值伺候差事,現在封了貴人,規規矩矩做她的小主兒,不越雷池半步。他不服氣,翻身把她壓住,狠狠的親她,邊親邊問,「你到底怎麼了?怎麼沒有笑模樣?你別叫我記掛,這麼的上不了路。素以……」
  
  他叫她名字,叫得分外香甜。她抬起胳膊摟他,眼角濕濕的,硬把眼淚憋了回去,「您瞧您算錯了,別讓皇后主子這麼早下詔,我興許還能陪您下江南呢!這會兒好,釘死在這裡了。」
  
  他含糊應著,「也不是,辦差沒法子帶宮女,叫人說皇帝離不開女人麼?」手順著她的曲線滑下去,滑到那地方憐惜的揉捏,「還疼麼?」
  
  素以急急的喘,囁嚅道,「白天有點,現在不怎麼疼了……」一下兒扣住了他的手,驚懼的央求,「別進,我還沒好透呢!」
  
  皇帝誘哄她,「我不進去,就摸摸。」把她的手拉過來,小皇帝雄赳赳頂在她手掌心裡,「你也……」
  
  她嗯了聲,「九千歲精神奕奕。」
  
  皇帝咂嘴,「九千歲不是魏忠賢嗎?那是個奸宦啊!」
  
  她吃吃的笑,「那叫九千九百歲?」
  
  他手指往上一挑,把她挑了個倒噎氣,「還是魏忠賢麼!」
  
  「真囉嗦,九千歲是愛稱,你不懂。」
  
  又嫌他囉嗦!皇帝用力把她翻到上頭來,靦臉笑道,「既這麼,那就好好讓我瞧瞧你是怎麼愛法。」抬了抬下巴,「親我。」
  
  她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依舊俯下來吻他。她心眼伶俐,再說這種事無師自通,也不需要他怎樣指點,依葫蘆畫瓢一路親下來,把他親得頻頻抽氣。
  
  皇帝心頭熱騰騰燒起來,他可以想像那嫣紅的唇在他胸前遊走的銷魂景象。她披散著頭髮,掃過他的四肢百骸,癢梭梭的。他探手去攏,順勢引她往下去。終於到了小腹,他禁不住大口喘息,有些迷亂了,喃喃叫她心肝兒。
  
  他這麼投入,中途打斷他似乎不道德。素以腦子裡亂糟糟的,只想叫他快樂更快樂。九千歲往她嘴上湊,他喜歡這樣的接觸。屋子裡有一層朦朧的光,影影綽綽的虛浮在頭頂上……她捋了捋,湊過去,在將軍帽上親了口。他渾身一震,索性捧住她的臉,低低的呻吟,「再來……」
  
  再來怎麼來?她又親一口,他卻說不夠。正沒有方向,他的手指來撬她的牙關,然後不知道怎麼回事,九千歲擠進了她嘴裡。她嚇了一跳,猛往後一挫,捂著嘴低呼,「你作踐人,不要臉!」
  
  橫豎屋裡暖和,愛怎麼折騰不受限制。他撲上來,悶聲笑道,「小點聲兒,外頭有人等著記檔呢!」才說完,南窗底下顫巍巍一個聲音傳進來,說請主子保重聖躬,是時候了。他很惱火,揚聲罵了句滾,然後簷下一溜腳步聲去遠了,他在她大腿上畫圈,「我今兒在你這裡留宿,你要盡地主之誼……這個不是作踐人,是愛極了……你還滿口牙呢,我信得過你。」
  
  這算一種殊榮?他連哄帶騙,她就那麼懵懵懂懂上了套。他受用了,暢快的稱讚,「好丫頭,真聰明!」到底不敢嚇怕她,也不過點到為止。請她上來坐,兩手勒住她的胯一壓,齊活兒啦!
  
  她絲絲的吸氣,軟趴趴砸在他胸前打號子叫疼。他沒停下,這時候不能停,既然都這樣了,鑽木也能出火麼!兢兢業業的往上拱,拉低她的身子堵住嘴,她輕聲哽咽,貓叫似的撩撥人。他越發興起,放她躺下來再接再厲。漸漸那聲氣兒軟乎了,不是淒厲的,變成了不得疏解的哀怨。
  
  她被他顛得找不著北,唯一能依附的只有他了。本以為又會像頭兩次那麼可怕,誰知出乎意料,他帶她進入另一個全新的世界,眼花繚亂的狂喜瞬間把她淹沒。
  
  他越來越急切,貼著她的唇叫她的名字。她攀附上他精壯的手臂,簡直像殊死的搏鬥,彼此都用盡所有的力氣。
  
  「原來愛情本身就是一場較量。」素以在癲狂的頂峰冒出這麼個想法來,「九千歲,您真是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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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舒心日子總是稍縱即逝,再怎麼難捨難分,皇帝不是纏綿內廷的人,他肩上擔著責任,有他應該要完成的使命。
  
  初十那天纏綿了數日的雨雪結束了,到十二已經是好天氣。五更時候起來看東方,蟹殼青裡摻了點紫色,想來萬歲爺啟程應該是順順利利的。素以梳妝完了上皇后那裡請安,回來後呆呆在南窗底下坐了半個時辰,想起他今天要走,心情很低落。兩個月不能相見呢,擔心他手底下人照顧不周,擔心他沒日沒夜操勞忘了吃飯睡覺。他走她不能相送,皇帝出遠門要祭拜太廟,朝臣們前呼後擁著,他也沒能抽出空來和她話別。
  
  曲足案上的西洋鐘滴滴答答的走,長著兩個肉翅的小孩兒滴溜溜轉圈,轉著轉著到了時候,下面銅坨兒噹噹的響起來,辰時二刻了。她站起來,對著初升的太陽扁扁嘴,傷心得直想哭。他已經走了吧!這回是微服,沒有禮炮禮樂,悄沒聲的出了紫禁城,走前沒有來瞧她。
  
  蘭草瞧她怏怏的,在邊上開解她,「主子,萬歲爺跟前的侍衛拳腳功夫好著呢,有他們護衛,主子放一百二十個心。」
  
  她嗯了聲,想想也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兒,爺們兒出趟遠門就這樣,叫下面人看了笑話。自己轉了兩圈,站在東牆根上琢磨,抬手一指,「蘭草,你說這裡開個檻窗,屋子是不是就敞亮點兒了?」環顧一下周圍,有種昏而迷濛的意境。倒不是全暗,是明與暗的交織,滿詩情畫意的光線,但是呆在裡頭整天都想睡覺。
  
  蘭草直搖頭,「主子忘了,四進都是咱們的。您想看書做針線就上前面書屋去,想歇覺休息就回慶壽堂。萬歲爺特許您橫著走,你從前頭睡到後面罩房都沒人敢說您。」
  
  她嘖嘖咂嘴,是這話,這麼一解釋,慶壽堂給她萬兩黃金也不換啊!
  
  裡面說笑呢,隱隱聽見園子裡有說話聲。鼓兒吊著嗓子叫,「二總管來啦?」
  
  長滿壽噯了聲,「禮主子呢?我來傳萬歲爺的口諭。」
  
  鼓兒歡快的引路,「我帶您去。」
  
  蘭草伺候她坐下,她掂了掂衣角料理妥當,就聽見鼓兒在滴水下通傳,「回主子話,乾清宮長二總管帶了萬歲爺口諭來見主子了。」
  
  素以一手搭著藍底白牡丹宮錦靠枕,應了聲,「請二總管進來。」
  
  長滿壽趨步邁進屋子,屋裡暖和,香氣暾暾的。他垂著兩手上前打千兒,「奴才給小主請安了。」
  
  素以下腳踏虛浮一把,「諳達客氣。」吩咐蘭草,「給諳達搬個杌子來,請諳達坐。荷包兒看茶!」
  
  長滿壽受寵若驚,「小主兒這麼抬舉,真折了奴才陽壽了。您別忙,我傳兩句話就走。」一頭說一頭打量她,她身上一件蝶穿花杭緞夾袍,外面罩狐毛出鋒小坎肩,臨窗站著,耳朵上的翡翠墜子在窄窄的一道光裡閃耀,映綠了脖子上的大片皮膚。長滿壽很驕傲,彷彿她是他造就的,笑著往下躬了躬腰,「小主兒晉了位就是不一樣了,瞧這通身的氣派,宮裡哪個也不及您吶!」
  
  「諳達太高看我了,您坐下說。」素以回了南炕上,和顏悅色道,「我以前在御前當值,小溝小坎的遇著了,是諳達裡外幫襯著,我心裡感激您呢!」
  
  長滿壽哎喲一聲,「小主兒這話奴才不敢當,您有今天是您的福澤到了,奴才一個走營的碎催,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素以笑了笑,「萬歲爺出宮了?」
  
  長滿壽道是,「照舊是榮壽貼身伺候,另有侍衛處粘桿處護駕,七八個軍機大臣隨行。」
  
  她點了點頭,心裡發空,歎了口氣又問,「那路線呢?怎麼走?」
  
  「出直隸,從太原西安繞行,最後經武昌入蘇杭。」長滿壽覷她臉色,寬慰道,「小主兒別擔心,主子自打做王爺起就在外頭辦差的,這一路又是微服,微服有微服的好處,反倒比赫赫揚揚更安全些。」
  
  「那就好。」說著靦腆的一笑,「我在主子跟前伺候慣了,冷不丁閒下來,真不知道該幹什麼了。」頓了頓想起他的來意,便問,「您先頭說要傳話,是什麼話?」
  
  長滿壽站起來,蝦著腰道,「主子沒抽出空來和小主道別,讓奴才帶話給小主,主子臨走知會了皇后主子和內務府,慶壽堂這片不許人隨意進出。換句話說,就是小主兒您得了尚方寶劍啦!就跟金鐘罩罩住您似的,這慶壽堂是萬歲爺劃的一片禁區,沒他的口諭,任何人不得驚擾。那些個沒能耐又眼紅的主兒,想尋您晦氣是不能夠了。」
  
  素以哦了聲,有點像圈養的雞鴨,籬笆扎得緊,野狗鑽不進。覺得悲哀的同時勸自己看開些,便也不怎麼排斥了。因為他不在,給她欽點個避難所,認真算起來其實還不賴。
  
  她緩著聲氣兒說,「難為主子想得周全,我本打算送他來著,又怕不合規矩。這會兒他一走,我沒著沒落的。」
  
  長滿壽咧著嘴笑,「您暫且委屈,能委屈到多早晚?萬歲爺不會坐視不管,您且有升發的時候。您瞧您現在已經是貴人了,再往上晉嬪,晉妃,晉貴妃,還不都是萬歲爺和主子娘娘一句話嘛!只不過暫且要按捺罷了,主子們有他們的難處,畢竟底下千百雙眼睛瞧著。不光宮裡,還有宮外那些牽枝絆蔓的親貴們,要妥善的安撫好,不讓他們起哄架央子,這也需要多方考慮不是?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來,水滴石也穿呢,您說在不在理兒?」
  
  長總管當說客說得正熱鬧,青稞從外面進來了,對素以蹲個身道,「皇后娘娘打發造辦處送用度來了,說主子這裡是新開門戶挑費大,要多照應著點兒。劉嬤嬤在清點東西,才剛聽她說古華軒懿嬪肚子裡的龍種足了月,這兩天瞧著就要生了,各宮的主兒都去探望,問主子要不要過去示個好兒。」
  
  她做女官那會兒不愛打聽後宮的事兒,真忘了懿嬪有孕這茬了。現在才想起來,古華軒的懿嬪不就是翠兒死前拜見的主子嗎!去前好好的人,回來莫名其妙就陳屍在井裡了。總覺得裡頭貓膩忒多,她去不合適。因搖了搖頭,「人家待產,我過去添亂,沒的惹人嫌。等小阿哥落了地再說,到時候備禮送個滿月也就是了。」
  
  長滿壽點頭應承,「小主這個宗旨是好的,宮裡過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知道前腳走,後腳會不會鬧出什麼案子來。尤其這種攸關皇嗣的事兒,最容易叫人栽贓。您遠著點兒,對您自己有百利無一害的。」說著說上了興頭,拍著膝頭子侃侃而談,「這點您就該學學皇后主子,主子娘娘是個有成算的人,逢著有事兒,她沒有一回不是鳳體違和的。這樣好啊,誰也抓不住她錯處,才能在這寶座上長遠坐下去。不單這樣,我記得每年八月十五賞月餅,從中宮分派到各處的食盒裡永遠有副銀筷子。這就是娘娘的高明之處,先截了話頭子,至少這上頭就沒人能陷害她。小主兒啊,進了後宮可艱難,您眼下聖眷隆重容易招人嫉恨,更要步步留心才好。」
  
  素以頷首,「謝謝諳達的告誡,我都記住了。我本來就不是愛交際的人,往後天天窩在慶壽堂不出門,總不會招惹上什麼了。」
  
  「您聖明,倒也不是叫您哪兒都不去,不是有句話說有事不怕不事,沒事不惹事嗎?好些妖魔鬼怪,只要留點神就能避開的,您是聰明人,用不著奴才這半瓶醋來教。」說著離了座兒請個跪安,「那您忙著,奴才那頭還有差事,這就去了。您要是有什麼吩咐,打發人來傳個話兒就成。」
  
  素以站起來,讓蘭草把皇帝賞的老山參挑出兩支包給他,他客套推辭,她在邊上說,「我知道諳達起早貪黑的辛苦,那參有了年頭,拿著給您補身子正合適。」
  
  既這麼說,他也沒什麼可裝樣的了。謝了恩接過來瞧,兩支參拿洋紙包著,參須又老又韌,垂下來足有一尺多長,看樣子參齡得過百年了。他心花怒放,這可是個寶,不說吃,拿出去賣錢也得上千兩。喜孜孜的往上高舉,嘴裡說著奉承話,撅著屁股退出了慶壽堂。
  
  素以歪在炕上琢磨起了懿嬪那裡的消息,得知她要生孩子,心裡著實難過了一把。皇帝終究和尋常人不一樣,後宮那麼多女人,存在就是為了給他開枝散葉。以前說誰誰又添阿哥公主,她是局外人,聽了也不往心裡去。現在入了局麼,想法大大的改觀了。可再不痛快終究得忍,這種事也有先來後到,她還沒到御前懿嬪就懷了身子,吃她的味兒還真吃不上。
  
  有時候覺得自己可憐巴巴的,愁腸百結卻捨不得怪他。還好她心寬,遇著事兒能自發退一步。不過懿嬪懷的是男是女,這點她倒是極關心的。皇后不是想要認養孩子嗎?自己還沒信兒,要是懿嬪這當口能生個阿哥,皇后得償所願了,就不會再打她的主意了吧!
  
  她直起身子喊,「蘭草來。」
  
  蘭草忙上前聽令,「主子什麼示下?」
  
  「你留神打聽著點兒,看古華軒那位生的是阿哥還是格格,得著信兒來回我。」
  
  蘭草不大明白,事事不上心的主子怎麼突然關心起這個來。轉念一計較,子嗣關係重大,一直糊塗下去不成事。既然晉了位就要往長遠了想,自己心裡有數,也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可是懿嬪這孩子養得很艱難似的,說該生了,宮眷們都在眼巴巴的等消息,等了七八天,愣是連個蛋也沒看見。大夥兒湊在皇后宮裡請安的時候議論,晚了那麼些天,這孩子個頭怕是大,生氣來橫要費力氣。
  
  密貴妃在那兒高一聲低一聲的數落,「內奏事處的請安折子來回倒騰了四五趟了,就等著把消息寫進去給皇上報喜呢!這倒好,敢情是御醫算錯了日子?還是哥兒瞧準了娘肚子裡好,說破大天也不肯出來?」
  
  眾人都笑,「不出來沒法子,再等等吧!」
  
  貴妃視線掃過寶座上的皇后,有意問幾位小主,「這回要是生了個帶把兒的,你們誰打算接手?」
  
  嬪上的幾位只是笑,「這要問主子娘娘的意思,總要先緊著位分高的來挑擔子。」
  
  貴妃冷冷一哂,「這麼說來不是非主子娘娘莫屬了?」
  
  素以低著頭端方的坐著,她們七嘴八舌,她只管聽著。嘴閒耳朵不閒,密貴妃要戳皇后的痛處,說起來正合她的意。她不言聲作壁上觀,想瞧皇后怎麼作答,可等了半天不見有動靜。貴妃是個不甘寂寞的,她沒有遺漏了她,轉過臉來看她,「禮貴人,聽說慶壽堂這回是跳出三界外了。萬歲爺特旨,閒雜人等一概不許入內……」她吊了吊嘴角,「東西十二宮是統管的,你那兒成了特例,往後倒沒法子照應了。」
  
  是沒法子擺佈才對!貴妃的話成功讓她變成了活靶子,不過她也瞧出來了,這位貴主兒不是深沉難應付的人。皇帝的旨意是給皇后和內務府的,皇后為起警示作用故意告訴了密貴妃,要是密貴妃心思縝密點兒,就該把消息掐了,挑出個愛充大鉚釘的主兒來鬧,她在一旁坐山觀虎鬥,豈不快哉?可是沒有,她在人多的時候宣佈出來,大家都知道有這道旨了,誰還敢悶著頭往前衝呢?
  
  素以擅長裝傻,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順著話茬道,「主子走前我伺候不周,惹主子動了怒。長滿壽來傳話,說只准我每天往長春宮請安問吉祥。您知道的,別人進不來,我也不能隨意走動,這大約就是禁我的足了。」
  
  靜嬪在一旁拿手絹掖鼻子,暗道這人也不缺心眼,她和皇帝怎麼回事別人不知道,可內務府的賞賚在那兒明擺著呢!還有敬事房連著三四夜的記檔,這些都是假的?她這樣的榮寵,打破了萬歲爺一碗水端平的局面,還在那兒裝模作樣,瞧著真叫人噁心!
  
  主兒們各有各的算盤,大家肚子裡打仗的時候,皇后宮裡總管太監隔著門上垂簾通報,「回主子娘娘話,古華軒那兒有信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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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6:25 |只看該作者
  第97章
  
  眾人一聽來了精神,直愣愣看著皇后,皇后直起腰板問,「什麼時候發作的,怎麼這會兒才來回稟?生的是什麼?母子均安嗎?」
  
  太監答道,「回主子,懿主兒二更著床,怕擾娘娘清夢,等孩子落了地才來報信兒。是位小阿哥,母子均安。」
  
  宮妃們臉上的表情一時難以描述,這眾生相,比台上唱戲的還要精彩。素以往上看,皇后倒是很歡喜的樣子,點頭道,「萬歲爺子嗣本來就單薄,今兒又添一位阿哥,真是天大的好事兒!趕緊讓內務府寫折子快馬送萬歲爺御覽,也不知道這會兒走到哪裡了,洗三賜名恐怕來不及了。」
  
  她鬆口氣,宮裡添丁,不論誰生的皇后都喜歡,她這樣寬宏的人沒能有自己的孩子,真是老天爺不開眼。再轉回頭想,自己確實很有私心,聽見懿嬪得了兒子,不像別的主兒似的悵然若失。既然是兒子,皇后養在身邊也好解悶兒。眼吧前的不抓,沒有死等她的道理。她也想過,生了阿哥記在皇后名下,對孩子前途有好處,至少將來封王是不成問題的。皇后不說沒心機,好歹品行端正,也能教養出好苗子來。硬要比較,托付皇后比托付別的嬪妃靠譜一萬倍。當然這是站在旁觀的角度上分析,真要把個大胖兒子送人,做媽的難免捨不得。她一個人獨處時掂量,將來輪著她生,不要小子要個閨女就齊全了。公主也金貴,還沒人爭,踏踏實實的自己帶大,那天倫才叫人羨慕呢!要是個兒子……說實話,誰心裡沒有點小算盤?她也奢望十個月時間裡能有意外的轉機,比方說萬歲爺瞧著他們的情分,或者再遇上點別的什麼機緣。就跟閻王爺翻生死薄,有兩頁粘在一起沒捻開似的,劃拉過去了,死裡逃生至少再活二十年。
  
  人生一世,各人有各人的執念。有的愛富貴,有的愛權勢。她就是個小家兒氣的窮丫頭,只圖溫飽不求上進。話說回來,做她的兒子大概不會有什麼大出息吧!
  
  她自己琢磨得挺高興,一眨眼請安的都該散了。隨大流蹲福退到殿外,蘭草和鼓兒上來給她披鶴氅,她緊了緊帶子,慢悠悠踱下台階。開春了,逢著天兒好,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這麼散散挺好,也沒傳肩輿,沿著宮牆根兒往南,邊走邊對身邊人說,「園子東邊有一路空著,咱們想法子弄點絲瓜籽兒來,搭上架子,夏天在底下抹牌也挺好玩。」
  
  「主子想得真長遠,這會兒還冷得捂湯婆子呢,怎麼霎眼就預備過夏天了?還說來牌,您認識牌嗎?給您一隻帶鳥兒的,您知道這是什麼?」
  
  素以看了鼓兒一眼,「我不認識不能學嗎?要學玩兒的東西我可是行家,當初我哥子帶回來一把西洋小鳥銃,我三下兩下給拆了。拆了還能裝上,裝上接著能打,你們說厲害不厲害?」
  
  兩個丫頭使勁捧她,啪啪的拍巴掌,「主子您太厲害了,玩兒上頭您是祖宗。」
  
  她得意的拱拱手,「好說好說,最近我有個打算,想學紙牌算命,據說很準吶!等回頭學會了,你們挨著個兒找我算命來,我不收錢的。」
  
  大夥兒都很高興,一路插科打諢出了夾道。到敷華門拐彎,走了兩步看見前面有抬輦停著,素以不認人,抬輦的靠背也高,光看見那位小主把子頭上的絡子在西北風裡飄蕩。
  
  她拿眼神詢問蘭草,蘭草湊到她耳朵邊上說,「那是延禧宮的靜嬪,這不前不後的,是在等主子您?」
  
  素以有了防備,再往前也很從容。等到錯身時不過請個安了事,沒想到靜嬪叫住了她,「素妹妹且留步。」
  
  她腳下頓住了,滿面笑容的回過身一蹲福,「聽靜嬪娘娘示下。」
  
  靜嬪下了輦,三寸金蓮一擰一擰的走了兩步,裙擺下露出兩隻尖尖的鞋頭,看著有點瘆得慌。素以悄悄的想,這麼小的腳,要是走水了肯定跑不快。漢人真造孽的,這麼裹法,感覺整個身子就是站在斷骨和一片血肉模糊上。
  
  靜嬪當然不知道她在想這些,翩翩然到了她面前,笑道,「自己姐妹,叫什麼娘娘,你也太客套了些。我打聽過你的年紀,你是八月裡生人,我是六月的。我娘家姓和,你不嫌棄就叫聲和姐姐,我虛長你兩個月,受聲姐姐也當得住。」
  
  她陽奉陰違,素以也是好手,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捧心道,「我常聽說您高潔,以前也沒機會同您說話,今兒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您看您是嬪,我和您稱姐妹,沒的折辱了您。」
  
  「這是什麼話!」靜嬪道,伸出纖纖玉手來搭她,手上鏤空雕花翡翠金護甲那麼老長,再往前一點就能把人捅出兩個血窟窿來。素以微偏了偏身,聽見她慢悠悠的說,「誰晉位不是一步一步來?當初我進宮冊封的是常在,後來主子翻了牌子才晉的貴人,和你比起來我還差了一程子呢!眼下是個嬪,又不算什麼高位分,將來你晉得必然比我要快。宮裡都是女人,說真的也沒誰能交心,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往後咱們常走動,彼此也有個照應,啊?」
  
  這話說得圓融,素以不能明著拒絕,只有虛應,「您瞧得起我是我的造化,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靜嬪很滿意,團團的臉上滿是笑意,「話趕話的到這兒,我想起來一件事兒。才剛不是傳了消息進來說懿嬪喜得貴子麼,你怎麼打算?送什麼做賀禮?」
  
  素以計較了下才道,「我是個不起眼的貴人,手上也沒什麼積蓄,送禮這種事真要好好想想。我琢磨著上頭娘娘們位分都在那兒擺著,我就是要送東西不也得比著皇后主子和貴主兒嘛!所以這會兒您問我,我還真答不上來。您人面廣,要不幫著掃聽掃聽?我那兒再往下降點兒,總要合乎自己的身份,越過次序大不應該,您說是不是?」
  
  靜嬪口頭上應承著,私底下暗忖,到底是管教化的出身,什麼局面怎麼回話,她還真是滴水不漏。這也不著急,先擱著,來日方長,不愁揪不住她小辮子。因爽快的點頭,「成,我先去各宮走一圈,回頭再來告訴你。可是……」她含糊的笑著,「你瞧萬歲爺怎麼護著你,不讓進慶壽堂,怕我們吃了你似的。咱們姐妹兒來往也受限制,這又何必呢!」
  
  素以掖了掖燕尾道,「我前頭說是禁足,大夥兒不信我。我也是沒法子,年輕輕的,誰願意整天在屋子裡困著?您也知道我的毛病,宮裡不走動,往後見了人怕一個也不認得。」
  
  她兜兜轉轉,橫豎沒有發話請她進慶壽堂。什麼禁足,這種話騙騙孩子還差不多,虧她大明大放拿出來說!靜嬪只好換個方向,「那我打發人過去傳話給你身邊人,古華軒你能去成麼?要是願意,請皇后的旨意,滿世界你可勁兒的轉也沒人敢攔你。」
  
  「自然的,大夥兒都去,我一個人不露面,沒的叫人說我拿喬。」她笑得燦若朝霞,「那我就在慶壽堂等著和姐姐的信兒了,是多是少給我個准話,我好趕緊的叫人準備起來。」
  
  靜嬪說一定的,「到時候咱們倆一道過去,也好有個伴。」話鋒一轉又嗟歎,「不知皇后主子去不去,宮裡有易子的規矩,皇后膝下猶空,按理說懿嬪的兒子該抱到長春宮餵養才是,不過我瞧架勢是不能夠的,你知道為什麼?」
  
  這倒奇怪,素以也想不明白,「為什麼?」
  
  「還是外家的關係,昆家和段家老輩裡就不對付,懿嬪能進宮是當初太皇太后點的將。皇后主子賢德,有什麼不痛快不做在臉上,可心裡總歸有忌憚的。再說懿嬪這人張狂得通每個褶兒,萬一小子隨媽……」靜嬪笑了笑,欲言又止,「養別人的孩子總要擔風險的,養的好是份內應當,養的不好可就兩說了。」
  
  原來皇后和古華軒那位不對付,難怪懿嬪羊水破了也不聲張,非得等孩子落了地才往長春宮報,還是怕皇后趁她臨盆動手腳。
  
  靜嬪見她惘惘的又道,「咱們這會兒說懿嬪,我料著用不了多久就該輪著你了。我來時半道上遇著貴主兒,她說昨兒上皇后跟前回宮務,正碰上敬事房送檔請皇后過目,她順帶著瞄了一眼……主子連翻你四夜的牌子,這可是好事兒,你喜事將近了。不過貴主兒這人嘴不牢,見人就夾酸的宣揚,這會兒闔宮怕是沒人不知道了。」
  
  素以自問臉皮很厚,可她冷不丁的告訴她這個,著實叫她狠狠臊了一把。宮裡女人活得無聊,但凡和皇帝沾邊的事都愛打聽。今兒點誰,明兒幸誰,大家都掐著指頭算呢!皇帝連著四天不帶變花樣,說出去大概沒人不想碾死她吧!
  
  「咱們要好,我悄聲的告訴你,提防著密貴妃些。這位是旱地裡的朝天椒,誰都不怕的主兒。你往後見了她繞道,才能保你萬事無虞。」靜嬪說著,完全一副自己人模樣。
  
  素以衝她欠身,「真謝謝您,這話我記下了,往後一定留神。」
  
  正說著,門上出來個宮女,手裡提著食盒,緊走著攆上來,邊趕邊道,「禮主兒慢走。」
  
  素以回過身去,看著那宮女氣喘吁吁的趕上來,走到近前蹲了個安,「皇后主子叫奴才給小主送吃食,蒙古廚子今兒做了奶油松瓤酥卷和牛乳菱粉香糕,主子說您愛吃,特意叫給您留一份。」
  
  「勞煩姑娘,替我謝主子娘娘賞。」素以道,示意蘭草接手,那宮女又行個禮,原路返回了。
  
  靜嬪眼神一閃,連笑容都變得有成算了,「瞧你多討人喜歡,皇后主子是真心疼你。」說罷登了輦,太監們抬輦上了肩,她朝她揮揮帕子說聲「走了」,粉底靴乾淨利落的踏在青石板上,一溜人過了螽斯門很快去遠了。
  
  鼓兒喟歎,「沒想到靜嬪娘娘是個好人,她這麼為主子著想,難得了。」
  
  蘭草挽著食盒哼笑,「瞧事不能光瞧表面,她和主子沒有深交,這麼急吼吼的把貴妃抖出來是為什麼,還不是為了挑唆主子和貴妃!要是兩邊鬥法,她看熱鬧不嫌事大,鬥得兩敗俱傷她才高興呢,主子千萬不能上她的當。」
  
  素以背著手踱步,笑著稱讚蘭草,「真聰明丫頭,都叫你看出來了。萬歲爺不在,我得安分守己不惹事兒。她說貴妃使壞,使壞就使壞吧,我在慶壽堂呆著,她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
  
  「主子說的是。」蘭草道,「那您真跟靜主兒一塊過古月軒去?」
  
  素以把脖子昂得高高的,漫不經心的唔了聲,「我騙她的,回頭來個偶感風寒臥床不起就結了。憑她幾句話就聽她擺佈,她大概把我當傻子了。」
  
  鼓兒趕緊溜鬚拍馬,「那是她瞧走了眼,咱們主子是她能隨意驅使的人嗎?她這麼熱絡的巴結主子肯定設了局,讓她張羅去,咱們臨時換條路走,叫她白忙活一場。」
  
  主僕三個說得眉飛色舞,蘭草道,「人情還是要來往的,主子打算送什麼禮?」
  
  素以愛哭窮,兩手一攤道,「我手面窄,最多送塊兒金鎖片。宮裡主兒多,比我位分高的滿地跑,我犯不著充大。再說懿嬪是什麼樣的人也不清楚,胡亂套近乎,好口碑落不著,沒的讓人覺得我愛顯擺。」
  
  一路走一路東拉西扯的聊,等出了夾道就都閉口不語了。回到尋沿書屋坐在炕頭上翻書,沒多會兒青稞進來回話,「奴才打聽著個消息,懿主兒剛生的小阿哥身上不好。奶媽子給他打蠟燭包兒,他直著脖子喘大氣兒,動靜比挑河工還大。這位阿哥沒法有出息了,娘胎裡就帶了喘症來,可憐見兒的。」
  
  這麼說皇后更不可能把孩子養在身邊了,素以歎口氣,這下倒好,當真全指著她肚子爭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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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6:39 |只看該作者
  第98章
  
  絲瓜籽兒不好弄,費了大力氣才托人討來的。挑個風和日麗的好天兒,咱們禮貴人捲袖子撩袍上手,在東牆根下疏疏朗朗種了一長排。光種還不行,絲瓜是爬籐的積年,總不能叫它伏地長吧,必須搭架子。宮裡精細的擺設物件不少,要找竹竿不容易,還得往西華門角樓那一帶的燈庫去。燈庫裡的燈籠要扎燈架子要用挑桿,造燈的地方肯定有原料。禮貴人打發丫頭辦事,自己捧著茶壺站在廊子底下曬太陽。
  
  萬歲爺走了多久了?她攤開五指一節一節的數手指頭,發現一隻手不夠用了。據說這會兒到了山西,沿途探訪民生,還抽空寫了封信給她。信不長,寥寥幾筆,字裡行間卻儘是思念吶!那天禮貴人捧著臉看完,看完了長長一歎,趴在小茶几上緩神。茶几是紅木鏤空雕龍鳳紋的,專門伺候功夫茶。她撓心撓肺的想萬歲爺,想著他的「素以吾妻」,再想到宮裡那群虎視眈眈的女人,抬起頭時茶几二層的檔板裡積了一小攤水。她這麼油滑的人,受委屈倒不至於,畢竟有皇后在嘛,這位主子還是很向著她的。她就是惦記他,惦記他人前的一本正經,惦記他人後的耍橫無賴。
  
  禮貴人這頭有愛情有寄托,別人就不一樣了。主兒們身驕肉貴,大不了喂喂鳥,養養貓狗。逢著日頭不錯,三三兩兩逛御花園,千秋亭逛到萬春亭,來來回回總共就那麼大地方。
  
  密貴妃坐在亭子裡賞景,懿嬪那位阿哥要死要活的,她剛去瞧了眼,這會兒出來痛快透口氣,覺得活著真不賴。
  
  陽光跳躍,石板路甬道走得久了要成精似的,面上打得很滑,到夏天簡直要反光。貴妃瞇眼朝遠處看,兩個宮裝美人款款而來。到了近前才看清,原來是延禧宮的靜嬪和荀貴人。
  
  「貴主兒在呢?」兩個人蹲身行禮,「今兒天好,您有閒情兒出來逛?」
  
  「才從古華軒出來,那邊怕五阿哥受風,連窗戶都封起來了。我在裡頭憋半天,這會兒不忙回去,先瞧瞧園子的垂絲海棠發得怎麼樣了。」貴妃到底是一人之下,別人搭訕,她賞臉應上一句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一手搭著石桌,百無聊賴的問,「你們這是上哪兒去?和妹妹我正要找你呢,可巧遇上,也省得我特地差人請你。」
  
  宮裡的女人都很有眼色,荀貴人一聽就知道她們有避人的話要說,自己杵在這裡太不識時務,忙肅了肅道,「那你們二位聊著,我要上鍾粹宮去一趟,就先告退了。」
  
  靜嬪看荀貴人去遠了才轉過身來,沖貴妃一笑道,「貴主兒有話吩咐,臣妾願聞其詳。」
  
  貴妃指指石杌子叫坐,慢聲慢氣道,「我聽說你讓人戲弄了?約好了上古月軒的,怎麼人家中途撂了挑子?」
  
  說起這個靜嬪就有氣,姓素那丫頭是個鬼機靈,要引她犯錯是不能夠了。她會趨吉避凶,自以為不露面就能明哲保身,真要這樣,慎行司那幫人豈不成了擺設?她平穩下心氣兒,操之過急反倒讓人挾制,她又沒有兒子,哪兒用得著像密貴妃這麼繃著弦兒!
  
  「人家不賞臉子,我也沒法兒。本想和她套套近乎,也好替貴主兒盯著她點兒,誰知道人家臨了病了,讓底下奴才傳了句話說不來了……」她無奈笑笑,「也是,人家正得寵,和咱們攪合在一起跌分子,清高顯得貴重嘛!」
  
  貴妃哼哼的笑,「狗屎上頭包金,真當自己是元寶麼?」
  
  靜嬪昨天歇覺,枕頭上平金打籽繡抽了絲,不知怎麼勾住了耳墜子,一邊耳朵眼兒拉得辣辣的疼,一看之下有點豁開了,今天說話就不停的掖耳朵。貴妃瞧了心不大舒服,「怎麼?我說的話不中聽?」
  
  靜嬪愣了愣,忙道,「沒有的事兒,我昨兒差點把耳朵揪下來,傷大發了。」
  
  貴妃蹙眉一瞥,這麼小樁事兒說的那麼唬人,也虧她的!
  
  靜嬪知道她不待見了,趕緊咳嗽了聲轉移話題,「您今兒上懿嬪那兒去了?五阿哥這會兒怎麼樣?」
  
  貴妃滿臉的不在乎,「十幾個御醫輪著看,就那麼回事兒。養大難,就是拉拔大了,能不能活到弱冠也不好說。懿嬪這樣厲害人物,栽在孩子上頭,半瘋半傻的滿可憐。」
  
  靜嬪囫圇一笑,「都是命,自己命不好,怨誰?我前兒看見愉妃帶四阿哥出來遛彎,哥兒包在金絲襁褓裡,虎頭虎腦別提多好玩了。依著我說,還是貴主兒福氣最叫人眼熱。您都有兒子了,雖說不在自己跟前,想了,悄沒聲的過去瞧一眼,抱一抱。哥兒出息了,您將來也有依仗。不像我們似的,光桿兒,天天這麼混吃等死。」
  
  「你們還年輕,又不是不會生,愁什麼?」貴妃心裡有小小的得意,嘴上卻打馬虎眼。
  
  靜嬪知道捧得越高摔得越重的道理,直搖頭訴苦,「您只當往後還有我們的份子?我和您說過吧,我自打進宮,就承幸了一回,讓我上哪兒懷孩子去?我是瞧明白了,這後宮將來就是禮貴人的天下。您也見過敬事房記檔,怎麼說?萬歲爺最近傳過誰?皇后是鋸了嘴的葫蘆,自個兒不中用,男人翻誰的牌子全不過問。她只等著天上掉餅砸中她,誰生了兒子抱給她養,她就萬事大吉了。咱們呢?咱們怎麼辦?縱觀這深宮,最明白事理的只有您,也只有您懂得咱們的苦處……再退一萬步,咱們不說旁人就說禮貴人。萬歲爺這會兒是下了江南,等他三月裡回來,您瞧著,馬六兒的大銀盤裡就該只剩她素以一個人的綠頭牌了。她年輕輕的姑娘,一碰就有了喜信兒,回頭孩子落地再歸到皇后名下,您想想,皇后養大的孩子能和旁人一樣兒的麼?生母又得寵,到時候立太子稱帝,兩宮皇太后……咱們這些太妃呢,就該上園子裡吃齋念佛去嘍!」
  
  靜嬪這話挑起了貴妃連日來深埋心底的恐慌,沒人的時候自己琢磨已經很覺心驚,現在從別人嘴裡出來,惶駭程度便擴散到無限大。她知道自己不是大度的人,和皇后積怨也深。姓昆的最會裝樣,面上是君子善人,背地裡小算盤打得辟啪作響。前頭幾位阿哥她不養不是因為別的,就是以為自己能生,隔層肚皮隔座山嘛,她不稀罕。誰知眼下自個兒房事上頭不行了,女科裡的毛病重,自己也當心身子,就著急要領別人的孩子。
  
  靜嬪看她老僧入了定,知道八成說動她了。轉過頭看外面,鶯聲燕語道,「貴主兒,我問您個事兒,您說一個女人她不能生養,男人還能在她身上花心思嗎?」
  
  這個值得探討,男女之間的愛情,歸根結底還是要瞧孩子的。有孩子就有維繫,哪怕帝王家親情再淡薄,父子間的人倫總逃不了。貴妃道,「這世上有幾個爺們兒能真心一輩子愛一個人?開頭談愛還說得過去,時候久了,我瞧不一定。」
  
  「那就結了,其實命裡有沒有子息,並不一定要看老天爺的。」靜嬪敲打著膝蓋緩聲道,「我知道皇后待禮貴人不薄,她小廚房裡請了個蒙古廚子專做酪的,三天兩頭出些新鮮吃食送去給禮貴人同享……」
  
  貴妃面上無波,心頭卻一動。看了靜嬪一眼,很快垂下眼抻抻衣角,「皇后主子果然體念,只是堂堂的一國之母巴結個下等宮妃,嘖嘖,真個兒替她委屈得慌。」
  
  靜嬪見她指東打西,頓覺這人不上道。兩個人不是一條心,到最後各有各的顧慮,大事小情都難成。也帶了點拿喬的意思,站起來掖掖鼻子虛應,「可不是麼!唉,坐久了有點寒浸浸的,貴主兒您還不回宮?我可呆不住了,給您告個罪,我得先走一步。」
  
  貴妃道,「你等會兒,既然到了這裡,咱們結伴兒上欽安殿拜玄天上帝去。」
  
  靜嬪回身看她,這是要和她歃血為盟麼?拜玄天上帝彼此捆綁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說實話她愛吃螃蟹,卻不愛沾染一手腥味兒。可貴妃也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要是不給她點承諾,她辦起事來只怕也難放手腳。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天一門,先拈香叩拜,嘴上沒有明說,彼此心知肚明。拜完了神轉到邊上香亭裡,貴妃道,「你才剛說的我可往心裡去了,廚子我那兒有,做什麼點心都隨意,只是不明白你說的『不一定看老天爺』……不看老天爺,看誰的?」
  
  橫豎到了這步,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靜嬪道,「我這兒有個妙方,別人都不知道的。只不過太損陰德,不到萬不得已,貴主兒還是不要用的好。」
  
  貴妃扯了扯嘴角,「這會兒說這個做什麼?你放心,既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不論好歹都要相互照應著的。你那個是什麼方兒?單單叫她不能懷孩子,別人也察覺不出什麼。」
  
  靜嬪眼神閃了閃,只道,「那是個老方子,原來族裡大太太不願意底下妾生孩子,就拿那個藥粉兌水灌下去,保準萬無一失。我回去找找,過會子叫人送過來。替您辦事的人您得好好挑挑,茲事體大,可關係到身家性命的,您萬萬要留神。」說著起身蹲安,搭著貼身宮女的手肘施施然去了。
  
  她身邊的人是升了嬪位後娘家請旨送進來的,擎小兒伺候她,情分不比尋常。扶她走出去老遠才低聲問,「主子先頭和貴主兒說的藥,奴才怎麼沒聽過?」
  
  靜嬪垂著眼簾說,「沒那藥。」
  
  「那您……」
  
  她篤悠悠一哂,「藥粉兒包在紙裡都差不多,哪只火眼金睛認得出它是砒霜還是冰糖?難不成為了辨味兒嘗嘗麼?誰敢!」
  
  這話一出人家就明白了,前陣子不知是御前的誰走漏了風聲,把她光記檔沒侍寢的消息私底下一通宣揚,叫她丟盡了臉面。俗話說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麼。有機會卻不知道把握的,那不是傻子也是個廢人。
  
  「只是藥性太烈,唯恐引起軒然大波。」
  
  「這我知道。」靜嬪仰臉看那被宮牆整塊切割開的天,夷然道,「沾了一氣兒倒下,事情可就大了,怎麼也得隔會子吧,單瞧她身底兒怎麼樣。我只拿藥,接下來的就看密貴妃了。她這人脾氣躁,腦子倒不算太笨,有人耐下性子指點她,她也是可造之才。你知道什麼叫一石二鳥嗎?皇后這陣子整頓宮務,安撫了低等滕御,卻得罪了底下撈著油水的宮女太監。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到時候牆倒眾人推,還得貴妃重新掌事。貴妃不說厚待我,我手裡有這把柄,互相制約之外,其實也拿捏得住她。你說這樁買賣怎麼樣?風險雖大,卻很值得。」她咬著槽牙,眼神狠戾,「就算我落不著好處,處置了素以那個賤人,也解了我心頭之恨。」
  
  宮女心裡暗驚,閨中端莊溫雅的主子早不見了,紫禁城果然是口染缸,要生存就要不停的算計。一塊綾子投進去,潤色得好,能上皇帝的身做龍袍。要是染砸了,那也只好進灑掃處當值做破抹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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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47:00 |只看該作者
  第99章
  
  換季做衣裳是最熱鬧的,蘇杭進貢了今年的春緞,據說蠶絲和樣式都要比往年好。皇后命內務府運進她宮裡來,趁著早上都來請安,放在長案上緊著她們挑。
  
  女人們對吃穿打扮都很上心,進門就瞧見桌上五光十色的料子,喲了聲道,「咱們的福報到了!」
  
  一窩蜂的湧上去,唯恐落於人後。聖眷得不到,現撈的好處不能吃虧。皇后倚著炕頭的螺鈿櫃瞧她們,貴妃左手一匹鳥銜瑞花錦,右手一匹石榴紅聯珠對孔雀紋錦,那模樣簡直市儈得沒個體統。
  
  她們鬧得不可開交,有個人卻在牆根的圈椅裡坐了下來。皇后讚許的思量,還是禮貴人有氣度。小門小戶出來的,反而不像這些三品上官員家的小姐那麼窮凶極惡。做宮女出身,規矩裡不許穿大紅大綠,時候一久倒跟戒了似的。她也憐惜她,側過身問,「你不去挑?」
  
  素以搖搖頭,「我衣裳夠,上回娘娘賞我的還沒穿完呢!」
  
  皇后笑了笑,「賞你的都是冬袍子,這會兒開春,眼看著要暖和起來,沒個替換怎麼成?」對晴音道,「從我的份例裡挑幾匹出來,我瞧那個暗花竹葉錦的不錯,還有方格織花蜀錦也挺好。過會子她們散了,你打發人送到慶壽堂去。」想起來哦了聲,「四月裡要過萬壽節,是咱們主子二十九的喜日子,得收拾得喜興兒點。你穿得忒素淨了,大好的年紀,肉皮兒又白,不打扮鮮亮點兒多可惜啊!晴音,把那匹品紅妝蟒緙金絲的也捎上,做袍子做裙子都好看。」
  
  素以靦腆道,「那怎麼好意思,我還分主子的東西……」
  
  「別說這個,都是自己人麼。回頭再挑兩匹,讓人送到你娘家府上去。」太陽從南窗裡照進來,皇后的腳擱在那片溫暖的光裡,一雙雪青的軟底鞋,更稱得羅襪潔白如雪。她和煦的笑著,「恩佑丁憂三年,讓你妹子白等三年,我也不好意思的。宮裡御賜些東西,也算長長她的臉,安安她的心。」
  
  「快別這麼說。」素以忙擺手,「主子這樣是打奴才的臉,這事兒錯在我,一切因我而起。主子善性兒不計較,愈發折得我沒法活了。」
  
  始作俑者是太皇太后,大家心裡都明白,但是再翻出來說就沒意思了。皇后只是笑,「也罷,說了掃興,不如不說。咱們祁人姑奶奶都會裁衣裳,你會不會?」
  
  素以咧嘴一笑道,「回主子話,奴才會。奴才的師傅帶管過辛者庫,我跟著師傅兩頭跑,學了不少東西。辛者庫有很多是罪籍充入宮掖的,原本出身都不尋常。官家小姐手很巧,宮裡的官樣和內家樣兒都是那裡最先出來。您沒瞧見,琵琶襟、大襟、對襟,上頭繡花、印花、打襉,明堂真不少。光是鑲滾裡頭的白旗邊、欄干、全彩繡牡丹,就叫人看花了眼。只是奴才停了兩年,手生,等摸著了門路就沒問題了。」
  
  皇后點頭,「萬歲爺上回來瞧我還和我說呢,說你這丫頭樣樣能沾上點邊,今兒一瞧還真是的。」
  
  素以紅了臉,「我是個張八樣兒,沒的叫主子您笑話。」
  
  「笑話什麼,主子爺當你寶貝似的。」皇后坐久了腰酸,騰挪一下道,「這麼的,過會兒你先回去,等歇了覺再來。下半晌裁衣裳,晚膳在我這兒用,要是晚了就別回去了,住我這兒也使得。」
  
  皇后娘娘待人這份溫存真叫人感動,其實她也真可憐,不過想要個孩子,這也不是什麼非分的要求。並不是說這點小恩小惠就能把她收買了,人心總是肉長的,素以自己想想,對她的揣度猜忌有點過,的確挺愧疚的。
  
  眾滕御終於把一桌子東西瓜分了個乾淨,本來就是進貢的貢品,沒有一匹是埋汰的。可矮子裡面拔高子,沒搶到的才是好的,所以難免有幾個不大痛快。皇后乜了眼,都是不知足的。貴人以下甚至沒有挑揀的資格,她們拿個盆滿缽滿還要甩臉子,真成了填不滿的無底洞!
  
  「也別鬧,料子不上身不知道好壞,這會兒看著不喜歡,說不定做成了是最好看的。」皇后和顏悅色的開解一番,實在煩看見她們,擺了擺手道,「我今兒有點乏,就不留你們多坐了。拿上東西回去吧,趁著天好裁起來。入了春說話兒就熱,打理完了有備無患嘛,去吧!」
  
  眾人知道鬧過了惹娘娘不喜歡,都有點訕訕的。忙蹲福道是,垂著手規規矩矩退出了長春宮。
  
  到了外頭都活絡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攀比。有的無比懊惱,「我早想要一匹雪緞,倒叫您搶先了一步。」
  
  走在鄰近的一位主兒也不知是哪個宮的,偏過頭來問素以,「禮貴人,怎麼沒瞧見您挑呀?」
  
  沒等素以回答,邊上人陰陽怪氣的接口,「怎麼能短了禮貴人呢!萬歲爺和主子娘娘自然另有賞賚,您就別操心了,吃鹹了仔細齁著。」
  
  素以想呲達那位兩句來著,後面一溜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回頭看是個小太監。到她跟前托著紅漆雕花食盒往上一敬獻,也沒說什麼就打千兒退下了。
  
  大夥兒都看在眼裡,靜嬪臉上笑得極燦爛,怕人不知道來歷,有意無意的解說,「皇后主子的小廚房今兒又做了新點心?說起來那蒙古廚子手藝真不賴,花樣也多。你前陣子不是抱恙麼?如今才大安的,瞧臉都瘦了,多吃點兒。我那兒小廚房裡廚子會燉湯,下回我讓他燉個柴雞給你補身子,啊?」說著又一莞爾,挽著宮女的胳膊,花搖柳顫的走遠了。
  
  素以沒放在心上,一行人出夾道各走各的,眼不見為淨。鼓兒捧著食盒翻白眼,「瞧她們那股子酸勁兒!就不願意看見萬歲爺待主子好,背後連皇后娘娘都敢喧排,真了不得。」
  
  「管那些人做什麼!你不搭理她們,她們也就消停了。」素以悠著步子出百子門,長春宮到慶壽堂有程子路,最近的道兒就是從漱芳齋那兒的戲台斜插過御花園。她不愛傳輦愛步行,沿著北五所門前那條夾道繞過頤和軒,再往前就到家門口。
  
  往常走慣的路,今兒看著不大相同了。天一回暖花草樹木都發了新枝,冬日蕭索的景像過去了,又是一派欣欣向榮。她喃喃問蘭草,「萬歲爺走了多會兒了?」
  
  蘭草掰手指頭,「正月十二出去的,到明兒就滿一個月了。」說著往前湊,小聲道,「主子,奴才問您個話。」
  
  素以轉臉瞧她,「什麼話?」
  
  「奴才進慶壽堂上職前姑姑有過吩咐,貼身伺候不單要留神主子吃穿,最要緊的是仔細主子的身子。」蘭草嚥了口唾沫,「奴才記得主子初七來的月信,今兒十一,過了有五天了。宮裡太醫不是在各處開平安帖嗎,到時候咱們讓仔細號個脈,沒準兒有好消息也說不定。」
  
  素以呆呆啊了聲,「不能夠吧!」
  
  蘭草又咽口唾沫,「萬歲爺正是春秋鼎盛嘛!」嘴上沒好說,主子爺下江南前是倒著走宮的,不是嬪妃上養心殿,是他過慶壽堂來。來了一住就是一夜,一夜裡頭幾回……還真說不上來。敬事房的人不用掐時候記檔早跑了,就剩她們和御前幾個太監值夜。值夜得輪流站班兒,橫豎她起來換人時老聽見裡頭有動靜。究竟怎麼個動靜不細述了,總之就是那麼回事。萬歲爺勤勉,十回裡就算有一回中也該懷上了,所以沒什麼不能夠的。她嘖嘖的咂嘴,「要是真有了多好啊!您想想,萬歲爺知道了不定高興得什麼樣呢!他老人家看重您,您的阿哥能和別人一樣嗎?再者宮裡晉位大多時候就靠這個,您遇了喜,肯定一氣兒晉個妃,到時候看誰還敢擠兌您。」
  
  素以覺得不靠譜,月信晚幾天是常有的事,不值當大驚小怪。聽說懷孩子要吐的,她可什麼反應都沒有,該吃吃該睡睡,過得十分滋潤。不過心裡希望他高興是真的,就像立了大功報喜討封賞似的,那得多得意啊!她徐徐吐口氣,「這麼的,別聲張,先叫御醫診了脈再說。其實一個月也號不出來,有了倒好,萬一沒有,宣揚出去叫人笑話。」
  
  蘭草道是,和鼓兒相視一笑。她們做丫頭的可就盼著主子出息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嘛,日後走出去腰板也能挺直溜嘍。
  
  三個人緩步進了御花園,剛過半個園子,迎面看見個孩子飛也似的竄了過來。後頭幾個太監挫著步子追,邊追邊叫,「我的好爺,您慢點兒跑!哎喲祖宗,仔細摔了!」
  
  那孩子六七歲光景,細長條兒,有點瘦。腰上扎根黃帶子,左右兩側有葫蘆活計,一看就是位阿哥爺。素以避開點打算讓他過,可天家的孩子就是和外面的野孩子不同,到她跟前剎住了腿對她做揖,「給禮貴人請安。」
  
  皇子客氣是出於他的好教養,素以微點了點頭,「阿哥快別多禮,您認識我?」
  
  那位小爺嘿地一笑,「您不就是皇父跟前的女官嗎?您頭回進乾清宮給我倒過茶,您忘了?」
  
  素以不認臉,對事的記性卻出奇的好。她想起來了,這位就是指使她伺候茶水的皇三子毓敏,便恍然大悟道,「有這麼回事兒……您不是應該在南三所嗎,跑這麼急,這是要上哪兒?」
  
  「就是要回南邊。」三阿哥略一頓才道,「我上御花園逛來了,一時逛過了頭,怕總師傅點卯。」
  
  其實怪難為孩子的,三阿哥的額涅位分很低,初初是個常在。後來生了阿哥才晉貴人,這會兒住在玉粹軒,也不是主位,只是個從屬。皇子們一般不會往北邊來,他們開了蒙有專門的諳達教規矩,稍大一點就得離開養母搬到阿哥所去受統一管理。素以心裡明白,三阿哥這趟跑,大概就是為了來瞧他生母。孩子想媽啊,要見面只能偷著來。宮裡說起來真夠殘酷的,阿哥未成年,一年只能見親媽一回。到底血脈相連,孩子懂事了心眼好的,難免記掛生下自己的人。可惜他大約白跑了一趟,今天皇后那裡分春緞,耽擱的時候有點長,舒貴人這時候還沒回到玉粹軒吧!
  
  果然三阿哥猶豫著問她,「請教娘娘,皇額涅宮裡才散的嗎?您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素以裝做沒察覺,只道,「皇后今兒分賞,大夥兒散得晚。三爺是去永和宮瞧成妃娘娘的吧?」
  
  三阿哥閃了閃眼,成妃是他養母,養母和生母不同,瞧養母倒是允許的。他訥訥道是,「我是藉著用早膳的時間跑出來的,沒想到人不在……」
  
  小孩子家隔灶頭飯香,想是早看見鼓兒手裡的食盒了,邊說邊瞄著,一副饞相。可憐見兒的,沒遇上大人沒吃上飯,這會兒肚子餓得抓耳撓腮的。孩子餓不起,素以體念他,溫聲道,「我這兒有皇后賞的點心,您不嫌棄就用點兒?」
  
  三阿哥身邊太監把腰蝦得更低了,皇后那裡來的東西不好勸著不讓吃,不吃小爺就得餓著肚子讀書。阿哥所供應飯食有明確的時間規定,就是為了養成皇子們守時的好習慣。誰要是貪被窩暖和不願起來,誤了飯點就得餓著,餓到下一次布膳為止。
  
  三阿哥霎時兩眼珵亮,垂涎道,「我能嗎?」
  
  「怎麼不能?」素以回身揭開盒蓋,是一盤松穰鵝油卷。放低了湊到他面前,「您瞧愛不愛吃。」
  
  三阿哥捻了一塊放在嘴裡,品了品點頭,「蠻好。」說著另一隻手上來又捻一塊。
  
  她見他喜歡,連食盒一塊兒遞給了他身後的太監,勸諫道,「您快回上書房去吧,點人頭少一個,回頭師傅該惱了。」
  
  三阿哥抬袖擦嘴,躬了躬身道,「謝娘娘的賞。」起身一縱,一溜煙的跑遠了。
  
  素以這才踅身往慶壽堂去,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誰也沒想到這一番善意會引來潑天大禍。命運就是一部折子戲,戲裡人被迫睜大眼睛看台上,不看絕不行,因為你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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