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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生如陌上花
「進來吧。」我粗著嗓子應道,盯著那只指甲塗滿豔紅丹蔲的玉手緩緩推門,心裡頗感意外。
像我這種身份不明又同時得罪魔剎天和清虛天的人,何賽花避之唯恐不及,怎會主動上門拜訪呢?莫非是紅塵盟暗中給她下達了指令?
何賽花走入廂房時,我已經換了個橫刀立馬的粗魯姿勢,右手拿著一壺靈芝液,仰頭狂飲,左腳踩在紋金圓凳上,靴子半脫半穿,乜斜著眼,目光在何賽花紗裙裡的鴛鴦戲水紅肚兜上打轉。「我和小娘子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哇。剛在心裡想著你,美人就跑來了。」
何賽花悠悠彎腰對我一福:「林公子這樣的英雄豪傑大駕光臨怡春樓,妾身早該過來伺候的。本以為公子會來賽花閨房一敘,沒想等了一宿一日也未見。林公子貴人事忙,妾身理當上門請安,以免您以為妾身有所怠慢。」她抬起頭,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我,似乎要從我粗豪醜陋的臉上看出些什麼。
即便是明澈的月光映照下,我臉上的表情仍舊沒有露出絲毫變化。
「咱是個莽夫匪徒,可不是什麼公子哥,還是叫我林爺爽快些。」何賽花口口聲聲的「林公子」讓我覺得不太自然,我再次仔細端詳著她。
一別多年,那張清水般的嬌俏臉蛋早已濃妝豔抹,閃耀的珠翠替代了額角的花黃,染彩的彎曲睫毛微遮雙眼,也遮住了當年那縷鮮亮的活潑。
月光被她滿身的華貴羅綺一襯,猶如白慘慘的灰燼。
「妾身倒覺得林公子這個稱呼更合適。黑燈瞎火的,林公子一人待在屋裡不嫌悶嗎?你那個同伴呢?」何賽花笑著說,唇角輕輕翹起,依稀能找到一絲熟悉的潑辣影子,只是那影子已浸了風霜。
「稱呼什麼的隨你。」我擰緊眉頭,單刀直入道,「秋軒是否有話,需要姑娘代為傳達?」
何賽花娥首微搖,濃郁的脂粉氣撲鼻:「林公子想得太多了,秋軒還沒有資格指示妾身做什麼。」
我旁敲側擊道:「原來秋兄在紅塵盟的地位還不及姑娘,那你此行是代表紅塵盟嘍?」
「公子佳人相守,當論風花雪月,說那些爭鬥的勾當豈不掃興?」何賽花取下我手中的玉壺,替我倒了一杯,又向門外呼了一聲,未幾便有丫鬟端著五色果盤送了進來。
丫鬟卻是赤練火,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透出關切之色。
「這世上,就沒有一個清淨的地方。」何賽花望著赤練火嫋嫋離開的背影,冷冷地道,轉首對我嫣然一笑,揀起一枚黃澄澄的鳳杏脯送到我的唇間,「林公子走南闖北,一定不是第一次來紅塵天吧?」
我心生警覺,一時搞不清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含糊應付道:「為了做沒本錢的買賣,以前來過幾次。反正哪裡有好處,大爺就去哪裡。」鳳杏脯含在嘴裡並不吞下。
「遇到過什麼有趣的事,或是難忘的人麼?」
「只記得殺人的刀劍,鮮紅的血火。」
「那豈不是太無趣了?」
我啞然失笑:「其實樂在其中。興許大爺我不適合風平浪靜的生活。姑娘在怡春樓棲身,不也一樣不甘寂寞嗎?」
何賽花也揀了一枚鳳杏脯,含在櫻口細細嚼著,忽而歎息:「這枚鳳杏掛在枝頭時,滋味酸澀,被人釀製成了果脯才變得甘甜。然若鳳杏有知,寧可高掛枯梢,也不願盛放在精美的碟盤上吧?」
「咱是個粗人,聽不懂這些風月之詞。」我一口吐出鳳杏脯,粗聲粗氣地道,「我只知道有用的東西總比沒用的強。樹上的鳳杏有個鳥用?還不如曬乾了弄成果脯,可以解饞。」
何賽花嬌軀僵硬了一下,扶著桌邊慢慢地坐好,去點案角的蚌殼燈,手卻抖了幾下,猶未點亮。
「公子眼裡,只有有用的東西麼?」她幽幽側首,花容隱在了月華照不到的暗處。
我漠然道:「姑娘身為紅塵盟中人,怎麼還說出這麼天真的話?無用的東西,誰會正眼相看?你我活在這殘酷無情的世間,只有變得有用,方顯生命價值。你對我有用,所以我來怡春樓;我對你有用,所以你來找我。因為各有價值所以相互利用,不是嗎?」
何賽花呆呆地看著我,眼神變得空空洞洞,想要說什麼,嘴唇卻一個勁地顫。
我微微一愣,難不成我的話刺激了這個女人?她家破人亡這麼多年,又在紅塵盟裡打拼,早該心如沉淵止水,喜怒不行於色,怎地如此失態?
「何姑娘,聽說你曾是一派掌門千金,天之嬌女,自幼享盡榮華富貴。但現在也不差啊,清虛天、魔剎天、吉祥天無不想巴結你們紅塵盟,你的威風絲毫不遜往日。」我漸漸地有點不耐煩了,當年我和她一般年少無知,現今可比她長進多了。
「其實我很有誠意,想和紅塵盟談些買賣。不知姑娘可否替我引薦貴盟高層?」我掏出如意囊,抖出一大堆芬芳撲鼻的丹藥,鋪滿整張桌子,珠玉、法寶更是閃花了廂房,「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好處。你想要什麼?哪怕是清虛天、羅生天的名門秘笈,也有的商量。紅塵盟給你的好處,我可以雙倍出價,事後我甚至可以安排你去吉祥天避禍。」
她定定地凝視著我,看得我差點以為她認出了我是誰。許久,何賽花爆發出一陣尖銳的嬌笑聲:「我想要顛三倒四派,我想要回到過去,我只想做飄香河邊那個只懂撒嬌的沒用千金小姐,你能給我嗎?你可以嗎?」她揮袖把滿桌的丹藥法寶一把掃落在地,叮叮噹當的聲音在寂靜中更顯刺耳。
我心中不快,語聲漸厲:「這些牢騷話你對大爺講有個屁用?我也不感興趣。我沒什麼時間跟姑娘繞彎子,乾脆有話直說。我要你交出地脈法陣的秘密,或者幫我聯絡紅塵盟高層。如果你做不到……」
「做不到怎樣?」她花容慘澹地問。
「那就別怪我辣手摧花了。」我輕輕一按桌子,堅硬的雲母桌霎時化作齏粉,簌簌飄散,「我給你一晚上考慮,雞鳴五更天時,我會來找你,等待你最後的答覆。」我重重地咬了「最後」兩個字音,公子櫻明晨就到,我沒什麼時間浪費在她身上了。
沉默良久,何賽花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緩緩起身,聲音仿佛在空中恍惚飄過:「妾身明白了。好吧,等妾身想到交換的條件,會讓你如願的。」
「這才對嘛,識時務者為俊傑。何姑娘到時有什麼要求,儘管開口。人只有一條命,須好好珍稀才是。」我目送著她嬌弱的背影,忽而覺得那像是一棵本就千瘡百孔的老樹再遭雷擊,折斷倒塌,焚焦化灰。
細想了一遍她適才的異樣言行,我開始覺得有些不妥,越想便越不對勁,難道她認出了我?
此時,我的心念倏然生出感應,埋在夜流冰精神世界的那點烙印起了變化。我無暇再想何賽花的事,精神的弦線順著烙印攀射而去。
瞬息之間,我的弦線已探入夢潭。
五光十色的氣泡在夢潭生滅幻變,夜流冰的身形也在緩緩幻化,直到變成一隻黑色氣泡,晃晃悠悠飄出夢潭,飛向虛無莫辨的神秘空間。
我的弦線如影隨形般緊貼黑泡,沿著一條若有若無的軌道,逐漸深入。
弦線還感知到,軌道外還分佈著其它密密麻麻的奇異通道,有些涇渭分明,平行隔絕,色澤暗淡如同幻影;有些環繞交錯,璀璨生輝,仿佛星河光雲傾瀉;有些靜如凝冰,似亙古不變;有些動若迸漿,彈指間不盡相同……它們共同構成一個從所未見的空間,色彩斑斕多變,無限深遠廣袤,似是純精神構成的宇,實在的形體反而成為多餘的累贅。
這個宇甚至獨立於北境存在,或者說,北境僅僅是它其中一條軌道連通的介面。面對這片無邊無際的精神海洋,我的弦線就像是不起眼的一滴水,夢也只不過是一串串汩汩冒起的水泡。
所有的陰謀利益,所有的恩怨糾纏,人事情愛,在這片浩瀚面前變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
若能沉醉其間遨遊,若能深入那些洶湧的暗流,若能去它的無垠處看一看……我這麼想著,生平第一次,對天地生出了愛的感覺。
途中,時不時可以望見紛紛揚揚的彩泡從不可知的某處而來,又消失在渺茫的視野盡頭。
有時候,夜流冰會迎上前去,像一條追食蝦蟲的遊魚,選擇一些氣泡吞噬,將那些繽紛的色彩一點點融入黑暗。我猜這是他修煉的方式,儘管看起來輕鬆省力,其實弊端不小。比如有的氣泡形狀醜陋,仿佛一顆顆腫脹發臭的膿頭,夜流冰左移右閃,顯然是想避開它們,可那些氣泡偏偏黏上來,主動滲透進黑泡,融化得無形無跡。黑泡也會隨之劇烈膨脹、收縮數次,仿佛消化不良似的。
在這種時候,我會真切感受到夜流冰精神世界中的那一絲瘋狂。
當然也有幾個非常奇奧深邃的彩泡,夜流冰根本難以吞噬,還未接近,就被彩泡發散的力量遠遠震開。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出現了一隻皎潔如玉、華燦勝霞的氣泡。它就像一顆不小心從純美光淨的仙境墜落,全然不屬於凡世間的露珠,片塵不沾,微瑕不染,散發出瑩瑩光輝。
看到它,即便我不通曉夜流冰的妖術,也敢斷定那是公子櫻的夢境。
只有那個人的夢境,才會美得如此清淨幽玄。
夜流冰向之飛去,繞著公子櫻的夢境轉了幾圈,黑泡慢慢放出一條精神觸手,伸了進去。
我驚訝地看著觸手仿佛穿過一個虛無的空洞,什麼都沒有碰觸到,公子櫻的夢境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我悄然射出弦線,竟發現那個氣泡一點律動都沒有。
我心頭一沉,萬物皆有律動,除非公子櫻的夢境通過某種離奇的方式藏於此間的另一層面,才會令我無法感知,夜流冰同樣觸碰不到。
雖然我新創的一元弦線威力神妙,但公子櫻對宇的運用已經出神入化,與他這一戰的艱難,勢必還超出我的想像。
夜流冰並不著急,觸手在氣泡周圍頻頻震動,片刻後,公子櫻的夢境似是回到這一層面,主動打開一個缺口,將觸手吸進去,我也緊隨夜流冰而入。
翠崖環繞,溪澗攬抱,雲霞浮游,花樹繁茂,一片清幽奇景在弦線的視野中展開。
這就是公子櫻的夢?這一次,弦線清晰捕捉到這片天地的律動,看似生機勃勃,實則暮氣沉沉。這分明是公子櫻刻意用心念營造出來的夢境,而非發乎自然。
弦線漸漸指向對面一座拔地崛起的高峰,山色蒼碧,雲團藤蘿纏繞,山頂一條玉瀑轟鳴,以匪夷所思的姿態倒掛而上天際。
弦線甫一接觸瀑布,就被無數道激流或直或曲,或順或逆地沖刷而過,險些被硬生生震散。我趕緊縮回弦線,潛伏在夜流冰身上。
便在同一刻,雪白的水瀑化成公子櫻屹立山巔,衣帶飛揚的模樣。
「多日不見,妖王的法術倒是有所長進。」公子櫻眼神奇異地望著夜流冰。
夜流冰微微一愣,漠然道:「孤王有沒有長進沒關係,只要魔主大人能再進一步,流冰便是身死道消,也無所撼。」
公子櫻輕笑一聲,緩步走下碧峰:「楚度的妖力這些日子愈發精進,極有可能邁出那傳說中的最後一步,想來應是受了魔主的刺激。」
「你說什麼?」夜流冰的面色忽而變得猙獰,「魔主就是楚度大人,哪還有另一個?」
公子櫻不緊不慢地道:「可是最近,很多地方都在傳言林飛才是天命魔主。」
「那不過是吉祥天試圖動搖我等軍心,刻意散佈的謠言罷了。」夜流冰厲聲道,冰魄花不由自主地從全身綻出,周圍的夢境頃刻凍結,黑暗像墨汁一般四處流淌,沁染夢境。
「其實你明白的。我也明白,楚度自然也明白。」隨著公子櫻的步伐,夢境中的冰魄花紛紛融化,黑汁蒸發成一縷縷透明的氣流,「無論真假,櫻都很有興趣看一看,魔主相爭的最後結果。」
他抬首望著天空,眼中閃過寂寥之色:「看一看,這天是不是真的比誰都高。」
夜流冰不置一詞,神色越來越陰鬱。從他二人短短的言行中,我察覺出清虛天和魔剎天的合作並非親密無間,照樣摻雜暗鬥。
我暗自思忖,公子櫻真的期望楚度邁出那一步麼?他若這麼蠢,我只能說知微高手都是自虐狂。
夜流冰默然半晌,才道:「你不是來看戲的,瀾滄江一役還需由你統帥。」
我聽得一呆,妖軍統帥不是楚度嗎,怎麼換成了公子櫻?清虛天加入這場戰役,看來已成定局?
公子櫻淡然道:「我已在錦煙城三十裡外,隨時可以入城。等與紅塵盟的人會面之後,便會趕赴瀾滄。」
「今日已是月圓之日,你要儘快成行,否則魔主大人隻身離去的消息難免洩露。」夜流冰忽然冷笑,「這幾天,錦煙城可不太平啊,爐火峰的人剛被血洗一空。」便將我的事添油加醋地訴說一通。
兩個小白臉透露的消息簡直驚天動地,我差點傻眼。這一戰對魔剎天何等重要,這樣的關鍵時刻,楚度居然不在瀾滄江鎮守?夜流冰提到月圓之日,難道楚度竟然越過天壑,離開了紅塵天?
他會去哪?還有什麼地方比眼下的瀾滄江更重要?
我腦中疑竇重重,一邊苦思其解,一邊趁雙方交談的機會,再次探出弦線,探測公子櫻的夢境,從中把握他精神世界的一點脈絡,為日後交戰做足準備。
弦線沿著四周景物的律動而行,不斷伸向渺茫遠方。這片夢境似乎沒有山窮水盡處,蒼莽群峰綿綿,氤氳雲煙浩浩,無論哪兒都是風秀景麗,氣玄勢幽。待久了,反倒覺得單調呆板。
「你放心,魔主大人已安排妥當,所有妖軍妖將都會聽你號令。」耳聽夜流冰又道,「等你到了錦煙城,本王再將軍中虎符交於你,便可萬無一失。」
公子櫻微微一笑:「你們倒是對櫻信心十足。」
夜流冰陰森森地一笑:「信你倒未必,不過我們早已同坐一條船上,誰也休想獨自跳下水。想想那些死去的清虛天名門掌教,想想拓跋峰那個蠢貨,若我們把你安排的那些勾當抖出來,你以為你會好過?」
公子櫻淡淡地看了夜流冰一眼,目光平靜卻如山嶽重壓,迫得夜流冰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
「那些道友雖死,卻換得整個清虛天免遭生靈塗炭。」公子櫻的語聲清朗如刀鳴,「這是最正確的選擇,櫻從未後悔。」
夜流冰似乎對自己被迫退感到羞怒,怪笑道:「你們這些人類就是虛偽,明明是想讓我們調轉矛頭和羅生天火拼,並趁機斬斷吉祥天對你們的滲透,還偏偏說得大義凜然。要不是拓拔峰的破壞島日益強盛,危及碧落賦的地位,你會看著他死?」
公子櫻冷然道:「清虛天的家務事,就不勞妖王費心了。」
夜流冰哼道:「本王只希望你瀾滄江一役不要耍滑,把我妖族當冤大頭使。還有紅塵盟,你若和他們談出什麼結果,別忘記魔主大人與你定下的盟約。」
此時,弦線已在夢境到處遊走,漸漸發現所有的律動都來自某處源頭,那裡律動分外晦澀,隱隱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生機。趁著他們二人唇槍舌劍,情緒不佳的時機,弦線毅然刺入了那個點。
弦線顫動,一個灰濛濛的虛空展現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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