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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洛水]知北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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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冊 第一章 知微,知微,知微

  暴雨如注,積水橫淌,我盤膝靜坐在紅塵天的偏僻山谷中。

  耳畔響起雨點淋淋漓漓的聲音,但又仿佛靜寂無聲,如同置身在冥冥渺渺的虛空。

  這是我與北境相互滲透的一刻,是內天地和外天地交匯的一刻。

  一切既遙遠,又鄰近。

  我聽見遠方的每一滴雨珠落下來的響聲,分得清雨點打在岩石、泥土、野草和喬木寬葉上各自不同的震顫。我聽見自己心臟沉穩有力的跳動聲,分得清血液在每一根血管裡奔流的快慢變化。

  衝破瓶頸之後,我便進入了阿賴耶態。沒有選擇立即飛升色欲天,因為知微就這麼自然而然地來了。

  仿佛知微一直沉眠在我的心中,只要一縷溫暖柔和的風吹過,它就自然而然地萌芽了。

  我的視線跨越青翠山谷,連綿峰巒,奔湧江海,向著天空徑直而去。

  下一刻,我以天空之眼俯視大地,天涯不過在咫尺之間,萬物不過在棋盤之中。

  一片陰雲源自水滴,一棵參天大樹源自種子,一分果源自一分因……我是最浩瀚最玄妙的宇宙,我是最渺小最簡陋的塵埃。一切纖毫畢現,一切見微知著。

  我向著天空之上跨越而去,望見星漢燦爛,虛空深邃,望見生命的每一點光亮與黑暗。

  我仿佛駕著宇的小舟,劃動宙的船槳,在最迷人最壯麗的生命長河中暢遊。每一點光亮和黑暗都是無限廣博的天地波浪,獨立又相連。每一點光亮和黑暗都是無限廣博的心靈波濤,對照著我的情欲之道。

  每一點光亮與黑暗在視野中不斷放大,外天地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內天地。

  山谷中的暴雨變得靜寂無聲,恍如隔夢,心靈的波濤卻在澎湃轟鳴,震耳欲聾。

  那是死鬼老爸的第一個祭日,下著同樣的大雨,夜色像幽黑湧動的浪濤,淹沒得人喘不過氣。

  我渾身濕透地站在洛陽城的郊外,捧著油紙包裹的燒雞腿,呆呆地望著山丘高處荒草淒淒的墳頭。我想要走上去,又邁不動腳步。

  雞腿是偷來的,早已冰涼發硬,結了一層混濁的白色油膩。為了這根雞腿,我自己的腿差點被燒肉鋪的老闆打斷了。

  「這一年,我過得很艱難。」

  「想要找活幹,但差點被人賣了。」

  「我學了很多東西,比你能教我的更多。」

  「我學會了怎麼活下去,學會怎麼偷,怎麼騙,怎麼乞討,學會扔掉你教誨過我的那些東西。」

  「我讓你失望了吧。沒關係,因為我要活下去。你已經放棄了我,但是我沒有。」遠遠仰望著黑夜中的墳頭,我任由冰涼的雨水從眼角淌落。

  那些東西只會讓我活得更艱難。

  那些東西只會讓我覺得現在活得是多麼錯誤,多麼恥辱,多麼痛苦。

  我永遠不能像大熊、李潔淨那麼快樂,因為你讓我看到了光亮,卻不能觸摸。

  我猛然扔掉了雞腿,轉身而去,在瓢潑的大雨中狂奔亂吼。

  我的心比雨夜更黑暗。

  望著多年前的自己,我清晰感受到了當時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實感受。

  當時的我,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扔掉了辛苦偷來的祭品,為什麼要頭也不回地離開。

  但現在我看清楚了當時的心。

  是的,我恨你。

  因為恨自己,所以更恨你。

  這是我當年不明白,也不能明白的陰暗。在邁入知微的一刻,包裹在外面的堅殼頃刻碎裂,裸露出最真實的心靈角落。

  是的,我曾經恨過你。

  ……洶湧的黑暗海面上,閃耀著點點星光。

  那是在北境紅塵天的大海上,一葉扁舟遠揚,鳩丹媚、海姬和甘檸真翩然歌舞,比天空的星光更閃耀。

  有三個大美女相伴,有吃有喝,還能保護我不受欺負,我應該是很快樂的。

  當時的我好像也是這麼感覺的。

  但如今我看到了,埋藏在那層快樂下面的不安、不願和不甘。飛揚飛揚,你們只能看見我的嬉笑玩鬧,看不見我其實並沒有飛揚的翅膀。

  就像潔白純淨的雪慢慢融化,裸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我看到了自己被當作龍蝶的不安,被女人保護的不願,力量弱小的不甘。

  為什麼我只能是隨浪漂泊的扁舟?為什麼我不能是廣闊洶湧的大海?

  一切纖毫畢現,一切見微知著,一切時光倒流。

  為什麼我會是天定的魔主?

  站在怨淵的時光長河中,楚度青衫激烈抖動,猛然爆發出一聲「不可能」的怒吼。

  他懷疑、憤懣、不甘的臉仿佛就在當前浮現。

  當時的我,面對楚度,恐懼得發顫。

  我曾經為了阿蘿師父,誓殺楚度。也在被楚度抓住,陪他同行後,為他的風采暗暗心折。

  於是我可以嬉皮笑臉地叫他老楚,他可以毫不藏私地指點我法術的精義,告訴我什麼是生命的流動。

  然而所有的溫暖,在怨淵化為一雙冰冷殺機的眼睛。

  他冷冷地望著我,目光和聲音一樣的凜冽刺骨。

  幾個月名為囚禁,實為指導的相伴同行,原來還是抵不過「命運」兩個字。

  其實當時我並不想成為什麼魔主。

  現在我終於看清了當時的自己,為什麼要顫抖。

  那不僅僅是因為恐懼,還有憤怒!

  原來被自己暗暗尊為師長,生出孺慕的人,可以那麼快就翻臉為仇、冷酷無情,僅僅為了那個不可預知、不辨真假的未來。

  我感到了感情被人背叛的憤怒。

  既然如此,我就搶給你看!

  一切纖毫畢現,一切見微知著。洶湧潮水從心靈的每一處退落,裸露出藏在水下的島嶼暗礁。

  現在的我對你既沒有了恐懼,也沒有了憤怒,更沒有了心折。

  因為我也會說出「阻吾道者,吾必斬之。」這樣凜冽刺骨的話。

  我會將你擊倒,成為磨礪道心的一塊磐石。

  僅此而已。

  一切纖毫畢現,一切見微知著。一張張面孔,一段段往事走馬燈般地掠過,新鮮生動,恍若重現。知微是重新審視天地,審視內心,審視我的一段路。

  那段路很短,又很長……那一段走向鯤鵬山挑戰楚度的路,原來我真的走得很絕望。

  直到望見那一襲雪白的道袍在晨風中飛揚。

  飛揚飛揚,飛揚的只是似水流年。

  於是最終,我還是從你身邊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但真的很奇怪,明明是離開了你,我卻不再感到絕望了。

  驀然回首,我靜靜地望著那個我在山路上愈行愈遠,我知道,我應該替那一個我,說出當時不能瞭解,也不能說出口的話。

  謝謝你,檸真。

  謝謝你在洪水淹沒了尾生之前,愛過我。

  之子泛舟,亦泛流年。前塵往事盡浮心海,精神層層綻放,一個又一個我站在時光的河流中,向我走來……

  他們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嬉鬧,有的掙扎……讓我得以看清,得以了悟。無論那一個是怎樣的我,無論那一個我是怎樣的光亮,怎樣的黑暗,都是讓我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了知微的我。

  無論哪一個我,都不曾放棄過自己。

  點點黑暗和光亮化作漫天星漢,內天地與外天地相互滲透,彼此交融。這是宇宙的一點,也是心靈的無限,我盤坐在大雨滂沱的山谷中,滿臉濕漉漉的淚水,眼中含著笑意。

  上空風雲變色,黑紅色的雲團急速凝聚,濃烈得嚇人的雲層中響起密集沉悶的雷聲。

  知微天劫就要來了。

  「不去找絞殺相助度劫麼?」月魂低聲問道。

  「不需要了。」我緩緩起身,仰頭望天,從容佇立,心中一片平和。

  所有的雨點在我四周散開,所有的風從我四周繞開,所有的天空為我打開。所有過去的我,與我在時光的長河中交匯於此時此刻。

  那已經足夠了。

  一切纖毫畢現,一切見微知著。無論我的選擇是錯誤的,或是正確的。

  因為是我。

  所以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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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7 11:42: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天劫

  空中的雲團劇烈翻滾,色澤越來越深,濃度越來越厚,竟然漸漸凝成了一汪懸浮的液漿。

  液漿呈半透明的黑紅色,純淨晶亮,光華灼灼,形狀也在不斷變化,似有無數曼妙魚龍起舞追逐,似有無數日月星辰升起降落。每一刻的變化都多姿多彩,極盡流暢完美,天地玄妙。

  我完全沒有如臨大敵般的警戒,四肢鬆弛舒展,以孩童天真好奇的目光,仰視液漿。

  這不應該是什麼生死劫難,而是一次新鮮生動的體驗,天地向我展露它的另一面。

  它也只是另一個我而已。

  所以只需要,輕輕地呼吸,自在地呼吸,像孩童一樣放縱地呼吸。一吸一呼,我的心靈是海,雄渾浩瀚的法力是海。一呼一吸,生命波動起伏,無限伸展。

  一股浩浩蕩蕩的威壓從液漿透出,滄桑、肅穆、古樸、厚重,仿佛天地龐大無匹的念頭降臨,俯視蒼生,萬物芻狗。

  換作過去,我早被這股威壓弄得喘不過氣,要麼竭力反抗,要麼趁機開溜。如今卻不慌不忙,任由威壓不斷向我攀落,如同一個密不透風的氣罩扣住了整座山谷,將漫天風雨擋在外面。

  我被天地隔絕在了一個小小的角落,所有的感官皆被消弱,即便已入知微,也只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山谷外的境況。

  月魂和螭齊聲呼道:「這不是森羅萬象魔煞玄劫!」

  液漿散發出來的氣息高貴莊嚴,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祗,不帶一絲血腥煞氣。我啞然失笑:「看來老天也知道我有絞殺這個大利器,不再驅使域外煞魔白白送死了。否則乖女兒一定會眼巴巴地趕過來,大肆進補的。」

  我就這麼笑著往後倒,一直倒在地上,脫掉鞋襪,愜意地斜靠在樹背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這是在洛陽的城牆根下,最舒服的曬太陽的姿勢。

  既不像碧大哥那般鋒芒挺直,天神風采,也不是楚度悠然負手,佇立風雲。

  但,這才是最舒服,最適合我的姿勢啊。

  螭神色凝重:「你小子別掉以輕心。我從來沒聽說過劫雲還能液化成漿的,這次玄劫多半比森羅萬象魔煞玄劫更可怕!」

  「不管多麼可怕,反正抬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又有什麼好緊張的?」救了空城等於是和北境公然作對,怎會不招致天地懲罰?更主要的是我從石心蛹身上吞噬了空城精華,這才是最遭天忌之處。

  一呼一吸,我全身法力猶如潮漲潮落,生死螺旋胎醴化作一道急旋的龍捲風出現在腳下,以我為中心,向外蕩開一圈圈黑碧色的波紋。波紋所過之處,猶如颶風橫掃落葉,地面無聲下陷,四周圍的小山丘層層塌落,層層消失。威壓的氣罩被瞬間撐開,發出畢畢剝剝的碎裂聲。

  封閉的山谷重新與外界天地相連,削弱的感官再一次清晰入微。我察覺到遠方兩道若有若無的身影,可能是天刑和公子櫻被此處的天象吸引而來。

  螭震驚得合不攏嘴:「乖乖,法力這麼強了?比以前和龍蝶合體,比我過去的任何一個主人還強老多啊!」

  我自己倒是沒有一點驚訝,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霧洞吸收了數以海量的生靈精華,雖然沒能幫我衝破瓶頸,但無疑將法力提升到了一個可驚可怖的程度。

  現在我清楚,遲遲難以邁入知微不是因為法力的量不夠,而是我的瓶頸需要超越北境法則才能突破。

  之後我通過石勇,吞噬了大半個空城的本源精華。法力又一次暴漲,自然要比公子櫻、天刑這樣的知微深厚。縱然是現在,空城的精華猶在源源不斷地提升法力,強化肉身。

  這些本源精華帶給我的好處還遠不止於此。

  空城最強之處,在於超越北境法則,即將自成天地。和不懂功法、只憑空城精華加強肉身的石勇不同,我可以從體內的精華本源摸索空城的法則,體會其中迥然不同的宇、宙奧妙。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可以輕鬆擊殺其他知微高手。

  法力再強,我對術法的運用仍舊停止在知微初境。否則剛才的生死螺旋胎醴只會震碎氣罩,而不會破壞附近的山嶺。

  此外,法力遠遠超出道境,反而是一種阻礙。過去夢寐以求的力量如今只不過是工具,道才是我的根本,工具超過了根本,就有失控的危險。

  威壓被碎,天地仿佛因為我的挑釁變得憤怒起來。空中的液漿發出轟然巨響,重重威壓挾著深紫色的雷光從天而降,發出無窮無盡的咆哮。

  山谷儼然變成了雷光的海洋,滾滾雷浪中鑽出一頭頭妖怪,個個兇神惡煞,力大無窮,手持眼花繚亂的奇門兵刃,向我蜂擁撲來。

  我伸出手指,向外一勾。虛空中無數根弦線被手指撥動,化作一柄柄淩厲的刀鋒,將妖怪們切割得支離破碎。

  妖怪一波接一波地沖上,密密麻麻,覆蓋了整個視野。我猶如雷海中的孤島,承受四面八方撲湧圍來的驚濤駭浪。

  意定神閒,我似在孤島垂釣。無論撲來多少妖怪,都在振盪的弦線中粉碎,根本無法靠近我一丈之內。

  一身磅礡的法力幾乎沒有多少消耗,我只需隨意勾動弦線,以天地之力自行反擊。

  死去的妖怪發出淒厲的嚎叫,這哀嚎甚至淹沒了雷聲的咆哮。他們的兇悍沖勢沒有絲毫停止,前仆後繼,悲壯無畏。我漸漸殺到麻木,殺到厭倦,殺到手軟,殺到平靜冷然的心生出一絲疑問。

  阻吾道者,吾必斬之。

  但我真的可以這麼一路斬殺下去麼?

  沖上來的妖怪從身強力壯,慢慢變成老弱婦孺,也不再揮舞兵刃利器,而是兩手空空,步履蹣跚。我不動聲色,勾撥弦線,將他們一一切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豁然開闊,雷海中的妖怪終於被斬殺一空,連同我心中的疑問也被自己斬滅。

  但我清楚,這一絲疑問還是在道心上留下了痕跡。

  雷海重重湧動,化作彌漫雲氣,一艘龐大的雲舟乘風而來。

  雲舟裹著霞光彩氣,金輝碧煌,兩側垂下條條瑞氣,重重纓絡,煥發出的瑰麗光華直沖雲霄。

  舟艙層巒疊嶂,節節攀升,也數不清共有多少層。我仰著頭,仰成直線,兀自不能望見雲舟之頂。

  知微的感知一觸及雲舟,就如石沉大海,消失無影。雲舟向我一路駛來,雙方的距離也沒有絲毫接近,令人生出咫尺天涯的矛盾感覺。

  我心知這艘雲舟必然處在另一層宇中,但以我知微的境界,理應察覺這一層宇的存在,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難以捕捉它的真實位置。

  手指一陣疾撥,虛空中的弦線狂烈振盪,氣流猶如熔汁火漿,狂迸亂濺,空間掀起山崩海嘯。一旦雲舟駛近,勢必會被捲入一波接一波的空間風暴。

  然而雲舟像一個虛幻的影子,輕輕鬆松穿過弦線虛空,連舟身都未搖晃一下。

  這是不可能的!附近所有的空間層都被弦線引爆,狂躁動盪,就算是一片影子,也會被扭曲成模糊的殘影,絕無可能安然無恙。若是天劫所化的雲舟可以無視一切攻擊,那還度什麼劫,誰碰上都是一個「死」字。

  眼瞧著雲舟破開阻礙,不慍不火駛來,雙方的距離仍舊保持在最初一刻。但我清楚,雲舟離我越來越近了。

  一元弦線振盪而出。一生二,二化萬千,無數根弦線向外輻射。哀、欲、喜、懼、惡躍出神識,纏繞弦線而上,具化成電、火、雨、風、霧的弦象,猶如層層疊疊的壁壘,擋在我的身前。

  雲舟徐徐撞上弦象,發出一聲聲撕裂耳膜的摩擦聲,隨著舟首迸濺出一連串炫耀花火,雲舟停了下來。

  我這才明白,這艘雲舟竟然是由精神力凝聚出來的!唯有神識七情之類的精神力量方能觸及。只是雲舟的精神力顯然更為玄妙,居然還蘊含了宇的法則。

  更可怖的是,這得要多強的精神力才能化成這艘龐然大物?

  一條錦繡雲梯從舟中蕩落而下,晃晃悠悠,一直伸到了弦象跟前。

  這是——請我上去?

  我遲疑了一下。雲梯極為識趣,不再侵入一分,只是在弦象週邊來回飄蕩。

  我毅然起身,邁向雲梯。如果對雲舟不理不睬,天劫必然也會拖延時間,甚至另外生出許多新的花樣。

  踩上雲梯,天旋地轉,軟綿綿的雲梯載著我蕩向雲舟,好像坐在了秋千上……

  圍牆深深,庭院深深,隨著秋千蕩漾的不是我,而是一串串銀鈴般的嬌笑聲。

  這是雲舟的第一層,卻恍惚置身在熟悉又陌生的洛陽。一棵高聳的老槐樹屹立身前,枝繁葉茂,深濃的綠蔭覆蓋了我的眼。

  凝視著樹幹上深深淺淺的疤痕,我忽而微笑,抱住槐樹。我記得夏暑悶熱,蟬鳴陣陣;也記得大虎、李潔淨怪叫著摔下樹杈,捂住屁股;我當然也記得,爬上樹頂,便能瞧見那個坐在秋千上的快樂少女。

  這棵老槐樹,曾是我少年時唯一的光亮。

  默立良久,我鬆開槐樹,環視四周。除了槐樹、高牆、庭院,這一層再沒有其它的通路。

  輕輕歎息,我轉過身去,衣袖向後拂出。「轟隆」一聲,老槐樹隨著我的勁氣應聲斷折,緩緩傾倒。高牆庭院紛紛坍塌,堆成廢墟,清脆的嬌笑聲也消失如夢。

  從廢墟裡探出一條舷梯,延伸至腳下。我灑然而行,直上二層,毫無反顧。

  第二層瓊樓玉宇,雕樑畫棟。一個個金色小人歡呼雀躍,蹦蹦跳跳而來。他們捧著美玉託盤,舉過頭頂,朝我恭恭敬敬地跪拜下來。

  放眼望去,玉盤上流光溢彩,盛滿了金銀瑪瑙,玉石珍珠,甚至還有高貴華美的冠冕、權杖。

  「區區俗物,豈能亂我道心?」我淡淡一哂,揮臂一掃,將玉盤紛紛打落。金色小人齊齊發出哀鳴,痛苦抽搐,滿地翻滾,漸漸融化成一攤攤金色的汁液。

  金汁凝成了通向第三層的舷梯。

  我毫不逗留,逐層而上。每一層舟艙出現的景象千變萬化,各不相同。有的是一卷卷深奧晦澀的道經秘笈,打開後,無不字字珠璣,發人深省,直通大道至理。有的是頂級魂器、罕世法寶,無不具備毀天滅地的威力。再往上層走,就連無顏、碧潮戈和甘檸真他們都出現了。

  但無論是何等誘惑人心的寶物,無論是何等牽掛的人,都不能讓我多做停留。我只把眼前的一切全都當作幻象,一一無情斬滅,心中波瀾不驚,只知向著更高處不斷攀登。

  最終,我似乎踏入了雲舟頂層。四周空空曠礦,寂寂茫茫,再無一物。

  站在此處,居然可以俯視下方的每一層舟艙,一切洞若觀火,盡在掌控。我仿佛成為了這艘雲舟的主人,只需念頭變幻生滅,每一層的景象也隨之生出無窮變化。

  不得不承認,這種隨心所欲,遙控天地的感覺令人沉醉。

  「這種程度的玄劫應付起來很輕鬆啊。」我不解地搖搖頭。

  螭如夢初醒地叫道:「我明白了。森羅萬象魔煞玄劫已經是北境法則之內最厲害的天劫了。哪怕你力量再強,也不會遭致更強大的天劫了。因為即便是天地,也要遵循自身的法則啊。」

  螭的話不無道理,但我總覺得沒這麼簡單。仰頭望了一眼上方頂壁,我略一沉吟,深深吸了一口氣,縱身躍起,揮拳擊去。

  這或許是雲舟的最高層,但絕不是我的最高層。

  隨心掌控的感覺雖妙,但並非源於自身。這樣的感覺,不要也罷。

  一拳擊出,拳頭化作了旋轉纏繞的生死螺旋胎醴。眼欲、耳欲、口欲、鼻欲、生欲、死欲繞著拳頭呼嘯閃耀,拳頭過處,劃過魅武淩厲的玄妙軌跡,振盪起重重哀、欲、喜、懼、惡交融的璀璨弦象。

  這一拳,挾著六欲五情、神識氣象、魅武、弦線、生死螺旋胎醴之力。數者雖未融合,但光是力量的疊加,已經令空間扭曲,發出可驚可怖的崩裂聲。

  「轟!」頂壁炸開,我沖出雲舟,向下方無意地瞥了一眼。剎那間,我心神狂震,渾身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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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雲舟下層的某處,我望見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正向舟頂爬去。

  和我不同的是,他背著老槐樹,背著碧潮戈,背著甘檸真……步履遲緩,動作笨拙,一步步艱難地往上走。

  「沒可能的。怎麼可能背負了那麼多東西往上爬,沒可能啊!」落在谷中,我木然望著雲舟徐徐沉落,一直沉入另一個再也望不見的宇。

  我在雲舟中的所作所為,本無一點失誤之處。

  面對諸般幻象干擾,自當乾淨俐落,一斬了之。登臨頂層,我又擺脫隨心所欲的掌控錯覺,破舟而上,更是無可挑剔。

  先以力斬幻,再以心斬力。可謂意志果敢,道心流暢,不留絲毫空隙。這是我以知微之境,施展出來的最完滿的度劫之法了。

  然而最後望向雲舟的那一眼,令我心神失守。

  那是另一種選擇,是天劫展示給我的另一種選擇。

  那種選擇其實是很荒謬的。因為明知是虛假幻象,還要耗力背負,到底有何意義?

  求道難道不是求一個「真」字嗎?

  但偏偏就是那種荒謬的選擇,動搖了我的心境。

  我久久默立,將方才生出的疑問一點點拭去,直至心境再也不起半分波瀾。但我清楚,留在道心上的一抹痕跡又深了些許。

  這一次知微天劫委實詭異,令我空有一身強悍無匹的法力,卻難以盡情施展。

  上空驟然光芒大盛,液漿向四方迅速擴散,天空仿佛被黑紅色的瀑布淹沒,汁液沿著虛空緩緩流淌而下。

  「噗,噗……」從濃厚的液漿中傳出雛鳥啄殼般的聲音。初始輕微柔弱,而後一聲比一聲響亮,如同萬千鐘鼓轟鳴,晴天炸開霹靂,震得我耳膜發疼,五官溢血,跳動的心臟似乎也要被轟得粉碎。

  「轟!」一輪彎彎的殘月鑽出液漿,天空為之一顫,裂開無數道細細密密的縫隙。

  殘月寒光凜冽,宛如一輪鋒銳的冰鉤,往上下一啄,便將液漿撕開,露出與殘月相連的浩瀚身軀。

  這一輪殘月,竟然僅僅是一隻彎彎的鉤嘴,鉤嘴的主人是一頭碩大無朋的鵬鳥,垂天巨翅一展,抖開液漿,淩空撲下。

  巨鵬的腦袋大如山巒,生有三千隻色彩各異的眼睛,每一隻眼睛深邃莫測,變幻出日月沉浮、滄海桑田的奇異景象。它的翎毛是一道道閃耀的電光,雙翼掀騰時猶如兩片起伏翻湧的光海。它的每一根爪趾都是一道青色的咆哮風柱,席捲攪動,猶如吞噬萬物的風暴漩渦。

  這樣的龐然異物,已然遠遠超出我的想像,只應該出現在神話傳說中。

  眨眼間,我的視野已被巨鵬的身影覆蓋,整座山谷就像是巨鵬爪下的一粒微塵,隨著巨鵬撲下不住劇烈震顫,地面四分五裂,山石被猛烈的氣流壓成齏粉。

  面對如此駭人聲勢,我毫無半點畏懼,反而縱身躍起,迎向巨鵬,全力一拳擊去。

  弦象從拳頭滾滾轟出,炸得巨鵬翎毛紛落四濺,生死螺旋胎醴以更強悍的吞噬之勢,將風柱利爪一一銷蝕。

  巨鵬下撲之勢不改,三千隻眼睛迸射出璀璨的光芒,從每一隻眼中都能望見一個包羅萬象的世界。翎毛、利爪重新從巨鵬身上長出,比我破壞的速度還要快。

  巨鵬探嘴一啄,正中我的拳頭,一股沛莫可禦的力量直透內腑。我身軀狂顫,喉頭噴血,向下重重拋飛。

  「砰!」我的後背猛撞在地上,又倏然彈起,避開巨鵬按落下來的利爪。巨鵬翅翼一掀,抖動的電光猶如驚濤駭浪,洶湧排空,將我再次撞開。

  我在半空翻滾不休,渾身筋骨欲斷,疼痛難忍。巨鵬一翅橫掃,緊追著我的身形而至。六欲、弦象、生死螺旋胎醴被我不停頓地擊出,翅翼電光迸濺,兀自不改其勢。

  我被巨鵬追得東逃西竄,狼狽不堪,全無招架之力。如果我此時的法力是海,這頭巨鵬就是廣闊無垠的世界,絕對無法力敵。在三千道目光的覆蓋下,我連逃命都異常艱難,無論躲向哪個角落,都會被第一時間捕捉到。

  「欲」化作一道電光裹住我,不斷吞吐遊走,不敢在原地滯留一息。巨鵬死追不放,雙翅頻頻拍擊。「砰砰」,氣浪爆裂,一個個巨大的凹坑在我四周炸開。

  巨鵬三千隻眼睛再次一閃,雙翼赫然擴大了一倍,像兩隻參天巨掌,向我合攏而來,每一根翎羽都像是一條粗壯的電龍,騰挪矯夭,咆哮飛舞。

  眼看這片閃電的海洋就要將我淹沒,我魅胎振動,緊貼著翅尖掠過,再一個翻身,躍上巨鵬背脊,輕飄飄地貼住。魅胎剎那間連續振動數千下,終於迎合上了巨鵬的節奏。

  巨鵬忽地仰頭,雙翅一掀,向高空疾飛。我不敢妄動,全心融入巨鵬的律動,仿佛化作了其中一根電光閃耀的羽毛。

  巨鵬直沖天際,越過雲層,撲入蒼茫虛空。四周由明變暗,再由暗生亮。無數顆星辰在視野中流光溢彩,灼灼閃耀。巨鵬的體形不斷膨脹,飛過偉岸星河,向更高處而去。

  也不知巨鵬飛了多高,飛了多久,一股空茫冷寂的感覺突然滲入身心,令人呼吸困難,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驚悸,似乎進入了宇宙盡頭。上方恍惚有一圈圈無形的鎖鏈,封住了去路。

  巨鵬雙翼一拍,轟然撞開鎖鏈,飛入了另一個神奇的世界。

  這裡望不見一顆星辰,只有漫天霞光舒卷,如潮澎湃。無數瓊樓玉宇、晶閣寶樓在霞光中沉沉浮浮,璀璨生輝。

  「這裡是北境之外的宇宙?」螭駭然叫道。

  月魂露出迷醉神往之色:「莫不是傳說中仙人住的地方?」

  巨鵬猶自往上疾飛,不知疲倦,不做停留。也不知過了多久,霞光漸漸稀薄,盡頭處儼然是一圈圈符紋構成的七彩鎖鏈,層層疊疊,封死了通路。

  一個光芒閃耀的人形生物赫然出現在視野中,他似是從下方的霞光裡沖出來的,速度比巨鵬更快,猶如流星疾射,一路沖向鎖鏈。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察覺他擦過虛空時,空間灼烈燃燒,焚化成灰,偶爾溢出的一絲力量不知比我強了多少倍。

  我心頭駭然,世上竟然還有這麼強大的生靈!強到令人恐懼,生不出絲毫抵抗的念頭。他怕是隨便吹口氣,就可令我身負重傷。

  人形生物好像沒有瞧見巨鵬一樣,徑直破空,狠狠撞在鎖鏈上。

  「轟!」一團耀眼的光芒綻放,他發出一聲憤怒不甘的厲吼,全身炸開,灰飛煙滅。

  巨鵬從炸開的光芒旁掠過,飛向鎖鏈。

  一圈圈光彩奪目的符紋在眼前不斷擴大,猶如噴吐毒焰的蛇群,向我纏繞而來。我的心驟然一緊,一陣無法言語的恐懼猶如洪水席捲而來,讓我禁不住發出沒頂前的狂吼聲。

  那個人形生物撞上鎖鏈,尚且灰飛煙滅,相較之下,弱如螻蟻的我又怎能倖免?我瘋狂掙扎著,想要離開鵬背,但手腳完全動不了,竟似真的化作了一根閃耀著電光的翎羽,死死地粘在了巨鵬身上。

  剎那間,我心如死灰,又洞若觀火。我知道,我怕了。

  我終於遇上了無法斬滅的東西。

  巨鵬雙翅一掀一蕩,破開鎖鏈,飛了上去。

  符文鎖鏈如同彩色的泡沫,任由我穿透而過,不曾帶來絲毫損傷。在鎖鏈之外,儼然又是一個奇奧的宇宙。

  四周的虛空是深灰色的,厚重得猶如泥沼,緩緩流淌。從虛空中,有時噴出一道黑黝黝的火焰;有時鑽出一棵奇異的植株;有時滾落出一團金色的隕石……這些隕石、火焰、植物一旦出現,當即化作一個個奇異的生靈,形狀各異,無不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天賦神通。它們攀著虛空竄躍,一息千里,幽如鬼魅,所過之處,虛空拖曳出一道長長的時空光帶,繼而塌陷成一個個黑色的渦洞,又慢慢彌合。

  「這一切不會是幻象吧?」螭結結巴巴地道,臉色也嚇白了,「怎麼,怎麼可能有,有這麼厲害的生靈?」

  「無論是真是幻,我都無力斬滅了。」我嘴角不由滲出一絲苦澀,早在安然無恙地穿過鎖鏈時,我就覺得不對勁了。但整個人儼然已化成巨鵬的一部分,再也無法脫離。就像是深深地陷入了一個層層包裹的夢魘,明知是夢,偏偏無法醒來。

  「一定是幻象!」螭大叫著猛拍自己的腦門,「大爺我早該想到了你剛剛邁入知微,又怎麼可能沖得出北境呢?更別提北境之外的天地了。就算巨鵬再神通廣大,北境的法則也會把你強留在原來的天地中!」

  月魂遲疑地道:「可我真的感覺這些生靈十分可怕。」

  「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我腦中忽然閃過一道靈光,「這片幻象恐怕正在成真或者說,對我而言,它就是真的。」

  「因為它是由我自己製造出來的吧。」我低歎一聲,「直勾心神,念化萬物。比起域外煞魔,北境才是勾動心魔的高手啊。」

  螭駭然道:「這麼說來,你迷失在幻象中越久,幻象也就越真。到最後……」

  「直到撞上連巨鵬也沖不破的鎖鏈,魂飛魄散,形神俱滅!」月魂顫聲道,「你要道心求真,所以北境就給你求真!」

  螭激動地跳起來:「恐怕我們也得跟著陪葬!大爺還不想死啊,林飛,快,快斬滅幻象,快斬啊!」

  我木然無語。之所以在雲舟中,我將諸多幻象一一斬滅,不過是因為我的力量強罷了。當這種力量碰上了更為強大的力量,「阻吾道者,吾必斬之。」就成了一個笑話。

  不知不覺,巨鵬又飛至這一方宇宙的盡頭。上空的鎖鏈宛若犬牙交錯,荊棘纏繞,吞吐著幽深冷寂的光澤。

  一個火球狀的生靈正不斷扭曲變形,從鎖鏈的空隙中擠進去,直到消失在另一方宇宙中。

  須臾,巨鵬也輕鬆地衝破鎖鏈,飛了上去。視野所及,恰好望見那個火球生靈陷入了一片銀白色的神秘洪流,正在苦苦掙扎,火光漸漸微弱,最終化作一點火星濺滅。

  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比人形生物更強大的生靈衝破鎖鏈,又在新的宇宙中毀滅,我忽有所感。

  從雲舟到北境之外的宇宙,只是從一個幻象的小囚籠,進入了另一個幻象的大囚籠。如果一味抱著斬滅的道心走下去,那麼那個強悍的人形生靈,這個更強悍的火球生靈,就是我日後的命運。

  力量無窮無盡,宇宙無窮無盡,牢籠無窮無盡,哪裡可以斬得滅呢?

  我陷入了久久的深思。

  四周景物變幻,巨鵬無休無止地飛往更高處,飛過一重重奇幻瑰麗的宇宙,飛過一個比一個神奇強大的生靈,仿佛永遠也飛不到盡頭。

  到處都有生靈在衝擊鎖鏈,然而即便成功,也會在下一道鎖鏈下毀滅。

  這一幅幅驚心動魄的畫面,反倒令我的心變得越來越沉靜,連生死也在無意中忘卻。朦朦朧朧中,我似乎把握到了這次天劫的一絲真義。

  「巨鵬有三千隻眼,每只眼睛都像是藏了一個世界,它的極限難道是三千個宇宙?我們好像已經飛過兩千多個宇宙了,老天,它快飛到頭了!」螭突兀地叫道,「小子,如果這頭巨鵬是你的心念所幻,為什麼你不多想點眼睛出來啊?」

  我驀然一驚,極限!

  如果生命存在極限,為什麼天地牢籠沒有極限?

  沒有極限的牢籠,斬得滅麼?

  三輪天劫的景象在我腦海中反復浮現,留在道心上的痕跡又慢慢變深,愈發清晰。

  斬不滅。

  為什麼斬不滅?因為再強大的力量,再強大的道心,同樣會遇上再強大的牢籠。

  我恍然大悟,如果生命將天地視為囚籠,那麼這個囚籠,必然是無窮無盡,永無極限。

  一念及此,巨鵬轟然炸開,化作雪亮的閃電光雨向四周迸濺,將虛空撕開一道道裂口。我掉入了其中一道深不可測的裂縫,心神恍惚了一下,便覺到冰冷的雨點打在我的臉上。

  我仍然置身在紅塵天的小山谷中。地面凹坑處處,一片狼藉,仍舊殘留著我和巨鵬戰鬥的痕跡,讓人驚駭於這片幻象的真實。

  頭頂上方的液漿漸漸稀薄,化而為雲,又緩緩散去,知微天劫已經結束了。

  我靜靜地仰望天空,邁入知微的些許浮燥自傲,業已煙消雲散。道境仿佛通透了一點,又似乎糊塗了一點。

  每一次明悟過後,總會有新的疑問。究竟哪裡才是盡頭,要走到哪一步,才能真正道心圓滿呢?

  也只有一步一步走下去,才會知道吧。我轉過身,瞥了一眼遠處兩道若有若無的身影,化作一線雨絲,飄然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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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飄香河底

  離開山谷之後,我先察看了瀾滄江附近的戰況,隨後趕往飄香河,很快在河底尋到了鎮魂塔。

  它佇立在流蕩的水波中,一如既往,古樸蒼老而又跳脫飛揚。飛簷翹角上鐫刻的符咒仿佛化作了一個個魅的身影,隨著水波流動,翩翩起舞。

  我盤坐在鎮魂塔的對面,凝視符咒,以知微之境,凝視撲面而來的生命濃烈。

  歲月隨著飄香河水一起流逝,這一份生命的濃烈依然還在。

  「月魂,現在可以告訴我,魅是怎樣滅亡的吧?」我凝神半晌,平靜地道。如今吉祥天的大軍仍舊在與魔剎天糾纏廝殺,絞殺還在樂此不疲地大撈好處。只等清虛天捲入戰場,我便會聯絡龍蝶,再親手打碎鎮魂塔,開始收服魔剎天的計畫。

  許久,我都沒有聽到月魂的回答。只有潺潺揚揚的水聲,在耳畔回蕩。

  「你應該已經知道很多了。」又過了很久,月魂低聲道,「除了北境意念顯化,誰又能將魅滅族呢?」

  「只有徹底逆反天地法則,觸及北境底線,才會引來北境念頭顯化。因為那意味著北境必須消耗自己的本源,付出極大的代價。」我沉思道,「僅憑魅可以自由穿越各重天,並不足以觸犯北境底線,最多也就是引導其它生靈對其阻礙破壞。依我看,魅滅族的最大原因,還是魅將其它重天的物種到處撒播移植吧?」

  月魂顫聲道:「魅從不曾想到過,靈寶天的瓊曉花到了魔剎天,竟然會變成兇殘醜陋的雙頭怪蟲。當年,魅將許許多多的花籽草種甚至是靈獸帶入各重天,只是希望天地能變得更加新鮮多彩。」

  「這麼多年過去了,誰能知道它們現在變成什麼樣子呢?興許你們從紅塵天帶走一隻甲蟲,到了靈寶天卻會成長為穢祟那樣的邪靈。」我搖搖頭,道,「這是對北境最大的破壞。試想一下,若是紅塵天盡是靈寶天的生靈,靈寶天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又何必有飛升呢?天地萬物、乃至各重天自有其迴圈規律,魅等於動搖了北境的根本。看似彌補缺憾,實則是在製造更多的缺憾。」

  我指了指前方的鎮魂塔,道:「就拿這座鎮魂塔來說,魅覺得可以鎮鎖從黃泉天逃出來的鬼魂,使其難以出去害人。但你們怎知幽冥河的氾濫,不是北境給那些孤魂野鬼留下的一線生機呢?」

  月魂發出低沉的歎息:「這些道理,這幾年我已經慢慢地懂了。只是懂得越多,我就越難過。為什麼像魅這樣美好純淨的生靈,會有如此淒慘的宿命呢?即便是邁入知微的你,也無法告訴我答案吧。」

  我默然無語,任由冰涼的水波撫過肌膚,許久才道:「因為這個世界本就不是完完全全的美好純淨,也不是完完全全的醜陋殘酷。有沙漠,也有綠洲;有鎖鏈,也有新的宇宙;有成住,也有壞空,天地才會如此動人心弦。」

  我望向鎮魂塔入口漂浮遊蕩的鬼魂:「有這些孤魂野鬼,才會真切感受到生的意義。」

  月魂眼中閃過痛苦掙扎之色:「最讓我難過的是,我已經開始淡忘這段仇恨了。你明白嗎?懂得越多,我的仇恨就越淡薄,對魅的滅絕也越釋懷。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一切都可以用道解釋的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跟隨著你的道境一起成長的我,為什麼會變得連自己也認不出來了呢?我苦苦等待著你的成長,苦苦等待著向北境復仇的那一天,可是今天的我,已經無法找回那個時候的我了。」

  它悲涼的聲音比水波更顫抖:「小飛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這或許就是……成長的代價吧。月魂,興許到了哪一天,你自然而然地就知道為什麼了。」我默默地答道。正如我現在無法確定,阻吾道者,究竟應當如何。

  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要有答案。因為那些正確的答案,可能需要我們付出很多很大的代價。所以,帶著疑問走下去,或許會走得更好。

  這是我經歷知微天劫後,心中最大的感受。

  螭在旁邊聽了半天,忍不住插嘴道:「我看你們兩個都是閒得發荒,想得太多喜歡自虐的傢伙。什麼楚度啦,公子櫻啦,都是一個貨色!」他沒心沒肺地拍拍胸脯,嚷道,「看看大爺,快樂逍遙!除了琢磨怎麼射出那極限的一槍,其它事統統拋開。」

  我苦笑一聲,像螭、龍眼雞、空空玄他們才是真的快樂自在吧,這是天性使然,旁人羨慕不來的。想了想,我問月魂:「北境念頭顯化的威力也是有限的,同樣要受法則約束。除掉一個魅很容易,但毀滅一個族群是做不到的。以魅穿越天壑的能力,理應可以逃出幾個活口才對。」

  「沒有活口。那一晚,所有的魅都死了,滿山躺滿了屍體。」月魂慘笑道,「因為魅全都昏睡過去了。就算是你,也可以把它們輕鬆殺光。」

  我皺眉道:「全部昏睡?總該有守夜警戒的魅吧?」

  月魂閉上眼睛,痛楚地搖搖頭:「那一夜,月華正亮,我們恰好經過紅塵天的搖晴海崖,一股奇異濃烈的香氣將魅吸引上了崖頂。斑駁的月光下,一隻只精美的碧玉壇閃爍著柔和的光,壇裡盛滿了澄澈粘稠的芬芳液漿。我們走遍北境,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奇妙迷熏的香氣。」

  我失聲道:「難道罎子裡裝的是酒?」

  月魂澀聲道:「遇上你,我才知道這種東西叫做酒。」

  「難怪魅會昏睡過去,原來是喝醉了。」

  「魅也檢查過液漿,確認沒有毒,才會毫無戒心地喝了下去。一開始,它們只是淺嘗即止,誰料喝了酒以後,所有的魅都變得異常興奮,它們恣意痛飲,時而狂熱起舞,然後一個接一個醉倒過去。再後來,那個天道顯化的念頭就出現了。」月魂嘶聲道,渾身不住地顫慄,「只有我沒有醉!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像殺雞宰羊一樣將魅一個個殺光。到處都是血,那一晚,連月光也是血紅色的。」

  「那麼是誰釀出了酒,然後送到崖頂的呢?」我沉吟道,「北境知道酒的至少有四個人。我,死去的巫卡,龍蝶和格格巫。可是魅的滅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格格巫和龍蝶都不太可能。」

  我深深地望了一眼神識中的月魂,道:「為什麼你把北境顯化的念頭稱為『他』?」

  「因為我想他應該有一個名字。」月魂看著我,一字一頓地道,「叫做道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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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7 11:43: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試驗品

  聽見道輪的名字,我並不覺絲毫驚訝。早從月魂聽到這個名字時的反應,我就察覺到了一點蛛絲馬跡。再加上天刑提及道輪的隻字片語,我便隱約猜出了道輪的真正身份。

  只有這種天地念頭顯化的東西,才無法用道境來區分高下。

  這也意味著楚度對北境的威脅,已經達到了昔日魅的程度,逼得北境不得不耗費天地本源來對付。

  但道輪並不能所向披靡,為所欲為,畢竟他只是北境龐大意念中的一絲念頭。當年,道輪需要有人釀造出酒,才能將魅徹底滅族。如今,他同樣沒辦法單槍匹馬地幹掉楚度。

  道輪還需要幫手。或者可以說成,北境還需要幾個可以阻礙楚度的生靈。這有點像是大夫治病,不能光靠大夫一個人的妙手醫術,還得要針對病症的草藥。

  如果楚度是病症,道輪是大夫,圍困住楚度的吉祥天眾人就應該是藥劑了。

  只是光憑這些藥劑顯然不夠,還要再下幾劑猛藥。比如天刑,比如我,又比如……我目光閃動,思緒百轉,尋思如何利用這一次難得的機會。

  邁入知微,我的法力可以憑藉空城精華源源不斷地提升,神通術法可以憑藉卓越的天資自行創演,可是道境呢?

  天劫過後,我的道境顯然陷入了山重水複疑無路的瓶頸。

  阻吾道者,究竟應當如何?斬後會如何?背後會如何?棄後會如何,不舍後又會如何?

  當道心不能悟出結論時,唯有身體力行地去實踐,看一看這個「後」究竟怎樣。

  這是一個笨卻有效的法子,就像傳說中的神農嘗百草,吃了後難免會中毒嘔吐,但最終會找出百草正確的藥性。

  我自己的好友、大哥和愛人當然不可能拿來試藥證道。

  正如晏采子可以將公子櫻當作一個試驗品,可他終究狠不下心,犧牲自己的親生女兒。

  所以對我而言,再也沒有比楚度更好的試驗品了。擊倒楚度,我的心境必然會生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變化。

  我需要看一看這個變化。這個變化未必能令我感悟精進,但至少可以提供一番驗證。

  下意識地抬起頭,我的目光穿過悠悠河水,望向蒼茫無垠的天空:這是赤果果的陽謀啊!為了我自己的道境精進,也必須充當對付楚度的一劑猛藥。北境無需逼迫,無需顯念,我自會自願去做。

  我的念頭又是一轉:當年那個釀出酒的人,必然也是對魅生出了覬覦之心,才會被道輪借勢利用吧?不管那個人想要對魅做什麼,他最終未能得逞,北境才是真正的贏家。

  可惜那個人的身份已經很難查出來了,興許早就死了。

  「道輪是怎麼樣子的?」我沉思片刻,忍不住對天地顯化的念頭生出了好奇。

  月魂搖搖頭:「我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了。」

  我無法置信地看著月魂,這樣銘心刻骨的血海深仇,怎麼可能記不住仇人的臉?

  月魂苦笑一聲:「我可以清晰回憶出當晚發生的一切,唯獨想不起他的樣子。越是回想,道輪的臉就越模糊,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慢慢擦掉了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只剩下一張混混沌沌的輪廓。我甚至記不起,他到底是男是女了。」

  我微微一愕,旋即恍然:「天地念頭顯化,自然不可能被人記住,道輪身上應該充斥著天地法則。」

  月魂茫然地道:「我只記得,在道輪屠殺魅的一刻起,整片海崖仿佛被凍結住,連崖下的浪濤聲也聽不見了。」

  我瞧了瞧月魂魂不守舍的無助神情,心知這一段恩怨,必須由我來幫它了結,否則便會成為阻礙月魂進化的一塊心病。

  它的本質只是一件樂器,陰謀殺伐並不適合它的本心。

  「你想過沒有,為什麼道輪殺光了魅,卻單單放過了你?他完全有力量毀掉你。」我尋思了一會,道,「其實很簡單。因為魅破壞了北境法則,而你沒有。」

  「道輪不能殺你。」

  「這說明道輪的思考方式和我們有很大的不同。他在某些方面可能極為愚蠢,蠢到不知道將你斬草除根,了去後患;但在某方面他又異常靈慧,巧妙誘導了那個釀出酒的傢伙,為自己營造出最佳的下手機會。」我滔滔不絕地分析道,「想要對付道輪,就要從他的愚蠢處著手。」

  月魂眼神矛盾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微微一笑,了然於心:「你我其實都已明白,就道而言,那一夜並不是北境殺死了魅,而是魅自己走到了生命的極限。」

  「它們沖不破那一道鎖鏈,所以滅亡了。」

  我輕輕歎息:「在你的心中,已經沒有了仇恨,但你卻背負了魅的仇恨。我最親密的夥伴啊,我選擇了斬滅,而你選擇了背負,可惜我們都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走下去。」

  「所以,我們都需要一個證道明心的試驗品。先把它拋到一邊好了,其實剷除道輪,不一定非要你我動手的。」我輕描淡寫地說道,圍殺楚度的計畫漸漸在胸中成形。如果加上那個人,應該差不多了吧。

  這可算是一石雙鳥了。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我聯絡上絞殺,讓她替我密切留意戰場動向,隨時回報。自己則在河底打坐運功,參悟術法神通,苦思如何將一身所學溶於一爐。

  饒是我資質絕頂,知微道境通曉諸般微妙變化,兀自進益極慢。

  月魂和螭倒是大補了一番,顯得神采奕奕,光華靈秀。空城一行,我搜刮了大量滋補魂器的天材地寶,全用在了它們兩個身上。螭槍的威力也就隨之大進,射出來的速度比過去快了近一倍,操控起來也愈發神妙自如,連帶槍法也突飛猛進。

  知微後的神識同樣發生了變化,精神深處的漩渦明顯縮小了一大圈,凝如實質,幽深難測,連螭和月魂也不敢輕易靠近。

  漩渦附近,則是絞殺的精神烙印,殷紅如一滴懸浮的血珠,鮮豔奪目,散發出遠超過往的邪異氣息。

  這一日,我正在琢磨如何以漩渦之力,射出螭槍之法,忽而聽聞遠方傳來隱隱不絕的聲響,水流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細微動盪。

  沒過多久,一點紅芒倏然破開河面,乖女兒興沖沖地向我飛來,嚷道:「爸爸,公子櫻帶人殺入瀾滄江啦,現在打得好熱鬧,好多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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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擊倒鎮魂塔

  望著絞殺興奮雀躍的神色,我搖搖頭,捏了捏她紅撲撲、胖嘟嘟的小臉:「你這段時間吃得太多,該減減肥了。從今天起,老老實實待在這裡,不准再出去了。」

  絞殺抱著我的耳朵,撒嬌般地搖動道:「爸爸,好不容易有這麼多吃的自己送到嘴邊,再讓我再吃一點點嘛。」

  「你若想超越最頂級的煞魔,就必須變得和它們不同。」我的語氣不留商量的餘地,道,「要學會節制自己的魔性。」

  絞殺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爸爸說得不對!魔性只求放縱,哪來什麼節制的說法呢?」

  「所以說要不同嘛。有放有收,才顯駕禦自如。何況放縱一詞,意義深遠,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清清喉嚨,搖頭晃腦地吟道,「放者,棄也,釋為放棄之意。縱者,舍也,釋為丟舍之意。所以放縱二字,只是被你們這些沒文化的域外煞魔曲解成為所欲為,它真正的含義,是要你捨棄啊!」

  「真的嗎?」絞殺一臉迷糊地看著我,「雖然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很深奧的樣子,可我怎麼覺得爸爸像是在騙人呢?」

  乖女兒,爸爸真的沒有騙人,頂多只能算是在騙魔。我神色肅然:「爸爸以道心保證,沒有在騙人。別忘了,爸爸的爸爸可是滿腹經綸的秀才。放曰棄,載於《小爾雅》。縱曰舍,載于《說文解字》,都是有據可考的。好了,有空多讀讀書,節節食,只要你憋個幾年不吃東西,保證你眼前妙境紛呈,神思空渺,對魔性有一番新的感悟。」餓得頭暈,自然會神思空渺,餓得眼花,自然看得到妙境了。

  絞殺將信將疑地「哦」了一聲,我問道:「吉祥天也全部發動了嗎?」

  絞殺直點頭:「清虛天的人馬一殺到,吉祥天就傾巢而動了。打仗可真好啊,有這麼多吃的……」

  她眉開眼笑,貪婪地直咂嘴。我平靜地拍拍她的腦袋,語重心長:「要記得放縱啊。」

  「爸爸,我聽得好憋屈啊!」絞殺一溜煙鑽進我的耳孔,沒精打采地打起了瞌睡。

  我微微一笑,絞殺域外煞魔的嗜血本性來自先天,硬攔是攔不住的。這就是斬不滅。但放任她肆無忌憚地殺戮吞噬,我的道心終將被魔性玷污,乖女兒也會變成一個六親不認的兇殘煞魔。這就是背不起。

  唯有以我的道心和魔性相互磨礪,或能生出一絲後天的變化。磨礪也不見得一定要相抗相爭,引導、忽悠、哄騙皆可。正所謂大道存乎一心,手段千變萬化。想通這一層,我自覺心境圓融了稍許,對魔性也不再如履薄冰般忌憚。

  如此又過了七、八日,其間我出去探察了數次。清虛天、魔剎天、吉祥天的大軍激戰正酣,三方漸漸殺紅了眼,戰勢慘烈之極,法寶光焰縱橫飛射,斷肢殘骸漫山遍野,瀾滄江上血流不散,深紅色的屍血一直沖入了飄香河等支流河域。即使在飄香河底,也能聞到飄散而來的血腥味。

  連月暴雨,各條河的水位都在急速升漲,早已漫過河岸的低坦荒野,淹沒了大片山嶺的山腳。一眼望去,四周的群山猶如一座座島嶼,在汪洋大湖中載浮載沉。

  我算算時機,覺得差不多了。這幾日,吉祥天攻勢如潮,精英盡出,以深厚的底蘊打得清虛天、魔剎天的聯軍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不得不被迫防禦。

  雖然占了上風,但吉祥天想要徹底擊潰對方絕無可能。清虛天和魔剎天的抵抗異常頑強,廝殺調度毫無亂象,再打下去,三方都將損失慘重,誰也撈不到好處。

  這種同歸於盡的結果,誰也不願意看到。不用幾天,三方就會明智地停兵歇戰,甚至轉換戰場,搞一些分化、暗殺之類的陰謀。眼下看似戰況激烈,其實已近尾聲。

  我必須出手了。

  「月魂,最後看一眼鎮魂塔吧。」我緩步走入鎮魂塔,生死螺旋胎醴化作黑碧色的螺旋氣流,繞著我盤旋不休。

  生死螺旋胎醴似乎極為克制鬼魂,塔中的惡靈厲鬼一旦觸及,立刻被捲入胎醴,消失得無影無蹤。它們死傷大半後,便嚇得四散逃竄,自動讓開通路。

  我從容拾級,層層而上,回想起年少時闖塔的艱難搏殺,不由恍如隔世。

  登上塔頂,我的目光掃過三面塔壁上的符咒。如今看得分明,這一個個符咒其實就是魅婀娜靈秀的舞姿,式式相連,形成一套獨闢蹊徑的結界。

  「龍蝶,你準備好了嗎?」我心神一動。

  「哈哈,我已經等你很久了!」滔滔黑暗洪流挾著龍蝶的狂笑聲,從某個不可知的幽深處奔騰而來。

  我全身法力一起一伏,生死螺旋胎醴旋轉之間,將黑暗洪流以絕對的強勢重重圍住。何時融入,何時排斥,盡皆操於我手。

  「恭喜你了。」龍蝶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已然分不清其中的傷感、喜悅或是嫉妒。

  邁入知微,我感到自己和龍蝶的關係越來越緊密了。只需心念生出,便可相互感應。這麼下去,二者存一的結果是必然的。

  單就力量而論,龍蝶自然不是我的對手,難以強行奪舍。但一旦我的道境出現破綻,他便會趁虛而入,吞噬我的魂魄。

  「確實可喜。因為你沒能做到的事,我做到了。」我語氣犀利,開始不遺餘力地打壓龍蝶的道心。

  「何必執著與我比較?」龍蝶不以為忤地道,「你忘不了我的存在麼?」

  我平靜地道:「沒有必要忘,也沒有必要記。龍蝶,你可知今日的我,或許已有辦法將你的烙印從魂魄剝離?」這並非全然哄騙威脅之言,我神識的漩渦若能引向魂魄,的確有可能沖刷掉龍蝶的印記。只是此法說易行難,搞不好會令我自己的魂魄受損,所以也只能說說而已。

  「你捨不得。」龍蝶大笑起來,「因為你還想留著我吞噬,好讓你衝破知微,邁入更高的境界。」

  我微微一笑:「以你的聰明才智,為何難以邁入知微?」

  龍蝶默然半晌,嘶聲道:「因為我沒有你的運氣。」

  「那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了?等到你我彼此吞噬的一天,你就確信你會有運氣麼?」我淡淡地道,不待龍蝶再說,又道,「好了,我現在擊倒鎮魂塔,隨後你引幽冥河水灌入飄香河。」

  目光掃過四周的符咒,我默立無語。

  過了許久,神識中響起月魂顫抖的聲音:「動手吧,小飛。就讓鎮魂塔,和魅一起離開吧。」

  我深深吸了口氣,全身法力凝聚於拳,以魅武之式,一拳擊出。

  視野中的符咒仿佛化作一個個翩翩起舞的身影,在月光中,在朝霞中,在千萬年前的那個時空中。

  那一夜,喝醉了酒的魅,一定跳出了最美最濃烈的魅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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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水淹瀾滄

  「砰!」一拳擊中塔壁,一個個符咒陡然大放光芒,與魅武生出奇妙的感應。

  我的魅胎不受控制地振動起來,與魅舞的符咒相互牽引,符咒開始自行扭曲變化,竟似真的化成一個個縮小的魅,栩栩如生,翩然起舞。

  「啪啪啪!」塔壁裂開蛛紋,一個個符咒以舞蹈的姿態躍出塔壁,乳燕歸巢般紛紛投向我的魅胎。

  魅胎轟然一震,符咒已經嵌入其中,再由分而合,凝聚成一枚淡綠色的烙印種子,旋轉著沒入魅胎核心處。

  我吃了一驚,忙以魅胎感應,生怕出現什麼意外。這枚種子安靜地蜷縮在魅胎中,一動不動,似乎陷入了沉眠。細察之下,我發現它不但沒有損害到我的魅胎,還隱隱透出一縷清新柔和的生機,默默地滋潤魅胎。

  意念所及,這枚種子完全受我操控。即便將其挖出,也輕而易舉。我這才放下心,略一沉吟,驅動殘留在體內的空城精華加速流轉,分出了一部分湧向魅胎,滲入種子。魅胎一面向種子送入一絲絲細微精純的精氣,一面吸收種子散發出的氣息,威力絲毫未減,還變得更加靈妙如意,感應外物的節奏瞬間提升了兩、三成。

  此時魅胎稍一振動,靈寶天、吉祥天、清虛天、魔剎天、色欲天、黃泉天各處天壑立刻變得近如咫尺,洞若觀火,仿佛呼吸間便可自由穿越,再無半點拘礙。

  我幡然醒悟,塔壁的符咒竟然暗藏了魅的精神烙印,這座鎮魂塔與其說是用來鎮壓鬼魂,不如說是魅為自己的種族傳承留下了一線生機。

  這一絲生機被魅武觸動,投入同根同源的魅胎中,凝成一枚魅的精神種子。他日機緣一到,種子成熟,極有可能孕育出新一代的魅。

  鎮魂塔失去了符咒,猛烈搖顫起來,塔中的惡鬼幽靈瘋狂跳竄,急不可耐地撞向塔壁,發出此起彼伏的尖啼粗吼。

  我再次一拳擊出,鎮魂塔轟然倒塌,四分五裂,殘骸廢墟向下塌陷,河水倒灌而入,千萬頭鬼魂狂叫著蜂擁而出。

  月魂早已喜極而泣:「沒想到,魅竟然在這裡留下了種族延續的希望,太好了,魅不會滅絕了!」

  「魅可能早已察覺出了天地對它們的敵視,所以暗中埋下鎮魂塔這招後手。」龍蝶冷冷地道,「一個傳承多年,鐘天地靈秀的智慧種族,怎麼可能是一群傻蛋?你們太小瞧魅了。」

  月魂高興得語無倫次:「幸好小飛你來打破鎮魂塔,否則魅就真的完了。真是太好了!小飛,你以後會生出魅來了,我會幫你照料它們的。」

  我哭笑不得,魅胎孕育魅的種子,我豈不是變成了——奶娘?但願我的肚子將來不會變大,否則就是大唐、北境第一個懷胎生子的男人了。好在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魅的種子是純粹的精神烙印,理應也是以某種精神化的奇妙方式孵化出來。

  那時的魅,應該和過去不同了。

  龍蝶驀地長笑一聲:「生死覆滅,在所難免。設下一、兩招後手,正應和了天無絕人之路。」他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倏然沉入黑暗洪流。

  片刻過後,和我精神相連的那條黑暗洪流驟然暴漲,如同天河倒傾,嘩啦一聲巨響,沖出一道冷森森的幽冥氣息,將生死螺旋胎醴一下子震開。

  與此同時,我隱隱聽到龍蝶的吼聲。一縷至陰至暗,似能吸入任何光線的幽黑液流,從河水深處緩緩滲出。

  就像一滴濃烈的黑油竄進了火苗,附近的水波劇烈動盪起來,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掌用力攪動,掀起一重重驚濤駭浪。

  「轟隆!」飄香河似乎決裂開一個大口子,幽黑森寒的液流宛如一條怒吼的毒龍,從裂口中奔騰而出。毒龍裹挾著無數兇惡醜陋的鬼魂,一沖千里,勢不可擋,體形以驚人的高速不斷膨脹,荒蕪死寂、陰寒幽冥的氣息瘋狂蔓延開來。

  「我的力量有限,支撐不了太久。半個時辰過後,幽冥河水便會受到黃泉天的法則牽引,重新流回黃泉天。」龍蝶虛弱的聲音在我心頭響起,旋即消失。

  四周的河水發出顫慄的哀鳴,霎時變得一片漆黑,彌漫著無窮無盡的死氣。即便我的生死螺旋胎醴可以吞噬死氣,此時也有些招架不住。

  我趕緊躍出飄香河,飛到河面上空。再往下看,整條飄香河已被奔瀉的幽冥河水一口吞掉,化作毒龍的一部分,咆哮著沖向不遠處的瀾滄江。

  毒龍的體形還在不斷地膨脹,河水水位節節攀升,湧出河道,淹沒兩岸。所過之處,大地一片汪洋,一座座丘陵、山坡被水流席捲,瞬間沒頂,生靈俱滅,植被皆毀。密密麻麻的鬼魂隨著河水沖出,蟻群一般向四處氾濫延伸,一聲聲淒厲可怖的叫聲響徹上空。

  轉眼間,幽冥河水便已沖入了瀾滄江的戰場。

  無數激戰正酣的妖怪、人類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幽黑洶湧的波濤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成千上萬個紮營地在數息間被衝垮,連泡沫都未濺起。沿岸低矮的山頭一個接一個沉沒不見,即便是幾處千尋峻嶺也被洪水一直覆蓋到了山腰。

  此時,清虛天、魔剎天、吉祥天三方的人馬方才發出驚惶失措的叫喊聲。他們再也顧不上廝殺,慌亂四竄,疲於奔命。會飛的倒還好,紛紛逃向高空,不會飛的只能眼睜睜地瞧著河水一瀉如注,將他們捲入絕望的怒浪中。

  許多人、妖拼命地向地勢高的山頭跑去,黑壓壓的人流不得不擠在一起,為奪出路相互推搡扭打,踐踏死傷無數。

  更多的人、妖被鬼魂惡靈糾纏住,難以脫身。稍一延誤,立刻被波浪卷住,拖向滔滔洪流中。

  我目光掃過,忽然在一處山頂上發現了鳩丹媚,她混在一群妖兵當中,神色不安地望著幽冥河水不斷向高處升漲。我當即掠下,一把攬住她的腰,帶起她向遠處疾飛。

  鳩丹媚見到我,欣喜若狂地摟住我的背:「我正想找你呢。前些日子天象異變,可是你在度劫嗎?待我尋到那裡時,已經找不到你了。」

  「度劫之後我就離開了。」我安慰地拍了拍她,道,「我已經邁入知微,今後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行事了。除了楚度和晏采子,天下再無可以阻擋我的人。現在最重要的是在北境破滅之前,幫你和海姬提升力量,爭取度過此次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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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8 12:36: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知微的妙處

  鳩丹媚眼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地飄了我一眼:「怎麼漏掉你的小真真了?」

  我正色道:「檸真在碧落賦禁足,我暫時見不到她。何況她有公子櫻、晏采子兩大知微高手照看,應該不會有事。」

  「晏采子?」鳩丹媚不解地道,「他會在乎檸真?」

  「以後你會明白的。」我遲疑了一下,沒有多做解釋。知微高手的一言一行,無不迎合道的選擇。既然晏采子沒有選擇殺掉檸真,那就是放不下了。因此一旦涉及檸真生死,晏采子絕不會坐視不管。

  鳩丹媚輕輕一歎:「我們三個多年相處下來,雖說會鬥鬥嘴,鬧鬧彆扭,可少了任何一個,都覺得有些不自在呢。」她伸出玉指,狠狠點了一下我的額頭,嬌嗔道,「我知道你個小沒良心的,其實是捨不得檸真的,偏偏還死鴨子嘴硬。你都已經是知微了,憑什麼還要別人替你照看檸真?檸真也是個悶葫蘆,什麼話都喜歡憋在心裡。依我看哪,她寧可和你一起死,也不願意在晏采子的庇護下偷生。」

  「我……」我張了張嘴,一時千頭萬緒,不知如何解釋。

  「小色狼,我知道你是為了檸真好。」鳩丹媚伸手掩住我的嘴唇,挑逗般地撫弄著,「她不像我和海姬都是無依無靠的孤家寡人,檸真還有碧落賦,還有公子櫻,你覺得她沒必要和我們一起吃苦受罪。可你不是她,你沒有權利替她做出選擇。檸真不是你珍藏的一件寶物,她屬於她自己。」

  我呆了呆,半晌才道:「等我和楚度一戰之後,有命活下來再說吧。」我目光投向遠方的幽冥洪流,大地山川已被肆虐氾濫的黑色覆蓋。半空中人、妖亂飛,東逃西竄。吉祥天正駕禦雲海,帶著大批長老遠遁,瀾滄江戰場幾乎被一下子清空了。

  三方大軍皆遭重創,短時間之內,沒什麼餘力再發動一場戰事了。相較之下,吉祥天損失最小,借助星槎、雲海和強悍的個人實力,許多長老得以逃生。

  但吉祥天也不見得可以高枕無憂。此戰過後,元氣大傷的魔剎天和清虛天不得不誠心聯手合作,以免被吉祥天逐一吞併。即便過去清虛天內部各派意見不合,此時也必須一致對外。最多會動搖一下公子櫻高高在上的地位,畢竟是他執意出兵,才導致清虛天損失慘重。

  而魔剎天的傷亡同樣會動搖楚度的權威,這才是真正對我有好處的事。再不懂利用這次機會,謀奪魔主之位,我也白在北境混這麼多年了。

  我出手救出鳩丹媚時,身化大雨弦象,四周又一片混亂不堪,所以並未被人察覺。水淹瀾滄一事,暫時不會有人懷疑到我的頭上,魔剎天的妖怪們也不會對我生出什麼怨懟。

  最妙的是,水淹瀾滄的黑鍋還有人替我背。試想除了那個神神秘秘的紅塵盟,還有哪方勢力會趁機消耗三方兵馬,坐收漁人之利呢?紅塵盟的嫌疑無疑最大,栽贓給他們,又正好報了錦煙城的地脈法陣失效之仇。

  唯一的一處破綻便是飄香河底消失的鎮魂塔了。只是等各方弄清來龍去脈,我怕是早已掌控魔剎天的生殺大權了。

  鳩丹媚瞧了瞧我的神情,吃驚地道:「這該不會是你搞出來的吧?你居然把幽冥河引入了紅塵天?」

  「我可沒有動手,只是出了個主意。」我淡淡一笑,「造孽的是龍蝶,和我林飛沒有半點干係。他的氣運本就不佳,如今強行引發幽冥河潮,必然遭致天忌,運氣只會變得更壞,奪舍的希望自然就更小。」這一次除了損耗吉祥天三方勢力之外,也令我成功窺測到了龍蝶的些許力量,趁機算計了他一把。

  鳩丹媚擔憂地摟緊我:「相比楚度,龍蝶要狡詐得多,你千萬不要大意。」

  我感覺到胸膛緊貼的兩團高聳軟肉,忍不住心中一蕩,在她豐臀上狠狠捏了一把,道:「為了不戴綠帽子,老子也不能讓龍蝶得了手!」

  鳩丹媚吃吃地笑著,媚眼流波,在我懷裡蛇一般擠來扭去,弄得我心猿意馬,口乾舌燥。不過我看起來下身如常,並未當場出醜,比過去顯得有定性多了。

  鳩丹媚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香馥馥的小腹緩緩摩擦我的大腿,咬著我的耳朵呻吟道:「小色狼,怎地不色了?莫不是壞了吧?」

  我在她耳畔低語了幾句,鳩丹媚笑得花枝亂顫,豐乳搖聳:「知微知微,原來連那一處也是掌控入微啊。」

  我們尋了一處山林按落下來,暫作歇息,互訴近況。鳩丹媚離開錦煙城之後,就喬裝混入了妖軍,暗中查探消息,倒也打聽到了不少隱秘。

  「夜流冰一直沒有回過瀾滄江嗎?」聽完鳩丹媚的細述,我狐疑地問道。

  「嗯,我從未在營地見過他。魔剎天的所有戰事都是由其他四個妖王共同商討定奪。不過晏采子常常裝瘋賣傻,是個湊數的。龍眼雀的嘴巴塞滿美食,吃東西的時間倒比說話更多。至於碧潮戈麼,許是因為你的關係,重大決策根本輪不到他做主。」隔著輕薄透明的紫綃帳,鳩丹媚立在山腰的瀑潭中,仰著頭,細長的腰肢向後彎成弓形,延展成一條峰巒凹凸的性感曲線,水瀑從山巔飛濺撲下,從她赤裸傲挺的胴體上沖刷而過,圓溜溜的水珠滾入了深深凹陷的乳溝,「待在妖營裡,人家好久都沒沐浴啦,這下總算舒服了。嗯,好舒服。」鳩丹媚沙啞磁性的語音夾雜著潺潺水瀑聲,聽起來分外撩人。

  這是個正宗的妖精啊!我喉頭聳動了一下,道:「這麼說來,真正主事的人是阿凡提,而龍眼雞這小子負責具體的指揮作戰?」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不過龍眼雞還真是厲害,硬是憑藉靈活多變的戰術調動,擊退了吉祥天數倍優勢的輪攻。」鳩丹媚曼妙地扭動身姿,湊向飛落的水瀑。隔著朦朦朧朧的綃帳,她豐滿誘人的胴體宛轉迎合,乳波臀浪微微顫動,妙處若隱若現。

  然而我以知微之眼觀去,即使鳩丹媚的春潮幽徑,蓬門芳草也清晰可見。

  一切纖毫畢現,知微的好處真是說也說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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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留白

  細瞧了一會,我禁不住熱血上沖,五肢發熱,急不可耐地想撲將過去,又強行按捺住:「那些妖兵們知道楚度去了吉祥天嗎?」

  這句話說得嘶啞氣粗,呼吸急促,聽得鳩丹媚發出一陣勾魂攝魄的蕩笑:「他們並不知曉此事。即便你親口告訴他們,對楚度也構不成什麼大礙。到時只要說成是『楚度採取釜底抽薪之計,孤身直搗敵巢』,反倒會讓妖兵們佩服他的豪勇膽氣。」

  鳩丹媚這一笑,驚心動魄的曲線猶如波浪般起伏,每一處隱妙都生出另一番風光。我只覺下面生硬,膨脹欲裂,下意識地斂去法力。

  一切又變成霧裡觀花,隱隱約約。薄如蟬翼的紫綃帳內,春光乍迷乍現,欲拒還迎,比方才少了些濃烈滋味,又平添了一絲遐思餘韻。

  我的目光停在鳩丹媚渾圓飽滿、輕輕顫動的臀瓣上,又不經意地向下滑去。深壑萋萋迷離,春澗幽窄難覓,雖然瞧不仔細,但耳聞淅淅瀝瀝的雨聲、瀑聲,不由自主地想像出「春潮帶露,花漿泥濘」的撩人畫面。

  我想起畫師大家,都以作畫留白為美,稱之「無聲勝有聲」,可見世間萬物,並不一定是要看清楚,看分明的。留一處空白,餘一處懵懂,更有意境韻味。

  道境或許也可如此,不見得非要明察秋毫,非此即彼。我一定要在斬和背之間選一個麼?我何必局限自己的選擇,何必硬要前方暢通無阻?

  我心中的這根弦,是不是繃得太緊了一些?凝視著綃帳裡的妖嬈芳影,我忽而徹底放鬆下來,心念也暢通了不少,笑道:「妖兵們怎麼想,關鍵還是要看上面的妖王怎麼引導。『楚度棄手下生死於不顧,大戰前私離戰場。』又是一種說法。所以只要攝服妖王,多傳出些流言蜚語,把楚度描黑還是不難的。剛開始妖兵們或許不會相信,但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說的時間久了,楚度又遲遲不現身,自然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妖怪相信了。」

  鳩丹媚側過首來,道:「那幾個妖王未必肯聽你的。」

  「晏采子不用管他。從龍眼雀、阿凡提那裡著手好了,反正他們對楚度也沒多少忠心。原本夜流冰在最好,幹掉他殺雞儆猴,不由得其他妖王不服。即使不服也沒什麼,大不了統統幹掉,找個能乖乖聽話的上位。」

  「為什麼你不提海龍王呢?他不是你的結義兄弟嗎?」鳩丹媚不解地問道。

  「大哥不一定願意幫我的。他始終相信楚度比我更適合當魔主。在私人情誼上,他可以為了我不惜和任何人拼命。但在大義上,他會為了整個魔剎天而站到楚度一邊。」

  「如果碧潮戈執意反對,你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啊,打又打不得,勸又勸不得,也只好一哭二鬧三上吊了。」我笑嘻嘻地道,本來我正在為此事煩惱,但先前隔綃賞美,略有所悟。無論碧大哥是否願意幫我,都不會影響我們的兄弟情意,又何必一定要管他做什麼決斷,分出個究竟呢?

  一幅畫不能全篇空白,但也不用淌滿色彩。我灑然起身,走到薄透的綃帳前,繞著瀑潭隨意踱步。時而以肉眼直視,欣賞美人遮遮掩掩的宛轉妙韻;時而以知微之眼洞察,領略直接而赤裸的強烈衝擊。換一個角度,換一次方位距離,心境變幻紛呈,靈妙相生。

  鳩丹媚見我走近,故意腰肢款擺,撫胸弄姿,豐厚的嘴唇微微張開,丁香半吐,在唇角靈巧地滑上滑下。

  我品味著眼前旖旎香豔的美景,既覺酣暢銷魂,如飲醇酒醺醺然;又覺婉約含蓄,如飲清茶飄飄然。原始的情欲時而如野馬奔騰,狂躁暴動,時而如遊魚嬉戲,輕盈靈動。無論如何變化,盡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不由想起大唐時,妓院裡的小丫鬟也會讓我夢遺濕身,而今鳩丹媚這樣的絕世尤物近在咫尺,任由我恣意妄為,我兀自鎮定自若,不疾不緩,細細品味。

  難怪先哲有雲,要做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啊。

  此時,鳩丹媚轉過頭來,對我媚笑一聲,嫋嫋走到水潭邊,豐隆的圓臀隨著扭動的水蛇腰忽左忽右擺動。她拿起擺在岩石上的玫瑰大紅錦巾,擦拭全身,妖豔的肉浪隨著錦巾翻湧擠壓,鼓鼓蕩蕩,顫顫巍巍。

  「死人啊,還真能熬得住,奴家要對你刮目相看了。」鳩丹媚吃吃笑道,慢慢套上一套暗金色的閃片魚鱗裙。魚鱗裙又緊又薄,幾乎包裹不住山巒怒突的豔軀。兩條纖細的金鏈帶從後繞過玉頸,再纏向前面的酥胸,恰好在深陷的乳溝中交叉穿過,使茁壯的雙峰向外突聳,似要裂帛而出。

  「境界不同了啊。自然不能囫圇吞棗,暴殄天物。」我好整以暇地道,揮袖一揚,綃帳發出「嘶」的一聲,向兩旁裂開。撕裂聲傳入耳中,分外刺激。

  「那怎樣才不算是暴殄天物呢?」鳩丹媚眼波流動,款款走到我跟前,膩聲問道。

  「雨聲瀑聲洞簫聲,聲聲入耳。」我嘿嘿一笑,伸臂摟住鳩丹媚的腰肢,用力一攬,她便軟倒在我懷裡。我按住她的頭,向自己下身按去。

  鳩丹媚呻吟一聲,接著響起衣衫輕解的窸窸窣窣聲,一條綿軟滑膩的香舌沿著小腹緩緩舔動,一路下滑,繞著那一處打轉撥弄,一會兒輕密勾挑,一會兒纏繞包裹。

  我倚靠在山岩上,發出一記愜意的歎息。遠處雨打芭蕉,蕉葉顫慄。近處簫聲嗚咽,笙管脹跳。

  「這可不算是囫圇吞棗了吧?」鳩丹媚含糊不清地道,抬了抬眼角,媚眼如絲地瞟了我一眼,灼熱豔麗的紅唇繼續向深處一含一吸,溫熱潮濕的潭洞頓時完完全全地裹緊了洞簫,不露一絲空隙。

  我伸展雙腿,手掌輕輕撫弄著鳩丹媚海藻般散開的長髮。滑軟厚潤的香舌像一尾遊魚,繞著洞簫遊動嬉戲。四周一片膩水黏泥,上下滑動。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我漸覺身酥腿軟,像泡在一汪霧氣蒸騰的湯水裡,偏又意興高漲,神飛魂馳。肉身、精神處在截然相反的狀態,整個人似被分成矛盾的兩半,各自沿著一個不同的美妙時空漫遊,尋求靈肉重新契合的一點。

  「大道無處不在。」我長長地讚歎一聲,一手順著鳩丹媚的髮絲滑落,入裙遊走,撩過玲瓏光潔的鎖骨,一直探向巍峨峰巒。

  兩根手指輕輕一夾,便捏住了紫紅色的山巔,觸手飽滿,大如葡萄。我細撚慢搓,輕點柔彈,指尖的一粒葡萄竟又膨脹了幾分,由軟彈變得硬挺,如同春池嫩荷探出尖角,盈盈翹立。

  「會當淩絕頂啊!」手指留在山巔久久徘徊,貪戀不去。

  鳩丹媚忍不住嬌嗲地「嗯」了一聲,餘音曲曲折折,葡萄顫顫悠悠,聲與形並茂,節與拍迎合。我只覺下面驟然一緊,潭洞一收一縮,又一吸一吮,嬌嫩的魚舌再是一卷一裹,頓感抑制不住,立時便要泉湧而出。

  當下法力流轉,意守丹田,心境清淨空明。恰如一支丹青畫筆從濃妝豔抹的色彩裡收起,止於一片空白之處。

  如此,我挺了挺,便又支撐過去,笑吟吟地念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身下美人娥首頻頻起伏,愈驟愈密,愈緊愈深,軟舌猶如按著洞簫一輪疾吹激奏。鳩丹媚還不時抬起眼角,似嗔似媚地瞟著我,喉頭發出一聲聲如泣如訴的呻吟。好似簫歌合奏,洋洋灑灑,鸞鳳齊鳴,嬌嬌啼啼。聽得我心頭野火熊熊,手掌用力一張一抓,五指陷入了豐碩的豪乳中,滑膩的雞頭肉從指縫間滿滿溢出,一手難以覆蓋。

  既然難以掌控,自當上下求索,反復攀爬。山峰便在指間浮浮沉沉,忽鼓忽扁,深壑景致變幻,忽夾忽蕩,正是「胸中元自有丘壑,無限風光在險峰。」

  我興致盎然,另一隻手沿著鳩丹媚柔軟的腰肢移動。她一直俯身埋頭,腰身自然微伏,姿成羔羊跪乳,使得兩團圓滾滾的臀瓣向外聳起,愈發隆突,撐得薄薄的魚鱗裙飽脹緊繃,仿佛隨時會被撐爆。

  我的手挑開裙尾,向上一卷,順勢按在了修長健美的大腿上。揉捏片刻,繼續上撩裙尾,直到收卷腰間,露出肉光水滑的一對圓丘。與纖纖蜂腰對比之下,隆丘愈發顯得肥美圓潤,曲線驚人。

  鳩丹媚發出一聲模糊難辨的囈語,腰身一塌,情不自禁地搖晃豐臀,橄欖色的丘肉蕩起一絲誘惑的弧線,肌膚上的淡褐色花紋宛如藤蔓伸展,蜿蜒攀向其間的一輪深溝。

  「啪」的一聲,我探手輕拍臀瓣,激起顫動漣漪。鳩丹媚配合般地膩叫一聲,蜂腰下曲如弓。

  「啪——啪——啪!」我手掌不斷拍打隆丘,猶如鏗鏘擊鼓,鳴響清脆,兩瓣美肉掀起一波波眩目的浪濤。

  鳩丹媚嬌啼哀吟,刻意承歡。鼓聲連綿不絕,音震林嶽,穿梭風雨。每一次拍擊,韻律張弛合節,自然承轉,暗蘊天人妙化之道。

  漸漸地,擊鼓聲竟以無厚入有間,巧妙嵌入了四周的雨聲、瀑聲中,再過片刻,又反客為主,帶動起雨瀑聲的節奏隨著鼓聲而鳴,隨著心念而動。巍巍乎,洋洋乎,我仿佛將漫天風雨聲收斂於掌心,恣意揮灑,擊奏自如。

  想當年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因數擊鼓,戲弄諸侯,被視為誤國昏君。今日我山中擊鼓,合節律之妙,應天道人倫,取神魂交融,知微之境終於再有進益。這便是境界高下之分,趣味雲泥之別。

  「擊鼓吹笙歡客飲。」兩面丘鼓被我拍打得豔紅欲滴,肉浪翻滾。節奏時而猛如烈火烹油,時而柔如春蠶嚼桑,時而疾如飛蛇出穴,時而緩如老牛犁地,時而重如錘斧開山,時而輕如蜂蠅振翅。

  天地雖大,盡在一鼓。一人雖小,孤掌可鳴。

  鼓聲行至酣暢淋漓之際,鳩丹媚忽而尖叫一聲,股溝接連彈出十根細長的蠍尾,一大蓬蜜汁隨著蠍尾噴濺而出,晶瑩剔透,濃香甜膩。我的手瞬間濕透,油滑黏膩塗了滿掌。

  「春潮帶雨晚來急。」我心中一動,捏住一根根蠍尾,全身法力起伏,將體內的空城精華源源不斷地送了過去。

  鳩丹媚嬌軀驀地一震,蠍尾抖抖索索,反纏上手掌,層層疊疊包裹,反反復複套弄。在空城精華的滋潤下,她體內的妖力飛速高漲,節節攀升,蠍尾越發線條流暢,光潤亮澤,九根黑色蠍尾上的骨環隱隱透出一抹亮金色。

  一個多時辰過後,湧入的空城精華逐漸達到了一個臨界點。黑色蠍尾上的骨環已經徹底變成了閃閃發亮的金色,而第十根金色蠍尾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原本金光閃耀刺眼,如今顯得柔和圓潤,光華內斂。

  我隱隱察覺,第十根蠍尾比過去更加可怖,連我都感到了一絲致命的威脅。

  我停止了空城精華的輸送,鳩丹媚的妖力顯然到達了關卡處,再進一步,便可成功進化。加上空城精華蘊含法則奧妙,連帶著她的道境也可更上一層,可謂雙雙進益。只是衝擊瓶頸時,依靠自身力量才最妥當,憑藉外力難免會像我一樣心境不穩,虛浮的根基只得靠日後一點點補足。

  鳩丹媚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變化,投向我的目光濃媚得像是要流出水來。以她的境況,最多花上一個月的功夫打磨,便可自行衝破瓶頸。

  如此一來,她便在北境亂世中有了自保之力。我一時心中歡喜舒暢,手掌沿著蠍尾摸索而入,一路淌水過溪,登幽探秘,忽而陷入繽紛落英,鮮美芳草,便徑直闖入,口中應景般地吟道:「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鳩丹媚喘氣咻咻,浪聲蕩呼:「裝風賣雅的死色狼,這又叫什麼?」

  我微微一笑,手指猛然探入攪動:「桃源深處有人家。」

  視線正對面,雪白的瀑布猶如一條飛懸玉龍,奔騰沖入圓形水潭,不斷濺起碎雪殘玉,晶瑩水珠。

  此情此景,當作留白。我輕輕一振,燭淚已吐,鳩丹媚仰起臉來,目光妖嬈迷蒙,一縷乳白色的汁液順著嘴角緩緩流出。

  此曰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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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8 12:37:4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各個擊破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頗為香豔旖旎,我一面和鳩丹媚幕天席地、親熱歡好,一面將這幾年的法術心得向她傾囊相授。

  在我的點撥下,鳩丹媚進境飛快,雖然她限於妖身,許多法術無法施展,但我無需她生搬硬套,取其中精義,令她觸類旁通即可。

  到了我這一步,業已通曉無論是法術還是妖術,本質都是對天地感悟之後,運用於自身的某種力量方式。方式可以千變萬化,如同水升浮天空為雲,降落大地為雨。感悟才是最重要的根本,明瞭水的本質,就能找出最契合自身的變化方式。

  所以任何一種法術、妖術,最適合它的永遠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它的開創者。後學者因其體質、天賦與開創者不同,即便學會了,也難以將這門術法發揮到最完美的地步。

  因此理解一門術法,比單純地運用更重要。後學者必須根據自身的特質,將原先的術法加以改動。若是飛鳥,就要化水為雲,若是遊魚,就要匯水為河。

  當年知音大叔說楚度強行修煉人類的法術秘笈,在體內留下隱患,其實也是這個道理。然而如今楚度實力大進,想必已將這些法術重新變化,演繹出了契合自身的路子。

  「你不用急著突破瓶頸,暫且壓制一下,藉以穩固根基會更好。」我看著盤坐在水瀑前,靜心參悟術法的鳩丹媚,柔聲道,「你的十根蠍尾蘊含了逆天法則,理應可以創出一門嶄新的術法。一旦悟出這門術法,知微之境也指日可待。」

  鳩丹媚對我拋了個媚眼:「十根蠍尾還有其它妙處呢,你不是已經嘗過了嗎?」

  我心頭一蕩,從如意囊裡掏出大量丹草奇珍,遞給她:「以你的修煉進度,只要不遇上知微高手,已經足可自保,我也可以放心了。」

  鳩丹媚收斂了媚態,美目中掠過一絲不舍:「小色狼,你要離開了嗎?」

  我點點頭:「三天後便是月圓之日,我會進入吉祥天,與楚度了斷這一段因果,順便把海姬接回來,免得將來受吉祥天脅持。」

  鳩丹媚默然片刻,展顏一笑:「人家就在這裡等你好了,只要你記得回來。」她神情嬌媚風流,語聲卻帶著一絲輕微的顫抖。

  我凝視她半晌,幽幽歎息:「大唐的說書先生講遊俠故事時,總是說某個立下大志的少年遠離故土,闖蕩江湖,臨行前與心愛的女子告別,定下回來的誓約。當年的我,覺得這些少年實在夠蠢,有心愛的女子還不夠嗎?如果是我,決不會讓喜歡的女子為自己等待。」

  「只是如今,我也變成了那些蠢笨的少年。我能做的,也只是讓自己喜歡的女人苦苦等待。」我伸手撫摸鳩丹媚光滑嬌膩的臉龐,澀聲道,「我真的,真的很歉疚。」

  「何必說這些呢?」鳩丹媚深深吻了一下我的掌心,「或許正因為知道有心愛的女子為自己等待,那些少年才會更有勇氣地去闖蕩。安心地離開吧,無論是我,還是海姬、檸真,都願意為你等。」

  我用力擁住她,似要將她揉碎在懷中,良久才鬆開,毅然向遠處飛去。

  幽冥河水早已退去,只留下一片死寂荒漠。沿途寸草不生,白骨遍地,偶爾可以望見一些遊蕩的孤魂野鬼。它們大多形影黯淡,有氣無力,在紅塵天的法則排斥下逐漸趨向消亡。

  絞殺早已查探出了魔剎天的妖軍行蹤,他們在百裡外的一處高原紮營,正在收攏潰兵,暫作休整。

  遠遠望去,一座座營帳依築高原地勢佈防嚴密,層錯有序,看不出大戰失利的敗像。但妖兵們卻士氣低迷,東一堆、西一堆地聚在一起,有的茫然無語望天,有的倒頭大睡,有的無精打采地擦拭著盔甲、兵刃。沒有了楚度,他們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鬥志,只剩下一副副空洞的軀殼。

  在知微之境的洞察下,我搜索到了阿凡提、龍眼雀、碧大哥各自的位置,只有晏采子、龍眼雞的行蹤難以探測。

  略一沉吟,我身化雨線,徑直掠入了龍眼雀的營帳。

  龍眼雀正斜躺在榻上,拿著一根金黃噴香的烤雞腿,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在我進入營帳的一剎那,她霍然起身,雙眼亮起閃耀逼人的銀色光環。

  「很久不見了,你還是這麼有胃口。」我好整以暇地望著她,弦線輕振,龍眼雀手中的雞腿被切割成一堆鬆散的肉末。

  「你……」龍眼雀看清是我,神色明顯僵了一下,雞肉碎末撒了滿手。

  「告訴我,天空是什麼顏色的?」我淡淡地道。

  「什麼意思?」龍眼雀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從兜裡掏出一塊果脯。

  我操控弦線延伸而去,果脯還未送到她嘴邊,就已被割成一片飛灰。

  龍眼雀神色一變,駭然退後一步:「你邁入知微了?」她失神地喃喃自語,「弟弟的龍眼預知得一點沒錯,你真的邁入知微了。」

  我微微頷首:「當年你曾經問過本座,天空是什麼顏色。你說天空的顏色取決於我們如何看待這個天地。現在,輪到你回答本座了。天空,是什麼顏色?」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根根弦線猶如蛛網覆蓋了整座營帳,將龍眼雀困鎖在中心。雷光、烈焰纏繞著弦線吞吐閃耀。

  龍眼雀瞠視著我,龍眼中的銀環灼亮得似要迸濺而出。沉默許久,她緩緩躬身:「魔主大人說天是什麼顏色,天就是什麼顏色。」

  「這個答案本座很喜歡。」我微微一笑,圍困住龍眼雀的弦線無聲消失,「但是你答錯了。」

  龍眼雀臉上露出驚訝不解之色,我平靜地道:「魔主再強,也不能代替魔剎天所有的妖怪做出選擇。每一個妖怪的眼中,都有屬於自己的天空顏色。」指著帳外,我冷笑道:「沒了引領他們的魔主,他們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嗎?他們是為別人而活著的嗎?」

  龍眼雀遲疑了一會,道:「魔主大人真能帶領我們找到自在天嗎?」

  我搖搖頭:「或許真有自在天,但那需要你們自己去尋找。我只能讓你們盡可能地活下去。」

  龍眼雀苦笑一聲:「魔主大人需要我做些什麼?楚度還在,我是無法公然支持魔主大人的。」

  「本座不會讓你難做的。」我欣然道:「我會前往吉祥天,與楚度一決勝負。你們幾個妖王只需要把楚度的死訊傳出,推波助瀾一番即可。」

  龍眼雀面色數變,終究還是緩緩點了點頭。我微微一笑,身形一閃,掠向阿凡提的營帳。

  潛至阿凡提的營帳外,我沒有貿然闖入,反而停留在帳門口,彬彬有禮地將語聲傳入營帳:「阿凡提道友,林飛冒昧拜訪,還望不吝一見。」

  雖然隔著一層厚厚的獸皮帳幔,裡面的景象依舊清晰躍入視野:阿凡提端坐在一張玉幾前,聽見我的聲音時神色鎮定平穩,看不到一絲意外的波動,似乎早已預料到我會來。

  「閣下堂堂知微高手,想要進入老朽的營帳還不是輕而易舉,何必多此一問呢?」他不動聲色地問道。

  「智者是需要尊重的,林飛豈能蠻力相迫?」我不卑不亢地回答,「對林某而言,道不是衡量強弱的唯一標準。」

  「呵呵,林道友不必安慰老朽。這個世界,終究還是力量說了算的。」阿凡提的言語雖然很客氣,但至始至終,沒有提及讓我進去。

  「此言不然。比如此時此地,我這個知微能否入內與道友一敘,還是道友說了算的。」我溫言道。

  「怎會呢?」阿凡提啞然失笑,「我如果不答應,定然會被你毫不猶豫地宰掉。」

  我笑道:「宰殺道友,與我何益?若是無益,何必多此一舉?林某早已過了意氣相爭,一怒拔劍的年紀。」

  阿凡提不再說話,摸著頷下鬍鬚陷入沉思。我不急不躁,在帳外耐心靜候。

  說服阿凡提並不容易。隔著帳幕,我們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較量,比的是雙方的口才、機變與心態。

  過了片刻,阿凡提開口問道:「敢問林道友,來此之前,你是否見過其他幾位妖王?」

  「龍眼雀已然認我為主,道友是林某拜訪的第二位妖王。」我坦然道。

  阿凡提臉上露出一絲讚賞之色:「若是你第一個拜見的是海龍王,我必然會將你拒之帳外。因為你連看人的眼力都沒有,何能駕禦魔剎天萬千妖眾?」

  「在幾位妖王中,龍眼雀是最容易收服的,反倒是我大哥最為棘手。」我毫無保留地坦言相告,「因為龍眼的緣故,龍眼雀早已猜出我是天定魔主,而今林某邁入知微,更令她深信不疑。所以我只要以威壓之,以力屈之,以命脅之,便可將其輕鬆收於麾下。」

  話鋒一轉,我又道:「若論親疏遠近,我自然應該第一個找上大哥。但要做大事,就必須分辨公私。大哥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他既然認定楚度才是魔主的合適人選,就不會輕易為我更改。」

  「所以你第二個找上了老朽。」阿凡提似笑非笑地道,「柿子先挑軟的捏?」

  我心道這頭老狐狸果然難纏,我已經放低姿態,好言相告,偏偏他還是矜守自持,頗多刁難。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壞事,說明他並非對我虛與委蛇、敷衍了事,而是在慎重考量。

  「道友無需妄自菲薄。之所以先聯絡道友,是因為覺得你我心性相近,更易達成一致。」我語氣中並未流露出絲毫不耐,娓娓訴來,「道友城府深沉,足智多謀,凡事以利益為重但又從未成為利益的奴隸。你為報師妹之仇,不惜臥薪嚐膽,投靠楚度,堪稱至情至性,智勇俱全。唉,可惜啊……」

  「可惜什麼?」

  「可惜的是,令師妹永無冤仇得雪的機會了。」我長歎一聲,語聲悲涼,暗蘊勾神攝魂之力,「更可惜的是,不久之後,道友也要與世長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夜流冰這個生死大仇逍遙快活。」

  「危言聳聽,一派胡言!」營帳內的阿凡提臉色變幻,陰晴不定,手不自禁地扯緊鬍鬚。

  我暗自一笑,道:「想不到林某滿腔誠意,竟然連道友的最後一面也見不著,實在令人心灰意冷。既然如此,林某只好告辭了。」我擺出要走的姿態,雙方言辭交鋒至此,我一直採取被動防守之勢,如今也到了反客為主的時候。

  「哼,何必玩這種以退為進的伎倆?」阿凡提目光灼灼,沉聲道,「林公子,請進來商談吧。」

  我微微一笑,撩開帳幕,灑然而入。效仿阿凡提的坐姿,我在長幾的另一邊跪膝而坐,顯示了對阿凡提的尊重。同時我雙掌按幾,上身前傾,猶如虎踞欲撲,對阿凡提生出無形的壓迫感。

  「在我的家鄉,流傳著這樣一句古老的諺語:『飛鳥死了,良弓就會被收藏;野兔絕了,獵犬就會被烹食。』如果楚度真的在吉祥天找到自在天,或是衝破知微,踏入逆天改命的無上境界,道友對他還有用嗎?換言之,楚度越強,對道友就越不利。」我目視阿凡提,侃侃而談,「楚度不是傻蛋,當然看得出你對夜流冰的仇視之心。你覺得他會為了你,捨棄忠心耿耿的夜流冰麼?」

  阿凡提雙目與我凜然對視:「這點容人之量,楚度是應該有的,他不是過河拆橋之人。」

  「應該?應該?應該?」我仰面大笑,眼神譏誚地望著他,「把自己活著的希望放在別人的仁慈上,這不是道友的行事風範啊!」

  「別看道友現在威風八面,掌控千萬妖軍生殺大權,但楚度只要一句話,便可令你失去一切!」我收斂笑容,一字一頓,「將己身寄予他人,非智者所取。」

  「換作是我就不同了。林某登鼎魔主之位,勢必威信不足,仍要倚重道友懾服妖軍。我可以向你保證,魔剎天的軍權永遠在你手上。」

  「再退一步,就算楚度不殺你,夜流冰會放過你這個心腹大患嗎?他和你生死衝突,楚度會幫誰?」我冷冷地道,「或是道友甘願對夜流冰卑躬屈膝,苟且偷生?你師妹泉下有知,又會怎麼想?」

  我注視著阿凡提不斷劇變的神色,心知他的心已經開始亂了,當下不依不饒地繼續逼迫:「自己珍愛的師妹被淩辱致死,還要對仇人委曲求全,百般討好,這也不是道友的行事風範吧?」

  阿凡提嘴角不住抽搐,手掌發顫,頷下一縷鬍鬚被他硬生生地揪下來。

  「一旦道友身死,你的至交好友孫思妙下場又會如何?因為道友一念之差,身邊的人都要為你陪葬。」我緊緊盯著阿凡提,語氣森然,「楚度和我之間,道友可以選擇嗎?你沒得選啊!」

  阿凡提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波動的情緒強行壓了下去,面容漸漸恢復了原先的平靜。

  我當然不會給他冷靜下來、討價還價的機會,目光淩厲直視對方,石破天驚般地喝道:「你知道夜流冰去哪兒了嗎?」

  語聲震得營帳呼啦抖動,阿凡提的從容儀姿蕩然無存,挺直而坐的腰杆仿佛也彎了下去。

  「你不知道,是因為楚度沒有告訴過你。由此可見,他根本不曾信任過道友。道友當年投靠楚度有多少誠意,你以為他會不清楚?」我就像是一個熟練的行刑手,找准對方最薄弱的傷口,再一點點加力撕開,「這些年,楚度日益勢大,道友的心思自然和過去有些不同,此乃人之常情。」

  阿凡提蹙眉道:「老朽記得,當日你我有過約定……」

  「此事不必再提。」我打斷了阿凡提的話,長身而起,對阿凡提深深一揖:「這是林飛的錯。是我不夠強,才讓道友逐漸失去信心,不得已才會另謀它圖。」

  阿凡提連忙推案而起,苦笑著回禮:「公子莫要折殺老朽了。」

  「時勢比人強啊!」我放緩語氣,感慨地道,「再堅定的意志,在更艱難的道路面前,會不知不覺地消磨下去。於是會猶豫,會動搖,會謀求變通。我們以為繞個彎,就能重新再走回來,孰不知這個彎已經繞得太遠了。這些年,道友為楚度盡心打理諸多事務,無非是想提升自己在楚度心目中的地位。奢望有一天,他可以棄夜流冰而選道友,讓你為師妹報仇。林某說得可對?」

  我瞥了一眼阿凡提臉上的苦澀表情,繞著他緩緩踱步:「如今這一絲奢望終究是破滅了。以道友的聰明才智,又怎會猜不出夜流冰去往何處?」

  阿凡提面色陰沉,許久道:「楚度是個聰明人,孤身涉險吉祥天,不會不留下一招後手。」

  「沒錯!」我撫掌一笑,從容坐回幾前,「所以楚度需要一個絕對信任的部下,悄然前往某處天壑,以便援手接應。」

  「這個人當然就是夜流冰,這也是他遲遲沒有在瀾滄戰場出現的原因。」阿凡提低歎一聲,頹然坐到我的對面,喃喃地道,「公子說的沒錯,老朽確實是沒得選啊。」

  「楚度不仁,你就不義,此乃天公地道。」我心知這番談話已然被我掌握了主動,當下展開如簧之舌,循循善誘,「楚度任人唯親,林某斷然不會如此。比如魔主一事,我信任你便勝過了我大哥。」

  阿凡提默然有頃,反問道:「以公子之見,夜流冰會潛伏在哪一處天壑?」

  我微微一笑:「道友又在考較林某了。不如你我一同在幾案上寫出來?」

  玉石粉簌簌飄落,兩根手指分別在幾上劃動,寫出了一模一樣的「清」字。

  我和阿凡提同時收手,相視一笑:「楚度進入吉祥天之前,已經考慮到日後殺出重圍時,應該選擇哪一條退路。魔剎天、羅生天盡是妖軍勢力範圍,通往那裡的天壑肯定會被吉祥天重兵把守,想要突圍困難重重。各大妖王都在紅塵天,吉祥天同樣不會忽略通往紅塵天的天壑。如此一來,楚度最可能選擇的退路也只剩下清虛天了。」

  阿凡提沉吟道:「楚度興許不止安排了夜流冰這一處後手,他與公子櫻有過交易,後者也有出手相助的可能。」

  「沒有可能。」我冷笑一聲,斬釘截鐵地說道,「不管他們是否定下協議,公子櫻都不會有閒暇再去接應楚度。」

  阿凡提驚訝地看著我,我淡淡地道:「除了碧落賦,公子櫻哪裡也去不了。你懂嗎?」

  阿凡提沉思了一陣,眼神猛然一亮:「老朽明白了,公子高明!老朽敢問一句……」他遲疑地看了看我,聲音壓得輕不可聞,「幽冥河水淹沒瀾滄,可是出自公子手筆?」

  我不動聲色地反問:「你是在問林飛,還是在問當今的魔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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