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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凡提目光一閃,顯然下定了決心,推案下拜,沉聲喝道:「屬下阿凡提,拜見魔主大人。自今日起,阿凡提誓死效忠主公,再無他念。」他咬斷手腕,當場立下輪回血誓。
「阿翁快快請起。」我不由得暗自佩服,老狐狸雖然思慮謹慎,但行事果敢,一旦有所決斷,便不再拖泥帶水,不為自己留任何退路。
這才是能共攘大事的人。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意味深長地道:「既然你問的是魔主,那麼幽冥河水便與我沒有半點干係。我從來,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什麼幽冥河。」
在我的目光注視下,阿凡提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避開我的目光,口中道:「主公說得對,這件事絕對不能和魔主大人有半分干係。世上唯有楚度,方有此能。」
我大笑:「這就要靠阿翁和龍眼雀籌謀運作一番了。多往楚度身上潑點髒水,反正他也不太可能活著回來了。」撩起帳幕,就要去找碧大哥。
「主公,悲喜和尚那裡……」阿凡提問道。
「交給我。」
「敢問主公,若是海龍王他……我們是否要除掉他?」阿凡提吞吞吐吐地問道,眼中閃過一抹陰冷的殺意。
我停下腳步,腦海中浮現出碧大哥為我下跪的悲愴一幕,毅然搖頭:「我是絕對不可能對大哥動武的,也不允許你們動手。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主公可有說服海龍王的把握麼?屬下怕海龍王寧折不彎,會壞了主公的大事啊。」
「對龍眼雀,可以屈之以威;對阿翁,可以曉之以理;對大哥,也只能動之以情了。」我略一沉吟,揮手一拂,地上雨泥紛紛躍起,濺得我滿身滿臉。我接著撕爛衣袍,解亂鬢髮,弄出一副落魄潦倒的狼狽模樣。
「這麼去見大哥,或許能博得他的同情吧。」我自嘲地一笑。
「主公能屈能伸,非常人能及。可是萬一此舉行不通的話……」阿凡提不依不饒地追問。
「小時候,先父常逼我苦讀經書,其中有這麼一句『君子可欺以其方』。」我猶豫了半晌,低聲道,「聽說大哥在妖軍中並無實權?」
阿凡提點點頭:「魔剎天有些傳言,說他和主公關系甚密,而對楚度陽奉陰違。是以除了冰海一襲的人馬,其餘兵將並不太信任海龍王。」
我瞳孔微微收縮,再三躊躇,終是咬牙道:「阿翁就讓謠言傳得再猛烈一些好了。我要軍中敵視大哥的妖怪越來越多,最好再把楚度的失蹤和大哥攀上關係。就說大哥和我密謀勾結,暗害楚度。以大哥孤傲的性子必然受不了眾人的流言蜚語,長此一來,他定會心灰意冷,選擇自動離去。這樣的話,他也不必在我和楚度之間為難了。」
阿凡提聞言大喜:「這是絕妙的反間計,主公厲害啊!」
「等日後木已成舟,我再向大哥磕頭賠罪吧。」我心中暗痛,輕歎一聲,無聲掠向碧潮戈的營帳。
冰海龍宮的兵馬分佈在向北的孤峰上,和其它妖軍的營帳相隔較遠,隱隱透出幾分寂寥之意。
此時,天已漸暮,山原各處的軍營亮起模模糊糊的燭光,被漫漫冷雨一襯,火光的溫暖反倒顯得格外淒寒。我沒再隱去身形,大大方方地出現在山上,一步步走向山巔的營帳。
「鏘鏘!」十多柄雪亮的兵戈卷起雨水,從四下裡刺出,橫在身前,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的目光緩緩掃過如臨大敵的眾多妖兵,仰天清嘯一聲:「小弟林飛,求見碧大哥!」
聲音穿破雨幕,直沖高處,覆蓋了整座山峰。妖兵們騷動不安,神色驚疑,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更多的妖怪從營帳裡跑出來,大呼小叫,把我團團圍住。
轉瞬間,四面八方佈滿刀山槍林,鋒銳的寒芒刺得人眼花。我視而不見,默默望著那道從山頂急掠而下的身影,胸中百感交集。
衣冠如雪,風采凜冽如刀。數年未見,大哥乍看起來好像沒什麼變化。然而我還是從那雙寒亮如星的鳳目裡,覓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孤獨和疲倦。
「生生世世,永結兄弟。」結拜時的誓言仿佛隨著那道身影撲下,狠狠撞上我的胸口,撞得心中一陣沉痛。
我心知自己顯露身份,和大哥公然會面,是故意擺了他一道,使他在妖軍中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
刀槍劍戟潮水般向兩旁分開,露出一條暢通無阻的空道。
「飛弟,真的是你?」碧潮戈喝退妖軍,大步走向我,滿臉驚喜激動之色。
「大哥!」我一把抱住碧大哥的肩膀,雙目通紅,語聲哽咽。
「飛弟,你受苦了,都是大哥的錯。」碧潮戈澀聲道,他顯然注意到了我潦倒窘迫的樣子,表情顯得沉痛自責,「當年你被囚鯤鵬山,我不能出手相救,至今耿耿於懷。飛弟,大哥對不住你啊。」
「大哥也是身不由己,要怪就怪楚度勢大威淫,你我兄弟只能任其魚肉。說起來,還是小弟連累了大哥。」以大哥的性子,我越是為他開脫,他心裡越是難過歉疚。
跟隨著碧潮戈進入營帳,我以苦大仇深的口氣,加油添醋地編造出這兩年的悲慘經歷。
「拼著一身重傷,我千辛萬苦逃出鯤鵬山,一路東躲西藏,被楚度派人四處追殺。」我目眥欲裂,嘶聲道,「楚度表面上答應了大哥,不會取我性命。可他暗中勾結公子櫻,試圖借刀殺人。」
我猛地扯開衣襟,露出胸口,指著心臟附近一處新月般的疤痕:「這正是一點黛眉刀留下的傷口。只差半分,我就再也見不到大哥了。」
碧潮戈衣衫激揚,神色越來越難看。一切都按照我事先擬定的計畫,順理成章地演下去。
「這一次,我其實是來見大哥最後一面的。」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我一咬牙,「撲通」跪倒,聲淚俱下。既然做戲,就要做個全套十足。當過乞兒的我對這類手段駕輕就熟,演起來生動逼真。
「飛弟,你這是做什麼?你我兄弟,何需如此?」碧潮戈急忙伸手攙扶。我微一運氣,身軀巋然不動,死死跪倒在地。
「大哥,你對我的恩情,小弟沒齒難忘。若有什麼對不住的地方,還求大哥見諒。」我愧疚地避開碧潮戈的眼神,低下頭,「數日前,我已突破知微,決意與楚度生死一戰。若是小弟不幸身亡,希望大哥勿以小弟為念,好好保重自己。」這一番話真真假假,虛實難辨。我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演戲,還是真情流露。既似理智駕禦了情感,操控自如,遊刃有餘,又似感情左右了理智,心懷激蕩,難以自已。
兩者相互纏繞,彼此滲透,道心恍如進入了一個玄妙的境地。
「飛弟,萬萬不可!」碧潮戈悚然動容,驚呼聲打斷了我的微妙感悟,「你若再找上楚度,他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我裝作悲憤絕望的樣子:「大哥,你以為我不找楚度,他就會放過我嗎?為求大道,楚度什麼事幹不出來?我早已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再不奮起一搏,連半分活下來的機會都沒有了!大哥,難道你忍心看著我慢慢等死嗎?」
碧潮戈頹然地看著我,嘴唇抖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今日你我兄弟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離開之前,就讓小弟為大哥做點事吧。」說到這裡,我霍然起身,「大哥,你昔日為情所累,心境受損,刀道再難精進。想要邁入知微,除非徹底忘掉亡妻;又或是捨棄刀道,從頭再來。可惜大哥兩樣都難以捨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大哥,你的刀道孤傲無情,性子偏又太多情,這樣只會苦了自己。」我身形一閃,繞到碧潮戈身後,一掌按住他的背心,「不過,我可以幫助大哥強行提升妖力,沖入阿賴耶態。」
空城精華從我掌心湧出,源源不斷地送入碧潮戈體內。
「飛弟不可!大哥怎能要你辛苦修來的法力?」碧潮戈大驚失色,竭力掙扎,卻被我的手掌牢牢黏住後背,空城精華鎖住他的氣機經脈,令他全身動彈不得。
「我欠大哥的,恐怕一輩子也還不清了。」我喃喃地道,「我早年喪父,孤苦流離,直到遇上大哥,才重獲親人關懷的感受。阿羅師傅對我很好,檸真她們對我也很好,無顏同樣是我的兄弟,可無論是她們中的哪一個,都不能帶給我大哥陪伴在身邊的感受。邁入知微的那一天,我才明白過來,你雖是我大哥,但在我心裡,其實是把你當作父親的。孩子對不住父親,耍些花招手段,總是會得到原諒的,對嗎?」
我的語聲越來越輕,輕得連碧潮戈也無法聽出我在說什麼。
「所以,請大哥原諒我對你的欺瞞。反正我也欠了大哥好多,總是還不清的了。」我慘然一笑,空城精華猶如洶湧洪水,在碧潮戈內腑奔騰流轉,將他經脈阻滯之處一一衝破。
「大哥,氣運丹田,意守靈台。你若能感悟體內的法則精華,興許會得到邁入知微的一線機緣!」我沉聲喝道,眼看碧潮戈內腑鼓蕩,承受力到達了一個極限,便撤開手掌,頭也不回地向外掠去。
「飛弟,飛弟!」
我潛匿在半空,望著碧潮戈奔出營帳,站在山巔大聲疾呼。
冷雨濕透了他全身,回蕩在山原的呼聲像一柄柄尖銳的匕首,狠狠刺在我的心頭,濺出了羞慚、內疚、不忍、不安的血。
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成功達成了目的,我已將大哥的情感操控於股掌之間。只需阿凡提推波助瀾一番,大哥黯然離開是必然的結果。
對於碧潮戈,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至少他可以擺脫魔剎天的戰事,專修大道,不再為俗事勞心。
「勾動神魂,玩弄人心。爸爸,你和我們煞魔的手段差不多啦。」絞殺趴在我的耳孔裡,輕笑出聲。
我心頭一震,沉聲道:「即便手段類似,目的卻和你們有著天壤之別。大哥看似剛強,其實有點優柔寡斷,我只是幫他下了決斷。否則他夾在我和楚度之間,只會越來越糾結,越來越痛苦。」
「可爸爸騙他說有機會邁入知微,不是讓他將來更痛苦、更失望嗎?」絞殺眨眨眼,唇角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妙有道境應該是他的極限了吧?」
我哼道:「我也是為了大哥著想。他刀道無望,偏又難忘亡妻,長此下去只會白白蹉跎光陰。一旦他認為有了邁入知微的希望,就能重新振作,好好活下去。」
「爸爸可以替別人做決定嗎?」
「誰不是在替別人做決定呢?不過是做得到、做不到,看得到、看不到的區別。」
「好吧,爸爸總覺得自己是對的,永遠是對的。」絞殺眼珠轉了轉,仿佛不經意地反問道,「世上真有永遠正確的人嗎?如果哪一天,爸爸知道自己做錯了,會不會道心崩潰呢?」
「世上又焉有絕對的對錯?立場不同,角度有異,時間長短而已。對旁人而言,爸爸是錯的。但對我來說,哪怕千夫所指,自己也永遠是對的。」我淡淡一笑,「乖女兒就不用耍弄小花招,動搖爸爸的道心了。」
「這樣才好玩嘛。」絞殺撒嬌般地擺擺腦袋。
碧潮戈帶來的波動情緒漸漸平息下來,我凝神調息,沉思冥想,以共識交點的秘法感應晏采子。
不知過了多久,虛空倏然裂開一個十字般的裂縫,一雙清冷漠然的眼睛出現在視野中。仿佛近在咫尺,又似相隔萬里,遙不可及,雙方的聯繫純以飄渺難測的心神維持。
「後學晚進林飛,拜見前輩。」我恭恭敬敬地對晏采子躬身行禮。
晏采子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收起這一套,有話直說。你現在也是知微高手,你我平起平坐,沒什麼前輩、後學之分。若是想請我出手對付楚度的話,你可以死了這條心,我沒興趣管別人的閒事。」
我微微一笑,不以為忤。以晏采子的老辣,猜出我的來意並不難,拒絕我也是意料中事。對付他的手段,唯有「以道誘之」。
「請教前輩,何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好整以暇地問道。
晏采子淡淡一哂:「我的道和楚度不同,也和你的不同。因此絕不會介入你二人的紛爭。」
「就算楚度阻礙了前輩的道,前輩仍舊無動於衷嗎?」我笑了笑,「前輩之道,身化萬物,感受天地。想要突破知微,必先與天地合一,再與天地分離。如今北境破亡在即,天地不存,何來合一?何來分離?前輩需要時間體驗天地萬物,楚度卻加快了天地萬物的毀滅。」
晏采子默然片刻,道:「北境何時破滅,仍是未知之數。」
我欣然道:「楚度一死,北境的『壞』將會大幅度延緩,也會留給前輩更長的時間修煉突破。他的死對前輩有利,您無法否認吧?」
晏采子搖搖頭:「這點『利』對我遠遠不夠。」
我毫不猶豫地開出條件:「加上龍蝶夠不夠?他身處黃泉,與我魂魄相連。晚輩可以敞開神識,任由前輩探察我的精神天地。若能感悟龍蝶的幽冥之力,前輩或可身化鬼魂,暢遊黃泉,完成與天地契合的最後一步。」
「順手利用我對付龍蝶?」晏采子譏誚地看了我一眼,「還是不夠。」
我絲毫沒有心計被識破的尷尬,鎮定自如地道:「再加上逆反北境法則的空城精華夠不夠?」
「逆天之物于我何用?」晏采子索性垂下眼簾,擺出一副逐客之意。
「前輩的眼界實在是高。看來沒有足夠分量的利益,是很難打動前輩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拋出了最後的籌碼,「加上天地本源夠不夠?」
晏采子眉尖一挑,雙目睜開,猶如兩道淩厲電光閃過:「你說什麼?」
「前輩的消息有些閉塞了。這次吉祥天為了對付楚度,出動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呢。」我刻意將『人』字重重念出,隨後又以心神相通之法,將要說的一番話悄悄傳入晏采子的心念中。
眼瞧著晏采子眼神變幻不定,我心中玩味不已。任何人都有無法拒絕的東西,關鍵在於,你是否能找到。
「依你所言,道輪的確像是北境本源所化。」晏采子思慮半晌,點點頭。為免被天地感應,此時雙方的交談全都以神念互傳,再不敢輕易訴諸於口。
我對神識中的月魂微微一笑,繼續對晏采子道:「機會難得,就看前輩有沒有膽量火中取栗了。我可以配合前輩出手,大家互惠互利,各取所需。當然,前提必須是先對付楚度。」
「如果楚度一心想逃,就算你、我加上天刑、道輪聯手,也不見得可以殺掉楚度。」
「若是容易,晚輩也不用求前輩出手相助了。話說回來,也只有借助楚度,前輩才有機會啊。」
晏采子沉吟許久,終是緩緩點頭。我心下大喜,又和他密談了一番,才告辭而去。
隨後,我又馬不停蹄地找上吉祥天的大軍。說服天刑最容易,當聽到多年不知所蹤的晏采子也願意加入圍殺楚度的行列時,天刑著實吃了一驚。
「畢竟他是我未來的岳父。」我從容地編造理由,「最重要的是,晏采子希望能與楚度一戰,説明自己突破瓶頸。事成之後,他還要吉祥天開放所有典籍秘法,供他參閱悟道。」
天刑雖然有些將信將疑,但還是無法拒絕這樣的好事。在他的指令下,吉祥天大軍開拔,準備前往清虛天進行征戰。
「只要你們強攻碧落賦,營造出生擒甘檸真的聲勢,公子櫻就只能乖乖地守在家裡。相信我,甘檸真是公子櫻唯一的軟肋。」
「沒有知微高手與公子櫻相互牽制,我們的損失會很大。」天刑蹙眉道。
「殺了楚度,什麼損失都能補回來了。」我不在意地道,將目光投向遙遠的虛空。
獵網已經布下,楚度,你還能活多久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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