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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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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馮夢龍]東周列國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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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1 05:36:2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齊侯送文姜婚魯 祝聃射周王中肩

  話說齊僖公生有二女,皆絕色也。長女嫁於衛,即衛宣姜,另有表白在後。單說次女文姜,生得秋水為神,芙蓉如面,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真乃絕世佳人,古今國色。兼且通今博古,出口成文,因此號為文姜。世子諸兒,原是個酒色之徒,與文姜雖為兄妹,各自一母。諸兒長於文姜只二歲,自小在宮中同行同坐,覷耍頑皮。及文姜漸已長成,出落得如花似玉。諸兒已通情竇,見文姜如此才貌,況且舉動輕薄,每有調戲之意。那文姜妖淫成性,又是個不顧禮義的人,語言戲謔,時及閭巷穢褻,全不避忌。諸兒生得長身偉幹,粉面朱唇,天生的美男子,與文姜倒是一對人品。可惜產於一家,分為兄妹,不得配合成雙。如今聚於一處,男女無別,遂至並肩攜手,無所不至。只因礙著左右宮人,單少得同衾貼肉了。也是齊侯夫婦溺愛子女,不預為防範,以致兒女成禽獸之行,後來諸兒身弒國危,禍皆由此。自鄭世子忽大敗戎師,齊僖公在文姜面前,誇獎他許多英雄,今與議婚,文姜不勝之喜。及聞世子忽堅辭不允,心中鬱悶,染成一疾,暮熱朝涼,精神恍惚,半坐半眠,寢食俱廢。有詩為證:
    二八深閨不解羞,一樁情事鎖眉頭。鸞凰不入情絲網,野鳥家雞總是愁。
世子諸兒以候病為名,時時闖入閨中,挨坐牀頭,遍體撫摩,指問疾苦。但耳目之際,僅不及亂。一日,齊僖公偶到文姜處看視,見諸兒在房,責之曰:「汝雖則兄妹,禮宜避嫌。今後但遣宮人致候,不必自到。」諸兒唯唯而出,自此相見遂稀。未幾,僖公為諸兒娶宋女。魯莒俱有媵,諸兒愛戀新婚,兄妹蹤跡益疏。文姜深閨寂寞,懷念諸兒,病勢愈加,卻是胸中展轉,難以出口。正是:「啞子漫嘗黃柏味,自家有苦自家知。」有詩為證:
    春草醉春煙,深閨人獨眠。積恨顏將老,相思心欲燃。幾回明月夜,飛夢到郎邊。
  卻說魯桓公即位之年,年齒已長,尚未聘有夫人。大夫臧孫達進曰:「古者,國君年十五而生子。今君內主尚虛,異日主器何望?非所以重宗廟也。」公子翬曰:「臣聞齊侯有愛女文姜,欲妻鄭世子忽而不果。君盍求之?」桓公曰:「諾。」即使公子翬求婚於齊。齊僖公以文姜病中,請緩其期。宮人卻將魯侯請婚的喜信,報知文姜。文姜本是過時思想之症,得此消息,心下稍舒,病覺漸減。及齊魯為宋公一事,共會於稷,魯侯當面又以姻事為請。齊侯期以明歲。至魯桓公三年,又親至嬴地,與齊侯為會。齊僖公感其慇懃,許之。魯侯遂於嬴地納幣,視常禮加倍隆重。僖公大喜。約定秋九月,自送文姜至魯成婚。魯侯乃使公子翬至齊迎女。齊世子諸兒聞文姜將嫁他國,從前狂心,不覺復萌,使宮人假送花朵於文姜,附以詩曰:
    桃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苴。吁嗟兮復吁嗟!
文姜得詩,已解其情,亦復以詩曰:
    桃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詎無來春?叮嚀兮復叮嚀!
諸兒讀其答詩,知文姜有心於彼,想慕轉切。
  未幾,魯使上卿公子翬如齊,迎取文姜。齊僖公以愛女之故,欲親自往送。諸兒聞之,請於父曰:「聞妹子將適魯侯,齊魯世好,此誠美事。但魯侯既不親迎,必須親人往送。父親國事在身,不便遠離,孩兒不才,願代一行。」僖公曰:「吾已親口許下自往送親,安可失信?」說猶未畢,人報:「魯侯停駕讙邑,專候迎親。」僖公曰:「魯,禮義之國,中道迎親,正恐勞吾入境。吾不可以不往。」諸兒默然而退。姜氏心中亦如有所失。其時,秋九月初旬,吉期已迫。文姜別過六宮妃眷,到東宮來別哥哥諸兒。諸兒整酒相待,四目相視,各不相捨,只多了元妃在坐。且其父僖公遣宮人守候,不能交言,暗暗嗟嘆。臨別之際,諸兒挨至車前,單道個「妹子留心,莫忘『叮嚀』之句。」文姜答言:「哥哥保重,相見有日。」齊僖公命諸兒守國,親送文姜至讙,與魯侯相見。魯侯敘甥舅之禮,設席款待。從人皆有厚賜。僖公辭歸。魯侯引文姜到國成親。一來,齊是個大國,二來,文姜如花絕色,魯侯十分愛重。三朝見廟,大夫宗婦,俱來朝見君夫人。僖公復使其弟夷仲年聘魯,問候姜氏。自此齊魯親密。不在話下。無名子有詩,單道文姜出嫁事。詩云:
    從來男女慎嫌微,兄妹如何不隔離?只為臨歧言保重,致令他日玷中闈。
  話分兩頭。再說周桓王自聞鄭伯假命伐宋,心中大怒。竟使虢公林父獨秉朝政,不用鄭伯。鄭莊公聞知此信,心怨桓王,一連五年不朝。桓王曰:「鄭寤生無禮甚矣!若不討之,人將效尤。朕當親帥六軍,往聲其罪。」虢公林父諫曰:「鄭有累世卿士之勞,今日奪其政柄,是以不朝。且宜下詔徵之,不必自往,以褻天威。」桓王忿然作色曰:「寤生欺朕,非止一次。朕與寤生誓不兩立!」乃召蔡、衛、陳三國,一同興師伐鄭。是時陳侯鮑方薨,其弟公子佗字伍父,弒太子免而自立,謚鮑為桓公。國人不服,紛紛逃散。周使徵兵,公子佗初即位,不敢違王之命。只得糾集車徒,遣大夫伯爰諸統領,望鄭國進發。蔡衛各遣兵從征。桓王使虢公林父將右軍,以蔡衛之兵屬之;使周公黑肩將左軍,陳兵屬之;王自統大兵為中軍,左右策應。
  鄭莊公聞王師將至,乃集諸大夫問計,群臣莫敢先應。正卿祭足曰:「天子親自將兵,責我不朝,名正言順。不如遣使謝罪,轉禍為福。」莊公怒曰:「王奪我政權,又加兵於我,三世勤王之績,付與東流。此番若不挫其銳氣,宗社難保。」高渠彌曰:「陳與鄭素睦,其助兵乃不得已也。」蔡衛與我夙仇,必然效力。天子震怒自將,其鋒不可當,宜堅壁以待之。俟其意怠,或戰或和,可以如意。」大夫公子元進曰:「以臣戰君,於理不直,宜速不宜遲也。臣雖不才,願獻一計。」莊公曰:「卿計如何?」子元曰:「王師既分為三,亦當為三軍以應之。左右二師,皆結方陣,以左軍當其右軍,以右軍當其左軍,主公自率中軍以當王。」莊公曰:「如此可必勝乎?」子元曰:「陳佗弒君新立,國人不順,勉從徵調,其心必離。若令右軍先犯陳師,出其不意,必然奔竄。再令左軍逕奔蔡衛,蔡衛聞陳敗,亦將潰矣。然後合兵以攻王卒,萬無不勝。」莊公曰:「卿料敵如指掌,子封不死矣!」正商議間,疆吏報:「王師已至繻葛,三營聯絡不斷。」莊公曰:「但須破其一營,餘不足破也。」乃使大夫曼伯,引一軍為右拒;使正卿祭足,引一軍為左拒;自領上將高渠彌、原繁、瑕叔盈、祝聃等,建「蝥弧」大旗於中軍。祭足進曰:「『蝥孤』所以勝宋許也。『奉天討罪』,以伐諸侯則可,以伐王則不可。」莊公曰:「寡人思不及此!」即命以大旆易之,仍使瑕叔盈執掌。其「蝥弧」寘於武庫,自後不用。高渠彌曰:「臣觀周王,頗知兵法。今番交戰,不比尋常,請為『魚麗』之陣。」莊公曰:「『魚麗陣』如何?」高渠彌曰:「甲車二十五乘為偏,甲士五人為伍。每車一偏在前,別用甲士五五二十五人隨後,塞其闕漏。車傷一人,伍即補之,有進無退。此陣法極堅極密,難敗易勝。」莊公曰:「善。」三軍將近繻葛,扎住營寨。
  桓王聞鄭伯出師抵敵,怒不可言,便欲親自出戰。虢公林父諫止之。次日各排陣勢,莊公傳令:「左右二軍,不可輕動。只看軍中大旆展動,一齊進兵。」
  且說桓王打點一番責鄭的說話,專待鄭君出頭打話,當陣訴說,以折其氣,鄭君雖列陣,只把住陣門,絕無動靜。桓王使人挑戰,並無人應。將至午後,莊公度王卒已怠,教瑕叔盈把大旆麾動,左右二拒,一齊鳴鼓,鼓聲如雷,各各奮勇前進。且說曼伯殺入左軍,陳兵原無鬥志,即時奔散,反將周兵衝動。周公黑肩阻遏不住,大敗而走。再說祭足殺入右軍,只看蔡衛旗號衝突將去。二國不能抵當,各自覓路奔逃。虢公林父仗劍立於車前,約束軍人:「如有亂動者斬!」祭足不敢逼。林父緩緩而退,不折一兵。再說桓王在中軍,聞敵營鼓聲震天,知是出戰,准備相持。只見士卒紛紛耳語,隊伍早亂。原來望見潰兵,知左右二營有失,連中軍也立腳不住。卻被鄭兵如牆而進,祝聃在前,原繁在後,曼伯祭足亦領得勝之兵,並力合攻。殺得車傾馬斃,將隕兵亡。桓王傳令速退,親自斷後,且戰且走。祝聃望見繡蓋之下,料是周王。盡著眼力覷真,一箭射去,正中周王左肩。幸裹甲堅厚,傷不甚重。祝聃催車前進,正在危急,卻得虢公林父前來救駕,與祝聃交鋒。原繁曼伯一齊來前,各騁英雄。忽聞鄭中軍鳴金甚急,遂各收軍,桓王引兵退三十里下寨。周公黑肩亦至,訴稱:「陳人不肯用力,以至於敗。」桓王赧然曰:「此朕用人不明之過也!」
  祝聃等回軍,見鄭莊公曰:「臣已射王肩,周王膽落,正待追趕,生擒那廝。何以鳴金?」莊公曰:「本為天子不明,將德為怨,今日應敵,萬非得已。賴諸卿之力,社稷無隕足矣,何敢多求!依你說取回天子,如何發落?即射王亦不可也。萬一重傷殞命,寡人有弒君之名矣!」祭足曰:「主公之言是也。今吾國兵威已立,料周王必當畏懼。宜遣使問安,稍與慇懃,使知射肩,非出主公之意。」莊公曰:「此行非仲不可。」命備牛十二頭,羊百隻,粟芻之物共百餘車,連夜到周王營內。祭足叩首再三,口稱:「死罪臣寤生,不忍社稷之隕,勒兵自衛。不料軍中不戒,有犯王躬。寤生不勝戰兢觳觫之至!謹遣陪臣足,待罪轅門,敬問無恙。不腆敝賦,聊充勞軍之用。惟天王憐而赦之!」桓王默然,自有慚色。虢公林父從旁代答曰:「寤生既知其罪,當從寬宥,來使便可謝恩。」祭足再拜稽首而出,遍歷各營,俱問安否。史官有詩嘆云:
    漫誇神箭集王肩,不想君臣等地天。對壘公然全不讓,卻將虛禮媚王前。
又髯翁有詩譏桓王,不當輕兵伐鄭,自取其辱。詩云:
    明珠彈雀古來譏,豈有天王自出車?傳檄四方兼貶爵,鄭人寧不懼王威!
  桓王兵敗歸周,不勝其忿。便欲傳檄四方,共聲鄭寤生無王之罪。虢公林父諫曰:「王輕舉喪功,若傳檄四方,是自彰其敗也。諸侯自陳、衛、蔡三國而外,莫非鄭黨。徵兵不至,徒為鄭笑。且鄭已遣祭足勞軍謝罪,可借此赦宥,開鄭自新之路。」桓王默然。自此更不言鄭事。
  卻說蔡侯因遣兵從周伐鄭,軍中探聽得陳國篡亂,人心不服公子佗,於是引兵襲陳。不知勝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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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楚熊通僭號稱王 鄭祭足被脅立庶

  話說陳桓公之庶子名躍,係蔡姬所出,蔡侯封人之甥也。因陳蔡之兵,一同伐鄭,陳國是大夫伯爰諸為將,蔡國是蔡侯之弟蔡季為將。蔡季向伯爰諸私問陳事。伯爰諸曰:「新君佗雖然篡立,然人心不服,又性好田獵,每每微服從禽於郊外,不恤國政。將來國中必然有變。」蔡季曰:「何不討其罪而戮之?」伯爰諸曰:「心非不欲,恨力不逮耳!」及周王兵敗,三國之師各回本國。蔡季將伯爰諸所言,奏聞蔡侯。蔡侯曰:「太子免既死,次當吾甥即位。佗乃篡弒之賊,豈容久竊富貴耶?」蔡季奏曰:「佗好獵,俟其出,可襲而弒也。」蔡侯以為然。乃密遣蔡季率兵車百乘,待於界口,只等逆佗出獵,便往襲之。蔡季遣諜打探,回報:「陳君三日前出獵,見屯界口。」蔡季曰:「吾計成矣。」乃將車馬分為十隊,都扮作獵人模樣,一路打圍前去。正遇陳君隊中射倒一鹿,蔡季馳車奪之。陳君怒,輕身來擒蔡季。季回車便走,陳君招引車徒趕來。只聽得金鑼一聲響喨,十隊獵人,一齊上前,將陳君拿住。蔡季大叫道:「吾非別人,乃蔡侯親弟蔡季是也。因汝國逆佗弒君,奉吾兄之命,來此討賊。止誅一人,餘俱不問。」眾人俱拜伏於地,蔡季一一撫慰。言:「故君之子躍,是我蔡侯外甥,今扶立為君,何如?」眾人齊聲答曰:「如此甚合公心,某等情願前導。」蔡季將逆佗即時梟首,懸頭於車上,長驅入陳。在先跟隨陳君出獵的一班人眾,為之開路,表明蔡人討賊立君之意。於是市井不驚,百姓歡呼載道。蔡季至陳,命以逆佗之首,祭於陳桓公之廟,擁立公子躍為君,是為厲公。此周桓王十四年之事也。公子佗篡位,纔一年零六個月,為此須臾富貴,甘受萬載惡名,豈不愚哉!有詩為證:
    弒君指望千年貴,淫獵誰知一旦誅!若是凶人無顯戮,亂臣賊子定紛如。
陳自公子躍即位,與蔡甚睦,數年無事。這段話繳過不提。
  且說南方之國曰楚,羋姓,子爵。出自顓頊帝孫重黎,為高辛氏火正之官,能光融天下,命曰祝融。重黎死,其弟吳回嗣為祝融。生子陸終,娶鬼方國君之女,得孕懷十一年。開左脅,生下三子,又開右脅,復生下三子。長曰樊,己姓,封於衛墟,為夏伯,湯伐桀滅之。次曰參胡,董姓,封於韓墟,周時為胡國,後滅於楚。三曰彭祖,彭姓,封於韓墟,為商伯,商末始亡。四曰會人,妐姓,封於鄭墟。五曰安,曹姓,封於邾墟。六曰季連。羋姓,乃季連之苗裔。有名鬻熊者,博學有道,周文王武王俱師之。後世以熊為氏。成王時,舉文武勤勞之後,得鬻熊之曾孫熊繹,封於荊蠻,胙以子男之田,都於丹陽。五傳至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僭號稱王。周厲王暴虐,熊渠畏其侵伐,去王號不敢稱。又八傳至於熊儀,是為若敖。又再傳至熊眴,是為蚡冒。蚡冒卒,其弟熊通,弒蚡冒之子而自立。熊通強暴好戰,有僭號稱王之志;見諸侯戴周,朝聘不絕,以此猶懷觀望。及周桓王兵敗於鄭,熊通益無忌憚,僭謀遂決。令尹鬥伯比進曰:「楚去王號已久,今欲復稱,恐駭觀聽。必先以威力制服諸侯方可。」熊通曰:「其道如何?」伯比對曰:「漢東之國,惟隨為大。君姑以兵臨隨,而遣使求成焉。隨服,則漢淮諸國,無不順矣。」熊通從之,乃親率大軍,屯於瑕。遣大夫薳章,求成於隨。隨有一賢臣,名曰季梁,又有一諛臣,名曰少師。隨侯喜諛而疏賢,所以少師有寵。及楚使至隨,隨侯召二臣問之。季梁奏曰:「楚強隨弱,今來求成,其心不可測也。姑外為應承,而內修備禦,方保無虞。」少師曰:「臣請奉成約,往探楚軍。」隨侯乃使少師至瑕,與楚結盟。鬥伯比聞少師將至,奏熊通曰:「臣聞少師乃淺近之徒,以諛得寵。今奉使來此探吾虛實,宜藏其壯銳,以老弱示之。彼將輕我,其氣必驕。驕必怠,然後我可以得志。」大夫熊率比曰:「季梁在彼,何益於事?」伯比曰:「非為今日,吾以圖其後也。」熊通從其計。少師入楚營,左右瞻視,見戈甲朽敝,人或老或弱,不堪戰鬥,遂有矜高之色。謂熊通曰:「吾兩國各守疆宇,不識上國之求成何意?」熊通謬應曰:「敝邑連年荒歉,百姓疲羸。誠恐小國合黨為梗,故欲與上國約為兄弟,為唇齒之援耳。」少師對曰:「漢東小國,皆敝邑號令所及,君不必慮也。」熊通遂與少師結盟。少師行後,熊通傳令班師。少師還見隨侯,述楚軍羸弱之狀:「幸而得盟,即刻班師,其懼我甚矣!願假臣偏師追襲之,縱不能悉俘以歸,亦可掠取其半,使楚今後不敢正眼視隨。」隨侯以為然。方欲起師,季梁聞之,趨入諫曰:「不可!不可!楚自若敖蚡冒以來,世修其政,馮陵江漢,積有歲年。熊通弒姪而自立,兇暴更甚。無故請成,包藏禍心。今以老弱示我,蓋誘我耳。若追之,必墮其計。」隨侯卜之,不吉,遂不追楚師。熊通聞季梁諫止追兵,復召鬥伯比問計。伯比獻策曰:「請合諸侯於沈鹿。若隨人來會,服從必矣。如其不至,則以叛盟伐之。」熊通遂遣使遍告漢東諸國,以孟夏之朔,於沈鹿取齊。
  至期,巴、庸、濮、鄧、鄾、絞、羅、鄖、貳、軫、申、江諸國畢集,惟黃,隨二國不至。楚仔,使薳章責黃。黃子遣使告罪。又使屈瑕責隨,隨侯不服。熊通乃率師伐隨,軍於漢淮二水之間。隨侯集群臣問拒楚之策。季梁進曰:「楚初合諸侯,以兵臨我,其鋒方銳,未可輕敵。不如卑辭以請成。楚苟聽我,復修舊好足矣。其或不聽,曲在於楚。楚欺我之辭卑,士有怠心。我見楚之拒請,士有怒氣。我怒彼怠,庶可一戰,以圖僥幸乎?」少師從旁攘臂言曰:「爾何怯之甚也!楚人遠來,乃自送死耳!若不速戰,恐楚人復如前番遁逃,豈不可惜。」隨侯惑其言,乃以少師為戎右,以季梁為御,親自出師楚,布陣於青林山之下。季梁升車以望楚師,謂隨侯曰:「楚兵分左右二軍。楚俗以左為上,其君必在左,君之所在,精兵聚焉。請專攻其右軍,若右敗,則左亦喪氣矣。」少師曰:「避楚君而不攻,寧不貽笑於楚人乎?」隨侯從其言,先攻楚左軍。楚開陣以納隨師。隨侯殺入陣中,楚四面伏兵皆起,人人勇猛,個個精強。少師與楚將鬥丹交鋒,不十合,被鬥丹斬於車下。季梁保著隨侯死戰,楚兵不退。隨侯棄了戎車,微服混於小軍之中;季梁殺條血路,方脫重圍。點視軍卒,十分不存三四。隨侯謂季梁曰:「孤不聽汝言,以至於此!」問:「少師何在?」有軍人見其被殺,奏知隨侯,隨侯嘆息不已。季梁曰:「此誤國之人,君何惜焉?為今之計,作速請成為上。」隨侯曰:「孤今以國聽子。」季梁乃入楚軍求成。熊通大怒曰:「汝主叛盟拒會,以兵相抗。今兵敗求成,非誠心也。」季梁面不改色,從容進曰:「昔者奸臣少師,恃寵貪功,強寡君於行陣,實非出寡君之意。今少師已死,寡君自知其罪,遣下臣稽首於麾下。君若赦宥,當倡率漢東君長,朝夕在庭,永為南服。惟君裁之!」鬥伯比曰:「天意不欲亡隨,故去其諛佞。隨未可滅也。不若許成,使倡率漢東君長,頌楚功績於周,因假位號,以鎮服蠻夷,於楚無不利焉。」熊通曰:「善。」乃使薳章私謂季梁曰:「寡君奄有江漢,欲假位號,以鎮服蠻夷。若徼惠上國,率群蠻以請於周室,幸而得請,寡君之榮,實惟上國之賜。寡君戢兵以待命。」季梁歸言於隨侯,隨侯不敢不從。乃自以漢東諸侯之意,頌楚功績,請王室以王號假楚,彈壓蠻夷。桓王不許。熊通聞之,怒曰:「吾先人熊鬻,有輔導二王之勞,僅封微國,遠在荊山。今地闢民眾,蠻夷莫不臣服,而王不加位,是無賞也,鄭人射王肩,而王不能討,是無罰也。無賞無罰,何以為王!且王號,我先君熊渠之所自稱也。孤亦光復舊號,安用周為?」遂即中軍自立為楚武王,與隨人結盟而去。漢東諸國,各遣使稱賀。桓王雖怒楚,無如之何。自此周室愈弱,而楚益無厭。熊通卒,傳子熊貲,遷都於郢。役屬群蠻,駸駸乎有侵犯中國之勢。後來若非召陵之師,城濮之戰,則其勢不可遏矣。
  話分兩頭。再說鄭莊公自勝王師,深嘉公子元之功,大城櫟邑,使之居守,比於附庸。諸大夫各有封賞;惟祝聃之功不錄。祝聃自言於莊公。公曰:「射王而錄其功,人將議我。」祝聃忿恨,疽發於背而死。莊公私給其家,命厚葬之。
  周桓王十九年夏,莊公有疾,召祭足至牀頭,謂曰:「寡人有子十一人。自世子忽之外,子突、子亹、子儀,皆有貴徵。子突才智福祿,似又出三子之上。三子皆非令終之相也。寡人意欲傳位於突,何如?」祭足曰:「鄧曼,元妃也。子忽嫡長,久居儲位,且屢建大功,國人信從。廢嫡立庶,臣不敢奉命!」莊公曰:「突志非安於下位者,若立忽,惟有出突於外家耳。」祭足曰:「知子莫如父,惟君命之。」莊公歎曰:「鄭國自此多事矣!」乃使公子突出居於宋。五月,莊公薨。世子忽即位,是為昭公。使諸大夫分聘各國,祭足聘宋,因便察子突之變。
  卻說公子突之母,乃宋雍氏之女,名曰雍姞。雍氏宗族,多仕於宋,宋莊公甚寵任之。公子突被出在宋,思念其母雍姞,與雍氏商議歸鄭之策。雍氏告於宋公,宋公許為之計。適祭足行聘至宋,宋公喜曰:「子突之歸,只在祭仲身上也。」乃使南宮長萬伏甲士於朝,以待祭足入朝。致聘行禮畢,甲士趨出,將祭足拘執。祭足大呼:「外臣何罪?」宋公曰:「姑至軍府言之。」是日,祭足被囚於軍府,甲士周圍把守,水洩不通。祭足疑懼,坐不安席。至晚,太宰華督攜酒親至軍府,與祭足壓驚。祭足曰:「寡君使足修好上國,未有開罪,不知何以觸怒?將寡君之禮,或有所缺,抑使臣之不職乎?」華督曰:「皆非也。公子突之出於雍,誰不知之。今子突竄伏在宋,寡君憫焉!且子忽柔懦,不堪為君。吾子若能行廢立之事,寡君願與吾子世修姻好。惟吾子圖之!」祭足曰:「寡君之立,先君所命也。以臣廢君,諸侯將討吾罪矣。」華督曰:「雍姞有寵於鄭先君,母寵子貴,不亦可乎?且弒逆之事,何國蔑有?惟力是視,誰加罪焉!」因附祭足之耳曰:「吾寡君之立,亦有廢而後興。子必行之,寡君當任其無咎。」祭足皺眉不答。華督又曰:「子必不從,寡君將命南宮長萬為將,發車六百乘,納公子突於鄭。出軍之日,斬吾子以殉於軍,吾見子止於今日矣!」祭足大懼,只得應諾。華督復要之立誓。祭足曰:「所不立公子突者,神明殛之!」史官有詩譏祭足云:
    丈夫寵辱不能驚,國相如何受脅陵!若是忠臣拼一死,宋人未必敢相輕。
華督連夜還報宋公,說:「祭足已聽命了。」
  次日,宋公使人召公子突至於密室,謂曰:「寡人與雍氏有言,許歸吾子。今鄭國告立新君,有密書及寡人曰:『必殺之,願割三城為謝。』寡人不忍,故私告子。」公子突拜曰:「突不幸,越在上國。突之死生,已屬於君。若以君之靈,使得重見先人之宗廟,惟君所命,豈惟三城!」宋公曰:「寡人囚祭仲於軍府,正惟公子之故。此大事非仲不成,寡人將盟之。」乃並召祭足使與子突相見,亦召雍氏,將廢忽立突之事說明。三人歃血定盟,宋公自為司盟,太宰華督蒞事。宋公使子突立下誓約,三城之外,定要白璧百雙,黃金萬鎰,每歲輸穀三萬鍾,以為酬謝之禮。祭足書名為證。公子突急於得國,無不應承。宋公又要公子突將國政盡委祭足,突亦允之。又聞祭足有女,使許配雍氏之子雍糾,就教帶雍糾歸國成親,仕以大夫之職。祭足亦不敢不從。
  公子突與雍糾皆微服,詐為商賈,駕車跟隨祭足,以九月朔日至鄭,藏於祭足之家。祭足偽稱有疾,不能趨朝。諸大夫俱至祭府問安。祭足伏死士百人於壁衣之中,請諸大夫至內室相見。諸大夫見祭足面色充盈,衣冠齊整,大驚曰:「相君無恙,何不入朝?」祭足曰:「足非身病,乃國病也。先君寵愛子突,囑諸宋公,今宋將遣南宮長萬為將,率車六百乘,輔突代鄭。鄭國未寧,何以當之?」諸大夫面面相覷,不敢置對。祭足曰:「今日欲解宋兵,惟有廢立可免耳。公子突見在,諸君從否,願一言而決!」高渠彌因世子忽諫止上卿之位,素與子忽有隙,挺身撫劍而言曰:「相君此言,社稷之福。吾等願見新君!」眾人聞高渠彌之言,疑與祭足有約,又窺見壁衣有人,各懷悚懼,齊聲唯唯。祭足乃呼公子突至,納之上坐。祭足與高渠彌先下拜。諸大夫沒奈何,只得同拜伏於地。祭足預先寫就連名表章,使人上之,言:「宋人以重兵納突,臣等不能事君矣。」又自作密啟,啟中言:「主君之立,實非先君之意,乃臣足主之。今宋囚臣而納突,要臣以盟,臣恐身死無益於君,已口許之。今兵將及郊,群臣畏宋之強,協謀往迎。主公不若從權,暫時避位,容臣乘間再圖迎復。」末寫一誓云:「違此言者,有如日!」鄭昭公接了表文及密啟,自知孤立無助,與媯妃泣別,出奔衛國去了。
  九月己亥日,祭足奉公子突即位,是為厲公。大小政事,皆決於祭足。以女妻雍糾,謂之雍姬。言於厲公,官雍糾以大夫之職。雍氏原是厲公外家,厲公在宋時,與雍氏親密往來,所以厲公寵信雍糾,亞於祭足。自厲公即位,國人俱已安服。惟公子亹、公子儀二人,心懷不平。又恐厲公加害,是月,公子亹奔蔡,公子儀奔陳。宋公聞子突定位,遣人致書來賀。因此一番使命,挑起兩國干戈。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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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宋莊公貪賂搆兵 鄭祭足殺婿逐主

  卻說宋莊公遣人致書稱賀,就索取三城,及白璧黃金歲輸穀數。厲公召祭足商議。厲公曰:「當初急於得國,以此恣其需索,不敢違命。今寡人即位方新,就來責償;若依其言,府庫一空矣。況嗣位之始,便失三城,豈不貽笑鄰國?」祭足曰:「可辭以『人心未定,恐割地生變,願以三城之貢賦,代輸於宋。』其白璧黃金,姑與以三分之一,婉言謝之。歲輸穀數,請以來年為始。」厲公從其言,作書報之。先貢上白璧三十雙,黃金三千鎰,其三城貢賦,約定冬初交納。使者還報,宋莊公大怒曰:「突死而吾生之,突貧賤而吾富貴之。區區所許,乃子忽之物,於突何與,而敢吝惜?」即日,又遣使往鄭坐索,必欲如數。且立要交割三城,不願輸賦。厲公又與祭足商議,再貢去穀二萬鍾。宋使去而復來,傳言:「若不滿所許之數,要祭足自來回話。」祭足謂厲公曰:「宋受我先君大德,未報分毫。今乃恃立君之功,貪求無厭,且出言無禮,不可聽也。臣請奉使齊魯,求其宛轉。」厲公曰:「齊魯肯為鄭用乎?」祭足曰:「往年我先君伐許伐宋,無役不與齊魯同事。況魯侯之立,我先君實成之。即齊不厚鄭,魯自無辭。」厲公曰:「宛轉之策何在?」祭足曰:「當初華督弒君而立子馮,吾先君與齊魯,並受賄賂,玉成其事。魯受郜之大鼎,吾國亦受商彝。今當訴告齊魯,以商彝還宋。宋公追想前情,必愧而自止。」厲公大喜曰:「寡人聞仲之言,如夢初醒。」即遣使賷了禮幣,分頭往齊魯二國,告立新君,且訴以宋人忘恩背德,索賂不休之事。使人到魯致命,魯桓公笑曰:「昔者,宋君行賂於敝邑,止用一鼎。今得鄭賂已多,猶未滿意乎?寡人當身任之,即日親往宋,為汝君求解。」使者謝別。
  再說鄭使至齊致命,齊僖公向以敗戎之功,感激子忽,欲以次女文姜連姻。雖然子忽堅辭,到底齊侯心內,還偏向他一分。今日鄭國廢忽立突,齊侯自然不喜。謂使者曰:「鄭君何罪,輒行廢立?為汝君者,不亦難乎?寡人當親率諸侯,相見於城下。」禮幣俱不受。使者回報厲公。厲公大驚,謂祭足曰:「齊侯見責,必有干戈之事,何以待之?」祭足曰:「臣請簡兵蒐乘,預作準備,敵至則迎,又何懼焉?」
  且說魯桓公遣公子柔往宋,訂期相會。宋莊公曰:「既魯君有言相訂,寡人當躬造魯境,豈肯煩君遠辱?」公子柔返命。魯侯再遣人往約,酌地之中,在扶鍾為會。時周桓王二十年秋九月也。
  宋莊公與魯侯會於扶鍾。魯侯代鄭稱謝,並為求寬。宋公曰:「鄭君受寡人之恩深矣!譬之雞卵,寡人抱而翼之,所許酬勞,出彼本心。今歸國篡位,直欲負諾,寡人豈能忘情乎?」魯侯曰:「大國所以賜鄭者,鄭豈忘之?但以嗣服未久,府庫空虛,一時未得如約。然遲速之間,決不負諾。此事寡人可以力保。」宋公又曰:「金玉之物,或以府庫不充為辭。若三城交割,只在片言,何以不決?」魯侯曰:「鄭君懼失守故業,遺笑列國,故願以賦稅代之。聞已納粟萬鍾矣。」宋公曰:「二萬鍾之入,原在歲輸數內,與三城無涉。況所許諸物,完未及半。今日尚然,異日事冷,寡人更何望焉?惟君早為寡人圖之!」魯侯見宋公十分固執,怏怏而罷。
  魯侯歸國,即遣公子柔使鄭,致宋公不肯相寬之語。鄭伯又遣大夫雍糾捧著商彝,呈上魯侯,言:「此乃宋國故物,寡君不敢擅留,請納還宋府庫,以當三城。更進白璧三十雙,黃金二千鎰,求君侯善言解釋。」魯桓公情不能已,只得親至宋國,約宋公於穀邱之地相會。二君相見禮畢,魯侯又代鄭伯致不安之意,呈上白璧黃金如數。魯侯曰:「君謂鄭所許諸物,完未及半。寡人正言責鄭,鄭是以勉力輸納。」宋公並不稱謝,但問:「三城何日交割?」魯侯曰:「鄭君念先人世守,不敢以私恩之故,輕棄封疆。今奉一物,可以相當。」即命左右將黃錦袱包裹一物,高高捧著,跪獻於宋公之前。宋公聞說「私恩」二字,眉頭微皺,已有不悅之意。及啟袱觀看,認得商彝,乃當初宋國賂鄭之物,勃然變色;佯為不知,問:「此物何用?」魯侯曰:「此大國故府之珍。鄭先君莊公,向曾效力於上國,蒙上國貺以重器,藏為世寶。嗣君不敢自愛,仍歸上國。乞念昔日更事之情。免其納地。鄭先君咸受其賜,豈惟嗣君?」宋公見提起舊事,不覺兩頰發赤,應曰:「往事寡人已忘之矣,將歸問之故府。」正議論間,忽報:「燕伯朝宋,駕到穀邱。」宋公即請燕伯與魯侯一處相見。燕伯見宋公,訴稱:「地鄰於齊,嘗被齊國侵伐。寡人願邀君之靈,請成於齊,以保社稷。」宋公許之。魯侯謂宋公曰:「齊與紀世仇,嘗有襲紀之心。君若為燕請成,寡人亦願為紀乞好,各修和睦,免搆干戈。」三君遂一同於穀邱結盟。魯桓公回國,自秋至冬,並不見宋國回音。
  鄭國因宋使督促財賄,不絕於道,又遣人求魯侯。魯候只得又約宋公於虛龜之境面會,以決平鄭之事。宋公不至,遣使報魯曰:「寡君與鄭自有成約,君勿與聞可也。」魯侯大怒,罵曰:「匹夫貪而無信,尚然不可,況國君乎?」遂轉轅至鄭,與鄭伯會於武父之地,約定連兵伐宋。髯翁有詩云:
    逐忽弒隱並元兇,同惡相求意自濃。只為宋莊貪詐甚,致令魯鄭起兵鋒。
  宋莊公聞魯候發怒,料想歡好不終。又聞齊侯不肯助突,乃遣公子游往齊結好,訴以子突負德之事:「寡君有悔於心,願與君協力攻突,以復故君忽之位,並為燕伯求平。」使者未返,宋疆吏報:「魯鄭二國興兵來伐,其鋒甚銳,將近睢陽。」宋公大驚,遂召諸大夫計議迎敵。公子御說諫曰:「師之老壯,在乎曲直。我貪鄭賂,又棄魯好,彼有詞矣。不如請罪求和,息兵罷戰,乃為上策。」南宮長萬曰:「兵至城下,不發一矢自救,是示弱也。何以為國?」太宰督曰:「長萬言是也。」宋公遂不聽御說之言,命南宮長萬為將。長萬薦猛獲為先鋒,出車三百乘。兩下排開陣勢。魯侯鄭伯並駕而出,停車陣前,單搦宋君打話。宋公心下懷慚,託病不出。南宮長萬遠遠望見兩枝繡蓋飄揚,知是二國之君。乃撫猛獲之背曰:「今日爾不建功,更待何時?」猛獲應命,手握渾鐵點鋼矛,麾車直進。魯鄭二君看見來勢兇猛,將車退後一步。左右擁出二員上將,魯有公子溺,鄭有原繁,各駕戎車迎住。先問姓名,答曰:「吾乃先鋒猛獲是也。」原繁笑曰:「無名小卒,不得污吾刀斧,換你正將來決一死敵。」猛獲大怒,舉矛直到原繁。原繁掄刀接戰。子溺指引魯軍,鐵葉般裹來。猛獲力戰二將,全無懼怯。魯將秦子梁子,鄭將檀伯,一齊俱上。猛獲力不能加,被梁子一箭射著右臂,不能持矛,束手受縛。兵車甲士,盡為俘獲,只逃走得步卒五十餘人。南宮長萬聞敗,咬牙切齒曰:「不取回猛獲,何面目入城?」乃命長子南宮牛,引車三十乘搦戰:「佯輸詐敗,誘得敵軍追至西門,我自有計。」南宮牛應聲而出,橫戟大罵:「鄭突背義之賊,自來送死,何不速降?」剛遇鄭將引著弓弩手數人,單車巡陣,欺南宮牛年少,便與交鋒。未及三合,南宮牛回車便走,鄭將不捨,隨後趕來。將近西門,砲聲大舉,南宮長萬從後截住,南宮牛回車,兩下夾攻。鄭將連發數箭,射南宮牛不著,心裏落慌,被南宮長萬躍入車中,隻手擒來。鄭將原繁,聞知本營偏將單車赴敵,恐其有失,同檀伯引軍疾驅而前。只見宋國城門大開,太宰華督自率大軍,出城接應。這裏魯將公子溺,亦引秦子梁子助戰。兩下各秉火炬,混殺一場,直殺至雞鳴方止。宋兵折損極多。南宮長萬將鄭將獻功,請宋公遣使到鄭營,願以鄭將換回猛獲。宋公許之。宋使至於鄭營,說明交換之事。鄭伯應允,各將檻車推出陣前,彼此互換。鄭將歸於鄭營,猛獲仍歸宋城去了。是日各自休息不戰。
  卻說公子游往齊致命,齊僖公曰:「鄭突逐兄而立,寡人之所惡也。但寡人方有事於紀,未暇及此,倘貴國肯出師助寡人伐紀,寡人敢不相助伐鄭?」公子游辭了齊侯,回復宋公去訖。
  再說魯侯與鄭伯在營中,正商議攻宋之策,忽報:「紀國有人告急。」魯侯召見,呈上國書,內言:「齊兵攻紀至急,亡在旦夕。乞念婚姻世好,以一旅拔之水火。」魯桓公大驚,謂鄭伯曰:「紀君告急,孤不得不救。宋城亦未可猝拔,不如撤兵。量宋公亦不敢復來索賂矣。」鄭厲公曰:「君既移兵救紀,寡人亦願悉率敝賦以從。」魯侯大喜,即時傳令拔寨,齊望紀國進發。魯侯先行三十里,鄭伯引軍斷後。宋國先得了公子游回音,後知敵營移動,恐別有誘兵之計,不來追趕,只遣諜遠探。回報:「敵兵盡已出境,果往紀國。」方纔放心。太宰華督奏曰:「齊既許助攻鄭,我國亦當助其攻紀。」南宮長萬曰:「臣願往。」宋公發兵車二百乘,仍命猛獲為先鋒,星夜前來助齊。
  卻說齊僖公約會衛侯,並徵燕兵。衛方欲發兵,而宣公適病薨。世子朔即位,是為惠公。惠公雖在喪中,不敢推辭,遣兵車二百乘相助。燕伯懼齊吞並,正欲借此修好,遂親自引兵來會。紀侯見三國兵多,不敢出戰,只深溝高壘,堅守以待。忽一日報到:「魯鄭二君,前來救紀。」紀侯登城而望,心中大喜,安排接應。
  再說魯侯先至,與齊侯相遇於軍前。魯侯曰:「紀乃敝邑世姻,聞得罪於上國,寡人躬來請赦。」齊侯曰:「吾先祖哀公為紀所譖,見烹於周,於今八世,此仇未報。君助其親,我報其仇,今日之事,惟有戰耳。」魯侯大怒,即命公子溺出車。齊將公子彭生接住廝殺。彭生有萬夫不當之勇,公子溺如何敵得過?秦子、梁子二將,並力向前,未能取勝,剛辦得架隔遮攔。衛燕二主,聞齊魯交戰,亦來合攻。卻得後隊鄭伯大軍已到,原繁引檀伯眾將,直衝齊侯老營,紀侯亦使其弟嬴季,引軍出城相助,喊聲震天。公子彭生不敢戀戰,急急回轅。六國兵車,混做一處相殺。魯侯遇見燕伯,謂曰「穀邱之盟,宋、魯、燕三國同事。口血未干,宋人背盟,寡人伐之。君亦效宋所為,但知媚齊目前,獨不為國家長計乎?」燕伯自知失信。垂首避去,託言兵敗奔逃。衛無大將,其師先潰。齊侯之師亦敗,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彭生中箭幾死。正在危急,又得宋國兵到,魯鄭方纔收軍。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明欺弱小恣貪謀,只道孤城頃刻收。他國未亡我已敗,令人千載笑齊侯。
宋軍方到,喘息未定,卻被魯鄭各遣一軍衝突前來。宋軍不能立營,亦大敗而去。各國收拾殘兵,分頭回國。齊侯回顧紀城,誓曰:「有我無紀,有紀無我,決不兩存也!」紀侯迎接魯鄭二君入城,設享款待,軍士皆重加賞犒。嬴季進曰:「齊兵失利,恨紀愈深,今兩君在堂,願求保全之策!」魯侯曰:「今未可也,當徐圖之。」次日,紀侯遠送出城三十里,垂淚而別。
  魯侯歸國後,鄭厲公又使人來修好,尋武父之盟,自此魯鄭為一黨,宋齊為一黨。時鄭國守櫟大夫子元已卒,祭足奏過厲公,以檀伯代之。此周桓王二十二年也。
  齊僖公為兵敗於紀,懷憤成疾。是冬病篤,召世子諸兒至榻前囑曰:「紀吾世仇也,能滅紀者,方為孝子。汝今嗣位,當以此為第一件事。不能報此仇者,勿入吾廟!」諸兒頓首受教。僖公又召夷仲年之子無知,使拜諸兒。囑曰:「吾同母弟,只此一點骨血,汝當善視之。衣服禮秩,一如我生前可也。」言畢,目遂瞑。諸大夫奉世子諸兒成喪即位,是為襄公。
  宋莊公恨鄭入骨,復遣使將鄭國所納金玉,分賂齊、蔡、衛、陳四國,乞兵復仇。齊因新喪,止遣大夫雍廩,率車一百五十乘相助。蔡衛亦各遣將同宋伐鄭。鄭厲公欲戰,上卿祭足曰:「不可!宋大國也,起傾國之兵,盛氣而來。若戰而失利,社稷難保,幸而勝,將結沒世之怨,吾國無寧日矣!不如縱之。」厲公意猶未決。祭足遂發令,使百姓守城,有請戰者罪之。宋公見鄭師不出,乃大掠東郊。以火攻破渠門,入及大逵,至於太宮,盡取其椽以歸,為宋盧門之椽以辱之。鄭伯鬱鬱不樂,歎曰:「吾為祭仲所制,何樂乎為君?」於是陰有殺祭足之意。
  明年春三月,周桓王病篤。召周公黑肩於牀前,謂曰:「立子以嫡,禮也。然次子克,朕所鍾愛,今以託卿。異日兄終弟及,惟卿主持。」言訖遂崩。周公遵命,奉世子佗即王位,是為莊王。
  鄭厲公聞周有喪,欲遣使行弔。祭足固諫,以為:「周乃先君之仇,祝聃曾射王肩,若遣人往弔,祇取其辱。」厲公雖然依允,心中愈怒。
  一日,遊於後圃,止有大夫雍糾相從。厲公見飛鳥翔鳴,淒然而歎。雍糾進曰:「當此春景融和,百鳥莫不得意。主公貴為諸侯,似有不樂之色,何也?」厲公曰:「百鳥飛鳴自繇,全不受制於人。寡人反不如鳥,是以不樂。」雍糾曰:「主公所慮,豈非秉鈞之人耶?」厲公嘿然。雍糾又曰:「吾聞『君猶父也,臣猶子也。』子不能為父分憂,即為不孝;臣不能為君排難,即為不忠。倘主公不以糾為不肖,有事相委,不敢不竭死力!」厲公屏去左右,謂雍糾曰:「卿非仲之愛婿乎?」糾曰:「婿則有之,愛則未也。糾之婚於祭氏,實出宋君所迫,非祭足本心。足每言及舊君,猶有依戀之心,但畏宋不敢改圖耳。」厲公曰:「卿能殺仲,吾以卿代之,但不知計將安出?」雍糾曰:「今東郊被宋兵殘破,民居未復。主公明日命司徒修整廛舍,卻教祭足賷粟帛往彼安撫居民,臣當於東郊設享,以鴆酒毒之。」厲公曰:「寡人委命於卿,卿當仔細。」
  雍糾歸家,見其妻祭氏,不覺有皇遽之色。祭氏心疑,問:「朝中今日有何事?」糾曰:「無也。」祭氏曰:「妾未察其言,先觀其色,今日朝中,必無無事之理。夫婦同體,事無大小,妾當與知。」糾曰:「君欲使汝父往東郊安撫居民,至期,吾當設享於彼,與汝父稱壽,別無他事。」祭氏曰:「子欲享吾父,何必郊外?」糾曰:「此君命也,汝不必問。」祭氏愈疑。乃醉糾以酒,乘其昏睡,佯問曰:「君命汝殺祭仲,汝忘之耶?」糾夢中糊塗應曰:「此事如何敢忘?」早起,祭氏謂糾曰:「子欲殺吾父,吾已盡知矣。」糾曰:「未嘗有此。」祭氏曰:「夜來子醉後自言,不必諱也。」糾曰:「設有此事,與爾何如?」祭氏曰:「既嫁從夫,又何說焉?」糾乃盡以其謀告於祭氏。祭氏曰:「吾父恐行止未定。至期,吾當先一日歸寧,慫恿其行。」糾曰:「事若成,吾代其位,於爾亦有榮也。」
  祭氏果先一日回至父家,問其母曰:「父與夫二者孰親?」其母曰:「皆親。」又問:「二者親情孰甚?」其母曰:「父甚於夫。」祭氏曰:「何也?」其母曰:「未嫁之女,夫無定而父有定;已嫁之女,有再嫁而無再生。夫合於人,父合於天,夫安得比於父哉?」其母雖則無心之言,卻點醒了祭氏有心之聽,遂雙眼流淚曰:「吾今日為父,不能復顧夫矣!」遂以雍糾之謀,密告其母。其母大驚,轉告於祭足。祭足曰:「汝等勿言,臨時吾自能處分。」至期,祭足使心腹強鉏,帶勇士十餘人,暗藏利刃跟隨。再命公子閼率家甲百餘,郊外接應防變。祭足行至東郊,雍糾半路迎迓,設享甚豐。祭足曰:「國事奔走,禮之當然,何勞大享。」雍糾曰:「郊外春色可娛,聊具一酌節勞耳。」言訖,滿斟大觥,跪於祭足之前,滿臉笑容,口稱百壽。祭足假作相攙,先將右手握糾之臂,左手接杯澆地,火光迸裂。遂大喝曰:「匹夫何敢弄吾!」叱左右:「為我動手。」強鉏與眾勇士一擁而上,擒雍糾縛而斬之,以其屍棄於周池。厲公伏有甲士在於郊外,幫助雍糾做事。早被公子閼搜著,殺得七零八落。厲公聞之,大驚曰:「祭仲不吾容也!」乃出奔蔡國。後有人言及雍糾通知祭氏,以致祭足預作準備。厲公乃歎曰:「國家大事,謀及婦人,其死宜矣!」
  且說祭足聞厲公已出,乃使公父定叔往衛國迎昭公忽復位,曰:「吾不失信於舊君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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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衛宣公築臺納媳 高渠彌乘間易君

  卻說衛宣公名晉,為人淫縱不檢。自為公子時,與其父莊公之妾名夷姜者私通,生下一子,寄養於民間,取名曰急子。宣公即位之日,元配邢妃無寵。只有夷姜得幸,如同夫婦。就許立急子為嗣,屬之於右公子職。時急子長成,已一十六歲,為之聘齊僖公長女。使者返國,宣公聞齊女有絕世之姿,心貪其色,而難於啟口。乃搆名匠築高臺於淇河之上,朱欄華棟,重宮複室,極其華麗,名曰新臺。先以聘宋為名,遣開急子。然後使左公子洩如齊,迎姜氏逕至新臺,自己納之,是為宣姜。時人作新臺之詩,以刺其淫亂:
    新臺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籧篨不鮮!魚網之設,鴻則離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籧篨、戚施,皆醜惡之貌,以喻宣公。言姜氏本求佳偶,不意乃配此醜惡也。後人讀史至此,言齊僖公二女,長宣姜,次文姜,宣姜淫於舅,文姜淫於兄,人倫天理,至此滅絕矣!有詩歎曰:
    妖豔春秋首二姜,致令齊衛紊綱常。天生尤物殃人國,不及無鹽佐伯王!
  急子自宋回家,復命於新臺。宣公命以庶母之禮,謁見姜氏。急子全無幾微怨恨之意。宣公自納齊女,只往新臺朝歡暮樂,將夷姜又撇一邊。一住三年,與齊姜連生二子,長曰壽,次曰朔。自古道:「母愛子貴」。宣公因偏寵齊姜,將昔日憐愛急子之情,都移在壽與朔身上。心中便想百年之後,把衛國江山,傳與壽朔兄弟,他便心滿意足,反似多了急子一人。只因公子壽天性孝友,與急子如同胞一般相愛,每在父母面前,周旋其兄。那急子又溫柔敬慎,無有失德,所以宣公未曾顯露其意。私下將公子壽囑託左公子洩,異日扶他為君。那公子朔雖與壽一母所生,賢愚迥然不同;年齒尚幼,天生狡猾,恃其母之得寵,陰蓄死士,心懷非望。不惟憎嫌急子,並親兄公子壽,也像贅疣一般;只是事有緩急,先除急子要緊。常把說話挑激母親,說:「父親眼下,雖然將我母子看待。有急子在先,他為兄,我等為弟;異日傳位,蔑不得長幼之序。況夷姜被你奪寵,心懷積忿。若急子為君,彼為國母,我母子無安身之地矣!」齊姜原是急子所聘,今日跟隨宣公,生子得時,也覺急子與己有礙。遂與公子朔合謀,每每讒譖急子於父親之前。
  一日,急子誕日,公子壽治酒相賀,朔亦與席。坐間急子與公子壽說話甚密。公子朔插嘴不下,託病先別,一逕到母親齊姜面前,雙眼垂淚,扯個大謊,告訴道:「孩兒好意同自己哥哥與急子上壽,急子飲酒半酣,戲謔之間,呼孩兒為兒子。孩兒心中不平,說他幾句。他說:『你母親原是我的妻子,你便稱我為父,於理應該。』孩兒再待開口,他便奮臂要打。虧自己哥哥勸住,孩兒逃席而來。受此大辱,望母親稟知父侯,與孩兒做主!」齊姜信以為然。待宣公入宮,嗚嗚咽咽的告訴出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又裝點幾句道:「他還要玷污妾身,說:『我母夷姜,原是父親的庶母,尚然收納為妻。況你母親原是我舊妻,父親只算借貸一般,少不得與衛國江山,一同還我。』」宣公召公子壽問之,壽答曰:「並無此說。」宣公半疑半信,但遣內侍傳諭夷姜,責備他不能教訓其子。夷姜怨氣填胸,無處伸訴,投繯而死。髯翁有詩歎曰:
    父妾如何與子通?聚麀傳笑衛淫風。夷姜此日投繯晚,何似當初守節終!
急子痛念其母,惟恐父親嗔怪,暗地啼哭。公子朔又與齊姜謗說急子,因生母死於非命,口出怨言,日後要將母子償命。宣公本不信有此事。無奈妒妾讒子,日夜攛掇,定要宣公殺急子,以絕後患,不由宣公不聽。但展轉躊躇,終是殺之無名,必須假手他人,死於道路,方可掩人耳目。
  其時,適齊僖公約會伐紀,徵兵於衛。宣公乃與公子朔商議,假以往訂師期為名,遣急子如齊,授以白旄。此去莘野,是往齊的要路,舟行至此,必然登陸。在彼安排急子,他必不作準備。公子朔向來私蓄死士,今日正用得著,教他假裝盜賊,伏於莘野。只認白旄過去,便趕出一齊下手。以旄復命,自有重賞。公子朔處分已定,回復齊姜,齊姜心下十分歡喜。
  卻說公子壽見父親屏去從人,獨召弟朔議事,心懷疑惑。入宮來見母親,探其語氣。齊姜不知隱瞞,盡吐其實。囑咐曰:「此乃汝父主意。欲除我母子後患,不可洩漏他人。」公子壽知其計已成,諫之無益。私下來見急子,告以父親之計:「此去莘野必由之路,多凶少吉。不如出奔他國,別作良圖。」急子曰:「為人子者,以從命為孝。棄父之命,即為逆子。世間豈有無父之國,即欲出奔,將安往哉?」遂束裝下舟,毅然就道。公子壽泣勸不從,思想:「吾兄真仁人也!此行若死於盜賊之手,父親立我為嗣,何以自明?子不可以無父,弟不可以無兄,吾當先兄而行,代他一死,吾兄必然獲免。父親聞吾之死,倘能感悟,慈孝兩全,落得留名萬古。」於是別以一舟載酒,亟往河下,請急子餞別。急子辭以:「君命在身,不敢逗遛。」公子壽乃移樽過舟,滿斟以進。未及開言,不覺淚珠墮於杯中。急子忙接而飲之。公子壽曰:「酒已污矣!」急子曰:「正欲飲吾弟之情也。」公子壽拭淚言曰:「今日此酒,乃吾弟兄永訣之酒。哥哥若鑒小弟之情,多飲幾杯。」急子曰:「敢不盡量!」兩人淚眼相對,彼此勸酬。公子壽有心留量。急子到手便吞,不覺盡醉,倒於席上,鼾鼾睡去。公子壽謂從人曰:「君命不可遲也,我當代往。」即取急子手中白旄,故意建於舟首,用自己仆從相隨。囑咐急子隨行人眾,好生守候。袖中出一簡,付之曰:「俟世子酒醒後,可呈看也。」即命發舟。行近莘野,方欲整車登岸,那些埋伏的死士,望見河中行旌飄颺,認得白旄,定是急子到來。一聲呼哨,如蜂而集。公子壽挺然出喝曰:「吾乃本國衛侯長子,奉使往齊。汝等何人,敢來邀截?」眾賊齊聲曰:「吾等奉衛侯密旨,來取汝首!」挺刀便砍。從者見勢頭兇猛,不知來歷,一時驚散。可憐壽子引頸受刀,賊黨取頭,盛於木匣,一齊下船,偃旄而歸。
  再說急子酒量原淺,一時便醒,不見了公子壽,從人將簡緘呈上。急子拆而看之,簡上只有八個字云:「弟已代行,兄宜速避。」急子不覺墮淚曰:「弟為我犯難,吾當速往。不然,恐誤殺吾弟也!」喜得仆從俱在,就乘了公子壽之舟,催趲舟人速行。真個似電流光絕,鳥逝超群。其夜月明如水,急子心念其弟,目不交睫。注視鷁首之前,望見公子壽之舟,喜曰:「天幸吾弟尚在!」從人稟曰:「此來舟,非去舟也!」急子心疑,教攏船上去。兩船相近,樓櫓俱明。只見舟中一班賊黨,並不見公子壽之面。急子愈疑,乃佯問曰:「主公所命,曾了事否?」眾賊聽得說出秘密,卻認為公子朔差來接應的,乃捧函以對曰:「事已了矣。」急子取函啟視,見是公子壽之首,仰天大哭曰:「天乎冤哉!」眾賊駭然,問曰:「父殺其子,何故稱冤?」急子曰:「我乃真急子也。得罪於父,父命殺我。此吾弟壽也。何罪而殺之?可速斷我頭,歸獻父親,可贖誤殺之罪。」賊黨中有認得二公子者,於月下細認之曰:「真誤矣!」眾賊遂將急子斬首,並納函中。從人亦皆四散。《衛風》有《乘舟》之詩,正詠兄弟爭死之事。詩曰:
    二子乘舟,汎汎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二子乘舟,汎汎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詩人不敢明言,但追想乘舟之人,以寓悲思之意也。
  再說眾賊連夜奔入衛城,先見公子朔,呈上白旄。然後將二子先後被殺事情,細述一遍,猶恐誤殺得罪。誰知一箭射雙鵰,正中了公子朔的隱懷。自出金帛,厚賞眾賊。卻入宮來見母親說:「公子壽載旌先行,自隕其命。喜得急子後到,天教他自吐真名,償了哥哥之命。」齊姜雖痛公子壽,卻幸除了急子,拔去眼中之釘,正是憂喜相半。母子商量,且教慢與宣公說知。
  卻說左公子洩,原受急子之託,右公子職,原受公子壽之託,二人各自關心。遣人打探消息,回報如此如此。起先未免各為其主,到此同病相憐,合在一處商議。候宣公早朝,二人直入朝堂,拜倒在地,放聲大哭。宣公驚問何故,公子洩,公子職二人一辭,將急子與公子壽被殺情由,細述一遍:「乞收拾屍首埋葬,以盡當初相託之情。」說罷哭聲轉高。宣公雖怪急子,卻還憐愛公子壽。忽聞二子同時被害,嚇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言。痛定生悲,淚如雨下。連聲嘆曰:「齊姜誤我,齊姜誤我!」即召公子朔問之,朔辭不知。宣公大怒,就著公子朔拘拿殺人之賊。公子朔口中應承,只是支吾,那肯獻出賊黨。
  宣公自受驚之後,又想念公子壽,感成一病,閉眼便見夷姜、急子、壽子一班,在前啼啼哭哭。祈禱不效,半月而亡。公子朔發喪襲位,是為惠公。時朔年一十五歲,將左右二公子罷官不用。庶兄公子碩字昭伯,心中不服,連夜奔齊。公子洩與公子職怨恨惠公,每思為急子及公子壽報仇,未得其便。
  話分兩頭。卻說衛侯朔初即位之年,因助齊攻紀,為鄭所敗,正在銜恨。忽聞鄭國有使命至,問其來意。知鄭厲公出奔,群臣迎故君忽復位,心中大喜。即發車徒,護送昭公還國。祭足再拜,謝昔日不能保護之罪。昭公雖不治罪,心中怏怏,恩禮稍減於昔日。祭足亦覺跼蹐不安,每每稱疾不朝。高渠彌素失愛於昭公,及昭公復國,恐為所害,陰養死士,為弒忽立亹之計。時鄭厲公在蔡,亦厚結蔡人。遣人傳語檀伯。欲借櫟為巢窟,檀伯不從。於是使蔡人假作商賈,於櫟地往來交易,因而厚結櫟人,暗約為助,乘機殺了檀伯。厲公遂居櫟,增城濬池,大治甲兵,將謀襲鄭,遂為敵國。祭足聞報大驚,急奏昭公,命大夫傅瑕屯兵大陵,以遏厲公來路。厲公知鄭有備,遣人轉央魯侯,謝罪於宋,許以復國之後,仍補前賂未納之數。魯使至宋,宋莊公貪心又起,結連蔡衛,共納厲公。時衛侯朔有送昭公復國之勞,昭公並不修禮往謝,所以亦怨昭公,反與宋公協謀,因即位以來,並未與諸侯相會,乃自將而往。
  公子洩謂公子職曰:「國君遠出,吾等舉事,此其時矣!」公子職曰:「如欲舉事,先定所立,人民有主,方保不亂。」正密議間,閽人報:「大夫寧跪有事相訪。」兩公子迎入。寧跪曰:「二公子忘乘舟之冤乎?今日機會,不可失也!」公子職曰:「正議擁戴,未得其人。」寧跪曰:「吾觀群公子中,惟黔牟仁厚可輔,且周王之婿,可以彈壓國人。」三人遂歃血定議。乃暗約急子壽子原舊一班從人,假傳一個諜報,只說:「衛侯伐鄭,兵敗身死。」於是迎公子黔牟即位。百官朝見已畢,然後宣播衛朔構陷二兄,致父忿死之惡。重為急壽二子發喪,改葬其柩。遣使告立君於周。寧跪引兵營於郊外,以遏惠公歸路。公子洩欲殺宣姜,公子職止之曰:「姜雖有罪,然齊侯之妹也,殺之恐得罪於齊。不如留之,以結齊好。」乃使宣姜出居別宮,月致廩餼無缺。
  再說宋、魯、蔡、衛,共是四國合兵伐鄭。祭足自引兵至大陵,與傅瑕合力拒敵,隨機應變,未嘗挫失。四國不能取勝,只得引回。
  單說衛侯朔伐鄭無功,回至中途,聞二公子作亂,已立黔牟,乃出奔於齊國。齊襄公曰:「吾甥也。」厚其館餼,許以興兵復國。朔遂與襄公立約:「如歸國之日,內府寶玉,盡作酬儀。」襄公大喜。忽報魯侯使到。因齊侯求婚於周,周王允之,使魯侯主婚,要以王姬下嫁。魯侯欲親自至齊,面議其事。襄公想起妹子文姜,久不相會,何不一同請來?遂遣使至魯,並迎文姜。諸大夫請問伐衛之期。襄公曰:「黔牟亦天子婿也。寡人方圖婚於周,此事姑且遲之。」但恐衛人殺害宣姜,遣公孫無知納公子碩於衛。私囑無知,要公子碩烝於宣姜,以為復朔之地。公孫無知領命,同公子碩歸衛,與新君黔牟相見。時公子碩內子已卒,無知將齊侯之意,遍致衛國君臣,並致宣姜。那宣姜倒也心肯。衛國眾臣,素惡宣姜僭位中宮,今日欲貶其名號,無不樂從。只是公子碩念父子之倫,堅不允從。無知私言於公子職曰:「此事不諧,何以復寡君之命?」公子職恐失齊歡,定下計策,請公子碩飲宴,使女樂侑酒,灌得他爛醉,扶入別宮,與宣姜同宿,醉中成就其事。醒後悔之,已無及矣。宣姜與公子碩遂為夫婦。後生男女五人:長男齊子早卒,次戴公申,次文公燬;女二,為宋桓公,許穆公夫人。史臣有詩嘆曰:
    子婦如何攘作妻,子烝庶母報非遲!夷姜生子宣姜繼,家法源流未足奇。
此詩言昔日宣公烝父妾夷姜,而生急子。今其子昭伯,亦烝宣姜而生男女五人。家法相傳,不但新臺之報也。
  話分兩頭。再說鄭祭足自大陵回,因舊君子突在櫟,終為鄭患,思一制禦之策。想齊與厲公原有戰紀之仇,今日謀納厲公,惟齊不與。況且新君嗣位,正好修睦。又聞魯侯為齊主婚,齊魯之交將合。於是奏知昭公,自賷禮帛,往齊結好,因而結魯。若得二國相助,可以敵宋。自古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祭足但知防備厲公,卻不知高渠彌毒謀已就,只慮祭足多智,不敢動手。今見祭足遠行,肆無忌憚。乃密使人迎公子亹在家,乘昭公冬行蒸祭,伏死士於半路,突起弒之,託言為盜所殺。遂奉公子亹為君。使人以公子亹之命,召祭足回國,與高渠彌並執國政。可憐昭公復國,未滿三載,遂遭逆臣之禍!髯仙讀史至此,論昭公自為世子時,已知高渠彌之惡。及兩次為君,不能剪除兇人,留以自禍,豈非優柔不斷之禍?有詩嘆云:
    明知惡草自當鉏,蛇虎如何與共居?我不制人人制我,當年枉自識高渠!
不知鄭子亹如何結束,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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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魯桓公夫婦如齊 鄭子亹君臣為戮

  卻說齊襄公見祭足來聘,欣然接之。正欲報聘,忽聞高渠彌弒了昭公,援立子亹,心中大怒,便有興兵誅討之意。因魯侯夫婦將至齊國,且將鄭事擱起,親至濼水迎候。
  卻說魯夫人文姜,見齊使來迎,心下亦想念其兄,欲借歸寧之名,與桓公同行。桓公溺愛其妻,不敢不從。大夫申繻諫曰:「『女有室,男有家』,古之制也。禮無相瀆,瀆則有亂。女子出嫁,父母若在,每歲一歸寧。今夫人父母俱亡,無以妹寧兄之理。魯以秉禮為國,豈可行此非禮之事?」桓公已許文姜,遂不從申繻之諫。夫婦同行,車至濼水,齊襄公早先在矣。慇懃相接,各敘寒溫。一同發駕,來到臨淄,魯侯致周王之命,將婚事議定。齊候十分感激,先設大享,款待魯侯夫婦。然後迎文姜至於宮中,只說與舊日宮嬪相會。誰知襄公預造下密室,另治私宴,與文姜敘情。飲酒中間,四目相視,你貪我愛,不顧天倫,遂成苟且之事。兩下迷戀不捨,遂留宿宮中,日上三竿,尚相抱未起。撇卻魯桓公在外,冷冷清清。魯侯心中疑慮,遣人至宮門細訪。回報:「齊侯未娶正妃,止有偏宮連氏。乃大夫連稱之從妹,向來失寵,齊侯不與相處。姜夫人自入齊宮,只是兄妹敘情,並無他宮嬪相聚。」魯侯情知不做好事,恨不得一步跨進齊宮,觀其動靜。恰好人報:「國母出宮來了。」魯侯盛氣以待。便問姜氏曰:「夜來宮中共誰飲酒?」答曰:「同連妃。」又問:「幾時散席?」答:「久別話長,直到粉牆月上,可半夜矣。」又問:「你兄曾來陪飲否?」答曰:「我兄不曾來。」魯侯笑而問曰:「難道兄妹之情,不來相陪?」姜氏曰:「飲至中間,曾來相勸一杯,即時便去。」魯侯曰:「你席散如何不出宮?」姜氏曰:「夜深不便。」魯侯又問曰:「你在何處安置?」姜氏曰:「君侯差矣!何必盤問至此?宮中許多空房,豈少下榻之處?妾自在西宮過宿,即昔年守閨之所也。」魯侯曰:「你今日如何起得恁遲?」姜氏曰:「夜來飲酒勞倦,今早梳妝,不覺過時。」魯侯又問曰:「宿處誰人相伴?」姜氏曰:「宮娥耳。」魯侯又曰:「你兄在何處睡?」姜氏不覺面赤曰:「為妹的怎管哥哥睡處?言之可笑!」魯侯曰:「只怕為哥的,倒要管妹子睡處!」姜氏曰:「是何言也?」魯侯曰:「自古男女有別。你留宿宮中,兄妹同宿,寡人已盡知之,休得瞞隱!」姜氏口中雖是含糊抵賴,啼啼哭哭,心中卻也十分慚愧。魯桓公身在齊國,無可奈何,心中雖然忿恨,卻不好發作出來,正是「敢怒而不敢言」。即遣人告辭齊侯,且待歸國,再作區處。
  卻說齊襄公自知做下不是。姜氏出宮之時,難以放心,便密遣心腹力士石之紛如跟隨,打聽魯侯夫婦相見有何說話。石之紛如回復:「魯侯與夫人角口,如此如此。」襄公大驚曰:「亦料魯侯久後必知,何其早也?」少頃,見魯使來辭。明知事洩之故,乃固請於牛山一遊,便作餞行。使人連逼幾次,魯侯只得命駕出郊。文姜自留邸舍,悶悶不悅。
  卻說齊襄公一來舍不得文姜回去,二來懼魯侯懷恨成仇,一不做,二不休,吩咐公子彭生待席散之後,送魯侯回邸,要在車中結果魯侯性命。彭生記起戰紀時一箭之恨,欣然領命。是日牛山大宴,盛陳歌舞,襄公意倍殷勤。魯侯只低頭無語。襄公教諸大夫輪流把盞,又教宮娥內侍,捧樽跪勸。魯侯心中憤鬱,也要借杯澆悶,不覺酩酊大醉,別時不能成禮。襄公使公子彭生抱之上車。彭生遂與魯侯同載。離國門約有二里,彭生見魯侯熟睡,挺臂以拉其脅。彭生力大,其臂如鐵,魯侯被拉脅折,大叫一聲,血流滿車而死。彭生謂眾人曰:「魯侯醉後中惡,速馳入城,報知主公。」眾人雖覺蹊蹺,誰敢多言!史臣有詩云:
    男女嫌微最要明,夫妻越境太胡行!當時若聽申繻諫,何至車中六尺橫?
  齊襄公聞魯侯暴薨,佯啼假哭,即命厚殮入棺,使人報魯迎喪。魯之從人回國,備言車中被弒之由。大夫申繻曰:「國不可一日無君。且扶世子同主張喪事,候喪車到日,行即位禮。」公子慶父字孟,乃桓公之庶長子,攘臂言曰:「齊侯亂倫無禮,禍及君父。願假我戎車三百乘,伐齊聲罪!」大夫申繻惑其言,私以問謀士施伯曰:「可伐齊否?」施伯曰:「此暖昧之事,不可聞於鄰國。況魯弱齊強,伐未可必勝,反彰其醜。不如含忍,姑請究車中之故,使齊殺公子彭生,以解說於列國,齊必聽從。」申繻告於慶父,遂使施伯草成國書之稿,──世子居喪不言,乃用大夫出名,──遣人如齊,致書迎喪。齊襄公啟書看之。書曰:
    外臣申繻等,拜上齊侯殿下:寡君奉天子之命,不敢寧居,來議大婚。今出而不入,道路紛紛皆以車中之變為言。無所歸咎,恥辱播於諸侯,請以彭生正罪。
襄公覽畢,即遣人召彭生入朝。彭生自謂有功,昂然而入。襄公當魯使之面罵曰:「寡人以魯侯過酒,命爾扶持上車。何不小心伏侍,使其暴薨?爾罪難辭!」喝令左右縛之,斬於市曹。彭生大呼曰:「淫其妹而殺其夫,皆出汝無道昏君所為,今日又委罪於我!死而有知,必為妖孽,以取爾命!」襄公遽自掩其耳,左右皆笑。襄公一面遣人往周王處謝婚,並訂娶期。一面遣人送魯侯喪車回國,文姜仍留齊不歸。
  魯大夫申繻率世子同迎柩至郊,即於柩前行禮成喪,然後嗣位,是為莊公。申繻、顓孫生、公子溺、公子偃、曹沫一班文武,重整朝綱。庶兄公子慶父、庶弟公子牙、嫡弟季友俱參國政。申繻薦施伯之才,亦拜上士之職。以明年改元,實周莊王之四年也。
  魯莊公集群臣商議,為齊迎婚之事。施伯曰:「國有三恥,君知之乎?」莊公曰:「何謂三恥?」施伯曰:「先君雖已成服,惡名在口,一恥也;君夫人留齊未歸,引人議論,二恥也;齊為仇國,況君在衰絰之中,乃為主婚,辭之則逆王命,不辭則貽笑於人,三恥也。」魯莊公蹴然曰:「此三恥何以免之?」施伯曰:「欲人勿惡,必先自美;欲人勿疑,必先自信。先君之立,未膺王命。若乘主婚之機,請命於周,以榮名被之九泉,則一恥免矣。君夫人在齊,宜以禮迎之,以成主公之孝,則二恥免矣。惟主婚一事,最難兩全;然亦有策。」莊公曰:「其策何如?」施伯曰:「可將王姬館舍,築於郊外,使上大夫迎而送之,君以喪辭。上不逆天王之命,下不拂大國之情,中不失居喪之禮,如此則三恥亦免矣。」莊公曰:「申繻言汝『智過於腹』。果然!」遂一一依策而行。
  卻說魯使大夫顓孫生至周,請迎王姬;因請以黻冕圭璧,為先君泉下之榮。周莊王許之,擇人使魯,錫桓公命。周公黑肩願行,莊王不許,別遣大夫榮叔。原來莊王之弟王子克,有寵於先王,周公黑肩曾受臨終之託。莊王疑黑肩有外心,恐其私交外國,樹成王子克之黨,所以不用。黑肩知莊王疑己,夜詣王子克家,商議欲乘嫁王姬之日,聚眾作亂,弒莊王而立子克。大夫辛伯聞其謀,以告莊王。乃殺黑肩,而逐子克。子克奔燕。此事表過不提。
  且說魯顓孫生送王姬至齊;就奉魯侯之命,迎接夫人姜氏。齊襄公十分難捨,礙於公論,只得放回。臨行之際,把袂留連,千聲珍重:「相見有日!」各各灑淚而別。姜氏一者貪歡戀愛,不捨齊侯,二者背理賊倫,羞回故里,行一步,懶一步。車至禚地,見行館整潔,嘆曰:「此地不魯不齊,正吾家也。」吩咐從人,回復魯侯:「未亡人性貪閒適,不樂還宮。要吾回歸,除非死後。」魯侯知其無顏歸國,乃為築館於祝邱,迎姜氏居之。姜氏遂往來於兩地。魯侯饋問,四時不絕。後來史官議論,以為魯莊公之於文姜,論情則生身之母,論義則殺父之仇。若文姜歸魯,反是難處之事,只合徘徊兩地,乃所以全魯侯之孝也。髯翁詩曰:
    弒夫無面返東蒙,禚地徘徊齊魯中。若使靦顏歸故國,親仇兩字怎融通?
  話分兩頭。再說齊襄公拉殺魯桓公,國人沸沸揚揚,盡說:「齊侯無道,干此淫殘蔑理之事。」襄公心中暗愧,急使人迎王姬至齊成婚,國人議猶未息;欲行一二義舉,以服眾心。想:「鄭弒其君,衛逐其君,兩件都是大題目。但衛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方娶王姬,未可便與黔牟作對。不若先討鄭罪,諸侯必然畏服。」又恐起兵伐鄭,勝負未卜。乃佯遣人致書子亹,約於首止,相會為盟。子亹大喜曰:「齊侯下交,吾國安如泰山矣!」欲使高渠彌祭足同往;祭足稱疾不行。原繁私問於祭足曰:「新君欲結好齊侯,君宜輔之,何以不往?」祭足曰:「齊侯勇悍殘忍,嗣守大國,侈然有圖伯之心。況先君昭公有功於齊,齊所念也。夫大國難測,以大結小,必有奸謀。此行也,君臣其為戮乎?」原繁曰:「君言果信,鄭國誰屬?」祭足曰:「必子儀也。是有君人之相,先君莊公曾言之矣。」原繁曰:「人言君多智,吾姑以此試之。」至期,齊襄公遣王子成父管至父二將,各率死士百餘,環侍左右,力士石之紛如緊隨於後。高渠彌引著子亹同登盟壇,與齊侯敘禮已畢。嬖臣孟陽手捧血盂,跪而請歃。襄公目視之,孟陽遽起。襄公執子亹手問曰:「先君昭公,因甚而殂?」子亹變色,驚顫不能出詞。高渠彌代答曰:「先君因病而殂,何煩君問?」襄公曰:「聞蒸祭遇賊,非關病也。」高渠彌遮掩不過,只得對曰:「原有寒疾,復受賊驚,是以暴亡耳。」襄公曰:「君行必有警備,此賊從何而來?」高渠彌對曰:「嫡庶爭立,已非一日,各有私黨,乘機竊發,誰能防之?」襄公又曰:「曾獲得賊人否?」高渠彌曰:「至今尚在緝訪?未有蹤跡。」襄公大怒曰:「賊在眼前,何煩緝訪?汝受國家爵位,乃以私怨弒君。到寡人面前,還敢以言語支吾!寡人今日為汝先君報仇!」叫力士:「快與我下手!」高渠彌不敢分辯。石之紛如先將高渠彌綁縛。子亹叩首乞哀曰:「此事與孤無干,皆高渠彌所為也。乞恕一命!」襄公曰:「既知高渠彌所為,何不討之?汝今日自往地下分辯。」把手一招,王子成父與管至父引著死士百餘,一齊上前,將子亹亂砍,死於非命。隨行人眾,見齊人勢大,誰敢動手,一時盡皆逃散。襄公謂高渠彌曰:「汝君已了,汝猶望活乎?」高渠彌對曰:「自知罪重,只求賜死!」襄公曰:「只與你一刀,便宜了你!」乃帶至國中,命車裂於南門。──車裂者,將罪人頭與四肢,縛於五輛車轅之上,各自分向,各駕一牛,然後以鞭打牛,牛走車行,其人肢體裂而為五。俗言:「五牛分屍」。此乃極重之刑。襄公欲以義舉聞於諸侯,故意用此極刑,張大其事也。──高渠彌已死,襄公命將其首,號令南門,榜曰:「逆臣視此!」一面使人收拾子亹屍首,藳葬於東郭之外。一面遣使告於鄭曰:「賊臣逆子,周有常刑。汝國高渠彌主謀弒君,擅立庶孽,寡君痛鄭先君之不弔,已為鄭討而戮之矣。願改立新君,以邀舊好。」原繁聞之,歎曰:「祭仲之智,吾不及也!」諸大夫共議立君,叔詹曰:「故君在櫟,何不迎之?」祭足曰:「出亡之君,不可再辱宗廟。不如立公子儀。」原繁亦贊成之。於是迎公子儀於陳,以嗣君位,祭足為上大夫,叔詹為中大夫,原繁為下大夫。子儀既即位,乃委國於祭足,恤民修備,遣使修聘於齊陳諸國。又受命於楚,許以年年納貢,永為屬國。厲公無間可乘,自此鄭國稍安。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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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衛侯朔抗王入國 齊襄公出獵遇鬼

  卻說王姬至齊,與襄公成婚。那王姬生性貞靜幽閒,言動不苟。襄公是個狂淫之輩,不甚相得。王姬在宮數月,備聞襄公淫妹之事,默然自嘆:「似此蔑倫悖理,禽獸不如。吾不幸錯嫁匪人,是吾命也!」鬱鬱成疾,不及一年遂卒。
  襄公自王姬之死,益無忌憚。心下思想文姜,偽以狩獵為名,不時往禚。遣人往祝邱,密迎文姜到禚,晝夜淫樂。恐魯莊公發怒,欲以兵威脅之。乃親率重兵襲紀,取其郱、鄑、郚三邑之地。兵移酅城,使人告紀侯:「速寫降書,免至滅絕。」紀侯嘆曰:「齊吾世仇。吾不能屈膝仇人之庭,以求苟活也!」乃使夫人伯姬作書,遣人往魯求救。齊襄公出令曰:「有救紀者,寡人先移兵伐之!」魯莊公遣使如鄭,約他同力救紀。鄭伯子儀,因厲公在櫟,謀襲鄭國,不敢出師,使人來辭。魯侯孤掌難鳴,行至滑地,懼齊兵威,留宿三日而返。紀侯聞魯兵退回,度不能守,將城池妻子,交付其弟嬴季,拜別宗廟,大哭一場,半夜開門而出,不知所終。
  嬴季謂諸大臣曰:「死國與存祀,二者孰重?」諸大夫皆曰:「存祀為重。」嬴季曰:「苟能存紀宗廟,吾何惜自屈?」即寫降書,願為齊外臣,守酅宗廟。齊侯許之。嬴季遂將紀國土地戶口之數,盡納於齊,叩首乞哀。齊襄公收其版籍,於紀廟之旁,割三十戶以供紀祭祀,號嬴季為廟主。紀伯姬驚悸而卒。襄公命葬以夫人之禮,以媚於魯。伯姬之娣叔姬,乃昔日從嫁者,襄公欲送之歸魯。叔姬曰:「婦人之義,既嫁從夫。生為嬴氏婦,死為嬴氏鬼,舍此安歸乎?」襄公乃聽其居酅守節。後數年而卒。史官贊云:
    世衰俗敝,淫風相襲。齊公亂妹,新臺娶媳。禽行獸心,倫亡紀佚。小邦妾媵,矢節從一。寧守故廟,不歸宗國。卓哉叔姬,《柏舟》同式!
按齊襄公滅紀之歲,乃周莊王七年也。
  是年楚武王熊通,以隨侯不朝,復興兵伐隨,未至而薨。令尹鬥祈,莫敖屈重,祕不發喪。出奇兵從間道直逼隨城。隨懼行成。屈重偽以王命,入盟隨侯。大軍既濟漢水,然後發喪。子熊貲即位,是為文王。此事不提。
  再說齊襄公滅紀凱旋,文姜於路迎接其兄,至於祝邱,盛為燕享。用兩君相見之禮,彼此酬酢,大犒齊軍。又與襄公同至禚地,留連歡宿。襄公乃使文姜作書,召魯莊公來禚地相會。莊公恐違母命,遂至禚謁見文姜。文姜使莊公以甥舅之禮,見齊襄公,且謝葬紀伯姬之事。莊公亦不能拒,勉強從之。襄公大喜,亦具享禮款待莊公。時襄公新生一女,文姜以莊公內主尚虛,令其訂約為婚。莊公曰:「彼女尚血胞,非吾配也。」文姜怒曰:「汝欲疏母族耶?」襄公亦以長幼懸隔為嫌。文姜曰:「待二十年而嫁,亦未晚也。」襄公懼失文姜之意,莊公亦不敢違母命,兩下只得依允。甥舅之親,復加甥舅,情愈親密。二君並車馳獵於禚地之野,莊公矢不虛發,九射九中。襄公稱贊不已。野人竊指魯莊公戲曰:「此吾君假子也!」莊公怒,使左右蹤跡其人殺之。襄公亦不嗔怪。史臣論莊公有母無父,忘親事仇。作詩誚云:
    車中飲恨已多年,甘與仇讎共戴天。莫怪野人呼假子,已同假父作姻緣!
  文姜自魯齊同狩之後,益無忌憚,不時與齊襄公聚於一處。或於防,或於穀,或時直至齊都,公然留宿宮中,儼如夫婦。國人作《載驅》之詩,以刺文姜。詩云:
    載驅薄薄,簟茀朱鞹。魯道有蕩,齊子發夕。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魯道有蕩,齊子遊遨。
薄薄者,疾驅之貌。簟,席;所以鋪車。茀,車後戶。朱鞹者,以朱漆獸皮。皆車飾也。齊子指文姜。言文姜乘此車而至齊。儦儦,眾貌;言其僕從之多也。又有《敝笱》之詩,以刺莊公。詩云:
    敝笱在梁,其魚魴鰥。齊子歸止,其從如雲。敝笱在梁,其魚魴鱮。齊子歸止,其從如水。
笱者,取魚之器;言敝壞之罟,不能制大魚,以喻魯莊公不能防閑文姜,任其僕從出入無禁也。
  且說齊襄公自禚回國,衛侯朔迎賀滅紀之功,再請伐衛之期。襄公曰:「今王姬已卒,此舉無礙。但非連合諸侯,不為公舉。君少待之。」衛侯稱謝。過數日,襄公遣使約會宋、魯、陳、蔡四國之君,一同伐衛,共納惠公。其檄云:
    天禍衛國,生逆臣洩職,擅行廢立。致衛君越在敝邑,於今七年。孤坐不安席。以疆場多事,不即誅討。今幸少閒,悉索敝賦,願從諸君之後,左右衛君,以誅衛之不當立者!
  時周莊王八年之冬也。
  齊襄公出車五百乘,同衛侯朔先至衛境。四國之君,各引兵來會。那四路諸侯:宋閔公捷,魯莊公同,陳宣公杵臼,蔡哀侯獻舞。衛侯聞五國兵至,與公子洩公子職商議,遣大夫寧跪告急於周。莊王問群臣:「誰能為我救衛者?」周公忌父,西虢公伯皆曰:「王室自伐鄭損威以後,號令不行。今齊侯諸兒,不念王姬一脈之親,鳩合四國,以納君為名,名順兵強,不可敵也。」左班中最下一人挺身出曰:「二公之言差矣!四國但只強耳,安得言名順乎?」眾人視之,乃下士子突也。周公曰:「諸侯失國,諸侯納之,何為不順?」子突曰:「黔牟之立,已稟王命。既立黔牟,必廢子朔。二公不以王命為順,而以納諸侯為順,誠突所不解也!」虢公曰:「兵戎大事,量力而行。王室不振,已非一日。伐鄭之役,先王親在軍中,尚中祝聃之矢。至今兩世,未能問罪。況四國之力,十倍於鄭。孤軍赴援,如以卵抵石,徒自褻威,何益於事?」子突曰:「天下之事,理勝力為常,力勝理為變。王命所在,理所萃也。一時之強弱在力,千古之勝負在理。若蔑理而可以得志,無一人起而問之,千古是非,從此顛倒,天下不復有王矣!諸公亦何面目號為王朝卿士乎?」虢公不能答。周公曰:「倘今日興救衛之師,汝能任其事否?」子突曰:「九伐之法,司馬掌之。突位微才劣,誠非其任。必無人肯往,突不敢愛死,願代司馬一行。」周又曰:「汝救衛能保必勝乎?」子突曰:「突今日出師,已據勝理。若以文、武、宣、平之靈,仗義執言,四國悔罪,王室之福。非突敢必也。」大夫富辰曰:「突言甚壯,可令一往,亦使天下知王室有人。」周王從之。乃先遣寧跪歸報衛國,王師隨後起行。
  卻說周虢二公,忌子突之成功,僅給戎車二百乘。子突並不推諉,告於太廟而行。時五國之師,已至衛城下,攻圍甚急。公子洩公子職晝夜巡守,懸望王朝大兵解圍。誰知子突兵微將寡,怎當五國如虎之眾?不等子突安營,大殺一場,二百乘兵車,如湯潑雪。子突嘆曰:「吾奉王命而戰死,不失為忠義之鬼也!」乃手殺數十人,然後自刎而亡。髯翁有詩贊曰:
    雖然隻旅未成功,王命昭昭耳目中。見義勇為真漢子,莫將成敗論英雄!
  衛國守城軍士,聞王師已敗,先自奔竄。齊兵首先登城,四國繼之,砍開城門,放衛侯朔入城。公子洩公子職同寧跪收拾散兵,擁公子黔牟出走。正遇魯兵,又殺一場。寧跪奪路先奔,三公子俱被魯兵所擒。寧跪知力不能救,嘆口氣,奔往秦國逃難去訖。魯侯將三公子獻俘於衛,衛不敢決,轉獻於齊。齊襄公喝教刀斧手,將洩職二公子斬訖。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於齊有連襟之情,赦之不誅,放歸於周。衛侯朔鳴鐘擊鼓,重登侯位。將府庫所藏寶玉,厚賂齊襄公。襄公曰:「魯侯擒三公子,其勞不淺!」乃以所賂之半,分贈魯侯。復使衛侯另出器賄,散於宋、陳、蔡三國。此周莊王九年之事。
  卻說齊襄公自敗子突,放黔牟之後,誠恐周王來討,乃使大夫連稱為將軍,管至父為副,領兵戍葵邱,以遏東南之路。二將臨行,請於襄公曰:「戍守勞苦,臣不敢辭,以何期為滿?」時襄公方食瓜,乃曰:「今此瓜熟之時,明歲瓜再熟,當遣人代汝。」二將往葵邱駐紮,不覺一年光景。忽一日,戍卒進瓜嘗新。二將想起瓜熟之約:「此時正該交代,如何主公不遣人來?」特地差心腹往國中探信,聞齊侯在穀城與文姜歡樂,有一月不回。連稱大怒曰:「王姬薨後,吾妹當為繼室。無道昏君,不顧倫理,在外日事淫媟。使吾等暴露邊鄙。吾必殺之!」謂管至父曰:「汝可助吾一臂。」管至父曰:「及瓜而代,主公所親許也。恐其忘之,不如請代。請而不許,軍心胥怨,乃可用也。」連稱曰:「善。」乃使人獻瓜於襄公,因求交代。襄公怒曰:「代出孤意,奈何請耶?再候瓜一熟可也。」使人回報,連稱恨恨不已。謂管至父曰:「今欲行大事,計將安出?」至父曰:「凡舉事必先有所奉,然後成。公孫無知,乃公子夷仲年之子。先君僖公以同母之故,寵愛仲年,並愛無知。從幼畜養宮中,衣服禮數,與世子無別。自主公即位,因無知向在宮中,與主公角力,無知足勾主公仆地,主公不悅。一日,無知又與大夫雍廩爭道,主公怒其不遜,遂疏黜之,品秩裁減大半。無知銜恨於心久矣!每思作亂,恨無幫手。我等不若密通無知,內應外合,事可必濟。」連稱曰:「當於何時?」管至父曰:「主上性喜用兵,又好遊獵,如猛虎離穴,易為制耳。但得預聞出外之期,方不失機會也。」連稱曰:「吾妹在宮中,失寵於主公,亦懷怨望。今囑無知陰與吾妹合計,伺主公之間隙,星夜相聞,可無誤事。」於是再遣心腹,致書於公孫無知。書曰:
    賢公孫受先公如嫡之寵,一旦削奪,行路之人,皆為不平。況君淫昏日甚,政令無常。葵邱久戍,及瓜不代,三軍之士,憤憤思亂。如有間可圖,稱等願效犬馬,竭力推戴。稱之從妹,在宮失寵銜怨,天助公孫以內應之資,機不可失!
公孫無知得書大喜,即復書曰:
    天厭淫人,以啟將軍之衷,敬佩裏言,遲疾奉報。
無知陰使女侍通信於連妃,且以連稱之書示之:「若事成之日,當立為夫人。」連妃許之。
  周莊王十一年冬十月,齊襄公知姑棼之野有山名貝邱,禽獸所聚,可以遊獵。乃預戒徒人費等,整頓車徒,將以次月往彼田狩。連妃遣宮人送信於公孫無知。無知星夜傳信葵邱,通知連管二將軍,約定十一月初旬,一齊舉事。連稱曰:「主上出獵,國中空虛,吾等率兵直入都門,擁立公孫何如?」管至父曰:「主上睦於鄰國,若乞師來討,何以禦之?不若伏兵於姑棼,先殺昏君,然後奉公孫即位。事可萬全也。」那時葵邱戍卒,因久役在外,無不思家。連稱密傳號令,各備乾糧,往貝邱行事,軍士人人樂從。不在話下。
  再說齊襄公於十一月朔日,駕車出遊。止帶力士石之紛如,及幸臣孟陽一班,架鷹牽犬,準備射獵,不用一大臣相隨。先至姑棼,──原建有離宮,──遊玩竟日。居民餽獻酒肉,襄公歡飲至夜,遂留宿焉。次日起駕,往貝邱來。見一路樹木蒙茸,藤蘿翳鬱,襄公駐車高阜,傳令舉火焚林,然後合圍校射,縱放鷹犬。火烈風猛,狐兔之類,東奔西逸。忽有大豕一隻,如牛無角,似虎無斑,從火中奔出,竟上高阜,蹲踞於車駕之前。時眾人俱往馳射,惟孟陽立於襄公之側。襄公顧孟陽曰:「汝為我射此豕。」孟陽瞪目視之,大驚曰:「非豕也,乃公子彭生也!」襄公大怒曰:「彭生何敢見我?」奪孟陽之弓,親自射之,連發三矢不中。那大豕直立起來,雙拱前蹄,效人行步,放聲而啼,哀慘難聞。嚇得襄公毛骨俱竦,從車中倒撞下來,跌損左足,脫落了絲文屨一隻,被大豕銜之而去,忽然不見。髯翁有詩曰:
    魯桓昔日死車中,今日車中遇鬼雄。枉殺彭生應化厲,諸兒空自引雕弓。
徒人費與從人等,扶起襄公臥於車中,傳令罷獵,復回姑棼離宮住宿。襄公自覺精神恍惚,心下煩躁。時軍中已打二更,襄公因左足疼痛,展轉不寐,謂孟陽曰:「汝可扶我緩行幾步。」先前墜車,匆忙之際,不知失屨,到此方覺。問徒人費取討。費曰:「屨為大豕銜去矣。」襄公心惡其言,乃大怒曰:「汝既跟隨寡人,豈不看屨之有無?若果銜去,當時何不早言?」自執皮鞭,鞭費之背,血流滿地方止。徒人費被鞭,含淚出門,正遇連稱引著數人打探動靜,將徒人費一索綑住,問曰:「無道昏君何在?」費曰:「在寢室。」又問:「已臥乎?」曰:「尚未臥也。」連稱舉刀欲砍,費曰:「勿殺我,我當先入,為汝耳目。」連稱不信。費曰:「我適被鞭傷,亦欲殺此賊耳。」乃袒衣以背示之。連稱見其血肉淋漓,遂信其言,解費之縛,囑以內應。隨即招管至父引著眾軍士,殺入離宮。
  且說徒人費翻身入門,正遇石之紛如,告以連稱作亂之事。遂造寢室,告於襄公。襄公驚惶無措。費曰:「事已急矣!若使一人偽作主公,臥於牀上,主公潛伏戶後,幸而倉卒不辨,或可脫也。」孟陽曰:「臣受恩踰分,願以身代,不敢恤死。」孟陽即臥於牀,以面向內,襄公親解錦袍覆之。伏身戶後,問徒人費曰:「汝將何如?」費曰:「臣當與紛如協力拒賊。」襄公曰:「不苦背創乎?」費曰:「臣死且不避,何有於創?」襄公嘆曰:「忠臣也!」徒人費令石之紛如引眾拒守中門,自己單身挾著利刃,詐為迎賊,欲刺連稱。其時眾賊已攻進大門,連稱挺劍當先開路。管至父列兵門外,以防他變。徒人費見連稱來勢兇猛,不暇致詳,上前一步便刺。誰知連稱身被重鎧,刃刺不入。卻被連稱一劍劈去,斷其二指,還復一劍,劈下半個頭顱,死於門中。石之紛如便挺矛來鬥,約戰十餘合,連稱轉鬥轉進。紛如漸漸退步,誤絆石階腳跘,亦被連稱一劍砍倒。遂入寢室。侍衛先已驚散。團花帳中,臥著一人,錦袍遮蓋。連稱手起劍落,頭離枕畔,舉火燭之,年少無鬚。連稱曰:「此非君也。」使人遍搜房中,並無蹤影。連稱自引燭照之,忽見戶檻之下,露出絲文屨一隻,知戶後藏躲有人,不是諸兒是誰?打開戶後看時,那昏君因足疼,做一堆兒蹲著。那一隻絲文屨,仍在足上。連稱所見之屨,乃是先前大豕銜去的,不知如何在檻下。分明是冤鬼所為,可不畏哉!連稱認得諸兒,似雞雛一般,一把提出戶外,擲於地下。大罵:「無道昏君!汝連年用兵,黷武殃民,是不仁也;背父之命,疏遠公孫,是不孝也;兄妹宣淫,公行不忌,是無禮也;不念遠戍,瓜期不代,是無信也。仁孝禮信,四德皆失,何以為人?吾今日為魯桓公報仇!」遂砍襄公為數段,以床褥裹其尸,與孟陽同埋於戶下。計襄公在位只五年。史官評論此事,謂襄公疏遠大臣,親暱群小,石之紛如,孟陽,徒人費等,平日受其私恩,從於昏亂,雖視死如歸,不得為忠臣之大節。連稱,管至父徒以久戍不代,遂行篡弒,當是襄公惡貫已滿,假手二人耳。彭生臨刑大呼:「死為妖孽,以取爾命!」大豕見形,非偶然也。髯翁有詩詠費石等死難之事。詩云:
    捐生殉主是忠貞,費石千秋無令名!假使從昏稱死節,飛廉崇虎亦堪旌。
又詩嘆齊襄公云:
    方張惡焰君侯死,將熄兇威大豕狂。惡貫滿盈無不斃,勸人作善莫商量。
  連稱管至父重整軍容,長驅齊國。公孫無知預集私甲,一聞襄公凶信,引兵開門,接應連管二將入城。二將託言:「曾受先君僖公遺命,奉公孫無知即位。」立連妃為夫人。連稱為正卿,號為國舅。管至父為亞卿。諸大夫雖勉強排班,心中不服。惟雍廩再三稽首,謝往日爭道之罪,極其卑順。無知赦之,仍為大夫。高國稱病不朝,無知亦不敢黜之。至父勸無知懸榜招賢,以收人望。因薦其族子管夷吾之才,無知使人召之。未知夷吾肯應召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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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雍大夫計殺無知 魯莊公乾時大戰

  卻說管夷吾字仲,生得相貌魁梧,精神俊爽,博通墳典,淹貫古今,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匡時之略。與鮑叔牙同賈,至分金時,夷吾多取一倍。鮑叔之從人心懷不平,鮑叔曰:「仲非貪此區區之金,因家貧不給,我自願讓之耳。」又曾領兵隨征,每至戰陣,輒居後隊,及還兵之日,又為先驅。多有笑其怯者。鮑叔曰:「仲有老母在堂,留身奉養,豈真怯鬥耶?」又數與鮑叔計事,往往相左。鮑叔曰:「人固有遇不遇,使仲遇其時,定當百不失一矣。」夷吾聞之,嘆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哉!」遂結為生死之交。
  值襄公諸兒即位,長子曰糾,魯女所生,次子小白,莒女所生,雖皆庶出,俱已成立,欲為立傅以輔導之。管夷吾謂鮑叔牙曰:「君生二子,異日為嗣,非糾即白。吾與爾各傅一人。若嗣立之日,互相薦舉。」叔牙然其言。於是管夷吾同召忽為公子糾之傅;叔牙為公子小白之傅。襄公欲迎文姜至禚相會。叔牙謂小白曰:「君以淫聞,為國人笑,及今止之,猶可掩飾。更相往來,如水決隄,將成泛溢,子必進諫。」小白果入諫襄公曰:「魯侯之死,嘖有煩言。男女嫌疑,不可不避。」襄公怒曰:「孺子何得多言!」以屨蹴之。小白趨而出。鮑叔曰:「吾聞之:『有奇淫者,必有奇禍』。吾當與子適他國,以俟後圖。」小白問:「當適何國?」鮑叔曰:「大國喜怒不常,不如適莒。莒小而近齊,小則不敢慢我,近則旦暮可歸。」小白曰:「善。」乃奔莒國。襄公聞之,亦不追還。及公孫無知篡位,來召管夷吾。夷吾曰:「此輩兵已在頸,尚欲累人耶?」遂與召忽共計,以魯為子糾之母家,乃奉糾奔魯。魯莊公居之於生竇,月給廩餼。
  魯莊公十二年春二月,齊公孫無知元年,百官賀旦,俱集朝房,見連管二人公然壓班,人人皆有怨憤之意。雍廩知眾心不附,佯言曰:「有客自魯來,傳言『公子糾將以魯師伐齊。』諸君聞之否?」諸大夫皆曰:「不聞。」雍遂不復言。既朝退,諸大夫互相約會,俱到雍廩家,叩問公子糾伐齊之信。雍廩曰:「諸君謂此事如何?」東郭牙曰:「先君雖無道,其子何罪?吾等日望其來也。」諸大夫有泣下者。雍廩曰:「廩之屈膝,寧無人心?正欲委曲以圖事耳。諸君若能相助,共除弒逆之賊,復立先君子,豈非義舉?」東郭牙問計,雍廩曰:「高敬仲,國之世臣,素有才望,為人信服。連管二賊,得其片言獎借,重於千鈞,恨不能耳。誠使敬仲置酒,以招二賊,必欣然往赴。吾偽以子糾兵信,面啟公孫,彼愚而無勇,俟其相就,卒然刺之,誰為救者?然後舉火為號,闔門而誅二賊,易如反掌。」東郭牙曰:「敬仲雖疾惡如仇,然為國自貶,當不靳也。吾力能必之。」遂以雍廩之謀,告於高傒,高傒許諾。即命東郭牙往連管二家致意。俱如期而至。高傒執觶言曰:「先君行多失德,老夫日虞國之喪亡。今幸大夫援立新君,老夫亦獲守家廟。向因老病,不與朝班,今幸賤體稍康,特治一酌,以報私恩,兼以子孫為託。」連稱與管至父謙讓不已。高傒命將重門緊閉:「今日飲酒,不盡歡不已。」預戒閽人:「勿通外信,直待城中舉火,方來傳報。」
  卻說雍廩懷匕首直叩宮門,見了無知,奏言:「公子糾率領魯兵,旦晚將至,幸早圖應敵之計。」無知問:「國舅何在?」雍廩曰:「國舅與管大夫郊飲未回。百官俱集朝中,專候主公議事。」無知信之。方出朝堂,尚未坐定,諸大夫一擁而前,雍廩自後刺之,血流公座,登時氣絕。計無知為君,纔一月餘耳。哀哉!連夫人聞變,自縊於宮中。史官詩云:
    只因無寵間襄公,誰料無知寵不終。一月夫人三尺帛,何如寂寞守空宮?
  當時雍廩教人於朝外放起一股狼煙,煙透九霄。高傒正欲款客,忽聞門外傳板,報說:「外廂舉火。」高傒即便起身,往內而走。連稱管至父出其不意,卻待要問其緣故。廡下預伏壯士,突然殺出,將二人砍為數段。雖有從人,身無寸鐵,一時畢命。雍廩與諸大夫,陸續俱到高府,公同商議,將二人心肝剖出,祭奠襄公。一面遣人於姑棼離宮,取出襄公之屍,重新殯殮。一面遣人於魯國迎公子糾為君。
  魯莊公聞之,大喜,便欲為公子糾起兵。施伯諫曰:「齊魯互為強弱。齊之無君,魯之利也。請勿動,以觀其變。」莊公躊躇未決。時夫人文姜因襄公被弒,自祝邱歸於魯國,日夜勸其子興兵伐齊,討無知之罪,為其兄報仇。及聞無知受戮,齊使來迎公子糾為君,不勝之喜。主定納糾,催促莊公起程。莊公為母命所迫,遂不聽施伯之言,親率兵車三百乘,用曹沫為大將,秦子梁子為左右,護送公子糾入齊。管夷吾謂魯侯曰:「公子小白在莒,莒地比魯為近,倘彼先入,主客分矣。乞假臣良馬,先往邀之。」魯侯曰:「甲卒幾何?」夷吾曰:「三十乘足矣。」
  卻說公子小白聞國亂無君,與鮑叔牙計議,向莒子借得兵車百乘,護送還齊。這裏管夷吾引兵晝夜奔馳,行至即墨,聞莒兵已過,從後追之。又行三十餘里,正遇莒兵停車造飯。管夷吾見小白端坐車中,上前鞠躬曰:「公子別來無恙,今將何往?」小白曰:「欲奔父喪耳。」管夷吾曰:「糾居長,分應主喪;公子幸少留,無自勞苦。」鮑叔牙曰:「仲且退,各為其主,不必多言!」夷吾見莒兵睜眉怒目,有爭鬥之色,誠恐眾寡不敵,乃佯諾而退。驀地彎弓搭箭,覷定小白,颼的射來。小白大喊一聲,口吐鮮血,倒於車上。鮑叔牙急忙來救,從人盡叫道:「不好了!」一齊啼哭起來。管夷吾率領那三十乘,加鞭飛跑去了。夷吾在路嘆曰:「子糾有福,合為君也!」還報魯侯,酌酒與子糾稱慶。此時放心落意,一路邑長獻餼進饌,遂緩緩而行。誰知這一箭,只射中小白的帶鉤。小白知夷吾妙手,恐他又射,一時急智,嚼破舌尖,噴血詐倒,連鮑叔牙都瞞過了。鮑叔牙曰:「夷吾雖去,恐其又來,此行不可遲也。」乃使小白變服,載以溫車,從小路疾馳。將近臨淄,鮑叔牙單車先入城中,遍謁諸大夫,盛稱公子小白之賢。諸大夫曰:「子糾將至,何以處之?」鮑叔牙曰:「齊連弒二君,非賢者不能定亂。況迎子糾而小白先至,天也!魯君納糾,其望報不淺。昔宋立子突,索賂無厭,兵連數年。吾國多難之餘,能堪魯之徵求乎?」諸大夫曰:「然則何以謝魯侯?」叔牙曰:「吾已有君,彼自退矣。」大夫隰朋東郭牙齊聲曰:「叔言是也。」於是迎小白入城即位,是為桓公。髯翁有詩單詠射鉤之事。詩曰:
    魯公歡喜莒人愁,誰道區區中帶鉤?但看一時權變處,便知有智合諸侯。
鮑叔牙曰:「魯兵未至,宜預止之。」乃遣仲孫湫往迎魯莊公,告以有君。莊公知小白未死,大怒曰:「立子以長,孺子安得為君?孤不能空以三軍退也。」仲孫湫回報。齊桓公曰:「魯兵不退,奈何?」鮑叔牙曰:「以兵拒之。」乃使王子成父將右軍,寧越副之;東郭牙將左軍,仲孫湫副之;鮑叔牙奉桓公親將中軍,雍廩為先鋒。兵車共五百乘。分撥已定,東郭牙請曰:「魯君慮吾有備,必不長驅。乾時水草方便,此駐兵之處也。若設伏以待,乘其不備,破之必矣!」鮑叔牙曰:「善。」使寧越仲孫湫各率本部,分路埋伏。使王子成父東郭牙從他路抄出魯兵之後。雍廩挑戰誘敵。
  卻說魯莊公同子糾行至乾時,管夷吾進曰:「小白初立,人心未定,宜速乘之,必有內變。」莊公曰:「如仲之言,小白已射死久矣。」遂出令於乾時安營。魯侯營於前,子糾營於後,相去二十里,次早諜報:「齊兵已到,先鋒雍廩索戰。」魯莊公曰:「先破齊師,城中自然寒膽也。」遂引秦子梁子駕戎車而前,呼雍廩親數之曰:「汝首謀誅賊,求君於我。今又改圖,信義安在?」挽弓欲射雍廩。雍廩佯作羞慚,抱頭鼠竄。莊公命曹沫逐之。雍廩轉轅來戰,不幾合又走。曹沫不舍,奮生平之勇,挺著畫戟趕來,卻被鮑叔牙大兵圍住。曹沫深入重圍,左衝右突,身中兩箭,死戰方脫。
  卻說魯將秦子梁子恐曹沫有失,正待接應。忽聞左右炮聲齊震,寧越仲孫湫兩路伏兵齊起,鮑叔牙率領中軍,如牆而進。三面受敵,魯兵不能抵當,漸漸奔散。鮑叔牙傳令:「有能獲魯侯者,賞以萬家之邑。」使軍中大聲傳呼。秦子急取魯侯繡字黃旗,偃之於地。梁子復取旗建於自車之上,秦子問其故,梁子曰:「吾將以誤齊也。」魯莊公見事急,跳下戎車,別乘軺車,微服而逃。秦子緊緊跟定,殺出重圍。寧越望見繡旗,伏於下道,認是魯君,麾兵圍之數重。梁子免冑以面示曰:「吾魯將也,吾君已去遠矣。」鮑叔牙知齊軍已全勝,鳴金收軍。仲孫湫獻戎輅。寧越獻梁子,齊侯命斬於軍前。齊侯因王子成父東郭牙兩路兵尚無下落,留寧越仲孫湫屯於乾時。大軍奏凱先回。
  再說管夷吾等管轄輜重,在於後營,聞前營戰敗,教召忽同公子糾守營,悉起兵車自來接應。正遇魯莊公,合兵一處。曹沫亦收拾殘車敗卒奔回。計點之時,十停折去其七,夷吾曰:「軍氣已喪,不可留矣!」乃連夜拔營而起。行不二日,忽見兵車當路,乃是王子成父東郭牙抄出魯兵之後。曹沫挺戟大呼曰:「主公速行,吾死於此!」顧秦子曰:「汝當助吾。」秦子便接住王子成父廝殺。曹沫便接住東郭牙廝殺。管夷吾保著魯莊公,召忽保著公子糾,奪路而行。有紅袍小將追魯侯至急,魯莊公一箭,正中其額。又有一白袍者追來,莊公亦射殺之。齊兵稍卻。管仲教把輜重甲兵乘馬之類,連路委棄,恣齊兵搶掠,方纔得脫。曹沫左膊,復中一刀,尚刺殺齊軍無數,潰圍而出。秦子戰死於陣。史官論魯莊公乾時之敗,實為自取。有詩嘆云:
    子糾本是仇人胤,何必勤兵往納之?若念深仇天不戴,助糾不若助無知。
魯莊公等脫離虎口,如漏網之魚,急急奔走。隰朋東郭牙從後趕來,直追過汶水,將魯境內汶陽之田,盡侵奪之,設守而去。魯人不敢爭較,齊兵大勝而歸。
  齊侯小白早朝,百官稱賀。鮑叔牙進曰:「子糾在魯,有管夷吾召忽為輔,魯又助之,心腹之疾尚在,未可賀也。」齊侯小白曰:「為之奈何?」鮑叔牙曰:「乾時一戰,魯君臣膽寒矣!臣當統三軍之眾,壓魯境上,請討子糾,魯必懼而從也。」齊侯曰:「寡人請舉國以聽子。」鮑叔牙乃簡閱車馬,率領大軍,直至汶陽,清理疆界。遣公孫隰朋,致書於魯侯曰:
    外臣鮑叔牙,百拜魯賢侯殿下:家無二主,國無二君。寡君已奉宗廟,公子糾欲行爭奪,非不二之誼也。寡君以兄弟之親,不忍加戮,願假手於上國。管仲、召忽,寡君之仇,諸受而戮於太廟。
隰朋臨行,鮑叔牙囑之曰:「管夷吾天下奇才,吾言於君,將召而用之,必令無死。」隰朋曰:「倘魯欲殺之如何?」鮑叔曰:「但提起射鉤之事,魯必信矣。」隰朋唯唯而去。魯侯得書,即召施伯。不知如何計議,再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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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釋檻囚鮑叔薦仲 戰長勺曹劌敗齊

  卻說魯莊公得鮑叔牙之書,即召施伯計議曰:「向不聽子言,以致兵敗。今殺糾與存糾孰利?」施伯曰:「小白初立,即能用人。敗我兵於乾時,此非子糾之比也。況齊兵壓境,不如殺糾,與之講和。」時公子糾與管夷吾召忽俱在生竇,魯莊公使公子偃將兵襲之,殺公子糾,執召忽管仲至魯。將納檻車,召忽仰天大慟曰:「為子死孝,為臣死忠,分也!忽將從子糾於地下,安能受桎梏之辱?」遂以頭觸殿柱而死。管夷吾曰:「自古人君,有死臣必有生臣。吾且生入齊國,為子糾白冤。」便束身入檻車之中。
  施伯私謂魯莊公曰:「臣觀管子之容,似有內援,必將不死。此人天下奇才,若不死,必大用於齊,必霸天下。魯自此奉奔走矣。君不如請於齊而生之。管子生,則必德我。德我而為我用,齊不足慮也。」莊公曰:「齊君之仇,而我留之。雖殺糾,怒未解也。」施伯曰:「君以為不可用,不如殺之,以其屍授齊。」莊公曰:「善。」公孫隰朋聞魯將殺管夷吾,疾趨魯庭,來見莊公曰:「夷吾射寡君中鉤,寡君恨之切骨,欲親加刃,以快其志。若以屍還,猶不殺也。」莊公信其言,遂囚夷吾,並函封子糾召忽之首,交付隰朋。隰朋稱謝而行。
  卻說管夷吾在檻車中,已知鮑叔牙之謀,誠恐:「施伯智士,雖然釋放,倘或翻悔,重復追還,吾命休矣。」心生一計,制成《黃鵠》之詞,教役人歌之。詞曰:
    黃鵠黃鵠,戢其翼,縶其足,不飛不鳴兮籠中伏。高天何跼兮,厚地何蹐!丁陽九兮逢百六。引頸長呼兮,繼之以哭!黃鵠黃鵠,天生汝翼兮能飛,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網羅兮誰與贖?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漸陸。嗟彼弋人兮,徒旁觀而躑躅!
役人既得此詞,且歌且走,樂而忘倦。車馳馬奔,計一日得兩日之程,遂出魯境。魯莊公果然追悔,使公子偃追之,不及而返。夷吾仰天嘆曰:「吾今日乃更生也!」行至堂阜,鮑叔牙先在,見夷吾如獲至寶,迎之入館,曰:「仲幸無恙!」即命破檻出之。夷吾曰:「非奉君命,未可擅脫。」鮑叔牙曰:「無傷也,吾行且薦子。」夷吾曰:「吾與召忽同事子糾,既不能奉以君位,又不能死於其難,臣節已虧矣。況復反面而事仇人?召忽有知,將笑我於地下!」鮑叔牙曰:「『成大事者,不恤小恥,立大功者,不拘小諒。』子有治天下之才,未遇其時。主公志大識高,若得子為輔,以經營齊國,霸業不足道也。功蓋天下,名顯諸侯,孰與守匹夫之節,行無益之事哉?」夷吾嘿然不語。乃解其束縛,留之於堂阜。鮑叔遂回臨淄見桓公,先弔後賀?桓公曰:「何弔也?」鮑叔牙曰:「子糾,君之兄也。君為國滅親,誠非得已,臣敢不弔?」桓公曰:「雖然,何以賀寡人?」鮑叔牙曰:「管子天下奇才,非召忽比也,臣已生致之。君得一賢相,臣敢不賀?」桓公曰:「夷吾射寡人中鉤,其矢尚在。寡人每戚戚於心,得食其肉不厭,況可用乎?」鮑叔牙曰:「人臣者各為其主。射鉤之時,知有糾不知有君。君若用之,當為君射天下,豈特一人之鉤哉?」桓公曰:「寡人姑聽之,赦勿誅。」鮑叔牙乃迎管夷吾至於其家。朝夕談論。
  卻說齊桓公修援立之功,高國世卿,皆加采邑。欲拜鮑叔牙為上卿,任以國政。鮑叔牙曰:「君加惠於臣,使不凍餒,則君之賜也!至於治國家,則非臣之所能也。」桓公曰:「寡人知卿,卿不可辭。」鮑叔牙曰:「所謂知臣者,小心敬慎,循禮守法而已。此具臣之事,非治國家之才也。夫治國家者,內安百姓,外撫四夷,勳加於王室,澤布於諸侯,國有泰山之安,君享無疆之福,功垂金石,名播千秋。此帝臣王佐之任,臣何以堪之?」桓公不覺欣然動色,促膝而前曰:「如卿所言,當今亦有其人否?」鮑叔牙曰:「君不求其人則已,必求其人,其管夷吾乎?臣所不若夷吾者有五:寬柔惠民,弗若也;治國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結於百姓,弗若也;制禮義可施於四方,弗若也;執枹鼓立於軍門,使百姓敢戰無退,弗若也。」桓公曰:「卿試與來,寡人將叩其所學。」鮑叔牙曰:「臣聞『賤不能臨貴,貧不能役富,疏不能制親。』君欲用夷吾,非置之相位,厚其祿入,隆以父兄之禮不可。夫相者,君之亞也,相而召之,是輕之也。相輕則君亦輕。夫非常之人,必待以非常之禮,君其卜日而郊迎之。四方聞君之尊賢禮士而不計私仇,誰不思效用於齊者?」桓公曰:「寡人聽子。」乃命太卜擇吉日,郊迎管子。鮑叔牙仍送管夷吾於郊外公館之中。至期,三浴而三舋之。衣冠袍笏,比於上大夫。桓公親自出郊迎之,與之同載入朝。百姓觀者如堵,無不駭然。史官有詩云:
    爭賀君侯得相臣,誰知即是檻車人。只因此日捐私忿,四海欣然號霸君。
  管夷吾已入朝,稽首謝罪。桓公親手扶起,賜之以坐。夷吾曰:「臣乃俘戮之餘,得蒙宥死,實為萬幸!敢辱過禮?」桓公曰:「寡人有問於子,子必坐,然後敢請。」夷吾再拜就坐。桓公曰:「齊千乘之國,先僖公威服諸侯,號為小霸。自先襄公政令無常,遂搆大變。寡人獲主社稷,人心未定,國勢不張。今欲修理國政,立綱陳紀,其道何先?」夷吾對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今日君欲立國之綱紀,必張四維,以使其民。則紀綱立而國勢振矣。」桓公曰:「如何而能使民?」夷吾對曰:「欲使民者,必先愛民,而後有以處之。」桓公曰:「愛民之道若何?」對曰:「公修公族,家修家族,相連以事,相及以祿,則民相親矣。赦舊罪,修舊宗,立無後,則民殖矣。省刑罰,薄稅斂,則民富矣。卿建賢士,使教於國,則民有禮矣。出令不改,則民正矣。──此愛民之道也。」桓公曰:「愛民之道既行,處民之道若何?」對曰:「士農工商,謂之四民。士之子常為士,農之子常為農,工商之子常為工商,習焉安焉,不遷其業,則民自安矣。」桓公曰:「民既安矣,甲兵不足,奈何?」對曰:「欲足甲兵,當制贖刑:重罪贖以犀甲一戟,輕罪贖以鞼盾一戟,小罪分別入金,疑罪則宥之,訟理相等者,令納束矢,許其平。金既聚矣,美者以鑄劍戟,試諸犬馬。惡者以鑄鉏夷斤欘,試諸壤土。」桓公曰:「甲兵既定,財用不足如何?」對曰:「銷山為錢,煮海為鹽,其利通於天下。因收天下百物之賤者而居之,以時貿易,為女閭三百,以安行商。商旅如歸,百貨駢集,因而稅之,以佐軍興。如是而財用可足矣。」桓公曰:「財用既足,然軍旅不多,兵勢不振,如何而可?」對曰:「兵貴於精,不貴於多,強於心,不強於力。君若正卒伍,修甲兵,天下諸侯皆將正卒伍,修甲兵,臣未見其勝也。君若強兵,莫若隱其名而修其實。臣請作內政而寄之以之以軍令焉。」桓公曰:「內政若何?」對曰:「內政之法,制國以為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士之鄉十五。工商足財,士足兵。」桓公曰:「何以足兵?」對曰:「五家為軌,軌為之長。十軌為里,里設有司。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鄉有良人焉。即以此為軍令。五家為軌,故五人為伍,軌長率之。十軌為里,故五十人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為連,故二百人為卒,連長率之。十連為鄉,故二千人為旅,鄉良人率之。五鄉立一師,故萬人為一軍,五鄉之師率之。十五鄉出三萬人,以為三軍。君主中軍,高國二子各主一軍。四時之隙,從事田獵:春曰蒐,以索不孕之獸;夏曰苗,以除五穀之災;秋日獮,行殺以順秋氣;冬曰狩,圍守以告成功,使民習於武事。是故軍伍整於里,軍旅整於郊,內教既成,勿令遷徙。伍之人祭祀同福,死喪同恤,人與人相儔,家與家相儔,世同居,少同遊。故夜戰聲相聞,足以不乖,晝戰目相識,足以不散,其歡欣足以相死。居則同樂,死則同哀,守則同固,戰則同強。有此三萬人,足以橫行於天下。」桓公曰:「兵勢既強,可以征天下諸侯乎?」對曰:「未可也。周室未屏,鄰國未附,君欲從事於天下諸侯,莫若尊周而親鄰國。」桓公曰:「其道若何?」對曰:「審吾疆場,而反其侵地,重為皮幣以聘問,而勿受其貲,則四鄰之國親我矣。請以遊士八十人,奉之以車馬衣裘,多其貲帛,使周遊於四方,以號召天下之賢士。又使人以皮幣玩好,鬻行四方,以察其上下之所好。擇其瑕者而攻之,可以益地,擇其淫亂篡弒者而誅之,可以立威。如此,則天下諸侯,皆相率而朝於齊矣。然後率諸侯以事周,使修職貢,則王室尊矣。方伯之名,君雖欲辭之,不可得也。」桓公與管夷吾連語三日三夜,字字投機,全不知倦。桓公大悅。乃復齋戒三日,告於太廟,欲拜管夷吾為相。夷吾辭而不受。桓公曰:「吾納子之伯策。欲成吾志,故拜子為相。何為不受?」對曰:「臣聞大廈之成,非一木之材也;大海之潤,非一流之歸也。君必欲成其大志,則用五傑。」桓公曰「五傑為誰?」對曰:「升降揖遜,進退閒習,辨辭之剛柔,臣不如隰朋;請立為大司行。墾草萊,闢土地,聚粟眾多,盡地之利,臣不如寧越;請立為大司田。平原廣牧,車不結轍,士不旋踵,鼓之而三軍之士,視死如歸,臣不如王子成父;請立為大司馬。決獄執中,不殺無辜,不誣無罪,臣不如賓須無;請立為大司理。犯君顏色,進諫必忠,不避死亡,不撓富貴,臣不如東郭牙;請立為大諫之官。君若欲治國強兵,則五子者存矣。若欲霸王,臣雖不才,強成君命,以效區區。」桓公遂拜管夷吾為相國,賜以國中市租一年。其隰朋以下五人,皆依夷吾所薦,一一拜官,各治其事。遂懸榜國門,凡所奏富強之策,次第盡舉而行之。他日,桓公又問於管夷吾曰:「寡人不幸而好田,又好色,得毋害於霸乎?」夷吾對曰:「無害也。」桓公曰:「然則何為而害霸?」夷吾對曰:「不知賢,害霸;知賢而不用,害霸;用而不任,害霸;任而復以小人參之,害霸。」桓公曰:「善。」於是專任夷吾,尊其號曰仲父,恩禮在高國之上。「國有大政,先告仲父,次及寡人。有所施行,一憑仲父裁決。」又禁國人語言,不許犯夷吾之名,不問貴賤,皆稱仲,蓋古人以稱字為敬也。
  卻說魯莊公聞齊國拜管仲為相,大怒曰:「悔不從施伯之言,反為孺子所欺!」乃簡車蒐乘,謀伐齊以報乾時之仇。齊桓公聞之,謂管仲曰:「孤新嗣位,不欲頻受干戈,請先伐魯何如?」管仲對曰:「軍政未定,未可用也。」桓公不聽,遂拜鮑叔牙為將,率師直犯長勺。魯莊公問於施伯曰:「齊欺吾太甚,何以禦之?」施伯曰:「臣薦一人,可以敵齊。」莊公曰:「卿所薦何人?」施伯對曰:「臣識一人,姓曹名劌,隱於東平之鄉,從未出仕。其人真將相之才也。」莊公命施伯往招之。劌笑曰:「肉食者無謀,乃謀及藿食耶?」施伯曰:「藿食能謀,行且肉食矣。」遂同見莊公。莊公問曰:「何以戰齊?」曹劌曰:「兵事臨機制勝,非可預言,願假臣一乘,使得預謀於行間。」莊公喜其言,與之共載,直趨長勺。鮑叔牙聞魯侯引兵而來,乃嚴陣以待。莊公亦列陣相持。鮑叔牙因乾時得勝,有輕魯之心,下令擊鼓進兵,先陷者重賞。莊公聞鼓聲震地,亦教鳴鼓對敵。曹劌止之曰:「齊師方銳,宜靜以待之。」傳令軍中:「有敢喧譁者斬。」齊兵來衝魯陣,陣如鐵桶,不能衝動,只得退後。少頃,對陣鼓聲又震,魯軍寂如不聞,齊師又退。鮑叔牙曰:「魯怯戰耳。再鼓之,必走。」曹劌又聞鼓響,謂莊公曰:「敗齊此其時矣,可速鼓之!」論魯是初次鳴鼓,論齊已是第三通鼓了。齊兵見魯兵兩次不動,以為不戰,都不在意了。誰知鼓聲一起,突然而來,刀砍箭射,勢如疾雷不及掩耳,殺得齊兵七零八落,大敗而奔。莊公欲行追逐,曹劌曰:「未可也,臣當察之。」乃下車,將齊兵列陣之處,周圍看了一遍,復登車軾遠望,良久曰:「可追矣。」莊公乃驅車而進,追三十餘里方還,所獲輜重甲兵無算。不知後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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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宋國納賂誅長萬 楚王杯酒虜息媯

  話說魯莊公大敗齊師,乃問於曹劌曰:「卿何以一鼓而勝三鼓,有說乎?」曹劌曰:「夫戰以氣為主,氣勇則勝,氣衰則敗。鼓,所以作氣也。一鼓氣方盛,再鼓則氣衰,三鼓則氣竭。吾不鼓以養三軍之氣,彼三鼓而已竭,我一鼓而方盈。以盈禦竭,不勝何為?」莊公曰:「齊師既敗,始何所見而不追,繼何所見而追?請言其故。」曹劌曰:「齊人多詐,恐有伏兵,其敗走未可信也。吾視其轍跡縱橫,軍心已亂,又望其旌旗不整,急於奔馳,是以逐之。」莊公曰:「卿可謂知兵矣!」乃拜為大夫。厚賞施伯薦賢之功。髯翁有詩云:
    強齊壓境舉朝憂,韋布誰知握勝籌?莫怪邊庭捷報杳,繇來肉食少佳謀。
時周莊王十三年之春。齊師敗歸,桓公怒曰:「兵出無功,何以服諸候乎?」鮑叔牙曰:「齊魯皆千乘之國,勢不相下,以主客為強弱。昔乾時之戰,我為主,是以勝魯。今長勺之戰,魯為主,是以敗於魯。臣願以君命乞師於宋,齊宋同兵,可以得志。」桓公許之。乃遣使行聘於宋,請出宋師。宋閔公捷,自齊襄公時,兩國時常共事。今聞小白即位,正欲通好,遂訂師期,以夏六月初旬,兵至郎城相會。
  至期,宋使南宮長萬為將,猛獲副之。齊使鮑叔牙為將,仲孫湫副之。各統大兵,集於郎城,齊軍於東北,宋軍於東南。魯莊公曰:「鮑叔牙挾忿而來,加以宋助,南宮長萬有觸山舉鼎之力,吾國無其對手。兩軍並峙,互為犄角,何以禦之?」大夫公子偃進曰:「容臣自出覘其軍。」還報曰:「鮑叔牙有戒心,軍容甚整。南宮長萬自恃其勇,以為無敵,其行伍雜亂。倘自雩門竊出,掩其不備,宋可敗也。宋敗,齊不能獨留矣。」莊公曰:「汝非長萬敵也。」公子偃曰:「臣請試之。」莊公曰:「寡人自為接應。」公子偃乃以虎皮百餘,冒於馬上,乘月色朦朧,偃旗息鼓,開雩門而出。將近宋營,宋兵全然不覺。公子偃命軍中舉火,一時金鼓喧天,直前衝突。火光之下,遙見一隊猛虎咆哮。宋營人馬,無不股慄,四下驚皇,爭先馳奔。南宮長萬雖勇,爭奈車徒先散,只得驅車而退。魯莊公後隊已到,合兵一處,連夜追逐。到乘邱地方,南宮長萬謂猛獲曰:「今日必須死戰,不然不免。」猛獲應聲而出,剛遇公子偃,兩下對殺。南宮長萬挺著長戟,直撞入魯侯大軍,逢人便刺。魯兵懼其驍勇,無敢近前。莊公謂戎右歂孫生曰:「汝素以力聞,能與長萬決一勝負乎?」歂孫生亦挺大戟,逕尋長萬交鋒。莊公登軾望之,見歂孫生戰長萬不下,顧左右曰:「取我金僕姑來!」──金僕姑者,魯軍府之勁矢也。──左右捧矢以進,莊公搭上弓弦,覷得長萬親切,颼的一箭,正中右肩,深入於骨。長萬用手拔箭,歂孫生乘其手慢,復儘力一戟,刺透左股。長萬倒撞於地,急欲掙扎,被歂孫生跳下車來,雙手緊緊按定,眾軍一擁上前擒住。猛獲見主將被擒,棄車而逃。魯莊公大獲全勝,嗚金收軍。歂孫生解長萬獻功。長萬肩股被創,尚能挺立,毫無痛楚之態。莊公愛其勇,厚禮待之。鮑叔牙知宋師失利,全軍而返。
  是年,齊桓公遣大行隰朋,告即位於周,且求婚焉。明年,周使魯莊公主婚,將王姬下嫁於齊。徐、蔡、衛各以其女來媵。因魯有主婚之勞,故此齊魯復通,各捐兩敗之辱,約為兄弟。其秋,宋大水,魯莊公曰:「齊既通好,何惡於宋?」使人弔之。宋感魯恤災之情,亦遣人來謝,因請南宮長萬。魯莊公釋之歸國。自此三國和好,各消前隙。髯翁有詩曰:
    乾時長勺互雄雌,又見乘邱覆宋師。勝負無常終有失,何如修好兩無危?
  卻說南宮長萬歸宋,宋閔公戲之曰:「始吾敬子,今子魯囚也,吾弗敬子矣。」長萬大慚而退。大夫仇牧私諫閔公曰:「君臣之間,以禮相交,不可戲也。戲則不敬,不敬則慢,慢而無禮,悖逆將生,君必戒之!」閔公曰:「孤與長萬習狎,無傷也。」
  再說周莊王十五年,王有疾,崩。太子胡齊立,是為僖王。訃告至宋。時宋閔公與宮人遊於蒙澤,使南宮長萬擲戟為戲。原來長萬有一絕技,能擲戟於空中,高數丈,以手接之,百不失一。宮人欲觀其技,所以閔公召長萬同遊。長萬奉命耍弄了一回,宮人都誇獎不已。閔公微有妒恨之意,命內侍取博局與長萬決賭,以大金斗盛酒為罰。這博戲卻是閔公所長。長萬連負五局,罰酒五斗,已醉到八九分地位了,心中不服,再請覆局。閔公曰:「囚乃常敗之家,安敢復與寡人賭勝?」長萬心懷慚忿,嘿嘿無言。忽宮侍報道:「周王有使命到。」閔公問其來意,乃是報莊王之喪,且告立新王。閔公曰:「周已更立新王,即當遣使弔賀。」長萬奏曰:「臣未睹王都之盛,願奉使一往!」閔公笑曰:「宋國即無人,何至以囚奉使?」宮人皆大笑。長萬面頰發赤,羞變成怒,兼乘酒醉,一時性起,不顧君臣之分,大罵曰:「無道昏君!汝知囚能殺人乎?」閔公亦怒曰:「賊囚!怎敢無禮!」便去搶長萬之戟,欲以刺之。長萬也不來奪戟,逕提博局,把閔公打倒。再復揮拳,嗚呼哀哉,閔公死於長萬拳下。宮人驚散。長萬怒氣猶勃勃未息,提戟步行。及於朝門,遇大夫仇牧,問:「主公何在?」長萬曰:「昏君無禮,吾已殺之矣。」仇牧笑曰:「將軍醉耶?」長萬曰:「吾非醉,乃實話也。」遂以手中血污示之。仇牧勃然變色,大罵:「弒逆之賊,天理不容!」便舉笏來擊長萬。怎當得長萬有力如虎,擲戟於地,以手來迎。左手將笏打落,右手一揮,正中其頭,頭如齏粉。齒折,隨手躍去,嵌入門內三寸。真絕力也!仇牧已死,長萬乃拾起畫戟,緩步登車,旁若無人。宋閔公即位共十年,只因一句戲言,遂遭逆臣毒手。春秋世亂,視弒君不啻割雞,可嘆,可嘆!史臣有《仇牧贊》云:
    世降道斁,綱常掃地。堂簾不隔,君臣交戲。君戲以言,臣戲以戟。壯哉仇牧,以笏擊賊!不畏強禦,忠肝瀝血。死重泰山,名光日月。
太宰華督聞變,挺劍登車,將起兵討亂。行至東宮之西,正遇長萬。長萬並不交言,一戟刺去,華督墜於車下,又復一戟殺之。遂奉閔公之從弟公子游為君,盡逐戴、武、宣、穆、莊之族。群公子出奔蕭,公子御說奔毫。長萬曰:「御說文而有才,且君之嫡弟,今在毫,必有變。若殺御說,群公子不足慮也。」乃使其子南宮牛同猛獲率師圍毫。
  冬十月,蕭叔大心率戴、武、宣、穆、莊五族之眾,又合曹國之師救毫。公子御說悉起毫人,開城接應。內外夾攻,南宮牛大敗被殺。宋兵盡降於御說。猛獲不敢回宋,逕投衛國去了。戴叔皮獻策於御說:「即用降兵旗號,假稱南宮牛等已克毫邑,擒了御說,得勝回朝。」先使數人一路傳言,南宮長萬信之,不做準備。群公子兵到,賺開城門,一擁而入,只叫「單要拿逆賊長萬一人,餘人勿得驚慌。」長萬倉忙無計,急奔朝中,欲奉子游出奔。見滿朝俱是甲士填塞,有內侍走出,言:「子游已被眾軍所殺。」長萬長嘆一聲,思列國惟陳與宋無交,欲待奔陳。又想家有八十餘歲老母,嘆曰:「天倫不可棄也!」復翻身至家,扶母登輦,左手挾戟,右手推輦而行,斬門而出,其行如風,無人敢攔阻者。宋國至陳,相去二百六十餘里,長萬推輦,一日便到。如此神力,古今罕有。
  卻說群公子既殺子游,遂奉公子御說即位,是為桓公。拜戴叔皮為大夫。選五族之賢者,為公族大夫。蕭叔大心仍歸守蕭。遣使往衛,請執猛獲。再遣使往陳,請執南宮長萬。公子目夷時止五歲,侍於宋桓公之側,笑曰:「長萬不來矣!」宋公曰:「童子何以知之?」目夷曰:「勇力人所敬也,宋之所棄,陳必庇之。空手而行,何愛於我?」宋公大悟,乃命齎重寶以賂之。
  先說宋使至衛,衛惠公問於群臣曰:「與猛獲,與不與孰便?」群臣皆曰:「人急而投我,奈何棄之?」大夫公孫耳諫曰:「天下之惡,一也。宋之惡,猶衛之惡。留一惡人,於衛何益。況衛宋之好舊矣,不遺獲,宋必怒。庇一人之惡,而失一國之歡,非計之善也。」衛侯曰:「善。」乃縛猛獲以畀宋。
  再說宋使至陳,以重寶獻於陳宣公。宣公貪其賂,許送長萬。又慮長萬絕力難制,必須以計困之。乃使公子結謂長萬曰:「寡君得吾子,猶獲十城。宋人雖百請,猶不從也。寡君恐吾子見疑,使結布腹心。如以陳國褊小,更適大國,亦願從容數月,為吾子治車乘。」長萬泣曰:「君能容萬,萬又何求?」公子結乃攜酒為歡,結為兄弟。明日長萬親至公子結之家稱謝。公子結復留款,酒半,大出婢妾勸酬。長萬歡飲大醉,臥於坐席。公子結使力士以犀革包裹,用牛筋束之;並囚其老母,星夜傳至於宋。至半路,長萬方醒,奮身蹴踏,革堅縛固,終不能脫。將及宋城,犀革俱被掙破,手足皆露於外。押送軍人以槌擊之,脛骨俱折。宋桓公命與猛獲一同綁至市曹,剁為肉泥。使庖人治為醢,遍賜群臣曰:「人臣有不能事君者,視此醢矣!」八十歲老母,亦並誅之。髯翁有詩嘆曰:
    可惜赳赳力絕倫,但知母子昧君臣。到頭駢戮難追悔,好諭將來造逆人。
  宋桓公以蕭叔大心有救毫之功,升蕭為附庸,稱大心為蕭君。念華督死難,仍用其子家為司馬。自是華氏世為宋大夫。
  再說齊桓公自長勺大挫之後,深悔用兵。乃委國管仲,日與婦人飲酒為樂。有以國事來告者,桓公曰:「何不告仲父?」時有豎貂者,乃桓公之幸童。因欲親近內庭,不便往來,乃自宮以進。桓公憐之,寵信愈加,不離左右。又齊之雍邑人名巫者,謂之雍巫,字易牙,為人多權術,工射御,兼精於烹調之技。一日,衛姬病,易牙和五味以進,衛姬食之而愈,因愛近之。易牙又以滋味媚豎貂,貂薦之於桓公。桓公召易牙而問曰:「汝善調味乎?」對曰:「然。」桓公戲曰:「寡人嘗鳥獸蟲魚之味幾遍矣。所不知者,人肉味何如耳?」易牙既退,及午膳,獻蒸肉一盤,嫩如乳羊,而甘美過之。桓公食之盡,問易牙曰:「此何肉,而美至此?」易牙跪而對曰:「此人肉也。」桓公大驚,問:「何從得之?」易牙曰:「臣之長子三歲矣。臣聞『忠君者不有其家。』君未嘗人味,臣故殺子以適君之口。」桓公曰:「子退矣!」桓公以易牙為愛己,亦寵信之。衛姬復從中稱譽。自此豎貂易牙內外用事,陰忌管仲。至是,豎貂與易牙合詞進曰:「聞『君出令,臣奉令』,今君一則仲父,二則仲父,齊國疑於無君矣!」桓公笑曰:「寡人於仲父,猶身之有股肱也。有股肱方成其身,有仲父方成其君。爾等小人何知?」二人乃不敢再言。管仲秉政三年,齊國大治。髯仙有詩云:
    疑人勿用用無疑,仲父當年獨制齊。都似桓公能信任,貂巫百口亦何為?
  是時楚方強盛,滅鄧,克權,服隨,敗鄖,盟絞,役息。凡漢東小國,無不稱臣納貢。惟蔡恃與齊侯婚姻,中國諸侯通盟同兵,未曾服楚。至文王熊貲,稱王已及二世。有鬥祈、屈重、鬥伯比、薳章、鬥廉、鬻拳諸人為輔,虎視漢陽,漸有侵軼中原之意。
  卻說蔡哀侯獻舞,與息侯同娶陳女為夫人。蔡娶在先,息娶在後。息夫人媯氏有絕世之貌,因歸寧於陳,道經蔡國。蔡哀侯曰:「吾姨至此,豈可不一相見?」乃使人要至宮中款待,語及戲謔,全無敬客之意。息媯大怒而去。及自陳返息,遂不入蔡國。息侯聞蔡侯怠慢其妻,思有以報之。乃遣使入貢於楚,因密告楚文王曰:「蔡恃中國,不肯納款。若楚兵加我,我因求救於蔡,蔡君勇而輕,必然親來相救。我因與楚合兵攻之,獻舞可虜也。既虜獻舞,不患蔡不朝貢矣。」楚文王大喜,乃興兵伐息。息侯求救於蔡,蔡哀侯果起大兵,親來救息。安營未定,楚伏兵齊起。哀侯不能抵當,急走息城。息侯閉門不納,乃大敗而走。楚兵從後追趕,直至莘野,活虜哀侯歸國。息侯大犒楚軍,送楚文王出境而返。蔡哀侯始知中了息侯之計,恨之入骨。楚文王回國,欲殺蔡哀侯烹之,以饗太廟。鬻拳諫曰:「王方有事中原,若殺獻舞,諸侯皆懼矣!不如歸之,以取成焉。」再四苦諫,楚文王只是不從。鬻拳憤氣勃發,乃左手執王之袖,右手拔佩刀擬王曰:「臣當與王俱死,不忍見王之失諸侯也!」楚王懼,連聲曰:「孤聽汝!」遂捨蔡侯。鬻拳曰:「王幸聽臣言,楚國之福。然臣而劫君,罪當萬死。請伏斧鑕!」楚王曰:「卿忠心貫日,孤不罪也。」鬻拳曰:「王雖赦臣,臣何敢自赦?」即以佩刀自斷其足,大呼曰:「人臣有無禮於君者,視此!」楚王命藏其足於大府:「以識孤違諫之過!」使醫人療治鬻拳之病,雖愈不能行走。楚王使為大閽,以掌城門,尊之曰太伯。遂釋蔡侯歸國,大排筵席,為之餞行,席中盛張女樂。有彈箏女子,儀容秀麗。楚王指謂蔡侯曰:「此女色技俱勝,可進一觴。」即命此女以大觥送蔡侯,蔡侯一飲而盡。還斟大觥,親為楚王壽。楚王笑曰:「君生平所見,有絕世美色否?」蔡侯想起息侯導楚敗蔡之仇,乃曰:「天下女色,未有如息媯之美者,真天人也。」楚王曰:「其色何如?」蔡侯曰:「目如秋水,臉似桃花,長短適中,舉動生態,目中未見其二!」楚王曰:「寡人得一見息夫人,死不恨矣!」蔡侯曰:「以君之威,雖齊姬宋子,致之不難,何況宇下一婦人乎?」楚王大悅,是日盡歡而散。蔡侯遂辭歸本國。
  楚王思蔡侯之言,欲得息媯,假以巡方為名,來至息國。息侯迎謁道左,極其恭敬。親自闢除館舍,設大饗於朝堂,息侯執爵而前,為楚王壽。楚王接爵在手,微笑而言曰:「昔者寡人曾效微勞於君夫人,今寡人至此,君夫人何惜為寡人進一觴乎?」息侯懼楚之威,不敢違拒,連聲唯唯,即時傳語宮中。不一時,但聞環珮之聲,夫人媯氏盛服而至,別設毯褥,再拜稱謝。楚王答禮不迭。媯氏取白玉卮滿斟以進。素手與玉色相映,楚王視之大驚。果然天上徒聞,人間罕見,便欲以手親接其卮。那媯氏不慌不忙,將卮遞與宮人,轉遞楚正。楚王一飲而盡。媯氏復再拜請辭回宮。楚心念息媯,反未盡飲。席散歸館,寢不能寐。次日,楚王亦設享於館舍,名為答禮,暗伏兵甲。息侯赴席,酒至半酣,楚王假醉,謂息侯曰:「寡人有大功於君夫人,今三軍在此,君夫人不能為寡人一犒勞乎?」息侯辭曰:「敝邑褊小,不足以優從者,容與寡小君圖之。」楚王拍案曰:「匹夫背義,敢巧言拒我?左右何不為我擒下!」息侯正待分訴,伏甲猝起,薳章鬥丹二將,就席間擒息侯而縶之。楚王自引兵逕入息宮,來尋息媯。息媯聞變,嘆曰:「引虎入室,吾自取也!」遂奔入後園中,欲投井而死。被鬥丹搶前一步,牽住衣裾曰:「夫人不欲全息侯之命乎?何為夫婦俱死!」息媯嘿然。鬥丹引見楚王,楚王以好言撫慰,許以不殺息侯,不斬息祀。遂即軍中立息媯為夫人,載以後車。以其臉似桃花,又曰桃花夫人。今漢陽府城外有桃花洞,上有桃花夫人廟,即息媯也。唐人杜牧有詩云:
    細腰宮裏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
楚王安置息侯於汝水,封以十家之邑,使守息祀。息侯忿鬱而死。楚之無道,至此極矣!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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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曹沫手劍劫齊侯 桓公舉火爵寧戚

  周釐王元年春正月,齊桓公設朝,群臣拜賀已畢,問管仲曰:「寡人承仲父之教,更張國政。今國中兵精糧足,百姓皆知禮義,意欲立盟定伯,何如?」管仲對曰:「當今諸侯,強於齊者甚眾。南有荊楚,西有秦晉。然皆自逞其雄,不知尊奉周王,所以不能成霸。周雖衰微,乃天下之共主。東遷以來,諸侯不朝,不貢方物,故鄭伯射桓王之肩,五國拒莊王之命,遂令列國臣子,不知君父。熊通僭號,宋鄭弒君,習為故然,莫敢征討。今莊王初崩,新王即位,宋國近遭南宮長萬之亂,賊臣雖戮,宋君未定,君可遣使朝周,請天子之旨,大會諸侯,立定宋君。宋君一定,然後奉天子以令諸侯,內尊王室,外攘四夷。列國之中,衰弱者扶之,強橫者抑之,昏亂不共命者,率諸侯討之。海內諸侯,皆知我之無私,必相率而朝於齊。不動兵車,而霸可成矣。」桓公大悅。於是遣使至洛陽朝賀釐王,因請奉命為會,以定宋君。釐王曰:「伯舅不忘周室,朕之幸也。泗上諸侯,惟伯舅左右之,朕豈有愛焉?」使者回報桓公。桓公遂以王命布告宋、魯、陳、蔡、衛、鄭、曹、邾諸國,約以三月朔日,共會北杏之地。桓公問管仲曰:「此番赴會,用兵車多少?」管仲曰:「君奉王命,以臨諸侯,安用兵車?請為衣裳之會。」桓公曰:「諾。」乃使軍士先築壇三層,高起三丈。左懸鐘,右設鼓,先陳天子虛位於上,旁設反坫,玉帛器具,加倍整齊。又預備館舍數處,悉要高敞合式。
  至期,宋桓公御說先到,與齊桓公相見,謝其定位之意。次日,陳宣公杵臼,邾子克二君繼到。蔡哀侯獻舞,恨楚見執,亦來赴會。四國見齊無兵車,相顧曰:「齊侯推誠待人,一至於此。」乃各將兵車退在二十里之外。時二月將盡,桓公謂管仲曰:「諸侯未集,改期待之,如何?」管仲曰:「語云:『三人成眾。』今至者四國,不為不眾矣。若改期,是無信也。待而不至,是辱王命也。初合諸侯,而以不信聞,且辱王命,何以圖霸?」桓公曰:「盟乎,會乎?」管仲曰:「人心未一,俟會而不散,乃可盟耳。」桓公曰:「善。」
  三月朔,昧爽,五國諸侯,俱集於壇下。相見禮畢,桓公拱手告諸侯曰:「王政久廢,叛亂相尋。孤奉周天子之命,會群公以匡王室。今日之事,必推一人為主,然後權有所屬,而政令可施於天下。」諸侯紛紛私議:欲推齊,則宋爵上公,齊止稱侯,尊卑有序;欲推宋,則宋公新立,賴齊定位,未敢自尊。事在兩難。陳宣公杵臼越席言曰:「天子以糾合之命,屬諸齊侯,誰敢代之?宜推齊侯為盟會之主。」諸侯皆曰:「非齊侯不堪此任,陳侯之言是也。」桓公再三謙讓,然後登壇。齊侯為主,次宋公,次陳侯,次蔡侯,次邾子。排列已定,鳴鐘擊鼓,先於天子位前行禮,然後交拜,敘兄弟之情。仲孫湫捧約簡一函,跪而讀之曰:「某年月日,齊小白,宋御說、陳杵臼、蔡獻舞、邾克,以天子命,會於北杏,共獎王室,濟弱扶傾。有敗約者,列國共征之!」諸侯拱手受命。《論語》稱桓公九合諸侯,此其第一會也。髯翁有詩云:
    濟濟冠裳集五君,臨淄事業赫然新。局中先著誰能識?只為推尊第一人。
諸候獻酬甫畢,管仲歷階而上曰:「魯、衛、鄭、曹,故違王命,不來赴會,不可不討。」齊桓公舉手向四君曰:「敝邑兵車不足,願諸君同事!」陳、蔡、邾三君齊聲應曰:「敢不率敝賦以從。」惟宋桓公嘿然。
  是晚,宋公回館,謂大夫戴叔皮曰:「齊侯妄自尊大,越次主會,便欲調遣各國之兵。將來吾國且疲於奔命矣!」叔皮曰:「諸侯從違相半,齊勢未集。若征服魯鄭,霸業成矣。齊之霸,非宋福也。與會四國,惟宋為大,宋不從兵,三國亦將解體。況吾今日之來,止欲得王命,以定位耳。已列於會,又何俟焉?不如先歸。」宋公從其言,遂於五更登車而去。
  齊桓公聞宋公背會逃歸,大怒,欲遣仲孫湫追之。管仲曰:「追之非義,可請王師伐之,乃為有名。然事更有急於此者。」桓公曰:「何事更急於此?」管仲曰:「宋遠而魯近,且王室宗盟,不先服魯,何以服宋?」桓公曰:「伐魯當從何路?」管仲曰:「濟之東北有遂者,乃魯之附庸,國小而弱,纔四姓耳。若以重兵壓之,可不崇朝而下。遂下,魯必悚懼。然後遣一介之使,責其不會。再遣人通信於魯夫人。魯夫人欲其子親厚於外家,自當極力慫恿。魯侯內迫母命,外怵兵威,必將求盟。俟其來求,因而許之。平魯之後,移兵於宋,臨以王臣,此破竹之勢也。」桓公曰:「善。」乃親自率師至遂城,一鼓而下。因駐兵於濟水。魯莊公果懼,大集群臣問計。公子慶父曰:「齊兵兩至吾國,未嘗得利,臣願出兵拒之。」班中一人出曰:「不可!不可!」莊公視之,乃施伯也。莊公曰:「汝計將安出?」施伯曰:「臣嘗言之:管子天下奇才,今得齊政,兵有節制,其不可一也;北杏之會,以奉命尊王為名,今責違命,理曲在我,其不可二也;子糾之戮,君有功焉,王姬之嫁,君有勞焉,棄往日之功勞,結將來之仇怨,其不可三也。為今之計,不若修和請盟,齊可不戰而退。」曹劌曰:「臣意亦如此。」正議論間,報道:「齊侯有書至。」莊公視之,大意曰:
    寡人與君並事周室,情同昆弟,且婚姻也。北杏之會,君不與焉。寡人敢請其故?若有二心,亦惟命。
齊侯另有書通信於文姜,文姜召莊公語之曰:「齊魯世為甥舅,使其惡我,猶將乞好,況取平乎?」莊公唯唯。乃使施伯答書,略曰:
    孤有犬馬之疾,未獲奔命。君以大義責之,孤知罪矣!然城下之盟,孤實恥之!若退舍於君之境上,孤敢不捧玉帛以從。
齊侯得書大悅,傳令退兵於柯。
  魯莊公將往會齊侯,問:「群臣誰能從者?」將軍曹沫請往。莊公曰:「汝三敗於齊,不慮齊人笑耶?」曹沫曰:「惟恥三敗,是以願往,將一朝而雪之。」莊公曰:「雪之何如?」曹沫曰:「君當其君,臣當其臣。」莊公曰:「寡人越境求盟,猶再敗也。若能雪恥,寡人聽子矣!」遂偕曹沫而行,至於柯地。齊侯預築土為壇以待。魯侯先使人謝罪請盟,齊侯亦使人訂期。
  是日,齊侯將雄兵布列壇下,青紅黑白旗,按東南西北四方,各自分隊,各有將官統領,仲孫湫掌之。階級七層,每層俱有壯士,執著黃旗把守。壇上建大黃旗一面,繡出「方伯」二字。旁置大鼓,王子成父掌之。壇中間設香案,排列著朱盤玉盂盛牲歃盟之器,隰朋掌之。兩旁反坫,設有金尊玉斝,寺人貂掌之。壇西立石柱二根,系著烏牛白馬,屠人準備宰殺,司庖易牙掌之。東郭牙為儐,立於階下迎賓。管仲為相。氣象十分整肅。齊侯傳令:「魯君若到,止許一君一臣登壇,餘人息屏壇下。」曹沫衷甲,手提利劍,緊隨著魯莊公。莊公一步一戰,曹沫全無懼色。將次升階,東郭牙進曰:「今日兩君好會,兩相贊禮,安用凶器?請去劍!」曹沫睜目視之,兩盡裂。東郭牙倒退幾步。莊公君臣歷階而上。兩君相見,各敘通好之意。三通鼓畢,對香案行禮。隰朋將玉盂盛血,跪而請歃。曹沫右手按劍,左手攬桓公之袖,怒形於色。管仲急以身蔽桓公,問曰:「大夫何為者?」曹沫曰:「魯連次受兵,國將亡矣。君以濟弱扶傾為會,獨不為敝邑念乎?」管仲曰:「然則大夫何求?」曹沫曰:「齊恃強欺弱,奪我汶陽之田,今日請還,吾君乃就歃耳!」管仲顧桓公曰:「君可許之。」桓公曰:「大夫休矣,寡人許子!」曹沫乃釋劍,代隰朋捧盂以進。兩君俱已歃訖。曹沫曰:「仲主齊國之政,臣願與仲歃。」桓公曰:「何必仲父?寡人與子立誓。」乃向天指日曰:「所不反汶陽田於魯者,有如此日!」曹沫受歃,再拜稱謝。獻酬甚歡。
  既畢事,王子成父諸人,俱憤憤不平,請於桓公,欲劫魯侯,以報曹沫之辱。桓公曰:「寡人已許曹沫矣!匹夫約言,尚不失信,況君乎?」眾人乃止。明日,桓公復置酒公館,與莊公歡飲而別。即命南鄙邑宰,將原侵汶陽田,盡數交割還魯。昔人論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此所以服諸侯霸天下也。有詩云:
    巍巍霸氣吞東魯,尺劍如何能用武?要將信義服群雄,不吝汶陽一片土。
又有詩單道曹沫劫齊桓公一事,此乃後世俠客之祖。詩云:
    森森戈甲擁如潮,仗劍登壇意氣豪,三敗羞顏一日洗,千秋俠客首稱曹。
  諸侯聞盟柯之事,皆服桓公之信義。於是衛曹二國,皆遣人謝罪請盟。桓公約以伐宋之後,相訂為會。乃再遣使如周,告以宋公不尊王命,不來赴會,請王師下臨,同往問罪。周釐王使大夫單蔑,率師會齊伐宋。諜報陳曹二國引兵從征,願為前部。桓公使管仲先率一軍,前會陳曹,自引隰朋、王子成父、東郭牙等,統領大軍繼進,於商邱取齊。時周釐王二年之春也。
  卻說管仲有愛妾名婧,鐘離人,通文有智。桓公好色,每出行,必以姬嬪自隨。管仲亦以婧從行。是日,管仲軍出南門,約行三十餘里,至峱山,見一野夫,短褐單衣,破笠赤腳,放牛於山下。此人叩牛角而歌。管仲在車上,察其人不凡,使人以酒食勞之。野夫食畢,言:「欲見相君仲父。」使者曰:「相國車已過去矣。」野夫曰:「某有一語,幸傳於相君:『浩浩乎白水!』」使者追及管仲之車,以其語述之。管仲茫然,不解所謂,以問妾婧。婧曰:「妾聞古有《白水》之詩云:『浩浩白水,儵儵之魚,君來召我,我將安居?』此人殆欲仕也。」管仲即命停車,使人召之。野夫將牛寄於村家,隨使者來見管仲,長揖不拜。管仲問其姓名,曰:「衛之野人也,姓寧名戚。慕相君好賢禮士,不憚跋涉至此。無由自達,為村人牧牛耳。」管仲叩其所學,應對如流。嘆曰:「豪傑辱於泥塗,不遇汲引,何以自顯?吾君大軍在後,不日當過此。吾當作書,子持以謁吾君,必當重用。」管仲即作書緘,就交付寧戚,彼此各別。寧戚仍牧牛於峱山之下。齊桓公大軍三日後方到,寧戚依前短褐單衣,破笠赤腳,立於路旁,全不畏避。桓公乘輿將近,寧戚遂叩牛角而歌之曰:
    南山燦,白石爛,中有鯉魚長尺半。生不逢堯與舜禪,短褐單衣纔至骭。從昏飯牛至夜半,長夜漫漫何時旦?
桓公聞而異之,命左右擁至車前,問其姓名居處。戚以實對曰:「姓寧名戚。」桓公曰:「汝牧夫,何得譏刺時政?」寧戚曰:「臣小人,安敢譏刺?」桓公曰:「當今天子在上,寡人率諸侯賓服於下,百姓樂業,草木沾春,舜日堯天,不過如此。汝謂『不逢堯舜』,又曰:『長夜不旦』,非譏刺而何?」寧戚曰:「臣雖村夫,不睹先王之政。然嘗聞堯舜之世,十日一風,五日一雨,百姓耕田而食,鑿井而飲,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是也。今值紀綱不振,教化不行之世,而曰舜日堯天,誠小人所不解也。且又聞堯舜之世,正百官而諸侯服,去四兇而天下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今明公一舉而宋背會,再舉而魯劫盟,用兵不息,民勞財敝,而曰『百姓樂業,草木沾春』,又小人所未解也。小人又聞堯棄其子丹朱,而讓天下於舜,舜又避於南河,百姓趨而奉之,不得已即帝位。今君殺兄得國,假天子以令諸侯,小人又不知於唐虞揖讓何如也!」桓公大怒曰:「匹夫出言不遜!」喝令斬之。左右縛寧戚去,將行刑。戚顏色不變,了無懼意,仰天嘆曰:「桀殺龍逢,紂殺比於,今寧戚與之為三矣!」隰朋奏曰:「此人見勢不趨,見威不惕,非尋常牧夫也。君其赦之!」桓公念頭一轉,怒氣頓平,遂命釋寧戚之縛,謂戚曰:「寡人聊以試子,子誠佳士。」寧戚因探懷中,出管仲之書。桓公拆而觀之。書略云:
    臣奉命出師,行至峱山,得衛人寧戚。此人非牧豎者流,乃當世有用之才,君宜留以自輔。若棄之使見用於鄰國,則齊悔無及矣!
桓公曰:「子既有仲父之書,何不遂呈寡人?」寧戚曰:「臣聞『賢君擇人為佐,賢臣亦擇主而輔。』君如惡直好諛,以怒色加臣,臣寧死,必不出相國之書矣。」桓公大悅,命以後車載之。是晚,下寨休軍,桓公命舉火,索衣冠甚急。寺人貂曰:「君索衣冠,為爵寧戚乎?」桓公曰:「然。」寺人貂曰:「衛去齊不遠,何不使人訪之?使其人果賢,爵之未晚。」桓公曰:「此人廓達之才,不拘小節,恐其在衛,或有細過。訪得其過,爵之則不光,棄之則可惜!」即於燈燭之下,拜寧戚為大夫,使與管仲同參國政。寧戚改換衣冠,謝恩而出。髯翁有詩曰:
    短褐單衣牧豎窮,不逢堯舜遇桓公。自從叩角歌聲歇,無復飛熊入夢中。
  桓公兵至宋界,陳宣公杵臼,曹莊公射姑先在。隨後周單子兵亦至。相見已畢,商議攻宋之策。寧戚進曰:「明公奉天子之命,糾合諸侯,以威勝,不如以德勝。依臣愚見,且不必進兵。臣雖不才,請掉三寸之舌,前去說宋公行成。」桓公大悅,傳令紮寨於界上,命寧戚入宋。戚乃乘一小車,與從者數人,直至睢陽,來見宋公。宋公問於戴叔皮曰:「寧戚何人也?」叔皮曰:「臣聞此人乃牧牛村夫,齊侯新拔之於位。必其口才過人,此來乃使其遊說也。」宋公曰:「何以待之?」叔皮曰:「主公召入,勿以禮待之,觀其動靜。若開口一不當,臣請引紳為號,便令武士擒而囚之。則齊侯之計沮矣。」宋公點首,吩咐武士伺候。寧戚寬衣大帶,昂然而入,向宋公長揖。宋公端坐不答。戚乃仰面長嘆曰:「危哉乎,宋國也!」宋公駭然曰:「孤位備上公,忝為諸侯之首,危何從至?」戚曰:「明公自比與周公孰賢?」宋公曰:「周公聖人也,孤焉敢比之?」戚曰:「周公在周盛時,天下太平,四夷賓服,猶且吐哺握髮,以納天下賢士。明公以亡國之餘,處群雄角力之秋,繼兩世弒逆之後,即效法周公,卑躬下士,猶恐士之不至。乃妄自矜大,簡賢慢客,雖有忠言,安能至明公之前乎?不危何待!」宋公愕然,離坐曰:「孤嗣位日淺,未聞君子之訓,先生勿罪!」叔皮在旁,見宋公為寧戚所動,連連舉其帶紳。宋公不顧,乃謂寧戚曰:「先生此來,何以教我?」戚曰:「天子失權,諸侯星散,君臣無等,篡弒日聞。齊侯不忍天下之亂,恭承王命,以主夏盟。明公列名於會,以定位也。若又背之,猶不定也。今天子赫然震怒,特遣王臣,驅率諸侯,以討於宋。明公既叛王命於前,又抗王師於後,不待交兵,臣已卜勝負之有在矣。」宋公曰:「先生之見如何?」戚曰:「以臣愚計,勿惜一束之贄,與齊會盟。上不失臣周之禮,下可結盟主之懽,兵甲不動,宋國安於泰山。」宋公曰:「孤一時失計,不終會好,今齊方加兵於我,安肯受吾之贄?」戚曰:「齊侯寬仁大度,不錄人過,不念舊惡。如魯不赴會,一盟於柯,遂舉侵田而返之。況明公在會之人,焉有不納?」宋公曰:「將何為贄?」戚曰:「齊侯以禮睦鄰,厚往薄來。即束脯可贄,豈必傾府庫之藏哉?」宋公大悅,乃遣使隨寧戚至齊軍中請成。叔皮滿面羞慚而退。
  卻說宋使見了齊侯,言謝罪請盟之事。獻白玉十玨,黃金千鎰。齊桓公曰:「天子有命,寡人安敢自專?必須煩王臣轉奏於王方可。」桓公即以所獻金玉,轉送單子,致宋公取成之意。單子曰:「苟君侯赦宥,有所藉手,以復於天王,敢不如命。」桓公乃使宋公修聘於周,然後再訂會期。單子辭齊侯而歸。齊與陳曹二君各回本國。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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