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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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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谷應泰]明朝全史紀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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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卷     土木之變



  英宗正統八年夏四月,衛刺太師順寧王脫歡死,子乜先嗣。自脫歡殺阿魯臺,併吞諸部,勢浸強盛,至乜先益橫,屢犯塞北,邊境自此多事。
  十二年春正月,巡撫宣大僉都御史羅亨信上言:「衛刺乜先專候釁端,圖入寇,宜預於直北要害,增置城衛土城備之。不然,恐貽大患。」奏聞,兵部尚書鄺埜畏王振不敢主議。時參將石亨欲以大同四州七縣之民,三丁籍一兵。又有敕令軍餘盡撥屯種,量畝起科。亨信奏言:「衛刺方驕,邊民疲甚。兼以邊地鹻薄,若如所言,是絕衣食而逼其竄也。且當今事勢,正宜布恩信以結人心,苟絕其衣食,未有得其心者。」詔從之。
  十四年春二月,乜先遣使二千餘人進馬,詐稱三千人。王振怒其詐,減去馬價,使回報,遂失和好。先是,乜先遣人入貢,通事輩利其賄,告以中國虛實。乜先求結婚,通事私許之,朝廷不知也。至是,貢馬,曰:「此聘禮也。」答詔無許姻意,乜先益媿忿,謀寇大同。
  夏六月丙辰,夜雷電大震,風雨驟作。謹身殿火起,延奉天、華蓋二殿,奉天諸門皆毀。自王振擅權,災異疊見,振略不警畏,狠恣愈甚,且諱言天變。時浙江紹興山移於平地,官不敢聞。又地動,白毛遍生,奏入不省。陝西二處山崩,壓沒人家數十戶,山移有聲,三日不絕,移三里,不敢詳奏。黃河改往東流於海,淹沒人家千餘戶。又振宅新起,未踰時,一火而盡。南京宮殿火,是夜大雨,殿基上荊棘二尺高。始下詔赦天下。
  秋七月,乜先圖犯邊,其勢甚張。侍講徐珵語其友劉溥曰:「禍不遠矣!亟命妻子南歸,皆重遷。」有難色。珵呈怒曰:「爾不急去,不欲作中國婦耶!」乃行。
  八日,乜先大舉入寇,兵鋒銳甚。大同兵失利,塞外城堡,所至陷沒。邊報日至,乃遣駙馬都尉井源等四將,各率兵萬人出禦之。源等既行,太監王振勸上親征。命下,二日即行,事出倉卒,舉朝震駭。命太師英國公張輔、太師成國公朱勇率師以從,戶部尚書王佐、兵部尚書鄺埜、學士曹鼐、張益等扈征。吏部尚書王直及大小群臣,伏闕懇留,不允。
  十七日,命太監金英輔郕王居守,每旦於闕左門西面受群臣謁見。遂偕王振並官軍五十餘萬人,至龍虎臺駐營。方一鼓,眾軍訛相驚亂,皆以為不祥。明日,出居庸關,過懷來,至宣府。連日風雨,人情洶洶,聲息愈急。隨駕諸臣連上章留,振怒,悉令掠陣。未至大同,兵士已乏糧,僵屍滿路。寇亦佯避,誘師深入。
  八月戊申朔,至大同。振又欲進兵北行,鄺埜請回鑾,振矯旨令與王佐隨老營。埜乘馬蹀躞而前,墜地幾殆。王佐竟日跪伏草中請還。欽天監正彭德清斥振曰:「象緯示警,不可復前。若有疏虞,陷乘輿於草莽,誰執其咎?」學士曹鼐曰:「臣子固不足惜,主上繫天下安危,豈可輕進!」振怒曰:「倘有此,亦天命也!」於是井源等報敗踵至。會暮,復有黑雲如傘罩營,雷雨大作,王振惡之。會前軍西寧侯朱瑛、武進伯朱冕全軍覆沒,鎮守大同中官郭敬密言於振,勢決不可行,振始有還意。明日班師,大同總兵郭登告學士曹鼐等,車駕入,宜從紫荊關,庶保無虞。王振不聽。振,蔚州人,因欲邀駕幸其第;既又恐損其禾稼,行四十里,復轉而東。還至狼山,追騎且及。
  十三日庚申,遣朱勇等率三萬騎禦之。勇無謀,進軍鷂兒嶺,敵於山兩翼邀阻夾攻,殺掠殆盡。是日,駕至土木,日尚未晡,去懷來僅二十里。眾欲入保懷來,以王振輜重千餘兩未至,留待之。鄺埜再上章請車駕疾驅入關,而嚴兵為殿。不報。又詣行殿力請,振怒曰:「腐儒安知兵事!再妄言必死!」埜曰:「我為社稷生靈,何得以死懼我!」振愈怒,叱左右扶出。遂駐土木。旁無水泉,又當敵衝。
  十四日辛酉,欲行,敵已逼,不敢動。人馬不飲水已二日,饑渴之甚,掘井深二丈不得水。其南十五里有河,已為乜先所據。乜先分道自土木傍麻谷口入,守口都指揮郭懋拒戰終夜,敵益增。時楊洪總兵在宣府,或勸洪急以兵衝敵圍,駕可突出,竟閉城不出。
  十五日壬戌,敵遣使持書來,以和為言。遂召曹鼐草敕與和,遣二通事與北使偕去。振急傳令移營,踰塹而行,迴旋之間,行伍已亂。南行未三四里,敵復四面攻圍,兵士爭先奔逸,勢不能止。鐵騎蹂陣而入,奮長刀以砍大軍,大呼解甲投刀者不殺。眾裸袒相蹈藉死,蔽野塞川,宦侍、虎賁矢被體如蝟。上與親兵乘馬突圍不得出,被擁以去。英國公張輔,尚書鄺埜、王佐,學士曹鼐、張益而下數百人皆死。從臣得脫者蕭惟禎、楊善等數人。軍士脫者踰山墜谷,連日饑餓,僅得達關。騾馬二十餘萬,並衣甲器械輜重,盡為乜先所得。太監喜寧降於乜先,盡以中國虛實告之。初,師既敗,上乃下馬盤膝面南坐,惟喜寧隨侍。有一胡索衣甲,不與,欲加害,其兄來曰:「此非凡人,舉動自別。」擁出雷家站,見乜先之弟賽刊王。上問曰:「子其乜先乎?其伯顏帖木兒乎?賽刊王乎?大同王乎?」聞其語大驚,馳見乜先,曰:「部下獲一人甚異,得非大明天子乎?」乜先乃召使中國二人問是否,二人見,大驚曰:「是也。」乜先喜曰:「我常告天,求大元一統天下,今果有此勝。」問眾何以為計?其中一人名乃公,大言曰:「天以仇賜我,不如殺之。」伯顏帖木兒大怒,呼乜先為「那顏」,「那顏」者,華言大人也。曰:「安用此人在傍!」摧其面,曰:「去!」因力言:「兩軍交戰,人馬必中刀箭,或踐傷壓死。今大明皇帝獨不踐壓中刀箭,而問那顏,問我等,無驚恐怨怒。我等久受大明皇帝厚恩賞,雖天有怒,推而棄之地下,而未嘗死之,我等何反天!那顏若遣使告中國,迎反天子,那顏不有萬世好男子名乎?」眾皆曰:「者。」胡語云「者」,然辭也。於是乜先以上送伯顏帖木兒營,令護之。時惟校尉袁彬侍,命彬遣前使臣梁貴持手書,示懷來守臣,言被留狀,且索金帛。城閉不可入,縋之上。守臣遣人送至京,以是夜三更從西長安門入報。
  十七日,百官集闕下,頗聞敗報,私告語,驚懼。出朝見敗卒裹創累累至,訊之,皆不知上所在。是日,皇太后遣使齎重寶文綺,載以八騎,皇后錢氏盡括宮中物佐之,詣乜先營請還車駕。不報。
  谷應泰曰:
  古者天子有道,守在四裔。及其季也,保境固圉,毋生戎心。是故馬邑之誘,加罪王恢;郅支之誅,靳封延壽。蓋以勤兵遠略,輕開邊釁,非細故也。況乃撐犁之帳,甫逼關門,而黃屋之尊,自為鎖鑰。晉明帝深窺姑孰,趙武靈突入咸陽,誰實謀國,而乃身試不測之淵,輕入虎狼之穴哉。
  若夫英宗踐祚,王振擅權,乜先桀黠,狡焉啟疆。其時如羅亨信之議備土城,石亨之撥軍屯種,則先事之防也。王直之伏闕懇留,鄺埜之堅請回鑾,王佐之草間跪伏,則臨事之救也。而王振威福自擅,從來日久,銳意親征,有進無退,豈真楚國聯師,滅此朝食,驃姚報漢,無以家為者乎?乃從來嚬笑竊弄者,必須假禦侮以固主恩,而勢燄炙手者,易於幸邊功以邀富貴。此振之所以據鞍顧盼,走死地如騖耳!至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十室之邑,可以免難。而英宗是時勸駕之言易入,斷鞅之議不行者,毋亦文皇自征瓦刺,狃於易與;而宣宗自將待邊,又所親見者耶!以故追戎濟上,專目魯公;北伐令支,群推小白。然而天時人事,則有異焉。
  方其天變見於上,地變見於下,南宮荊棘,北殿塵灰,比於梅福之金鐵皆飛,宗周之三川告亡,此何景也?至龍臺而一軍皆亂,出居庸而連宵風雨,薄大同而殭屍滿路,比於苻堅之犬嗥宮門,管子之鼙鼓皆濁,此何兆也?逮夫井源敗衄踵至,朱冕全軍覆沒,而振始還屯左次,定議班師,嗚呼晚矣!蕩陰之血,酷於染衣;平陽之辱,幾於執蓋。徒使師武臣封屍俱死,諸大夫茇舍無從。楚三戶之眾,見懷王以何期;銳司徒之妻,歎吾君之不免。幸而共和行政,叔武入守;適來那顏之怒,不用乃公之謀,則貨匪居秦,璧還入趙矣。不然而皇太后遣齎重寶,錢皇后盡括宮中,幣與地同盡,人與幣俱往,徽、欽之禍,復見於茲,雪窖冰天,魂終漠北矣。
  然予嘗論之,寇準饒學術,可以戰而真宗受盟;王振少方略,不可以戰而英宗驟舉。是則澶淵之會,以重發而喪功;土木之變,又以輕為而至敗耳。彼王振倡謀,喜寧反噬,雖一死沙場,一膏斧鑕,而罪浮罄竹,報不蔽辜。宜乎靖康誅童貫,而賈生之書必欲縛中行說而笞其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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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卷     景帝登極守禦 (上)



  英宗正統十四年秋八月,上北狩,太后召百官入集闕下,諭曰:「皇帝率六軍親征,已命郕王臨百官。然庶務久曠,今特敕郕王總其事,群臣其悉啟王聽令。」
  辛未,太后詔立皇長子見深為皇太子,時年二歲,命郕王輔之。詔天下曰:「邇者寇賊肆虐,毒害生靈。皇帝懼憂宗社,不遑寧處,躬率六師問罪。師徒不戒,被留王庭。神器不可無主,茲於皇庶子三人,選賢與長,立見深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仍命郕王為輔,代總國政,撫安萬姓。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癸酉,郕王臨午門,言官大臣次第宣讀彈劾王振啟章,言:「振傾危宗社,請滅族以安人心。若不奉詔,群臣死不敢退。」因哭,聲徹中外。王起入,內使將闔門,眾隨擁入。有令旨籍沒振,遣指揮馬順往。眾曰:「順,振黨也。宜遣都御史陳鎰。」時太監金英傳旨,令百官退。眾欲捽毆英,英脫身入。馬順從旁叱百官去,給事中王竑憤起,捽順首,曰:「馬順往時助振惡,今日至此,尚不知懼!」眾爭毆之,或就脫順韡,捶擊屣踏,立斃順。眾又索振黨內使毛、王二人,英捽令出,亦擊殺之,曳三屍陳東安門,軍士猶爭擊不已。逾時,執振姪錦衣衛指揮王山,反接跪於廷,眾唾罵之。於是眾競喧嘩,班行雜亂,無復朝儀。百官既毆殺順,益恟懼不自安。王亦屢起,欲退還宮。兵部侍郎于謙直前攬王衣,曰:「殿下止。振罪首,不籍無以泄眾憤。且群臣心為社稷耳,無他。」王從之,降令旨獎諭百官歸蒞事,馬順罪應死,勿論。眾拜謝出。是日,事起倉卒,賴謙鎮定。謙排眾翊王入,袍袖為裂。既出,吏部尚書王直者,篤老臣,執謙手而歎曰:「朝廷正藉公耳!今日雖百王直,何能為!」
  丙子,移王座入奉天門左受朝。陳鎰奉令旨,籍振並其黨彭德清等家。振第宅數處,壯麗擬宸居,器服珍玩,尚方不及,玉盤徑尺者十面,珊瑚高者七八尺,金銀十餘庫,馬萬餘匹,皆沒官。臠山於市,族屬無少長皆斬。振暨山弟林等皆從駕,死於兵。太后命以于謙為兵部尚書。
  二十三日,乜先擁上至大同城下,索金幣,約賂至即歸上。都督郭登閉門不納。上傳旨曰:「朕與登有姻連,何外朕若此!」登遣人傳奏曰:「臣奉命守城,不敢擅啟閉。」隨侍校尉袁彬以頭觸門大呼,於是廣寧伯劉安、給事中孫祥、知府霍宣同出見,獻蟒龍袍。上以賜伯顏帖木兒及乜先弟大通漢英王。上曰:「秋稼未收,軍士久饑,可令刈以入城。」又曰:「乜先聲言歸我,情偽難測,且嚴為備。」從騎叩城下索犒軍資,並內官郭敬等金銀共萬餘兩來迎駕。既獻,復不應。初,乜先來索賂,郭登曰:「此紿我耳!莫若以計伐其謀,劫營奪駕入城,此為上策。」乃謀以壯士七十餘人,餉之食,令奮前執其弓刀,因擁上還。召壯士與之盟,激以忠義,約事成高爵厚祿。士皆奮躍用命,已書券給之。會有沮者,既淹久,寇覺,驚擾而去。時登練兵振武,誓以死守大同。將士咸感奮,屢出奇挫敵,故以孤城得全。
  乜先擁上道宣府,總兵楊洪閉城門不出。事聞,逮洪繫詔獄。上出塞,過貓兒莊、九十海子,歷蘇武廟、李陵碑。
  二十八日,至黑松林,乜先營在焉。上始入乜先營,乜先拜稽首,侍坐設宴,令妻妾出上壽,歌舞為樂。仍奉上居伯顏帖木兒營,去乜先營十餘里,伯顏帖木兒與其妻見上,亦如乜先禮。乜先屢欲謀害,會夜大雷雨,震死乜先所乘馬,謀乃沮,且加禮焉。袁彬侍左右,頗知書,性警銘。又有哈銘者,先隨使臣吳良羈留在北,至是亦與彬同侍。又有衛沙狐狸者,亦隨上至漠北,供薪水,勞苦備至。
  二十九日,太后遣太監金英傳旨:「皇太子幼沖,郕王宜早正大位,以安國家。」時議者以時方多故,人心危疑,思得長君以弭禍亂。於是文武群臣交章勸進,王再辭讓。眾請遵太后命,允之,遂擇日行禮。
  九月戊寅朔,上在迤北,乜先遣使來言,欲送上還京師。使還,以金百兩、銀二百兩、綵幣二百匹賜乜先。癸未,郕王即皇帝位,遙尊上為太上皇,詔赦天下,改明年為景泰元年。
  乜先復遣使致書,辭悖慢。兵部尚書于謙見帝泣言曰:「寇賊不道,勢將長驅深入,不可不預為計。邇者各營精銳,盡遣隨征,軍資器械,十不存一。宜急遣官分設,召募官舍餘丁義勇,起集附近民夫,更替沿河漕運官軍。令其悉隸神機等營,操練聽用。仍令工部齊集物料,內外局廠晝夜並工,成造攻戰器具。京師九門,宜用都督孫鏜、衛穎等給領兵士,出城守護,列營操練,以振軍威。選給事中御史如王竑等,分出巡視,勿致疏虞。徙郭外居民於城內,隨地安插,毋為寇掠。通州壩上倉糧,不可捐棄以資寇,令在官者,悉詣關支准為月糧之數,庶幾兩得。」帝嘉納之。以兵部郎中羅通、給事中孫祥並為副都御史,分守居庸、紫荊等關。以薛瑄為大理寺丞,分守北門。命侍講徐珵、楊鼎,檢討王詢等行監察御史事,分鎮河南、山東等處要地,撫安軍民。令各處招募民壯,就令本地官司率領操練,遇警調用。起楊洪、石亨於詔獄,命洪仍守宣府,亨總京師兵馬。亨有威望,方面巨軀,鬚垂至膝。先協守萬全,坐不救乘輿,械繫詔獄。至是,以于謙言赦出之,使總京營兵馬贖罪。
  十月,乜先以送上皇還京為名,與其汗脫脫不花寇紫荊關,京師戒嚴。先是,太監喜寧,故韃靼也。土木之敗,降於乜先,盡以中國虛實告之,為彼向道,奉上皇入寇。
  七日,至大同城下,守臣郭登曰:「賴天地祖宗之靈,國有君矣。」乜先知有備,不攻去。
  九日,至廣昌,破紫荊關,殺指揮韓清等,都御史孫祥走死。朝野洶洶,人無固志。赦交址敗績論死成山侯王通為都督,升鴻臚寺卿楊善為副都御史,協守京城。太監興安問王通計將安出,通以挑築京師外城濠為對,興安鄙之。侍講徐珵方有時名,亦銳意功業。太監金英召徐珵問計,珵曰:「驗之星象曆數,天命已去,請幸南京。」英叱之,令人扶出。明日,于謙上疏抗言:「京師天下根本,宗廟、社稷、陵寢、百官、萬姓、帑藏、倉儲咸在,若一動則大勢盡去,宋南渡之事可鑒也。珵妄言當斬。」太監金英宣言於眾曰:「死則君臣同死。有以遷都為言者,上命必誅之。」乃出榜告諭,固守之議始決。謙聞寇迫關,思各處芻粟數萬計,恐為敵資,急遣使焚之,然後奏聞。或請姑待報,謙曰:「寇在目前,若少緩,彼將據之,適以齎盜糧耳!獨不見宋牟駝崗事乎?」眾皆是之。
  己卯,乜先長驅至京城西北關外。命石亨等軍於城北,兵部尚書于謙督其軍;都督孫鏜軍於城西,刑部侍郎江淵參其軍,皆背城而陣。以交址舊將王通為都督,與御史楊善守城。時眾論戰守不一,主將石亨欲盡閉九門,堅壁以避賊鋒。謙曰:「不可。賊張甚矣,而我又先弱,是愈張也。」乃率先士卒,躬擐甲冑,出營德勝門,以示必死。泣以忠義諭三軍,人人感奮,勇氣百倍。尚寶司丞夏瑄陳四策:「一謂寇多騎,長於野戰,短於攻城,且堅壁勿戰,使之氣沮,然後出奇設伏,諸道奮擊。一謂寇深入,宜令死士夜襲其營,設伏內地,以待追者。一謂寇既舉國入犯,邊無所御,宜分邊兵內外夾攻,彼將自潰。一謂我軍依城為營,退有所歸,宜以三隊為法,前隊戰退,令中隊悉斬以徇,不斬者同罪,使士知畏法。」詔趨行之。喜寧嗾乜先遣使來議和,索大臣出迎駕。眾莫敢出,乃以通政參議王復為禮部侍郎,中書舍人趙榮為鴻臚寺卿,出朝上皇於土城廟。乜先、伯顏帖木兒擐甲持弓矢侍上皇。復等見上皇,進書敕。上皇視漢字書,乜先視番字敕。乜先曰:「爾皆小官,急令王直、胡濙、于謙、石亨來。」上皇諭復、榮曰:「彼無善意,汝等宜急去。」二人辭歸。寇益四出剽掠,焚三陵殿寢祭器,逼宣武門,南逾盧溝橋,散掠下邑,攻城益急。石亨折弓厲聲曰:「宰臣不出計,莫能支矣。」大學士陳循等疏請敕宣府、遼東總兵楊洪、曹義各選勁騎與官軍夾擊。又請旨募斬乜先者,賞萬金,封國公。復偽作喜寧與太監興安書云:約誘乜先入寇,欲乘其孤軍取之。書為乜先邏卒所獲,乜先頗疑喜寧。既而宣府、遼東兵至,軍大振。時諸軍二十二萬列城下,寇見大軍盛而嚴,不敢輕犯。以數騎來嘗,謙設伏空屋,遣騎誘之。遂以萬騎來薄,伏發敗之。石亨出安定門,與其從子彪持巨斧突入中堅,所向披靡,敵卻而西。亨追戰城西,復卻而南。彪率精兵千人誘寇至彰義門,寇見彪兵少,逼之,亨率眾乘之,寇敗走。神機營都督范廣以飛槍火箭殺傷甚眾。都督孫鏜禦寇西直門失利,諸將不相援。鏜急叩門求入,給事中程信監軍西城,言鏜小失利,即開門納鏜。賊益張,人心益危。乃閉城趨鏜戰,寇逼城,鏜兵走死地,亦附城戰。信與都督王通、都御史楊善城上鼓噪,槍礮佐鏜。毛福壽、高禮往援,禮中流矢。石亨兵亦至,乃引退。於是乜先知我有備,氣稍沮。于謙使諜,諜知上皇移駕遠,命石亨等夜舉火,大礮擊其營,死者萬人。乜先以上皇北遁,脫脫不花聞之,遂不敢入關,亦遁。乜先出居庸關,伯顏帖木兒奉上皇出紫荊關。諸將分兵躡其後,石亨與從子彪復破寇於清風店,孫鏜、楊洪、范廣逐寇至固安,又捷,奪回人口萬餘。時寇騎散掠各郡,不過百餘騎,驅人畜以自衛,望之若萬眾,然猶殺官軍數百人,洪子俊幾為所獲。上皇出紫荊關,連日雨雪,乘馬踏雪而行,上下艱難,遇險則袁彬執控,哈銘亦隨之。既入寇營,乜先來見,宰馬,拔刀割肉,燎以進,云:「勿憂,終當送還。」食訖辭去。
  脫脫不花遣使來獻馬,議和,朝廷卻之。胡濙、王直曰:「脫脫不花、乜先君臣素不睦,宜受其獻以間之。」從其言,使人入見,賜衣服酒饌金帛。
  協守大同都督郭登議率所部,並糾集義勇,從雁門入援。先以蠟書馳奏,大略謂:「戎馬南驅,三關失險,留連內地,為患非輕。欲悉起各處官軍民壯,入護內廷。京兵擊於內,臣兵擊於外,使賊有腹背受敵之虞,首尾不救之患。」且曰:「忠臣切已,敢忘報國之心;成敗在天,不負為臣之節。」以賊退,優詔褒答之。時我師屢衄,邊陲無完地。大同兵士戰沒之餘,城門晝閉,人心土崩。有愛登者,泣謂之曰:「事已至此,奈何?」登曰:「天若祚國,必無他憂。若敵勢莫遏,吾與此城誓相存亡,當不使諸君獨死也。」大同孤危,登氣益壯。弔死問傷,親為痛恤。晝夜籌慮,修城繕兵,以圖後舉。尋京師圍解,登上疏言:「寇騎雖回,離邊不遠。傳報有雲,黃河已凍,且向延綏。青草復生,再侵京闕。事雖未信,備必先修。乞推誠待下,側席求賢;明理克欲,以成聖學;親賢遠佞,以收人望。」既又傳乜先將復犯京師,登以京兵新選,不可輕戰,又疏曰:「今日之計,可以養銳,不可浪戰;可以用智,不可鬥勇。兵法知彼知己,可守則守。其淶水、易州、真定、保定一帶,皆堅壁清野,京兵分據,犄角安營。以逸待勞,以主待客,勿求僥倖,務在萬全。此謂不戰而屈人兵,善之善者也。」
  命都指揮董寬率兵督河間、沈陽等衛,緝捕盜賊。時降人安置畿內者,乘時並起為盜。
  十一月,以寇退,京城解嚴,降詔撫安天下。楊洪等班師還京。
  論功封楊洪昌平侯,石亨武清侯。加于謙少保,總督軍務。謙固辭,不許。有頌謙功者,輒謝曰:「四郊多壘,卿大夫之恥。今但不城下盟,何功也。」學士陳循疏言:「守居庸副都御史羅通曉暢軍事,宜召還。守宣府總兵楊洪及子俊皆善戰,宜留之京師。」于謙曰:「宣府,京師之藩籬,居庸,京師之門戶,邊備既虛,萬一乜先乘虛據宣府為巢窟,京師能安枕乎!」兵科給事中葉盛亦上言:「今日之事,邊關為急。往者馬營、獨石不棄,則六師何以陷土木;紫荊、白羊不破,則寇騎何以薄都城!即此而觀,邊關不固,則京城雖守,不過僅保九門,其如寢陵何?其如郊社壇壝何?其如四郊生靈荼毒何?宜急令固守為便。」
  先是,土木既敗,邊城多陷,宣府孤危。既而復召宣府總兵入衛京師,人心益懼。或欲遂棄宣府,紛然就道。都御史羅亨信不可,仗劍坐當門拒之,下令曰:「敢有出城者必斬。」眾始定。城中老稚歡呼曰:「吾屬生矣!」因設策捍禦,督將士誓死守。寇知有備,不敢攻。至是,上從于謙、葉盛言,乃以左都督朱謙佩印鎮宣府,紀廣、楊俊副之。僉都王竑鎮居庸。
  上皇北至小黃河蘇武廟,伯顏帖木兒妻阿撻刺阿哈刺令侍女設帳迎駕,宰羊遞杯進膳。尋值聖節,乜先上壽,進蟒衣貂裘,筵宴。哈銘、袁彬常宿御寢傍,天寒甚,每夜上皇令彬以兩脅溫足。一日晨起,謂銘曰:「汝知乎?汝夜手壓我胸,我俟汝醒乃下手。」因言光武與子陵共臥事。銘頓首。上皇夜出賬房,仰觀天象,指示二人曰:「天意有在,我終當歸也。」上皇使哈銘致意伯顏妻,令勸伯顏送還朝。妻曰:「我婦人何能為!然官人洗濯,我侍巾脫,亦當進一言。」伯顏嘗因獵得一雉,並酒一卣來獻。銘時時設喻慰上皇勿憂,或成疾。
  時乜先聲言欲送上皇還,眾遂多主和。于謙獨排眾議曰:「社稷為重,君為輕。」遣人申戒各邊將,毋墮賊計。命尚書石璞鎮守宣府,都御史沈固鎮守大同,都督王通守天壽山,僉都御史王竑城昌平,都御史鄒來學提督京都軍務,平江伯陳豫守臨清,副都御史羅通守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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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卷     景帝登極守禦 (下)


  景帝景泰元年春正月,上皇書至,索大臣來迎。命公卿集議,廷臣因奏請遣官使北,賀節進冬衣。上謂必能識太上皇帝者始可行。群臣懼,謝罪。事遂寢。
  大同總兵郭登敗寇於栲栳山。寇入大同境,登率兵躡之。行七十里,至水頭,日暮休兵。夜二鼓,有報云:「東西沙窩賊營十二,皆自朔州掠回。」登召諸將問計,或言:「賊眾我寡,莫若全軍而還。」登曰:「我軍去城百里,一思退避,人馬疲倦,賊以鐵騎來追,即欲自全得乎?」按劍起曰:「敢言退者斬。」逕薄賊營。天漸明,賊以數百騎迎戰,登奮勇先登,諸軍繼進,呼聲震山谷。登射中二人,手刃一人,遂大破其眾。追奔四十餘里,至栲栳山,斬首二百餘,奪還人馬器械萬計。進封定襄伯,食祿千一百石,與世券。是役也,登以八百騎破寇數千,為一時戰功第一。登為將智勇,善撫士卒,紀律嚴明,料敵制勝,動合機宜。在大同與賊相拒一年,大小數十戰,未曾挫衄。常恨馬少,步卒追賊不及。乃以己意設為夾地龍、飛天網,鑿為深塹,覆以土木,人馬通行,如履實地。賊入圍中,令人發機,自相擊撞,頃刻十餘里皆陷。又用礮石擊賊,一發五十餘步,人馬死者數十,賊傳以為神云。時乜先分調各部擾邊,朱謙敗之於宣府,杜忠敗之於偏頭關,王翱敗之於遼東,馬昂敗之於甘州。修城堡,簡精銳,各邊皆有備。石亨佩大將軍印巡邊,石彪、楊俊亦間出,中國勢遂振。
  閏正月,叛人小田兒伏誅。小田兒為乜先鄉導,雜使中來瞷虛實,于謙授計侍郎王禕,就大同道誅之。
  二月,叛臣喜寧伏誅。寧懷二心,教乜先擾邊。且不欲送上皇還,上皇深惡之。寧又忌袁彬,誘彬出營,將殺之,上皇急救之,乃免。彬與上皇謀,遣寧傳命入京,令軍士高盤與俱。密書繫盤髀間,令至宣府,與總兵等官計擒之。既至宣府,參將楊俊出,與寧飲城下,盤抱寧大呼,俊縱兵,遂縛寧送京,誅之。乜先聞寧誅,與賽刊王等分道入犯。
  三月,乜先、賽刊王寇大同、陽和,大同王寇偏頭關,答兒不花王寇亂柴溝,鐵哥不花王寇大同八里店,鐵哥平章寇天城,脫脫不花王寇野狐嶺,並萬全。
  夏四月甲戌,戶部尚書金濂等議寇騎犯邊,大軍失利,遺有馬營、獨石、龍門、鵰鶚等處芻糧,宜令督儲侍郎劉璉、提督軍務副都御史羅通及宣府總兵朱謙、游擊楊能會計徙運宣府。從之。
  都督楊俊請大舉出塞,大同、宣府列營堅守為正兵,獨石、偏頭乘間設伏為奇兵,悉發京營與諸鎮兵,出塞逐北,而犁其王庭,可以得志。于謙曰:「報仇雪恥,臣等職也。顧興兵舉事,繫社稷安危。即如俊所言,萬一我軍出塞,賊以偏師綴我,而別遣部落間道乘虛入寇,是自撤藩籬,非萬全計,臣愚未見其可。」上從謙議。
  大同參將許貴請遣使腆幣,以款寇兵,而徐為討伐計。于謙曰:「前者固非不遣使。都指揮季鐸、指揮岳謙遣,而寇騎已至關口。通政王復、少卿趙榮遣,而不獲徵太上一信。其狡焉侮我而齕,何似而可言和?況乜先不共戴天仇也,理固不可和。萬一和而彼遂肆無厭之求,從之則坐弊,不從則生變,勢亦不可和。貴介冑之臣,而委靡退怯,法當誅。」是時上任謙方專,疏既入,於是邊將人人言戰守。乜先不得挾重相恫喝,抱空名不義之質,始謀歸太上矣。
  諜報乜先逼總兵朱謙於關子口。明日復報追石亨於雁門關。烽火連屬,眾皆恐,請大發兵援之。于謙策乜先大隊尚遠塞,必張疑兵以脅我。乃上方略,授石亨,使皆堅壁,而令各營秣馬厲士,若將大舉者。仍遣延綏總兵帥騎渡河,於保德州設伏截殺。從之。已而賊果不至。
  于謙以畿輔諸州郡兵力單甚,乃皆宿兵。奏遣都指揮陳旺、石端、王信、王竑等分屯涿鹿、真定、保定、易州諸處,而以右都督楊俊帥焉。久之,皆屹然重鎮。
  五月乙已,巡撫山西都御史朱鑒奏:「乜先分道入寇,請令關隘守將畫地救援。寇犯河曲、保德、岢嵐,宜令偏頭關策應;犯寧化、靜樂、忻州、定襄、太原、清源、交城、文水,宜令山西策應;犯五臺、繁峙、崞縣,宜令雁門關策應。其石州、寧鄉,宜令汾州守備分兵協守。」從之。武清侯石亨奏:「寇騎六萬圍代州,官軍出戰有斬獲。又分營雁門關一路,恐侵京師。」下廷臣議:「黃花鎮、鞍口,外衛西北邊境,內護陵寢京師,宜益兵守備。」從之。仍令兵部稽在京軍馬數以聞。寇騎犯宣府,總兵都督朱謙等率兵力戰,卻之,官軍陣亡者百四十人。都督江福等兵應援不利,殺傷百餘人。
  兵部言:「通事馬雲、馬青先奉使迤北,許乜先細樂伎女,又許與中國結婚,皆出自指揮吳良,致開邊釁,請寘諸法。」詔下錦衣衛鞫之。
  立京團營操法。初,太宗以北伐故,宿重兵燕中。會承平久,不能無老弱,公侯中貴人往往役占。土木之難,精銳略盡,雖有五軍、神機、三千諸營,然不相統一,每遇調遣,號令紛更,兵將不相識。于謙上言:「兵冗不練,遇敵輒敗。額四十餘萬,非盡可用者,徒費大家米。」於是即諸營選馬步驍悍者十五萬,分為十營。每營各以都督領之。五千人為一小營,營以都指揮領之。團操以備警急,是為團營,而以謙總督。列侯石亨、楊洪、柳溥為總兵,太監曹吉祥、劉永誠等監之。餘步騎仍歸三大營,曰老營。自是兵將相識,每出征即令原管都督領之,故號令歸一。洪、亨皆老將宿猾,而亨尤貪縱。謙威令嚴密,目視指屈口奏,悉合機宜。亨等雖為大帥,進止賞罰一由謙,相顧頫首而已。
  戮左都督楊俊。俊,楊洪子也,恃勇桀驁不可馴。先備獨石、馬營等。土木之變,棄城逃歸,馬營、龍門等入城皆不守。既而命為參將,帥兵巡哨懷來等處,復輒調永寧守備官軍於懷來,將永寧城西門砌塞。于謙劾其「方命專權,擅作威福」。詔宥不問。俊又以私怒都指揮陶忠,杖撻死。父洪懼禍,奏取俊還京,隨營操練。既至謙並劾其獨石棄城,喪師辱國,及懷來私仇,捶死邊將之罪,謂:「非誅俊,無以懲戒將來。」兵科給事中葉盛等亦劾之。於是逮繫法司,議罪,斬於市。
  阿刺遣使貢馬請和,邊臣留之懷來,以聞。是時,韃靼政事,乜先專之,兵最多。脫脫不花雖為汗,兵少。知院阿刺兵又少。君臣鼎立,外親內忌。其合兵南侵,利多歸乜先,而弊則均受。及乜先欲和,恥屈意,陰使阿刺等來言。於是禮部會議,請遣太常少卿許彬、錦衣都指揮同知馬政譯來使情偽。彬等言:「乜先果欲議和罷兵,且奉還上皇。」奏至,帝問尚書學士陳循曰:「乜先可和耶?」循曰:「遣而備之。」上曰:「然。」乃降璽書厚賜阿刺,數:「乜先挾詐,義不可從。即阿刺必欲和好,待衛刺諸部落北歸,議和未晚。不然,朕不惜戰也。」
  六月,吏部尚書王直等言:「乜先遣使請上皇還京,蓋上下神祇陰誘其衷,使之悔悟。伏望皇上許其自新,遣使臣前去審察誠偽。如果至誠,特賜俯納,奉迎上皇以歸,不復事天臨民。陛下但當盡崇奉之禮,庶天倫厚而天眷益隆。」上曰:「卿言甚當。然此大位非我所欲,蓋天地祖宗宗室文武群臣之所為也。自大兄蒙塵,朕累遣內外官員齎金帛迎請,乜先挾詐不肯聽。若又使人往,恐假以送駕為名,羈留我使,率眾來犯京畿,愈加蒼生之患。卿等更加詳之,勿遺後患。」
  上皇駕至大同。先是,乜先入寇,聲言選戰馬奉上皇南歸。是日至大同,定襄伯郭登設計於城月門里,具朝服以候。潛令人伏城上,俟上皇入,即下城閘板。既及門,寇覺之,遂擁上皇退去。
  武清侯石亨言:「雁門關一帶山口,雖已築塞,賊猶漫山徑過,須斷其半山可行之處。京城四面,宜築墩臺以便瞭望。」署都督僉事劉鑒言:「京師與懷來止隔一山,請自懷來築煙墩,直至京師土城。遇事,舉火以報。」從之。
  秋七月,乜先屢以和議不成,復俾其知樞密院阿刺為書,遣參政完者脫歡等五人至京師請和。禮部議。尚書胡濙等奏奉迎上皇,帝不允。次日,帝御文華殿,召文武群臣諭曰:「朝廷因通和壞事,欲與寇絕,而卿等屢以為言,何也?」吏部尚書王直對曰:「上皇蒙塵,理宜迎復。乞必遣使,勿使有他日悔。」帝不懌曰:「我非貪此位,而卿等強樹焉,今復作紛紜何!」眾不知所對。于謙從容曰:「天位已定,孰敢他議!答使者,冀以舒邊患,得為備耳!」帝意始釋,曰:「從汝,從汝。」言已,即退。群臣出文華門,太監興安傳呼曰:「孰堪使者?有文天祥、富弼乎?」眾未答,王直面赤,厲聲曰:「是何言!臣等惟皇上使,誰敢勿行者!」安語塞,入復。時李實任禮科都給事中,帝命興安傳旨欲遣之,對曰:「實不才。然朝廷多事,安敢辭。」興安入復命,遂以李實為禮部右侍郎,充正使,羅綺為大理寺少卿,充副使,馬顯授指揮使,為通事。上御左順門召實等面諭曰:「爾等見脫脫不花、乜先,立言有體。」上遺書脫脫不花可汗曰:「我國家與可汗,自祖宗來,和好往來,意甚厚。往年奸臣減使臣賞,遂失大義,遮留朕兄。今各邊奏報,言汗尚留塞上,殺掠人民。朕欲命將出師,念彼此人民,上天赤子,可汗殺朕之,朕亦殺可汗人,與自殺何異?朕不敢恃中國之大,人民之眾,輕於戰鬥,恐逆天也。近得阿刺使奏言已將各路軍馬約束回營,是有畏天之意,深合朕心。特遣使齎書幣達可汗,其益體朕意,副天心。」復降璽書諭乜先及阿刺,並遺可汗、乜先、阿刺白金文綺。時閣臣及撫部諸臣承上意,止言息兵講和,不及迎復上皇意。實等遂偕完者脫歡行。
  以十七日至乜先營,地名失八禿兒。既見乜先,讀璽書畢,乃引見上皇。上皇居伯顏帖木兒營,所居氈義帳服,食飲皆羶酪,牛車一乘,為移營之具。左右惟校尉袁彬暨哈銘侍。實等見上皇泣,上皇亦泣。上皇曰:「朕非為游畋而出,所以陷此者,王振也。」因問太后、皇上、皇后俱無恙,又問二三大臣。上皇曰:「曾將有衣服否?」實等對曰:「往使至,皆不得見天顏,故此行但擬通問,未將有也。」實等乃私以所有糗餌常服獻。上皇曰:「此亦細故,但與我圖大事。乜先欲歸我,卿歸報朝廷,善圖之。儻得歸,願為黔首,守祖宗陵墓足矣。」言已,俱泣下。實等因問:「上居此,亦思舊所享錦衣玉食否?」又問:「何以寵王振至此,致亡國?」上皇曰:「朕不能燭奸。然振未敗時,群臣無肯言者。今日皆歸罪於我。」日暮,實等歸宿乜先營,酌酒相待。乜先、伯顏貂裘胡帽,其妻珠緋覆面垂肩。碗酪盂肉,更互彈琵琶,吹兒,按拍歌勸酒。乜先曰:「南朝我之世仇。今天使皇帝入我國,我不敢慢。南朝若獲我,肯留至今日乎?」又言:「皇上在此,吾輩無所用之。每遣使南朝令來迎,竟不至,何也?」實等反覆譬曉,欲奉迎上皇意。乜先曰:「南朝遣汝通問,非奉迎也。若歸,亟遣大臣來。」實等遂辭歸。上皇出三書授實,其一上皇太后,其一達於上,其一諭群臣。伯顏帖木兒約實速來成和好,且指乜先幼子曰:「此與朝廷議姻者。」實不敢對。實未至京,會脫脫不花亦遣使皮兒馬黑麻請和,右都御史楊善慨然請行。人皆危善,善曰:「上皇在沙漠,此為臣者效命之秋也。」中書舍人趙榮亦請往,乃遣善、榮及指揮王息、千戶湯胤績,同皮兒馬黑麻往。道遇實,實告以故。善曰:「得之矣,即敕書所無,可權以集事也。」實既還朝,具述乜先情,及上皇起居狀。諸文武大臣合疏言:「李實出塞,道中行,北騎聞欲議和,皆舉首加額,及見乜先,殊喜,言迎使夕來,大駕朝發。」實又具道乜先悔過,宜迎復。上曰:「乜先詐。楊善已去。第以迎復意書敕付乜先。」使還,大臣言:「乜先非詐也,臣等詢李實詳矣。彼使來和,當遣使答。今請迎復,乃不與偕,是輕迎駕重講和也。不迎駕歸何以和為?」帝令再議。李實言:「乜先約臣迎駕,毋出八月五日。臣言須得旨,不敢擅為期。乜先言期必不可失,遂令渠長偕羅綺往大同,調還擾邊人馬。臣還過懷來、宣府,見軍民始敢出郊芻牧,誠非空言。伏望陛下俯從群請,脫有虞詐,亦可塞之。若過所期,更欲使臣,亦不敢往。」帝竟付迎復於敕書而已,不遣使,曰:「待楊善歸。」監察御史畢鑾復言:「群臣之情切矣。陛下必待善歸。夫中國所恃者信義也,不迎不義,失期非信。就令彼詐,我備在也。」翰林邢讓亦以為言。帝曰:「上皇朕兄,豈有不迎?彼情叵測,正欲探之。情誠而迎,又何暮焉。」楊善既出境,乜先使所善田民者,為館伴來迎,且有所探,飲帳中,謂善曰:「我亦中國人,被留於此。前者土木之役,六師抑何弱也?」善曰:「當是時,六師之勁悉南征,而中貴人振欲邀太上幸故里,止扈從,一不為備,故潰。雖然,彼幸而勝,未見為福。今者南征之士悉歸,可二十萬。又募中外材官技擊,得三十萬。悉教以神槍、火礮、藥弩,射命中,百步之外洞人馬,復穿七札。又用言者計,沿邊要害,皆隱金椎三尺,所值蹄立穿。刺客林立,夜度營幕若猿猱。而皆已矣,置之無用矣。」問:「何以言無用?」曰:「和議成,方且歡飲若兄弟,而又何用也!」其人悉以語乜先。
  二十九日,至乜先營,值其出獵。
  八月初二日丁卯,與乜先相見,乜先問減馬價故。善曰:「往時外使,不過三十人。今多至三千餘人,即稚子亡弗賚者,金帛器服絡繹載道,而豈得言薄。」乜先曰:「然則奈何留我使?予我帛,時剪裂幅不足者?」善曰:「帛有剪裂不足者,通事為之也,事露而誅矣。即所進馬有劣弱,而貂皮敝,豈太師意耶?至使臣所從人,為奸盜他所,或遇害,中國留之何用!」乜先又問市釜事,善言:「此小民市易,朝廷豈知?」善因歷述累朝恩遇之厚不可忘。且言天道好生,今縱兵殺掠,上干天怒,反覆辨論,數千百言。乜先喜。乜先問:「上皇還,更臨御否?」善言:「天位已定,不得再易。」乜先問:「古堯、舜事如何?」善言:「堯讓位於舜,今日兄讓位於弟。」乜先悅服。平章昂克問善:「欲迎復,來何操?」善言:「若操賄來迎,後人以爾貪賄歸上皇。今無所操而歸,書之史冊,後世皆稱述。」乜先然其言,曰:「史中好為書也。」伯顏帖木兒請留使臣,遣使欲南朝更請上皇臨御。乜先曰:「曩令遣大臣來迎,大臣至矣,不可無信。」引善見上皇。明日,乜先設宴餞上皇於其營,善侍。乜先與妻妾以次起為壽。酒中,令善坐。上皇亦曰:「從太師言,坐。」善曰:「雖草野,不敢失君臣禮。」乜先顧羨曰:「中國有禮。」罷酒,送上皇出。明日,宴使臣。又明日,伯顏帖木兒設宴餞上皇。又明日,亦宴使臣。又明日,癸酉,上皇駕行,乜先與渠帥送車駕可半日許,下馬,解弓箭戰裾以進,諸渠帥羅拜哭而去。伯顏帖木兒獨送上皇至野狐嶺,進酒賬房。既畢,屏人語哈銘曰:「我乜先順天意,敬事皇帝一年矣。皇帝此來,為天下也,歸時還當作皇帝,即我主人,有緩急我可得告愬。」眾皆道傍送駕,進牛羊。善口呼:「皇帝行矣!」伯顏帖木兒再送駕出野狐嶺口,上皇攬轡,慰藉而與之別,伯顏帖木兒大哭歸,仍命渠帥率五百騎送至京師。既別去,行數里,復有追騎至,上皇失色。既至,乃其平章昂克出獵得一獐,馳使來獻。受之,乃去。駕入關。
  丁丑,上皇至宣府南城。上遣太常少卿許彬奉迎。工部尚書高谷、給事中劉福等言:「奉迎上皇,禮不宜薄。」禮部連日會議未定。
  壬午,上皇至宣府。
  癸未,千戶龔遂榮投書於高谷所。谷袖入,傳示文武大臣。王直、胡濙謂:「禮失而求諸野。」欲以上聞,中止。給事中葉盛、程信、于太上疏言:「諸大臣持一帖,群立午門傍聚觀,議論藉藉,乞宣問之。」書言上皇之出,以宗社故,非遊獵也。都人聞上皇且還,無不喜躍,迎復禮宜厚,上亦當避位懇辭,然後復位,否則貽譏後世。上詰諸大臣,已而知書出谷所。上曰:「朕未嘗塞言路,谷大臣,胡不告朕,為匿名書耶?」遂榮恐累谷,乃發憤自白。陳循、王文見之恚甚,請治其罪,下錦衣衛獄。然上不深罪也,尋釋之。己卯,上皇至懷來。將抵居庸,禮部始得旨,群臣同禮部議迎復儀注,兵部總戎議防變方略,百官集會議所,都御史王文忽厲聲曰:「孰以為來耶?黠寇不索金帛,必索土地耳!」眾素畏文,相顧莫敢言。給事中葉盛等造禮部問,時胡濙已具儀注送內閣矣。略謂:「天寶之亂,玄宗幸蜀,肅宗即位靈武,尊玄宗為太上皇帝。肅宗收復兩京,迎還上皇。至咸陽,備法駕望顏樓。上皇在宮南樓,肅宗著紫袍,望樓上,拜舞樓下。上皇降樓,撫肅宗而泣,辭黃袍,自為肅宗著之。肅宗伏地,頓首固辭。上皇曰:『天下人心皆歸於汝,使朕得保餘齡,汝之孝也。』肅宗乃受。今備法駕安定門外,誠為太簡。」帝曰:「慮墮狡寇計,故簡其禮。大兄入城,朕知尊親。」遂備法駕候安定門外。
  庚辰,上皇至唐家嶺,遣使回京,詔諭避位,免群臣迎。丙戌,百官迎上皇於安定門。上皇自東安門入,上迎拜,上皇答拜,各述授受意,遜讓良久。乃送上皇至南宮,群臣就見而退,大赦天下。
  命保定伯梁瑤征苗寇,以河間等降丁從征。先是,永樂間,塞北部落來降者,多安置河間、東昌等處,生養蕃息,強悍不可制。方乜先入寇,乘機騷動。至是,大發兵征兩廣、湖、貴苗寇,兵部尚書于謙奏遣之。其有名號者厚賞犒,隨軍有功則官之。已而更遣其妻子往,自是肘腋無他患。
  二年秋九月,乜先遣使求通好,固邀我使往報。上從言官議,詔絕之。
  三年夏四月,命都督同知孫安鎮守獨石、馬營,以兵科都給事中葉盛為山西右參政,協贊軍務。先是,楊洪鎮獨石、馬營等八城。已已失守,殘毀未復,議者欲棄之。于謙曰:「棄之則不但宣府、懷來難守,京師不免動搖。」乃薦安,授以方略,仍命盛贊其軍務。盛至,列利害八條以進,次第行之。率兵度龍門關,且戰且守,八城完復如舊。盛又請帑金五千兩,買牛犢,簡戍卒不任戰者,俾事耕稼,歲課餘糧於官,凡軍中買馬、修器、勞功、恤孤諸費皆取之。盛在獨石五年,軍民賴之,邊境得安。時土木北狩,浙、閩、三楚、貴、竹盜賊蠭起,前後命將將兵,皆出謙獨運,號令明審,動合機宜。雖宿舊勳臣,少不中程律,即請旨切責不貸。片紙行萬里,電耀霆擊,靡不惴惴效力,毋敢飾虛辭以抵者。以故天下咸服謙,而歸上能用人。
  谷應泰曰:
  英宗北狩,戰士兵甲死亡略盡,邊關守隘望風奔潰,搖足之間,黃河以北非國家有矣。幸而遷都議格,鐘簴不驚。然而君父叩關,臣子拒敵,彼出有名,我負不義。狐疑既生,上下瓦解,講使亟行,責問無已。長安必不可守,英宗必不能歸,徒使有貞之輩操星象而笑其後也。嗟乎!南遷不行,然後國存;和議不行,然後君存。兩議俱息,君國皆存,而少保之禍不得旋踵矣。當夫北兵四合,守禦單寒,虎穴故君,已置度外,圍城新主,亦危孤注,身先矢石,義激三軍,家置環寺之薪,人守州兵之哭。傲如石亨,怯如孫鏜,懦如王通,無不斬將搴旗,緣城血戰,追奔逐北,所向披靡。此一役也,軍聲復振,君臣固守,陵闕盤石矣。然而遣使入朝,動請迎駕,懸師剽掠,輒托回鑾。彼直我曲,彼壯我老。乜先者,方且挾此奇貨,羈制中原。以戰不敗,以和可成,輸幣不還,進而割地,割地不歸,誘之稱臣,中原生靈,自此無安枕矣。而乃兄終弟及,父子之情既割;社稷為重,君臣之義亦輕。至則龍衣糗食,敬輸橐饘之忱;歸亦別院閒宮,不過漢家之老。然則挾天子者,挾一匹夫耳!邀利之心懈,而好義之心萌,郭登之言決,而楊善之說行,英皇自此生入玉門矣。
  昔太公置鼎,漢祖分羹;徽、欽被執,宋高哀請。一則新豐雞犬,還老闕庭;一則淚灑冰天,終於輿櫬。蓋相如碎璧而璧存,賈胡藏珠而珠去,擁空名者視同虛器,居必爭者勢難瓦全也。夫昭王沈漢,穆滿難歸;楚懷入秦,頃襄不反。彼此得失,危不間髮。故漢高分羹之語,乃孝子之變聲;郭登有君之謝,實忠臣之苦節。英宗不感生還,反疑予敵。謙死東曹,登貶南都,忠臣義士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景帝外倚少保,內信興安,狡寇危城,不動聲色。當時朝右,豈乏汪、黃;建炎踐祚,亦有宗、李。相提而論,景誠英主。而乃戀戀神器,則又未聞乎大道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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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卷     河決之患 (上)



  英宗正統十三年秋七月,河決滎陽,經曹、濮,衝張秋,潰沙灣東堤,奪濟、汶入海。尋東過開封城西南,經陳留,自亳入渦口,又經蒙城至淮遠界入淮。命工部尚書石璞治之,弗就。尋復以侍郎王永和代璞。舊黃河在開封城北四十里。洪武二十四年,河決原武,東經開封城北五里,又南行至項城,經潁州潁上縣,東至壽州正陽鎮,全入於淮,而元會通河遂淤。
  永樂九年,尚書宋禮濬會通河,開新河,自汶上縣袁家口左徙二十里,至壽張之沙灣接舊河,九閱月而績成。侍郎金純,從汴城金龍口,下達塌塢口,經二洪,南入淮,漕事定,為罷海運。至是,又決滎陽,過開封城西南,而城北之新河又淤,自是汴城在河北矣。隋、唐以前,河與淮分,自入海。宋中葉以後,河合於淮以趨海。然前代河決,不過壞民田廬,至明則妨漕矣,故視古尤急。
  十四年春三月,工部右侍郎王永和奏治河事宜。先是,沙灣之役,永和以冬寒,遽停工。又以決自河南,敕彼共事,上切責之。至是言黑陽山西灣已通,水從泰通寺資運河,東昌則置分水閘,設三空泄水,入大清河歸於海。八柳樹工猶未可用,沙灣堤宜時啟,分水二空泄上流,庶可亡後患。從之。
  景帝景泰三年春二月,河決沙灣堤,命左都御史王文巡視河道。
  四年冬十月,以左諭德徐有貞為右僉都御史,遣治張秋決河。先是,河溢滎陽,自開封城北,經曹、濮以入運河。至兗州沙灣之東堤大洪口而決,濟、汶諸水皆從之入海,會通河遂淤,漕運艱阻。工部尚書石璞、侍郎王永和、都御史王文相繼治之,凡七年,皆績弗成。乃集廷臣議於文淵閣,舉可治水者,以有貞名上。乃進有貞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治之。河以決故涸,而有貞至,方冬月,水暴漲,公私之艘畢達,治河卒踰數萬人,悉與之期而遣之,乃乘輕航究河源,遂踰濟、汶至衛、沁,循大河道濮、范還。上疏曰:「臣聞平水土,要在知天時地利人事而已。蓋河自雍而豫,出險之平,水勢既肆,又由豫而兗,土益疏,水益肆,沙灣之東所謂大洪口者,適當其衝,於是決而奪濟、汶入海之路以去;諸水從之而泄,堤潰渠淤,澇則溢,旱則涸,此漕途所由阻。然欲驟湮,則潰者益潰,淤者益淤。今請先疏上流,水勢平,乃治決,決止,乃濬淤。多為之方,以時節宣,俾無溢涸。必如是,而後有成。」上從之。
  七年夏四月,僉都御史徐有貞治河功成。先是,有貞疏上,既報可,乃鳩工。而前所遣卒,亦依期至。乃為渠以疏之,中置閘以節宣之。渠起金堤、張秋之首,西南行九里,至濮陽濼;又九里,至博陵坡;又六里,至壽張沙河;又八里,至東西影塘;又十有五里,至白嶺灣;又三里,至李。由李而上,又二十里至蓮花池;又三十里,至大瀦潭,乃踰范暨濮。又上而西,凡數百里,經澶淵,以接河、沁。有貞曰:「河、沁之水,過則害,微則利。」乃節其過而導其微,用平水勢。既成,渠名廣濟,閘名通源,渠有分合,而閘有上平。凡河流之旁出而不順者,則堰之。堰有九,長各萬丈。九堰既設,水遂不東衝沙灣,而更北出濟漕渠。阿西、鄄東、曹南、鄆北,出沮洳而資灌溉者為田百數十萬頃。凡堰,楗以水門,繚以虹堤,堰之崇,三十餘尺,其厚什之,長百之;門之廣三十六丈,厚倍之;堤之厚如門,崇如堰,長倍之。架濤截流,柵木絡竹,實之石而鍵以鐵,蓋合五行,用平水性。而導汶、泗之源出諸山,匯澶、濮之流納諸澤。又濬漕渠,由沙灣北至臨清,凡二百四十里;南至濟寧,凡三百一十里;復建閘於東昌之龍灣、魏灣者八,積水過丈,則開而泄之,皆道古河以入於海,用平水道。
  初,議者欲棄渠勿治,而由河、沁及海以漕,又欲出京軍疏河。有貞因奏蠲瀕河民馬牧庸役,專力河防,以省軍費,紓民力。工部請如有貞言,不中制,以是得有功,蓋三年而告成。是役也,聚而間役者四萬五千人,分而常役者萬三千人,用木大小十萬,竹倍之,鐵斤十有二萬,錠三千,緪八百,釜二千八百,麻百萬斤,荊倍之,藁稭又倍之,而用石若土不可算,然用糧於官僅五萬石。功成,進副都御史。初,有貞方鳩功,有言沮者,上使中使問之。有貞示以二壺,一壺之竅一,一壺之竅五,注水二壺,五竅先涸。中使還報上。上惟有貞之所為。有貞常欲築一決口,下木石則若無者,心怪之。聞僧居山中有道,有貞往卟焉。僧無所答,徐曰:「聖人無欲。」有貞沈思竟日,悟曰:「僧言龍有欲也,此其下有龍穴。吾聞之,龍惜珠,吾有以制之矣。鐵能融珠。」乃鎔鐵數萬斤,沸而下之,龍一夕徙,而決口塞。
  孝宗弘治二年夏五月,河決開封,入淮。復決黃陵岡,入海。
  三年夏四月,河決原武。命戶部左侍郎白昂往治之。河決支流為三:其一決封丘金龍口,漫於祥符、長垣,下曹、濮,衝張秋長堤;一出中牟,下尉氏;一汜溢於蘭陽、儀封、考城、歸德,以至於宿。瀰漫四出,不由故道,禾盡沒,民溺死者眾。議者奏遷河南藩省,以避其害。左布政使徐恪力陳不可,乃止。命昂往治之,昂舉南京兵部郎中婁性協治。乃築陽武長堤,以防張秋,引中牟之決以入淮,濬宿州古睢河以達泗,自小河西抵歸德飲馬池,中逕符離橋而南,皆濬而深廣之。又疏月河十餘,以殺其勢,塞決口三十六,由河入汴,汴入睢,睢入泗,泗入淮,以達於海,水患稍息。昂又以河南入淮,非正道,恐不能容,乃復自魚臺歷德州至吳橋,修古河堤,又自東平北至興濟鑿小河十二道,引水入大清河及古黃河以入海。河口各作石堰,相水盈縮,以時啟閉。蓋東北分治,而東南主疏云。
  五年秋七月,張秋河決,命工部侍郎陳政督治之。時河溢沛、梁之東,蘭陽、鄆城諸縣皆被其患。復決楊家、金龍等口東注,潰黃陵岡,下張秋堤,入漕河與汶水合而北,行張秋堤,乃遣政往,政尋卒。
  六年春正月,命浙江左布政司劉大夏為右僉都御史,督治張秋決河。
  七年春二月,河復決張秋,命平江伯陳銳、太監李興協同都御史劉大夏督治之。先是,大夏既受命,循河上下千餘里,相度形勢。乃集山東、河南二省守臣議之。上言:「河流湍悍,張秋乃下流襟喉,未可輒治。治於上流,分道南行,復築長堤,以禦橫波,且防大名、山東之患,候其循軌,而後決河可塞也。」疏上,報可。工方興,而張秋東堤復決九十餘丈,奪運河水,盡東流,由東阿舊鹽河以入於海。決口闊至九十餘丈,訛言沸騰,謂河不可治,宜復元海運,或謂陸挽雖勞無虞。乃復命銳等協治之。
  河南巡撫都御史徐恪上言:「臣按地志,黃河舊在汴城北四十里,東經虞城,下達濟寧。洪武二十四年,決武原縣黑洋山,東經汴城北五里,又南至項城入淮,而故道遂淤。正統十三年,決於張秋之沙灣,東流入海。又決滎澤縣,東經汴城,歷睢陽,自亳入淮。景泰七年,始塞沙灣之決,而張秋運道復完。以後河勢南趨,而汴城之新河又淤。弘治二年以來,漸徙而北,又決金龍口諸處,直趨張秋,橫衝會通河,長奔入海,而汴南之新河又淤。百餘年間,遷徙數四,千里之內,散逸瀰漫。乃者上廑聖衷,特命都御史劉大夏經理,而伏流橫溢,功力未竟。議者以黃陵岡之塞口不合,張秋之護堤復壞,遂謂河不可治,至有為海運之說者,得毋以噎而廢食哉。夫黃陵岡口不可塞者,非終不可塞也,顧以修築堤防之功多,疏濬分殺之功少,故湍悍之勢不可遽回。今自滎澤縣孫家渡口舊河,東經朱仙鎮,下至項城縣南頓,猶有涓涓之流,計其淤淺,僅二百餘年,若疏而濬之,使之由泗入淮,以殺上流之勢;又以黃陵岡賈魯舊河,南經曹縣梁進口,下通歸德丁家道口,且可以分水勢;今梁進口以南,則滔滔無阻,以北則淤塞將平,計其功力之施,僅八十餘里,若疏而濬之,使之由徐入淮,以殺下流之勢,水勢既殺,則決口可塞,運道可完。毋求近功,毋惜小費,毋以小僨敗輒阻,幸而成功,則萬世之利也。」命下部議行之。山東按察司副使楊茂仁上言:「官多則民擾,治河既委劉大夏,又命李興、陳銳,事權分而財力匱。且水陰也,其應為宮闈,為四彝,宜戒飭後戚,防禦邊患。」疏上,興等切齒之,誣茂仁為妖言,逮繫獄。科道交章論救,乃謫同知。茂仁,守陳子也。
  夏四月,塞張秋堤,更名安平鎮。先,是劉大夏發民丁數萬於上流西岸,鑿月河三里許,屬之舊河,使漕通,不與河爭道。乃濬孫家渡口,別開新河一道,導水南行,由中牟至潁州東,入於淮。又濬祥符四府,營縣淤河,由陳留至歸德,分為二道,一由宿遷小河口,一由亳州渦河會於淮。又於黃陵岡南濬賈魯舊河四十里,由曹縣出徐州,支流既分,水勢漸殺,乃築西長堤,起河南胙城,經滑、長垣、東明、曹、單諸縣,盡徐州,長三百六十里,五旬而事竣,費輕功重逾於徐有貞云。璽書褒賞,入為戶部右侍郎。始河自清河隙入淮,大夏治之,自宿遷小河入淮,則北三百里矣,已又北三百里,至徐州小浮橋入淮。
  九月,加山東參政張縉秩為通政使,代劉大夏理河道。初,大夏治決河委縉調度,及成功,遂升為通政司右通政。時衝決之餘,溝防不治,縉相其緩急,以漸修濬。無所遺。又於決口之東,砌石岸數里,以固舊防。又新築南旺東堤,樹柳其上,每歲夏秋水溢,挽卒得分行無阻,至今便之。
  武宗正德四年,河決曹、單趨沛,出飛雲橋,命工部侍郎崔巖往治。巖發丁夫四萬餘人,塞垂成,漲潰。代以右侍郎李鏜,四月弗成,盜起而罷。
  七年秋九月,以右都御史劉愷總理河道。愷築大堤,起魏家灣,亙八十餘里,至雙堌集,都御史趙璜又堤三十里續之,曹、單以寧。
  世宗嘉靖七年春正月,鑿新漕,不成。先是,河決曹、單、城武、陽家口、梁靖口、吳士舉莊,衝雞鳴臺,沛北皆為巨浸。東溢逾漕,入昭陽湖,沙泥聚壅,運道大阻。刑部尚書胡世寧上言:「運道之塞,河流致之也。請先述治河之說。河自經汴以來,南分二道:其一出滎澤,經中牟、陳、潁,至壽州入淮;其一出祥符,經陳留、睢、亳,至懷遠入淮。其東南一道,自歸德、宿、虹出宿遷。其北分新舊五道:一自長垣、曹、鄆出陽穀,一自曹州雙河口出魚臺塌場,一自儀封出徐州小浮橋,一出沛縣飛雲橋,一出徐沛之間,境山之北溜溝。此六者皆入漕渠而南匯於淮,而今且湮塞矣。止存沛縣一河,勢合岸狹,不得不溢,所以豐、沛、徐州漫為巨浸,溢入沛北之昭陽,以致運道壅淤。然壅淤既久,勢必復決。決而東南,有山限隔,其禍小。決而東北,前宋澶州之決,郡縣數十皆灌,禍不可言矣。故今治河,當因故道而分其勢也。其陽谷、魚臺二道,勢近東北,不可復開。而汴西滎澤孫家渡至壽州一道,決宜常濬,以分上流之勢。自汴東南,原出懷遠、宿遷、小浮橋、溜溝四道,宜擇其便利者,開濬一道,以分下流之勢。或恐豐、沛漫流久而北徙,欲修城武以南廢堤,至於沛縣之北廟道口,以塞新決,而防其北流,此亦一計也。至於運道,臣與李承勳同行擬議,莫若於昭陽湖左,滕、沛、魚臺之中,地名獨山、新安社諸處,別開一河,南接留城,北接沙口,闊五六丈,以通二舟之交;來冬冰結船止,更加濬闊,以為運道,此其上策也。」至是,河道都御史盛應期上言:「宜於昭陽湖左,別開新渠,北起姜家口,南至留城一百四十餘里,以通漕舟。」其說與世寧合。工部尚書童瑞復議,從之。乃集民夫萬人,分標開鑿,已而其地居河上流,土皆沙淤,功弗就。應期日夜止宿水次,益卒數萬治之,百姓滋怨,言者謂糜財用,勞民力,功必不可成。上怒,奪應期官,歸田里,而新渠之議寢焉。以侍郎潘希曾往代,踰年,豐、沛、單三縣堤成。
  十三年,初,飛雲橋之水,北徙魚臺、谷亭,舟行閘面,豐、沛以北,稍遠水患。久之,復決趙皮寨,谷亭流絕,而廟道口復淤。議者欲引沁鑿衛,置敖倉衛輝,由渦經汴達陽武,陸挽之,始由衛北運,言人人殊。時治河者工部侍郎劉天和,專修復故道,未幾河忽自夏邑、太丘等集衝數隙,轉東北流,經蕭縣出小浮橋,下濟二洪,趙皮寨尋塞,蓋河勢南徙。
  十九年,河決睢州野雞岡,經渦入淮,二洪大涸。上命兵部左侍郎王以旗督理。以旗役丁夫七萬,開李景高支河一道,引水出徐濟洪,八月而成,糧運無阻,上悅,加以旗秩。尋復淤。是時河益南徙,頗便漕。然五河、蒙城、臨淮諸州邑,鳳、泗之北,祖陵在焉,議者以為憂。
  三十一年秋八月,河決房村,至曲頭集,凡決四處,淤四十餘里,都御史曾鈞役丁夫五萬六千有奇,濬之,三閱月而成。三十七年,河北徙新集淤而為陸二百五十餘里,視故道高三丈有奇,河分流弱,離為十一,河南、山東、徐、邳皆苦之。
  四十四年秋七月,河盡北徙,決沛之飛雲橋,橫截逆流,東行踰漕,入昭陽湖,泛濫而東,平地水丈餘,散漫徐促沙河至二洪,浩渺無際,而河變極矣。初,漕渠左視昭陽湖,其地沮洳,去河不數十里,識者危之。嘉靖初,盛應期督漕,議鑿渠湖左以避河患,朝廷從之。鳩工未半,為異議所阻,至是漕湮,以吏部侍郎朱衡出督濬鑿。衡與僉都御史潘季馴尋應期所開故道,以為運道之利,無逾於此,疏請鑿之,開新河,自南陽達留城百四十一里,濬舊河自留城達境五十三里,役丁夫九萬餘,八閱月而成,而水始南趨秦溝。
  穆宗隆慶元年春正月,開廣秦溝以通運道。先是,河決沛縣,議者請復故道,乃議新集、郭貫樓諸處上源。尚書朱衡言:「古之治河,惟欲避害,今之治河,兼欲資利,河流出境山之北,則閘河淤;出徐州之南,則二洪涸。惟出自境山至徐州小浮橋四十餘里間,乃兩利而無害。自黃河橫流,碣山、郭貫樓支河皆已淤塞,改從華山,分為南北二支,南出秦溝,正在境山以南五里許,此誠運河之利也。惟北出沛,西及飛雲橋,逆上魚臺,為患甚大。陛下不忍沛、魚之民橫罹昏墊,欲開故道,臣考之地形,參之輿論,其不可者有五:自新集至兩河口,背平原高阜,無尺寸故道可因,郭貫樓至龍溝一帶,頗有河形,又係新淤,無可駐足,其不可一也。河流由新集,則商、虞、夏邑受之,由郭貫樓,則蕭、碭受之,今改復故道,則魚、沛之禍復移蕭、碭,其不可二也。黃河西注華山,勢若建瓴,欲從中鑿渠,挽水南向,必當築壩,為力甚難,其不可三也。曠日持久,役夫三十萬,騷動三省,其不可四也。工費數百萬,司農告匱,其不可五也。臣以為上源之議可罷,惟廣開秦溝,使下流通行,修築長堤,以防奔潰。」上從之。乃鑿舊渠深廣之,引鮎魚諸泉、薛沙諸河,注其中,灞三河口,疏舊河,築馬家橋堤,道之出飛雲橋者使盡入秦溝。自留城至赤龍潭,又五十三里,凡為閘八,減水閘二十。為壩十有二,堤三萬五千二百八十丈,石堤三十里。已而鑿王家口導薛河入赤山湖,鑿黃甫導沙河入獨山湖,凡為支河八,旱則資以濟漕,潦則泄之昭陽湖,運道盡通,是名夏鎮河。工成,加衡太子少保,於是河專由秦溝入洪,而河南北諸支河悉並流秦溝。
  三年秋七月,河水溢,自清河抵淮安城西,淤者三十餘里。決方、信二壩出海,平地水深丈餘,寶應湖堤崩壞,山東莒、郯諸處水溢,從沂河、直河入邳州,人民溺焉。
  四年秋九月,河決邳州,自睢寧白浪淺至宿遷小河口,淤百八十里,溺死漕卒千人,失米二十餘萬石。總督河道侍郎翁大立言:「邇來黃河之患,不在河南、山東、豐、沛,而專在徐、邳,故欲先開泇河以遠河勢,開蕭縣河以殺河流者,正謂浮沙壅聚,河面增高,為異日慮耳!今秋水洊至,橫溢為災,臣以為權宜之計在棄故道而就新衝,經久之策在開泇河以避洪水。」疏下部。
  五年河決雙溝。先是,河漲徐州上下,茶城至呂、梁兩厓、東山,不得下,又不得決;至是乃自雙溝而下,北決油房、曹家、青羊諸口,南決關家、曲頭集、馬家淺、閻家、張擺渡、王家、房家、白糧淺諸口,凡十一,支流既散,乾流遂微。乃淤自匙頭灣八十里,而河變又極矣。趙孔昭、翁大立前後治之無功。議者欲棄乾河,而行舟於曲頭集、大枝間。冬初水落,則乾已平沙,而枝復阻淺。又議棄黃河運,而胶河、泇河、海運紛沓莫可歸一。於是即家起都御史潘季馴治之。季馴之治水,惟求復故道而已。乃上言:「老河故道,自新集歷趙家圈出小浮橋,安流無患。後因河南水患,別開一道,出小河口本河漸被沙淺。嘉靖間,河北徙,故道遂成陸地。臣奉命由夏鎮歷豐、沛,至崔家口;由崔家口歷河南歸德、虞城、夏邑、商丘諸縣至新集,則見黃河大勢,已直趨潘家口矣。父老言去此十餘里,自丁家道口以下二百二十里,舊河形跡見在,可開。臣即自潘家口歷丁家道口、馬牧集、韓家道口、司家道口、牛黃堌、趙家圈,至蕭縣一帶,皆有河形,中間淤平者四分之一,河底皆滂沙,見水即可衝刷。臣以為莫若修而復之。河之復,其利有五:從潘家口出小浮橋,則新集迤東,河道俱為平陸,曹、單、豐、沛永無昏墊,一利也。河身深廣,每歲免泛溢之患,虞、夏、豐、沛得以安居,二利也。河從南行,去會通河甚遠,閘渠無虞,三利也。來流既深,建瓴之勢,導滌自易,則徐州以下,河身亦因而深刷,四利也。小浮橋來流既遠,則秦溝可免復衝,而茶城永無淤塞之患,五利也。」既報可,乃役丁夫五萬,開匙頭灣,塞十一口,大疏八十里,故道漸復。已而以漕舟壞,季馴閒住。
  六年春,河決邳州,運道阻。總河侍郎翁大立復議開泇河,以遠其勢。潘季馴言:「泇與黃河相首尾,今河南決淮、揚北,決豐、沛,漕渠不相屬,泇處中,將焉用之?」已而以漕舟壞,季馴被劾歸。給事中雒遵言治河有效,無如工部尚書朱衡者。乃詔衡與總河都御史萬恭覆視,則泇口限嶺阻石,竟報罷,而一意事徐、邳河。衡上言:「茶城以北,防黃河之決而入;茶城以南,防黃河之決而出。故自茶城至邳州、宿遷,高築兩堤,宿遷至清河,盡塞決口,蓋防黃河之出,則正河必淤,昨歲徐、邳之患是也。自茶城、秦溝口至豐、沛、曹、單,以接縷水舊堤,蓋防黃河之入,則正河必淤,往年曹、沛之患是也。二處告竣,沛縣窯子頭至秦溝口,應築堤禦之。」命萬恭總理其事,役丁夫五萬有奇,分工畫地而築之。
  夏四月,兩堤成。北堤起磨臍溝,迄邳州之直河;南堤起離林鋪,迄宿遷之小河口。各延袤三百七十里,運艘束於河流,睢、邳之間可以稼,建鋪立舍,設軍民守之,如河南、山東黃河例。河乃安運道,嘉、隆之間,治河者以衡、恭、季馴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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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卷     河決之患 (下)



  神宗萬曆五年秋八月,河決崔鎮,淮決高家堰,橫流四溢,連年不治。詔復以潘季馴為右都御史總理河漕。時有議當疏海口者。季馴言:「海口不能以人力疏治,而可以水勢衝決,計莫如築高家堰塞崔鎮東,河、淮正流,使並趨入海。」上可其奏。季馴為之三年,而高家堰成。一夕黃浦涸,得龍首以獻,其大專車,時以比龍首渠云。
  十五年冬十月,命工科給事中韋居敬相度黃河,議修治之策。時黃河漫流,自開封、封丘、偃師,及東明、長垣,多衝決,大學士申時行言失今不治,河將北徙上流,不下徐、淮,則運道可憂,故有是命。已而督河楊一魁議,因決濟運,導沁入衛。居敬言:「衛輝城卑於河,恐一決有衝潰之患,沁水多沙,善淤,入漕未便,不如堅築決口,開河身,加濬衛河,民得灌田,尤為完計。」上從之。
  十六年春三月,禮科給事中王士性上言:「黃河自徐而下,河身高而束以堤,行堤與徐州城平。委全力於淮,而淮不任。黃水乘運河如建瓴,淮安、高、寶、興、鹽諸生民,托之一丸泥,決則盡化魚鱉。而議者如蟻穴漏卮,補救無寧歲,總不如復故道,為一勞永逸之計也。河故道,由桃源三義鎮達葉家衝與淮合,在清河縣北。別有濟運一河在縣南,蓋支河耳。河強奪支河,直趨縣南,而自棄北流之道,久且斷,河形固在也。自桃源至瓦子灘九十里,地下不耕,無廬墓之礙。至開河費視諸說稍倍,而河道一復,為利無窮。」章下所司,韋居敬言故道難復。不行。復議開訾家營支河,尋諸決口皆塞,淤者復疏。
  夏六月,總理河道潘季馴上言:「河水濁而強,汶、泗清而弱,交處則茶城也。每至秋,黃水發入淮,沙停而淤,勢也。黃水減,漕水從之,沙隨水流,河道自通,縱有淺阻,不過旬日。往者立石洪、內華二閘,遇水發,即閉之,以遏其橫;黃水落,則啟之,以出泉水。但建閘易,守閘難,貢使之馳行,勢要之開放,急不能待,而運道阻矣。乞禁啟閉之法。」報可。
  十七年,河決雙溝單家口,於是專議築趙皮寨至李景高口遙堤,築將軍廟至塔山長堤,築羊山至土山橫堤,河防幸無事。十九年秋九月,泗州大水,淮水泛溢,高於城,溺人無算,浸及祖陵。總督河道潘季馴上言:「水性不可拂,河防不可弛,地形不可強,治理不可鑿。人欲棄舊以為新,而臣謂故道必不可失;人欲支分以殺勢,而臣謂濁流必不可分。霖霪水漲,久當自消。」時季馴凡四治河,河皆治。季馴之議,以為河性湍悍善徙者,水漫而沙壅也。法莫若以堤束水,以水攻沙,循河故道,束而湍之,使水疾沙刷,無留行,而又近為縷堤;縷堤之外復為遙堤,故水益淺遠,不至旁決。
  二十三年夏四月,命工科給事中張企程勘淮、泗工。先是,邳州、高郵、寶應大雨水,湖決壞堤,泗州水,浸祖陵。巡按御史牛應元言:「治河在辟清口浮沙,次疏草灣下流,達伍港、灌口,廣其途入海。次開周家橋達芒稻河入江,而鮑、王諸口,決為巨浸,難以施工,或分其水築黃堌、戎口之壩,疏符離集、睢水之淺,濬宿遷小河入黃之口。」故有是命。已而企程覆奏:「隆慶末,高、寶、淮、揚告急,當事狃於目前,清口既淤,又高築堰,堤張福以束之,障全淮以角黃,舉七十二溪之水匯於泗者僅口數丈出之。出之十一,瀦之十九,河身日高,安得不倒溢以灌泗乎?今高家堰費巨,未可議廢,且並高、寶、淮、揚亦不可少,周家橋北去高堰五十里,其支河接革子湖,若濬三十餘里,一自金家河入芒稻河注之江,一自子嬰溝入廣洋湖注之海,則淮水泄矣。武家墩南距高堰十五里,偪永濟河,引水自窯灣閘出口,直達涇河,自昭陽湖入海,則淮之下流有歸,此急救祖陵之議也。」
  九月,總督漕運褚鐵議導淮。總理河道楊一魁議先分黃,次導淮。御史牛應元議合行之,又為祖陵計,黃堌口決當制,小林口淤當挑,歸仁堤當培。上從之。括帑五十萬,役夫二十萬,分黃導淮。自黃江嘴導河,分趨五港、灌口逕入海,以殺黃勢,毋盡入淮。導淮則自清口,辟積沙數十里,又於高堰旁,若周家橋、武家墩,稍引淮支流入於湖,為預濬入江入海路以泄之,祖陵水漸退,而水患息。
  二十四年九月戊戌,河工成。總理河道楊一魁、總督漕運褚鐵等賞賚有差。
  二十五年春正月壬寅,河決黃堌口。總督漕運尚書褚鐵言:「黃口宜塞,否則全河南徙,害將立見。」
  三月,濬小浮橋沂河口,小河口工成。自河南徙徐、邳,復見清泗,議者謂全河水微,妨運,決口不塞,恐下咬歸仁,為二陵患。獨總河尚書楊一魁謂黃堌口深淵難塞,議濬小浮、沂、泗,築小河口。工成,果利運。尋久旱,運河澀,而河又決義安東壩。一魁議濬黃堌口及上歸灣活嘴,以受黃水,救小浮橋、泗上之涸。因繪河圖上言:黃河自古為患,近自分黃道淮,工成,鳳、泗、淮、揚免昏墊之災,又自黃堌一決,全河南徙,兗、豫、徐、邳得免河患,而其餘波出於義安者,又導之入小浮橋足以濟二洪之涸,則今日之河既有合於決堤放水之議矣。而議者猶曰:運道有淺澀之虞,祖陵有意外之患,地方有淹沒之苦。不知國家運道,原不資於河。全河初出亳、壽之郊,以不治治之。故歲無治河之費,其後全河漸決入運,因遂資其灌輸,五十餘年,久假不歸,又日築垣而居之,涓滴不容外泄,於是濁沙日澱,河身日高。上遏汶、泗,則鎮口受淤,魚、滕被侵;下壅清、淮,則退而內瀦,盱、泗為魚;以至瀕河沒溺,歲運飄流,甚至浸及祖陵。而當事者猥以運道所資,勢不能卻之他徙。臣奉明命,改弦易轍,首開武墩經河,次疏具壩、固莊,又挑小浮橋、小河口、沂河口故道,幸小浮橋股引之水,李吉口未斷之流,已足濟運矣。以汶、泗、沂、兗之水,建閘節宣,運道自在,固不必殫力決塞,以回全河。蓋決河所經,有山西、阜子諸坡湖以為之匯,有小河、白洋、固朱等河溝以為之委。祖陵雄據上游,崇岡迭嶂,諒無可慮。即歸仁一堤,見為險要,亦非水沖,萬一失守,亦不過下浸桃清,由洪澤諸湖以下清口,勢不能逆流倒灌上及盱、泗也。至南流泛濫,雖不免為下邑民生之害,碣山水道當衝,南流北流俱不得免,必須遷城以避河患。其以涸口被災者,惟有蕭、宿、靈、睢。往者,全河未徙之時,豐、沛、魚、滕、徐、邳不被淹沒乎?近庚寅、癸巳之秋,徐、邳二州不幾為魚鱉乎?較之今日,孰重孰輕?故臣始終自信,以為止就已成之功,稍終未完之緒,則自不至為運道之虞,亦不能為陵寢生民之患。抑臣又有說焉,禹之導河,析二渠,播九河,隨水之所向,不與爭利。今河南、山東、江北州縣,棋列星布,在在堤防,水不及汴梁矣,則恐決張秋;不及張秋矣,又恐淤鎮口;不及鎮口矣,又恐淹宿州。凡禹之所空以與水者,今皆為我所占,無容水之地,固宜其有衝決也。今若空碣山一邑之地,北導李吉口,下濁河;南存徐溪口,下符離;中存盤岔河,下小浮橋。三河並存,南北相去五十里,任水遊蕩,以不治治之。量蠲一邑千金之賦,歲省修河萬金之費,此亦一時之省事,萬世之良圖也。
  二十六年春三月,工部給事中楊應文請開泇河。泇河在滕、嶧、沂、洙下流,南通淮海。隆慶以來,翁大立數議未決。舒應龍嘗鑿韓莊,中輟。時河決黃堌口,請終其功。報可。
  夏六月,以工部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劉東星總理河道漕運。東星循行河堤,謂阻漕治在標,決河治在本,兩利而並存之。議開趙渠,蓋商城、虞城以下,至於徐州,元賈魯故道也。嘉靖末,北徙,潘季馴議開之,計費四百萬而止,及河決單縣黃堌口稍通成渠,惟曲裡館至三仙臺四十里如故。東星因欲濬之,又自三仙臺至泗州小浮橋開支河,又濬漕河,起徐、邳至宿,費可十萬緡。
  二十九年秋九月,河決蕭家口。先是,開封歸德大水,商城、蒙城等處,河衝蕭家口百餘丈,全河南徙,淮、泗賈舟不及去,置於沙上。總督河漕工部尚書劉東星卒於濟寧。東星濬趙渠,開泇河,工未竟而卒。
  十一月,河南道御史高舉言:「胶、萊海運,嘉靖間,山東副使王憲議開胶萊河,河之南口,起麻灣,北口至海滄,相距三百三十里,其地河形至今尚在。兩口皆貯潮水,不假濬者二百餘里,濬者一百三十里。但其下多石,水微細,使極力開鑿,止三十里遠耳。如河成,我江漕由淮安清江浦,歷新壩馬家濠而來,計良便。國初罷海運者,以馬家濠未通,舟出大洋故也;馬家濠通,舟行小海中,自不險。從麻灣、海滄二口逕抵天津直沽。」至是舉循其議上,格於守臣而止。先是,張居正柄國,即有議開泇河者,山東參政馮敏功曰:「泇口穿葛墟諸山,皆砂石,不可鑿,南北大湖相連,不易堤,甚非計也。」事遂寢。又欲由海疲乏開胶河。敏功奏議曰:「胶河僅衣帶水,餘悉高嶺大阜,且地皆岡石,山水奔瀑,工難竟。即竟矣,海水挾淖沙而入必復淤,不若舍胶、泇而專治河,河漕合治則國儲民命兩利,分治則兩敗矣。」然居正竟促撫、按開濬,才及數尺,果皆岡石黑沙難施畚鍤,費幣金十三萬,迄無成功乃止。
  三十一年春正月,山東巡撫黃克纘言:「開王家口為蒙牆上流,上流既達,則下流不宜旁泄,宜塞。」從之。
  夏四月,總理河道侍郎曾如春卒。如春治河,力主開黃家口。領六十萬金,竭智畢慮,既開新河,雖深廣,其南反淺隘,故水不行。所決河廣八十餘丈,而新河僅三十丈,不任受。或告如春曰:「若河流既回,勢如雷霆,藉其自然之勢衝之,何患淺者之不深。」如春遂令放水,河流濁,下皆泥沙,流勢稍緩,下已淤半矣。一夕水漲,衝魚臺、單縣、豐、沛間,如春聞之,驚悸暴卒。以工部右侍郎李化龍總理河道。
  三十二年春正月,總理河道侍郎李化龍請開泇河。曰:「河自開封、歸德而下,合運入海,其路有三:由蘭陽出茶城,向徐、邳,名濁河,為中路;由曹、單、豐、沛出飛雲橋,向徐溝,名銀河,為北路;由潘家口入宿遷,出小河口,名符離河,為南路。南路近陵,北路近運,惟中路既遠於陵,亦濟於運。前督臣排群議,興茲役,竟以資用乏絕,不得竣事。然自堅城以至鎮口,河形宛然,故為今計,惟守行堤,開泇河為便。」上從之。
  秋八月,河決蘇家莊,淹豐、沛,黃水逆流,灌濟寧、魚臺、單縣,而魚臺尤甚。
  九月壬申,分水河成。
  三十三年秋七月壬午,呂梁河澀。給事中宋一韓論前總督李化龍泇河之誤。不報。
  三十四年夏四月癸亥,河工成。自朱旺口至小浮橋袤百七十里,河歸故道,役五十萬人,費八十萬金,五閱月而竣。懷宗崇禎六年夏五月,運河淺阻,降總理河道尚書朱光祚一級。
  七年冬十一月,漕運總督楊一鵬議濬泇河。從之。
  八年秋九月,逮總理河道尚書劉榮嗣。初,榮嗣以駱馬湖阻運,自宿遷至德州開河注之,既鑿,黃水朝暮遷徙,不可以舟。給事中曹景參劾之,被逮。
  九年夏四月,泇河重濬成。
  十五年秋九月,李自成圍開封,河決城陷。先是,開封城北十里枕黃河,至是賊圍城久,人相食。壬午夜,河決開封之朱家寨,溢城北。越數日,水大至,灌城,周王恭楞走磁州,以巡按御史王漢舟迎之也。巡撫高名衡、推官黃澍等俱北渡,吏卒倉猝各奔避,士民湮溺死者數十萬人,城俱圯。賊屯高地獨全。開封古都會,富庶甲於中原,竟成臣浸。水大半入濁,入泗,入淮,與故河分流,邳、亳皆災。
  谷應泰曰:
  河自龍門下浮,束於萬山,南至豫州,地平勢怒,而河無安流矣。故河之決,必在河南,而既決之後,不南侵全淮,即北衝齊、魯。侵全淮者,潰散於潁、亳、徐、宿,而害在田廬民業。衝齊、魯者,橫激於曹、濮、單、鄆,而患兼在堤防運道。然淮近而身大,決入淮者患小而治速;漕遠而身小,決入漕者患大而治難也。洪武初,河決原武,自潁、壽入淮。正統十三年秋,河決滎陽入漕,潰沙灣入海。景泰三年春,河又決沙灣。弘治二年夏,河決開封入淮。三年夏,河決原武支流三:一自封丘下衝張秋;一出中牟尉氏;一溢蘭陽及歸德,瀰漫至宿。五年秋,河決張秋。七年春,河又決張秋。世宗十九年,河決睢州野雞崗。四十四年,河決沛之飛雲橋。神宗五年,河決崔鎮。二十五年,河決黃堌口。懷宗十五年,河決汴城。大抵決口必在開封南北百里,而被害之地,淮三漕七。後乃駸駸數病漕河焉。
  蓋合大河以歸一淮,物不能兩大,況水又泥淖多滓,驅二瀆之水,行閼遏之途,其必潰也明甚。而兗州卑下,齊、魯瀕海,黃河所向,並牽漕河諸水,盡瀉入海。故河決之世,陸則病水,水則病涸,發則病水,去則病涸,齊、魯病水,漕河病涸,一隅病水,全河病涸。而說者謂河既欲自豫決兗,入漕達海,何不盡濬豫、兗諸決地,聽河北流,過濟寧,下臨清,出直沽,漕與河合,漕不病竭,淮與河分,淮不病溢,策至便也。不知淮河浩瀚,千里一瀉,猶不能泄,怒時思沸湧,漕水千步百折,委紆盤曲,河豈能按轡徐行乎?若必廢漕制以伸河體,取咽喉之地為尾閭之衝,必無幸矣。
  故治河之道,古無上策,史冊所載,不過三說:曰疏,曰濬,曰塞。塞在上流,堙谷截流是也。疏在下流,分支灑澤是也。濬在河身,築堤固岸,使之安行是也。疏近上策,神禹北播九河,賈讓北放渤海,棄地遷民,費以巨萬,效已難言之。近世以來,濬塞兼施,徐有貞謂水平後可治決,決止乃可濬淤,此先塞繼濬之法也。故力築張秋、金堤,堅塞決口,而徐濬漕河之淤,水道乃平。劉大夏言河道不治,乃修築堤防之功多,疏濬分殺之功少,此先濬後塞之法也。故力濬賈魯河、孫家渡,殺水入淮。又濬淤河,出宿遷、亳州入淮。後築長堤,起豫達徐,衝決遂止。他如潘季馴之不失故道,不分濁流。楊一魁之首開武墩,次疏具壩,皆良策也。
  夫殷都帶河,囂、耿屢遷;武帝刑牲,宣瓠時決。終明之世,河患時警,未嘗一歲沮運者,濬塞之力也。九河故道,已不能修,漕河一線,勢不能廢。然則塞濬之功,與河終始,尚其借鑒於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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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卷     南宮復辟(易儲附)



  景帝景泰元年八月丙戌,上皇至自迤北,入居南宮。群臣朝見而退,大赦天下。
  冬十月,命靖遠伯王驥守備南宮。
  十一月,上皇在南宮。萬壽聖節,禮部尚書胡濙請群臣朝賀,不許。既又請明年正旦百官朝上皇於延安門,亦不許。荊王瞻堈表請朝上皇,有詔止之。
  三年五月甲戌,廢上皇長子皇太子見深為沂王,出就沂邸。立皇子見濟為皇太子。先是,上欲易儲,語太監金英曰:「七月初二日,東宮生日也。」英頓首對曰:「東宮生日是十一月初二日。」上默然。至是,上意既定,恐文武大臣不從,乃分賜內閣諸學士金五十兩,銀倍之,陳循、王文等遂以太子為可易。時有廣西潯州守備都指揮黃者,思明土知府庶兄也。老,子鈞襲知府。欲謀奪之,與其子矯軍門令徵兵思明,率驍悍數千人,夜馳入家,支解父子,納甕中,瘞後圃。僕福童潛走憲司,訴父子殺父子狀。總兵武毅知之,疏聞於朝。懼,乃謀為逃死計,遣千戶袁洪走京師,上疏請易太子。上大喜曰:「萬里外有此忠臣。」亟下廷臣集議,且令釋罪,予官都督。尚書胡濙、侍郎薛琦、鄒乾會廷議,王直、于謙相顧眙愕。久之,司禮監太監興安厲聲曰:「此事不可已,即以為不可者勿署名,無得首鼠持兩端。」群臣皆唯唯署議。於是禮部尚書胡濙等上言:「陛下膺明命,中興邦家,統緒之傳,宜歸聖子。黃奏是。」詔從之。王直得所賜金,扣案頓足曰:「此何等事,吾輩愧死矣!」
  秋七月,殺太監阮浪、王堯。時浪侍上皇南宮,浪門下內豎王堯者,往監盧溝橋,浪以上皇所賜鍍金繡袋及束刀貽之。堯偶飲錦衣衛指揮盧忠家,解衣蹴踘。忠見刀袋非常制,命妻進酒醉之,解其袋刀入告變,謂「南宮謀復皇儲,遺刀求外應」。上怒殺浪、堯,猶欲窮治不已。忠屏人詣卜者仝寅筮之,寅以大義叱之曰:「是大凶兆,死不足贖。」忠懼,乃佯狂。學士商輅與司禮監太監王誠言:「盧忠狂言不可信,壞大體,傷至性,所關不小。」事得寢。後英宗復辟,忠果伏誅。
  寅,山西安邑人。少瞽,性聰銘,學京房《易》,占斷多奇中,四方爭傳之。正統中,客游大同。上皇既北狩,陰遣使諭鎮守太監裴富,富私問寅,寅筮得《乾》之初九,附奏曰:「大吉可以賀矣。龍,君象也。四,初之應也。龍潛躍必以秋,應以壬午,浹歲而更。龍,變化之物也。庚者,更也。庚午中秋,車駕其還乎。還則必幽,勿用故也。或躍應焉,或之者疑之也,計七八年,當必復辟。午,火德之王也。丁者,壬之合也。其歲丁丑,月壬寅,日壬午乎。自今歲數更九,躍則必飛。九者,乾之用也。南面,子衝午也。其君位乎。故曰大吉。」乜先欲奉上皇南還,朝廷率以為詐,寅力言於石亨,亨與于謙協議,奉迎而歸。及後復辟,其言皆驗。
  四年春正月,吏部尚書何文淵罷。時言官劾文淵貪縱,下獄。文淵自言易儲有功,詔書所云「天佑下民作之君,父有天下傳之子」,已所屬對也。乃令致仕。
  十一月,皇太子見濟卒。
  五年夏四月,御史鍾同上疏請復儲。先是,同嘗因待漏,與儀制郎中章綸論易儲事,繼之以泣。至是,遂上疏言:「宗社之本在儲位,宜復不宜緩。」聞者韙之。
  五月,下禮部儀制郎中章綸、御史鍾同於獄。綸上修德弭災十四事,又曰:「太上皇帝君臨天下十四年,陛下嘗親受冊封為臣子,是天下之父也。陛下宜率群臣每月朔望及歲時節旦,朝見於廷安門,以極尊崇之道。而又復皇后於中宮,以正天下之母儀;復皇儲於東宮,以定天下之大本。」疏上,下錦衣獄鞫訊,體無完膚。御史鍾同先有言,故並逮之。
  以進士楊集為六安州知州。集上書于謙曰:「奸人黃進易儲之說,以迎合上意,本逃死之計耳。公等國家柱石,乃戀官僚之賞,而不思所以善後乎?脫章綸、鍾同死獄下,而公坐享崇高,如清議何!」謙以示王文,文曰:「書生不知朝廷法度,然有膽,當進一級處之。」進士選知州始此。
  謫給事中徐正戍鐵嶺衛。正密請召見便殿,屏左右言:「今日臣民有望上皇復位者,有望廢太子沂王嗣位者,陛下不可不慮。宜出沂王於沂州,增高南城數尺,伐去城邊高樹,宮門之鎖亦宜灌鐵,以備非常。」上怒,謫戍。御史高平亦言城南多樹,事叵測,遂盡伐之。時盛暑,上皇嘗倚樹憩息。及樹伐,得其故,大懼。復辟後,正、平皆伏誅。
  南京大理少卿廖莊上言:「宜篤親親之誼,時朝見上皇於南宮。上皇諸子,皇上之猶子也。亦宜令親近儒臣,以待皇嗣之生,使天下曉然知皇上公天下之心。」不報。
  六年八月,杖大理寺少卿廖莊、禮部郎中章綸、御史鍾同於闕。同死杖下,綸仍詔獄,謫莊定羌驛丞。先是,莊上疏忤旨。至是,赴京陛見,上念及,命杖之。
  英宗天順元年春正月壬午,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貞等迎上皇復位。先是,景帝不豫,以儲位未定,中外憂懼。兵部尚書于謙日與廷臣疏請立東宮,蓋謂復憲宗也。中外藉藉,謂大學士王文與太監王誠謀白太后,迎取襄王世子。十有一日,都御史蕭維楨同百官問安於左順門外,太監興安自內出,曰:「若皆朝廷大臣,不能為社稷計,徒問安耶?」即日,維楨集御史議曰:「今日興安之言,若皆達其意否?」眾曰:「皇儲一立,無他慮矣。」眾還,道作封事草,會稿於朝,眾謂:「上皇子宜復立。」惟王文意他有所屬。陳循知文意,獨不言。李賢以問蕭鎡,鎡曰:「既退不可再。」文遂對眾言曰:「今只請立東宮,安知朝廷之意在誰?」維楨因舉筆曰:「我更一字。」乃更「早建元良」為「早擇」。笑曰:「吾帶亦欲更也。」疏進,有「候十七日御朝」之旨。時武清侯石亨知景帝疾必不起,念請復立東宮,不知請太上皇復位,可得功賞。遂與都督張軏、太監曹吉祥以南城復辟謀,叩太常卿許彬,彬曰:「此社稷功也。彬老矣,無能為矣,盍圖之徐元玉。」元玉,徐有貞字也。初名珵,以已已倡南遷議,朝廷鄙之,後更名有貞。亨、軏從其言,遂往來有貞家;有貞亦時時詣亨,人莫知也。
  是月十四日,夜會有貞宅,有貞曰:「太上皇帝昔者出狩,非以游畋,為國家耳。況天下無離心,今天子置不問,乃紛紛外求何為也。如公所謀,南城亦知之乎?」亨、軏曰:「一日前已密達之。」有貞曰:「俟得審報乃可。」亨、軏去。
  至十六日,既暮,復會有貞,曰:「得報矣,計將安出?」有貞乃升屋,覽步乾象,亟下,曰:「事在今夕,不可失。」遂相與密語,人不聞。而是時會有邊吏報警,有貞曰:「宜乘此以備非常為名,納兵入大內,誰不可者!」亨、軏然之。計定,倉皇出。有貞焚香祝天,與家人訣,曰:「事成社稷之利,不成門戶之禍。歸,人;不歸,鬼矣。」遂與亨、軏往會吉祥及王驥、楊善、陳汝言,收諸門鑰。夜四鼓,開長安門,納兵千人,宿衛士驚愕不知所為。兵既入,有貞仍鎖門,取鑰投水竇中,曰:「萬一內外夾攻,事去矣!」亨、軏亦惟有貞處分,莫知所為。時天色晦冥,亨惶惑,叩有貞曰:「事當濟否?」有貞大言曰:「時至矣,勿退!」率眾薄南宮,門錮不可啟,扣之不應。俄聞城中隱隱開門聲,有貞命眾取巨木懸之,數十人舉之撞門。又令勇士踰垣入,與外兵合毀垣,垣壞門啟,亨、軏等入見。上皇燭下獨出,呼亨、軏曰:「爾等何為?」眾俯伏合辭云:「請陛下登位。」呼兵士舉轝至,兵士驚懼,不能舉,有貞等助挽之,掖上皇登轝以行。忽天色明霽,星月皎然。上皇顧問有貞等為誰,各自陳官職姓名。入大內,門者呵止之,上皇曰:「吾太上皇也。」門者不敢御。眾掖升奉天殿,武士以瓜擊有貞,上皇叱之,乃止。時黼座尚在殿隅,眾推之使中,遂升座,鳴鐘鼓,啟諸門。
  是日,百官入候景帝視朝。既入,見南城,暨殿上呼噪聲,尚不知故。有貞號於眾曰:「上皇復辟矣!趣入賀。」百官震駴,乃就班賀。上皇宣諭之,眾始定。景帝聞鐘鼓聲,大驚,問左右曰:「于謙耶?」既知為上皇,連聲曰:「好,好。」明日,上皇臨朝,謂諸臣曰:「弟昨日食粥,頗無恙。」詔逮少保于謙、王文,學士陳循、蕭鎡、商輅,尚書俞士悅、江淵,都督范廣,太監王誠、舒良、王勤、張玉下獄。命副都御史徐有貞以本官兼翰林院學士直內閣,典機務,尋晉兵部尚書,兼職如故。出前禮部郎中章綸於獄,擢禮部侍郎。上以綸建議復儲,出之獄,喜歎良久,遂有是擢。
  丁亥,殺少保兵部尚書于謙於市。先是,己巳城下之役,石亨功不如謙,而得侯爵,心媿之,乃推謙功,詔予一子千戶。謙固辭,且曰:「縱臣欲為子求官,自當乞恩於君父,何必假手於石亨!」亨聞恚甚。亨從子彪貪暴,謙奏出之大同,亨益銜之。徐有貞者,常因謙求祭酒,景帝召謙,辟左右諭之曰:「有貞雖有才,然奸邪。」謙頓首退。有貞不知,亦恨謙。
  方上之復辟也,有貞嗾言官以迎立外藩議,劾王文,且誣謙,下獄。所司勘之無驗,金牌符檄見在禁中。有貞曰:「雖無顯跡,意有之。」法司蕭維楨等阿亨輩,乃以「意欲」二字成獄。文憤怒,目如炬,辯不已。謙顧笑曰:「辨生耶?無庸。彼不論事有無,直死我耳!」獄具,上猶豫未忍,曰:「于謙曾有功。」有貞直前曰:「不殺于謙,今日之事無名。」上意乃決,遂與王文及太監舒良、王誠、張永、王勤斬東市,妻子戍邊徼。
  謙有再造功。上北狩,廷臣間主和,謙輒曰:「社稷為重,君為輕。」以故乜先抱空質,上得還,然謙禍機亦萌此矣。景帝嘗賜謙甲第,謙頓首曰:「去病豎子,尚知此意,臣獨何人,而敢饕此!」不許。乃置上前後所賜璽書、袍鎧、弓劍、冠帶之屬於堂,而加封識,歲時一謹視。謙以國家多事,寓直房不歸家。謙與中貴曹吉祥等共兵事,氣陵之,故小人無不憾謙者。謙既死,籍其家,無餘貲,蕭然僅書籍耳。而正室鎖鑰甚固,則皆上賜也。謙死之日,陰霾翳天,行路嗟歎。吉祥麾下指揮朵耳者,以觴酬地而慟,吉祥恚樸之,明日復酬慟如故。天下無不冤之。都督范廣勇而知義,為謙所任,亨惡之,並斬廣。
  論迎復功,封武清侯石亨為忠國公,都督張軏為太平侯,張輗為文安侯,都御史楊善為興濟伯。石彪封定遠伯,充大同副總兵。以袁彬為錦衣衛指揮僉事。奪大同總兵郭登定襄伯,以為南京都督僉事。召廖莊子定羌驛,賜還官。贈故御史鍾同大理左寺丞,諡恭愍,蔭其子入太學。
  二月乙未朔,皇太后誥諭,廢景泰帝仍為郕王,歸西宮,廢皇后汪氏仍為郕王妃。欽天監奏革除景泰年號,上曰:「朕心有所不忍,可仍舊書之。」郕王薨,祭葬禮悉如親王,諡曰戾。妃嬪唐氏等賜帛自盡,以徇葬。
  命汪妃出居舊王府。先是,景帝即位,立妃為皇后,後無子,有二女,次妃杭氏生見濟。景帝廢立時,後泣諫以為不可。景帝竟立見濟,而以杭氏為皇后。以後諫,故幽之宮中。至是,上以郕王薨,欲令妃殉葬。大學士李賢曰:「汪妃雖立為後,即遭廢棄,與兩女度日,若令隨去,情所不堪。況幼女無依,尤可矜憫。」上惻然曰:「卿言是。朕以為弟婦少,不宜存內,初不計其母子之命。」而皇太子雅知妃不欲廢立意,事之甚恭,遂得出舊府。太子又時時護持之,悉得挾貲屬外,二女育宮中如故,由是母子得全。
  三月,封直內閣兵部尚書徐有貞為武功伯,兼華蓋殿大學士,掌文淵閣事。初,于謙之獄,中外咸側目有貞,而有貞意殊自得,請於石亨曰:「願得冠側注而從兄後。」石亨為言之上,上曰:「為我語有貞,但僇力,不患不封也。」居旬日,亨復言,上乃下詔封之。歲支祿一千一百石,子孫世錦衣指揮使,賜貂蟬冠玉帶。旬月之間,恩賜赫奕,與石亨、張軏埒。
  夏四月,復立元子見深為皇太子。襄王瞻墡來朝。先是,土木之變,王兩上疏慰安皇太后,乞命皇太子居攝天位。急發府庫,募勇敢之士,務圖迎復。仍乞訓諭郕王,盡心輔政。疏上,景帝已立八日矣。至是,得疏宮中,上覽之感歎,手敕取王入朝,禮待甚隆。王辭歸,上送至午門,王伏地不起,上曰:「叔父欲何言?」王頓首曰:「萬方望治如饑渴,願皇上省刑薄斂。」上拱手謝曰:「敬受教。」
  六月,逮徐有貞下獄。曹吉祥、石亨憾有貞,嗾諸閹巧詆,數為險語觸上,上殊不為動。錦衣官門達復劾其阿比,排陷石亨。詔執鞫之,降廣東參政。既有以飛章謗國是者,其語復多侵亨、吉祥,於是復訴上謂有貞實主使。逮歸置獄,窮極鍛鍊無所得,摘其誥詞「纘禹神功」語,為所自草,大不敬,無人臣禮,當死。以雷震奉天門,宥為黔首,謫戍雲南金齒。有貞去,而曹、石日益專橫矣。
  谷應泰曰:
  土木之變,司徒不戒,車駕蒙塵,九廟震驚,百官拔舍,國無長君,不幾青城五國乎?郕王膺統,喪君有君,天誘其衷,擁駕還國。當是時,新君有捉發之迎,故主效止郊之哭,弟兄握手,且喜且悲。夫蘇、李相違,河梁戀別,聲、椒偶值,異國班荊,矧在同氣,又何能已!《棠棣》之詩,所為作也。弟又北面稽首,恭上璽紱;兄且自陳失德,不敢復事宗廟。以臣避君,弟不先兄,景能辭位,史著美談。實則大寶已登,南向讓三,西向讓再,抑又何傷焉。至於菟裘營室,吾將老焉,千秋之後,願屬梁王。舍賢與子,如上皇何!廢不復興,如天下何!
  而乃初聞返蹕,不欲郊迎,旋入南宮,復止朝賀,勢且駸駸焉登臺授兵矣。不幾貪天之位,應憎寡兄,實逼處此。繼乃授旨廷臣,廢深立濟。忘餘祭傳札之言,貽德昭憂死之漸。君子謂郕王末路,自同盜國,奪門之釁,身實召焉。
  若上皇者,亦宜追悔前愆,不預國事。夫平王東遷,《春秋》貶之,降為王風。英宗身受祖宗重器,輕信宵小,被縶北庭,幸而脫還,亦已得罪祖宗矣。辟之閫外之吏,棄師而歸,封疆之吏,委城而走。高帝之法,尚當引繩批根,況在至尊,短垣而自踰之乎!
  即至景帝賓天,群臣力請,英宗亦宜開諭至誠,明予慚德,嗣王可輔,大統有人。玄宗出奔,靈武即位,道君北狩,康構稱尊,父子兄弟之間,豈不克全無憾者與!而乃暮夜倉皇,驅車踐位,逼景帝於彌留,假閹弁於翊戴。「奪門」二字,英皇不得正始,景皇不得正終。授受之祭,弟兄交失。而況升遐日月,史無明文,燭影斧聲,不無疑案。以至革除帝號,加戮于謙。夫景受國有名,非少帝、昌邑之比,而謙功在社稷,豈產、祿、舞陽之徒乎!觀其軫念嫈嫠,撫恩弱息,荳箕瓜蔓之涕,又何淫淫也。始知曹、石所謀不臧,小人貽誤人國,刻薄寡恩如是哉!
  獨惜于謙者,百折不回於社稷無君之日,不能出一言於東宮易位之辰。處人骨肉,自古其難,漢留、唐鄴所由擅美千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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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卷     曹石之變



  英宗正統六年春正月,以定西侯蔣貴為征蠻將軍,太監曹吉祥監軍,兵部尚書王驥提督軍務,郎中侯璡、主事楊寧隨軍贊畫,討思任發。吉祥,欒州人,出王振門下。至是監軍,號都督,多選降丁騎射以從。此內臣總兵之始也。
  十二年春二月,以都督僉事石亨為左參將,守萬全。亨,渭南人。伯父巖,寬河衛指揮僉事,無子,亨嗣。亨善騎射,有膽略,方面豐軀,美髯及膝,提大刀輪舞如飛。每從征,挺刀先登,輒立奇功,累官都指揮使。姪彪亦驍勇,能挽強弓,善揮斧,以官舍從亨有功,授大同衛鎮撫。是年,亨為都督僉事,彪亦為指揮使,從亨參謀。
  十四年春正月,命太監曹吉祥監寧陽侯陳懋軍,進討鄧茂七餘黨,悉平之。
  七月,上北狩。
  八月,太后命郕王權總國事,逮宣府總兵楊洪、萬全,左參將石亨,繫錦衣獄。
  九月,郕王即皇帝位,出楊洪、石亨於獄,命亨總京營兵。
  十月,乜先犯京師,于謙、石亨分營城北。乜先縱騎剽掠,焚三陵殿寢祭器,逼宣武門,南踰盧溝橋,散劫下邑。謙督軍出德勝門,背城而戰。時孫鏜、范廣皆小捷,而亨功為第一。乜先宵遁,亨復追擊至定州清風店。敵懼,且出倒馬關。亨使紿曰:「石將軍行未至,來者皆假將軍名耳。」敵以為然,皆反戰,亨、彪合擊之,大敗,始知石將軍在也,皆倉皇盡棄其羊馬輜重,自紫荊關遁出。當是時,亨、彪名震幕北矣。既論功,封亨武清伯,尋進侯。彪都督僉事,為大同左參將。景泰元年閏正月,命鎮朔大將軍石亨、都督范廣率兵出大同、宣府,尋召還。
  八月,石亨、楊洪率師分道出紫荊、居庸關。始立團營,以曹吉祥、劉永誠節制諸軍,此內臣總京營之始也。
  三年春正月,普化可汗與乜先仇殺,石亨請率兵出宣府、大同,討寇復仇。不許。
  天順元年春正月,景帝不豫,會當郊,使石亨攝,召命於榻前。亨見帝委頓狀,出與張軏、張輗謀,謂:「帝疾必不起,不若迎復上皇。」陰約徐有貞結太監曹吉祥、蔣冕,內白皇太后,外為飛語,言于謙且與王文謀立襄世子為東宮。遂率其群從子弟家兵,與吉祥等夜叩南城,迎上皇復辟。乃譖于謙於上,殺之。論奪門功,又第一,進封忠國公。召彪大同,以為都督同知,充游擊將軍。其家人石寧等數十人,皆授指揮,千、百戶。時吉祥已晉司禮監矣。姪欽封昭武伯,鐸、鉉、皆都督。此內臣子弟封爵之始也。
  三月,以戶部侍郎陳汝言為兵部尚書。汝言附石亨,曹吉祥謀奪門,故亨薦用之。及理部事,益阿比,表裡為奸,亨冒功升賞,不下四千餘人,天下都司及邊吏爭趨之。
  夏四月,石亨、張輗請盡罷各邊省巡撫及提督軍務等官,從之。
  逮巡撫大同都御史年富下獄。上問李賢曰:「年富何如?」賢曰:「行事公廉,在彼能革宿弊。」上曰:「此必石彪憚富,不得遂其私耳。」賢曰:「陛下明見,真得其情。」由是富得致仕歸田里。
  削都御史王竑籍,安置江夏。石亨忌竑,嗾言官論其犯闕也。
  五月,石亨擅令守關軍放歸,徐有貞、李賢言於上,命別遣兵戍之。
  御史楊瑄劾太監曹吉祥、忠國公石亨奪民田,且言其怙寵擅權之罪。上顧徐有貞、李賢曰:「御史敢言如此,國家之福也。」曹吉祥在旁慚懼,已,盛怒,欲罪之,上不許。及亨出兵歸,聞之怒,訴御史言不實,意賢、有貞主使,乃激吉祥曰:「今在內惟爾,在外惟我,賢等欲排陷,其意可知矣。」初,吉祥見亨冒濫恩賞,頗不平,恒訐其短。至是,聞亨言,勢複合。
  六月,彗孛見。御史張鵬、周斌交章劾石亨諸不法事,疏未上,給事中王鉉知之,潛告亨。亨與曹吉祥馳訴上,謂:「鵬乃已僇凶豎張永猶子,今結御史為永報仇。」上震怒,御文華殿,悉收諸御史面詰之。斌執彈章,且誦且對,言亨事且有驗。上曰:「事即實,汝曹何不早言之?」下錦衣獄,問訊瀕死。
  逮大學士徐有貞、學士李賢、都御史耿九疇下錦衣獄。初,有貞得首輔,欲立功名自異,稍與石亨左。李賢入閣力助之,知無不言,曹吉祥不能堪。會御史張鵬等既詔獄,給事中王鉉、錦衣指揮門達乃上疏言:「九疇阿附有貞、賢,嗾御史排陷石亨。」吉祥復乘間頓首言:「臣等萬死一生,迎復皇上,內閣必欲殺臣。」伏地哭不起。上從之,乃逮有貞等置於理。會京城大風雹,拔木壞屋,走正陽門下馬牌於郊,吉祥門老樹皆折,亨家水深數尺餘。翼日,乃降有貞、賢參政,九疇右布政。張鵬、楊瑄等從末減,戍邊衛。既而上曰:「近日行事,惟有貞一人,李賢不可去。」命召還。
  以贊善岳正直文淵閣。正以吏部尚書王翱薦,召見文華殿,特用之。正出赴閣,至左順門,石亨、張軏自外入,愕然曰:「何以至此?」正不敢對。時亨、軏已不平,比入見,上曰:「今內閣朕自求得一人。」問為誰?上曰:「岳正。」亨、軏陽賀。上曰:「官卑奈何?」亨、軏因奏曰:「陛下升正亦甚易。但姑試之,果稱職,未晚也。」上默然。
  秋七月,有投匿名書指斥時政者。石亨、曹吉祥請上出榜,募能捕告者,賞以三品職。令內閣撰榜格。岳正言於上曰:「為政自有體,盜賊責兵部,姦宄責法司,豈有天子自出榜募購之理!」時吉祥在旁,請甚力,上徐曰:「正言是也。」已而亨等譖徐有貞怨望,謫戍金齒。
  謫內閣贊善岳正為廣東欽州同知。初,正入值文淵閣,上嘗召問曰:「卿何以輔朕?」正曰:「今內臣武臣權過重。」上頷之。正退語曹欽、石彪,令謝兵歸第。欽、彪走告吉祥,吉祥詣上,垂泣免冠請死,具道所由。上曰:「無之。」乃召正,責其漏言,正曰:「固也。臣觀二家必有背叛之滅,即今無可按之誅。臣欲全君臣共難情,故令早自為計。」上不悅。會承天門災,上命正草詔罪已,歷陳奸邪蒙蔽狀。亨見之怒,遂指為謗訕,營內批,有是謫。兵部尚書陳汝言者故恨正,復中以私事,戍肅州衛。
  陳汝言阿曹吉祥意,取還征雲、貴、兩廣降丁。
  九月,敕左順閽者,今後非有宣召,總兵官不得輒入。先是,石亨、張軏怙寵,乾請無算。一日,率千戶盧旺、彥敬入侍文華殿,上問為誰?亨曰:「此臣腹心也。迎復功,二人居多。」立請擢二人錦衣指揮使。工部侍郎孫弘,亨鄉人,以亨薦得官,復請以為尚書,上曰:「且使侍郎,再遷則尚書矣。」亨出曰:「一遷尚書何不可者,乃再遷耶!」其驕恣如此。上亦頗知亨,然念其功。間屏人語大學士李賢,賢對曰:「權不可下移,惟獨斷乃可。」既又與賢語及奪門功,賢對曰:「迎駕則可,『奪門』二字豈可傳示後世。陛下順天應人,以復大位,門何必奪,且內府門寧當奪耶!當時亦有以此事邀臣者,臣辭不與。」上驚問故,賢對曰:「景皇帝不起,群臣自當表請陛下復位。此名正言順,無可疑者,何至奪門。假事泄,此輩固不足惜,不審置陛下於何地?此輩藉陛下圖富貴耳,豈有為一毫社稷之心哉。」上大悟,浸疏之。
  十月,孛來近邊求食,石亨請領兵巡邊襲之,取寶璽,以李賢言,止不行。
  十一月,逮兵部尚書陳汝言下錦衣獄,籍其家。給事中高明等交章劾汝言「怙勢亂法,贓私籍甚」,故逮之。上命所司陳籍汝言物於大內廡下,召大臣入視,且曰:「景泰間,任于謙久,籍沒無餘物。汝言未期,得賂各若是耶!」時上怒甚,色變,石亨等皆俛首。自是上漸悟謙冤,而惡亨等矣。初,謙之死也,皇太后不及知,後為上備言迎立外藩之誣。上疑之,每詰亨、軏、吉祥等,皆對曰:「臣亦不知,徐有貞向臣言耳。」由是上深惡之。軏尋死。
  二年春正月,三大營將石亨、曹欽言:「太僕亟徵諸衛馬非便,請隸兵部。」太僕卿程信執奏言:「太僕身只專馬政。高廟有旨,馬數不令人知。今隸兵部,使馬之登耗太僕不與聞。脫肘腋變生,馬不備給,孰任其咎?」兵部懼,亦以為言,詔復其事歸太僕。
  夏四月,復設督鎮巡撫官。初,石亨以文官提督軍務,武臣不得逞,請罷之,邊徼騷然,軍無紀律。上謂李賢曰:「朕初復位時,奉迎之人皆以此為不便,今乃知其謬也。」
  三年春正月,大同總兵石彪誣奏都御史李秉,坐除名。
  八月,定遠侯石彪有罪下獄。彪之出鎮大同也,御寇磨兒山,斬犯禿王,搴其衣甲旗幟,大敗之三山墩,以功封定遠伯,召還。其明年,寇屯賀蘭山,又使彪往。彪與寇戰安邊營,追至昌平墩,大敗之埜馬澗、半坡墩。轉戰六十餘里,斬果力赤平章,擒獲無算。又召還,進侯。彪至京,會北使入貢者見彪於朝,羅拜稱「石王」,其威望如此。然性陰狡兇暴,在大同素侮總兵官。總兵官因彪嘗奏城威寧海子,遂為流言,稱彪有異志。上固疑彪,屢有功,屢召還。彪乃陰使大同千戶楊斌等五十人詣闕,乞留為鎮守。上知其詐,下彪獄,詞連亨,上猶念亨功,宥之。惟罷其兵權,令以本籍歸第。
  四年春正月,彗星見,日暈。錦衣指揮逯杲上言:「石亨怨望,與其從孫石俊謀不軌。」上以章示群臣,遂下錦衣獄。初,亨見上稍疏斥,懷怨望。嘗往來大同,顧紫荊關謂左右曰:「若塞此關守之,據大同,京師何由得至。」一日,退朝歸私第,語盧旺、彥敬曰:「吾所居官,皆爾等所欲為者。」旺、敬不知所謂,對曰:「旺、敬以公得至此,他何敢言。」亨曰:「陳橋之變,史不稱其篡。爾能助吾,吾官非爾官乎。」旺、敬股栗,莫敢對。會瞽人童先出妖書曰:「惟有石人不動。」勸亨舉事。亨謂其黨曰:「大同士馬甲天下,吾撫之素厚,今石彪在彼可恃也。異日以彪代李文,佩鎮朔將軍印,專制大同,北塞紫荊關,東據臨清,決高郵之堤,以絕餉道,京師可不戰而困矣。」遂請以盧旺守裡河。及孛來寇延綏,上命亨往禦之。先又力勸亨,亨曰:「為此不難,但天下都司,除代末周,待周,為之未晚也。」先曰:「時者,難得而易失。」亨不聽,先私謂所親曰:「此豈可與成大事者!」會彪敗,上猶念亨功,置不問,罷其兵。而亨之謀漸急,事益露。其家人上變告亨謀反,逮治之,死獄中。斬彪於市,其黨童先等俱坐死。先是,上使工部為亨營宅,至三百餘間。上登翔鳳樓,恭順侯瑾、撫寧侯永侍。上指宅顧問,永謝不知,瑾曰:「必王府耳。」上笑曰:「非也。」瑾頓首曰:「非王府孰敢!」上顧太監裴當曰:「人乃不敢言石亨!」亨生子彌月,上召見,摩其項曰:「虎兒也,善撫之,朕行與卿結婚姻。」取金鎖繫兒項,名曰「鎖定侯」。蓋諷云。
  五年秋七月,太監曹吉祥及昭武伯曹欽反,殺恭順侯吳瑾、都御史寇深。懷寧伯孫鏜、兵部尚書馬昂率兵討平之,吉祥、欽俱伏誅。方石亨之敗也,上命由亨冒功以進者,許自首革。吉祥念與亨同功,亨敗已且不得獨完,因日犒諸降丁金帛,倚為腹心。諸降丁亦念已由吉祥冒功進,一旦不測,身且隨後,相與為死黨。吉祥之客有馮益者,欽一日問曰:「自古有宦官子弟為天子者耶?」益曰:「君家魏武,蓋中官節之後。」欽大喜,出其妻行酒馮先生。由是陰畜異志,未發也。錦衣百戶曹福來曾役欽家,常之外貿易。欽慮其泄,遣福來妻告福來病狂出走,錦衣指揮逯杲奏捕之。欽又遣家人亮追獲福來,棰楚瀕死。廷臣疏劾欽,上是之,出彈示欽,曰:「速改過,不悛,罪無赦!」而下諭廷臣守法,無有專縱似欽者。
  先是,石彪得罪,上亦先諭群臣,欽以故大懼。又逯杲伺欽甚急。會是月孛來寇甘、涼,上使懷寧伯孫鏜統京軍往征之,兵部尚書馬昂監其軍,擇庚子昧爽出師。於是欽與諸昆季、其黨都督伯顏也先數十人謀曰:「縣官持我急,不發,我為石彪續矣。」遂分勒死士番漢軍五百人,約以是日昧爽朝門開,則擁殺鏜、昂,奪門入。此時吉祥素所部禁兵,且可為內應。謀定,以其夕飲諸降丁酒,厚贈之。酒半,夜可二鼓,鏜與恭順侯瑾、廣義伯琮方待漏朝房。都指揮完者禿亮從欽席上亡走,見瑾、琮告變。瑾、琮趨告鏜,相與去匿他所,手作奏,投門罅聞上。上止開門,縋入吉祥,鎖繫之。欽不知也,與弟鉉、、鐸率番將伯顏也先至東長安門,門閉。欽知事泄,即召死士馳至逯杲門,杲方出,斬之,碎其屍。杲故吉祥黨,被恩遇素厚,後為上伺欽,欽大恨。都御史寇深亦善欽,既乃與言官疏劾之,欽亦以為恨,與鐸馳入西朝房索深,斲深肩,破其身為兩。時長安街中甲卒馳驟,入朝者以為征西軍也。及訊知,各悸散去。大學士李賢待漏東朝房,欽復馳索之,戶外之聲洶洶。賢驚出,則甲而刃者數人,一人砍賢肩,傷耳,刃跗擊賢背。少選,欽持逯杲頭來,叱刃者,執賢手,曰:「今日直為此激變,非得已也,可為我草疏進上。」亡何,又執尚書王翱。賢乃就翱所索紙為草疏,同翱投入長安左門隙。門堅不啟,欽火之,守衛軍拆御河之岸磚以壘門。欽往來嘯呼,擬賢刃者數,舍之馳去,又索馬昂不得,時已昧爽矣。懷寧伯鏜謂其子軏若宏曰:「若號於道,有獄賊反,獲者得厚賞,征西軍可集也。」已,稍集至二千人,甲兵具。鏜曰:「不見長安門火耶!曹欽謀反。兵少,擊殺者予金。」皆曰:「諾。」工部尚書趙榮被甲躍馬奮呼市中,曰:「能殺賊者從我!」從者亦數百人。鏜之東安門逐賊,欽退屯東華門。接戰,鏜軍銳甚,賊眾披靡。自辰至午,擊斬,欽中流矢創巨,振策馳。恭順侯瑾將五六騎出覘賊,猝與遇,力戰死。欽還駐東大市街,相拒至酉。鉉以百餘騎往來馳突者三,官軍環結自潰,鏜執斬潰者以徇,發神臂弓以射之,遂追斬鉉。鏜子軏遇欽於道,奮砍中其膊,軏亦死。欽懼,率騎還攻朝陽門,不克,走安定、東直、齊化諸門,門盡閉,大雨,夜竄歸。鏜督兵與戰,馬昂以精兵殿。會昌侯孫繼宗兵又集,鏖戰。軍士奮呼而入,欽迫,投井死,鐸見殺。遂屠其家,親黨同謀,一時盡死。捷聞,上以是夕御午門,下吉祥都察院獄,明日磔於市。且追磔欽、鐸、、鉉,伯顏也先、馮益、湯序伏誅,餘並流嶺南。
  有賀三老者,欽妻父也。見欽勢盛,絕不與通。欽嘗欲為求一官,力辭不可。欽敗,姻黨株連,三老獲免。
  八月,進伯孫鏜為懷寧侯,馬昂、王翱、李賢並加太子少保,完者禿亮為都督,將士升賞有差。追封吳瑾梁國公,諡忠壯。贈寇深少保,諡莊愍。以擒賊詔示天下,布寬恤,開言路。
  時李賢奏言:「曹賊就擒,此非小變。宜詔天下,一切不急之務,悉予停罷。」又言:「自古治朝,未有不開言路者。惟奸邪之臣,惡其攻已,必欲塞之,以肆其非。」上曰:「此石亨、曹吉祥實為之,今宜列之於詔,使天下聞知。」
  谷應泰曰:
  石亨、石彪驍勇善戰,有隴西李氏之風。使之臥虎北陲,自當匹馬不南矣。帝既北狩,乜先再薄京師,陵寢崩摧,祭器灰燼,朔騎憑陵,目無中國。于謙督軍九門,亨、彪轉戰甚力。德勝、安定、彰義、清風店、倒馬關諸捷,軍聲復振。乜先諸部慟哭出關,既懼且悔,乃擁還上皇,以結好中國,戰之力也。
  既而龍歸興慶,幕徙南庭。亨、彪窺伺君側,逆知不起,合謀曹寺,取功奪門。李賢有言:「陛下應天順人,門何必奪!」當前星已隕,震位久虛,聖敬方躋,乾符奪算,上天垂象,蓋可見矣。即在景帝憑扆,群臣憂懼,或心歸沂邸,或意屬襄藩。然而襄王自外入內,憲宗以子先父,則上皇之必能復辟,不待仰步乾象而後決也。一旦挾萬乘之尊,行僥倖之事,乘晦勒兵,登垣挾駕,萬一謀臣不謹,郕邸預知,曹、石之肉其足食乎?邀天之幸,私為己功,吉祥蒙狐、趙之勳,亨、彪受蕭、曹之賞。功以幸成,福以滿敗。當其請官卿貳,建第長安,武安侯之除吏,竇都鄉之沁園,曹、石此時,帝固已芒刺在背矣。
  於時彪鎮大同,亨守延綏,分控要害,屢斬名王。捷聞幕府,帝輒召還。帝既疑石,石遂自疑。妖言遽興,同悲黃犬。向使石氏無奪門之功,亨、彪豈少通侯之賞,積勞汗馬,以功名終,石氏子孫雖至今存可也。
  吉祥無尺寸微勞,欽、鐸、、鉉,蟬貂簪玉。稍加抑裁,輒生怨望,犯闕稱兵,反形尤著。《易》著《負乘》,《詩》歌《相鼠》,身族誅滅,固其宜爾。嗟乎!方其論吉祥之功,曹欽身膺五等。未幾論誅吉祥之功,懷寧又進列侯。高帝白馬之盟,唐叔桐圭之賜,稍稍凌遲衰微矣。
  英宗間關險阻,再御萬機。祭則寡人,有同王振。至天順五年,始下詔悔恨曹、石,君子以為不勝其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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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卷     汪直用事



  憲宗成化十三年春正月,置西廠,命太監汪直詗刺外事。汪直者,大藤峽瑤獞也。瑤賊平,直以幼男入禁中,為昭德宮內使,尋堂御馬監事。年少黠譎,上寵之。先是,妖人李子龍以左道惑眾,內使鮑石、鄭忠敬信之。夤緣入內府,時引至萬歲山觀望,謀不軌。錦衣官校發其事,伏誅。自是上銳意欲知外事,乃選錦衣官校善刺事者百餘人別置廠於靈濟宮前,號西廠。永樂中,盡僇建文諸臣,懷疑不自安,始設東廠主刺奸。至是,名西廠,以別東廠也。縱直出入,分命諸校,廣刺督責,大政小事,方言巷語,悉采以聞。
  二月,籍沒福建都指揮楊業家。業少師榮曾孫也。居鄉逃罪入京師。錦衣百戶韋瑛故無賴,冒內官韋姓者從征延綏,升百戶。至是,詣汪直報之,謂業家貲巨萬,常殺人,將招納亡命下海。直喜,發卒捕之。詞連兵部主事楊仕偉、中書舍人董璵,俱下獄瀕死。來竟斃,復遣瑛籍其家。
  三月,左都御史李賓奏擬妄報妖言者坐斬。時西廠旗校以捕妖言圖官賞。無籍者多為贗書誘愚民。行事者捕之,加以法外之刑,冤死相屬,無敢言者,故賓奏之。
  夏四月,汪直令韋瑛執左通政方賢、太醫院判蔣宗武下西廠獄。禮部郎中樂章、行人張廷網使安南還,刑部郎中武清廣西勘事還,浙江布政使劉福起復至京,汪直並令韋瑛執繫之。御史黃本雲南、貴州清軍刷卷還,汪直令韋瑛搜得象笏一,執送錦衣衛,問為民。
  五月,罷西廠。時汪直開西廠,羅織數起大獄,臣民悚怵大學士商輅疏言:「近日伺察太繁,政令太急,刑網太密,人情疑畏,洶洶不安。蓋緣陛下委聽斷於汪直,而直又寄耳目於群小也。中外騷然,安保其無意外不測之變。往者曹欽之反,皆逯杲有以激之。一旦禍興,卒難消彌。望陛下斷自宸衷,革去西廠,罷汪直以全其身,誅韋瑛以正其罪。」疏入,上怒曰:「一內豎輒危天下乎!」太監懷恩傳旨詰責甚厲,輅曰:「朝臣無大小,有罪皆請旨收問,直敢擅逮三品以上京官。大同、宣府,北門鎖鑰,守備不可一日缺,直則一日擒械數人。南京祖宗根本重地,留守大臣,直輒收捕。諸近侍,直輒易置。直不黜,國家安得不危!」恩齧指而退,奏上,上立命去西廠。召懷恩數直罪責之,謫韋瑛戍宣府。
  兵部尚書項忠削籍為民。初,汪直掌西廠,士大夫無與往還。左都御史王越因西征識韋瑛,遂深相結,日往伺直。吏部尚書尹旻偕諸卿貳欲詣直,屬越為介。既見直,相率諸卿貳叩頭出,直大悅。一日,項忠途遇直。既過,覺之。追及,下輿謝,忠不為禮。尋辱忠於朝,復遣校卒直上堂,辭色甚厲,忠亦不為禮。而王越謀代忠,又毀短之。直以是銜忠,日掇拾其事,危甚。忠具疏倡九卿劾奏直,令武選郎中姚璧持赴旻署名,旻曰:「本項公所撰,當以兵部為首。」璧曰:「公六卿長也。」旻怒曰:「今日亦知六卿長乎?」即遣人報韋瑛,直愈怒,思有以中忠。會千戶吳綬者,先在楚軍撓法,忠逐綬。綬從直營求書記,頗工文詞。直喜,得授錦衣副千戶。及西廠罷,上有時密召直察外間事,直因以吳綬能文事封進,遂命綬於鎮撫司問刑。直乃嗾東廠官校,發江西都指揮劉江、指揮黃賓事誣構忠。給事中郭鏜、御史馮瓘附直,交論忠違法,忠廷辯慷慨不少屈。獄成,竟坐削籍。璧亦降調。璧,故尚書夔子也。
  六月,以御史戴縉、王億言,復西廠,命汪直仍刺事。縉言:「近年災變洊臻,未聞大臣進何賢,退何不肖。惟太監汪直釐奸剔弊,允合公論。而止以官校韋瑛張皇行事,遂革西廠。伏望推誠任人,命兩京大臣自陳去留,斷自聖衷。」上悅。時縉九年不遷,以覬進,故頌直。其自陳一事,尤直所喜,蓋直常惡商輅、李賓難於施行也。億言:「汪直所行,不獨可為今日法,且可為萬世法。」天下聞而唾之。
  大學士商輅,尚書薛遠、董方,左都御史李賓並致仕,以王越為兵部尚書兼左都御史掌院事。時越附汪直,嗾御史馮瑾排諸大臣。輅既致仕,遠等相繼自陳去。
  十一月,以御史馮瓘為大理寺丞,戴縉為尚寶司少卿。縉尋擢僉都御史,王億為湖廣按察副使。
  十四年夏五月,汪直奏請武舉設科,鄉、會、殿試如進士例。
  秋七月,兵部右侍郎馬文升撫遼,尋還京。先是,海西兀者都指揮散出哈上書,言開原驗放管指揮索其珍珠豹皮。命遼東守臣勘之,管指揮者懼。會散出哈姪產察入貢,指揮賄之,察乃言其誣。散出哈聞之怒,謀聚眾入犯邊。守臣乃譯番書,招散出哈來廣寧面質之。散出哈遂率所部,欲由撫順關進赴廣寧。時參將周俊守開原,恐散出哈至則事泄,遣使馳報廣寧守臣,詭云:「海西人素不由撫順進,恐啟他日之患。」守臣不虞其詐也,即阻之。散出哈已入關,聞之大怒,折矢誓恨去。而遼左諸衛,故有執殺董山之怨,既藉海西之勢,遂留散出哈相煽結,合兵入邊,勢漸熾。汪直惑於王英,謂往撫可邀大功。上欲遣之,懷恩以直年少喜功,同覃昌至南閣,集尚書餘子俊、侍郎馬文升議,僉言:「彼既有使入貢,又屠其家,今若何可以消弭?」或言:「酬以大官。」文升曰:「官不足以釋其忿。且宋以李繼遷為京官,遂至西夏之患。」懷恩曰:「然則遣大臣同大通事往撫之。」眾皆曰:「諾。」既傳旨,命馬文升、詹升往。直令王英與俱,文升謝之,直深以為恨。
  文升疾馳撫順,縱貢使重陽歸諭其眾,使知朝廷德意。尋召其部長聽宣璽書,慰勞備至。已而海西復縱兵寇掠,文升擊敗之,旋撫定。事聞,直言:「既受撫,何又入寇?」終信王英言請自往。諸部聞直聲勢,久無一人出聽撫者。直至開原,文升在撫順,直不與之接。於是文升所招兀者、野人、堵裡吉三百餘人皆怒欲歸。參將周俊恐敗事,謂直曰:「不可不請馬侍郎來。」直乃遣人邀文升。文升馳至,直曰:「若之何?」文升曰:「太監既至,此屬即太監招出者也,何間彼此。」直揣知事不易,聽文升言犒之,遂與文升俱歸陽,會聞於上。
  秋七月,江西人楊福為稱汪直,伏罪。福嘗為崇府內使,隨入京。既而逃還,過南京,遇所識者,謂其貌酷似直。福乃詐稱為直而所識者,即偽為校尉。自蕪湖乘傳給廩,歷常、蘇,由杭州抵四明,有司及市舶官皆屏息奉命,威福大張。既至福州,為鎮守太監盧勝所覺,執問如律。
  十五年夏六月,命汪直同刑部尚書林聰即訊遼東事,逮兵部侍郎馬文升下錦衣獄,謫戍重慶。初,陳鉞巡撫遼東,行事乖方。文升更置之,約束不得動。汪直至遼東,鉞戎服伏道左,除道飾廚,供帳鮮麗。文升獨與直抗禮,頤指左右,左右多譽鉞毀文升。鉞又乘間譛之。
  會給事中張良劾鉞激變屬部,逮至京。鉞賂直,言:「海西皆以文升禁農器,不與交易,故屢寇邊。」直遂奏文升「妄啟邊釁,擅禁農器」。仍遣直同聰往訊。直繆致恭敬,深自結納於聰,聰上報竟如直言。然文升所禁鐵器,非農器也。
  秋七月,命汪直行邊。
  冬十月,遼東巡撫陳鉞請討海西,以撫寧侯朱永為總兵,陳鉞提督軍務,汪直監之。直既至遼東,有頭目郎秀等四十人入貢,遇直於廣寧,直誣以窺伺,掩殺之。出塞掩不備,焚其廬帳而還,以大捷聞。論功,加汪直歲祿,監督十二團營。朱永進保國公,陳鉞戶部尚書。已而海西諸部以復仇為辭,深入雲陽、青河等堡,殺掠男婦,皆支解以徇。邊將斂兵不出,鉞隱匿不以聞。以太僕少卿王宗彝為僉都御史,巡撫遼東。宗彝故大學士文子也。以郎中督餉遼東,阿汪直,得驟進。
  十六年春正月,給事中孫博上言:「東、西廠緝事旗校多舉細故,中傷大臣。旗校本廁役之徒,大臣乃股肱之任,傷國體,非治世事。」疏入,切責。
  三月,命太監汪直、保國公朱永、尚書王越率兵出塞,襲敵於威寧,破之,越封威寧伯。
  夏四月,巡按遼東御史強珍上疏,劾太監汪直、總兵侯謙、巡撫陳鉞前失機隱匿罪。於是都給事中吳原、御史許進等亦以鉞為言,比之黃潛善、賈似道。詔罰鉞俸,鉞因怨王越掌院事縱珍。而汪直適巡邊還京,鉞郊迎五十里,訴珍承越意旨見劾。直怒,越亦來迓,不見越。巡撫遼東王宗彝遂阿直意,誣珍妄奏,械珍至京,下錦衣衛獄,戌遼東。
  秋七月,汪直議征安南。時安南累歲侵擾占城,占城遣使入奏,請討之,直因獻取安南之策。郎中陸容上言:「安南臣服中國已久,今事大之禮不失,叛逆之形未著。一旦以兵加之,恐貽禍不細。」直意猶未已,傳旨索永樂中調軍數。時劉大夏在職方,故匿其籍,徐以利害告尚書餘子俊,力言沮之,事乃寢。
  十七年秋八月,亦思馬因寇大同,以威寧伯王越佩征西前將軍印鎮守,太監汪直監其軍。
  冬十月,巡撫宣府都御史秦紘密疏汪直縱旗校擾民,上釋之。紘既抵宣府,直以事至,聲勢烜赫,他巡撫官率屈禮,紘獨與抗,直亦不為較。紘乃密疏論直。後直還,上問各撫臣賢否,直獨稱紘廉能。上以紘疏示直,直叩頭伏罪,稱紘賢不置。
  十八年春三月,復罷西廠。先是,有盜越皇城入西內,東廠較尉緝獲,太監尚銘以聞,上喜甚,厚賜賚。直聞怒曰:「銘吾所用,乃背吾獨擅功。」思有以傾之。銘懼,潛以直構禍事達於上。上自直行後,李孜省用事,萬安結昭德宮,頗攬權,惡直浸淫,上亦漸疏之。於是科道交章奏西廠苛察,非國體。萬安亦謂宜罷,劉珝不可。上竟罷西廠,中外欣然,珝有慚色。
  秋八月,調威寧伯王越守延綏,都督許寧代。時萬安恐汪直為越所誘,求復用,故有是調。
  十九年夏六月,調汪直南京御馬監。直與總兵許寧不協,巡撫郭鏜以聞,故有是命。方直之貴盛也,車蓋所至,有司迎候不及,動遭棰撻,率皆預治具,夙戒以待,使僕從皆醉飽,直然後悅。至是被調,過州縣,有司皆避之。直困頓仰臥公館,孤燈熒然。有知州裴泰者,向供具甚肅具備。適迎謁上官,遇直,直喜求食,曰:「吾非復前比矣。吾南行,上意未可測。旦日發,得馬夫足矣。」泰拱手而立。
  秋八月,御史徐鏞上疏劾汪直欺罔罪,曰:「汪直與王越、陳鉞結為腹心,自相表裡。肆羅織之文,振威福之勢,兵連西北,民困東南,天下之人但知有西廠而不知有朝廷,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漸成羽翼,可為寒心。乞陛下明正典刑,以為奸臣結黨怙勢之戒。」上深納其言。汪直有罪罷。削王越威寧伯,追奪誥券,編管安陸州。兵部尚書陳鉞、工部尚書戴縉、錦衣指揮使吳綬革職為民。起前兵部尚書項忠,復其官。召還馬文升,以為左副都御史,巡撫遼東。初,汪直用事久,勢傾中外,天下凜凜。有中官阿丑善詼諧,恒於上前作院本,頗有譎諫風。一日,丑作醉者酗酒狀,前遣人佯曰:「某官至。」酗罵如故。又曰:「駕至。」酗亦如故。曰:「汪太監來。」醉者驚迫帖然。旁一人曰:「駕至不懼,而懼汪太監何也?」曰:「吾知有汪太監,不知有天子。」又一日,忽效直衣冠,持雙斧趨蹌而行。或問故,答曰:「吾將兵,惟仗此兩鉞耳!」問鉞何名,曰:「王越、陳鉞也。」上微哂,自是而直寵衰矣。及其罷斥,中外莫不快之。尋尚銘亦有罪黜,籍其家,得貲數萬輦。韋瑛謫萬全衛,計要功起用,自撰妖言,誣巫人劉忠興十餘人不軌。會鞫得白,瑛伏誅。
  谷應泰曰:
  有明百餘載,海內乂安,朝野蒙業,太阿潛移,刑人執柄,中官之禍屢作。至憲宗命汪直設西廠,喟然廢書歎曰:嗟呼!法之涼也,國制亂矣。夫千尋之木,必有壞枝;徑尺之璧,必有微瑕。故黈纊塞聰,垂旒蔽明,山澤納污,國君含詬。媿張武之金錢,隱河東之酒過。所以匿疵呈瑜,鼓策群力也。
  國武好言人過,君子知其見殺;隋文苛細繩下,識者陋其貽謀。乃欲刺事暮夜,詗人牀第,方言巷語,競入宸聰;瓜蔓枝連,立成大獄。不知竹筩鉤鉅,賢吏薄之,謂其行衰俗惡。況以萬乘之尊,行攻訐之智乎?而且委柄匪人,寄權近寺,招致奸民,顯行繫械。其始也,李膺破柱,將閭呼天。因而權歸北寺,獄奏黃門,禍發清流,慘同白馬。繼也,薑桂皆鋤,脂韋成習,呈身宮掖,屈膝私人,中官勢成,而主上孤立矣。
  憲宗躬法桓、靈,養奸甫、節。卿貳大臣,直皆收問;局司近侍,直得更張。檻車逮治,南署空曹;緹馳行邊,北門不守。明世中人,多竊寵靈,亦未有顯挈利器,授人斷割如憲宗者昔。高皇帝罷錦衣衛獄,焚其械具,垂示子孫,刑人於市,以明大公,勿幽置禁闥,委命奄嬖也。西廠繼罷,弊不復革,瑾讀直書,魏傾善類。至懷宗手平內亂,晚年東廠,羅捕無遺。商鞅治秦,道無偶語,元濟竊蔡,火不夜燃。斯亦酷吏哀痛之風,衰國亂亡之漸也。
  彼汪直以大藤瑤賊,幼畜禁中,不思日磾寶瑟之忠,妄有祿山赤心之詐。酷好用兵,輒開邊釁,海西一役,幾激降人。而垂羽北陲,邀功南服,不知南海明珠,寂寥久矣。馬文升撫順推功,劉大夏安南焚籍,大臣之委蛇人國,固如是也。阿丑詼諧悟主,談笑除奸;覃懷乃心王室,倚毗正人。夫亦寺人女子之流,淳於、優孟之智也與!談言微中,說人主者又何可不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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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卷     平鄖陽盜



  憲宗成化元年夏四月,荊、襄盜劉千斤反。荊、襄之上游為鄖陽,鄖,古麋國,春秋時為楚附庸,地多山。元至正間,流賊作亂,終元世,竟不能制。明初命鄧愈以大兵剿除之,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然地界湖廣、河南、陝西三省間,又多曠土。山谷戹塞,林箐蒙密,中有草木可採掘食。
  正統二年,歲饑,民徙入不可禁。聚既多,無所稟約束,中巧黠者,自相雄長,稍能驅役之。漢中守臣以聞,且言:「不即誅,恐有後患。」上曰:「小民為饑寒所迫,奈何遽用兵誅之!」命御史金敬往撫輯。敬至,謫數人戍,餘陽聽撫,而大奸皆潛伏不出。尋復縱,勢益滋蔓。有錦衣千戶楊英者,奉使河南,策其必反,上疏言:「流逋之眾,宜選良吏賑恤其饑,漸圖所以散遣之。」辭甚諄切,不報。三省長吏又多諉非已境,因循不治。至是,千斤遂倡亂。千斤名通,河南西華人,有膂力。縣治門有石獅重千斤,通手舉之,人因號為劉千斤。正統中,潛往襄陽房縣,與僧尹天峰謀亂。成化元年,有石龍,號石和尚,糾合馮子龍數百人,四散剽掠。通令男聰約子龍舉事。乃於大石廠立黃旗聚眾,據海溪寺稱王,偽號漢,建元德勝。偽署將軍元帥,以石和尚為謀主,劉長子、苗龍、苗虎為羽翼,眾至數萬,劫襄、鄧境。時王恕方以副都出撫,懸榜曉諭,而未受分討之命。賊狃為故常,不肯散。恕聞於朝,曰:「民可撫也。而奸民好亂者,非兵不威。」
  五月,命撫寧伯朱永為總兵官,兵部尚書白圭提督軍務,太監唐慎、林貴監軍,合湖廣總兵李震討劉千斤,副都御史王恕會三師並進,搗其巢。
  二年春二月,擢鎮守荊、襄王信為都指揮同知。劉千斤之亂,荊、襄震驚。信度房陵險要,自率數十騎往據之。調集民兵,不滿千人。賊四千餘人突至,圍攻之。援絕,信多張旗舉火,日夜不息,歷四旬。間以死士出城五六里舉火礮,賊以為援兵也,驚潰,信追擊大利。
  三月,提督荊、襄軍務兵部尚書白圭奏言:「賊首劉千斤在襄陽房縣、豆沙河諸處萬山之中,分作七屯。臣等議欲分兵四路:一從南漳,一從安遠,一從房縣,一從穀城,犄角並進,克期會剿。」上報曰:「兵不可遙制,悉如卿所議行。」
  五月,兵部尚書白圭及湖廣總兵都督李震帥師討荊、襄賊,平之。先是,圭至南陽,與撫寧伯朱永由南漳入,遇賊,誘之臨城,擊破之。永適有疾留鎮,圭與唐慎、李震、湖廣巡撫王儉進兵潭頭坪,林貴、鮑政自安遠進兵馬良坪,喜信、王信自房縣進兵浪口河,王恕率都指揮劉清等亦自穀城進兵洞庭廟。賊見勢逼,千斤走壽陽,欲出陝西;苗龍走大市,欲出遠安。即調兵往壽陽,截其奔軼,千斤退保大市,與龍合。都指揮田廣進至雁坪,擊賊敗之,追及於古口山。明日,廣與諸軍皆會,進攻賊陣。斬其子劉聰、偽都司苗虎一百餘人。乘勝進兵,賊退入巢穴。山險,復雨淖,圭身先士卒,至格兜,賊憑險為拒。時諸路兵會已二日,攻之不能下。士卒聞圭來,倍奮勇。圭乃命劉清將兵千餘,由間道出賊後,焚其營,而自以大軍臨之。圭與震、儉攻其右,王信擊其左,鮑政衝其中。賊數萬餘迎戰,顧其營火,遂驚走,蹂躡死者無算,擊斬萬人。生擒劉千斤,獻俘京師,與苗龍等四十人,皆磔於市。男子十歲以上者斬之,惟劉長子、石和尚遁去,深入巖險。會永病癒,更帥兵搜餘賊。
  六月,石和尚集眾千餘,焚劫四川大昌縣,殺夔州通判王禎。命分兵討之。
  冬十月,提督湖廣軍務白圭誘執賊首石和尚。時石和尚、劉長子聚眾巫山,圭遣參將喜信、鮑政,都指揮白玉隨賊嚮往剿之。賊計窮食盡,乞降。圭遣指揮張英誘之,劉長子遂縛石和尚送至喜信營,受之。長子詣信營乞食,信餉之,俾居近營。既而並誘執劉千斤妻連氏及其偽職常通、王靖、張石英等六百餘人。事聞,上命搜捕餘黨,賊平。諸將忌張英功,譛於朱永,謂英多獲賊賄。以事捶殺之,遂班師。
  十一月,磔石和尚、劉長子於市。敘平荊、襄功,進撫寧伯朱永為侯,李震興寧伯,白圭進太子少保。
  四年春三月,改戶部右侍郎楊璇為右副都御史,撫治荊、襄、 南陽流民。
  六年冬十月,荊、襄賊李鬍子聚眾反。先是,賊平,諸郡邑控制戍守皆未設。會歲大旱,流民入山者九十萬人。李鬍子,新鄭人,劉千斤餘黨也。千斤敗,與其黨王彪走免。糾合餘黨小王洪、石歪膊往來南漳、內鄉、渭南間,復倡流民為亂,偽稱太平王,立「一條蛇」「坐山虎」等號,官軍屢捕不獲,荊、襄、南陽為之騷然。
  十一月,命都御史項忠總督河南、湖廣、荊、襄軍務,討李鬍子。
  七年春正月,右都御史項忠至襄陽,以見卒寡弱,請調永順等土兵。從之。諸將請速進,忠曰:「流民逃聚山谷,陷盜中,不能自脫耳。」乃駐兵分佈險要,遣人持榜招諭,有能去賊自歸者,禁勿殺。於是民多攜老弱來歸。王彪自變量十人覘軍,且阻歸者,出不意擒之。兵部尚書白圭言:「賊黨困饑寒,出於迫脅。宜敕項忠相度機勢,計撫綏長策。不必調永順、保靖土兵,以滋騷動。」忠奏曰:「賊據險在萬山中,復有流民從之,患將不測。臣奉詔旨,開諭生路,流民攜扶老幼出山;日夜不絕,計四十餘萬。今若中止土兵,恐民聞之,仍懷疑懼。且王彪雖授首,而渠魁李鬍子尚伏竄。設復再聚,重調為難。」上報曰:「土兵已到,嚴約不得擾民。其流民在山,眷戀生業,不至為非者,用心設法撫安之。」
  十一月,荊、襄、南陽流賊平,進總督軍務項忠右都御史,敕留撫治。忠之用兵荊、豫也,遣人持榜,入山招諭。負險不服,即縱兵剿不赦。李鬍子勢孤,潛伏山寨。忠遣副使餘洵、都指揮李振率兵追捕,遇鬍子於竹山縣,盡死拒敵,為官軍所擒。小王洪尚有眾五百,屯於鈞州龍潭,亦破擒之。幾遣還鄉者四十萬人,俘斬二千人,編戍者萬餘人。時流民有自洪武以來,家業延子孫,未嘗為惡者。兵入,盡草薙之,死者枕藉山谷。其戍湖、貴者,又多道死,棄屍江滸。議者謂忠此役,實多濫殺。既樹平荊、襄碑,或亦呼為「墮淚」,以嘲忠云。
  十二月,都御史項忠獻荊、襄俘李鬍子一百二十九人,刑部尚書陸瑜等會奏,坐罪有差。
  八年夏四月,給事中梁璟疏劾都御史項忠偏聽檢討張寬、御史劉潔、總兵李震,縱殺要功。上曰:「荊、襄流民為患,中外皆以為慮。今及蕩平,即議其後,非所以激勸天下也。」兵部尚書白圭又言:「忠所上荊、陽功次文冊,與震前後不同,請勘。」上亦不聽。
  五月,都御史項忠乞致仕,慰留之,召還院。先是,有星孛於天田,言者謂荊、襄殺戮所致。忠再疏自列,因乞骸骨。上溫旨答之。
  十二年春二月,命都御史原傑經略鄖陽,撫定流民。自成化初年,陝西至荊、襄、唐、鄧之間,皆長山大谷,綿亙千里,所至流逋藏聚為梗,劉千斤之亂因之。至李鬍子復亂,流民無慮百萬。都御史項忠奉命捕逐之,死者不可勝計。祭酒周洪謨乃著《流民說》,略曰:「昔因修天下《地理志》,見東晉時廬、松之民,流至荊州,乃僑置松滋縣於荊江之南;陝西雍州之民,流聚襄陽,乃僑置南雍州於襄西之側。其後松滋遂隸於荊州,南雍遂並於襄陽,垂今千載,寧謐如故。此前代處置荊、襄流民者,甚得其道。若今聽其近諸縣者附籍,遠諸縣者設州縣以撫之,置官吏,編裡甲,寬傜役,使安生業,則流民皆齊民矣。」都御史李賓深然其說。至是流民復集如前,賓乃援洪謨說疏上之,上可焉,命傑往蒞其事。
  秋七月,北城兵馬吏目文會疏言:「荊、襄自古用武之地。宣德間,有流民鄒百川、楊繼保匿聚為非。正統中,民胡忠等開墾荒田,始入版籍,編成裡甲。成化年來,劉千斤、石和尚、李鬍子相繼作亂,大臣處置失宜,終未安輯。今河南歲歉民饑,入山就食,勢不可止,能保無後日之患?經條上三事:曰荊、襄土地肥饒,皆可耕種,遠年入籍流民,可給還田土,所附籍者領田土力耕,量存恤之,其願回籍者聽。曰流民潛處,出沒不常,乞選良有司為之撫綏,軍衛官為之守禦,則流民自安。曰荊、襄上流,為吳、楚要害,道路多通,必於總隘之處,加設府、衛、州、縣,立為保甲,通貨賄以足其衣食,立學校以厚其風俗,則其民自趨於善矣。」上大是之,命都御史原傑采其言用之。
  九月,都御史原傑奏言:「信陽、固始等州縣,南抵蘄、黃,西接荊、襄,東連鳳陽、霍丘,山勢綿亙,河流四達,盜易出沒。且鳳陽、陳州,近皆被災,流民載道。盜入霍丘,劫帑藏,執縣官,民庶騷動,誠宜思患預防。今請於汝寧所屬信陽等一十三州縣,令二司巡守官選壯丁,備器械馬匹。委任二官督之,緝捕盜賊。又信陽軍民雜處,奸盜尤眾,請調守備南陽河南都指揮官,俾得專御盜賊,禁治銀洞。又商城縣南接六安州二百餘里,四野曠漫,而金剛臺巡檢司乃在縣北,今請遷置縣馬頭山。」詔悉如所言行之。
  十一月,開設湖廣鄖陽府,即其地設湖廣行都司、衛、所及縣。時都御史原傑遍置諸郡縣,深山窮谷,無不親至。至則宣朝廷德意,問民疾苦。諸父老皆忻然原附版籍為良民。於是大會湖廣、河南、陝西撫、按、藩、臬之臣,籍流民得十一萬三千餘戶,遣歸故土者一萬六千餘戶,其願留者九萬六千餘戶,許各自占曠土,官為計丁力限給之,令開墾為永業,以供賦役,置郡縣統之。於是湖廣割竹山地,分置竹溪縣,割鄖、津地,分置鄖西縣;河南割南陽、汝州、唐縣地,分置桐柏、南召、伊陽三縣;陝西析商縣地,為商南、山陽二縣,而以商縣為商州。使流寓土著者參錯以居。又即鄖縣城置鄖陽府,以統鄖、房、竹山、竹溪、鄖西、上津六縣,且立行都司、衛於鄖陽,以保障控禦之。經畫既定,乃上其事。因薦鄧州知州吳遠為鄖陽知府,諸州、縣皆選鄰境良能吏,習知其事者為之。又以地界三省,無統紀,薦御史吳道宏才望,請代己任,得兼制三省,撫治八郡,居鄖陽。上遂擢道宏為大理少卿,代傑撫治。馳璽書賜傑召還,以為南京兵部尚書。傑勞苦成疾,南還,竟卒於驛舍。荊、襄之民聞之,無不流泣者。尋以撫治鄖陽大理少卿吳道宏為右僉都御史,開府鄖陽,著為令。
  谷應泰曰:
  鄖陽斗絕,西北錯處陝、蜀,南下則光、信、南陽、豫州之域。漢北楚山,又皆蜿蜒亙屬,下抵鳳陽、廬、霍。地遍千里,壤接數省,河流四達,複嶺萬里,麋羅之故國,鬻熊之邊陲也。終元之世,嘯聚不散。高皇削平,竟虛其地,禁民勿入。夫亦周終徙洛,漢不復豐,惡其淵藪,遂作丘墟。然而鄖處萬山,林篁叢密。地既紆迴,利堪樵給。流民生長,莫隸版圖,家占土田,不知租稅。此亦桃源之於武陵,五丁之於蜀道矣。
  流聚既多,遂生雄長,天水泥丸之志,尉陀坐大之形。劉通以膂力號劉千斤,石龍以妖識號石和尚。憲宗之世,潛號改元,唐、鄧、荊、襄,騷然不靖。白圭以大司馬出督,五道俱進,敗之南漳,懸軍深入,焚其中營。千斤獻俘闕下,而臨陣斬獲者萬有餘人,蹂亂走死者不可勝算。兵威懲創,於斯烈矣。既而劉長子又有餘黨復聚巫山,圭發師掩捕,連營入討。食盡援窮,誘殺渠帥,獲縛者復六百餘人。而上猶命縱兵誅剿,必無噍類。示不臣之炯鑒,明天威之莫犯也。既而李鬍子又以餘黨構亂荊、襄,項忠主剿尤力。遍召土兵,進營竹、房,陳俘二千,編戍滿萬。乃史稱其草䉜良民,枕藉山谷,戍多道死,屍棄江乾。項羽盡屠外黃,荊楚遂築京觀。不是過也。
  然而流民入山就食,雲集如前。大臣悔禍,始議更張。洪謨著《流民》之說,文會有三事之陳。原傑乃披榛履險,宣佈慰問。於是山東之民扶杖聽詔,河北之老流涕觀軍。入籍者十一萬三千,願留者九萬六千餘戶。各占曠土,並輸賦役。割地三省,設置六縣,而鄖陽巍然重鎮矣。鄭國成渠,秦溉萬頃;受降河外,唐築三城。國寶慢藏,利器誨盜,非惟棄險,實啟戎心。故一介之吏,賢於十萬之師,耰鉏之民,勝於組練之甲。然後知飲至凱旋,稱俘獻廟。當時虔劉我赤子,抑又何多也。原傑崎嶇佈置,竟以勞卒。萊公雷竹,叔子峴碑,視死人如刈,以為己功者,吾又以傑為百世如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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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卷     平藤峽盜



  憲宗成化元年春正月,兩廣蠻寇亂,以都督同知趙輔為征蠻將軍,都督僉事和勇為游擊將軍,擢浙江左參政韓雍右僉都御史,贊理軍務,率兵討之。太監盧康、陳宣為監軍,戶部尚書薛遠督餉,御史劉慶、汪霖紀功。廣西潯州之境,萬山盤矗,中有水曰潯江,發源柳、慶,東繞至潯,帶象州、永安、修仁、荔浦、平樂諸郡縣。夾江諸山,皆㟏砑嶻嶪,其最險惡地為大藤峽。蓋有孤藤渡峽磵如徒槓也。南截潯水為府江,自藤峽至府江約三百餘里,地惟藤峽最高。登藤峽巔,數目裡皆歷歷目前,軍旅之聚散往來,可顧盼盡也。諸蠻以此為奧區,桂平大宣鄉、崇姜里為前庭,象州東鄉、武宣北鄉為後戶,藤縣五屯障其左,貴縣龍山據其右,若兩臂然。峽北巖峒以百計,如仙人關、九層崖其極險阨者;峽以南有牛腸、大岵諸村,皆緣江立寨。藤峽、府江之間為力山,力山之險倍藤峽焉。又南則為府江,週遭蓋六百里,其中多冥巖㠗谷,縣磴絕壁。入者手挽足移,十步九折,一失足則隕身數百仞下。中產瑤人,藍、胡、侯、盤四姓為渠魁。力山又有僮人,善傅毒藥弩矢,中人無不立斃者,雖四姓瑤亦憚之。景泰中,瑤渠侯大狗等倡亂,嘯聚萬人,修仁、荔浦、力山、平樂皆應之。攻墮郡縣,出沒山谷,守吏不能制,率以招撫縻之。時朝廷方北患瓦刺,未遑也。天順中,益縱恣。詔能捕大狗者,予千金,爵一級,竟不可得。久之,蔓延廣東高、廉、雷之境,所至殘毀,兩廣守臣皆待罪。至是,兵部尚書王言:「峽賊為亂久矣,其始皆由守臣以招撫為功。譬之驕子,愈恤愈啼,非流血撻之,啼不止。浙江左參政韓雍有文武才,以討賊屬之,可抒南顧憂。而諸將中惟都督趙輔勇略可任。」故有是命。閫外之事,一以屬雍。制曰:「將士有功者得自署,三司而下不用命者,以軍法論,朕不中制也。」
  夏六月,韓雍至南京,會諸將議進兵方略,皆曰:「廣東殘破,盜所在屯聚,宜分兵撲滅之,令一軍由庾嶺入廣東,而大軍出湖廣入廣西。賊在廣東者驅之,在廣西者困之,如是乃可滅。」雍曰:「不然。賊已流劫蔓出,而所至與戰,是煽禍也。大藤峽賊之巢穴,今以全師搗之。既至彼地,南可以援高、廉、雷,東可以應南、韶,西可以取柳、慶,北可以繼陽峒諸路,勢如常山之蛇,動無不應,舉無不克。心腹既潰,諸處之賊,假息遊魂耳,何煩於逐乎。捨此不圖,而分兵四出,則賊愈奔突污漫,郡縣愈殘毀。所謂救火而噓之也,未見其濟。」諸將曰:「誠如公言。」乃以官軍三萬人兼程而進。
  秋七月,韓雍大軍至全州,會陽峒、西延苗賊為梗,出偏師擊滅之,斬失律指揮李英等四人,軍中股栗。
  九月,大軍至桂林,雍按圖籍與諸將議曰:「修仁、荔浦,藤峽之羽翼也,不剪除此,藤峽勢不孤。」乃以永順、保靖及西江土兵十六萬人,分五路進。先破修仁,窮追至力山,大敗之,生擒一千二百餘人,斬首七千三百餘級。
  冬十一月,大軍至潯州,雍延父老問計,皆曰:「大藤天險,重巖密箐,三時瘴癘。某等生長其地,不能得其要領。且賊聞大兵至,為備益堅。莫若屯兵圍之,且戰且守,可不戰自斃。」雍曰:「不然。峽山遼遠,紛披錯雜六百餘,瑞安可圍也!且屯兵日久,將士懈弛,睥睨衝突,豈能悉防。兵法曰:『寧我薄人。』又曰:『先人有奪人之心。』今我軍新破府江,勇氣百倍,賊聞震恐喪魄矣,因而棄之,可立破也。」乃以總兵歐信、參將孫騏、高瑞等帥六萬八千人為右軍,自象州、武宣分五道入攻其北;以都指揮白全、楊嶼、張剛、王屺等帥九萬二千人為左軍,由桂林、平南分八道入攻其南;以參將孫震、指揮陳文章等守左江及龍山、五屯,防其奔軼;雍與趙輔、和勇營高振嶺以督諸軍。雍復令歐信曰:「山北既破,便可提兵深入,夾攻桂州、橫石諸崖。」令夏正曰:「林峒,沙田、府江間道也,宜越古眉、雙髻諸山,伏兵林峒,扼其東奔。」諸將聽命。
  十二月朔,韓雍督諸將四面並進攻之,別遣兵斷諸山口。賊聞兵來,置婦女積聚於桂州橫石、寺塘諸崖,乃悉力出捍。峽南排柵堅密,滾木、礧石、鏢槍、毒矢下如注。官軍登山仰攻,雍督戰益急,敵小息。雍覘其怠,急擊之,將士用團牌、扒山虎、壓二笆等器,魚貫以進,皆殊死戰,呼聲撼山峽若崩,賊氣奪。雍命縱火焚烈,煙燄蔽天,日晝晦,賊大潰散。盡破山南、石門、大信、道袍、屋廈、諸舍、老鼠、塞嶺、竹踏、梁腦、紫荊、林峒、沙田、古營、牛腸、大岵、大塞等塞,賊屋廬藏積皆赭。日暮,雍命就營賊巢中,眾慄慄視。雍恬然整暇,咸恃以安。賊既潰入橫石諸崖,雍飭兵窮追,伐山通道,行數日至其地。賊上九層樓等山,絕崖懸壁,勢控霄漢,林箐叢惡,非人所處。樹柵據之,用千斤礧石大木轉而下,聲若雷,巖谷皆應,弩矢雨注。雍誘使大發,而令人間道潛陟其巔,覘賊發竭,舉礮為應。自卯至未,賊發竭,礮舉,大駭。雍督將士緣木扳夢而升,猨引蟻附,漫山奮擊,連數日夜,鏖戰數百合,發火箭焚其柵。而夏正等亦自林峒來援,與大兵合。賊大驚潰。生擒侯大狗等七百八十餘人,斬首三千二百餘級,磨崖石紀歲月而還。土人謂自國初但禁御無出掠,未有窮入巢穴破之者。峽中有大藤如斗,延亙兩崖,諸蠻蟻度,故曰大藤峽。乃斬峽藤斷之,易名斷藤峽。分兵捕雷、廉、高、肇諸寇,先後平之。
  先是,大軍由修仁、荔浦抵大藤峽,道有儒生里老數十百人,跪持香,曰:「我輩苦賊久矣,莫敢自拔。今幸遇天兵,得自為良民,願先三軍鋒。」雍大怒,顧左右叱曰:「此皆賊耳,縛斬之!」左右初疑雍何乃殺良民,既縛而袂中利刀出,乃知間也。悉斷頸、散手足、刳腸胃,分掛箐棘中,累累相屬。賊大驚沮,曰:「韓公天威也。」
  有新會丞陶魯隸麾下,雍威嚴擬王公,軍門設銅鼓數千,儀節詳密。三司長吏見,長跪白事,懾悚如小吏。一日,顧峒賊最強險難下者,方設策。魯時直膳侍左右,謾謂曰:「丞揣我何意?」魯曰:「得非某賊耶?」雍曰:「然。丞得往否?」曰:「匪直能,且易易耳!」雍怒曰:「賊銳甚,又搤阻自衛,非大兵不可入。部下文武數百千人,熟視無可當吾寄者。吾方欲身往,若安得易?且使若食粟能之耳!蕞爾邑不能理,乃言擊賊。若妄當笞!」魯不拜,抗言曰:「謂魯解食粟,不解擊賊者,明公未悉魯也。蔣琬、龐統廢邑事矣,後乃為蜀名臣。公幸毋棄魯,使得畢技,當悉縛諸丑以獻。」雍異之,改容曰:「若所將幾何而辦?」曰:「三百人。」曰:「何少?」曰:「魯猶以為多也。兵貴精,請擇。」雍曰:「任若自為之。」魯乃標式,約曰:「有能力舉百鈞,矢射二百步者來。」三軍之士十五萬人,其比於式者得二百五十人。曰:「未也。」請復下令募,募數日,足。魯乃為別將,自操練陣法,椎牛酒犒,甘苦共之,士爭願為死。率以先登,大破賊,斬首無算。賊聞陶家軍駭栗遁避,叩首乞為良民,得毋死幸甚。魯,成子也。雍又奏調達官軍千餘,專命偏將領之。瑤、僮出入山林,利用標槍牌刀諸短兵,不能當騎射,故達軍所向輒克,賊畏之。
  既平,雍乃上言:「諸瑤之性,憚見官吏,攝以流官,終難靖亂。有上隆州土知州岑鐸以罪在禁,而事屬曖昧。蠻戎之旅,不必責以彝倫。請復其職,俾領藤峽,開設州縣,仍隸潯州。又以各處巡檢,俱係流官,不諳民情,不辨地理,往來遷轉,難以責成。而部下有功土人李升等,效有勤勞,請量授土巡檢官秩。彼皆感恩圖報,必能保障一方。又請移周衝巡檢司於勒馬,移靖寧巡檢司於獻俘,移思隆巡檢於碧灘,東鄉、龍山各宜添設。」又謂:「別類僮人,國初曾充戎伍。近用兵時,遣千戶李慶招之,多肯效順。請即本地開設千戶所,因其故俗,即以李慶為之渠帥統之,亦可羈縻獷悍,藉以保障地方。」奏上,上皆納之。即斷藤峽設武靖州,以岑鐸為知州,屬潯州府。班師論功,擢雍左副都御史,賜文采幣六,官一子錦衣鎮撫。封趙輔武靖伯,子孫世襲。初出軍時,趙輔知雍才,軍事一聽雍,而輔但用命戰,故所向有功。
  世宗嘉靖六年夏五月,起新建伯王守仁以兵部尚書總制兩廣、江西、湖廣軍務。先是,成化中,韓雍平斷藤峽,民獲寧居者二十餘年。正德五年後,遺孽漸熾,峽南賊尤甚,橫江御人。總制都御史陳金,謂諸蠻不過利魚鹽耳,乃與約:商船入峽者,計船大小給魚鹽與之。諸蠻就水濱受去,如榷稅然,不得為梗。蠻初獲利聽約,道頗通。金亦謂此法可久,易峽名永通。亡何,諸蠻緣此益無忌,大肆掠奪,稍不愜即殺之,因循猖獗,遂負固大為寇。至是,守仁至兩廣,定田州,盧蘇、王受降,而兩江父老遮道言斷藤峽及八寨賊倡亂狀。守仁上疏請討,從之。
  七年春二月,王守仁以湖廣兵至南寧,而盧蘇、王受初降,亦願立功自贖。守仁乃集諸守臣將帥議,命湖廣僉事汪溱、廣西副使翁素、僉事吳天挺及參將張經、都指揮謝佩監湖廣土兵,襲剿斷藤峽賊。仍督分永順兵進剿牛腸等寨,保靖兵進剿六寺等寨,期以四月初二各至信地。
  先是,峽賊聞軍門檄湖廣土兵至,皆逃匿深險。後聞以蘇、受降罷兵,又守仁駐南寧,故為散遣諸兵狀,寇弛不為備。至是,湖廣兵皆偃旗臥鼓馳至,與官軍突進,四面夾攻之。賊敗,退保仙女大山,據險結砦。官軍攀木緣崖仰攻之。初四日破賊寨,初五日復攻破油榨、石壁、大陂等巢,賊敗奔斷藤峽。官軍追擊破之,賊奔渡橫石江,覆溺死者六百餘人。官軍自後急擊,俘獲甚眾,賊潰散。初十日遍搜山峒無遺,還兵至潯州。守仁密檄諸將移兵剿仙臺等賊,二十一日,仍前分佈各哨,永順兵由盤石、大黃石登岸,進剿仙臺、花相等處;保靖兵由烏江口、丹竹埠登岸,進剿白竹、古陶、羅鳳等處,期五月十三日抵巢。各賊聞牛腸等寨破滅,則大懼。方據險設伏待之,官軍驟進,奮勇夾擊。賊不支,奔入永安力山。乃分兵圍之,賊復大潰,奔諸路者多為防截參將沈希儀等所擒。於是斷藤之賊略盡。
  先是,守仁因八寨賊去斷藤稍遠,四月初五日,別遣布政使林富、副總兵張佑監督土目盧蘇、王受五千餘眾,進剿入寨瑤賊,各兵乘夜銜枚襲之。二十三日,昧爽抵賊巢,遂破石門天險,賊始驚覺,且戰且走。日午,賊結聚二千餘人來拒,官軍奮擊之。賊既失險氣奪,不能支,遂大潰,奔入重險。官軍夜募死士俺其不備,二十四日,襲古蓬寨,破之。連克周安、古缽、都者峒諸寨,於是八寨之賊亦盡。前後擒斬三千餘人,兩江底定。守仁乃班師,疏薦林富為都御史,巡撫其地,論功褒賞有差。
  十五年夏六月,斷藤峽盜攻殺戍卒。先是,王守仁既歸,卒於道。而武靖州知州岑邦佐不能鎮輯,且墨賊賄,多曲庇之,故峽以北賊復漸肆猖獗。其目侯勝海者,居弩灘為亂。指揮潘翰臣聽土目黃貴、韋香言,誘勝海殺之,實貴、香利勝海田廬也。勝海弟公丁集眾噪城下殺人,僉事鄔閱、參議孫繼武言於都御史潘旦請討之,參將沈希儀沮之,曰:「滑賊未易取,須春江漲,以數千人從武宣順流下撲之,乃可。」不聽。閱、繼武還潯州,以千人往擊。賊先遁去,斬一病夫而還。遂言:「賊已斂跡,請立堡戍。」旦從之。希儀復言:「賊未大創,兵威不振,立堡難守。」旦不聽。六月,堡成,閱令黃貴、韋香以三百人戍之,許擇取勝海田廬不禁。諸瑤大憤恚,邦佐又陰黨之,公丁遂集眾二千人夜寇堡,殺戍卒二百餘人,貴、香走免。巡按御史諸演疏其事,閱與繼武以啟釁罷去。亡何,旦亦去,侍郎蔡經代之。
  十七年春正月,蔡經集諸司議發兵,曰:「諸君度滅賊,須兵幾何?」副總兵張經曰:「不過萬人。」蔡經曰:「太少。」沈希儀曰:「非八萬人不可。」蔡經曰:「太多。」副使翁萬達曰:「二君言各有據。襲而取之曰剿,聲罪討之曰征。由張君言,剿也;由沈君言,征也。然賊為備久矣,剿之無功,從沈君言便。」會朝議欲征安南,事遂已。公丁等益橫,時出殺掠,潯人苦之。
  冬,侯公丁伏誅。先是,副使翁萬達力請討公丁,御史鄒堯臣亦贊之。蔡經乃會安遠侯柳珣決計發兵,以兵事屬萬達。萬達廉得百戶許雄素通賊狀,劫之,曰:「能擒公丁貸汝死。不,即論如法。」雄懼,請效力自贖。萬達陽庇公丁,謂讎家誣之耳。乃捕繫訐訟公丁者數人,責其啟釁。公丁果遣人自列,萬達陽許之。又令雄假稱貸為賄,公丁喜,益信雄。會萬達巡他郡,以事屬參議田汝成。汝成召雄申飭之,雄乃貽公丁曰:「潯人久以爾為口實,幸上之人不信。今分守公新到,何不自訴寇堡事由他瑤,庶相信也。」公丁然之,隨雄來見汝成,復列冤狀,汝成曰:「聞仇家誣汝,已逮治之矣。」慰遣之。乃密授意城中居民被賊害者,家出毆公丁,一市皆嘩,遂逮入繫獄。遣雄諭其黨曰:「寇堡事公丁委罪諸瑤,須鞫實坐之。若等誠謂公丁冤,須罪人得,釋之。萬一事自公丁,當共棄之,勿以一公丁自取滅亡也。」諸瑤競言:「事果由公丁,聽論之,不敢黨。」乃檻致公丁軍門,磔誅之。
  十八年春三月,兵部侍郎蔡經平斷藤峽諸盜。先是,田汝成既誅公丁,乃言之督府,謂「首惡既擒,賊方震駭,宜乘此時進兵討賊」。經許之。會沈希儀病,乃以副總兵張經將左軍,副使翁萬達監之,南寧指揮王良輔、朱升、凌浦、柳浦、周新、孫文繡屬焉。以都指揮高乾將右軍,副使梁廷振監之,賓州指揮馬文傑、王俊、戚振、吳國章屬焉。副使蕭畹紀功,參政林士元及汝成督餉,張經議欲以少兵剿之,略示威,勿深入,又欲舍紫荊諸處賊藪勿擊。萬達持不可,謂:「少出兵墮損軍威。諸瑤恣肆久,不大創之,不足懾其心。」汝成亦如萬達議。萬達又言之督府,曰:「峽南亦劇賊,但今兵力不能並及,姑緩之以俟後。」經然之。乃以二月兩軍齊發,左軍則王良輔由牛渚灣越武靖攻紫荊、姜老鼠諸巢,朱升由三等村渡蓼水攻石門、黃泥嶺諸巢,柳浦由白沙灣攻道袍、梅嶺諸巢,凌浦由白沙灣攻大昂、小梅嶺諸巢,周維新由白沙灣攻藤衝、綠水沖諸巢,孫文繡由藤峽夾攻大坑巢,共三萬五千人,分六道進。右軍則馬文傑由武宣攻碧灘、綠水諸巢,王俊等由武宣入山攻羅淥、上峒,戚振攻中峒,吳國章攻下峒,共一萬六千餘人,分四道進。南北夾攻之,賊大窘,擁眾奔林峒而東。王良輔邀擊之,中斷,復西奔。諸軍合擊,斬首千餘。賊謂往年據險結巢,故被官兵擊破皆殲焉。至是,不復立砦,惟漫走山谷間,令官兵疲於追逐。且曠日久,多費糧饟,必速退。其東奔者入羅連山,萬達移兵攻之。檄右軍抵長洲,沿江繞出賊背。賊於諸險隘伏械器防禦甚多,官兵皆以計發之,追斬百餘級,賊益窘。會右軍迷失道,愆期三日。又土兵盧蘇受賊賂,欽兵縱之,漫匿諸山谷。人言羅連山官兵古所未至者,賊遁深入,不復窮追云。時平南縣有小田、羅應、古陶、古思諸瑤,亦據險勿靖,萬達等移兵剿之。
  三月班師,招賊餘黨二百餘人,降之。江南胡姓諸瑤歸順者亦千餘人,藤峽盡平。萬達、汝成獻議於督府凡七事,曰:編保甲以置新民,立營堡以通江道,設備禦以控上游,清狼田以正疆界,改州治以建屯所,處款兵以慎邊防,榷商稅以資公費。蔡經多採納,疏請行之。捷聞,諸將帥守臣皆升賞有差。
  谷應泰曰:
  大藤當粵西潯州地。其水則潯水、府江,環五百里。其山則夾江峻嶺,㟏岈峭削,盤矗捫天,高瞰數百里,下乃臨不測入邃谷矣。其徑則引一線,歷千盤,非手援足躡,不得施步而上也。其中則前庭後戶,左障右屯,一夫荷戟,千夫辟易也。其前則牛腸、大岵,臨江壁立,敵不敢仰關而攻也。其後則仙人、九層,巖峒星列,道里不可裹糧而窮也。其產則密箐叢篁,毒瘴惡霧,非人所處也。其器則長矢勁弩,淬毒傅藥,人且應弦輒斃也。披圖考俗,綜其大略,而大藤之勢,蓋不特蜀有鳥道、蠶叢,華有天門、箭括已。為之開立郡縣,而流官土官,交錯難治。建置學校,而瑤、僮獷悍,淫殺性成。通魚鹽以誘之,則見利犬狺。建營堡以備之,而失勢獸駭。辟之癭匏腫樗,輸匠不能斲;籧篨戚族,官司不能材。神臯之甌脫,上天之驕子也。
  然而俗編赤縣,未可不臣;地屬神州,終難度外。而嚴尤論狄,古無上策;賈讓治河,僅行中計。大軍不可久駐,孤軍不可追險,合圍防其軼出,屯守更苦劫掠。癬疥之疾,能廢七尺之軀;涓滴之流,可盡江河之水。王竑所以決戰,韓雍所以肆伐也。先渡潯水,決其樊籬,縱火大藤,空其巢穴。賊乃悉眾憑險,斂兵拒戰。而王師援木攀夢,楚歌四合;猨牽蟻附,漢幟先登。磨石橫崖之谷,題銘九層之樓。鋸藤絕緪,奪其世險。至於支離身首,刳剔肝腸,金鼓陳兵,旌旗秉纛,蓋以天兵不易至,重險不易得,阸吭拊背,急擊勿失,宣暢皇靈,顯彰天殛,取威定亂,在是役也。然猶武備中弛,苞孽復盛,二十年而有新建之師,又十年而有蔡經之捷。賊勢稍殊,兵形亦異。類皆窮追深入,耀甲橫戈。蓋孔明巴蜀,率用嚴刑;張詠益州,輒行捕斬。亂國重典,有自來矣。然而興利除弊,勿擾其俗;仁漸義摩,久革其故。蠻戎猶有人性,長吏者又何可以馬上治之也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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