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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意千重]世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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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6 17:02:41
第450章賊心

    陸建新怒氣沖沖地把一封信扔在桌上,沒好氣地道︰“這些貪官,怎不把他們給脹死動輒就要錢,少了還不成,拉幫結派,結黨營私,真真可惡至極”他如今算是找到門路,搭上線了,怎奈花費太大,腆著臉求人不算,還要掏家底,于是又有些怨怪起梅寶清來︰“沒有那個金剛鑽就莫攬那個瓷器活兒。投機取巧的,活該他倒霉”

    林玉珍聽他抱怨許久,少不得安慰他︰“要實在不行,隨便去哪個地方都好,總歸我都跟著你就是了。”

    陸建新豈能甘心?他想的是更上一層,朝中多少人,到了七十多歲還舍不得致仕,他還這麼年輕,不過五旬左右,算算還有二十多年好混呢,誰能說得清楚這二十多年里,他什麼時候就突然交了好運,飛黃騰達?當下煩躁地道︰“婦道人家,鼠目寸光,懂得什麼?我辛苦半輩子,難道就這樣?那些不如我的人,不過是仗著會舔而已。”

    他心情煩躁發脾氣,林玉珍卻也不是個好相與的,當下冷笑道︰“我是不懂,你最懂,你倒是拿出個章程來呀。會舔也是本事。”

    陸建新瞪了她一眼,終究是不樂意與她扯開聲音大吵。

    荷姨娘悄悄兒地上來,給他二人各換了一杯熱茶湯,輕聲道︰“今歲想來必是大豐收,賣了新糧也能略略騰開手些。”話音未落,就被林玉珍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于是收了茶盤,垂頭而立,再不敢多話。

    “那點糧食又能賺著多少錢?三房一直在賣糧食,可也沒就因此就暴富了。再說等收上來是什麼時候的事了?”要說糧食最賺錢的時節是在今年春天,陸建新雖暗里指使朱見福賣糧,卻也不敢賣得太多,就恐今年會接著欠收,或是發生點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得留著點壓倉底。可三分之二的糧食是真賣了的,但真的也沒掙到多少錢——最起碼遠遠達不到他的預期。

    真要掏家底去做這件事,倒也不是不能做成,可是他和林玉珍的年紀都大了,後事還沒著落,沒點錢防身,能成麼?陸建新目光沉沉,惡狠狠地盯著那封書信,恨不得把寫信給他索賄的人從那信里拖出來打罵一頓才解氣。

    只聽簾下腳步聲輕響,有小丫頭輕聲給人問安︰“給二爺、二奶奶、四少爺問安。”又有人稟告︰“老爺、太太,二爺、二奶奶、四少爺過來請安了。”

    林玉珍的表情一下子活絡起來︰“快,讓他們進來。”簾子掀起,毅郎牽著林謹容的手笑嘻嘻地走進來,先請了安才敢靠到林玉珍懷里去。才糯糯地喊了一聲祖母,林玉珍便懶得再管其他事情,只將毅郎抱到懷里,叫人拿各式各樣的糖果給他吃。

    陸建新看到毅郎,眼楮頓時一亮,上下打量了林謹容一番,又不露痕跡地將目光收了回去,做出一副陰沉沉,郁躁到了極點的模樣來。

    陸緘一眼就看出來陸建新的心情不好,再看看一旁桌上的那封信,就全都明白了。當下給林謹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自去忙她的,其他事都有他來說。林謹容便默然無聲地尋了方嬤嬤,一起安排收拾晚飯不提。

    陸緘先將外頭的事情說給陸建新聽︰“今年必是豐收的,鋪子里的生意也在漸漸好轉……六弟很快便要進場,我打算後日出發去太明府,也好叫他心安,若是能考取功名,日後家里便又多了一個助力。”

    陸建新慢吞吞地啜了一口茶,叮囑道︰“你三叔父病著,六郎的事情正該是你這個做兄長的關心的。要去就早點收拾了去,該教的要教,該走動的要走動,別忘了去你姑祖母家里拜謝人家。禮不可薄。”

    陸緘應了,正要借機說出梅寶清的事情來,就聽陸建新淡淡地道︰“聽說最近有人偷地里的糧食?”

    陸緘垂了眼道︰“是有這麼一回事。但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幾個小毛孩子餓狠了,不懂事,已然交給他家大人嚴加管教,再不會犯,所以兒子不敢拿來煩父親。”

    陸建新冷笑一聲︰“我知道你和你媳婦兒一樣都是好心,但偷就是偷搶就是搶誰都有苦衷,誰都不懂事,還拿律法來做什麼知道為什麼會亂?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爛好人看看俞宗盛做的,現在誰還敢亂”

    陸緘低聲道︰“回父親的話,按著從前家里的習慣,遇到有人偷地里的莊稼,不過是讓管事嚴加巡防,把人嚇走就是了。”用陸老太爺的話來說,不必為了幾粒糧食就和人結死仇,就算是真想賺錢,也要人能活下去才能賺錢不是?

    這話在陸建新聽來,卻是陸緘眼里無他,拿死去的陸老太爺來壓他,不由大怒︰“你覺著我苛刻人了?”

    自從他要抱走毅郎,二人對上之後,他對陸緘便是這樣一副態度,沒事兒總想挑點毛病出來。陸緘心里也明白,想著自己馬上要去太明府,既不想在這個時候招惹他,也不想勸他,只道︰“父親息怒,您想多了。”

    陸建新冷哼一聲,重重地將茶盞往桌上一放,道︰“剛才你還有什麼事要說?”

    陸緘把梅寶清的事情說了,為照顧他的情緒,特意把話說得好聽些︰“算是塵埃落定,父親不必再擔心會牽連家里了。”

    “他怎麼沒死”陸緘不提這個還好,提了這個陸建新的心情更是糟糕,當下指著那封信道︰“你看看我這些日子正謀我父子二人的起復,結果就得到這樣的東西這都是些什麼人貪贓枉法,蠅營狗苟,真不要臉”

    陸緘拿信細看了一遍,心里就有了數,沉默地將信封放回去,低聲道:“父親,其實兒子這里沒什麼,回到京中,無論如何他們總要安個位置給兒子的。兒子年輕,能留京已然是恩典,並不指望著突然就得了個什麼好位子。所以父親莫要為兒子擔心了,也別和他們生氣,不值得。”

    陸建新怏怏地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終究是沒能說出來,便只低著頭不停地喝茶。

    林謹容在一旁聽著不由暗自好笑,她確定陸緘是在裝傻。當年陸建新便是以這樣的理由,堂而皇之地取走了她的嫁妝,他自己不直接出面索取,而是讓家里的女眷們輪番上陣,包括宋氏都開了口,仿佛她不給,便是大不孝,便是自私自利,便是冷血無情。結果證明,冷血無情的不是她,而是他們,他們榨干了她的最後一絲利用價值,便扔了她在那里讓她自生自滅。

    那時候,陸緘不要說留在家里打理庶務,陪在她身邊替她排憂解難,就連影子都不見。她何曾奢望過會有如今這情形想到這里,林謹容的眼眶忍不住一酸,悄悄看向陸緘,正好遇到陸緘朝她看過來,給了她一個不要擔心的眼神。林謹容便又收回了目光,安安靜靜地做事。

    陸建新的目光幾番從林謹容身上掃過去,又落到毅郎身上,從毅郎身上收回來,又落到陸緘身上。終究是沒有再提此事,安安靜靜地吃了飯,罕見地對毅郎露出了一個溫和寵溺的笑臉︰“毅郎,想不想同祖父一起去院子里玩?”

    毅郎吃了一驚,稍後毫不猶豫地搖頭︰“不去。”一邊說,一邊往林玉珍懷里擠。他聰明得緊,根據長時間的觀察,曉得這個時候能與陸建新直接對吼對抗的人是林玉珍,而非是他的父母。

    陸建新卻也不惱,笑眯眯地道︰“祖母也去的。我們一起去你曾祖母那里探望她老人家。這是盡孝,不能不去。”

    毅郎低著頭不說話。陸緘便道︰“毅郎,祖父同你說話,不能這樣沒規矩。”隨即要去牽毅郎︰“既如此,我們一起過去吧。”

    陸建新擺了擺手︰“你不是要去太明府麼?和你媳婦一起去看看你三叔父並三嬸娘罷,看看他們都有什麼話要交代你的,想必他們也掛念你六弟得緊。”

    眼看著他是鐵了心要與毅郎表示親熱,林謹容便同豆兒和潘氏使了個眼色,沉聲吩咐︰“好生伺候著。”不要她多說,豆兒與潘氏便都明白了她的意思,打起十二分精神,緊緊跟了上去不提。林謹容這才與陸緘一同去探望陸建立並涂氏。

    相比陸建新與林玉珍房里的熱鬧,陸建立與涂氏房里淒清得多,四處迷茫著濃郁的藥味。陸建立形銷骨立,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飯,涂氏一臉憂色,不停地往他碗里夾菜,陸建立一言不發,只管把她夾進去的菜又夾出來。涂氏有些火大︰“你干什麼?”

    陸建立眯著那雙眼神極度不好的眼楮淡淡地看她一眼,涂氏便沒了脾氣,好聲好氣地道︰“你想吃什麼?我讓人給你做。”又抱怨,“你明明病成這個樣子,守的什麼孝?好歹也讓人吃點養人的東西。”一面說,一面擦起了淚,“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叫我和六郎怎麼辦?”

    陸緘立在門前把一切盡數看在眼里,腳步沉重得再不能踏進一步。林謹容忙命櫻桃把帶來的藥材遞給涂氏的丫頭拿下去,笑道︰“三嬸娘可不興說這個喪氣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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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漸進

    涂氏和陸建立聽到林謹容說話,立時抬起頭來,眼里都帶了幾分光彩,可目光一掃,沒見毅郎,那光彩便又暗了幾分。涂氏直截了當地道︰“毅郎呢?我許久不曾見著那孩子了。”

    陸緘與林謹容還未開口,陸建立就道︰“他自有他的祖父母,豈能隨時往這邊跑”言罷將碗筷一放,命人收拾下去,示意陸緘和林謹容坐。

    “三叔父您好些了麼?”陸緘明知陸建立不好,卻也只得干巴巴地繼續問,“藥要吃好,再不然,另外換個大夫罷。”

    陸建立搖頭︰“就是這個樣子了,且慢慢將養著罷。”說著笑了起來︰“但願你六弟能夠高中,我也如當初你祖父一般的,聽著你中了進士便好了起來”

    陸緘有些心酸,道︰“一定會的。”不想再與陸建立說這個話題,轉而道︰“我打算後日就去太明府,特意過來問問叔父和嬸娘有什麼要帶給六弟和交代六弟的話。”

    涂氏立時道︰“你等等。我給他做了幾件衣服,做了些吃的。”本是要叫丫頭去取,又不放心,便親自起身去取。

    陸建立想了許久,終是輕輕搖頭︰“你和他說,放寬心去考,他還小,日子還長著呢,不要急。”

    涂氏已然到了門邊,想想又站住了,叫林謹容︰“阿容,你來幫我忙。”

    林謹容曉得她大抵是要趁機同自己講那茶肆的事情,便也不推辭,微笑著跟了她去。涂氏指著廂房里的十幾個包裹︰“這些都是給六郎帶去的,這是藥材,這是衣服,這是……”林謹容看得一個頭兩個大,忍不住道︰“用不著這麼多東西吧?”

    涂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是馬車拉著,船托著,又不要人提,又不要人背。”

    林謹容便閉緊了嘴。管他的呢,只要陸緘願意,與她何干?都到了這個地步,何必再看彼此不順眼?

    涂氏本來就有事要找林謹容,見她不說話,便又帶了幾分隱晦的親熱之意︰“下次人過來就行,帶什麼東西。”

    林謹容笑笑︰“這些藥材前些日子便托人買的,本就是特意為三叔父準備的。”

    涂氏沉默片刻,指指坐墩︰“坐吧。”

    林謹容依言坐了,涂氏忍了忍,輕聲道︰“聽說你的茶肆不打算開了,怎麼不開了?不是生意挺好的麼?多可惜。”

    林謹容便用早前打發林世全的話說給她聽︰“平洲的財力有限,在這里也掙不來多少錢,且看孝期滿後二郎去哪里,讓人把茶肆開到那邊去”

    涂氏就道︰“可有人要接手?”

    林謹容搖頭︰“沒有。”

    涂氏便鼓足勇氣︰“不如轉給我吧。你算算要多少錢。”

    林謹容道︰“三嬸娘怎會突然想開茶肆?您有空麼?您手下有合適的管事麼?那茶肆可不是買了茶扔里頭就可以的,事事都要傾力安排,精細無比才能留得住客人。”

    涂氏不高興地道︰“我自會找人。你就說你肯不肯吧。”

    林謹容不直接回答她的話,只站起身來︰“若您是要自己經營,我不會轉給您,因為您注定要賠錢,您手底下沒有這樣能干可信的管事。若您是幫人問的,讓她自己來找我。”

    涂氏不防她拒絕得如此干淨利落,氣得嘴唇發抖︰“你怎能如此待我?你不做了的都不給我,我們不好對你又有何好處?好歹我也是……”

    林謹容輕聲道︰“正因為您是,所以我才如此待您。您若是不高興,可以同二郎說。”

    涂氏氣得起身就走,林謹容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眼看著她怒氣沖沖地將簾子掀起來又摔下去,便立在廊下聽著。但聽涂氏道︰“二郎,我就問你一句話,是不是你們夫妻同心,就連不做了的茶肆也不肯給我做?”

    陸緘默了片刻,平靜地道︰“若您有那個本事,自是要給您做,但您沒有,還是好生照料叔父的好。我已然與諸先生說過了,此番六弟無論能中與否都讓他回來入先生的書院讀書,也好幫管著家里,您的心思還該放在他身上,把家里照顧好才是真正幫了他的大忙,而不是忙著開什麼茶肆。”

    涂氏的聲音里便帶了哭腔︰“你……”又喊陸建立︰“你看看……”

    陸建立淡淡地道︰“你聽二郎的就是了。沒有錯。”此外再無一言。

    涂氏便壓低了聲音,嗚嗚咽咽地抱怨了許多話。櫻桃雖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卻也想得著大抵是在指責林謹容,便問林謹容︰“奶奶您要進去麼?”進得屋里去,且看涂氏怎麼還有臉繼續背後說人壞話。

    林謹容輕輕搖頭︰“不必了,我就在這外頭站站。”這時候進去,不過是讓大家都尷尬。若是從前,她也就進去了,哪里管得涂氏或是陸建立、陸緘尷尬不尷尬。現在想法卻有些變了,覺得留點余地的好。涂氏不招人喜歡,陸建立卻不是個壞人,也好曉得好歹,陸緘麼,就更不用說了。

    果然聽得陸緘低聲說了一句什麼,接著簾子掀起,人就走了出來。林謹容立在廊下望著他微笑,陸緘臉上的怒氣便淡了下去,輕聲道︰“我們回去吧。”

    林謹容吩咐涂氏的丫頭︰“把三太太要帶給六爺的包裹抱上送到我的院子里去。”一路上,林謹容不曾與陸緘提涂氏如何,只當這件事不存在,陸緘心里卻是極有數的,只認真交代她︰“她再不會和你提起這件事了。”想了想,又道︰“若是大嫂來問你茶肆的事,只管狠狠地敲她。”

    林謹容不由笑出聲音來,斜睨著陸緘道︰“月色如此美好,夫君你我二人難得擺脫那個小魔王,不如一起去園子里散散步如何?”

    陸緘看了她片刻,輕輕一笑,持定了她的手,吩咐一旁低眉垂眼不敢亂看的櫻桃︰“先回去吧。”

    夫妻二人手牽著手沿著花間小道,就著溶溶月色,慢悠悠地在園子里閑逛了一圈,盡說些知心話家常話。陸緘最愛說的還是日後的生活,林謹容只含著笑靜聽他細說,偶爾湊趣應和一句,一直到月上中天,算著毅郎該睡覺了,方才一同回去。

    過得兩日,陸緘啟程自去了太明府,林謹容帶著毅郎,安安心心地等著陸建新發招,等著呂氏來尋她做生意。要說呂氏也真沉得住氣,自涂氏被拒後,與林謹容相遇過好幾遭都不曾開得口。林謹容也不急,是狐狸總會露尾巴,她等著就是了。

    轉眼過了半月有余,秋高氣爽之際,陶舜欽與林謹音一家子收拾妥當,坐著馬車大包小裹地從清州經由平洲,前往江南去尋陶鳳棠。陶舜欽好幾年不曾來平洲,此番來了少不得四下拜訪一番故交友人,本擔心他支撐不住,誰想他一番忙亂下來,反倒精神了幾分。

    林世全從武義碼頭趕回來,把船的事情交代給林謹容聽︰“你要的船我賣好了,行船的是你在江神廟助嫁的那個錦姑的男人,姓熊,人稱水熊,水性在當地是有名的,人品也可信。我付了錦姑錢帛,言明日後就專請他家替你看船行船了。記得每個月讓人去瞧瞧,好付人家工錢,同時也看著些,莫讓他把船給放荒廢了,或是跑私活。”

    林謹容自是感激不盡。過得七日,她與陶氏一道將留兒、林慎之,並陶舜欽、林謹音一家子給送上了馬車。林慎之和留兒只知興奮,陶氏卻是傷心得直流淚,林世全再三保證一定會將他們平安送到陶鳳棠那里,有機會便使人帶信回來,明年一定將留兒帶回家,陶氏這才勉強止住了哭,催促他們走人。

    林三老爺則只有一句話交代林慎之︰“如果膽敢學壞,,抓回家來就打死了。”還重點強調,“這是你祖父的原話,不但要打死你,最先打死的就是你身邊的人,再把一家老小都發賣了。”嚇得林慎之的幾個長隨小廝都膽戰心驚,連連保證一定會看好林慎之。

    林謹容瞧著那幾個人的可憐樣,第一次覺得林三老爺也有點作用,最起碼不怕身邊人誘了林慎之去學壞。

    目送著林慎之、林世全等人的身影轉過街角,再也看不到之後,林謹容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突然松了下來,進而便覺著整個人都沒了什麼精神頭,只想好好躺在床上休息些日子。于是在回了家後,便稱病躲在房里,開始細細謀算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恰在這個時候,呂氏終于找上門來︰“聽說二弟妹最近手里有些緊,想把鋪子轉出去,籌錢給大伯父並二叔謀缺起復。”

    不得不說,呂氏找的這個借口是十分漂亮的,但同時也向林謹容傳達了某種信息,陸建新果然暗里生事了。當下她也不客氣,歡歡喜喜地接待了呂氏︰“的確有這回事。不知大嫂要幫我介紹個什麼樣的人?倘使能成,少不得要謝大嫂。”

    呂氏掩口而笑︰“不是我說你,二弟妹,你也忒傻了。有錢拿去便宜外人,倒讓自家人都沒錢用,還要把鋪子給轉了。”

    林謹容好脾氣地聽著︰“我有時候是容易犯傻的。”

    呂氏聽她這樣說,倒不好再接著往下挖苦她,只道︰“你要我替你介紹什麼人?早前三嬸娘不是有這個意思,你怎地不肯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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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6 17:04:24
第452章名利

    林謹容照實回答︰“她沒那個本事。若是經營不善賠了錢,日後只怕不好再見面了。”

    呂氏笑笑︰“我說的這個人,是我娘家一個親戚,早前曾去過你的茶肆,覺著還不錯。恰好他手里有點閑錢,所以請托我來問問,你那些東西要多少錢。”仔細看著林謹容的神色︰“先探探你的口風,若是價錢太高,他就不開口了。”

    這是怕自己勒索她呢,林謹容心知肚明,仍是給了個高價。呂氏悻悻地道︰“那怕是不成了,他哪里有那麼多錢?”

    林謹容淡淡地道︰“若是真心,價錢可以商量,但若是抱著想撿漏的心來,肯定是不成的。不怕大嫂笑話,有的是人想要。我前些日子辦理義莊雜事時,就有好幾個人問。什麼都是現成的,拿過去就賺錢,其他哪有這麼方便的?”

    呂氏沉默半晌,道︰“自是真心實意的,你說個實價吧。”

    林謹容朝她伸出一根手指︰“一百萬錢,里頭的古玩字畫不少,名品花草也不少,茶具都是精選的,真是沒算高價。不信可以去看。”

    “這個數差不多了。”呂氏伸出五根手指。

    林謹容笑得一笑,只是搖頭,呂氏不高興地起身告辭自去了。

    春芽小聲道︰“奶奶,大*奶要是嫌貴不要了怎麼辦?”

    林謹容淡然道︰“要不要,全在她自己。我的東西就值這個價,少一文也不成。”呂氏那般害她,她真是怎麼收拾呂氏都不會內疚。

    到得午後,林謹容帶著毅郎午睡剛醒,便聽芳齡在簾外輕聲問櫻桃︰“不知二奶奶身子如何了?太太使我送點補身子的食材過來。又有幾句話要交代。”

    林謹容便出聲道︰“我這便起身了。”

    不多時,林謹容收拾完畢,讓櫻桃請芳齡進來,芳齡笑道︰“太太說,二奶奶若是身子好些了,便過去一趟,她有事要商量。”

    林謹容含著笑問︰“不知太太是為了什麼事?”

    芳齡猶豫了一下,小聲道︰“聽老爺說,將來也不知會去個什麼地方,萬一不幸去了苦寒酷熱偏遠之地,就他和太太兩個人,身子又不好,年紀又大了,可怎辦?”言罷微笑著告辭,“太太還等著奴婢回話的,奴婢先回去了。”

    林謹容道︰“姐姐先去,我這就過來。”

    櫻桃送了芳齡出去,春芽忍不住道︰“奶奶,只怕是不妙。二爺不在家,您要不繼續拖一拖吧?”陸建新那話聽著怎麼都不好聽,有些危險。要是他進一步發話說,讓林謹容帶了毅郎陪侍在他二人身邊,讓陸緘獨自去赴任,林謹容可就倒霉了。偏這還是正理,一點挑不出錯來,沒人能拒絕。

    林謹容沉著地道︰“不怕。”陸建新無非是變著法子想要錢而已。他不是擔心沒錢走動,被安排到苦寒酷熱偏遠的地方去嗎?給他錢他一準兒就不怕了。本來陸緘就不信他,看不起他,他越折騰越把陸緘折騰得遠,成,她就看他能蹦到什麼時候,總有一日,他要自食惡果。

    “身子好了?”林玉珍將毅郎抱在懷里,眼楮不敢看向林謹容,語氣有些低沉︰“前兩日,你公爹偶然與我提起來,道是若不小心去了個偏遠苦寒酷熱之地,我與他二人身邊也沒個小輩照料,身體又不好,可怎麼辦……”

    林謹容沉默地聽著,一言不發。

    林玉珍的表情就有些訕訕︰“我是真舍不得毅郎,可也不忍心你們母子分離。”

    這事兒還有誰比林玉珍更合適向她提出來呢?林謹容垂著頭道︰“公婆要兒女跟隨身邊照料伺候是孝道。這些年來姑母一直在家伺候祖父母,照料二郎與阿雲,煞是辛苦。我雖年少,卻也該跟著長輩學。”

    林玉珍便有些不好意思︰“若是你們有個兄弟姐妹的,我也不至于……”

    林謹容心道,若是有個兄弟姐妹的,也就不至于被這樣謀算了,卻也並不與林玉珍扯這個,抬起頭來望著林玉珍笑道︰“正好有事要與姑母說。今日大嫂替她娘家親戚來問我那個茶肆了。您也知道,我的錢基本捐干淨了的,如今手里只余那些田莊鋪子並首飾衣料,並無什麼閑錢。若是那茶肆能轉得手,想必我手里也要寬裕些,再湊些首飾錦帛,便可交與公爹幫二郎謀算,這樣公爹不必替二郎操心,便可省些錢下來專心謀算他老人家的前途,不至于因此去那苦寒酷熱偏遠之地。”呂氏給她多少,她就給陸建新多少——她寧願花這錢討清淨。

    林玉珍還知道羞,便道︰“總要給毅郎留一點,首飾錦帛什麼的,我還有,再不濟,同老太太借一些。但你也莫急,將來……等家里寬裕了總要還你,我們百年之後什麼都是你們的。你們父親好了,還愁你們不好?”言下之意便是轉賣茶肆的錢她就笑納了。

    林謹容卻不想讓陸建新認為這是找到了辦法,錢一不趁手就打主意朝她伸手,乃笑道:“姑母言重,當此時機總要盡力才是。若不是怕人笑話,讓人傳了不好聽的話去,有損家里男人的顏面,我說不得還要賣了余下的田莊……”

    話音未落,林玉珍就斷然道︰“不成人家一旦知道你賣田莊,還以為我們長房真的過不下去了。”

    林謹容便順著她的話道︰“姑母說得是,我也是這樣想的。我父母親那個脾氣,您也曉得,若是被人把那難聽話拿去挑唆,一犯糊涂,只怕不給我留情面,要上門來罵,到時候可怎麼辦?要丟死人。”頓了頓,嘆氣道︰“說來我們成親多年只得一個子嗣,真是不孝。”

    里屋傳來一聲輕響,林玉珍的眼皮就跳了跳,輕聲道︰“好了,就這樣吧,你的病才好,先回去歇著罷。若是你公爹謀得好缺,自不必要你隨侍,我們哪里又是不體貼人的?”

    聽得要走,毅郎乖巧地從林玉珍懷里下來,朝林玉珍行了個禮,四處張望找尋︰“祖父呢?孫兒給他行禮。”眼看著他就要往里屋去,林玉珍趕緊拉住他︰“里頭沒人,祖父在書房。”

    林謹容瞥了頗有些不自在的林玉珍一眼,朝毅郎伸手︰“走吧。”牽著毅郎走到院子中間,突然丟了毅郎的手,快步折身回去︰“我的帕子掉在太太屋里了。”話音未落,人已然掀了簾子。但見里屋的門簾晃了一晃,似是有人迅速躲進了里屋,林謹容唇邊含了些諷刺,笑眯眯地在適才自己坐過的地方撿了帕子,意味深長地看看林玉珍,再次行禮告退。

    待得她母子二人的身影真的出了院子,去得遠了,林玉珍方帶了幾分氣急敗壞道︰“人走了”

    陸建新板著臉從里屋走出來,陰沉著臉道︰“看看,就屬她名堂最多”

    林謹容那模樣分明就是什麼都知道,只不和自己明著計較而已,意思也明白得很,再逼她就要和林家人說,才不管誰的臉面。林玉珍漲紅了臉道︰“我什麼臉都丟干淨了。下次再有這種事,休要再找我我在娘家人面前丟不起這個臉”

    陸建新也有些火大︰“我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她若是孝順,若是聰明,哪里用得著我腆著老臉張這個口?外人那里流水似的花用,自家人要做正事卻沾不得半點光,不曉得你三哥三嫂怎麼教養的女兒,主次不分,是非不分。還說她聰慧柔順,我就沒看出半點來”

    聽他提及自己的哥嫂,林玉珍也怒了,冷笑道︰“這些年想必你在你那幾個美妾身上沒少下本錢,現在該是她們出力的時候了。反正都是為了這個家麼?難不成我典賣我的首飾衣裳,她們什麼表示都沒有?”

    陸建新淡淡地道︰“不要你操心。我自有分寸,她把錢送來你只管收著就是了。”想了想,自去尋朱見福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

    過不得兩日,便有人傳言,有人想高價接手林謹容的茶肆,呂氏穩了些日子,終究忍不住,到底是把茶肆接了過去。付錢那一日,林謹容並不親自接錢,直接稟了林玉珍,讓長房的賬房過來點錢收錢,明確公開地向家族中人表示自己已然轉賣鋪子為陸建新的起復盡了力。

    這事兒到底還沒瞞住,陶氏知道了,借著上門來探老太太,便問林玉珍若是錢不夠使,她再借點過去。林玉珍自來最好臉面,哪里肯借?老太太知道了,自發給了陸建新些錢,陸建新問沒問小妾要錢,林謹容不知道,但此次交手,她出了血,陸建新卻也沒佔著什麼便宜。一個得利,一個得名。

    轉眼地里的莊稼熟了,要上秋賦,俞宗盛突發奇想,要將今春開倉賑災放的糧食全都收回來,填滿倉庫以防不時之需,同時還要支持朝廷同北漠的戰事,竟然想配五年的物品,強令民間繳納,還言倘使不是這邊去歲才遭災,便是要配十年的物品,這還是體恤民情了。與此同時,太明府那邊也傳來消息,陸繕到底未曾得中,陸緘馬上就要帶著他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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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3章擁抱

    陸繕不得中舉,陸家眾人雖有些失望,但也覺著不奇怪。這功名若是那麼好考,二房也不會一個子弟都沒混出來,天底下更不會有那許多苦讀一輩子,卻什麼都沒撈到的老書生。陸建新與陸建中為此特意去安慰陸建立,陸建立倒也想得開,直言道︰“早在意料之中,陸繕起步晚了些,又沒二郎有天賦,更無二郎那般刻苦,日子還長便著呢,不急。”

    涂氏卻是失望得很,她本來一心指望著陸繕此番能中,好叫她也揚眉吐氣一回,可得了這麼個消息,不沮喪都不行。再聽說林謹容把茶肆轉給了呂氏,心里更是一大個疙瘩,可林謹容雖則隔三岔五會領人過來照看一下,卻是從來不與她多言,更不給她機會,她就算是想表示不滿也不過是守著陸建立悄悄抱怨幾聲罷了。

    林玉珍本著自己不好過,其他人也別想好過的原則,借著要替陸建新籌錢跑官,決意要把荷姨娘、阿柔、小星等狠狠折騰一回。荷姨娘卻又賢惠,不等她動手,就主動把值錢些的首飾衣料送了過去,且是半點委屈的模樣都不見,絲毫不張揚,反而是阿柔與小星,日日強顏歡笑罷了。荷姨娘討了陸建新的歡心,卻讓林玉珍越發懷疑她是家底豐厚才能如此淡然,所謂全部拿出來都是假象,肯定還藏有更多的錢財,因此心中對陸建新暗藏怨恨不提。

    林謹容此時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突然增重的賦稅上頭。陸、林、吳三家是官戶,自然沒什麼大的直接的影響,可是下頭的佃戶和一般的人家卻過不下去了。只因這佃戶,自己沒地沒工具沒耕牛,不但要交一半的租子付給地主,還要按著人頭交納稅賦。更有那許多沒有什麼倚仗的商戶,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韓根站在簾下,語氣沉重地同林謹容匯報外頭的情況︰“賦稅太重,有些佃戶已然準備逃到其他地方去,明年春耕必將無人可用。原本除去正常的稅外,每交一石糧食還要再交二升為鼠雀耗,加耗之外又要再加一斗。再有義倉稅,丁口賦,有逃亡的便又加諸到其他沒逃走的人家身上去,一石正苗非三石不可了納,遠遠超出了規定的數額。再有徭役,簡直讓人咂舌。”

    林謹容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卻聽得韓根繼續道︰“這還不算,今秋的稅賦不在平洲收取,要支移到太明府去,再由太明府統一運往北邊。但又不要東西,須得折變成其他錢物,米價每斗只值五十文的,折成一百文,加上二十文的倉耗,若是不肯自己送去太明府,便再加腳錢二十文,如此,便成了一百四十文,已然是原物的近三倍,一年又要征收五年的稅賦,誰還敢留下來?馬莊頭已然嗓子都喊破了,還是留不住人,每每一覺醒來,便又空了幾家人。奶奶還得盡早拿出個章程來,不然明年這大片的土地就只有放荒了的。”

    “這個章程不好拿。大勢所趨,我一個人也沒什麼法子,有心無力。”林謹容苦笑不已。明年的春天誰還管得著這個?那時候她不明白為什麼會亂,為什麼會從幾十個兵士嘩變演變成後來那個樣子,為什麼那些人沖進城以後,見到富貴人家便如同狼一樣的凶狠,刀子砍在人身上眼楮都不會眨一下,現在可算是明白了。

    人家不能活下去了,憑什麼他們苦死苦活種地,臨了卻流離失所,連飯都吃不飽,孩子都養不活?可惜她知道了也僅只是知道了而已。經過這些年的努力,她本以為自己懂得了很多事情,結果到現在才發現,她所不知道的東西還太多,這個世界遠比她所想象的更加嚴酷和恐怖。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和這些比起來,只不過是一片干旱的土地里微弱的一滴水,改變不了什麼。

    送走韓根,林謹容立即起身去尋陸建新,她那里壓抑著情緒激動地把這些事情說給陸建新聽了,陸建新也不過是淡淡地回了她一句︰“知道了。”

    林謹容不由沉默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陸建新是做過官,管理過一方的人,他那些錢財是怎麼來的不言而喻,他如何會不知道?不知道的,聽到以後會覺得驚人嚇人的不過是她這個一直藏在深閨里的婦人而已。

    陸建新見林謹容沉默不語,明顯是另有思量,便用力敲了敲面前的幾案︰“你不會又想減免租子了罷?”林謹容還未回答,他便疾言厲色地警告她︰“二郎媳婦你小心了你可是錢財多得沒有地方放了?沒有誰家的日子好過,你再帶頭這樣做,是要逼其他人家恨你,恨二郎,恨我,恨陸家你若再自作主張,休怪我無情”

    毅郎見他疾言厲色地斥責林謹容,嚇得立即哭了起來,上前緊緊抱住林謹容的大腿不放,一迭聲地只是喊︰“娘娘”喊完了又大聲哭喊︰“爹爹爹爹”

    “你干什麼?嚇著孩子了有什麼不能好好的說?”林玉珍忙在一旁打圓場︰“阿容什麼時候說過要減租?去年就免了租的,現下家里正是要用錢的時候,若是明年再荒廢了地,可拿什麼來吃用?對吧,阿容?”

    林謹容將毅郎抱起來軟聲哄著,不願與陸建新再多說一句話。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說多少都是白搭,不如不說。若是佃戶全跑光了,荒廢了地,富戶們還能剩什麼?什麼都剩不下。她知道客觀來說減免租子容易犯眾怒,也知道她減免了也不起任何作用,但她就是不想看到陸建新那副嘴臉。

    陸建新見她倔強不語,冷笑道︰“傳我的話下去,這些日子不許二奶奶出門,更不許傳什麼減租的話下去,該收的租子一粒糧食也不能少”

    就這樣吧。林謹容沉默地抱著毅郎走出去。

    已是深秋,天氣已然黑得早了,不過酉正時分天便暗了下來,太陽早就滑下地平線,天邊只余幾絲光亮,反倒襯得陰暗處更加的黑。陸緘輕輕掀開簾子探頭進屋里去瞧,但見屋里黑幽幽的,燈也未點,人聲也聽不見半點,不由皺了眉頭看向立在簾下的櫻桃。

    櫻桃趕緊道︰“奶奶從太太屋里回來後就是這樣的光景,四少爺早前哭得乏了,回屋就睡著,奶奶怕吵著他,所以沒傳飯,沒點燈。也不知二爺今日回來,只當是要明後天才能到家的。”

    陸緘便揮手讓她下去,自進了屋。房里黑幽幽的一片,只有廊下的燈籠透過窗紙射進一點微光,空氣里帶著一股女人身上的甜香味和小孩子身上的淡淡奶香,又暖又香。陸緘小心翼翼地按著記憶摸進里屋,立在了床前。

    他聽見帳子里傳來細微的熟悉的呼吸聲,忍不住輕輕掀了帳子,伸手往里探去。手先觸到的是冰涼的青絲,接著又觸到一張溫潤的臉,“阿容……”陸緘湊近了,將自己有些冰涼的臉緊緊貼上那張臉,小聲道︰“你受委屈了。”

    林謹容的雙臂迅速纏住了他的脖子,抱著他的脖子無聲地哭了起來,眼淚迅速浸濕了他的衣領。陸緘有些手足無措,只能緊緊抱住她,哄孩子似的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小聲道︰“莫哭,我回來了。”

    林謹容靠在他的胸前,哽咽著道︰“二郎,一定會亂非亂不可”

    “不怕,有我在。”陸緘適才已然聽芳竹、春芽、韓根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再加上路上的所見所聞,心里自然是有數的。對于林謹容的擔心,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憂慮,卻不肯再說給林謹容聽,平白增加她的憂慮,只含了笑道︰“先起來洗臉吃飯,我們慢慢地說。看,毅郎都給你吵醒了。別嚇著他。”

    林謹容回頭去瞧,果見毅郎側著身子趴坐在她身邊仰著頭看著他夫妻二人,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雙小眼楮微微閃著光。林謹容不由羞紅了臉,“哧”了一聲,低聲罵道︰“這壞家伙,醒了也不吱聲。”

    陸緘輕笑一聲,伸手去把毅郎抱起來,低聲道︰“他已經夠乖了。”毅郎小小軟軟的身子緊緊貼在他身上,將手牢牢抱緊他的脖子,輕輕喊了一聲︰“爹爹,你回來了。”

    陸緘心里頓時化作了一汪春水,將嘴唇貼在毅郎的頭頂上摩裟片刻,輕聲道︰“是,爹回來了。毅郎乖不乖?”說了才發現自己每次隔短時間見著毅郎,問的都是同一句話。

    毅郎不答,只緊緊貼著他,又伸手去拉林謹容,擺出了一副貪心的樣子,扯著父母不放手。

    林謹容心里一酸,腦子一熱,貼著陸緘的耳朵輕聲道︰“要不,我們設法把毅郎先送走吧。我怕,我舍不得我的毅郎受苦。”原本以為要一個人獨立完成的事情,現在卻因一個黑暗中的擁抱,讓她突然覺得陸緘也許會幫她,于是便帶了無數的希望和渴求。

    陸緘身子一僵,半晌無言。

    林謹容失望之極,慢慢從他身上滑下來,輕輕躺回床上,決意不再指望他。卻聽陸緘輕聲道︰“此事當從長計議。先吃飯,我再細細與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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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天命

    陸緘喚進櫻桃等人來把燈點亮,擺上飯菜。先把毅郎交給豆兒和潘氏去吃他自己那份飯菜,打發走跟前伺候的人,接了林謹容遞過來的湯,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些︰“我在太明府那邊時聽說潛州又發生了民亂。我和太明府的好友算了一算,這幾年間,約有二十多個州相繼發生民亂,暴動者少則數十,中則數百,大則上千,處處蜂起,殺死的巡檢、縣尉約有五六十人。”

    林謹容垂著頭扒了一口飯︰“不知這個世道是怎麼了。”

    陸緘嘆了口氣,輕聲道︰“我從武義碼頭過來,原來住在山下的人,大半都跑上了山。盜匪橫行,行人結伴而行,根本不敢單身行路,就是白天也有人搶人武義附近有一家人,前些日子糧倉給人搶光了,連一粒糧食都沒剩還被燒了房子,殺死了人,一家老小哭得好不淒慘。”

    林謹容抬起頭來看著他︰“所以,平洲這邊是遲早的事情……必須送走毅郎。家里人也要勸。”她再不用大概,也許之類的詞語,而是用了肯定的語氣。

    陸緘盯著搖曳的燭火低聲道︰“他們不會信的。我今日已然試探過他們的意思了,就連六弟跟我一路行來,都笑話我是多慮了。”陸建新更是直接斥為妖言惑眾,無稽之談。理由一成不變,守兵可不少,俞宗盛的雷霆手段在這里,這賦稅也不是就平洲這一片如此,好多地方都這樣,也不見得就亂到哪里去了。

    林謹容聽他的意思,似是真的與她一個看法,于是更加挺直了身子,道︰“那我們……”

    陸緘看看遠處歡歡喜喜吃飯,不時還同潘氏、豆兒撒撒嬌的毅郎,輕輕點了點頭︰“再仔細商量罷。”

    他信了她雖則陸緘能做出這個判斷更多來源于他平日的所見所思,也離不開她隨時敲邊鼓,可是作為一個男人來說,還自詡為有一定見識主意的男人來說,他能生出與陸建新等人完全不同的看法,敏銳地意識到危險,相信她,贊同她,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那麼沉重的擔子一直壓在她身上,現在終于有人可以和她分擔,林謹容又激動又難過,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只呆怔怔地看著飯碗里的飯粒。

    陸緘見她只顧發呆,以為她是被嚇著了,便將手輕輕放在她的肩頭上,憂慮地道︰“阿容?”

    林謹容抬起頭來看著他笑,眼楮亮得猶如星子,笑臉猶如盛開的茉莉,素白雅致芬芳。

    “呃……”陸緘有些奇怪,剛才還那副模樣,怎地突然又換了張笑臉?于是忍不住伸手去探林謹容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額頭,確定她還正常,便嚴肅認真地道︰“情緒起伏太大不利于養生。”

    林謹容“撲哧”一聲笑出來,替他夾了一塊豆腐︰“多吃點。”

    過不得兩日,毅郎便有些不大好,請大夫看了效果不是很好,林謹容便張羅著要給他請神求佛。林玉珍在平濟寺求了一道簽,請了老和尚解簽,道是犯了小人,頂好往南方尋戶八字相合的人家寄養方能平安茁壯。林玉珍疑慮重重,雖少不得請了人打聽,可也不曾就往江南推想。林謹容一是生恐引起她與陸建新懷疑,二是尚未說動陶氏,並不敢做得太明顯,便老老實實留在家里從旁偶爾給句暗示,煽風點火。

    與此同時,陸緘頻繁往來于各處,又去林家、吳家、諸丈夫那里,目的是想勸他們早作打算,諸丈夫自不必說,已然闔家都在準備搬遷的,林老太爺雖不明確表態反對陸緘的看法,卻也不配合他,只不過聽著便罷了,陶氏更是不放在心上,覺著反正林慎之、林謹音都在江南沒什麼可擔憂的,吳家則是見過他一次後就婉拒。他做得太突出,成了俞宗盛的眼中釘,肉中刺,便派人上門來請陸建新去新建起來的安撫使府喝茶。陸建新去得一趟回來,勃然大怒,鐵青著臉把陸緘喊去打了一頓板子,不許他再出門,更不許他再說要亂的話。

    竭盡全力還是這個模樣,自己反倒成了瘋子,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陸緘沒有其他辦法了,和林謹容商量︰“現在我和諸丈夫一樣被人看作是妖言惑眾的瘋子了,可我若不勸他們,于心不忍,我若再勸他們,我只怕還等不得那一日就要先給家里招禍。不如你帶著毅郎先走吧。”

    若是從前,林謹容一定毫不猶豫地抱著毅郎走人,可真到了這個時候,她又覺著不舍了。因為她突然不確定,那一年陸緘最後是否活了下來。陸緘見她沉默不語,卻又是另一種思量︰“當然,就這樣貿然帶著孩子走,萬一不曾發生匪亂,將來不好回來。就按著原來商定的法子,把你姐夫的八字拿給人算。我把珠子鋪交給父親,再去求求祖母,想來就不會太過為難我們,等過些日子確定無事我自來接你們。”

    可到底還沒等到他二人付諸行動,平洲這邊組隊同行的商船便在武義碼頭附近的江面上被搶,死傷數十人,貨物全被搶光,船被燒了大半,受損的商戶富戶一起到知州府、安撫使府中結隊請願,都是要求要剿滅山匪並江匪的。

    俞宗盛表現出十二分的強硬,立時同意了眾人的請願訴求,調動兵馬,預備剿匪。當然,國庫空虛,駐兵們的兵餉也很少,所以需要富戶們支援。因著此番也有陸建中的一船貨,陸建中少不得也跟著出了血。

    在這種時候,無論是有多麼完美的計劃都是不適宜出門的。眼看著入了冬,林謹容焦慮得半宿半宿的睡不著覺,即便是做了萬般準備,得到了陸緘的支持,她對未來也突然不確定起來。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前世掌握的東西實在是少得可憐,她竟然不知道當年俞宗盛是否真的派兵攻打了匪徒,更不知道最後戰局如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離那個可怕的日子還有一個月有多,她虔心祈禱著。

    發兵那一日,乃是冬月初六,黃歷上說是諸事大吉。據言,官兵與眾匪徒激戰三天三夜,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捷報傳來的那一天,天上飄著小雪,ff8陸緘和陸建新被得意洋洋的俞宗盛派人“請”去安撫使府分享他勝利的喜悅。

    “一切盡在鄙人掌握之中,螞蟻安能撼動大樹?”俞宗盛故意以素酒一杯敬陸緘,當著眾人的面問他︰“敏行如今是否心安了?”不等陸緘回答,又語重心長地教訓他︰“年輕人,謹慎是好事,但謹慎過了頭便容易畏首畏尾,一事無成。”意思是陸緘膽小如鼠,又接著嘲笑︰“諸丈夫年紀大了,大冬天的搬家也真是辛苦。”

    陸建新很惱火,連帶著恨透了俞宗盛,暗自詛咒俞宗盛不得好死,怎奈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勉強忍著氣回了家,便對著陸緘大發雷霆,說是後悔當初不該把他送到諸瘋子那里去受教,害得自己當眾受辱。陸緘一言不發,隨便他去說。陸建新再有多大的脾氣,對著一截木頭也發作不起來,折騰到半夜,也只有無可奈何地放他回去。

    陸緘頂著小雪踏進房門,只見林謹容披著件素袍獨自坐在燈下做針線,背影單薄,神情專注,可見他進來,便立即給了他一個燦爛的微笑,並且溫柔地擁抱了他。她溫暖柔軟的身子從某種程度上緩解了陸緘沮喪的心情——能夠自此解決了匪患自然是最好的,但若是就此證明了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笑話,並且這個笑話將伴隨他終身,卻也讓人著實沮喪。

    林謹容自是知道陸緘的沮喪從何而來,她溫柔地圈著陸緘的腰,小聲問他︰“二郎,當初你做這件事的時候,想必什麼可能都想到了的,明知道可能會這樣還去做,那才是真正的勇氣。”

    陸緘沉默片刻,綻放出一個笑來︰“阿容是想告訴我,只求心安嗎?”。

    林謹容點頭︰“盡人事知天命。你的目的是想讓更多的人避開災難,那麼無論如何,現在你已經做到了。”再也沒有任何理由說動旁人,似乎就連陸緘也在動搖了,她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獨立支撐的時候。但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一步一步地來。

    然則,變化總是發生在不經意之間,命運的強大之處還在于,你按著記憶知道前面是個大坑,你應該繞開,可你卻不知道,在另一個方向,也有一個坑張著森然大口在等著你。

    次日,天將明時,雪才把房舍牆頭染白,火光就突然染紅了半邊天空,喊打喊殺聲由遠及近,仿佛是在夢里並不真切,又仿佛就在耳邊,不容半點逃避。林謹容從夢中驚醒過來,第一個反應就是迅速抱起毅郎,不顧他哭鬧,麻溜地給他套上了衣服,然後看看日常就備在一旁備用的包裹,確定其無恙,大聲指揮被驚動的丫頭婆子︰“不要亂,先去探探是怎麼一回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異常,同時也很清楚的知道冷汗浸濕了她的里衣。

    賊老天,果然還是不肯輕易放過她,她這里只差最後一步,它竟然招呼都不打,一點提示都不給,就這麼在官兵剛打了勝仗的時候提前發動了。林謹容帶著一個古怪的笑容,看向匆忙走進來的陸緘,輕聲道︰“二郎,我猜是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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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6 17:05:41
第455章細雪

    陸緘安撫拍拍林謹容的肩膀︰“先別急,待我去看看。也許是上次那種情況也不一定。”他的表情看上去似是很平靜,語氣動作都很輕松,但他很清楚,同樣的事情不可能連續發生兩遍,官兵所謂的勝利多半有問題。

    此時天不過將明,外頭亂成一片,情況不明,自然不能輕易就出門亂竄。林謹容雖則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即插了翅膀飛出去,卻也只得強作鎮定地背著眾人拿出夾層里縫了金珠的小襖,套在貼身里衣外,又在外面套上了早就準備好的粗布棉衣,穿上厚實不怕水浸方便行路的皮靴,打開妝盒取出黃色的粉末把臉涂得焦黃,用一塊青布包緊發髻,臨了,又塞了一把鋒利的剪子在懷里。

    把這一切都做妥之後,她方才叫外頭竊竊私語的櫻桃豆兒等人進來。眾人一看到她這副打扮,便全都傻了眼,潘氏更是嚇得面無人色︰“奶奶,這是怎麼了?要怎麼辦才好?”

    “稍安勿躁,大家別急,先聽我細說。”林謹容吩咐春芽給了她們些黃粉、散碎銀錢,讓她們回去把各自厚實的衣裳鞋襪穿上,然後指派她們去廚下做飯,自己則領著春芽幾個抱了毅郎圍坐在火籠邊靜候陸緘打探消息回來。

    此時陸家眾人已然全數被驚醒過來,四處亂成一團,朱見福領了一眾強壯的家丁拿著棍棒牢牢守著各處院門,聽到點風吹草動就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

    陸緘立在角門前,聽到角門處傳來三長兩短的敲門聲便迅速拉開院門,長壽喘著粗氣從外面一頭扎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臉色煞白,斷斷續續地道︰“二爺,不好了,匪兵殺進來了。前邊街口處的軍巡鋪屋里只有一個老兵在,怎麼殺進來的都不知道,傳說是匪兵偽裝成官兵,弄開了城門……也有人說是前幾日就有不少匪兵偽裝成尋常百姓混進了城的,小的往其他街上掃了一眼,滿街都是亂麻麻的……”

    官兵根本不是大捷,而是大敗,捷報是假的倘使如此,平洲城內正是空虛之際,匪兵很容易就能得了手,平洲城危矣陸緘迅速做出判斷,疾言道︰“安撫使府和知州府有什麼舉動?守軍呢?”

    長壽倚靠在牆上喘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陸緘便不再問。這樣短的時間,這樣亂的時節,長壽能打聽到這點消息已經不錯了,哪里還能知道得那麼細?當下按了按長壽的肩膀迅速折身往里。

    陸建新由荷姨娘扶著從涵月樓上跌跌撞撞地下來,一見著陸緘就一迭聲地道︰“趕緊命人備車留不得了”

    陸緘呆了一呆,暗想此刻外面形勢尚不明朗,一家老小與其胡亂跑出去送死不如把大門看牢了,藏在家中更安穩些。正要開口相勸,陸建新已然大聲道︰“我讓你趕緊命人備車聽不懂?不要命了?”

    荷姨娘這個時候還有閑心勸陸建新︰“老爺莫急,急不來。”

    “閉嘴”陸建新怒吼一聲,對著陸緘怒目而視。陸緘沉默地朝身邊的長寧比了個手勢,然後不理陸建新,獨自上了涵月樓頂樓。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天空將明未明,呈現出一種黯淡的灰白色,滿城狼藉。安撫使府和知州府的方向大火染透了半邊天,在離陸府不遠的地方,也就是平日的軍巡鋪屋上方沖起一股濃煙來,明顯是著了火。他明白陸建新為什麼會這麼著急了。如果軍巡鋪屋著了火,那就說明匪兵殺過來了,就算是僥幸抵擋得一時,也擋不住那火。這一片的房屋本就密集,一家著了下一家也別想逃開,就算是陸家老祖宗有遠見,還有院牆花木隔著,可也禁不住人從外頭扔火把潑油。

    陸緘飛快地從樓上奔下去,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敲擊在木質的樓梯上,在空蕩蕩的涵月樓里顯得急促又驚心。他聽見寒風卷著雪粒子砸在窗紙上,發出 啪的微響聲,又聽見房檐下掛著的銅風鈴瘋了似地亂響,發出一連串急促清脆的撞擊聲,最後,他聽見自己的心髒激動地在胸腔里跳著,似乎要沖破喉嚨口,從里頭跳出來。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祠堂前林謹容和他說的那個亂夢,又想起了自己在驛站里做的噩夢,看看,這天果然是下著雪的。

    冬天的花園草木干枯,枝頭積滿了碎雪,四處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模樣,陸緘飛快地從中穿過,他不沿著正常的路走,而是采取了最簡便的方式抄近路,樹枝上積下的碎雪紛紛落在他的身上,頭頂,又化成了雪水,他絲毫沒覺得冷,他跑得滿頭滿身的汗。

    他在院子門口遇到了陸繕,陸繕的身體單薄高挑,總是習慣性地縮著背,眯著眼楮,手里拿了一根手臂粗細的門閂,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四處張望,眼神倉皇,故作鎮定。看到兄長過來,眼楮立即睜大了,努力地挺直了腰背,朝他露出一個僵硬的笑︰“二哥。”

    陸緘顧不上和他說其他話,只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大聲道︰“趕緊收拾東西準備去老宅。記住了,什麼東西都沒有命重要”

    陸繕的臉頓時慘白,握住門閂的手也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上牙和下牙激烈地交戰著,一句話好不容易才勉強成了句子︰“二哥,怎麼樣了?”

    陸緘這才注意到不是每個人都像自己那樣的,陸繕太嫩。便扶著陸繕的肩膀直視他的眼楮,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沉著︰“情況不太好,這個時候外人是靠不住的,只能靠自己。三叔父和三嬸娘這里要靠你了,你趕緊進去收拾東西,帶著他們往正堂里去,撿要緊的收拾,穿厚點,帶點吃的在身上。不要怕,也許到不得那個地步。”見陸繕的情緒稍微穩定了點,又鼓勵他<>你是男子漢了,一定能做到,萬一……記得先往老宅去。”

    陸繕困難地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識地抓緊了陸緘的袖子,陸緘溫和地看著他,輕聲道︰“祖母,你嫂子和佷子,大伯父和伯母身邊都沒有人。”

    陸繕沉默地松開手,耷拉著肩膀目送陸緘走遠,眼看著陸緘就要走得看不見,他大聲喊道︰“哥哥你放心”

    陸緘回過頭來望著他笑了笑,迅速轉身繼續往前疾奔。中途遇到找過來的長壽,便吩咐長壽︰“去牽一匹馬,想法子去林家,告訴他們,如果他們要出城,就往我們老宅去,你領路不必再折回來了。”

    林謹容以最快的速度帶著房里的丫頭婆子填飽了肚子,把毅郎也給喂飽了,又將饅頭糕點等物弄了一個包裹,低聲吩咐眾人︰“稍後肯定要集中到正堂里去的,倘使要一起走,便跟著,倘使不成,要去找自己的家人我也不攔著,也不會怪你們。若是覺著在城里沒問題,便留著,若是覺著不成,就去老宅。總之保命要緊。”

    潘氏眨了眨眼,默然流下淚來。林謹容心知肚明,塞了一個裝滿了碎銀銅錢的繡囊給她,輕聲道︰“你去尋你男人和孩子吧。若是大家都僥幸無事,將來你什麼時候回來都行的。”

    潘氏留戀地在毅郎額頭上親了一口,轉身快步離去。接著又有幾個粗使丫頭婆子悄無聲息地離開。

    春芽發急道︰“還什麼都不知道呢,奶奶怎地就自己亂了陣腳?”話音才落,就見芳竹急匆匆地從外頭奔進來道︰“奶奶,二爺讓您趕緊抱著四少爺一起往正堂里去。是匪兵殺進來了,府衙里火光沖天,就是街角的軍巡鋪屋也著了火,火只怕很快就會燃到隔壁。此番不比從前,只怕凶多吉少,家里已在備車馬了。”

    林謹容便將披風把毅郎包了,拿了他最愛的布老虎塞進他手里,笑道︰“毅郎乖乖的,咱們出去玩。”毅郎隱約知道有些不太好,卻也安安靜靜地伏在她懷里,牢牢抱著那只布老虎,並不吵鬧。豆兒伸手去接毅郎,低聲道︰“無論如何,奴婢總是要跟著奶奶,奶奶騰手去做其他事罷。”

    櫻桃則貼在林謹容耳邊輕聲道︰“奶奶,您先去,奴婢先把值錢的東西都掩埋了再過來。”

    林謹容嘆道︰“那些東西哪里有命寶貴?都走。”

    櫻桃猶豫了一下,垂眼應了。此時天上的細雪仍在不緊不慢地下著,風卻一陣緊似一陣,林謹容立在廊下側耳細聽,依稀聽得外頭嘈雜成一片。

    陸建新氣喘吁吁地指揮著方嬤嬤、素心等人︰“把這個埋到花壇里去。這個帶上,怎麼笨手笨腳的?”看看門口,又發脾氣︰“陸緘怎地還不過來?”

    荷姨娘一身素白,輕手輕腳地從外頭掩進來,低聲道︰“老爺,太太,二爺往榮景居去了,請你們先收拾了往正堂里去呢。說是一家子都先在那里匯齊了再商量著該怎麼走。”

    陸建新出了一口氣,裝模作樣地道︰“他既然去接老太太了,我就不過去了,我去安排其他事情。你們把屋里收拾好趕緊過來。”言罷從桌上提起一個沉甸甸的包裹來,示意林玉珍跟上︰“走,我們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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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6章破車

    荷姨娘眼看著陸建新頭也不回地走遠了,低低喊了一聲︰“老爺……”

    陸建新這才恍然驚醒過來,回頭一瞧,但見荷姨娘雙目含淚,泫然欲泣地看著自己,便微微皺了眉頭道︰“還不趕緊收拾?趕緊收拾好了去正堂”

    荷姨娘和小星、阿柔對視一眼,確定他不是要把她們給拋下不管,這才露出幾分笑容,迅速奔去收拾東西不提。

    陸建新與林玉珍快步往前走著,兩個人都胖,平日又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很快就走得氣喘吁吁,陸建新陰沉沉地看了方嬤嬤與芳齡一眼,皺著眉頭道︰“要不,你先往正堂里去,我去把這包東西收拾好就來。”包裹里全是金條,日後還要靠著這東西翻身的。

    林玉珍扶著一株樹木喘了口氣,道︰“你小心些。”

    陸建新點點頭,提著包裹自去了。

    林玉珍把手伸給方嬤嬤和芳齡,示意她二人扶著她往前走,心煩意亂地抱怨道︰“要是早點聽二爺的話,也不至于如此。”

    方嬤嬤心煩意亂︰“太太,這時候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的確沒用。林玉珍嘆了口氣︰“二奶奶和毅郎呢?怎麼不見她們?”

    芳齡小聲道︰“多半是先往正堂里去了罷。”

    林玉珍道︰“那我們也快些。”才剛要到正堂前,就聽得外頭山呼海嘯般的一陣巨響,仿似是有什麼東西猛烈撞擊。林玉珍嚇得臉色煞白,緊緊攥住芳齡的手顫聲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只見一個婆子哭號著從外面奔進來,喊道︰“不好了,賊兵在撞門,往里扔火把呢大太太不要去正堂了,直接去後面角門那里”

    林玉珍怔了怔,顫著聲音道︰“那其他人呢?”話音才落,就見一大群人從正堂里涌了出來,匆匆忙忙地朝著後頭擠去,依稀只看到前面打頭的是陸建中和宋氏,當下也不及細看里頭都有些什麼人,急匆匆便跟著一起往後頭走。

    行到半路,又看到沙嬤嬤、素心帶著幾個人用軟轎抬了陸老太太,步履匆匆地朝著正堂方向而去,陸建中喊了一聲,便又折身加入了隊伍。林玉珍糊里糊涂跟著走了一歇,才突然想起陸建新不知道要往後頭去,忙推了一把芳齡︰“趕緊去尋大老爺,讓他往後走。”芳齡的眼皮跳了跳,惶恐不安地應了一聲,飛速往後頭奔去了。

    林玉珍左右張望一回,不見林謹容母子,忙一把扯住身邊人︰“阿容他們呢?”她扯住的卻是康氏,康氏忙道︰“適才還看見的。興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馬上就會趕上來的。”

    林玉珍有些不安,又問︰“二郎呢?”再一看,也不見三房,由不得就多想了幾分,莫非是陸緘去尋三房了?

    卻聽康氏和和氣氣地道︰“大伯母莫急,因著剛才大門被人圍了,不能走,二伯適才叫了三郎一道,往後頭安排去了。”

    林玉珍這才出了口氣。緊接著又見陸繕與涂氏一道扶著陸建立急匆匆地走過來,身邊果然不見陸緘,便又開始擔心林謹容,罵道︰“平時她不是最機靈的麼?怎地這個時候卻不見?”隨手指了康氏身邊一個小丫頭︰“你去看看二奶奶。”

    誰想去送死?那小丫頭不想去,只管往康氏身後縮。

    林玉珍眉毛一挑便要發作,卻聽康氏道︰“來了,來了”回頭一看,果然看見林謹容與豆兒、雙全抱著毅郎步履匆匆地追上來,立時罵道︰“干什麼去了?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

    林謹容道︰“毅郎適才要小解。天寒地凍的,總不能讓他拉褲子里。”林玉珍也就沒甚可說的,甚至沒注意到林謹容的裝扮,只顧著焦慮地朝著來路看去,心想陸建新怎還不見來。

    林謹容也在回頭看,豆兒小聲道︰“奶奶,別看了,櫻桃這個小蹄子簡直不分輕重。都和她說不要管了,她還背著您折回去……”適才林謹容把芳竹與春芽都打發回去看她們自己的孩子,轉過頭來就不見了櫻桃和雙喜,想想也是跑回去了,只願人家不會為難她兩個小丫頭。

    林謹容正要開口,就聽涂氏一聲尖叫︰“什麼?馬車不夠?那怎麼辦?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東西,三老爺還病著呢”

    陸建中也在喊︰“不管怎麼說,總得先保證老太太的馬車吧?還有孩子們……”

    只聽得陸緘耐心地沙啞著嗓子道︰“這不是正門,馬車過不來,已然想盡法子了,只能是擠擠啦。”

    林謹容聽到陸緘的聲音,忙抬頭朝他看過去,正好陸緘也朝她看過來,二人的目光不過堪堪對上,就聽涂氏哭道︰“二郎,不管怎麼樣,總不能丟下我們你三叔父正發熱呢。”

    陸緘好聲好氣地道:“放心。”目光掃,不見陸建新,便又問:“父親呢?”

    林玉珍正不好回答,就見陸建新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荷姨娘緊緊扶著他的胳膊提著個小包裹陪在一旁,阿柔與小星兩個則互相扶持著走在後頭。

    陸建新才一到就看到一家子吵得亂紛紛的,不由怒喝道︰“外面大門就要破了,不忙著逃命還吵什麼?吃多了?”

    陸建中與一旁沉默不語的陸經對了個眼神,陰陽怪氣地道︰“大哥,這麼多人只有五張馬車怎麼辦?”

    “有馬車給你坐你還嫌不好?”陸建新冷笑︰“逃命要緊,塞也塞進去了先扶老太太上最好的車”又把林玉珍猛地一推︰“還不去伺候老太太?”目光落在林謹容身上,也不說話,只惡狠狠地使了個眼色,林謹容沉默地抱著毅郎跟上林玉珍。

    那邊陸建中見狀,連忙也推宋氏等人︰“還呆站著干什麼?快上車”話音剛落,元郎和浩郎就佔住了最近的那張車,緊接著宋氏登上了一張馬兒看著比較壯實的車,把呂氏、康氏等人也招呼上去,他們人最多,呼啦啦就佔了大半的車,大包小裹更是擠得滿車都是。

    “你們倒是都有地兒了。我們怎辦?”涂氏眼看只剩下兩張車,其中一張還是平日買菜用的老馬破車,像樣的那張則被陸經死死守在車門前,仿佛是把定了一樣的。而陸緘則在前面遣散不肯跟去老宅的僕從,叮囑眾家丁和要跟去老宅的僕從出去後要怎麼辦,吼得聲嘶力竭的,根本顧不上這里,想到自家又是最弱的那個,連車都搶不到,由不得傷心地哭了起來。

    “這不是還有一張麼?哭什麼?”陸繕不耐煩地皺起眉頭,提著根門閂猛地擠上前去將陸經擠了個趔趄,黑著臉把陸建立安置上了車,又一把拽住涂氏,將她拖了上去。接著大聲吼涂氏的心腹丫頭︰“還不趕緊拿著三老爺的藥滾上來?”陸經臉上閃過一絲戾氣,卻也沒說什麼,沉默地退到了妻兒的車前,提著把劍翻身上了馬。主子們都有地兒了,幾個比較有頭臉的僕婦丫頭便也提著包裹上了那輛破車。

    荷姨娘和阿柔、小星見狀,也挪動腳步到了老太太的車前,林玉珍把眼楮一瞪︰“後頭沒車了麼?這里擠不下了。”荷姨娘美麗的眼楮里頓時流出眼淚來,多的話也沒有,就是抓住車轅不停地小聲央求︰“太太……”

    還差一個陸建新沒上車,這麼多的人馬根本跑不起來,才出門只怕就要給人攔住。林謹容看著擁擠的馬車,不停咳嗽的老太太,愁眉苦臉、擔驚受怕的沙嬤嬤和方嬤嬤,驚慌失措,楚楚可憐,緊緊扶住車廂壁不肯松手的荷姨娘等人,干脆利落地抱著毅郎下了車。林玉珍怒道︰“你干什麼?”

    林謹容道︰“三叔父他們那邊人不多,我去那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哪怕這車是最好的,這麼多人擠一張車也跑不快,她不如與涂氏等人在一起還要合適些。陸緘走過來接過她懷里的毅郎,把她母子二人安置上了陸建立與涂氏的,吩咐陸繕︰“要讓馬車跑得快,稍後你得跟著我騎馬。”

    陸繕沉默地提著那根門閂接過了小廝遞上來的韁繩。這時候陸建新對著荷姨娘等人發話了︰“懂不懂規矩?若是不想去的便不要去了。”這話才一說出來,荷姨娘三人便立時飛快往破車奔去。

    只聽得朱見福在牆頭大喊了一聲︰“了不得了,趕緊走,賊兵發現這邊了,馬上就要過來的。”于是眾人亂成一團,福娘一聲哭喊起來,瞬間又被捂住了口。

    林謹容擔心毅郎受驚,忙低頭去看他,卻見毅郎緊緊抓住懷里的布老虎,一雙眼楮睜得大大的,緊緊抿著唇,小小的臉上滿是害怕,見她看過來方小聲道︰“娘……”

    林謹容笑道︰“我們要玩一個游戲,看誰的馬車最先到。毅郎要乖,不要怕,更不能哭。不然我們就輸了。”

    毅郎偷笑了一聲,看著豆兒小聲道︰“豆兒你也不許哭。”豆兒只管使勁點頭。

    前面隱約傳來一聲悶響,有人歡呼起來,顯見是門破了,陸建新趕緊坐上馬車,大聲喊道︰“趕緊走”又對著一旁的眾家丁道︰“護著馬車殺出去,到了老宅重重有賞”

    眾人應了一聲,陸緘又道︰“要怎麼走,從哪條街走,我都和你們說過的吧?都記得吧?”

    眾人又應了一聲。

    林謹容只覺得身子迅速往前一傾,馬車便已如離弦的箭般沖了出去。此時,天已然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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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7章然諾

       “我的天我的天”涂氏嚎啕大哭,緊緊抱著陸建立,不停地喊︰“要命了,要命了。”陸建立面如金紙,喘著氣輕輕拍她的手︰“別怕,別怕。”又非常勉強朝毅郎笑了笑。

    毅郎緊緊貼在林謹容懷里,好奇而擔憂地看著涂氏和陸建立,又仰頭看向林謹容,低聲道︰“娘……”

    “噓……”林謹容努力抱緊他並保持平衡,馬車太過顛簸,她覺得她的腸子都要被抖斷了,不,被打成無數個結,又被使勁往兩邊拽,生疼。豆兒挪過來,一手撐住車壁,一手緊緊幫她托住毅郎,林謹容感激地看著豆兒,豆兒卻只是望著她輕輕一笑。

    後面這條街不大,平日住的多是陸家已然成家立業的下人,其中有跟著他們一起跑的,也有躲在家里不肯出來的,這個時候就顯得格外的冷清,因此眾人也就更能分清楚自家的馬車和馬隊發出的聲音和身後傳來的,那種仿佛敲擊在心髒上,讓人害怕得要命的紛亂的腳步聲和恐怖的咆哮聲︰“站住”

    “快來人”

    “這邊有人跑了”

    “錢財都在車上”

    甚至還有人喊︰“前面的弟兄們這些人吃你的骨血,穿你們的骨血,還騎在你們頭上拉屎,你們真的要幫他們?何不替天行道,均平富?”這便是所謂的策反了。

    只聽陸緘在外頭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陸家沒有虧待過你們大伙兒不樂意跟著的不勉強,樂意跟著的將來不會忘了你們”

    陸建新惡狠狠的威脅聲︰“從來逆賊都是死路一條不為自己想,也為自己的子孫後代想想”

    涂氏發出長長的一聲哽咽,把頭往陸建立懷里鑽,眼淚鼻涕流了滿臉,牙齒不停顫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馬車仍然瘋狂地往前奔行著,林謹容顫抖著手指輕輕挑開車簾,她看到身後一群穿得五花八門的人提著明晃晃的刀槍,有人手里還拿著不曾熄滅的火把,太遠,她看不清楚這些人表情,但可以想見的猙獰。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些人沒有馬匹。

    她才這樣想,就見遠處有一騎迅速朝著他們這個方向奔來,馬上一人,大聲吆喝著,如同旋風一樣地奔來,他手里高高舉著的刀迎著晨光,森寒冷厲。可以想象,倘使給他追上來,一刀砍下去,必然是一條人命。眼前一條身影一晃,是陸緘拍馬迎了過去,涂氏看得真切,“啊……”地喊了一聲,暈死在陸建立懷里。

    陸建立用力掐她的人中,眼楮也不眨地牢牢盯著外面。

    林謹容亦是把毅郎面朝懷里緊緊摟著,努力睜大眼楮,死死盯著陸緘。只見陸緘拉開一只彈弓,閃著黃光的彈丸流星似地飛了出去。

    馬車劇烈地一晃,林謹容坐立不穩,無奈松手,好容易坐穩了,就聽見車外傳來一陣歡呼。她閉了閉眼楮,在毅郎的頭頂輕輕落下一吻。接著她聽見陸緘啞著嗓子聲嘶力竭地道︰“再加把勁兒,他們沒有馬往東門走,官兵還守在那邊的只要出了這條街就好了”

    馬車繼續前行,林謹容再次掀起車簾,看到陸緘吼得脖子都紅了,雖然知道他看不到,她還是朝著他微微一笑。

    “噯……”涂氏顫悠悠地醒過來,張口就喊︰“我的二郎哦……”

    陸建立忙捂住她的口,低聲責怪︰“二郎好樣的,拿彈弓把那人打下馬去了。”

    林謹容也輕聲道︰“他們多數沒有馬,我們只管往東門走就好,二郎說官兵還守在那邊的。出了這條街就好了。我們一定能逃出去。”

    涂氏慢慢坐直身子,眼角眉梢有了幾分活氣,仿佛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其他人,輕聲而肯定地道︰“二郎不會弄錯的,他讀書都那麼厲害。他說我們能逃出去就一定能逃出去。”

    林謹容輕輕“嗯”了一聲,然後低頭誇贊毅郎︰“毅郎好樣兒的,真乖,都沒有哭。”

    毅郎露出害羞的神色來,將臉貼上她的前胸,低聲道︰“害怕。”

    “不怕,咱們是在玩游戲那。你比三叔祖母還要勇敢。”這麼小的人兒,因為答應過她不哭不鬧,害怕了也沒出聲,林謹容熱淚盈眶,緊緊將毅郎摟在懷里,發誓一定要照顧好他,哪怕付出她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涂氏聽到她這話,十分不爽,嘴唇動了動,到底也沒說什麼,默了片刻,費力地擠出一句話來︰“毅郎真乖。”

    毅郎回頭朝涂氏天真一笑,手俏皮地在臉上刮了一刮,隨即飛快躲入林謹容懷里。林謹容含著笑,輕拍著他背,低聲道︰“睡吧,睡吧。”

    還沒高興多久,馬車突然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有一條森冷的聲音從正前方傳過來︰“下車,把東西留下,人活。不聽,死路一條。”

    涂氏激動起來,緊緊攥住陸建立的胳膊,顫抖著聲音道︰“又怎麼了?又怎麼了?”

    陸建立沉默地示意坐在車簾前的豆兒掀開車簾。眾人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前方街口處胡亂堆放一堆還在冒煙的木料等物,二十多個穿著官兵服飾,滿身血污的男人拿著各式武器堵在那里,當頭三人都騎著馬,正中那個又黑又瘦,手里卻提著個流星錘,一臉凶悍,狼一樣地狠狠盯著這邊。

    涂氏又要暈死過去,卻沒有人顧得上她了。因為大家都知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他們這樣一大群人,坐著車馬,有家丁騎馬護衛,目標太大了,想想車里都會有很多財物••••••所以反倒不如當初林謹容和荔枝混在人群里更不引人注目。

    陸家人一片靜默。若是失了馬車銀錢,可以想象會發生什麼事,休要說是逃回老宅去,能不能平安出城都是一回事。

    片刻後,陸緘啞著嗓子道︰“我們不想惹事,車里也沒什麼財物,都是些老弱婦孺,還望高抬貴手。”

    那人怒喝一聲︰“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不想殺人”

    除非是能沖得過去,但是一群平日也算是養尊處優的家丁,還要護著滿滿幾車人,能夠拼殺過這些殺紅了眼的家伙,順利沖過去麼?林謹容並不看好。

    她不看好,其他人自然也知道。特別是那群人在遲遲沒有得到陸家這邊的答復,順手就拉了一個家丁過去一刀砍翻了,接著又把正在燃燒的火把狠狠朝陸老太太的馬車投擲過去之後,陸家人集體慌了神。

    陸建新最先喊出來︰“不要殺人,有話好說,什麼都給你們”接著他笨拙地從車里溜下來,打起車簾,探身去扶白發蒼蒼的陸老太太,哭得涕淚交流︰“我的老母已近八十歲的人了,可憐還要受這樣大的罪,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啊。”見他哭了,後頭車里的女人孩子頓時哭成一片。

    陸緘猛然喊了一聲︰“不急”

    陸建新狡猾地朝他使著眼色,表示他做得很好,口里卻道︰“休要激怒了這幾位軍爺。保命要緊,按著他們說的做。”

    那些人哈哈大笑起來,也沒解釋自己不是什麼軍爺,當頭那三人中一個青白臉皮的漢子將手里的刀指定了陸緘︰“怎麼著?還有什麼話要說?”

    陸緘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白,眼楮黑得深不見底,聲音卻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沉著冷靜︰“君子重諾,列位都是偉岸丈夫,我們若是放了車馬,交了財物,諸位是否可以真的保證我們安全無虞?”

    那幾個人對視一眼,使流星錘的那人淡淡一笑︰“我保證不傷人命。”

    不傷人,可難保女眷們不會受侵犯。陸緘嘶啞著嗓子道︰“不傷人命和不傷人是兩回事。倘使不能保證我們所有人平安無虞地出城,我們寧願闔家死在這里算了。”

    忽聽有人炸雷似地喊了一聲︰“我們就算是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竟然是陸建中,提著把刀子站在後頭那張馬車上,激動地道︰“倘使女眷們失了清白,不是和要她們的命一樣的麼?不如一起死了的好。”

    那青白臉皮的漢子冷笑︰“我說我們能保證,你們就信?”

    有人不耐煩地啐了一口︰“和這些為富不仁的狗東西說這些作甚?我女人孩子還是活生生餓死的呢。他娘的,殺翻兩個就乖了”

    陸建新驚慌失措︰“噯,不要啊,有話好好說。”

    陸緘固執地問那使流星錘的漢子︰“我不知閣下的高姓大名,但閣下既然在這里堵截我們,便該知道我們是什麼人。我們陸家在這平洲城中少說也有百年光景了,這多年,是否為富不仁想必都是知道的。減租,施粥,辦義莊,我們能做的都在做。列位倘是求財,我們給,現在就只求一個保證,休要傷人不然你們所謂的替天行道就是濫殺無辜”

    那漢子沉默許久,猛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厲聲道:“男人尿出去一條線,哭出來兩眼血,吐口唾沫是釘子!我宋如山說話算數,把財物留下,人過去!不要耍花樣,不然全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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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6 17:06:29
第458章壯士

    林謹容垂著頭,緊緊把毅郎抱在懷里下了車。豆兒沉默地把一只裝滿了金銀首飾的匣子扔給面前那個身上散發著濃濃血腥味的匪兵。那匪兵猶自不肯走,站在那里凶神惡煞地盯著林謹容看,豆兒怒道︰“什麼都在這里了,還要怎樣?”

    那匪兵目光在林謹容和豆兒身上掃了一遍,又落到毅郎身上,冷冷地道︰“是自己動手還是讓我搜?”他不信她們身上真的沒有金銀珠玉了。

    林謹容抬起頭來看著那匪兵,淡淡地道︰“沒看見我人都穿成這個樣子了麼?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逃命?”

    那匪兵還要再說什麼,陸緘已然斜跨過來攔在他面前,直瞪瞪地看著他,大聲道︰“宋如山你說話不算數”

    宋如山正在那里和陸建新為馬車的事情討價還價,聞言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將過來,甕聲甕氣地喊了一聲︰“老梗”

    那匪兵冷笑了一聲,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抱著那只匣子走到涂氏面前,還未開口,涂氏已然痛哭流涕︰“都在這里,都在這里,拿去”頭上只剩一根綰發的素銀簪子,卻也不曾幸免得去,只落得披頭散發地蜷在陸建立身邊哭。

    林謹容默默地從頭上取下一根烏木簪子,示意豆兒遞過去給涂氏。豆兒才拿到手里,就有人看過來,看到是根木頭簪子,這才讓開了。

    陸緘睜大眼楮,拳頭握緊又放松。林謹容輕聲道︰“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什麼都沒命重要。”他們這麼一群老弱婦孺,拿什麼去和一群亡命之徒拼?別看這麼多的家丁,真到了那個時候,有幾個樂意白白送命?先前的話不過是給自己壯膽,不過是說著好聽,做著好看而已。

    突地聽得後頭一聲淒厲的尖叫,眾人齊齊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回過頭去瞧,但見荷姨娘被人從馬車上拖下來,發亂釵橫,梨花帶雨,驚恐地縮著肩頭,只管哭喊︰“老爺,老爺”幾個男人一言不發,團團圍著她上下打量。

    林謹容看到宋如山的眼里閃過一絲驚艷,隨後眼神就再也挪不開,陸建新神色莫測,由不得在心底最深處哀哀地嘆息了一聲。

    宋如山大步走過去,一巴掌推在離荷姨娘最近的那個漢子身上,罵道︰“呸看你那個熊樣兒走開”一雙眼楮死死盯在荷姨娘身上不肯放松,仿佛要烙出兩個洞來似的。猛地回頭對著陸建新大聲道︰“這女人不是你陸家明媒正娶的太太奶奶吧?”

    陸建新張大嘴巴,“啊?”了一聲。

    宋如山的眼楮里閃著熊熊火光︰“用她換馬車”

    陸建新的臉突地沉了下去,悲憤地道︰“士可殺不可辱,你再說一遍?”

    宋如山鄙夷地道︰“不過是個姬妾下人罷了,算得什麼?也值得你什麼可殺不可辱?你剛才不是要盡孝,給你老母討要馬車麼?就是她,把她給我,我就給你馬車。”

    “老爺……”荷姨娘將雙手舉起來,微微仰著頭,擺出一個祈求的動作哀哀地看著陸建新。

    陸緘出離憤怒︰“你說話不算數”

    “怎麼不算數?我不會傷她難不成她是你的女人?”宋如山譏諷陸緘兩句又看定陸建新︰“是要盡孝和你quan家老小還是要美人,隨你。我可以派人送你們出城去,保你們平安出城,還可以讓你們留下手里的棍棒兵器和干糧。”

    “老爺……”荷姨娘站立不穩,搖搖欲墜。陸建新的表情陰晴不定,看看林玉珍,又看看陸老太太,仿佛希望有人替他作出這個決定。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林謹容把半邊臉藏在毅郎的小披風後頭,情不自禁地紅了眼。

    陸老太太垂著眼,喃喃念著**,只管轉動手里的佛珠,林玉珍擰著眉毛,面無表情地盯著正前方的一匹馬,二人都不肯看陸建新,更不要說給他什麼暗示。陸建新又看陸緘,又看陸建中等人,一臉的為難遲疑傷心。

    終是陸建中輕聲道︰“大哥,百善孝為先。”不過是個姬妾玩物而已,算得什麼,哪里能和一家子老小比?再說人家若真要搶,問他也不過就是問問,哪里當得真?

    陸建新眼里擠下兩滴淚來,雖未明確表態,其實表現得很明白。

    宋如山指定老太太先前坐的那張車,朗聲道︰“還是這張吧”想想又指指那張破車︰“這個算是搭給你們的”

    忽聽馬蹄聲響,有人從遠處奔來,大聲喊道︰“宋三哥,宋三哥,俞宗盛那老狗給汪二哥找到了,一刀砍下人頭來”

    陸家眾人聽得這血淋淋的話,全都挨挨擠擠成一團。

    宋如山大喜,猛拍了一下大腿,高喊了一聲︰“好這老狗害死我們多少弟兄,害死多少無辜人,現下也正好將他頭掛在牆頭風干那狗*日的知州呢?找到沒有?”

    “你要不要看看他的人頭?”有人冷冰冰地應了一聲。眾人抬頭去看時,但見一個青衣漢子拍著一匹馬慢吞吞地走過來,馬鞍上還吊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走一步,血就往地上滴一滴。

    涂氏“呃”了一聲,軟綿綿地暈倒在陸繕身上。孩子們都被大人面朝里擁在懷里,女人們嚇得哭不出聲ff8來,男人們無聲地擠在前頭,把女人孩子掩在身後,只能聽見陸老太太念往生咒的聲音,顫抖著,卻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人生一夢中,榮華總是喜。浮生能有幾,貧富一般窮。”林謹容的眼角由不得潮濕了,毅郎將手撫上她的臉頰,靜靜地看著她,林謹容含住他的小手,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卻聽她前方的陸緘“咦”了一聲,同時往前跨了一步。林謹容聽他的聲音里似是有些不一樣的東西,忙抬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但見那高踞馬背上的青衣漢子也正冷漠地看著他們。那漢子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身上的衣衫穿得一絲不苟,額頭上明晃晃一個烙印,眼神冷厲如刀。

    是王立春看他好似在這群人里地位不低,說不定說話還能起作用。林謹容的心里由不得生出一絲希望來,指望王立春還記得當初陶舜欽的舊情,陸緘救了他一命的情分,高抬貴手,這一家子人就算過去了。可是王立春不過冷冷淡淡地從他們身上掃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自顧自地與宋如山等人說話,仿佛從來不曾見過他們,也不認識他們的模樣。

    不要說林謹容,就是陸緘也覺著仿若是一盆冷水兜頭淋了下來。王立春仿似是又換了個名字,王立春倘若想幫他,不用他多說,倘若不想幫,求也白搭。更何況,成與不成與匪首相識都不是什麼好事兒。陸緘垂了眼,握緊手里的彈弓。

    豆兒也認出王立春來了,但看到王立春的態度,林謹容和陸緘的反應,便慎重地垂了頭,一言不發。

    卻見那邊王立春猛地將兩個人頭扔在宋如山的腳下,淡淡地道︰“就這樣”

    宋如山一張黑瘦的臉龐顯得越發地黑,死死瞪著王立春。王立春一言不發,挑著下巴斜斜地看著他,一只手牢牢按在腰間的刀柄上,仿佛一言不合就隨時可能抽刀砍過去。

    “兩位哥哥有話好說,休要傷了自家和氣”那青白臉皮的漢子微笑著擠到二人中間去,一手推著一個,輕言細語地道︰“各讓一步,各讓一步。二哥重信諾,三哥這個也是人之常情,無傷大雅,無傷大雅。”

    王立春淡淡地道︰“男人尿出去一條線,哭出來兩眼血,吐口唾沫是釘子這話是你適才說的?你宋如山是男人吧?連褲襠里的東西都管不住,還想要弟兄們信你的話?”

    宋如山漲紅了臉,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使勁踢了那兩顆人頭一腳,憤恨地走開,翻身上馬,揚鞭而去。從始至終,再沒看荷姨娘一眼。

    “已然答應過的話就要兌現,誰要再動他們,就是和我汪立三過不去”王立春把刀拔出投到地上,看向陸家眾人,冷冷地道︰“快滾”目光從陸緘臉上飄過,半刻都沒有停留。

    陸建新長嘆了一聲,朝王立春抱拳︰“多謝這位壯士。”王立春看都不耐煩看他一眼,只沉默地撿起那兩顆人頭繼續掛在馬鞍上。

    青白臉皮的漢子嗤笑了一聲,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今日喊了壯士,明日便帶了官兵來殺。”

    陸建新再不敢發一言,示意下人去拉陸老太太早前坐的那輛馬車,青白臉皮的漢子冷笑︰“還想要車?滾後頭去,賞你們那輛破車”

    陸家人垂頭喪氣地把陸老太太扶上那輛破車,簇擁著破車往前頭行去。荷姨娘由小星扶著,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頭,行不多遠,突然“哈”地一聲笑了出來,聽得眾人毛骨悚然,以為她經過剛才的事情給嚇瘋了。回頭去看,卻見荷姨娘狠狠抹了一把臉,沒事兒似地埋著頭使勁往前走。

    雪停,風住,厚重的雲層被日光撕開一小條口子,寒涼刺目的日光照在沉默冰冷的平洲城門上,反射回來的光令林謹容的眼楮一陣刺疼。終于到了城門前。往前再行十幾丈遠,就能出了這個煉獄一樣的平洲城。可是,她突然不確定起來,往老宅逃,真的是最穩妥的選擇?還有林家人,此刻又是什麼樣的光景?有沒有遇到和他們類似的事情?但唯一讓人放心的,就是林家沒有荷姨娘這樣的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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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6 17:06:45
第459章前途

    平洲城外的官道上一片泥濘,到處都是互相扶持著逃難的民眾,很多人衣衫不整,發髻散亂,滿臉倉皇。而所謂的官兵根本不見影蹤,也不知是被殺光了,還是逃走了。

    前路茫茫,天地之間唯有鉛灰色的雲層與枯敗的荒草,以及白茫茫的殘雪,幾只烏鴉停在光禿禿的樹梢上梳理著黑得發亮的羽毛,不時扯著嗓子發出一聲粗糲難聽的喊叫。

    陸家人麻木地拖動疲憊的腿腳,跟在那輛破舊的老馬破車後頭,一步一步往前挪動。馬車上坐著陸老太太和病著的陸建立、浩郎、福娘、力郎三個孩子,以及一些被翻得面目全非的包裹。老馬出門前沒來得及喂草料,每走一步就發出沉重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車 轆每動一下,車廂都要發出一陣讓人膽戰心驚並牙酸的怪叫聲,仿佛那車隨時都可能散了架。

    臉上涂滿了泥灰的荷姨娘盯著林謹容和豆兒的臉和裝扮看了一歇,輕聲道︰“還是二奶奶最聰明。”因著剛才她遇到的事,引得陸家眾女眷都膽戰心驚的,但凡年輕稍有容色的都把一張臉抹得髒兮兮的。可是抹髒了的臉始終引人注目,不似林謹容那般一臉菜黃病怏怏的模樣更自然。

    林謹容看了她一眼,並不吱聲,荷姨娘也沒打算要林謹容回答,蹣跚著繼續往前走。她平日里那雙纏得比常人更小,更窄窄更翹往往能引得陸家的男人們忍不住要多看兩眼的金蓮此刻讓她吃盡了苦頭,才不過行了沒多久,就已然步履蹣跚,走不動了,若非是小星扶著她,只怕她早就已經落了伍。

    林謹容就算是想讓人穿粗布衣裳,抹黃了臉,也要有人信她不是?早前陸緘說了那麼多話,一家子都把他當瘋子看,背里還嘲笑來著,這會兒倒覺著林謹容聰明了?豆兒聽荷姨娘剛才說林謹容那話,再看她望向林謹容的那眼神,心里本來有些不舒服,很想反諷回去,可看到荷姨娘那木的狼狽模樣,想到她剛才險些就落到匪兵的手里,心想她也許是被刺激得失了常性,終究是閉緊了嘴。

    林玉珍、涂氏、宋氏等人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是上了年紀,二是也纏了腳的,三是本來就養尊處優,四是委實受了嚴重的打擊和刺激,故而都走不快。林玉珍和宋氏都是強悍的性子,哪怕是承受不住了,也仍然一滴淚都沒有,只麻木地由丫頭僕婦扶持著往前挪動,涂氏卻是邊走邊流淚邊喘氣,讓人看著就發急。

    陸繕忍不住發急吼道︰“有那哭的力氣,不如拿來走路”

    “你吼我……”涂氏癟癟嘴,一臉的委屈,眼淚流得更凶︰“你以為我想哭?”

    陸繕也沒法兒了,只好認命地蹲下去︰“我背你。”

    涂氏有一瞬的猶豫,可抬眼看看望不到頭的路,還是抹抹眼淚道︰“再走走再說吧。”

    陸緘帶了幾分欣慰地看著涂氏和陸繕,小心翼翼地挪了挪手臂,讓懷里熟睡的毅郎能睡得更舒服些,暗自慶幸幸虧林謹容的腳不小,人也不嬌氣,不然這個時候怎麼辦?想到這里,他突然想起新婚之夜那個坐在婚床邊,故意向他炫耀一雙大腳,滿臉挑釁的姑娘,又想到是林謹容的建議讓陸繕變成這個樣子的。他忍不住輕輕喊了聲︰“阿容。”

    林謹容專心地走著路,那件貼身穿著、縫滿了金珠的夾襖,以及她和豆兒手里提著的干糧讓她很踏實。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認真,盡量不讓自己的靴子踩著污泥和污水——天知道要穿多久呢,得愛惜著才是。驟然聽到陸緘喊她,而且是用那樣溫柔的語氣,不由看向他︰“你餓了?”

    陸緘一被驚醒就一直里里外外的忙亂,此時已近正午,還不曾進得食水,想想也該餓了,正要掏個饅頭給他,卻見陸緘一雙眼楮黑幽幽的,唇角還帶了一絲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溫柔笑意,非常小聲地道︰“我不餓,我就是想,多虧得你當初頑皮,悄悄把腳放了。將來我們有了女兒,也不給她裹什麼腳。”

    “若有……我願她永遠不要遭逢亂世。”林謹容扯扯唇角,她這是用生命的代價換來的,當然她也不樂意給她的女兒纏什麼腳。

    陸緘看著前方,堅定地道︰“不會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行到正午時分,逃難的人漸漸多起來,不時能看到坐著馬車,牛車,騎著馬或者驢趕上來的人。辛苦走了半日,卻被人輕易就超越了,陸家人發酸的同時忍不住都羨慕起來,便都停下來歇氣,紛紛猜測這些人為何會有馬,為何會有車,是不是城里又發生什麼情況了?是不是官兵又搶佔了有利形勢?

    呂氏一雙鞋子早被泥水給浸透了,腳疼得厲害,聽其他人亂猜一氣,便有些後悔,忍不住抱怨道︰“早知道這樣就該死守著大門再等等才出來的,要不然也不會那麼倒霉,剛好遇到那群惡徒。又或者,他們要的只是錢財,把錢財給他們,別的不說,這種鬼天氣留在家里總比這樣好。”

    康氏忍不住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不耐煩和她多說,往前挪了幾步,刻意離她遠一點。

    宋氏煩躁地道︰“你出來的時候沒聽見大門破了?沒看見火把都扔進來了?死守,你去守?留家里?虧你想得出來”看那些人行事,陸家明顯就是注定要被宰的肥羊,哪能輕易逃得掉?她們今日的遭遇說不清是幸還是不幸,最起碼保住了一家老小,多留一日,誰能猜到會出什麼可怕的事情?她可不後悔跑出來。

    每個人都又餓又怕又累,火氣特別大,呂氏心里也有氣,丈夫又不在身邊,更是委屈害怕,可不敢公然與婆婆頂嘴,只能委屈地扶著元郎的肩頭紅了眼圈道︰“也不知道你爹爹怎樣了。”

    元郎扶緊她,輕聲道︰“一定不會有事的。”

    只聽陸緘使去打聽的小廝回來道︰“城里的情況更糟了,聽說東門也失守了,牆頭上掛了幾十顆人頭,再不許人出來,到處搜找官兵富ff8戶,燒殺擄掠,這些騎馬和坐車的人都不是住在城里的,而是住城外的,害怕了,所以拋家逃跑。聽說還有匪兵騎馬出來追的。”

    眾人齊齊嚇了一跳,不用人喊,全都不敢歇氣地拼命往前走。林謹容停住腳,往周圍的人群里看了一圈,看不見一個熟悉的面孔,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陸緘嚇了一跳,忙輕聲道︰“你怎麼了?這些話只是謠傳,當不得真的。”

    林謹容使勁抹了一把眼淚,輕輕搖搖頭。

    林玉珍卻是曉得她難過什麼的,眼里含了一大滴眼淚,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來︰“不要難過,家里人住得比我們離城門更近,興許等我們到了老宅,他們已經到了。”

    林謹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只管埋著頭拼命往前走。

    又走了約有半個時辰,叫苦聲響成一片,坐在車上的福娘和力郎冷得嚎啕大哭,陸建立燒得暈乎乎的。陸建新走得滿頭是汗,滿臉的痛苦,眼看著也是撐不住了,由不得帶了幾分火氣問朱見福︰“還有多遠?”

    朱見福不忍心地告訴他︰“老爺,從這里到老宅,坐車也要大半日,走路麼……”他看了一眼陸家的太太奶奶們,一群裹了腳,嬌生慣養的女人們能走多快?便給了一個模糊的回答︰“約莫天黑能到了?”

    陸建新惱火地將手里扶著的木棒狠狠杵了一下滿是稀泥的地面。想發脾氣,委實發不出來,接著他聽見自己的肚子嘰咕叫了一聲,他餓了。從清早被驚醒到現在,他粒米未進,滴水未進,早前生死存亡之際不覺得,此時才發現,真是餓了。這個念頭一上來,就控制不住地想吃的,然後就越發覺得餓,腿也控制不住地發抖,他四處逡巡︰“找個地方歇歇氣。”

    朱見福看看眾人的光景,嘆了口氣︰“前頭有個莊子,好歹能避避風,去那里打個尖,再看看附近有沒有農戶肯賣牛馬和車的。”

    眾人聽說有歇處,便又有了幾分精神。好容易熬到了那莊子外頭,卻見牆根下倒是坐滿了人,門卻是緊緊閉著的。且牆頭上站著一排壯漢,個個兒手里都拿著武器嚴陣以待。

    朱見福上前去問,那些人不由得冷笑︰“不許進去,要在這外頭歇氣倒是可以,主人家也給熱水,但不許靠近門,更不要想進去歇氣。”

    這種亂世,誰敢隨便讓人進自家的大門?朱見福嘆了口氣,勉勉強強給陸家人尋了個稍微干淨點的地方,厚著臉皮去問站在牆頭上的人討要熱水。

    林謹容把林玉珍扶到一塊石頭上坐下,給她拿了個軟些的饅頭和熱水,又去照顧才睡醒的毅郎。才帶著毅郎解決了大小便問題,喂了一口熱水,就見一個穿著灰衣的男子步履蹣跚地走過來道︰“這不是陸家的老爺們麼?小的是吳家的下人。”

    陸建新忙道︰“你們家怎麼樣了?你家主子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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