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老丞相和周豐容正焦頭爛額,鮮卑那邊忽然有了新動向。
鮮卑首領派人入朝來報,那位聲稱與大將軍裡應外合的使臣是憑空捏造,想要故意挑撥生事,現已拿下查辦,特來說明情形,還大將軍清白。
老丞相連夜入宮稟明幼帝和太后,二人聽了也是鬆了口氣,畢竟是一品大員,真出了事對軍政必然會有影響。
太后當場便傳來周豐容,赦免了他一切罪狀,並賞賜千金以示安撫,此案所有牽扯部將,一概無罪釋放。又命老丞相與鮮卑嚴正交涉,徹查此事。
周豐容以為一切都是老丞相功勞,心懷感激,出宮時再三道謝。
老丞相搖頭歎息:「對方安排精密,老夫措手不及,哪裡有什麼功勞?這人也是奇怪,安排既然如此周詳,為何不仔細遮掩,反倒叫我們一眼就瞧出此事是有人背後暗算呢?」
周豐容左右看看,湊近一步道:「丞相覺得此事可是那人所為?」
老丞相撫鬚道:「他左右逢源,工於偽裝,既能讓朝中那麼多人覺得他是正人君子,又豈會留下這麼明顯的破綻?何況他最近被公主纏得很緊,這話實在不好說。」
周豐容皺了皺眉,翻身上馬,向老丞相抱拳告辭。
荀紹當天午後被放了出來,廷尉正親自向她賠了罪,一個勁誇她有氣節,並且言明那罪魁禍首的鮮卑賊子已經被查辦,請她千萬不要覺得委屈,又叫來下人送她回府,慇勤備至。
荀紹此時只覺詫異,忽然風停雨收,必然是應璟停了手。那日他在牢中明明動了怒,又怎麼忽然罷了手?
她覺得自己似乎從未瞭解過他。
回到府中,竹秀自然少不得一頓嘮叨。荀紹看她人都瘦了一圈,知道她這段時間也不好過,閉著嘴乖乖受教。
吃了頓飽飯,洗了個熱水澡,整個人都舒服了許多。竹秀叫她好好休息,她卻睡不著,從傍晚就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一直到第二日清早。
整裝上朝之前,她找出那份賜婚詔書,仔細納入懷中。
早朝上,幼帝認真地背了背書,有關大將軍遭鮮卑賊人誣陷一事實在叫人憤慨,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到後來自然而然又要將此事交給最信任的舅舅去辦。
應璟拱手道:「陛下有命,臣自然鞍前馬後,可眼下就要到年關,西域萬國來朝,茲事體大,臣實在分身乏術啊。」
周豐容見他放棄了插手此事的機會,還一臉坦蕩,似乎絲毫不懼別人來查,不禁也有些懷疑,難道對付自己的真不是他?
朝中最多的便是牆頭草,先前周豐容被冤枉,大臣們都趕著迴避,此時見他無恙,又紛紛趕來慰問,一下朝便將他圍住了。
荀紹朝那邊看了一眼,轉身出了大殿,短短幾日被囚,身上的官袍都寬大了許多,行走起來衣帶當風,反倒平添幾分風流氣韻,沿途惹了不少目光。
她沒有去東觀宮,直出宮門,跨馬緩行。
天氣陰沉,周豐容終於應付完大臣們出宮,天上已飄起飛雪。宮道上本就安靜,此時更是悄然無聲。
走得好好的,車伕忽然「吁」一聲緊拉韁繩停下來,他正想著事情,驟然被打斷,不悅道:「怎麼了?」
「大、大將軍,這……」
周豐容揭開車簾,微微一怔,荀紹跨馬擋在車前,一頭一臉的雪花。
「大將軍終於脫險,下官特來恭賀。」
周豐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抿唇不語。
荀紹趁他不備,忽而躍上馬車,直攻向他。周豐容吃了一驚,連忙格擋,哪知她只是虛晃一招,抽出他腰間長劍便躍下了車。
車伕早嚇得遠遠躲開了。
道旁有其他大臣的車馬駛來,但大將軍的車駕在此,豈敢趕超,只能全堵在後面,見了這幕,紛紛將車簾揭開道縫悄悄觀望。
荀紹視若無睹,執劍立在車前,長睫上沾滿雪花,說話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八年前涼州生變,荀家軍受阻,只有我年方豆蔻,行動自由。當晚我率一百二十輕騎突圍出城,疾行數營,然而偌大西北,將領但凡見我一介少女便當做兒戲,無人理會。後來返回途中,得遇大將軍隊伍,我冒死求援,稟明利害,竟然獲援。」
「我永遠記得當年那個耳可聽忠言,眼可觀天下的英武少年,期許有朝一日可與他並肩馳騁,甚至連一個賭約也緊咬著不放,以為終於一日能守得雲開見月明,然而我對你有情,你卻對我無意,強求終究無益。」她抬眼看著周豐容,自嘲般笑了一下:「所幸我自認已全力以赴,再無遺憾。」
她自懷間取出賜婚詔書,輕輕一拋,揮劍劈成兩半。
「從今往後,荀紹與大將軍再無瓜葛,但你記著,是我不要你的。」
長劍被重重插在地上,她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馳遠。
周豐容震驚地看著雪地上的詔書。
她對他有情?
他以為這一切不過源於她被壓制後的意氣用事罷了。
在場的人大多沒聽清楚二人說些什麼,但前後動作卻看得明明白白,大約猜出了是怎麼回事,卻又只能裝作不知道。
畢竟事情若是傳揚出去,在場的人哪個擺脫的了嫌疑?
被堵在最後面的馬車裡,應璟剛剛放下車簾。
范一統悄悄跑去前面圍觀了一下,此時嗖一下鑽進車內,壓低聲音道:「真搞不懂這個荀大人什麼意思,在牢裡的時候不是說什麼都不肯丟下大將軍的嗎?這會兒人沒事了,她倒跟他一刀兩斷了。」
應璟道:「這才是荀紹,就算要斷,也絕不棄對方於危難。」
范一統不免感慨:「那荀大人也算有情有義了,大將軍委實絕情。」
應璟微微笑了,周豐容為人驕傲,而荀紹這一次隨他出征,恰恰踩碎了他的驕傲。他本就無法容忍,回都後又遭遇賜婚,只會覺得荀紹對自己步步緊逼,又哪裡會看到她的好?即使荀紹為他身陷囹圄,他也斷不會領情。
可荀紹這麼多年遭受多少白眼,自尊又豈會比他弱?二人會走到這步,全在他預料之中。
大雪連降數日,荀紹有心迴避朝臣目光,乾脆稱病告了假,在府中窩了好幾日。
竹秀已經得知她和周豐容決裂的事,沒一句責備的話,反倒誇她做得好。當天特地設案朝西北方向祭拜,對荀紹父兄在天之靈道:「你們家荀紹真有本事啊,當著百官的臉打大將軍的臉呢,嘖嘖嘖,看以後還有誰敢娶她!」
荀紹捧著本書裝認真,當做不知道她在挖苦自己,結果被她劈手奪下:「當我不識字呢?書都拿倒了!」
她將書一丟,又開始唉聲歎氣:「原本還以為國舅對你有意,可我這次去求他,他也沒出力,想必真是我誤會了。」
荀紹乾咳一聲:「他自然對我無意,不過倒是去牢裡救過我。」
竹秀一愣:「真的?那你怎麼沒出來?」
「我覺得他就是幕後暗算周豐容的人,與他爭辯了幾句。」
竹秀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揍她一頓解氣:「你讓我說什麼好?他暗算周豐容的事先不管,既然他去救你,你不領情至少也得道個謝,哪有將人氣走的道理。」
荀紹撇撇嘴:「反正我與他已經鬧僵,今後大約也不會往來了。」
話雖如此,心中多少有些遺憾。和他畢竟已相識多年,儘管道不同不相為謀,也算交情不淺,這次他中途收手,未嘗不是顧念舊情。
何況她早就說過出入官場是做好了準備的,如今被暗算,技不如人只能洩憤,反倒顯得無能了。
竹秀氣呼呼地出門:「好得很,你跟全天下的人都決裂算了!」
大雪足足五日才停,東觀宮事務清閒,沒人來催荀紹當值,她平常與朝中的人往來甚少,和應璟一斷聯繫,便成了孤家寡人一般,閒得發慌。
周豐意倒是遞過拜帖說要來看望,但荀紹明白他是為了她和周豐容的事,婉言謝絕了。
實在無聊,她提了兵器去練武,專門挑雪堆得厚的地方練,將地上踩出一個一個深坑來才罷休,還深覺有趣。
不知不覺玩出一身汗來,卻聽有人道:「我還以為年紀漸長就會穩重了呢,原來荀東觀是越活越小了啊。」
荀紹身形一轉,看見應璟倚欄而立,披一件厚厚的大氅,金冠高束,眉眼如畫。
「你……你怎麼來了?」她頗感意外。
應璟在廊下坐了,敲敲腿,悠悠道:「我聽說你將陛下欽賜的詔書給一劍劈了,可有此事?」
荀紹一驚,完了,這下闖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