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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蛋糕
天上飄著濛濛的雨,鄉間坑窪的小路上蓋著殘雪,一片泥濘。
怕打滑,車行得很慢,卻依舊顛簸。
遠處的山在雨中被雲霧纏繞,影影綽綽,蒼涼寂寞。
陳巖坐在副駕上,靜靜看著窗外流蕩過的風景。雨絲順著窗縫進來,濕了內側的窗沿。
後排,孫鵬也看著窗外。孫飛已經被顛得睡著了。
因為她初六開始上班,他們原定是大年初五回去。初二的時候強子打了個電話過來,問他們什麼時候回。孫鵬怕強子要急著回來看奶奶,決定提前到初三走。
知道他們要走,孫家一家人都極力挽留。
晚上吃完了飯,孫翔上來敲了他們的門。
過來開門的陳巖有些意外。他們住在這的幾天裡,孫翔很避嫌,一直沒上樓。在裡面收拾行李的孫鵬抬頭看見他二哥,停下手過來,和他默默下去了。
外面冰天雪地,兄弟倆一人點著一支煙站在家門前被凍住了的小河溝旁。燦然的雪光裡,很久都沒人開口。
空氣裡隱隱飄來談笑聲、嘩嘩的麻將聲,孫鵬抽了口煙,往隔壁亮著燈的幾棟小樓看了看。
「不多玩兩天了?」
「強子還沒回來過年,我回去換他。」
「就不能關兩天店,也不缺這兩天生意。」
「……」
他們嘴裡的青煙一呼出來就被冷風刮散,兩個高大的男人像木樁一樣杵在原地,動也不動。
一陣大風,樹上的幾片積雪啪嗒啪嗒墜下來。
孫翔往那樹看了一眼,目光移到孫鵬臉上,「大鵬……你二嫂說什麼別往心裡去,她就是嘴巴壞。」
「沒有。」
「你把小陳帶回來,二哥很高興。明天你們回去,孫飛就別帶走了,留家裡給我們照顧。」
「二哥,孫飛跟我。」
夾著煙的手指頭凍的有些麻,孫鵬抬手抽了一口,「這幾年他習慣跟著我了,我也習慣他了。你們放心吧,在外面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他。」
孫翔動了幾下嘴唇,低聲問,「小陳她知道你這個意思?」
「嗯。」
「她同意?」
「同意。」孫鵬往地上彈了彈煙灰。
孫翔看著對面的燈火,心裡五味雜陳,一時無言。
他是想了很久才下決心來和他說這番話的,跟誰都沒商量。
這個家,他想自己應該還能做主。這個弟弟30歲了,還沒成家,自己只比他大兩歲,孩子都要上小學了。現在他好不容易能定下來,孫翔想著就算自己家散了,他也一定要給他把這事辦成。
長兄如父,在這個家,他就是長兄。
只是沒想到,這一次,孫鵬又先一步做了決定。他忽然就想起了孫鵬輟學的那一年,也是個冬天。十幾年前的寒冬。
那時候孫父在鎮上打零工的小廠子快倒了,被拖欠了幾個月的工資。孫母為照應孫飛,一直沒怎麼出去工作,耕著自家的兩畝地。他自己從小成績不好,念到初中就不念了,一直在打臨工補貼家用。
家裡窮得快揭不開鍋的時候,孫鵬提出不想去上學了,要跟著村裡幾個人一起出去打工。
孫翔記得當時一家人正在吃飯,聽見他的話,大家都停了筷子,沒人回話。那時候,家裡確實已經供不起他讀書,他出去打工不光能省學費,家裡還多出一分補貼。在這個村裡,不上學出去打工的大有人在。只是孫鵬的成績好,家裡人以前是指望他能念出名堂的。
最後,一桌上,只有20歲的孫翔說了句,「把這個學期念完吧,學費都交了……」
多年後,他最後悔的就是當年沒咬牙扛一扛,把這個弟弟供出來。
夜空有雲,半遮鄉間明月。暝暗中,孫翔偏過臉看他。
前兩年搬家的時候,他翻到了他上學時候的獎狀,一張張發黃的四方紙,他全給他好好留著,在外面套了好幾層塑料袋。
忍不住想,那時候自己再肯苦一點就好了,讓他繼續念下去、念出來,多好。
一根煙抽完,孫鵬扔了煙頭,看看他,「太凍了,進去吧。」
孫翔在雪地裡踩熄煙,看看他,「小陳要是有意見,就還把孫飛帶回來。這家裡……怎麼說也有你二哥在。」
孫鵬點點頭,「進屋吧,二哥。」
鄉間的風景在雨中迅速遠去。
可能是歸心似箭的緣故,同樣的車程,陳巖感覺回程的路比來時的路走得快許多。
回去的當天晚上,孫鵬帶著孫飛一起去她家吃了晚飯,帶去了一些鄉下的特產。這是陳巖家裡人第一次見到孫飛。
意外的,陳母和她外公外婆對孫飛都照顧有佳,陳巖心中動容。
吃完了飯在廚房收拾的空檔,陳母提醒她,「下個月要去給你爸上墳,不要忙忘了,提前把時間空出來。」
「知道,」陳巖停了一下,沒頭沒尾地說了句,「媽,謝謝你。」
陳母手上一頓,鼻子一酸,把剩菜倒進垃圾桶,打開水龍頭。
水聲掩飾著聲音裡的一點顫,「跟我說什麼謝,自己看中的人,以後把日子過好了比什麼都好。」
陳巖嗓子發堵,簡簡單單地回了句,「嗯,我知道。」
一轉眼,新年的假期就沒了。
初七這天,很多人帶著新一年的願景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去年過完年的時候,馮貝貝在城南買了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一直在帶著裝修。年前的時候家電進去了,現在房子也吹好了,她打算正式入住,也算是新年新氣象。
她要請陳巖吃飯的時候,陳巖想了想,邀她直接去孫鵬店裡聚。貝貝還沒去過孫鵬的店,一口就答應了。
晚上下了班,她把程東平一起叫了過去。四個人靠著窗邊的位子坐下,點了幾個愛吃的菜。
正值飯點,廚房裡一片忙碌,廚師帶著帽子在灶台前被火熏得一身汗,服務員跑進跑出,不停催菜加菜。孫鵬進來跟廚師囑咐了幾句,頭一轉,發現後門開著。黑下來的小院子裡亮著一盞燈,強子一個人站在風裡抽著煙。
他一回來就讓強子回鄉,他嘴上說著好,卻遲遲未動身。
聽到身後的動靜,強子半轉過身。他彈彈煙灰,朝孫鵬笑了下,「菜點好了?今天跟老胡拿的幾條魚不錯,江裡頭的,你記得弄一條。」
「一起過去吃吧。」
「不吃了,還有事。正好跟你說一聲,我等下就先走了。」
「行。」
孫鵬看看他,最後拍了下他的肩,往裡走了。
回到前面,馮貝貝正和陳巖說著今天台裡播的一條有趣的新聞,兩個人淡淡的說著笑著。程東平在一旁也帶著笑默默聽著,看見孫鵬坐下來,他朝他笑了下。
孫鵬朝他點了點頭,打開兩瓶啤酒,給四個人一一滿上。
不一會兒,服務員就開始上菜了。
貝貝看看桌上香氣撲鼻的菜,朝孫鵬笑著舉杯,「今晚多謝孫老闆款待。」
孫鵬回敬,「喬遷順利。」
程東平看看陳巖,「那什麼,就一起走一個吧。」
陳巖微笑舉杯,四個人一起笑著碰了杯。
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吃飯,一開始有些拘謹,喝了兩瓶,漸漸熟絡了,氣氛開始越來越好。貝貝和陳巖只分了一瓶酒,再要喝,兩個男人都不讓了。
她們本身也不饞酒,就安心吃菜聊天,看他們喝。
一頓飯一直吃到8點多才結束。之前說好了陳巖今晚去陪貝貝睡新家。程東平知道要喝酒,提前就找好了代駕,代駕打了電話過來說就到了,貝貝和他一起出去等。
「沒喝多吧?」
「沒事,要不是怕路上查,我就自己開回去了。」
他們沿著路牙子走,風很大,貝貝穿著長大衣,雙手抱著臂,淡淡瞥他一眼,「省省吧你。」
他笑笑,沒說話,摟著她的肩走了兩步,忽然在她臉上親了下。
貝貝瞥他一眼,用手背擦了擦。
他停下看看她,又朝著她嘴巴親過去。
貝貝推開他,「發酒瘋了?」
他摸摸她的臉,又摸摸她的頭髮,呼出一口氣,慢慢把她抱緊。
「冷了吧?臉都冰涼的。」他在她耳朵邊喃喃,「沒見過你這麼重友親色的女人,新房子怎麼不叫我去給你壓床,啊?」
貝貝覺得好笑,「你以為你是童男?還壓床……」
抱了會兒,程東平牽著她的手往行道樹下邊走。
在和代駕約好了的路牌下面停下,他往後看看,說,「你這朋友是不錯,難怪你成天提她。這姑娘看人的眼光也不差,挺好的。」
貝貝沒想到程東平對孫鵬會對味,說,「人是個好人,就是不知道他們以後會過得怎麼樣。其實我很為陳巖擔心。」
「你啊,知不知道咱們祖國有一句老話?」
貝貝抬起臉看他。
街燈的光映照在程東平臉上,他收起漫不經心的笑,緩緩說出五個字:「莫欺少年窮。」
「我們現在這社會啊,大家起點差太多了。很多人窮,窮的是家底,不是自己。男人年輕時候窮一點沒什麼,熬得住,吃得了苦,隨便幹什麼行當,都能混出來的。怕就怕有人破罐子破摔,還沒怎麼著,就先自己可憐自己。那就完了。但凡社會底層出身的,有幾個能做到真正的不卑不亢?」
程東平語氣隨意,「人從一出生,就是不公平的。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認,老天公平的給了每個人向上爬的機會,得看你自己肯不肯爬。」
馮貝貝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他笑笑,「怎麼了,是不是這些話太無聊?」
她搖頭,「我覺得你說的特別好。」
程東平笑了一聲,剛想對她這可人疼的反映有點表示,手機就震了起來。
陳巖接到貝貝電話,說代駕到了,要先把她們倆送回去。
孫鵬把陳巖送了出來。
程東平在貝貝和陳巖上車後跟孫鵬說,「放心,我把這對姐妹花安全送到家再走。」
孫鵬笑了下,「今天沒多吧?」
「這才多少,下次聚,好好喝一次。」
孫鵬點頭,「隨時過來。」
程東平說到做到,一直把這兩人送到了樓上,打開空調和燈,看著她們換了拖鞋穩穩當當的坐到沙發上催著他走,他才笑著跟她們說了晚安,匆匆下樓。
貝貝讓陳巖先去洗澡,自己走到陽台上,一邊和他打著電話一邊看著他的車在黑夜裡消失。
陳巖洗完澡貼著面膜出來,躺床上玩了會兒手機,貝貝也貼著面膜、裹著浴巾出來了。
新家已經散了幾個月的味了,放了十幾盆綠蘿,但隱隱的還是有一些油漆味。
貝貝敏感地問,「你感覺這個味道重不重?能住了嗎?」
陳巖說,「還好,多少都會有點。」
她們平躺在一張大床上,無意識地看著天花板垂下的吊燈。
過了會兒,貝貝問,「巖巖,你覺得程東平怎麼樣?」
「挺好的。」
「不要敷衍我。」
「沒有。」陳巖聲音輕懶,「感覺的到,這一回你真是要定下來了。很為你開心。」
貝貝說,「你知道麼,我也為自己開心。」
望著有些炫目的燈光,貝貝的語音很輕,「過年的時候,他去我家裡吃飯了。」
「後來我爸找我談了一次話。我爸跟我說,他和我媽從來不指望我嫁的多好。他們對我的要求很簡單,以後人家家裡買得起什麼,我也要買得起。人家能買車了,我就要能買得起車,人家能買房了,我就要能買得起房。只要我以後能跟上社會的大流,他們倆就滿意了。」
馮貝貝的父母是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她上小學的時候,家裡開的是個小超市,後來做過品牌地板的代理商、開過賣鋁水壺的小廠,這幾年開始搞汽配。
對文化水平不高的父母,她一直沒有太多的崇拜。過完這個年,她恍然明白,他們家的小生意能一帆風順走到今天,並不是靠運氣。
家裡做著汽配生意,但直到現在,她爸爸最常用的交通工具都還是電動車,從不像那些發了點財就喘的中年男人一樣,在男女關係上亂來。她的媽媽是最普通的中年婦女,一門心思在家庭上,社交很少,唯一的樂趣就是和幾個親戚打小牌。
她一度以為自己和老實本分的父母是兩個世界的人,以為自己早已站到了更高的台階上。一回頭才發現,他們的那個世界才是她想要的。
「這次回去,我看我爸媽都有點老了,心裡其實酸酸的。以前天天想著離他們越遠越好,現在我想,等明年定下來了,還是把他們接到身邊一起過好了。」貝貝說,「不過也不知道他們同不同意,還沒和他們說呢……」
面膜散出陣陣清香,陳巖掃開黏在面膜紙旁邊的頭髮絲。馮貝貝的話,幾乎每一個字都敲擊在了她的心上。
她沒有說話,卻不自禁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從小到大,她很少想他,或者說是刻意不去想。
因為一想就會傷心,會哭,久而久之,都有點記不清他的臉了。
在最叛逆的年紀裡,她在心底隱秘的恨過他。
恨他生病,恨他讓家裡背債,甚至有些偏執地恨他們把自己帶到這孤獨的世上,不養不教。
她深深記得,父親去世後有一年過生日,家裡人給她買了蛋糕。
舅舅一家也都來了,那時候表弟還很小,很鬧。菜還沒做好,小表弟突然又哭又鬧地要吃蛋糕,怎麼哄也不行。最後陳巖外婆就提前把蛋糕拆了,切了一塊給他。
等到開飯的時候,家裡人熱熱鬧鬧地給缺了一角的蛋糕插上蠟燭,要她許願。
燭光幽幽,她雙手合十閉上眼,心裡什麼願也沒有許。
如果當時拂過心間的念頭算願望,那她的願望是:以後再也不要過生日了。
那一角蛋糕,切掉了一個女孩對這世上所有完美願景的最初最單純的嚮往。
陳巖很早就認清了一個事實:她的一生,所有的幸福快樂裡,永遠會缺著一個小小的角。
如今缺憾仍在,但在時間帶來的成長中,她早沒了恨。
那種恨是自私的,也是幼稚的,只會拽著人往下沉淪。
童年少年的生活是家庭賦予的,她無法改變。但成年後的生活是自己選擇的,她只想盡力而為。
如果父親能夠聽見,此刻,她很想對他說一聲抱歉。
因為那些年裡,少年人偏激的怨恨,一定讓這位身在天堂的父親感到了自責與哀傷。
沉寂中,枕下的手機震動了一下,異常突兀。
陳巖緩了一下,摸出來,是孫鵬的短信。
——睡了?
陳巖盯著屏幕看了會兒,坐起身。貝貝在一旁看看她,「孫鵬啊?」
「嗯。我先去洗掉了。」
「你們這熱戀期可真長。」貝貝提醒,「護膚的都在檯子上,你自己找一下。」
陳巖起身下床,去洗手間裡揭掉面膜,回了短信。
——沒有。你回家了?
——剛結束,正要回。
——外面冷,別騎車了。
這條發過去後,沒有迅速得到回應。
陳巖對著鏡子把臉上的精華液輕輕拍了拍,用化妝棉把剩餘的擦掉,洗手。
檯子上電話又震了下,她擦完護手霜,拿起來。
——有點想你。
指紋印在屏幕上,有些糊。她用手指揩了兩下,更糊了。
靠著洗漱台,陳巖靜靜望著屏幕上四個小小的細明體字,發了會兒呆,回了過去。
燈火不熄的城市街頭,「呼啦「一聲,孫鵬拉下捲簾門,蹲到地上掛鎖。孫飛站在旁邊看著他動作。
今天晚上市裡文化館搞公益活動,特意把孫飛也一起邀請了過去,結束了之後圖書館的人又親自把他送到了店裡,說他表現特別好。
鎖好了門,孫鵬拍拍手上的灰,看了孫飛一眼,掏出手機。
陳巖回了三個字:我也是。
他抿了抿唇,走到路邊,抖了根煙出來叼嘴上,撥了個電話過去。第一秒鐘就接通了。
「怎麼還不睡?」
「剛做好面膜。」
「睡得慣麼?」
「還好。」
「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上班。」
「好。」
「……你掛吧」
「孫鵬。」
「嗯?」
「下個月我爸忌日,跟我一起去上墳吧。」
「好……」
望著燈火暗淡的巷陌深處,他掏出火機點起煙,慢慢吐出煙霧,「早點睡吧,不要胡思亂想了。」
掛了電話,陳巖放下手機,抬眼看向鏡子。
曾經以為,要很多很多的愛,才可以填滿那些傷口。
哪裡知道,傷痛如此不堪一擊,一點點的甜,就能將它們逼入記憶的死角。
在這面鏡子裡,她恍然看見了當年那個吹著蠟燭、不快樂的小女孩。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去告訴她:
缺了角的蛋糕,也可以許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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