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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康城]陣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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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3: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心結  

  強子家在隔壁村,孫鵬和陳巖將近走了20分鐘。

  是間巷弄裡的老房子,磚牆木門,門口放著一張老籐椅,牆根堆了一些雜物。孫鵬敲敲門,過了好一會兒,裡頭有個老人應了聲。

  老人80歲出頭,一頭稀疏銀髮,佝僂著背,身上穿件絳紅色棉襖。開門看見孫鵬,她混沌的眼睛立馬亮了,一笑,一臉褶子。她領著孫鵬和陳巖進屋,拉開了客廳的燈。

  陳巖坐下,在昏暗的光線裡靜靜環顧四周。

  這個房子真的太老了,不平的水泥地、斑駁的橫樑頂,牆上都是翹起的石灰皮。大不的客廳左右各一個幾平米的小房間,後面連著一口院子,空氣裡的味道很不好。

  窩在木凳下的老貓看見生人進來,亮著眼睛弓著身,緩緩走開。老人在櫥櫃裡抓出一大把糖果和小點心,好客地叫他們吃。

  孫鵬和她寒暄了幾句,告訴她強子可能過完年回來,托他帶5000塊錢給她過年。老人一聽,立馬搖手,「我不要他的錢,我沒有花錢的地方。你還是帶回去給他,叫他在外面不要虧待自己,吃的好一點,好好工作。過完年早點回來看看我。」

  孫鵬告訴她強子現在很好,不缺錢,叫她把錢收好,這是他的孝心。她要實在沒用錢的地方,就等強子回來親自還給他。

  最後好說歹說,老人把錢留下了。

  臨走的時候,孫鵬給她留了個1000塊的紅包,說是給她提前拜早年。她不肯要,他道別後拉著陳巖就出門,沒給她推拒的機會。

  回去的一路上,孫鵬跟陳巖閒聊了一些上學時和強子的趣事,陳巖默默聽著,聽到好玩的地方以微笑回應。

  穿出巷子,路過一排平房,孫鵬對她說,「以前我家就住在這,這是我爺爺的老房子,跟強子家靠的近,那時候經常去他家蹭飯。」

  他朝一間老屋指了指。陳巖看過去,「現在還有人住嗎?」

  「沒了,前兩年我二哥蓋了現在的新房,這裡就空著了,已經不能住人了。」

  他說,「以前我打算要是回來的話,就把這個扒了,砌個房子。」

  陳巖點點頭,沒說什麼。

  走到來時路的分叉口,孫鵬說,「不走回頭路了,往那頭吧,順路帶你轉轉。」

  她沒有異議。

  他們走得很慢,走著走著,路過了一片杉樹林。

  杉樹的細葉早都脫落了,只剩下一株株頂端尖尖的樹幹,在冬陽下挺拔豎立著。一條分支的小溪溝在腳旁緩緩流過,發出汩汩水聲。

  陳巖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目光隨心而動,有時看天上流動的雲,有時看被水流經的野草。

  風來,她抬手掠開幾縷被吹蕩起的發,任由一片淺淺的晨光落在臉上。

  孫鵬看看她,想起了剛認識的時候她的樣子。帶著一點高傲,一點冷漠,一點防備,以及一點不易察覺的熱心,和後來的樣子幾乎對不上。

  明明是溫柔嫻雅的,她卻會不自覺的擺出不可親近的姿態。

  「孫鵬……」

  她視線看著前路。

  「嗯。」他淡淡應了。

  「還沒有問你,你是怎麼想的。」

  「……」

  「關於結婚的事。」她平靜的補充。

  清晨的太陽跟隨著他們的步子,在蕭瑟的林間緩緩移動,那光芒若隱若現,穿透一道道晨霧。

  孫鵬心裡緊了一下。她問他怎麼想?

  他很想告訴她,昨晚之前,他沒有一點這樣的念頭。

  沒有事業、空無一物的男人是不會想到婚姻的。連養家的資本都沒有,拿什麼結婚。在這段全力向上爬的路上,婚姻是擔子,是繩索。

  然而昨晚他的父親提起時,他卻像是被點了下。

  過了這個年,她27歲。

  年齡的增長對他不構成壓力,但是對她呢?她有沒有在考慮結婚的事?她又是否在渴望更穩定的關係?

  他不知道,也忽略了。

  所以,他想的是,如果她想結,他就結。

  但當她清清楚楚說出不想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心底是什麼滋味。說沒有一點想法,那是在自欺欺人。

  看著前路,他沒有說話。

  腳步落在枯葉上,一片寂靜中,他聽見她說:「我沒有想過這麼早結婚……」

  停頓了一下,她繼續輕聲說,「這兩年我手上存了幾萬塊錢,不過暫時借給我舅舅了……我現在每個月的公積金一千出頭,我想,等再過個兩年,等我們一起存夠了首付,貸款買個房子……到時候再去想結婚的事……」

  「你覺得呢?」她偏過臉,問他。

  孫鵬已然全身心墜落在她的話語裡,在她話音落下、目光投來的時刻,他側著臉看著蔚藍天際,刻意避開了她的對視。

  風吹在眼睛裡,無比酸脹、難受,他覺得她哪怕只是再發出一個音節,他的眼淚都會生生掉下來。

  活了30年,除了這條生命,所有的一切,他幾乎都是靠雙手所得,從不知幸運為何物。

  唯獨她不是。

  在他們並行的這條路上,他沒有付出代價去爭取什麼,她是自己走來的,帶著無需回報的善意與溫柔。

  他不知道一無所有的自己憑什麼擁有這樣一個女人,這一刻,他在震撼與感動的同時,對這一切感到巨大的惶然和不真。

  許久都沒有得到他回應,她沒有再說什麼,依舊和他一起慢慢向前走著。

  但那些心上之塵,都隨剛剛說出口的話,隨風飛遠了。

  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之所以會選擇這個人,是因為每當她站在他身邊的時候,她可以做真正的自己。

  他很像這片林子,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沒有繁華的燈火,陽光才如此真切輕暖,沒有鼎沸的人聲,流水才格外清幽淨澈。

  她終於找到了這樣一個人,讓她可以做到像內心深處一直渴盼的那樣坦誠。

  不知沉默了多久,孫鵬才緩緩開口:

  「這些都不是你該去想的事。房子也好,結婚也好……巖巖,你給我一點時間……告訴我,你怎麼樣會開心一點。」

  陳巖看著前路,抿唇淡淡一笑:「我現在就很開心……」

  「孫鵬……你慢慢來,我不急。」

  此後一路,沒有人再說話,任鄉間的風景在他們身旁一幀幀變換。

  他們心中都被某種柔軟的東西填滿了,無聲地自我消化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家門前。

  大門敞開著,裡面透出一陣陣暢快的笑聲,他們停下步子,相視一笑,他攜著她的手走了進去。

  他們剛進院子,屋裡就有人一邊出來一邊喊道:「老哥我總算把你給等回來了!」

  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個子不算高,頭很大,穿著顯檔次的黑色呢子大衣,腳上皮鞋珵亮。後邊跟著一個穿著時髦的女孩。

  孫鵬一看那人,樂了,「馬軍?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他媽上午剛到家,一聽你回來,這不就來候著你了。」馬軍過來笑著大力捶了下他的肩,目光一轉,視線落在了陳巖身上。

  「這是……弟妹?」

  孫鵬笑笑,「這是陳巖。」

  陳巖淡淡笑了下,「你好。」

  「你好你好,陳巖你好……」他咧著嘴看著孫鵬,笑容裡多了分曖昧,「行啊你……」

  他也簡單介紹了下自己身邊女孩,「來來來,這個是倪小敏。」

  女孩對著他們笑了下。

  馬軍大他兩歲,和孫鵬的關係是成年後才要好起來的。

  有一年,村子裡下暴雨,不少田被淹了,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都被叫去抬水泵放水。當時這馬軍腳一滑就栽到了河裡,河水太急,沒人敢下,就孫鵬一個人,二話不說跳下去,撈回了他的一條命。

  這馬軍從小痞裡痞氣,但這麼多年過去,他一直記著孫鵬這份情,年年過年都來找他,唯獨去年沒有出現,只跟他打了通電話,神神叨叨地說走了大運,要發財了。

  兩個人在院子裡聊了會兒,馬軍領著孫鵬出去看他開過來的車。

  怕堵路,馬軍把車停在了路頭的大樹下。

  40多萬的寶馬,遠遠地,他按了下鑰匙,車子嘀地一聲響,兩對燈同時閃了下。

  他和孫鵬一起上車,把煙叼在嘴上,扭鑰匙點起火。

  車身隱隱震顫起來,蓄勢待發。

  他打開音樂,在動感的外國樂聲中,斜眼笑看著孫鵬,「怎麼樣,哥們這車?」

  孫鵬把夾著煙的手擱在窗戶外頭,巡視了一圈車內,「挺好。」

  馬軍笑笑,「你不知道,從去年開始,你老哥我就轉大運了,祖上顯靈了。」

  他一手擔在方向盤上,一手把煙從唇上拿下來,沒有細說過程,只是說道:「我現在在S市開了個廠子,所有錢都投下去了,一共200來萬。」他朝孫鵬笑笑,又問,「怎麼樣?」

  孫鵬看看他,輕笑了下。

  「別不說話,你就說怎麼樣?」馬軍邪笑著空指著他,「你他媽就說你服不服?」

  孫鵬被他弄得實在繃不住,無聲笑了,往窗外遠處扔掉煙頭。

  過了會兒,馬軍按掉音樂,打開天窗,後背向後倚,放倒了座位。

  煙還叼在嘴裡,他也不問,雙手枕在腦後,透過樹的枝椏看零碎的天空,在唇的縫隙裡把煙慢慢放出來。

  這人的情緒就像是車裡突然安靜下來的環境,他不知是舒適還是煩惱地長長歎了一口氣。

  孫鵬看他一眼。

  「廠子是開下來了,不過我現在也成了個空架子,一分錢都沒了,至少要熬到明年年底。這車還是貸款買的,哥哥告訴你,現在混這社會啊,就得先把面子撐起來,讓人家吃不準你到底幾斤幾兩……」

  他忽然看向孫鵬,口吻認真,「大鵬,來幫我吧。咱哥兩一起幹,一起打天下……我這次是特意回來找你的,我誰都信不過,就信你。」

  孫鵬看著他沒說話,過了兩秒,輕輕一笑。

  「馬軍,我現在和強子開了個小飯館,幫不了你。」

  馬軍眼睛一亮,「不是吧你,之前電話裡頭不還跟我說要回來砌房子,開小店?怎麼在外面定了?」

  「那是哪年的電話?那時候我一個人,跟現在能一樣?」

  馬軍愣了下,轉而啞聲笑起來,「你他媽的,看不出來還是個情種。你玩真的?」

  孫鵬看看他,沒睬他。

  馬軍看著他,一時沒有說出話來,過了很久,他才懶懶說,「羨慕你啊,老弟。」

  馬軍繼續說,「我剛一看見那丫頭,就知道你要栽了,是不錯,挺好的。想當初我剛到城裡的時候,女人星子都沾不到。現在,一個個如狼似虎往我身上撲啊,老子都吃不消。

  以前這些女的一聽我們鄉下出來打工的,會多看一眼?現在老子自己做老闆了,人一聽我從哪來的,你知道怎麼說,都一個勁誇啊,空氣好,水好,人傑地靈,都放他媽的屁。你剛剛看到的那個,以為我兜裡藏著多少呢,其實我他麼一個子都沒了,哈哈哈……」

  煙灰忽然斷了,驚得馬軍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往窗外扔了煙頭,撣身上的的煙灰。忙完了,他歪坐著,看著孫鵬,笑了下,話裡忽然有些鄭重意味:

  「大鵬,反正哥哥我今天話是撂下了,你隨時來,我隨時歡迎。」

  孫鵬看看他,笑笑,「我也歡迎,你隨時到我店裡頭來吃飯,八折。」

  馬軍笑罵:「你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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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4: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生病

  大年三十晚,鄉下非常熱鬧,家家戶戶團圓暢飲,男人各個喝的面紅耳赤,煙花爆竹一直響到夜裡兩三點。

  天邊曙光微露,劈里啪啦的炮仗又炸起來,村裡家家戶戶的窗戶都被震得發出顫響,接著,忙著討壓歲錢的孩子們醒了,四處都是笑聲、恭喜聲。

  孫鵬硬生生被炮仗震醒,摸手機,一看才六點不到。

  窗簾透著光,枕邊人背對著他,靠著床沿,睡得很安靜。

  他側過來貼著她,伸長了臂把她往懷裡帶了帶,將那些阻隔在他們之間的細軟長髮撩一邊,親了下她的肩膀,重新又閉上眼。

  鼻尖儘是她髮梢的香味。

  過了不到一分鐘,孫鵬忽然睜開眼,手探進她睡衣裡貼著皮膚過了下,警覺地半撐起身,用手背去試她的額頭。

  這溫度顯然不對。

  陳巖蜷著身體,雙手放置在臉側,一動不動。

  孫鵬清醒地坐起來,把被角給她掖好,翻身下床,快速穿好衣服下了樓。過了會兒人又進來了。

  他在床邊摸了摸她的頭,喚了她一聲,把她抱坐起來。

  陳巖早就迷迷糊糊地醒了,或者說都不知道自己睡沒睡著。

  昨晚她和他們一家人吃完飯早早就上來睡,後來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進了房。到了後半夜,她只覺得渾身越來越熱,整個人像被抽掉了筋骨,翻個身都沒力氣。

  就這麼半睡半醒間,她隱隱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發燒了。早兩天就開始有點不舒服,不知道是凍著了還是水土不服,這一夜終於爆發。她很少生病,大學裡發過兩次燒,都是一聲不吭地硬在宿舍睡兩天把病給睡好的。

  夜裡她就不斷催眠自己,睡吧睡吧,興許睡醒了就好了。

  孫鵬坐床邊,把她抱懷裡,杯子遞到她唇邊,「乖,藥吃了再睡……」他把掌心裡的白色小藥片給她餵下去,哄她喝了大半杯水。

  陳巖渾身滾燙,卻還是覺得身上冷。

  他往上提了提被子,雙臂隔著被子包住她,唇貼著她的發頂,輕輕歎了口氣。

  再心疼也好,生病這種事都是無從分擔的,只能乾著急。

  過了會兒,外面鑼鼓喧天的,自家樓下也開始有人拜年喊恭喜,襯得房間裡更是安靜。

  「想吃東西麼?」

  陳巖搖搖頭,閉著眼。

  「去醫院吧?」

  她還是搖頭。

  要是在城裡,他想都不想就帶她去醫院了,但是離這裡最近的小診所要坐車半小時,大年初一的早上也叫不到車,騎電動車過去又要吹風,想了想,還是作罷。

  「再好好睡會兒,下午還不退燒我們就去醫院。」

  他挪了下身體,想將她放平,不想她卻轉過身緩緩、輕輕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從夜裡就開始難受,難受得同時又覺得孤單、脆弱,想回家。

  她把臉埋進他堅實的胸口,聽著那悶悶的心跳聲,將全身重量都放到他身上,倚靠他。

  「我看大鵬剛剛下來過了,叫他們下來吃早飯?」孫鵬二嫂佈置著餐桌,朝樓梯看一眼,低聲問孫母。

  孫母用勺子把熱氣騰騰的湯圓分裝到幾隻碗裡,「不要了,小陳不舒服,等他們自己下來吃。」

  坐在一旁的孫飛和倩倩端過碗已經先吃了,孫母叫他們小心燙。

  「不舒服?」二嫂抬著眉毛問。

  「嗯,大鵬剛下來找退燒藥的……發燒了……」孫母看她一眼,又壓著聲音對孫飛和倩倩說,「你們等會兒小聲點,不要吵,聽到了沒有?」

  倩倩乖巧地點點頭,低著頭的孫飛跟沒聽見一樣,伸出舌頭舔調羹裡的湯圓。

  她二嫂嘴裡嘀咕,「凍著了還是怎麼了?不應該啊,暖氣也一直給他們開著,怎麼好好的發燒了……」

  孫鵬後背抵著床頭,姿勢有些吃力地摟著她,動也不動。

  她很少會這樣和他撒嬌。

  手伸到被子裡握住她的一隻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手骨,他低聲說,「躺下吧,我陪你睡會兒……」

  他引著她的手勾住自己脖子,手臂抄起她的腿彎,一把抱起她,輕輕放到床中央。

  一陣窸窸窣窣衣料聲裡,他脫了外面的衣物,半個身體進入被子,摟她入懷。

  「抱著我,捂身汗就好了……」他嘴唇貼靠著她發燙的額頭,輕聲說。

  陳巖極其聽話的抱緊了他的腰。

  他的手掌隔著睡衣在她背後有節奏地輕拍,哄她入眠。

  陳巖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聞著他的氣味,剛剛心安下來,想起了什麼,「你是不是要去馬軍家?」

  「你睡著了再去,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前兩天就和馬軍約好了,大年初一帶著陳巖去他家拜年,下午和村裡另外兩個小弟兄一起湊一桌麻將。

  陳巖鬆開他,「你去吧,我睡會兒就好了。」

  他捉住她的手放回自己腰上,閉上眼,悶著聲,「不說話了,睡覺……」

  室外斷續傳來各種說話談笑聲,她的腦袋太沉,漸漸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陳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出了一身汗,頭髮濕濕的黏在脖子裡。孫鵬不在了,比起上午,外面的天色反而暗了,要變天的樣子。

  半側過身,看手機,下午一點。

  燒已經退掉了,她身上舒服了很多,翻了下身,目光正對上門。

  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那條縫裡,露出一雙眼睛來。

  「孫飛……」陳巖叫了一聲,在睡衣外套上外套,靠著床坐起身。

  孫飛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進來,望了望她,又走到窗台邊。他把窗簾拉開,又拉上,像是玩著遊戲。

  呼啦呼啦不斷閉合的光線裡,陳巖看著他的背影問,「在這兒是不是有點無聊了?」

  他沒有說話,不厭煩地重複著手上的動作。

  「想不想回去上班?」

  他忽然停下,回頭看她,「想。」

  陳巖抿了抿唇,「還有2天,我們就回去。」

  他看看她,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回過頭,又繼續拉窗簾玩。

  又過了會兒,門口又多出了個怯怯的小人兒來,陳巖歪著頭,朝她笑了笑。

  倩倩有些害羞地走進來,看看她,跑過去拉孫飛的手,甜甜地說,「我們下去玩好不好?」

  孫飛目光無神地看看她,被她兩隻小手拉著,慢慢往屋外去了。

  兩個人下樓的時候正好碰到孫鵬二嫂,不知道說了什麼,接著,陳巖聽見那腳步越來越近。孫鵬二嫂端著杯水走了進來。

  「小陳,身上好點了沒有。」

  「好多了。謝謝。」陳巖把水接過來。

  人坐到她床邊,關切地問,「餓不餓,下去吃飯吧,專門給你留了菜。」

  她一點不餓,出於禮貌還是說了句,「好,我等會下去吃。」

  二嫂靜靜看著她,忽然說,「這孫飛現在和你們感情真好,知道你生病了,上來扒著門縫看你好幾回了,也不出聲。」

  陳巖笑笑。

  她又說,「大鵬打過電話回來了,剛吃完飯,也不知道喝沒喝酒,說是等會就回來。」

  陳巖點頭。

  「他爸媽和大哥也去走親戚了,我是沒去,他們家那些親戚我都不要看。以後你要是進了這家門,你就知道了。你嫁過來,我也算多了個說說話的人。」她抬眼環顧,低聲感慨:「這個家你是不知道,也就是這兩年才像個家的樣子,我剛嫁進來的時候,那個日子你都不敢想。為了砌這個房子,這些年好不容易存的一點錢也掏空了,家底子太差,日子難過……」

  她說的這些話,陳巖只淡淡聽著。

  好在她也沒要她接話,一個勁地兀自說,「不過你們以後也不會回來,肯定是要在城裡過小日子的。再怎麼樣,城裡的日子都比鄉下好,就是孫飛他……」

  話說到一半,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激烈狗叫和孫飛、倩倩由遠及近地哭喊聲。

  孫鵬二嫂和陳巖都嚇了一跳。

  孫鵬二嫂幾乎是從床上跳起來,飛一般地奔下了樓,嘴裡喊著「要命了要命了!」

  不知哪裡來的一隻瘋狗正猛追著孫飛不放,孫飛手上抱著倩倩,一路叫著喊著跑進院子,還沒來記得及跨進屋門,那大狗一個猛地將他撲倒在地。孫鵬二嫂跑下來一看,拿起豎在院牆邊的鋤頭就去敲狗。那野狗被兩下一敲,吠叫了兩聲,又試著再次攻擊,最後敵不過鐵鋤頭,跑走了。

  孫鵬二嫂趕緊把倩倩從孫飛身上抱起來,檢查她身上,急得嘴裡又是哄又是罵:「小畜生,被咬破了沒有?我看你被咬死了才好!看你下次還聽不聽話!?啊?還聽不聽話了?」

  倩倩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孫鵬二嫂拍著她的背,惡狠狠看一眼還躺在地上哭的孫飛,「你下次離我倩倩遠一點……」

  陳巖匆匆從樓上下來,瞬間被這場景震懾住了。

  她看了孫鵬二嫂一眼,過去拉孫飛。孫飛個頭大,賴在地上,她大病初癒,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把他從地上拖起來。

  她拍拍他身上的灰,「傷著沒有?」

  孫飛只顧著抱著頭嚎叫哭喊,哪裡還會說話。

  孫飛的痛哭聲撕心裂肺、近乎可怖,如果這是陳巖第一次看到孫飛哭,她估計會被嚇著,不敢近身,但現在她已經見怪不怪。

  她用盡全力拉他進客廳,讓他一個人坐著哭,跑上去濕了濕自己的毛巾,下來幫他擦臉。

  孫鵬還沒走到大門口就聽到了家裡傳來的哭聲。緊著心快步進門,漸漸分辨出這聲音來源於孫飛和倩倩。

  陳巖和孫飛坐在客廳裡,他二嫂和倩倩在房間。

  「怎麼了?」他看看陳巖,手過來摸她的額頭,「退燒了?」

  「我沒事了……」陳巖撥開他的手,看看孫飛,「他和倩倩在門口玩,被狗追了。」

  孫鵬愣了下,「倩倩呢,怎麼樣?」

  陳巖搖頭,「二嫂查看過了,沒事。」

  孫鵬靜默了一下,看看孫飛,慢慢坐下來。

  他打量了他一番,過了會兒彎著腰把他兩個褲腿先後撩起來,細細看了下,騰地站起來,人往廚房走去。

  陳巖看著他在廚房的茶盤裡取了一小串鑰匙出來,拉起孫飛,跟她說,「他腿上咬破了,我帶他去防疫站打一針。」

  陳巖站起來,「你騎車去?我上去幫你拿圍巾……」

  「沒事,你吃點東西再躺會兒,我們等下就回來。」他說完就拽著哭哭啼啼的孫飛走了。

  不知道防疫站是不是離著很遠,一直到下午5點,他們都還沒音訊,家裡的其他人也還沒回來。她給孫鵬發了條短信,他沒有回。

  新年第一天,這個家籠罩在了一種微妙的氛圍中。

  陳巖立在房間的窗前,靜靜凝視著對面的樹、夕陽餘暉裡繞著屋簷一角飛旋的幾隻鳥。

  再睡頭就疼了,她不知道在窗前呆站了多久,直到手機響起來。

  「怎麼樣,新媳婦,鄉下好玩嗎?」

  這是同樣回了老家過年的馮貝貝在遠方發來的問候。

  聽到這個熟悉可愛的聲音,陳巖終於不自禁地彎了唇角,「好玩啊。」

  「他們家人是不是把你當個寶。我猜都猜得到,肯定高興死了。」

  陳巖無聲笑了笑,和她大概說了說這樣的情況。貝貝也和她聊了一些家裡的事,兩個人笑著聊著,忽然,貝貝聽不到那邊的聲音了。

  「怎麼不說話了,喂,在聽嗎?」

  過了會兒,貝貝聽見聽筒裡輕輕傳來一句,「下雪了……」

  窗外,紛紛揚揚的雪點子從天而降,在半空閃著白色的微光,旋轉飄落。

  「貝貝,我這兒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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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下雪

  馮貝貝掛了電話,在自家18樓的落地窗前向下望去,儘是緩行的車流。

  晚霞、餘輝悉數散盡,天空升起星月,徒有形狀,不見光亮。

  城市裡的年味越來越淡了,大年初一的傍晚和往常一樣的匆忙、寡淡,沒什麼特別,沒什麼意思。

  這兒為什麼沒下雪?她想。

  白天幾個親戚來家中拜年,大家正裡裡外外忙著晚上的飯菜,小侄子和小表妹在客廳裡跑跳嬉鬧。

  小侄子忽然躲到她背後,拽著她的衣服角躲貓貓。

  貝貝一把把他拎出來,「乖乖乖,旁邊玩去。」

  打完了電話,貝貝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意興闌珊起來。

  她仰躺在沙發上,玩著手機。很多人給她發了拜年的短信和微信,手機不停的震,她一條都沒點開。

  「貝貝,去超市給媽媽買瓶醋回來。用完了我都沒留意……順便給心心他們買點酸奶,家裡都是碳酸飲料。」

  貝貝沒動,裡面又叫了一聲,「貝貝,聽到了沒有?」

  貝貝慢悠悠坐起來,進房間穿衣服拿錢包,裹著圍巾出了門。

  小區旁邊就是新建的商業中心,商場的地下一層有個大型超市。大年初一的飯點,商場裡居然還有不少人。她一個人幽幽進超市買了東西,拎著塑料袋回家。

  進小區的時候,忽然有人喊了聲她的名字,她像是沒聽見,沒帶魂似地繼續往前走。接著,那聲音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響了一遍,「馮貝貝……」

  她終於站住。

  天已全黑。風呼啦啦刮過來,鋪散在圍巾上的頭髮、腳邊的枯葉子、一顆百無聊賴的心,瞬間都亂了。

  雪越下越大。

  孫鵬帶著孫飛回來了,剛好在大門口碰上他爸媽和二哥到家。

  孫鵬和孫飛一路騎車,一身一頭的冷雪,也沒帶圍巾手套什麼,下了車,兩人鼻子耳朵都凍得通紅。

  孫鵬在院子裡放好車,孫母狐疑著幫他們撣了撣身上的雪,看他們的神色都不太對,進了屋又看媳婦在房間裡拉著一張臉,輕聲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孫鵬二嫂沒遮沒掩地在房裡把事情大聲說了一遍,說著說著忍不住抽泣,被孫翔進來臭著臉訓道,「說事情就好好說事情,哭什麼東西,大過年的能不能安生一點?」

  孫母對著孫翔把臉一拉,「你聲音這麼大幹什麼?」她把倩倩抱在懷裡好好檢查了一遍,又出來看看孫飛。

  孫父坐在外面也把事情聽了個大差不差,問孫鵬,「帶他針打過了?沒事吧?」

  「沒什麼事,」孫鵬臉上沒什麼表情,把車鑰匙放回廚房,「我去叫陳巖下來吃飯。」一頓晚飯吃的鴉雀無聲,沒人有胃口。十來分鐘大家就草草吃完了。孫飛剛打了針,不能見水,孫鵬把他帶上樓幫他簡單洗一下。

  陳巖坐在床上,靜靜看著洗手間透出來的一片光,沒過一會兒,聽見了樓下響起了爭吵聲。

  「我不管,這個家有他就沒我,他這回要是真不走了,我就帶著倩倩走。」

  「你發什麼瘋?大過年的……」

  「我發瘋?倩倩那年就差點被他從樓上扔下去!這才回來幾天,就又搞出這種事,我們娘倆欠了你們孫家了,來還債了啊?」女人越說越委屈,眼淚刷刷冒出來。

  孫翔瞪著眼、壓著聲音衝她低吼:「你聲音能不能小一點?人還在樓上,你像話麼這樣?日子還想不想過了?!不過就給老子滾!」

  「你叫我滾?」

  女人徹底歇斯底里起來,邊哭邊拽著他拍打,「你們家窮的精屁股郎當的我嫁過來,這個村哪家哪戶不離著你們八丈遠,我圖什麼了我?啊?你現在叫我滾?!孫翔你良心被狗吃了是不是!」

  ……

  關著的房門如同虛設,孫家父母默默坐在客廳,任裡面爭吵叫罵,一聲不吭。

  過了許久,孫父沉著頭,歎了口氣看看孫母,「他說沒說這次要把孫飛留下來?」

  孫母早已經在用袖子抹眼淚,淚眼模糊地看著地面,「不知道……沒跟我說……」

  孫鵬帶著孫飛從廁所出來,像是聽不到樓下的動靜,打開電視對孫飛說,「你坐這兒,看會電視再下去睡覺。」

  孫飛很聽他的話,乖乖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陳巖坐在床上,腿上蓋著被子,無聲看著他。

  他看了她一眼,過去摸摸她額頭,「都好了麼?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陳巖搖頭。

  他摸了摸她的臉,抿了抿唇,在她身旁坐下,一條腿搭上床沿,後背靠著床頭,一隻手墊在腦後,也看起了電視。

  樓下的爭吵聲越發激烈,什麼髒話狠話都開始飆,毫無顧忌地砸向屋子裡的每個人。

  陳巖盯著電視,片刻後,伸手握住了他搭在被子外的手。

  這隻手很大、很糙,有些冷。他由她握著,沒有反應。

  她的手掌無法包裹他,指尖順著指縫扣進去,讓彼此的掌心緊貼在一起。

  這份小小的溫暖,寧靜哀婉,過了會兒,終於得到回應。

  他指尖動了動,微微鬆開些,又反力將她握住,大拇指摩挲她的手背,像是在說:沒事。

  她的心裡很酸,顧不上孫飛在,挨近他,把頭靠到他肩側,手臂也和他纏在一起。

  這裡明明是他的家,但這所房子裡沒有他的房間。

  他18歲出去打工,不用家裡一分錢,23歲的時候把孫飛帶出去,漂泊在外。

  這個家人人都知道欠了他,但他們情願一輩子欠著他,也不打算還什麼。無論他犧牲多少,他們還是忍不住地一起算計他,像個利益共同體。

  都說親情無私,可最無私的親情也經不住生活的常年踩踏。

  情與義,不能果腹,不能蔽體,更不能遮風避雨。日子苦到了一定程度,人便無法高尚。誰也沒有錯,錯的是生活。

  不知過了多久,下面的聲音小了,樓梯上傳來腳步身,有人敲了門。

  「大鵬……」人在門外輕輕叫喚了一聲。

  孫鵬鬆開她的手去開門。

  孫母訕訕地進來,看看他們,「不早了,我帶孫飛下去睡覺,你們也早點休息。」

  她把孫飛帶走,孫鵬關上門。

  他轉身的時候,陳巖伸手按掉了床頭的頂燈開關。

  房間暗了,電視機的光照映著她安靜的面頰。凝眸對視間,她拿起遙控,啪地一聲,把電視也關了。

  屋子裡唯剩窗外照進來的幽藍雪光。

  黑暗裡,他們坐了多久了?

  半小時?一小時?

  沒有人看時間。

  他們坐在小區空蕩的觀景亭裡吹著蕭瑟的風,背後的所有樓棟、所有窗戶都亮著昏黃的燈。每一小扇窗後,都是令人渴望的溫馨與歡樂。

  馮貝貝自從接了家裡打來的一個電話之後,就沒有再開口。

  開始她還裝的若無其事,像老朋友一樣,笑著問他怎麼也回來過年了。又問他醫院是不是不值班、一共放幾天假。他都認真答了。

  他等著她問,「程東平,你為什麼會在我家樓下。」

  但她就是不問,更沒有叫他的名字,像是已經忘了他是誰。

  說到無話可說了,兩個人都不說話,就干站。他避著風點了根煙,看看周圍的風景,看看她。

  然後,她接到家裡人電話,淡淡說了句,「在超市見到了朋友,遲點回來。」他沒說什麼,和她一起走到了這裡。

  他把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她沒有推。這姑娘是被寵慣了的,對一切示好都接受的坦然。

  兩個人坐在這耗著,沉默著,像是在水底比憋氣。

  時間慢慢剝開彼此的偽裝,讓真心在越來越沉的夜裡悄悄浮上來。

  他們是家裡介紹的,一個地方出生,同在另一座城市工作,一個是公立醫院的醫生,一個是電視台的主持人,一表人才配嬌美可人,天造地設。

  這樣出色的男女,到了這個年紀,都已過盡千帆,渴望穩定。雙方家長很滿意,加上中間人在裡面撮合,很快就給他們訂了婚,定了明年的酒。

  看上去草率,其實背後都是深思熟慮。

  在這段有點按部就班的愛情裡,馮貝貝不斷提醒著自己:這只是一個結婚的對象。是一個過日子的人。

  可人的感覺並不可控,直到她和他坦白了過去,斷了聯繫,她才發現,她對他的感情遠比自己想像的要深、要真。

  這個人博學上進、沉穩幽默,縱觀她的感情世界,從沒有遇到過比他更靠譜的。

  他唯一的缺點不是他本身,而在於他們相識的方式,是最俗氣的相親。

  她是誰,是魅力萬千的馮貝貝,怎麼會去愛相親的對象?這個□□無形中削減了他的魅力。

  長久的沉默後,他喉結動了下,看她,「對不起……」

  馮貝貝默了下,笑了笑,「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他繼續說,「咱們倆是別人介紹認識的,年紀都不小了,多少都有點過去。那天你跟我說的話,我回去仔細想了。」

  貝貝視線落在前方的花壇裡,不動聲色。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你再給我個機會……」他看她,視線聚焦在她臉上,「……再給我個機會,讓我照顧好你。」

  他說完話,周圍再次靜下來,靜得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小區保安打著電筒路過,朝他們看了一眼,知趣地走開。

  在他的靜等中,馮貝貝慢慢轉過臉,幽微的光線裡,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

  其實今天,她想起了他一次。

  就在陳巖那通電話裡,聽見了下雪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想起這個人。毫無緣由的,柔軟惆悵。

  後來仔細想,可能是緣於有一次吃飯,他說印象最深的一次旅遊是在東北,那是他第一次滑雪,在雪坡上摔了無數次狗□□。那頓飯不記得吃了什麼,只記的兩個人全程都在笑。

  「都多長時間了,現在才來找我?」她冷聲問。

  「上回給你發短信了,你沒回。」

  「什麼時候?」

  「跨年的時候,我給你發了條新年快樂,你沒回。」

  她看著他,眼淚一個沒忍住,順著她的臉頰滑下來,聲音裡有了哭腔,「那個也算?那個不是群發的?」

  看見她淚水的一刻,他的心像是被手術刀劃了個口子,也更確定了自己對她的感情。

  他什麼也不顧了,一把抱住她,「什麼群發,你是傻瓜?什麼時候看我搞過那些東西?」

  她環住他的腰,身上披著的衣服滑落在地,哭著說,「那我怎麼知道……真要找我不會打電話?

  你發一條新年快樂要我回什麼……我天天等著你找我……」

  她直白述說著對他的想念,眼淚一滴滴掉下來,掉在他脖子裡頭,燙著他的心。

  程東平把她抱得不能再緊,整顆心都因為她的話抽著疼,「我想你都快想瘋了……別哭了,你哭的我心裡難受死了……」

  暗夜裡,兩人深情擁抱在一起,跨越了兩個城市、無數的過往。

  過了好一會兒,貝貝抽泣著微微和他分開,淚眼朦朧地摸摸他幾乎被凍僵的臉:「程東平,你凍壞了吧,跟我一起上樓吧……」

  亮著電視機的房間,聲音與光線一樣晦暗。

  孫鵬抱著陳巖的腰,臉靠在她頸上。女性細膩的皮膚,清香的氣味,給予男人無限慰藉。

  「倩倩兩歲的時候,不知道是想要看窗外的什麼,那時候家裡還是老房子,孫飛住在閣樓上面,就伸著手把她整個人抱出了窗子。二嫂在下面看見,以為他想摔死她,嚇暈了,人送了醫院才緩過來。」

  他的聲音平和、輕緩,從她頸間飄出來,像在述說一件不相干的事。

  她撫摸他的頭,「所以她不喜歡孫飛。」

  「嗯。」

  「所以你就把他帶在身邊。」

  「嗯。」

  「那以後……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

  幾分鐘後,他說,「巖巖,他是我哥。我這輩子都丟不下他。」

  夜風把窗吹得匡裡匡啷響,陳巖望著窗外被白雪覆蓋的屋頂,沒有說話。

  雪,還在下嗎?

  隱約間,她感受到脖子裡有溫熱的水,一兩滴,擦著她的皮膚,墜到了未知的地方。

  「孫鵬,你哭了?」

  她的手掌覆上他的後脖根,臉頰貼靠著他的額。

  「……」

  沒有更多的水滴,只有他更沉的呼吸、因隱忍而滾動的喉結。

  她的手輕撫他橫在自己腰間的胳臂,心跳變得很緩很緩。

  「不要哭,為了我和孫飛,你要更努力才可以。」

  這一夜,他們之間沒有更多的語言了。他的頭在她頸間埋得更深,拚命克制著脊背的顫抖。

  她抱緊他。

  你不要哭。

  對著新年的初雪,我許下承諾。

  我會和你一起,走出這幽冷的夜,最沉重的一段人生。

  沒有苦難無法穿越,沒有黑暗尋不到盡頭。

  只要我們牽著手,一路向前。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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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4: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蛋糕

  天上飄著濛濛的雨,鄉間坑窪的小路上蓋著殘雪,一片泥濘。

  怕打滑,車行得很慢,卻依舊顛簸。

  遠處的山在雨中被雲霧纏繞,影影綽綽,蒼涼寂寞。

  陳巖坐在副駕上,靜靜看著窗外流蕩過的風景。雨絲順著窗縫進來,濕了內側的窗沿。

  後排,孫鵬也看著窗外。孫飛已經被顛得睡著了。

  因為她初六開始上班,他們原定是大年初五回去。初二的時候強子打了個電話過來,問他們什麼時候回。孫鵬怕強子要急著回來看奶奶,決定提前到初三走。

  知道他們要走,孫家一家人都極力挽留。

  晚上吃完了飯,孫翔上來敲了他們的門。

  過來開門的陳巖有些意外。他們住在這的幾天裡,孫翔很避嫌,一直沒上樓。在裡面收拾行李的孫鵬抬頭看見他二哥,停下手過來,和他默默下去了。

  外面冰天雪地,兄弟倆一人點著一支煙站在家門前被凍住了的小河溝旁。燦然的雪光裡,很久都沒人開口。

  空氣裡隱隱飄來談笑聲、嘩嘩的麻將聲,孫鵬抽了口煙,往隔壁亮著燈的幾棟小樓看了看。

  「不多玩兩天了?」

  「強子還沒回來過年,我回去換他。」

  「就不能關兩天店,也不缺這兩天生意。」

  「……」

  他們嘴裡的青煙一呼出來就被冷風刮散,兩個高大的男人像木樁一樣杵在原地,動也不動。

  一陣大風,樹上的幾片積雪啪嗒啪嗒墜下來。

  孫翔往那樹看了一眼,目光移到孫鵬臉上,「大鵬……你二嫂說什麼別往心裡去,她就是嘴巴壞。」

  「沒有。」

  「你把小陳帶回來,二哥很高興。明天你們回去,孫飛就別帶走了,留家裡給我們照顧。」

  「二哥,孫飛跟我。」

  夾著煙的手指頭凍的有些麻,孫鵬抬手抽了一口,「這幾年他習慣跟著我了,我也習慣他了。你們放心吧,在外面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他。」

  孫翔動了幾下嘴唇,低聲問,「小陳她知道你這個意思?」

  「嗯。」

  「她同意?」

  「同意。」孫鵬往地上彈了彈煙灰。

  孫翔看著對面的燈火,心裡五味雜陳,一時無言。

  他是想了很久才下決心來和他說這番話的,跟誰都沒商量。

  這個家,他想自己應該還能做主。這個弟弟30歲了,還沒成家,自己只比他大兩歲,孩子都要上小學了。現在他好不容易能定下來,孫翔想著就算自己家散了,他也一定要給他把這事辦成。

  長兄如父,在這個家,他就是長兄。

  只是沒想到,這一次,孫鵬又先一步做了決定。他忽然就想起了孫鵬輟學的那一年,也是個冬天。十幾年前的寒冬。

  那時候孫父在鎮上打零工的小廠子快倒了,被拖欠了幾個月的工資。孫母為照應孫飛,一直沒怎麼出去工作,耕著自家的兩畝地。他自己從小成績不好,念到初中就不念了,一直在打臨工補貼家用。

  家裡窮得快揭不開鍋的時候,孫鵬提出不想去上學了,要跟著村裡幾個人一起出去打工。

  孫翔記得當時一家人正在吃飯,聽見他的話,大家都停了筷子,沒人回話。那時候,家裡確實已經供不起他讀書,他出去打工不光能省學費,家裡還多出一分補貼。在這個村裡,不上學出去打工的大有人在。只是孫鵬的成績好,家裡人以前是指望他能念出名堂的。

  最後,一桌上,只有20歲的孫翔說了句,「把這個學期念完吧,學費都交了……」

  多年後,他最後悔的就是當年沒咬牙扛一扛,把這個弟弟供出來。

  夜空有雲,半遮鄉間明月。暝暗中,孫翔偏過臉看他。

  前兩年搬家的時候,他翻到了他上學時候的獎狀,一張張發黃的四方紙,他全給他好好留著,在外面套了好幾層塑料袋。

  忍不住想,那時候自己再肯苦一點就好了,讓他繼續念下去、念出來,多好。

  一根煙抽完,孫鵬扔了煙頭,看看他,「太凍了,進去吧。」

  孫翔在雪地裡踩熄煙,看看他,「小陳要是有意見,就還把孫飛帶回來。這家裡……怎麼說也有你二哥在。」

  孫鵬點點頭,「進屋吧,二哥。」

  鄉間的風景在雨中迅速遠去。

  可能是歸心似箭的緣故,同樣的車程,陳巖感覺回程的路比來時的路走得快許多。

  回去的當天晚上,孫鵬帶著孫飛一起去她家吃了晚飯,帶去了一些鄉下的特產。這是陳巖家裡人第一次見到孫飛。

  意外的,陳母和她外公外婆對孫飛都照顧有佳,陳巖心中動容。

  吃完了飯在廚房收拾的空檔,陳母提醒她,「下個月要去給你爸上墳,不要忙忘了,提前把時間空出來。」

  「知道,」陳巖停了一下,沒頭沒尾地說了句,「媽,謝謝你。」

  陳母手上一頓,鼻子一酸,把剩菜倒進垃圾桶,打開水龍頭。

  水聲掩飾著聲音裡的一點顫,「跟我說什麼謝,自己看中的人,以後把日子過好了比什麼都好。」

  陳巖嗓子發堵,簡簡單單地回了句,「嗯,我知道。」

  一轉眼,新年的假期就沒了。

  初七這天,很多人帶著新一年的願景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去年過完年的時候,馮貝貝在城南買了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一直在帶著裝修。年前的時候家電進去了,現在房子也吹好了,她打算正式入住,也算是新年新氣象。

  她要請陳巖吃飯的時候,陳巖想了想,邀她直接去孫鵬店裡聚。貝貝還沒去過孫鵬的店,一口就答應了。

  晚上下了班,她把程東平一起叫了過去。四個人靠著窗邊的位子坐下,點了幾個愛吃的菜。

  正值飯點,廚房裡一片忙碌,廚師帶著帽子在灶台前被火熏得一身汗,服務員跑進跑出,不停催菜加菜。孫鵬進來跟廚師囑咐了幾句,頭一轉,發現後門開著。黑下來的小院子裡亮著一盞燈,強子一個人站在風裡抽著煙。

  他一回來就讓強子回鄉,他嘴上說著好,卻遲遲未動身。

  聽到身後的動靜,強子半轉過身。他彈彈煙灰,朝孫鵬笑了下,「菜點好了?今天跟老胡拿的幾條魚不錯,江裡頭的,你記得弄一條。」

  「一起過去吃吧。」

  「不吃了,還有事。正好跟你說一聲,我等下就先走了。」

  「行。」

  孫鵬看看他,最後拍了下他的肩,往裡走了。

  回到前面,馮貝貝正和陳巖說著今天台裡播的一條有趣的新聞,兩個人淡淡的說著笑著。程東平在一旁也帶著笑默默聽著,看見孫鵬坐下來,他朝他笑了下。

  孫鵬朝他點了點頭,打開兩瓶啤酒,給四個人一一滿上。

  不一會兒,服務員就開始上菜了。

  貝貝看看桌上香氣撲鼻的菜,朝孫鵬笑著舉杯,「今晚多謝孫老闆款待。」

  孫鵬回敬,「喬遷順利。」

  程東平看看陳巖,「那什麼,就一起走一個吧。」

  陳巖微笑舉杯,四個人一起笑著碰了杯。

  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吃飯,一開始有些拘謹,喝了兩瓶,漸漸熟絡了,氣氛開始越來越好。貝貝和陳巖只分了一瓶酒,再要喝,兩個男人都不讓了。

  她們本身也不饞酒,就安心吃菜聊天,看他們喝。

  一頓飯一直吃到8點多才結束。之前說好了陳巖今晚去陪貝貝睡新家。程東平知道要喝酒,提前就找好了代駕,代駕打了電話過來說就到了,貝貝和他一起出去等。

  「沒喝多吧?」

  「沒事,要不是怕路上查,我就自己開回去了。」

  他們沿著路牙子走,風很大,貝貝穿著長大衣,雙手抱著臂,淡淡瞥他一眼,「省省吧你。」

  他笑笑,沒說話,摟著她的肩走了兩步,忽然在她臉上親了下。

  貝貝瞥他一眼,用手背擦了擦。

  他停下看看她,又朝著她嘴巴親過去。

  貝貝推開他,「發酒瘋了?」

  他摸摸她的臉,又摸摸她的頭髮,呼出一口氣,慢慢把她抱緊。

  「冷了吧?臉都冰涼的。」他在她耳朵邊喃喃,「沒見過你這麼重友親色的女人,新房子怎麼不叫我去給你壓床,啊?」

  貝貝覺得好笑,「你以為你是童男?還壓床……」

  抱了會兒,程東平牽著她的手往行道樹下邊走。

  在和代駕約好了的路牌下面停下,他往後看看,說,「你這朋友是不錯,難怪你成天提她。這姑娘看人的眼光也不差,挺好的。」

  貝貝沒想到程東平對孫鵬會對味,說,「人是個好人,就是不知道他們以後會過得怎麼樣。其實我很為陳巖擔心。」

  「你啊,知不知道咱們祖國有一句老話?」

  貝貝抬起臉看他。

  街燈的光映照在程東平臉上,他收起漫不經心的笑,緩緩說出五個字:「莫欺少年窮。」

  「我們現在這社會啊,大家起點差太多了。很多人窮,窮的是家底,不是自己。男人年輕時候窮一點沒什麼,熬得住,吃得了苦,隨便幹什麼行當,都能混出來的。怕就怕有人破罐子破摔,還沒怎麼著,就先自己可憐自己。那就完了。但凡社會底層出身的,有幾個能做到真正的不卑不亢?」

  程東平語氣隨意,「人從一出生,就是不公平的。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認,老天公平的給了每個人向上爬的機會,得看你自己肯不肯爬。」

  馮貝貝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他笑笑,「怎麼了,是不是這些話太無聊?」

  她搖頭,「我覺得你說的特別好。」

  程東平笑了一聲,剛想對她這可人疼的反映有點表示,手機就震了起來。

  陳巖接到貝貝電話,說代駕到了,要先把她們倆送回去。

  孫鵬把陳巖送了出來。

  程東平在貝貝和陳巖上車後跟孫鵬說,「放心,我把這對姐妹花安全送到家再走。」

  孫鵬笑了下,「今天沒多吧?」

  「這才多少,下次聚,好好喝一次。」

  孫鵬點頭,「隨時過來。」

  程東平說到做到,一直把這兩人送到了樓上,打開空調和燈,看著她們換了拖鞋穩穩當當的坐到沙發上催著他走,他才笑著跟她們說了晚安,匆匆下樓。

  貝貝讓陳巖先去洗澡,自己走到陽台上,一邊和他打著電話一邊看著他的車在黑夜裡消失。

  陳巖洗完澡貼著面膜出來,躺床上玩了會兒手機,貝貝也貼著面膜、裹著浴巾出來了。

  新家已經散了幾個月的味了,放了十幾盆綠蘿,但隱隱的還是有一些油漆味。

  貝貝敏感地問,「你感覺這個味道重不重?能住了嗎?」

  陳巖說,「還好,多少都會有點。」

  她們平躺在一張大床上,無意識地看著天花板垂下的吊燈。

  過了會兒,貝貝問,「巖巖,你覺得程東平怎麼樣?」

  「挺好的。」

  「不要敷衍我。」

  「沒有。」陳巖聲音輕懶,「感覺的到,這一回你真是要定下來了。很為你開心。」

  貝貝說,「你知道麼,我也為自己開心。」

  望著有些炫目的燈光,貝貝的語音很輕,「過年的時候,他去我家裡吃飯了。」

  「後來我爸找我談了一次話。我爸跟我說,他和我媽從來不指望我嫁的多好。他們對我的要求很簡單,以後人家家裡買得起什麼,我也要買得起。人家能買車了,我就要能買得起車,人家能買房了,我就要能買得起房。只要我以後能跟上社會的大流,他們倆就滿意了。」

  馮貝貝的父母是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她上小學的時候,家裡開的是個小超市,後來做過品牌地板的代理商、開過賣鋁水壺的小廠,這幾年開始搞汽配。

  對文化水平不高的父母,她一直沒有太多的崇拜。過完這個年,她恍然明白,他們家的小生意能一帆風順走到今天,並不是靠運氣。

  家裡做著汽配生意,但直到現在,她爸爸最常用的交通工具都還是電動車,從不像那些發了點財就喘的中年男人一樣,在男女關係上亂來。她的媽媽是最普通的中年婦女,一門心思在家庭上,社交很少,唯一的樂趣就是和幾個親戚打小牌。

  她一度以為自己和老實本分的父母是兩個世界的人,以為自己早已站到了更高的台階上。一回頭才發現,他們的那個世界才是她想要的。

  「這次回去,我看我爸媽都有點老了,心裡其實酸酸的。以前天天想著離他們越遠越好,現在我想,等明年定下來了,還是把他們接到身邊一起過好了。」貝貝說,「不過也不知道他們同不同意,還沒和他們說呢……」

  面膜散出陣陣清香,陳巖掃開黏在面膜紙旁邊的頭髮絲。馮貝貝的話,幾乎每一個字都敲擊在了她的心上。

  她沒有說話,卻不自禁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從小到大,她很少想他,或者說是刻意不去想。

  因為一想就會傷心,會哭,久而久之,都有點記不清他的臉了。

  在最叛逆的年紀裡,她在心底隱秘的恨過他。

  恨他生病,恨他讓家裡背債,甚至有些偏執地恨他們把自己帶到這孤獨的世上,不養不教。

  她深深記得,父親去世後有一年過生日,家裡人給她買了蛋糕。

  舅舅一家也都來了,那時候表弟還很小,很鬧。菜還沒做好,小表弟突然又哭又鬧地要吃蛋糕,怎麼哄也不行。最後陳巖外婆就提前把蛋糕拆了,切了一塊給他。

  等到開飯的時候,家裡人熱熱鬧鬧地給缺了一角的蛋糕插上蠟燭,要她許願。

  燭光幽幽,她雙手合十閉上眼,心裡什麼願也沒有許。

  如果當時拂過心間的念頭算願望,那她的願望是:以後再也不要過生日了。

  那一角蛋糕,切掉了一個女孩對這世上所有完美願景的最初最單純的嚮往。

  陳巖很早就認清了一個事實:她的一生,所有的幸福快樂裡,永遠會缺著一個小小的角。

  如今缺憾仍在,但在時間帶來的成長中,她早沒了恨。

  那種恨是自私的,也是幼稚的,只會拽著人往下沉淪。

  童年少年的生活是家庭賦予的,她無法改變。但成年後的生活是自己選擇的,她只想盡力而為。
  如果父親能夠聽見,此刻,她很想對他說一聲抱歉。

  因為那些年裡,少年人偏激的怨恨,一定讓這位身在天堂的父親感到了自責與哀傷。

  沉寂中,枕下的手機震動了一下,異常突兀。

  陳巖緩了一下,摸出來,是孫鵬的短信。

  ——睡了?

  陳巖盯著屏幕看了會兒,坐起身。貝貝在一旁看看她,「孫鵬啊?」

  「嗯。我先去洗掉了。」

  「你們這熱戀期可真長。」貝貝提醒,「護膚的都在檯子上,你自己找一下。」

  陳巖起身下床,去洗手間裡揭掉面膜,回了短信。

  ——沒有。你回家了?

  ——剛結束,正要回。

  ——外面冷,別騎車了。

  這條發過去後,沒有迅速得到回應。

  陳巖對著鏡子把臉上的精華液輕輕拍了拍,用化妝棉把剩餘的擦掉,洗手。

  檯子上電話又震了下,她擦完護手霜,拿起來。

  ——有點想你。

  指紋印在屏幕上,有些糊。她用手指揩了兩下,更糊了。

  靠著洗漱台,陳巖靜靜望著屏幕上四個小小的細明體字,發了會兒呆,回了過去。

  燈火不熄的城市街頭,「呼啦「一聲,孫鵬拉下捲簾門,蹲到地上掛鎖。孫飛站在旁邊看著他動作。

  今天晚上市裡文化館搞公益活動,特意把孫飛也一起邀請了過去,結束了之後圖書館的人又親自把他送到了店裡,說他表現特別好。

  鎖好了門,孫鵬拍拍手上的灰,看了孫飛一眼,掏出手機。

  陳巖回了三個字:我也是。

  他抿了抿唇,走到路邊,抖了根煙出來叼嘴上,撥了個電話過去。第一秒鐘就接通了。

  「怎麼還不睡?」

  「剛做好面膜。」

  「睡得慣麼?」

  「還好。」

  「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上班。」

  「好。」

  「……你掛吧」

  「孫鵬。」

  「嗯?」

  「下個月我爸忌日,跟我一起去上墳吧。」

  「好……」

  望著燈火暗淡的巷陌深處,他掏出火機點起煙,慢慢吐出煙霧,「早點睡吧,不要胡思亂想了。」

  掛了電話,陳巖放下手機,抬眼看向鏡子。

  曾經以為,要很多很多的愛,才可以填滿那些傷口。

  哪裡知道,傷痛如此不堪一擊,一點點的甜,就能將它們逼入記憶的死角。

  在這面鏡子裡,她恍然看見了當年那個吹著蠟燭、不快樂的小女孩。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去告訴她:

  缺了角的蛋糕,也可以許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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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5:0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值嗎

  新年徹底過去了,城市重新步入正軌。

  3月將至,天還很冷,樹木吐出的尖尖綠芽已帶來春的訊息。

  剛開年,孫鵬店裡簽下了一筆很不錯的單子。

  背街一棟寫字樓裡,有家公司的小領導前幾天來他店裡吃飯,覺得口味不錯,就跟他散了根煙,聊了會,最後說想去廚房看看,孫鵬就把他帶過去了。沒想到這人當場就極為爽快的和他簽了一年的合同,把公司20個職員的午餐盒飯定在了他店裡。

  一葷兩素一湯,12塊一份,口味清淡點沒事,就一個要求,要乾淨,別放亂七八糟的調料。

  臨走時這人說,「小老闆,對我一點印象也沒了?」

  「……」

  「上回下大雨,我車子陷在隔壁工地爛泥坑裡頭,你路過的時候幫我一塊推出來的,不記得了?」

  事後,孫鵬和陳巖談起這事,陳巖只輕輕笑了。

  他們站在陽台上,一起抬頭眺望著遠處,自然而親密。黃昏下,灰暗的舊樓與街道、喧囂的人聲與晚冬的氣息,全都融於一片淡金色的光輝中,朦朧、安寧。

  陳巖說,「其實很多時候,人和人的緣分很奇怪。明明碰到的是個陌生人,但說不定已經在很多地方碰過頭。街上、飯店、醫院……城市這麼小,哪裡都有可能。」

  她看他一眼,「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以為是晚上開車送我回家,其實那天中午,我已經在山上見過你了,但是你卻不知道。」

  有風來,風中帶塵,輕掃他們的面龐。陳巖微微瞇起眼。

  「我知道的……」他沒有看她,「那天在山上,我看見你了。」

  雨飄在亭外,你手上捧著書,安靜抬頭,對著孫飛淡淡一笑。

  那個笑裡,我看見了一個女人天性中的溫柔與善良,它們在濕潤的雨中,閃著令人心折的光。

  寂靜裡,孫鵬轉頭看著陳巖繃住的臉,聲調慢而堅定,「那天晚上你一上車,我就知道是你。」

  只是有些夢,我不敢去做。直到,夢走近了我。

  「我不想用任何不切實際的東西,」孫鵬微微停頓,「……給我們的感情加上什麼,但是那天,我確實看見了你。」

  陳巖看著他,沒有接話。

  她的身體如同一座山谷,被命運帶來的震撼靜止了一切,徒剩下他每一個字的回音。
  這一刻,故事裡的所有不由自主與情不自禁終於都找到了答案。

  一切,在冥冥中皆為注定。

  冗長的靜默後,衣服摩擦發出細小的聲音,一個十分緩慢的力量,她抱住了他。

  這個輕柔而緊密的擁抱令孫鵬有一刻的僵硬,他垂著手,低頭看她的發頂。

  這黑髮上落了一片餘暉,他抬手撫摸了下,那觸感在瞬間將一切真實喚醒,將他淹沒。

  夕陽下,他們默默擁抱著,確定所有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已被彼此擁有。

  每天中午固定的20份快餐讓店裡的人手一下子吃緊起來,孫鵬店裡新招了個幫工。生意一天天紅火了,工作量也大了,算了算盈利,他給每個人每月加了300塊的工資,大家都幹得很來勁。

  這天中午,孫鵬正在廚房幫著給快餐打包,強子帶著身寒氣從外面進來,找到他,也不搭把手,就在旁邊乾站著看。

  實在太忙,孫鵬沒在意他,忙了會兒不經意一抬頭,看他木著臉,欲言又止。

  「有話說?」

  「……有點事,想跟你談一下。」

  有事談——這話就認真了。

  孫鵬看他一眼,停下手上動作,拿起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掏出煙盒,給他散了一根,自己也拿了一根,「去院子裡說吧。」

  小院子裡放著兩個大紅盆,裡面泡著上午剛到的蔬菜,旁邊還有一桶草魚。

  兩個人站在窗台邊的水池子旁,先後給煙點上火。

  孫鵬:「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最近強子經常不在店裡,就是來,也常常魂不守舍,一幹事就出錯。但最近店裡生意實在太忙,孫鵬一來沒顧得上問他,二來怕自己開了口,強子誤會是嫌他偷懶。越是兄弟,越是怕在工作的事上有計較。

  強子沒說話,悶著頭抽煙。

  桶裡的大草魚甩了幾下尾巴,打得桶壁撲通撲通響。孫鵬看了一眼,又看看強子,靜等著他開口。

  不想這一等就是半根煙的功夫,廚房裡頭的人開始叫老闆了。

  孫鵬聽見有人喊,偏過頭回了一聲,又看看強子,「中午忙,強子,我們這麼多年的兄弟,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鵬哥……我想出去單干。」

  空氣靜止了一下,氣壓低下來。

  強子抬起頭,看著孫鵬有些震驚、有些茫然的表情,一鼓作氣說下去,「想到外地去試試,我之前在店裡投的5萬塊錢,現在能兌出來麼?」

  孫鵬當初說要開這個店的時候,強子想也沒想就辭了職,要過來給他打下手。

  孫鵬不想做他老闆,問他這幾年一共存了多少錢。他大手大腳,出來這麼多年,一共只有七八萬。孫鵬說行,你拿5萬出來入股,這個店就當是我們一起投的,以後就算虧了,這錢照樣還你。

  虧盈都是後話,他說出這樣的話已讓強子很感動,第二天他就放了5萬塊錢進來,成了這店裡的二老闆。

  現在,他好好的說不干就不幹,孫鵬估計著是出了什麼事了。

  他抽了口煙,緩了下,慢慢地問:「是不是急著用錢了?我手上還有幾萬塊錢,要用可以先給你。現在店裡生意越來越好,正缺人,少不了你。」

  「不是缺錢。」強子看著前方,說得吭吭哧哧,「我就是,新的一年了嘛,想試試做點別的。有個小兄弟在外地加盟了個連鎖的小吃店,特別火,我也想去試試看。」

  強子看看他,「這些多年了,鵬哥,我一直跟著你,我也老大不小的,也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行不行,不能總靠著你。」

  一段沉默。

  過了幾分鐘,孫鵬問,「已經決定了?」

  強子點頭,「過年的時候就想好了,就是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下午就去給你取錢……」孫鵬看看他,「強子,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急著用錢我可以先給你。外面生意不好做,我們這邊能做起來,多多少少也是討了點巧,運氣好。」
  強子喉結動了動,勉強笑了下,「我知道,真不是錢的事。」

  看他心意已決,孫鵬點頭,「不多說了,這店的門就開在這,哪天你想回來了就再回來。出去看看也好。」

  「鵬哥,謝謝。」

  強子在窗台上按熄煙蒂,「那什麼,中午還有事,我先走了啊。」

  「走吧,我下午找你。」

  強子最後看了孫鵬一眼,整個人消失在了門外。

  出了店門,強子又點了一根煙,凝著臉往街對面走去。

  走了差不多十來分鐘,離店兩條街遠了,他掏出手機。

  聽筒放在耳邊,反覆響著嘟嘟聲,連續撥了三四個,每次都是自動掛斷,始終沒人接。

  馬路上車來車往,他有些焦躁地招停了一輛出租車,報上自家地址。

  強子租的房子是一間老式平房,一口院子連頭搭尾帶著三間老屋,他是最裡面的一間。

  急忙忙趕回來,穿過曬著床單的院子,用鑰匙開了門。大中午的,家裡拉著窗簾,暗沉的光線裡,透著一股子不好聞的氣味。

  床上人聽到開門的動靜,朝外翻了個身,緩緩睜開眼。

  看見了人,強子一顆心總算是落地了。他在鋪著床單、堆著被子的小沙發上坐下來,想找杯水喝,左右看看沒水杯,就作罷了。

  「怎麼不接我電話?」他看著床上問。

  孔珍半睡半醒,靠著床頭慢慢坐起來,扶著額頭緩了下,瞥他一眼,伸手在床頭櫃上摸手機。

  七個未接來電。

  她順了順頭髮,「設了靜音,睡了個回籠覺。打我電話幹嘛?」

  強子盯著她,憋著氣說,「想問問看你中午要吃什麼,好帶回來。」

  孔珍睡得有點落枕,動了下脖子,懶懶看向他,「你吃過了?」

  「沒。」

  「那出去吃吧。」

  家門口的麵條店,中午沒幾個客人。店裡沒空調,他們坐在最角落避風的位置裡。一人一碗肉絲面加雞蛋,吃了幾大口溫度上來了,孔珍解下圍巾放桌上。

  「上面油。」強子給她把圍巾放旁邊。

  孔珍掃他一眼,沒說話。

  呼啦啦幾口,強子一碗麵很快就吃完了。他倒了兩杯白開水過來,喝著水看著孔珍吃。

  看著看著,他忽然就想起以前,他、孫鵬、孔珍、還有孫飛,他們四個人,經常湊一塊吃飯。有時候是在家裡做飯,有時候是在外面小店下四碗麵條。

  幾個月前的事,卻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什麼都變了。

  強子忽然說,「我今天去店裡了,跟鵬哥說過了。」

  挑著麵條的筷子不動了。

  她頓住,在碗上慢慢抬起臉,看著他,「你想好了?」

  「要想什麼,不是都跟你說好了麼……」

  一股說不出的情感湧上心頭,她靜靜看著他,忽而,有些輕賤地笑了下,「張強,你覺得自己這麼做值麼?」

  「值。」一秒鐘的停頓也沒有。

  這毫無遲疑的一個字,在短暫的安靜後,讓一滴眼淚從孔珍眼裡直直掉了下來。她用手背快速揩去,手肘彎的同時,架在碗上的兩隻筷子蹦跳著掉到了地上。

  腳踩過筷子,她不發一言地走向了店外。

  強子反應了下,匆匆給了面錢,拿著她的圍巾追上去。

  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他很快就追上了她。

  然而這一次,他沒上前,只隔著幾步遠,一路默默跟在她的身後,逆著風向。

  沒有方向,沒有盡頭,我們迷走於這片鋼鐵叢林。

  林立的樓是翻不過的山,呼嘯的車是張著口的獸。

  那微熱的陽光,是撕碎了的誘惑。

  只有我們,是同伴。

  你看得上我也好,看不上我也好。

  我要你知道,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你回頭。

  我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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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打架

  下午,強子在家裡接到了孫鵬電話,叫他去店裡拿錢。

  出門前他拿好鑰匙手機,回頭問孔珍,「有要吃的零食麼?」

  孔珍手裡握著遙控,面無表情地靠在床上看電視,搖頭。

  「那我等會兒就回來。」強子最後看了她一眼,帶上門。

  窗簾依然拉著,電視裡在放一部老電視劇,男主主角聲淚俱下,整個屋子異常沉悶。過了大概一刻鐘時間,孔珍的目光朝緊閉的門掃了掃,放下搖控,坐起了身。

  下午三點,街邊很吵。在一棟老寫字樓下面,對著街邊的車流,孔珍撥了個電話。信號通了的第一聲就被故意掛斷了。

  她把手機攥在手心,轉身就大步流星往樓裡去。

  十八樓是一家私人的外語教育培訓機構,裡外隔著一道玻璃門。她一陣風似地往裡沖,被眼尖的保安迅速攔下。

  「喂,你找哪位?」

  「我找你們老闆季小兵。」

  保安看來者不善,冷著臉問,「你是什麼人,預約了麼?」

  「預約個屁!」孔珍看著裡面,突然大聲叫罵:「季小兵,你他媽給我出來!季小兵!」

  這一聲喊,立馬把兩三個工作人員引了過來。孔珍作勢要硬往裡沖,立馬被兩三個人拉著往外拽。

  「我們這是教育機構,裡面都在上課,你有什麼事外面談好吧!」

  孔珍退後兩步,打掉他們的手,惡著臉,「我警告你們,別碰我!聽到了麼,別碰我!」

  她突然厲聲尖叫,嚇得兩個小保安愣了下,隨之又用更大的力氣駕著她把她往外拖,一邊拖著一邊對旁邊喊,「報警!報警!」

  前台的一個女孩子見這陣仗,立馬手抖抖地拿起了電話。眼看越鬧越大,有人跑進了玻璃門裡。

  片刻,裡頭匆匆出來一個體型微胖的中年男人,皺著臉,壓著嗓子斥道:「行了行了,發什麼瘋!」

  兩個小保安手上還拽著孔珍,一看來人,心裡鬆下一口氣。老闆來了。

  孔珍一把甩開他們,對著男人罵道,「你他媽終於出來了,季小兵你個孬種!」

  男人臉一陣青一陣白,怕她說出更多口無遮攔地話,抓住她胳膊就把她往後面的安全出口拽。

  「你鬆開!鬆開!別碰我!」

  推開門,他一把把她甩牆上,瞪著眼睛,用手惡狠狠指著她,咬牙切齒地壓著聲音,「你不要給臉不要臉!臭□□,還有臉找上門來?」

  「你個王八蛋!」孔珍揚手就要甩他一巴掌,被他生生截住,她又一腳踢在他腿上。這一腳他沒防住,疼得一張臉皺成一團。怒火騰上來,不去護疼,反手就去甩她的臉。孔珍扭著頭躲開,仍舊吃了半個巴掌。

  他卡她脖子,「吃老子用老子的還養男人,賤貨……」

  更猛烈地廝打和咒罵。空蕩蕩的樓梯間,蕩著一片混亂的回音。

  不過兩分鐘的時間,一串腳步聲紛沓而來,旁邊的門猛地被拉開,隨後一隻手從後面抓住了孔珍的頭髮。

  一陣劇痛,什麼還沒反應過來,孔珍被一個力道壓在了樓梯扶手上。還來不及反抗,下一個瞬間,辟里啪啦地拳頭、巴掌落在她的頭上、背後,一個女人尖利地聲音罵著,「賤貨!騷貨!還敢上門來!打不死你我!」

  孔珍在左右夾擊下全力掙扎著,喊叫著,翻過身去拽、去抓、去咬……

  一沓子厚厚的現金,用牛皮袋裝著,強子從孫鵬手裡接過來。

  「這樣方便麼?」孫鵬想給他轉賬,他卻要現金。

  「沒事,現金挺好的。」

  孫鵬看看他,「什麼時候過去?」

  「就這陣子吧,把東西收拾收拾,」強子笑笑,「店裡忙你就別煩我了,到了那邊我再跟你聯繫。」

  「明天晚上過來一起吃個飯,當是給你踐行。」

  強子看著孫鵬,點頭,「好。」

  他起身,笑,「我先走了,鵬哥。」

  「強子……」孫鵬在門口叫住他,「錢不夠我這邊還有一點。」

  強子定在門口,沒有回頭。

  半晌,「知道。」

  沒有多一秒的停留,他直直出了店門。

  幾乎是剛出了門,他的手機就在口袋裡震了起來。冷風刮著,強子走到街對面才有些麻木地接起來。陌生的號碼,陌生的聲音。反映了幾秒,他立馬叫了輛出租車。

  趕到派出所的時候,警察正在小房間給孔珍做筆錄。小民警問她五句,她答一句,弄得人很不耐煩,對她更是沒好氣。

  她頭髮散亂,臉上有傷,身上的衣服被扯壞了領子,一副狼狽相。

  強子被領進來,一看見她這樣子就秉住了呼吸,他走過去,叫了她一聲。

  孔珍抬眼看他,「沒事。」

  「看看,姘頭過來了……警察同志,就是他們,摔壞了我東西到現在還沒賠,千萬別讓他們跑了!」

  強子冷眼往旁邊看過去,「你嘴裡給我放乾淨一點!」

  臉上帶著幾道紅印的中年女人騰地站起來,情緒激動,「想聽好話,奧……你們看看,這頭被我老公包著,那頭養著姘頭,多乾淨的□□……」

  一股火從心頭湧上,強子漲紅著臉,瞪著眼就要衝上去。女人旁邊一直沉默著的男人見狀也衝上來護,兩個人剛碰到就被旁邊資歷略深的民警用力一把隔開。

  「到了派出所還敢動手?!不想走了?不想就都不要走!」

  靜止住的空氣裡,民警不耐的掃這幾個人一眼,語氣嫌惡,「都老實點,該怎麼辦怎麼辦,說不清的就去法院說!當這裡什麼地方,想住兩天?」

  他把筆錄本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安靜了片刻,看場面穩住了,他繼續給他們調解。事情不大,說來說去就是現在最常見的小三糾紛,沒人受大傷,也沒什麼經濟損失,流程走完了,打發他們各自簽字走人。

  女人看著警察問,「這就完了,他們摔壞我幾十萬的東西就這麼不管了?現在不抓起來跑了怎麼辦?」

  民警也要下班了,站起來懶懶回,「那個和今天這事不相干,你不是已經起訴了嘛,那就是法院的事。人跑了也是法院管,不在我們管轄範圍。」

  那頭,強子跟孔珍坐著,低頭簽著字,兩個人像是什麼也沒聽見。簽完了,民警說可以走了,他拉著她冰涼的手往外走。

  女人衝著他們背影喊,「欠債還錢,我看你們這對狗男女躲到什麼時候!我告到你們傾家蕩產!」

  他們出來就上了出租車。

  夜色在窗外劃過,車裡,強子依然緊緊攥著孔珍的手,感覺的到她渾身都在微微抽搐。他攬住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像是對她說,也像是對自己說,「沒事,沒事了。」

  回到這個不大的屋子,強子讓孔珍先去洗澡。

  家裡什麼吃的也沒有,他找出兩桶方便麵,燒了壺熱水,一人泡了一桶。沒一會兒,一屋子都是方便面的味道。孔珍擦著頭發出來,默默在小桌子旁坐下來。

  「將就吃一下,想吃什麼我明天再去買。」

  孔珍剛洗完澡,面孔很白,嘴角的一塊青更明顯。

  雙眼帶著濕氣,她看看他,對他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挺好的。」

  強子默了下,說,「那就吃吧。」

  吃完了面孔珍在床上看電視。強子洗好澡出來,拉了拉窗簾縫,把沙發上的被子鋪好,關了燈,躺上去。

  他雙手枕在腦後,聽著電視的聲音,看著窗簾發呆。

  這三連座的小沙發是他去年逛傢俱城買的,才600塊錢。看上去挺不錯,其實是樣子貨,用了半年之後,靠背裡的木條支架就開始膈人背了。這陣子,他一直睡在這張小沙發上,好在是冬天,沙發上有後棉墊,倒是不冷。一開始睡不著,睡著睡著也就習慣了。
  過了會兒,孔珍說,「遙控給你,我睡了。」

  強子在昏暗的光線裡看她,「不看就關了,我也困了。」

  「那關了。」

  「好。」

  「啪」一聲,電視螢幕的光滅了。孔珍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拉了拉被子,整個把自己裹住。

  屋子黑了下來。隔壁人家還在看電視,有隱隱的聲音傳進來,襯得周圍更加靜。

  強子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腦中雜亂一團。

  過了不知多久,床上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還記得我那個小妹妹麼?」

  他沒有動,聲音很低,「還在上學的那個?」

  「嗯,今年要高考了。」

  「怎麼忽然想起她了。」

  她聲調很緩,「去年的時候我帶她過來玩,你和鵬哥帶她玩了好幾個地方,她到現在都記得你們。過年和我打電話,叫我跟你們問好,後來我忘了。」

  強子本來想說:那你叫她好好高考,考完了過來,還帶她玩。轉念一想,等到那時候,自己和孔珍還不知道在哪兒了。

  心頭湧上一陣淒涼,過了好一會兒,他問,「身上還有哪裡疼麼?」

  「沒有。」

  後來,沒人再說話,黑暗裡,只有夜越來越深。

  半夜裡,睫毛顫了下,孔珍緩緩睜開眼。

  窗簾就在沙發上面,幽光透進來,落在強子安靜的睡臉上。聽著他綿長的呼吸聲,她不知自己看了多久,直到有細小的風把窗簾吹動,他臉上的光影晃了下,他翻了個身,隨之,更沉的呼吸聲。

  孔珍下床進了衛生間。

  再出來的時候,她身上穿的整整齊齊,波浪捲發紮成了辮子垂在腦後。她在餐桌拎起自己的包,最後看了強子一眼,輕聲開門。

  門把手轉到一半,空氣裡響起了低低地一聲,「珍珍……」

  手頓住了。

  「你去哪?」強子坐起來,目光沒有一絲迷糊,直直看著她。

  「去哪都好,都是我自己的事。」她垂著頭,沒有看他,聲音很平靜,「強子哥,你別管我了。」

  強子走過來,把她冰涼的手從門上拉下來,「我們不是都說好了,過兩天就走,到時就什麼事都沒了。」

  她轉過臉看著他,雙眼漸漸湧上淚,聲音裡泛著哭腔,「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怎麼可能什麼事都沒有。你店開的好好,我憑什麼讓你跟我一起扛,你扛不起的……我已經把我自己毀了,不能把你也毀了……」

  強子抱住她,忍著心痛,「你想那麼多幹什麼,我說沒事就沒事,誰也毀不了我們。」

  睡得迷迷糊糊間,孫鵬電話響個不停。

  在枕邊摸到手機,他閉著眼睛接了,只聽那邊說了幾句,他抖得睜開眼,在黑暗裡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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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生病

  陳巖外公夜裡一個人起來上廁所摔倒了。這一摔非同小可。

  孫鵬騎著摩托車趕到醫院的時候,陳家人全部憂心忡忡地等候在搶救室外。

  陳巖身上套著件大衣,坐在藍色的塑料椅上,目光看著地面,側臉被長髮半遮。聽見腳步身,她朝他看過去。

  陳母蓬頭垢面,睡衣外面套著件長羽絨服,看見孫鵬過來,迎上去低聲說,「跑空了吧,大半夜把你也拖過來……」

  孫鵬說:「應該的。」

  陳巖舅舅之前和他吃過兩次飯了,遠遠看過來,對他點了點頭,他也回應了下。

  電話是陳母給他打的。

  夜裡陳母睡得正沉,忽然聽見「硿咚」一聲巨響,驚得立馬起來,順著聲音跑到廁所,老人已經摔倒了,躺在地上,還壓碎了兩個塑料盆。陳母嚇了一大跳,大叫著把陳巖外婆喊過來一起抬他,才發現她們兩個人根本弄不動。

  這時候老人已經沒知覺了,臉上也沒了血色。陳母一急就打了救護車,然後又給家裡所有人打了電話,也給孫鵬打了,叫他過來幫忙。

  孫鵬趕到陳家的時候跑了個空,估計已經送醫院了,打電話給陳巖找了過來。

  他和陳巖目光交流了一下,走到了緊閉著門的搶救室門口。

  陳巖舅舅年紀也大了,頭髮半白,面色灰敗,在旁邊歎著氣說,「剛進去,估計要到明早了。」

  剛才有個小護士出來說,老人血管很脆,這一摔腦子裡有了新的出血點,出血點的位置也很不好。

  孫鵬說,「你們先回去吧,明早再來,我跟陳巖在這邊等著。」

  陳巖舅舅說,「沒事,再等等。」

  他掏出煙盒,要散一根給他,孫鵬搖了手。

  他說,「那我過去抽一根。」拖著沉沉的步子,這個小個頭的中年男人往樓梯口走去。

  孫鵬在門口站了會兒,到陳巖身邊坐下,幫她把領子扯了扯正,「累了吧。」

  她看看他,「還好」。

  兩個人的手握到了一起。

  目光轉動,陳巖對著長廊那頭對陳母道,「媽,你不要在那邊轉了,過來坐吧。」

  陳母被這麼一叫,茫茫然地走過來,在旁邊的位子坐下。她下意識地望著手術室的門,望著望著,忽然就紅了眼眶。

  孫鵬鬆開陳巖,去護士站要了兩杯白開水過來遞給她們。

  陳巖喝了兩口,忽略掉陳母的淚眼,看著她捏著水杯不動的手,說,「喝點水吧,你跟舅舅先回去,我們在這邊等。你們明早把要用的東西帶過來。」

  陳母喝了一口水,「東西明早讓你外婆帶過來,我就在這看著,心裡踏實。」

  陳巖看看她,沒有再說話。

  長廊裡鴉雀無聲,偶有醫務人員來回,橡膠鞋底和地面摩擦,發出難聽的頓挫聲。

  坐了近一個小時,搶救室的燈依然醒目地亮著。陳巖心裡有些透不上氣,跟孫鵬說,「出去走走吧……」他起來,跟她一起往外面走。

  走到一扇側門邊,孫鵬停下步子,擁住她肩膀,往外看看,「就站這兒吧,外面冷。」

  凌晨5點不到,天欲亮未亮,路燈還開著。

  門縫裡有細細的寒風透進來,陳巖透著玻璃門看了看外面黯淡的路,有些如夢方醒。

  「孫飛一個人在家?」

  「沒事,我把門反鎖了。」

  「待會你先走吧,也不用這麼多人耗在這……」

  孫鵬沒說話,輕輕握住了她垂在身側的一隻手。這隻手細瘦、冰涼,裡面沒蘊藏一絲力氣,他忍不住低頭看了眼,將它整個包裹入自己的掌心。

  冰涼得空氣裡夾著醫院特有的氣味,望著門外夜色與晨光交織的一片虛空,陳巖緩緩吸了口氣。

  「其實我現在有點後悔。如果我一直住家裡,那個點我一般都已經下班了,上次,他可能就不會出事,或者那時候第一時間送醫院,情況也不一樣的,就更沒這次的事了……」

  孫鵬聽她慢慢說完,把她擁緊了一點,「過去的事就不要想了。老人有老人自己的福氣,再擔心也沒用的。會沒事的。」

  她倚靠著他,低低「嗯」了一聲,「我知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漸漸變亮,外面多了分喧囂。

  他們去門口買了些早飯回來,剛把豆漿包子遞給陳母,搶救室的門開了。紛沓的腳步,醫生護士推著車出來了。

  大家立馬沉默著湧上去。

  推床上,老人蓋著薄被,只有臉露在外面,臉色蠟黃,閉著眼,沒有一點生氣。小護士在旁邊給他提著點滴袋,直直把他往病房送。陳母紅著眼睛跟著車一起去了病房,留陳巖孫鵬和舅舅留下問情況。

  醫生大半夜忙了兩個小時,也已經身心俱疲,沒有刻意想什麼措辭,口吻有些沉,「你們這個老太爺,幸虧來的及時。這一摔對他的影響很不好,新增兩個出血點都是最重要位置。具體怎麼樣要等我們專家會診之後,你們家屬先做個心理準備吧。」陳巖舅舅要多問幾句,醫生只是說,「專家會診後再定治療方案,你們先去病房吧。」

  老人這一次突發事故,因為有了之前的經驗,陳巖家裡人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驚慌失措。陳巖外公上次死裡逃生,失去了大半自理能力,好不容易恢復到能夠自己走路吃飯,這一摔,人就算救回來,之前的努力也算是前功盡棄。此時此刻,他們除了焦慮、擔憂外,還感到了深深的無力和沮喪。

  似乎生活裡總有無數的坎,跨完一個還有一個,永遠跨不完。跨到後面,人的腿就軟了,成了心有餘而力不足。

  回到病房,草草吃了早飯,大家做了簡易的分工。陳巖舅舅回家接陳巖外婆,順帶拿一些日常用品來,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孫鵬送陳巖去單位請假,一起送完孫飛上班再過來。

  正是上班時間,電視台門口車來車往,陸續有人脖子上掛著工作牌、拎著早飯往裡走。

  孫鵬站在摩托車邊,一邊等陳巖,一邊給強子掛了個電話,想讓他今天去幫忙看一下店。電話一直沒打通,最後他跟店裡的服務員說了一聲。和陳巖匆匆趕到家裡的時候,孫飛剛醒,正一個人有些勉強地穿著衣服。孫鵬幫他把衣服利落地套身上,給他吃了個路上買的雞蛋煎餅,馬不停蹄把他送去了圖書館。

  整整一上午老人都沒有醒,下午的時候,熬了一夜的陳巖先帶著陳母回去休整,留兩個男人在那守著。

  到了家裡,陳巖洗完澡一出來就聽到了悲痛的哭聲。陳母一個人窩在沙發上,肩膀顫動,用餐巾紙捂著眼睛,嗚嗚哭著。

  很多年了,她沒有看她媽媽這麼放肆哭過。

  母女連心,陳巖頭上還滴著水,木然在餐桌邊坐下,慢慢也紅了眼睛。

  她努力平定自己的聲音,「媽,現在人還好好在醫院躺著,你哭成這個樣子對外公不好……」

  「你舅舅……早上的時候跟我說……這兩天要去看墓,先給他們買好,以備萬一……」

  陳母在哭泣中靜了下,心裡卻湧上了更大的悲傷,顫著聲音說,「我做姑娘的,這一輩子也沒讓他們兩個老的過過一天好日子,現在你好不容易出來了,日子終於好過點了……我就這麼一個爸爸,也從來沒有做過什麼缺德事……怎麼就不能讓我好好服侍他幾年,讓他過點好日子啊……」

  陳巖忽然意識到,在平凡而繁瑣的家庭生活裡,她從未去認真感察過母親的內心世界。她不只是她一個人的媽媽,也不只是一個50歲的中年女人。她也是別人的女兒,是害怕失去父親的孩子。

  陳巖靜了靜,眼淚順著面頰一顆顆掉下來,「媽,你別說了……會沒事的……」

  就在陳巖和陳母離開醫院後,孫鵬在安靜的病房裡,意外的接到了散打館奎哥的電話。一聽到孔珍的名字,他愣了一下。

  奎哥問他還有沒有在找她,孫鵬問是不是有她消息了。奎哥這才說,上午的時候在散打館看到她了,來要之前沒有結掉的工資。財務敷衍了幾句,不願意給,說要問老闆意思,叫她留了電話,再聯繫她。奎哥掛了電話後把孔珍的號碼發到了孫鵬的手機上。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孫鵬撥通了電話。小護士推著車過來,他側身避讓了一下。

  響了兩聲後,傳來「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顯然是被她刻意按掉了。

  看著這串陌生的號碼,孫鵬想了想,又給強子撥了個電話。

  沒人接。

  傍晚的時候陳巖回到醫院,老人中途已經醒過了。醒了十來分鐘,就又睡了。醫生過來看過,說血壓還是偏高,已經用了最厲害的藥,就是下不去。

  孫鵬忙得一天一夜沒睡,眼睛裡布了血絲,今晚還堅持要值夜。陳巖看著心疼,想了想,讓他回去休息下再過來。孫鵬下去買了幾份快餐,把陳巖他們安頓好就先走了。

  騎車回去的路上,想到強子,孫鵬隱隱有點不安。在一個紅綠燈處,車子一拐,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摩托車轟然的引擎聲在小巷裡突然停止,一腳剎車,孫鵬腳撐地,把車停在了門口。附近有狗狂叫起來。

  摸黑往巷子裡走了一段,他找到了強子住處。

  進了院子,幾個小房子裡頭都亮著燈,他走到最裡面的一間,過去敲了敲門。

  沒動靜,他又敲了敲。

  第二次的敲門聲停止了幾秒後,就在他又抬起手的瞬間,裡面傳出一個不耐的聲音。

  「誰啊?」

  敲門的手僵在半空,孫鵬整個人都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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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6: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78萬

  到了晚上11點多,孫鵬才回來。

  病房早就熄了燈,一張折疊小床貼著牆展開,陳巖正蜷著腿坐在上面玩手機。隔壁床的病人找了醫院的看護值夜,看護在另一張小床上已經打起了呼嚕。

  孫鵬進來後,輕緩地帶上了房門。

  她抬眼看向門口,柔和的面龐上映照了一片手機的螢光。

  床尾的監控器開著,閃著燈。孫鵬輕步到病床邊,看了看沉睡中的老人。老人鬆垮的眼皮蓋著雙眼,鼻子裡插著導管。豎在旁邊的點滴袋緩緩往他身體裡輸著藥液。

  看了會兒,他到她身邊坐下。

  手機屏幕暗下去,房裡只剩下醫療儀器的點點光亮,在黑暗中孤寂浮動。

  「怎麼樣了?」他低聲問她。

  陳巖搖了搖頭。

  幾個不同科室的主任醫生晚上都來看過,情況很不好。不好到家裡人沒有精力再擔心憂慮,他們需要把更多的心思花在接下來的喪事上。

  他的手掌摩挲了下她的臉,眼中溫柔,「把被子放下來,你睡會兒?」

  她搖頭,「下午睡過了,坐著吧。」

  隔壁床看護翻了個身,鼾聲停了,周圍變得異常安靜。

  他的身上似有令人心安的氣息,她忍不住身體傾斜,偎向他的肩。

  孫鵬把她手機拿開,握住她的手,向後挪了下,後背倚到冷硬的牆上支撐身體,摟住她,讓她更舒適地靠著自己。

  空氣捲著藥味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裡環繞著他們,被重複的吸入呼出,越發沉悶、混沌。

  凝視了會兒黑暗中的病床,陳巖閉上了眼。

  在更深的黑暗裡,那些沉寂於時間之河的模糊過往,都悄悄浮泛上來,在靜夜的水面上閃耀,流淌。十幾年來,祖孫間的那些好好壞壞,距離與隔閡,都似水洗過一般,只剩下點滴抓不住的溫情。

  她忽然睜開眼,彷彿看見了正在消逝的吉光片羽。

  深淺不一的呼吸拂過他的皮膚,她往他脖子裡蹭了下,徹底埋住自己的臉。孫鵬動了下,用手有節奏地輕輕拍她的肩頭。無言的安慰。

  兩天後,陳巖外公去世了。

  最後的時刻,醫生把他從搶救室推回病房,陳家人一起圍到他的床邊,握著他的手嚎哭。他已無法發聲,只用一雙混沌的眼睛把床前的人輪個看了,最後安安靜靜地停了呼吸,什麼話也沒留下。

  陳巖外公近80歲,也算是喜喪。靈堂就設在家裡,喪事由陳巖舅舅一手操辦。凡是有親朋好友來家裡弔唁,回憶到老人以前的事,陳母總是紅腫著眼睛痛哭流涕。

  孫鵬這幾天只每天中午去一趟店裡拿飯,其實時間都在陳巖家幫忙辦喪,儼然一副女婿的模樣。親朋好友問起他的身份來,陳母都坦然默認了。

  然而,頭七的最後一天,陳巖家擺酒請親戚吃飯,他卻沒有出現。陳巖給他打電話催促的時候,他人還在法院裡。

  ——法庭上,張強和孔珍木然坐著,腦中嗡嗡一片,雙方律師說了什麼,都不太聽得明白。只等著坐在上方面無表情的法官,做出最後的宣判。

  大年三十,孫鵬老家飄起雪花的時候,這座城市,正下著一場冰寒入骨的冬雨。
  那天,強子在店裡坐了一中午也沒等到一個客人。

  店外的的街頭上,有孩子聚在一起放鞭炮,有三口之家拎著禮品一路笑著去給親朋好友拜年。巷頭半空中是居委會前兩天才掛上去的橫幅,上面寫著「新年快樂闔家歡樂」。「闔」這個字他不太認識,但是聽人家嘴裡說多了,他下意識就把它念作「he」。

  風來,這大紅色的布條被捲起半幅,忽而又舒展開,又被捲起。他彷彿能聽到那布料在風裡撲哧撲哧地響聲。沒一會兒,玻璃門上就有了雨點子。

  孔珍聽見敲門聲的時候,正躺在床上玩手機。她攏了攏身上長及小腿肚的棉絨睡衣,懶懶下床去開門。

  門外,強子手上拎著幾個塑料袋,頭髮上掛著雨水。他是打車過來的,下了車騰不出手打傘,就一路跑上來。那些雨斜飛著沁在他深色羽絨服裡,留下一片斑斑點點。

  朝她笑笑,「中飯吃了沒有?」

  愣了兩秒,她聞到了菜的油香味。

  當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在團圓歡聚的時候,下午三點,這兩個人異鄉男女,無聲地坐在了一張餐桌旁,喝著飲料,吃著幾盆油膩的熱菜,自己也不知道算是午餐還是晚餐。

  接下來的兩小時,在這所溫暖的房子裡,他們和以前一樣聊天,神色輕鬆而愉悅,就好像當初剛剛認識的時候一樣,講小時候的事,講自己家鄉的事,說到好笑的地方一起憋著氣笑,強子時不時拍拍桌上的筷子。

  讓這場久違的歡談結束的,是一陣異常的敲門聲。孔珍在開門前看了一眼強子。帶著幾分心虛、跨著步子去開門的幾秒,她飛快地想了一些措辭。然而門一打開,她卻詫異了。門外是三個她不認識的、虎視眈眈的女人。

  為首的女人在看見孔珍的臉後,情緒霎時激動起來,如出閘猛獸,撲上來就抓她的頭髮,嘴裡罵著賤貨□□各類骯髒話,手掌扭曲地拍打她的臉。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前後也就兩三秒。強子幾乎是從座位上跳起來,上去護住孔珍。和女人一起來的兩個女人跟著一起衝進來大叫,「要命了!家裡還藏著一個野男人!不要臉的臭□□!」

  室外,嘩嘩地雨越下越大,無情沖刷著一年一次的人間喜慶。

  三個女人發了瘋般和這對男女撕扯,從門外扯到客廳,把客廳攪得天翻地覆,滿地狼藉。

  最後,鄰居報了警。

  鬧到派出所孔珍才知道,來的人是男人的老婆。她住的這間房子,還在他老婆名下,只是一直由他在外放租。

  大年三十家裡鬧出這樣的醜聞,男人顏面掃地,冒著雨匆匆趕到派出所,在親友面前,半身濕透的他看也沒看孔珍一眼,只是在警察詢問的時候朝著強子望了一眼。

  值班的民警看看外面還在下的雨,心裡急著回家吃團圓飯,對這群亂搞關係的男女沒好氣,問雙方怎麼說,要不要去醫院看,還是就這麼和解了?

  男人老婆披頭散髮,騰地站起來,捧著手裡斷掉的幾截玉鐲子說,「醫院檢查先放在一邊,他們打壞我鐲子,我要賠償!」

  孔珍還穿著睡衣,衣衫不整,揚著臉,「你他媽放屁,我要去醫院全身檢查,我頭疼!」

  民警做和事佬,「都坐下來坐下來……」

  「怎麼壞的?」民警問女人。

  「他們一把把我推桌上,我手一磕,就撞到了,」女人比劃著,看向同伴,「她們都看見的,可以作證。」

  強子梗著脖子衝她,「你上門來打人你還有理?」

  「我上門?我上我自己家的門怎麼了?那是我的房子,你們在裡面幹什麼?啊?我還要告你們私闖民宅!土匪!不要臉的狗男女!」女人越說越氣,想到什麼罵什麼。

  民警訓斥了一聲,「喊什麼!聲音輕點!」

  又調解了半天,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這鐲子確實是在打鬥中被弄壞的。

  小民警看看桌上的幾段碎玉,「這種情況責任不在一方,雙方賠吧。」

  「賤女人勾引我老公,我不打死她就是便宜她了,這樣的人你們警察不抓?在我家裡打壞我東西,他們全責!」

  民警懶得和她說,「我們這管不了你們家務事,你們衝上樓先動了手,就是過錯方,肯定要自己承擔一半,不同意就上法院鬧去,好吧。」

  女人咬牙切齒:「打人犯法,破壞人家家庭就不犯法?我打的就是這種賤貨,下次我還是看到一次打一次!」

  「有種再說一句,老不死的賤逼!」孔珍回擊。

  「行了行了……」民警眼看又要對罵起來,看看強子和孔珍方向,不屑的語氣,「你們就不要廢話了。人家東西壞了,你們也不要想著拍拍屁股走人,你們肯定也要負責。」

  這個鐲子多少錢?在民警輕描淡寫的詢問中,所有人聽到了一個驚天的數字。

  78萬。

  聽到這個數字的第一秒,連民警都覺得覺得虛幻。一個不知真假的鐲子要78萬,怎麼可能?然而半個小時後,女人的親友送來了□□。

  黃金有價玉無價。

  □□開於雲南的一家古玩店,上面是淡淡的藍色字跡,最下面一欄開頭就是四個大寫的字「柒拾捌萬……」,後面一串龍飛鳳舞的數字顯得那樣無足輕重。

  兩個小民警面面相覷,面色沉下來。

  一瞬間,屋子裡的空氣靜止了,窗外雨聲淅瀝。

  孔珍面色平靜地看著從頭至尾沒有說過一句話、坐在牆角的男人,「季小兵,你他媽說句話!」

  男人抬頭看她一眼,冷漠而緩慢地說,「……要我說什麼,都聽警察的吧。」

  憤懣與恐懼浪潮般鋪天蓋打過來,孔珍騰地站起來,朝他衝過去。她在半路被強子拉住,面孔漲得通紅。

  男人原本已迅速站起來要避,看到強子拉住了她,徹底撕破臉,順便向家人亮明態度:「幹什麼,吃裡扒外的賤貨,在這裡還撒潑?」

  強子死命拽著孔珍,咬著牙紅著眼沖男人道,「你個狗娘養的,你再說一句!」

  ……

  一直交涉到晚上,調解以失敗告終。

  對方很快請了律師,一紙訴狀,將張強和孔珍告上法院,要求賠償精神損失以及玉鐲升值費等各類費用,一起82萬元。

  法院傳票是直接送到了強子住處的。孔珍以為他們告的是她一個人,誰知道,告的是他們兩個。

  孔珍上回到男人的公司鬧過一次後,終於確定,她的人生徹底開始了一場噩夢。

  說到底,她只是個外厲內荏、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當命運的悲劇真正籠罩而來時,毫無人生閱歷的她徹底沒了主意,只剩無盡的恐懼。

  孫鵬找來的那天晚上,孔珍正在強子的家裡打包衣物。他們已經買好所有的車票,打算一早就走,到北方的城市從頭開始。

  晚上8點,強子一開門進來,不想看到的會是孫鵬。

  外套脫在桌上,孫鵬穿著件單衣,沉著臉坐在沙發上,手上是那張法院的傳票。孔珍坐在床邊,一言不發,滿臉淚痕。

  在孫鵬注視的目光下,強子愣了幾秒,若無其事地進來,放下剛買的晚飯,看看他,「你怎麼來了?」

  孫鵬看著他,口氣很淡,「強子,這事不能這麼辦。」

  強子脫外套,不看他,「什麼事?」

  孫鵬站起來,面孔從未有過的冷厲:「你要把她帶去哪?一輩子背著債躲著人過日子?張強你腦子給我清醒點!」

  一股莫名的憤怒湧上來,強子回過身,他比孫鵬矮一個頭,揚著臉狠狠盯著他:「好!那你說!你說怎麼辦?」

  冷白的燈光照在這破舊的屋裡,在每個人的身上打下數道陰影。

  強子咬著後槽牙,死死看著孫鵬的眼睛,猛地甩手指向床上的孔珍。

  「你看看她,她今年多大?她過了年23歲,你問問她,她長這麼大有誰教過她好壞?有誰?你不管她,我不管她,眼睜睜看著她走錯道也不拉……」男人得眼淚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他狠狠一把抹掉,眼中又恢復狠厲:「連我們都不管了,誰還會管她死活?還是她天生命賤?!」

  ——你看,你看看這個城市到底有多少個她?!

  有人養,無人教,出生於蒙昧混沌的犄角旮旯,抱著顛覆命運的奢望來到這繁華都市。除了一具青春的身體,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會。

  是誰讓她們飽嘗人間冷暖、閱盡世間不公?又是誰一次又一次向她們灑下塗滿誘惑的麵包屑,等著看她們爭相跳進物慾的牢籠,出盡洋相?

  頭頂著同一個太陽,誰生來就比她們高貴?又憑什麼比她們高貴?

  在他們的刀兵相爭中,在死一般沉寂的空氣裡,只有孔珍在哭。

  她雙手捂著自己的臉,只覺得強子的話像是一把錘子,每一個字都硬生生捶在她心上,那痛像是要吞噬她,撕碎她。

  她在無法承受的疼痛中衝下床,欲奪門而出。反應過來的強子一把把門堵住,門板發出「砰」地一聲。

  孔珍無路可逃,最後頭抵著門,默默抽泣。強子和孫鵬在沉默中維持著僵硬的姿勢,一言不發。

  一扇木門,將他們三個人與外面的世界相互隔絕。

  僵持了很久,孫鵬說,「強子,你先出去,我有話跟珍珍說。」

  強子撐在門邊,紅著眼,動也不動。

  孔珍靜了靜,平緩了情緒,哭啞了的聲音低低叫了一句,「強子哥……」

  遲緩了一下,強子心裡一梗,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隔壁早就有人聽到吵鬧的動靜,出來等著看熱鬧。黑暗暗的院角,兩個中年女人看著強子忽然大步出來,剛想伸著脖子朝門裡望兩眼,那門瞬間就關了。

  孔珍靜下來,滿臉是淚,手背上全是水。

  孫鵬去廁所濕了毛巾出來,「……坐下擦擦臉。」

  他凝視著她。

  這樣的情景,並不是第一次出現,上一次她哭,是孫飛走丟的那次。

  心中沉重,孫鵬看了眼窗外的夜色,轉過臉看她,語氣克制:「珍珍,強子說的對,我們細心一點,顧著你一點,你就不會走錯路。但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好女孩。」

  事到如今,他仍願意給她一句認可。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一顆心,因他的話再次又酸又痛,她用毛巾蓋著眼睛,眼淚一顆顆沁在濕熱的毛巾裡,沉默著搖頭。

  他看著她的發頂,放柔僵硬的語氣,「但是現在,不能一錯再錯了。你們現在逃了,是沒事了,但強子老家還有個奶奶,你家裡還有弟弟妹妹,你還在供妹妹上學,以後你們怎麼辦?

  我們都不懂法,這事到底最後會怎麼樣我心裡也沒數。但不管結果怎麼樣,我都跟你們一起扛。走錯了,沒事的,從來就沒有回不了頭的路。

  所以……珍珍,你也幫我一次,幫我好好勸勸張強。」

  孔珍悲傷地趴在桌上,渾身顫抖,喉嚨裡是克制不住的嗚咽哭聲。她很想說話,嗓子卻全被哭腔堵住,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在她壓抑的哭聲裡,孫鵬遲疑地伸出手,輕撫了下她的發,「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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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燈火

  席上,這幾天和孫鵬已經打過照面的幾個遠親問陳巖,「小孫呢?」

  電話一直沒打通,陳巖敷衍,「他有點事,我們先吃吧。」

  飯桌上聊得也不外乎是一些家長裡短,陳巖沒聽進去幾句,只有長輩和她說話她才搭腔。

  吃完飯回去的路上,陳母拎著幾個打了包的剩菜,略有不滿,「他今天什麼事?」

  「店裡有點事……」

  「再有事這種場合也該來一下,家裡這麼多長輩在。你晚上叫他回來吃飯,我說說他。」

  陳巖看看這幾日消瘦的不成形的母親,勉強抿了下唇角,「嗯,你說說他也好。」

  陳母看看她,「這才什麼時候,你已經治不住他了?」

  陳母嘴上說要治他,可晚上孫鵬真正來了,她卻像是什麼事都沒有一樣,吃完了飯還給他泡了杯熱茶,叫他坐下來看電視。

  陳巖在房間和外婆說了幾句話,幫著陳母把碗筷收拾到廚房。

  陳母朝外看一眼,放低了聲音,「你看看他那個黑眼圈,我要是他媽媽都心疼。這陣子你外公的事也多虧了他幫著,你叫他好好休息休息。」

  聽著陳母的話,陳巖默默停下手,將目光投向客廳。

  孫鵬背對著廚房坐在餐桌旁,看著電視。

  前幾天這個家裡人來人往,空氣裡儘是眼淚、香燭的消沉氣味,令人疲憊厭倦的哀傷與安慰。今天香燭火盆撤掉了,忽然,又顯得有些空蕩和冷清。

  發黃的燈光均勻落下來,這個小小的屋子裡,又只剩下他們了。目光移動,越過他,望向那掛在正中的那副黑白照片,心中一片悵然。

  孫鵬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他回頭,不期然地撞上陳巖的目光。

  靜靜地四目相對,她擦乾手,走出了廚房。

  「今天還在這陪你媽睡麼?」他問。

  陳巖搖頭。

  「那等下送你回去?」

  「都好了,走吧。」

  獵獵的風、爭妍鬥艷的霓虹、車流與人聲,夜晚的街是另一個迷離的世界。陳巖戴著頭盔靠在孫鵬的背後,劃過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離她很遠,與她無關。

  只有風猛烈的刮過時,她才感受到那份異常真實的、穿透身體的寒冷。

  車子停在樓下,她不動,直至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她下來,卸下頭盔,看著孫鵬把車支好。

  「你打算怎麼幫他們?」

  一路沒有說話,忽然發聲,她的聲音穩而輕。

  他身形頓了一下,在幽暗的光裡,轉過身看她的臉。

  庭審中,對方的代理律師展示了女人被摔碎的玉鐲,拿出了在場證人的證詞、珠寶鑒定書等證據。經過舉證確定,那隻玉鐲確實在3年前購於雲南的一家古董店,售價為78萬多。這個玉鐲女人平時並不隨身攜帶,大年三十那天,她是特意一早帶在身上裝點行頭的。

  丈夫在外頭偷腥一事她先前早有察覺,突然得知第三者明目張膽住在自己房子裡,當即火冒三丈地叫了兩個親友過去,把手上價值不菲的玉鐲忘得一乾二淨。當然,「價值不菲」這個詞只是對普通人而言。

  張強和孔珍沒有請律師,考慮到他們是外來務工人員,法院為他們提供了司法援助。因對玉鐲的價格存在異議,司法援助的律師在開庭前就為他們提出申請做司法鑒定。負責司法鑒定的公司由法院搖號所定,以示公正。

  庭上,這家收藏品鑒定評估公司出具了一份文書,鑒定該玉鐲用料為二級和田玉,估算出的市場價為72萬元,摔碎後的殘餘不具備商業或收藏價值。這側面印證,起訴方所提供的78萬元的購買票據真實有效。

  經過雙方辯訴,法院判定,這樁民事糾紛起訴方因動手在先,應負70%的主要責任。被起訴人孔珍、張強各擔負15%的責任。

  最後,加在一起,他們需付給起訴人26萬元的損失。

  一錘定音,塵埃落定。26萬。

  出了法院,孫鵬、張強和孔珍在暗無天日的小出租屋裡悶了整整一下午,眼睜睜看著天光在窗簾後一點點暗下去。

  陳巖打來第三個電話的時候是下午5點,孫鵬踟躕了一下,出去接了。也正是在這通電話裡,陳巖聽到了事情的始末。

  孫鵬講述的語調是平淡而沉穩的,沒有任何情緒。但陳巖的一顆心,卻在那一頭隨著他的話一點點沉下去。

  在徹底沉到水底前,她問,「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他說:「我不知道,但是強子的事,我不能不管……」

  此時此刻,在樓下,她看著他,問,「你打算怎麼幫他們?」

  「他們沒有這麼多錢。」孫鵬對著她,頓了下,「強子奶奶現在住的那個老房子是他的,如果非要賠,他也只有那間老房子。」

  「所以呢?」陳巖輕聲問,「那你又有什麼?你到哪裡找26萬幫他們補這個窟窿?」

  安靜片刻,陳巖聽到了心中最畏懼的一個答案。

  他說:「我想過了,實在不行,就把店先轉讓了。」

  儘管有心理準備,陳巖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望著空氣裡的虛無,她幽幽問,「孫鵬,我不懂。我們為什麼非要和所有的現實做對手,為什麼不能服一次軟,躲開一次?」

  她看向他,眼中情緒複雜,「從小到大,我從來不敢犯錯,連抄作業都不敢,上學的時候我永遠是班裡最聽話的學生。後來工作了,我每時每刻都提醒自己,不能錯,不能錯,因為只要錯了,就沒有任何退路。你告訴我,現在,我們為什麼要為別人的錯承擔後果?」她微微停頓,搖頭:「這不公平……」

  「巖巖,什麼是公平?」他淡淡反問。

  孫鵬看向她,眼中露出點滴鋒芒,「我哥從小就被人罵傻子,家裡人不問他,村裡人欺負他,每次我為了他打架,都是強子第一個衝上來。我帶著孫飛在外面,你以為我一個人真的可以?要不是他,我走不到今天。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心甘情願跟著我,認我?」

  他頓了下,壓低無法克制的聲音,「因為他張強就是我半個弟弟。現在他碰到了難處,不要說是要錢,就是要命我眼睛也不該眨一下。換做今天是我,你去問問他,他又會怎麼做……要我不管他,巖巖,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陳巖淡定地盯著他,「你把店賣了之後,我們怎麼辦?你想過嗎?」

  他眼中黯然,「巖巖,你決定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是一無所有。那時候可以,為什麼現在不行?」

  他看著她,他眼中的每一分痛苦她都感同身受。他的壓力、他的擔當、他的痛楚,她心裡知道的清清楚楚,有這麼一瞬間,她甚至很想溫柔地牽起他的手,再次與他並肩作戰。

  可這一夜,太暗了,暗到她連自己都看不清。

  是誰在空中揮舞著道義的旗幟?她只想拽著他停在原地,在這黑夜裡一起懦弱一次。

  軟下的心在風裡一點點堅硬,陳巖微微偏過臉,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胸腔裡冰冷冷飄出來:「孫鵬,你明明知道這是不一樣的,沒有人的日子會越過越回頭。我可以和你一起努力,但我不會為了別人的錯承擔惡果。」

  寒風裡,他們的衣擺發出陣陣扑打的聲響,陳巖最後看他一眼,放下頭盔,轉身走向了背後的樓棟。

  城市的霧靄像一層輕紗,籠著漆黑的夜。身旁這一座座低矮的樓宇裡,亮著無數小小的方窗,裡面儘是溫柔燈火。

  無數個與他道別的尋常夜晚,她都有過幻想:有一天,在這座不大城市,必然會有一盞燈屬於他們。

  可現在,她連頭也不敢抬,因為那些永遠是看得見卻觸不到的光。

  她知道,他此時看見的這個背影是冷漠而無情的。可當下,她真的無法再面對他。她怕再多出一秒,她都會讓他、也讓自己看見,她那更醜陋自私、膽小懦弱的一面。

  孤獨的腳步裡,她很想問問他:為了我,為了我們,你為什麼不能也自私一點?

  回答她的,是背後驟然響起摩托車轟然聲,轉瞬消失。

  對著這個判定結果,援助律師不支持他們上訴。

  30%的責任,他認為已是法庭在充分考慮了他們外來務工人員身份後,含有一定同情分的判定。再者,孔珍第三者的身份在這場對弈中很不討巧,上訴不光維持原判的可能性大,再者還會花費更多費用。思慮再三,他們決定,放棄上訴。

  律師看看他,善意提醒,「盡快把錢賠了,認個栽,這事也就算了。要是實在一時半會拿不出這個錢,對方下一步可能會申請強制執行,也不外乎就是調查你們的銀行賬戶、個人財產。總之,做好心裡準備吧。」

  一周後,法院執行庭的工作人員上門,收錄相關信息,正式進入強制執行程序。女人為了出一口惡氣,在判決後找了幾個油混子,三天兩頭來張強他們的出租屋外轉悠。張強和孔珍只要出門他們就癩皮狗似地跟著,也不動作。他們連逃都逃不掉。

  這些年,孔珍所有的錢都交給了家裡的父母,一面給弟弟妹妹上學,一面讓他們給自己存嫁妝。她並不懂得開口和人要東西,跟著那男人的幾個月裡,他給她的錢她一部分寄回了家,一部分大手大腳花了,除了幾身名牌衣服、幾個不值錢的小首飾,什麼也沒落下。最後,她和強子勉強湊出了6萬不到,還差整整20萬。

  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兩天前,孫鵬已去中介處登記了店面,並在店外的玻璃門上貼了轉讓信息。

  星期三,陳巖剛從外面採訪回來,坐電梯時碰到馮貝貝,貝貝和她在同一層下,把她拉到洗手間裡。

  「孫鵬那個店要轉讓?」她今天和朋友路過,不小心在店外看到了轉讓牌,心裡十分詫異。

  陳巖沒有表現的很驚訝,只冷漠地問,「是麼?」

  「你不知道?」

  「他自己的店,關我什麼事呢。」

  聽到陳巖這個語氣,貝貝就知道是出事了。

  下了班,馮貝貝連哄帶騙、連拖帶拽地把陳巖拉到了自己家裡。

  水晶吊燈下,陳巖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水杯,望著杯中飄著熱煙的水。貝貝聽完事情的始末,驚訝不已。

  安靜了良久,貝貝一本正經地說,「巖巖,這事你不該怪他。他們這種出身的人,很多都這樣,死腦筋,可能我們沒辦法理解。」

  陳巖撫摸手裡的杯子,「我不是怪他,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一個星期他們都沒有聯繫。他打過電話給她,她沒有接。她不知道接了可以說什麼。這就像是一個誰也沒辦法讓步的死局。

  馮貝貝盯著她看了會兒,拿下她手裡的玻璃杯,拉起她往房間走,「你跟我來。」

  貝貝打開燈,在梳妝台的抽屜裡找到一把鑰匙,拉開櫃門,撥開幾件冬天的衣物,露出藏在櫃子裡的保險箱。她一邊用鑰匙開保險箱一邊喃喃,「土不土?這是我爸爸讓我搞的,說家裡要放點現金,以備不時之需。」

  她從裡面掏出一個牛皮袋,看看陳巖,遞給她,「這裡面是十萬,先借給你們,不夠的話我再跟程東平問問,不行我那邊還存著一筆定期。」

  陳巖抬眼看貝貝,這場友情開始的時候,她從未想過,她們會有一天變得這樣親近可依。心裡劃過溫暖的細流,她笑了下,卻搖了頭。

  貝貝知道她的脾氣,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在她身旁坐下,「我一直覺得,錢能解決的事都不算什麼大事。就不要跟我客氣了,我是救急不救窮,記得還就行。」

  看著貝貝的臉龐,陳巖第一次對她心生羨慕,「你覺得錢不算大事,是因為你沒有缺過錢。貝貝,我不會要你的錢,他更不會要。這樣的數字,不知道要還到哪一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還。」

  家裡從小就背債,她太懂得金錢對人潛移默化的改變。它會無形的讓你生活中的一切變得沉重,包括眼前這份令人倍感珍惜的友誼。可越是珍貴的東西,越是不能使用,只能妥善收藏。

  「這有什麼,他店裡生意不是挺好的麼,以後賺了錢再還就是了。」

  陳巖沉默著。

  氣氛沉寂下來,貝貝慢慢仰倒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語音輕柔:「有時候,我很弄不懂你。明明是個聰明人,也明明有捷徑,但你卻非要走那條最死的路,把自己弄得很累……」

  望向窗外那深不見底的夜,陳巖心中一片迷茫。

  有捷徑嗎,為什麼她從未沒有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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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8 17:46: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照片

  第二天一早,陳巖到了辦公室,幾個同事正聚在一處談笑。

  她放下包,只聽見旁邊的同事一邊吃著雞蛋煎餅一邊在人群裡打趣,聲音不大不小,並不怕被聽見,「這錢文搞得這麼急,我看八成是有了。」

  幾個人悶聲笑起來。

  錢文今天去民政局領了證,一大早就在朋友圈曬了結婚證照片,在單位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在閒聊中,陳巖像往常一樣理了下桌面,拿著杯子去水房清洗。

  看她出了門,有人不鹹不淡地感慨一句,「也是可惜……」旁人意味深長地笑了,有人剛要說什麼,一看主任進來了,立馬又各歸各位,鬆鬆散散忙起來。

  水房裡,陳巖打開水龍頭,一股白色水柱衝進杯底,幾秒後旋轉著漫出了杯口,炸出一片水花。幾滴水星飛在她袖口,瞬間滲進去,變成幾點深色。

  洗好杯子,她甩甩水,目光不自覺地望向窗口。

  外面,陽光正好。

  強子一覺睡醒時,孔珍正在輪流洗漱。這個星期,孫鵬前後來了三四次,每次來也不說什麼,只是帶點吃的,坐下來抽根煙。

  強子消極了一陣,很快面對現實,四處籌錢了。整日遊蕩在家門口的小痞子看這一男一女不像要跑路的意思,也開始三天撒網兩天捕魚,盯得沒原來那麼緊。

  孔珍從廁所出來,強子進去刷牙洗臉。刷著刷著,他忽然想到了以前認識的一個路子比較多的朋友,想著今天去找他聊聊,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孔珍情緒低落,悶在家裡很多天了,他想了想,就半推半勸地把她一起帶了出去。

  兩個人在附近的小攤點上吃了油條豆漿,一路晃蕩著,不知不覺竟路過了孫鵬的小店。

  隔著十來米,強子慢下步子,「那個是鵬哥的店,還沒來過吧。」

  孔珍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強子看看她,「走吧,帶你進去看看。」

  陽光晃眼,孔珍呆呆看著眼半空中的招牌。一旁,強子忽然一僵,機械地朝著店門外的空調外機走去。

  那四四方方的空調外機上,是一張白紙,紙的四個角都被膠帶黏在玻璃門上。玻璃門裡,一個服務員正在拖地抹桌子,看見強子,停了手上的動作,笑著揮手和他打招呼。

  強子沒回應,他的目光,全聚焦在那脆薄的一張紙上。

  那上面是用加粗記號筆寫著的兩個大字——「轉讓」。再下面的聯繫電話,他倒背如流。

  孔珍走到他身後,看清這白紙黑字,和他一樣僵立在了原地,隨即,她的雙唇輕微顫抖起來。

  嘩啦」一聲,強子一把撕下那紙條,大步往店裡走去。

  小院子裡,孫鵬把早上剛到的蔬菜呼啦啦都倒進放滿水的大盆。十幾斤上海青沉到盆底,又七七八八浮上來。他擼起袖子蹲下去,手伸到水裡把菜往下壓了壓,又淘了淘。

  一道陰影從頂上罩下來,他抬頭,人慢慢起來,甩了把手上的水。

  強子漲紅著臉,把抓成一團的紙條伸他面前,粗聲問,「你幹什麼?你以為你是誰?」

  孫鵬看他一眼,安靜走到窗台邊,拿干抹布擦手。

  他平靜的反應令強子更氣更恨。氣他自作主張,恨自己懦弱無能。

  強子向前兩步,在他背後擲地有聲地說:「孫鵬,我告訴你!你他媽就是把這店賣了,老子也不會拿你一分錢!」

  他說完把紙團狠狠投進水盆,憤而離去。

  院子裡忽地就靜了下來,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只有那紙團,遇了水漸漸化開,如一片腐爛的菜葉漂於水面上,證明剛剛發生的一切。

  背著光,孫鵬低頭在褲子口袋裡摸出煙,瞇著眼點起來,深深吸了一口。綿延的淡霧從指尖升起,在他頭頂盤旋著散開,消失在青色的光裡。

  陳巖外公去世後,陳巖外婆就不怎麼敢一個人在房間睡。這兩天陳母想了下,決定把她們的房間換一換。昨天兩個人把衣服雜物都對調好了,換了房間。但是一夜過來,陳巖外婆還是沒睡好。

  陳母的床是軟床,老人習慣了睡自己房裡的硬床。換床這事陳母一個人弄不動,就給陳巖打了電話。

  剛接通,陳巖壓著嗓子說了句「有事麼……我在開會,不急的話等下再說……」陳母就沒再說什麼,叫她慢慢忙。掛了電話後,她找了孫鵬。

  孫鵬是做完午市過來的,幫著陳母一起給兩個房間換了床,下午又和她把家裡的邊邊角角徹底清理了一遍。

  她留他吃飯,他想了想就給店裡的大廚打了電話,讓他今晚幫忙照顧一下孫飛。大廚答應的很爽快,他說今天通宵麻將,孫飛睡在他那都行。

  廚房裡,陳母擦洗著冰箱,似自言自語,「她外公走了之後,家裡也沒好好清一下,我平時算是愛乾淨的了,陳巖她就更考究了,以前在家見椅子上有點灰都要皺個頭,現在她不在家裡住,我們也輕鬆不少。」

  只聽見後面「卡」地一聲,陳母扭頭,孫鵬正歪著頭,拔下了油煙機的油槽。長時間沒清理,裡面已經積了滿滿的暗黃色油污。

  她趕緊在冰箱裡拽出一個保鮮袋,「倒這裡面……」

  孫鵬接過去,把油倒了,擠了些洗潔精出來,拿著那塑料小盒在水池裡清洗。

  傍晚的時候,該忙的都忙完了,整個家煥然一新。陳母給孫鵬倒了杯茶,叫他自己隨意,她就去忙晚飯了。

  孫鵬在客廳坐了會兒,左右看了看,起身去了陳巖原先住的那個小房間。

  第一次正式來這個家,陳巖就把他帶進來過。

  七八個平米的小屋子,放下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和衣櫃,就沒空間了。窗很小,嵌在書桌上方,此時透進來一片黃昏的光。

  牆壁上很乾淨,只有書桌上面的那片掛著一幅落滿了灰的小畫卷,灑了金的白紙上書寫著「寧靜致遠」四個楷體字。

  不是書法作品,是那種騙小孩子的假工藝品。陳巖和他說過,這是她小學參加朗誦比賽的獎品,拿回來後一直掛在那。掛著掛著字下面的那塊牆就比周圍白了,試著拿下來過,發現很難看,就一直掛著了。

  目光移下去,桌上除了一盞檯燈,什麼也沒有。基本和她現在住的地方一樣,找不到女孩子們喜歡的精緻小擺件,或者是色彩鮮艷的小玩意。

  玻璃台板下壓著一些發黃的書籤、圖畫、還有她上學時候抄寫的幾手小詩,字跡稚嫩而娟秀。右下角,是一張她小時候的照片。

  照片是在公園裡拍的,壓在台板下面,有些泛白了。她穿著條裙子,頭上綁著紅色的頭花,倚靠著一個巨大的大理石大象滑滑梯,背後是蔥蘢的樹木。那一年她五歲,還在無憂無慮的快樂著。

  他凝視著照片裡正在單純微笑的小女孩,忍不住伸手在那角玻璃上撫了撫,替她擦去那笑上的細小塵埃。

  陳母探頭往裡看看,拎著水瓶進來,給他添水。她順著孫鵬的視線,看到陳巖小時候的照片,笑了笑。

  雖然這個小房間沒人住了,但陳母一直沒在裡面放雜物,還給它維持著原來整潔的模樣。在很多細微的地方,她對女兒一直有著似懂非懂的尊重。

  她隱隱知道,如果她在這空屋子裡放家裡的雜物,陳巖嘴上不說,但是心裡會不舒服。就像她還在上學的時候,晚上家裡如果不等她就先動筷吃飯,她放學回來了,也會有點不高興。

  那種不高興,是悶在心裡的不高興,旁人很難察覺。可她不是旁人,她是母親。

  所以多年下來,她已經學會如何小心翼翼對待著陳巖的脾性,在過往中摸索經驗。

  但這個母親其實並不知道女兒總是情緒低落的原因,她把這一切歸結於陳巖性格鬱鬱寡歡,歸結於家庭瑣事對孩子的打擾。

  她可能永遠不會明白,孩子令人難以捉摸的彆扭,是因為這個家庭貧瘠的文化涵養,早就無法托載少女在成長中越來越纖細而敏感的心靈。

  給孫鵬的杯子添完水,陳母放下水瓶,「她小時候照片不多,你坐著,我去把相片簿子翻出來……」

  門鎖一陣響動。

  地板上有濕亮的水跡,桌面、冰箱頂都沒了雜物……陳巖一進門就發現家裡打掃過了。

  她叫了一聲「媽」,那一頭,陳母正彎著腰蹲在電視櫃下面翻箱倒櫃,應了她一聲。

  「你找什麼?」陳巖放下包。

  「我找那個大相冊……」陳母嘴裡嘟囔著,「放哪了,記得就在這個裡面的……」

  陳巖走過去,「別找了,翻得到處都是灰,我記得早幾年就弄丟了,一直沒找到。」

  陳母撣撣身上的灰站直腰,「是麼?」

  「嗯,前年不是就找不到了?」

  陳母有點印象了,「我現在這個記性真是不行了。你小時候那幾張照片都在裡面,怎麼就弄丟了……」

  「無所謂了,」陳巖淡淡回,脫掉外套,「找照片幹什麼,你……」

  話還沒說完,孫鵬從小房間裡走了出來。

  陳巖顯然不知道他在,微微愣住了。

  「下班了?」孫鵬問。

  「嗯。」

  陳母說,「你今天忙,我就叫小孫來幫我把你外婆的床換了一下,」又對孫鵬說,「相本找不到了,陳巖你去你把外婆叫出來吃飯,菜都好了。」

  飯桌上,氛圍沒有任何異樣。吃完了飯,陳母把他們兩個送出門,囑咐他們路上小心。陳巖坐上摩托車後座,和她道別。

  兩個人在行駛中一路無言,到了樓下,陳巖下車,孫鵬把車鎖好,跟在她身後上了樓。

  他在她後面換鞋進屋,帶上門,在客廳坐下,看著她忙碌。

  她如同他不存在,兀自放下包,去廚房燒水,又去了房間。脫下外套,找出一身乾淨的睡衣,她走進洗手間。

  孫鵬一進來就脫下了外套,坐著抽煙。他冷淡地看著她進進出出,看著洗手間的門把他們在這間房子裡隔開。幾秒後,裡面傳來水聲。

  自高處噴灑下的熱水慢慢在四周砌起白煙,她一件件脫掉身上的衣物。洗漱台上的鏡子緩慢蒙上細密的水汽,在鏡面中慢慢吞噬她模糊的輪廓。

  脫完內衣,她渾身□□地站著。

  鏡中,白茫茫一片。

  這個澡洗了很久。

  濕著頭髮拉開門,孫鵬就站在門邊。她視若無睹地走過去,他側身擋住她,僅在門框四周留下光的縫隙。

  她在他的胸前抬眼,目光相接,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

  手指在她濕潤的的皮膚上緩慢摩挲了一下,她沒有動。

  他抱住了她。

  堅實的胸膛,熟悉的氣味,她掙扎了一下,被他雙臂鎖地更緊,他手臂和胸前的衣料被她肩上的濕發弄得水跡斑斑。

  她僵著身體,他把頭埋進她潮濕的發裡,太陽穴邊隱隱暴起青色的血管。

  洗手間裡的氤氳霧氣飄了出來。

  這個夜晚的每一秒都在悄悄流走,他再也無法讓自己和她分開。陳巖下巴抵著他的肩,輕輕閉上了眼。

  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剩彼此緊貼的心跳。

  接著,她感覺到他的嘴唇含住了自己的耳垂,而後順著頭髮、臉頰一路而來,找到她的唇,渡來舌。

  他撫摸她柔順下來的身體,她敏感地喘息,漸漸無力,下意識把手放到他腰上。他抱吻著她後退兩步,手掌墊在她腦後,輕輕把她壓在牆上。

  抵著額與她唇舌微微分開,他單手撐著牆壁,用目光逡巡她的臉、半裸的肩。

  幾縷濕發凌亂地散在眼前,她同樣看著他,清冽的雙目中蒙著一層迷離□□。在現實與他、矜持與愛慾之間,她作最後的掙扎。

  依靠著這堵牆,他在纏綿的愛撫中喚醒她、打開她。他們胸口緊貼,呼吸交織,心臟像跳動著的火把,不顧一切的燃燒,瓦解對彼此的渴望與折磨。

  明暗快慢間,她悶哼、舒氣,內心深處的貞潔與羞恥都如同身後這堵堅實而冰冷牆壁,成為了□□的載體。感官中所有的虛幻的美麗,都因這分原始的牴觸而更加真實。

  在這堵牆上,他進駐了她的身體,她迷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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