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nixpyj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1
發表於 2015-12-29 13:30: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國喪

    太皇太后薨逝,並非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她年事已高,神智多年前便不太清醒,身體也時好時壞並不硬朗,禮部早就事先做過一些葬儀上的準備,一切又素有規程,所以喪禮事宜倒也安排得妥當,沒有因為年前才換過禮部尚書而顯得慌亂。

    大喪音敲過之後,整個大梁便立即進入了國喪期。皇帝依梁禮綴朝守孝三十日,宗室隨祭,諸臣三品以上入宮盡禮,全國禁樂宴三年。

    同時,這一事件還帶來了幾個附加的後果。

    首先,謝玉之案定為斬刑,但因國喪,不予處決,改判流徙至黔州,兩個月後啟程,謝氏宗族有爵者皆剝為庶人。

    梁楚聯姻之事也隨之暫停,只交換婚約,三年後方能迎娶送嫁。大楚這次主動提出聯姻,原本就是為了結好大梁,騰出手去平定緬夷,現在對方國喪,依禮制除自衛外,原本就不可主動對外興兵,也算達到了目的,因此並無他言,準備弔唁後便回國。景寧公主一方面悲痛太祖母之喪,一方面婚期因此而推,又鬆了口氣,一時間心中悲喜交加,五味雜陳,反而更哭得死去活來。

    在山寺中隱居的蒞陽長公主,聞報後也立即起程回京守孝。蕭景睿與謝弼此時已皆無封爵,無伴靈的資格,但薨逝的那位老人多年來對每位晚輩都愛護有加,於情份上不來拜祭一下實在說不過去,所以儘管回來後身份尷尬,與以前相比境遇迥然,但兩人還是陪同母親一同返京,住在蒞陽公主府。

    如火如荼進行著的黨爭在大喪音的鐘聲中暫時停止了。三十天的守靈期,所有皇子都必須留於宮掖之內,不許回府,不許洗浴,困無床鋪,食無犖腥,每日叩靈跪經,晨昏哭祭。養尊處優的太子和譽王哪裡吃得了這份苦,開始還撐著,後來便漸漸撐不下去,只要梁帝一不在,臉上的悲容便多多少少減了些,手下人為了奉迎,也會做些違規的小動作來討好主子。因為這孝禮也實在嚴苛,若不想點辦法,只怕守靈期沒到,人先死半條,所以還是自己的身子要緊。反正兩個人是一起違規,誰也告不著誰的狀,陪祭的大臣們更是沒人敢說他倆的不是。他倆一開頭,其他皇子們雖較為收斂些,但也不免隨之效仿,反而是靖王軍人體魄,純孝肝膽,守靈時盡哀盡禮,一絲不苟,迥異於諸皇子。因為靖王的封位僅是郡王,所以他平時在隆重場合很少跟太子和譽王站在一起,此時大家連著三十天呆在同一個孝殿中,不同的表現看在陪祭的高階大臣們眼裡,那還真是良莠立見。

    三十日的孝禮,梅長蘇是在自己房中盡的。晏大夫雖知這樣對他身體傷害極大,但若不讓他寄表哀思,只怕積鬱在心,更加不好,所以也只能細心在旁調理。因他只肯食白粥,黎綱和吉嬸更是費盡了心思瞞著他在粥中加些滋補藥材,還要小心不要被他察覺出來。好在梅長蘇悲傷恍惚,倒是根本沒有留意。

    由於大人物們都被圈進了宮裡,整個皇城日罷市、夜宵禁,各處更是戒備禁嚴,生怕在服喪期出點兒什麼淫盜兇案,這三十日竟過得安靜無比,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事件,黎綱與近期趕到京城的甄平主內,十三先生主外,局面仍是控制得穩穩的,力圖不讓守孝的宗主操一點兒心。

    守靈期滿,全儀出大殯,這位歷經四朝,已近百歲,深得臣民子孫愛戴的高齡太后被送入衛陵,與先她而去四十多年的丈夫合葬。靈柩儀駕自宮城朱雀大道出,一路哀樂高奏,紙錢紛飛。與主道隔了一個街坊的蘇宅內也可清楚地聽到那高昂哀婉的樂音,梅長蘇跪於廊下行禮,眼睛紅紅的,但卻沒有落淚。

    出殯日後,皇帝復朝。但因為大家都被折騰得力盡神危,所以只是走了走過場,便散了回家見親眷,好好洗個澡吃一頓睡一覺。

    而梅長蘇經此一月熬煎,未免病發。好在晏大夫一直在旁護持著,不像前幾次那樣凶險,有些少量喀血、發燒咳嗽、盜汗和昏暈的症狀,發作時服一劑藥,也可勉強調壓下去。

    昏睡了一下午後,梅長蘇入夜反而清醒,擁被坐在床頭,看飛流折紙人。視線轉處,瞥見案上一封白帖,是霓凰郡主自雲南由專使飛騎遙寄來的,昨日方到,上面只寫了「請兄保重」四個字,當時看了仍是傷心,便擱在一旁,想來黎綱等人不敢隨意處置,因此一直放在書案之上。

    「飛流,把帖子拿過來。」

    少年身形一飄,快速地完成了這項任務。梅長蘇展開帖面,盯著那四個清秀中隱藏狂狷的字,出了半日神,又叫飛流移燈過來,取下紗罩,將帖子湊在燈焰上點燃,看著它慢慢化為灰燼。

    「燒了?」飛流眨眨眼睛,有些驚奇。

    「沒關係,」梅長蘇淡淡一笑,「有些字,可以刻在心裡的。」

    少年偏著頭,似乎聽不明白,但他不是會為這個煩惱的人,很快又坐在他的小凳上繼續折起紙人來,大概因為紙人的頭一直折不好,他不耐煩地發起脾氣,丟在地上狠踩了兩腳,大聲道:「討厭!」

    梅長蘇招手,示意他拿張新紙過來坐在床邊,然後慢慢地折折疊疊,折出一個漂亮的紙人來,有頭有四肢,拉這隻手,另一隻還會跟著一起動,飛流十分歡喜,臉上扯了一個笑容出來,突然道:「騙我!」

    這兩個字實在沒頭沒腦,不過梅長蘇卻聽得懂,責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藺晨哥哥教你的折紙方法是對的,沒有騙你,是飛流自己沒有學會,不可以隨便冤枉人!」

    飛流委屈地看著手中的紙人,小聲道:「不一樣!」

    「折紙人的方法,本來就有很多種啊。我會的這種,是我太奶奶教給我的……小時候,她常常給我折紙人、紙鶴什麼的,可我當時還覺得不喜歡,總想要從她身邊溜走,跑出去騎馬……」

    「小時候?」少年十分困惑,大概是想像不出蘇哥哥也有小時候,嘴巴微微張著。

    「是比我們飛流現在,還要小很多的時候……」

    「哇?!」飛流驚歎。

    「再拿張紙來,蘇哥哥給你折個孔雀。」

    飛流非常高興,專門挑了一張他最喜歡的米黃色的紙來,眼睛眨也不眨,十分認真地看著梅長蘇的每一個動作。

    等孔雀尾巴漸漸成型的時候,飛流突然轉了轉頭,叫道:「大叔!」

    梅長蘇一怔,手上動作停了下來,吩咐道:「飛流去接大叔進來。」

    「孔雀!」

    「等大叔走了,蘇哥哥再繼續給你折。」

    由於心愛的折紙活動被粗暴打斷,飛流對罪魁禍首蒙摯十分的不滿,帶他進來時那張俊秀的臉龐沉得像被墨染過一樣,全身的寒氣幾乎可以下好幾場冰雹,倒讓蒙摯摸不著頭腦,不知自己哪裡又惹到這個小傢伙了。

    「蒙大哥坐。」梅長蘇將孔雀半成品交給飛流,讓他到一邊玩耍,自己欠身,又坐起來了些,蒙摯趕緊過來扶他。

    「蒙大哥勞累了一個月,好容易換班,宮城裡只怕還忙亂,若是有空,怎麼不回府休息?」

    「我不放心你,」蒙摯在燈光下細細看他,只見越發清瘦,不由心中酸楚,勸道,「你和太皇太后的感情雖然深厚,但她已享遐齡,怎麼都算是喜喪,你還是要保重自己身子要緊。」

    梅長蘇垂著眼,慢慢道:「你不用勸,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忍不住……上次見太奶奶,她拉著我的手叫小殊,不管她是真的認出來了,還是糊塗著隨口叫的,總之她心裡一定是記掛著小殊,才會喊出那個名字……我一直盼她能夠等我,現在連這個念想也沒有了……」

    「你的這份孺慕之情,太皇太后英靈有知,早就感受到了。從小她就最疼你,一定捨不得你為她這麼傷心。聽說晉陽長公主生你的時候,她老人家等不及你滿月進宮,就親自趕到林府去看你呢。我在宮裡當侍衛時,也常常見到太皇太后帶著一群孩子,可中間最得她偏愛的,一直都是你。雖然那個時候,你實在淘氣得可以……」

    「是嗎?」梅長蘇眼角水光微閃,唇邊卻露出了溫暖的微笑,「我這幾天,也常常想起過去的那些事情……每次闖禍,都是太奶奶來救我,後來爹爹發現只要不打我,太奶奶就不會插手管得太過分,所以就想了些雖然不打,但卻比責打還要讓我受不了的懲罰方法……」

    「我知道我知道,」蒙摯也露出懷念的笑容,「有一次,你惹了個什麼事……大概是弄壞先皇一件要緊的東西吧,林帥很生氣,明明是隨駕在獵場,結果他偏偏不讓你跟我去學騎射,反而把一堆孩子塞給你,罰你看管,還不許出紕漏,當時你自己還是個大孩子呢。」

    梅長蘇點著頭,顯然對這件事也印象深刻,「那個時候的我,寧願一個人跑去斗熊,也不想帶一堆吵鬧不休的男孩子。景睿倒還安靜,可是那個豫津啊,跑來跑去沒有半刻消停……」

    「所以你就拿繩子把他拴在樹上?」蒙摯挑了挑眉,「害得好心來陪你的靖王勇背黑鍋,說那是他拴的……」

    「但最終罰跪的人還是我,直到太奶奶把我救走……當時覺得十分委屈,心想明明景琰都說了是他幹的為什麼還是罰我……」梅長蘇笑著笑著,又咳嗽了起來,半日方才停歇,微微喘息著繼續道,「這些事回想起來,心裡就像揣了一個被火烤著的冰球,一時暖暖的,一時又是透心的涼寒……」

    「小殊……」蒙摯心頭一陣絞痛,欲待要勸,卻又找不出合適的話來,鐵鑄般的漢子,也不免紅了紅眼圈兒。

    「你別難過,」梅長蘇反過來安慰他道,「太奶奶現在入土已安,我也過了最傷心的那幾天,現在好多了。只不過能陪我聊聊過去那些舊事的人,如今唯有蒙大哥你一個,所以難免多說了幾句……」

    蒙摯長歎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我心裡也甚是矛盾,既想跟你多聊聊過去,讓你記住自己不僅僅是蘇哲,也依然還是林殊,但又怕說得太多,反而引起你傷心。「

    「你的好意我明白,」梅長蘇抬起雙眼,眸色幽深,「可無論是林殊也好,蘇哲也罷,都不是紙折泥捏的,所以這點熬煎,我還受得住。以後尚有那麼多的事要做,豈可中途就倒了?蒙大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後一步,你也要相信我才對。」

    蒙摯聽到他說「最後一步」時,心頭不由自主地一顫,細想又不知為了什麼,忙強顏笑道:「我當然相信你,以你的才華和心性,何事不成?」

    梅長蘇溫和地向他一笑,仰靠在背枕上,又咳了兩聲,催道:「你早些回去吧,要多陪陪嫂夫人才對。你看我現在還好,沒什麼值得擔心的,歇了這換班的一天,大統領又該忙了。」

    蒙摯見時辰確已不早,也怕耽擱梅長蘇休息,便依言起身,站著又叮囑了最後一句:「事有緩急,現在你養病最重要,其他的事都要放在後面,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時,徐緩圖之才更穩妥啊。」

    梅長蘇點頭應承,不許他再多停留,召了飛流來送客,少年急著要折孔雀,對這一指令執行得極有效率,幾乎是連推帶打把蒙摯給趕了出去。

    其時已是二更,梅長蘇聽著街上遙遙的梆子聲,撫著身上的孝衣,努力穩住了有些搖曳的心神。

    既然已邁出了第一步,那麼……就一定要堅持到最後……

    少年飛撲回來,遞過半隻孔雀。其實只剩了最後的工序,一折一翻,再拉開扇狀的尾羽,形神便出。在飛流歡喜的驚歎聲中,梅長蘇緩慢地將掌中的孔雀托高,喃喃地道:「太奶奶,你看見了嗎?」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2
發表於 2015-12-29 13:30: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流放
    金陵帝都分內宮城、外皇城兩個部分,宮城治衛由皇帝直轄的禁軍負責,目前的最高指揮官是禁軍大統領蒙摯。比起宮城的單一,皇城治衛的分工相對而言要複雜得多。民間刑名案件、日常巡檢、緝捕盜匪、水火救助等是京兆衙門的職責,城門守衛、夜間宵禁、鎮壓械鬥之類的事項又歸巡防營管,京兆衙門算是地方官府,要向六部覆命,巡防營在編制上本應歸兵部節制,但長期以來,由於它的直接統領者寧國侯爵職皆高於兵部尚書,所以超然而獨立,兵部並不敢對它下任何指令。此外皇城有私兵之權的還有數家,東宮自惠帝朝自內宮城獨立出來後,也被統歸入皇城範圍,依制蓄兵三千,親王府兩千,郡王府一千,一品軍侯府八百。這些特權府第多多少少都會影響到皇城的動靜,可謂是各方力量交錯,攪得跟一團亂麻似的。如今兼有巡防營統領之職的謝玉轟然倒台,就像是從這團亂麻中強行抽了一根出去似的,把剩下的弄得更亂。

    太后出殯之後約一月,諭旨批下,謝玉從天牢幽冥道中走出,準備前往流放地黔州。他生於世家,青年尚主,累封至一品軍侯,威權赫赫這些年,一旦冰消雪融,便恍如鏡花水月,黃粱夢醒,富貴煙消,只見一副枷鎖,與其他的流刑犯一樣,由兩個粗野衙役押解著,連水火棍也不比別人多帶一根。

    幸好流刑犯出發的時辰一向是凌晨,街上尚稀人跡,沒有旁觀的人群和譏嘲的語聲,讓謝玉心裡舒服了一些。在牢裡他並沒有受刑,連例行的提審也沒有,儘管他的案子最終是由梁帝勘定的,但其實自他下獄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大梁至尊。獄中的飲食當然離「好」字差得很遠,不過好歹管飽,而天牢中原本常見的獄卒私下虐待人犯的陋規,也因新任刑部尚書管理有方被杜絕了,所以當謝玉帶著重枷走向金陵城的南城門時,他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

    押送者與人犯到達南越門的時候,剛好是開城的時間,戍守皇城門的自然是巡防營兵將,他們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那鬚髮零亂、披枷帶鎖站在一旁等候厚重的城門開閂的人犯是誰。後來負責押送的其中一個衙役在守城官兵中碰見了個熟人,兩人寒暄過後,那衙役輕浮地遞了個眼色過去,用絲毫沒有壓制的音量道:「呶,瞧瞧以前你們的頂頭上司,大侯爺呢,幾個月前哥們你都不敢直接抬頭看他,現在去瞅吧,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腰板兒還沒你直呢!」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現場一片輕微的喧嘩。這些低層的官兵跟謝玉基本沒什麼直接接觸的機會,平時想起謝侯爺那如同就是雲上之人,雲上人現在跌入泥潭,正站在自己面前,不冒出點好奇心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快當班的幾十名官兵就圍了大半過來,有人因為謝玉的發須遮住臉龐看不清楚,還準備伸出手扒開來仔細地瞧。

    「幹什麼?都給我回去!」一個粗重的聲音就在這時響起,聲音的主人也快速擠了過來,試圖把人群推散,「有什麼好看的,城門都開了,還不到自己該站的地方去!」

    「七叔,」一個官兵拉長了音調道,「剛開城門,鬼都沒半隻,兄弟們也就想看看而已,又沒幹什麼。」

    「換你被人這樣看你樂意啊?」

    「我又不犯事,憑什麼讓人看?他現在又不是大侯爺了,你討好他幹什麼?」

    七叔臉一沉,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人家當侯爺的時候就該討好,犯了事就該踩,勢利眼成這樣算什麼男人?」

    其實圍觀的人大多也只是好奇,被這樣罵自然生氣,好在這七叔平時人緣不錯,資歷也深,立時便有人出來打圓場勸和,總算也只是對吵沒有對打。兩個衙役象看好戲一樣在一旁瞧著,時不時還挑撥兩句,而原本引起混亂的謝玉本人,反而悄悄地退到了一邊,整張臉掩於鬚髮之後,看不清表情。

    負責這一組官兵的小領隊本來只是袖手旁觀不想管,軍中嘛,什麼時候不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不打架不傷人就沒事,何況現在天才濛濛亮,城門冷清,反正無聊,就當大家暖身了。可後來他無意中看見兩個衙役悄悄撇嘴露出鄙夷之色,突然意識到有外人在場,未免讓人家看了巡防營官兵的笑話,當下心中怒氣大升,從旁邊抓起根鞭子啪得抖了個響脆,高聲罵道:「他媽的都給老子閉嘴!」

    雖說他也只是個小頭目,但縣官不如現管,見他突然發怒,大家詫異之下也沒敢違逆,乖乖閉了嘴散開。兩個衙役見好戲落幕,倒也沒再繼續添柴加火,而是推搡著謝玉出了城門。

    南越門出,是一條黃土大道,甚是平坦好走。謝玉習武之人腳力不弱,沒給那兩個押送者棍棒驅打的機會,走得並不慢。大約半個時辰後,天已大亮,一個衙役停下來擦汗,無意中向後瞥了一眼,只見塵土飛揚,一輛素蓋黑圍的馬車疾馳而來,單看那拉車的神駿馬匹,也知不是尋常人家。

    三人一起閃到路邊,兩個衙役好奇的張望著,謝玉卻背過身,半隱於道旁茅草之中。

    馬車在距離三人數丈遠的地方停下,車簾掀起,一個素衣青年跳了下來,給兩個衙役一人手中塞了一大錠銀子,低聲道:「來送行的,請行個方便。」

    雖然不認識來者是誰,但來給謝玉送行的,那一定不是市井之徒,兩衙役極為識趣,陪笑了一下,便遠遠地站到了一邊。

    「爹……」謝弼顫顫地叫了一聲,眼睛紅紅的,「您還好吧?」

    謝玉無聲無息地站了半晌,最後還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謝弼又張了張嘴,似乎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呆了片刻,回頭去看那輛馬車。

    謝玉頓時明白車上還有人,不由目光一跳。此情此景,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想再見她一面。然而無論他是想見還是不想見,此刻都已沒有選擇。車簾再次被掀開,一身孝服的蒞陽慢慢地走下馬車。令謝玉意外的是,陪同攙扶著有些虛弱的長公主的人,竟然是蕭景睿。

    在離謝玉還有五六步路的時候,蕭景睿放開了母親,停在原地不再前行。蒞陽長公主則繼續走到謝玉面前,靜靜地凝望著他。謝弼想讓父母單獨說兩句話,又體念景睿現在心中矛盾難過,便走過去將他拉到更遠的地方。

    「結束了嗎?」沉默良久後,長公主問出第一句話。

    「沒有。」

    「我能幫什麼忙?」

    「不用,」謝玉搖搖頭,「在京城你尚且護不住我,茫茫江湖你更是無能無力。」

    蒞陽長公主的目光沉靜而憂傷。雖然近來流淚甚多,眼眶周圍已是色澤枯黃,皺紋深刻,但眸中眼波仍然余留秋水神采,偶爾微漾,依然醉人。

    「那位蘇先生……昨天派人來見我,說叫你交一封信給我。」

    「信?」謝玉愣了愣,但一想到是那位令人思而生寒的梅長蘇所說的話,又不敢當做等閒,忙絞盡腦汗思考起來。

    「那人說,如果你還沒寫,叫你現在就寫,因為你說的那些東西後面,一定還有更深的,寫下來,交給我,你就可以活命。」蒞陽長公主並不知道這些話的意思,她只是木然地、一字一句地認真轉述。

    儘管這個男人扼殺了她的青春戀曲,儘管這個男人曾試圖謀殺她的孩子,但畢竟有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他是她三個孩子的父親,她並不想聽到他淒慘死去的消息,尤其是在這個男人自己並不想死的情況下。

    謝玉的眼珠轉了轉,突然之間恍然大悟,明白了梅長蘇的意思。

    自己所掌握的秘密,除了那日當面告訴梅長蘇的,還有很多是他暫時不想說,或者不能說的。這漫漫流刑路,夏江如果要殺他,根本防不勝防。唯一的保命方法,就是把心中的秘密都寫了下來,交託給蒞陽保管,如果自己沒事,蒞陽就不公開他的手稿,如果自己死了,那手稿就成為鐵證。夏江不是糊塗人,一算便知道還是讓自己活著的好,自己活著再不可靠,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關係到兩人共同生死的秘密說出來,反而是自己死了,一切才保不住。

    這確實、確實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

    蒞陽長公主仍是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等待他的決定,毫無催促勸說的意思。

    謝玉心頭突然一熱,眼眶不由潮了潮。雖說是多年怨侶,但這世上自己唯一還敢相信,唯一還敢抱有一絲希望的人,就只有蒞陽了。

    「有紙筆嗎?」穩了穩心神後,謝玉低聲問道。

    蒞陽長公主從寬袍袖袋中摸出一個長盒,裡面裝著現成的筆墨,和一幅長長的素絹。

    「寫在這個上面吧。」

    謝玉遲疑地看了看遠方正瞧著這邊的那兩個衙役,蒞陽立即道:「沒關係,那個蘇先生說,越多人知道你寫過這個東西越好。」

    謝玉立即領會,急忙提起筆。因他帶著枷,蒞陽公主便把素絹鋪在木枷上,等他寫幾個字便幫他挪動一下絹面,不過自始至終,她目光的焦點未有一刻落在那些字跡上。等謝玉好容易寫完,她立即將素絹折起,放進一個繡囊之中,拔下紮在上面的一根細針,密密將囊口封好。

    「蒞陽……」

    「你寫的這個我不會給任何人看,我自己也不會看。你曾經做過什麼事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因為對我來說,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蒞陽長公主將繡囊放入懷中,目光淒迷,「我還準備了些衣物銀兩,你路上帶著用吧。」

    謝玉柔和地看著她,想撫摸一下她的臉,手剛一動,立時驚覺自己是被枷住的,只能忍住,輕聲道:「蒞陽,你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再見你的。」

    蒞陽長公主眼圈兒微紅,轉過頭去沒有接這句話,抬手示意謝弼過來。謝玉忙定定神,趁著兒子還未走近的時候快速道:「蒞陽,這個繡囊,你千萬不能給那個梅長蘇。」

    蒞陽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點頭:「你放心,只要你活著,這個繡囊我會一直隨身攜帶的。」

    話剛說完,謝弼已走了過來。他為人周全,見母親示意便已明白,所以中途繞到馬車上將包袱拿了下來,給謝玉拴牢在背上。蕭景睿依然遠遠站著,偶爾會轉動視線看過來一眼。

    謝玉對蕭景睿一向並無真正的父子情,蒞陽長公主體念兒子現在心中傷痛難過,謝弼也是一向妥貼細心,因此並無一人出言喚景睿過來。大家默然對視了一陣,還是謝玉先道:「今天我的路程不短,就此分手吧。弼兒,好好照顧你娘。」

    謝弼應了一聲,扶著母親慢慢後退。兩個衙役一看送別結束,便也提著棍子走了過來。謝玉不想看著蒞陽的馬車遠去,所以自己先行轉身,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邁步,突然覺得一股寒意襲來,不由打了個寒顫,忙抬頭四顧,只見周邊荒草古道,並無人跡獸蹤,以為只是感覺有誤,用力甩了甩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謝弼輕輕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再次抬頭張望,只見方纔還空無一人的前方,齊人高的高篙茅草似波浪般被人分開,夏冬一身純黑衣裙,緩步走了過來。

    如果單單只是夏冬,遠不足以讓謝弼倒吸冷氣,真正令謝弼吃驚的是夏冬臉上的表情,那深如海、切入骨、冷如冰、寒如霜,浸滿了怨毒與仇恨的表情……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3
發表於 2015-12-29 13:31: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章 流放(下)
    對於夏冬週身的寒氣與敵意,既然謝弼感覺到了,其他人當然也並不遲鈍。蒞陽長公主立即從馬車上重新下來,叫了一聲:「夏卿……」

    夏冬沒有理會她,甚至連視線也未有一刻偏移,仍是以那種緩慢堅定,但卻充滿了威迫感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謝玉,直到距離他只有三丈來遠的地方才停下來。

    不過夏冬並不是自己想要停下來的,她停下來是因為蕭景睿擋在了她的前面。

    由於重傷痊癒不過月餘,蕭景睿的臉色仍是蒼白,兩頰也削瘦了好些,但他的眼眸依然溫和,只是多了些沉鬱,多了些憂傷和茫然。面對如姐如師的夏冬,他拱手為禮,語調平穩地問道:「夏冬姐姐有何事,可須景睿代勞?」

    「你覺得我像是有何事呢?」夏冬挑起一抹寒至極處的冷笑,面上殺氣震盪,「不須你代勞,你只要讓開就好。」

    蕭景睿與她酷烈的視線相交片刻,仍無退縮之意:「家母在此,舍弟在此,請恕景睿不能退開。」

    「我又不是要為難長公主和謝弼,關他們什麼事?」

    「但姐姐要為難之人,卻與他們相關。」

    夏冬狹長的麗目中眼波如刀,怒鋒一閃,在蕭景睿臉上平拖而過,「你以為……自己擋得住我嗎?」

    「擋不擋,與擋不擋得住,這是兩回事。景睿只求盡力。」

    「你盡力有什麼用?我完全可以踩著你的身體過去。」

    蕭景睿淡然點頭:「那就請夏冬姐姐試著踩一踩吧。」

    隨著他這句話,夏冬雙眼的瞳仁突然收縮,冰刺般的視線深深地盯在年輕人的臉上,半晌未有片刻移動。

    在這肅殺的氣氛中,謝弼有些不安,搓了搓手,又看看面色凝重的母親。

    可是蕭景睿仍是安然未動。他靜靜地承受著夏冬的注視,看起來像是在對抗,但實際上,他只是不在意。

    經過了那樣一個慘傷的夜晚之後,像夏冬會不會真的從自己身上踩過去這種事,蕭景睿怎麼還會在意。

    對於這個安靜的阻擋者,夏冬保持著冷洌的視線。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唇角的線條卻在漸漸地放鬆,慢慢轉為輕微上揚,上揚到一定程度後,又突然化為一陣仰首大笑,笑聲過後,她整個人的感覺驟然改變,又變回了大家所熟識的那個夏冬,那個有幾分邪魅,幾分狂傲,總是似笑非笑卻又讓人有所敬畏的夏冬。

    「你們緊張什麼啊,」夏冬撥了撥垂在頰邊的頭髮,眼波斜飄,「我能來幹什麼,送個行罷了,也算還還當年謝侯爺送我夫屍骨回京的人情。」

    女懸鏡使從殺氣寒霜轉為笑靨如花,大家全都鬆了一口氣,謝弼塌著眉毛道:「夏冬姐姐,你這個愛捉弄人的毛病還是不改,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跟我們開這個玩笑。」

    「不好意思了。」夏冬隨隨便便道了個歉,沒再繼續前行,只站在原處,視線鎖在謝玉臉上,慢慢道,「夏冬特來送行,請侯爺一路保重。須知前途多艱,只怕片刻難得安寧,勸侯爺時時在意,切莫放鬆了心神。黔地苦寒,也請善加忍耐,這世上多的是比死還要苦的境遇,您將來可一定要熬過去啊。」

    那日夏冬與靖王天牢一行,來去都很隱秘,謝玉並不知道他們就在隔壁。但也許是因為夏冬方才出來時的那個表情實在太令人震憾,也許是因為心中有罪的人面對苦主時難以避免的心虛和敏感,謝玉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因夏冬態度的變化而放鬆,反而是在一瞬間就肯定了夏冬一定已知真相。

    剛剛才感到絕處逢生的心情瞬間又被打入森森谷底,謝玉幾乎已被這乍起乍伏的情緒變化折磨的瀕臨崩潰。夏冬與夏江不同,她懷有的是單純的仇恨,根本無所顧忌。所以她會報仇,她隨時隨地都可能來報仇,她將會選擇極為酷烈的手段報仇,這些都勿庸置疑,而自己,卻根本無處求救。

    此時的夏冬微笑著,儘管她眸中毫無笑意。對她來說,第一步結束了,謝玉將在無限的惶恐中踏上流放之路,以後,她自有無數的方法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侯爺該上路了,不要耽擱了您今天的行程。」夏冬側身讓開了路,蕭景睿也站到了她的身旁,但是謝玉卻邁不開腳步。鬚髮虯結間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跌落於枷面上的汗珠,那緊緊繃著的肌肉,那僵直的雙腿,那微顫的身躬,無一不表明他在害怕,只是蒞陽母子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麼。

    兩個衙役這時看了看天色,互相對視了一眼,走上前一人提牢謝玉一隻胳膊,說聲「該走了!」便連拖帶扶地將他挾帶在中間,順著土道向西南方去了。

    目送了丈夫片刻,蒞陽長公主緩緩轉身,看了夏冬一眼,低聲問道:「夏卿回城嗎?」

    冬冷淡地點頭,「你們四位呢?」

    「我們也是。」長公主沒有聽出異樣來,隨口答了。反而是蕭景睿眉尖一跳,目光開始四處搜尋。

    夏冬又不是不識數,既然她說「你們四位」,那肯定就還有一位。

    這一位並不難找,只須掃視四週一次,便發現了她的蹤跡。站得非常遠,在一處斜坡上,半隱身於老柳樹後,露出粉衫黃裙。

    大楚使團早已離去,她一個小姑娘卻沒有走,明明看起來宇文暄和岳秀澤都挺疼愛她的啊,怎麼竟然放心讓她獨自留下來……

    蕭景睿先是有傷,後來謝綺去世,太皇太后薨逝,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宇文念一直沒有機會提出她的要求。不過她不說大家心裡也明白,她想把蕭景睿帶到大楚去。

    蒞陽長公主並沒有阻止宇文念來見景睿,不管是公主府也好,上古寺也罷,她一直由著這小姑娘在周圍晃來蕩去。但以一個母親的心態來說,她並不願意此時讓蕭景睿脫離自己的視線之外,不是因為怕失去他,而是因為她心中非常清楚,自己這個溫厚的兒子雖然表面看來不是特別激動,但實際上他還一直陷在身世真相的陰影中沒有走出來。

    這種顛覆和坍塌般的痛苦,不是靠勸慰可以治癒的。它需要時間,需要自己慢慢去調整和適應。蒞陽長公主希望陪著兒子度過這段時間,而不是放他去一個陌生的國家,見一個陌生的父親,面臨一次新的感情震盪。

    如果將來蕭景睿情緒恢復和穩定之後,他想要見見自己的生父是什麼樣子的,他想要到他身邊去生活,那麼蒞陽長公主已經做好了同意的準備。但目前這個階段,她必須要看著蕭景睿在她身邊,所以儘管沒有驅逐,但對於總是逡巡在周圍的宇文念,長公主基本上是視而不見。

    不過唸唸小姑娘的毅力也確實讓人佩服,跟了這麼久,她毫無氣餒之意,只要長公主一不在,她就會上前來找話與蕭景睿攀談。雖然看著她與自己酷似的臉難免想起那傷心難過的一夜,但這畢竟是妹妹,景睿還是待她甚是溫和,不僅回應了她的問話,時時也會分些心力去留意她是否安全,是否健康。

    宇文念覺得,她越來越喜歡這個哥哥,帶他回楚的決心也越來越大。

    此時夏冬早已自行離去,蒞陽長公主也默默無語攜子登車回城,宇文念騎著匹赤色馬遙遙跟著,既不靠近,但也絕不會被甩開。

    在入城之前,一行人意外地遇到了言豫津。

    不過說意外,那也只是單方面的意外,對於言豫津來說,他是由於聞知了謝玉今日受押出城,所以特意趕過來的。

    那個驚心動魄的生日之夜後,又是重傷,又是國喪的,言豫津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跟好友多說幾句話。所以今天他原本打算找到蕭景睿後,拖他一起去喝酒,告訴他無論他有什麼樣的身世,自己永遠是他最好的朋友。如果蕭景睿還難過,那麼就再好好勸慰勸慰。

    可是見了面之後,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蕭景睿從被截停的馬車上下來的時候,神色是正常的,語氣也是正常的,跟他說話時,還有一絲淡淡的笑:「豫津,有什麼事嗎?」

    「沒事不能來找你啊!」言豫津起先還嘻笑著,試圖用以前同樣的態度來應對,「你說我們多久沒一起出去逛逛了。今天你沒事吧,陪我去太白居坐坐嘛。」

    蕭景睿輕輕搖了搖頭,道:「對不起,豫津,我要送母親回去。」

    「那我先陪你一起,送長公主殿下回府後我們再去。」

    「抱歉,」蕭景睿仍是搖頭,「你另找人陪你去好嗎?」

    「你又沒什麼事要忙,我特意過來接你的,」言豫津拖著蕭景睿的胳膊,「就這麼說定了,走嘛,走,我們先送長公主。」

    蕭景睿慢慢將手臂抽出,不著痕跡地推開他,「多謝你約我,但我真的不去,你找其他朋友陪你吧。」

    謝弼這時也從馬車上探身出來,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這邊。

    「景睿,只是陪我去喝個酒啊……我想跟你聊聊……」言豫津已經有點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睜大了眼睛看著好友。

    「對不起,」蕭景睿再次道歉,臉上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並無起伏,「改日再去吧。我先走了。」

    說完這句話,他掉頭轉身,重新回到車旁,謝弼伸手拉他上去,馬車搖搖復行。

    言豫津已經怔住了。看著蕭景睿消瘦的身影,看著謝弼低垂的眼簾,他突然意識到,已經回不去了。

    以前那種青春歡笑,嘻鬧融洽的時光,已經回不去了。

    雖然自已一直在說沒有變,景睿還是景睿,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但對景睿來說,對謝弼來說,對這世上大多數相關或不相關的人來說,一切早就已經變了,而且變得那麼徹底,那麼不可修復。

    反而是說著「沒有變」的自己,明顯是在自欺欺人。

    看著慢慢遠去的馬車,言豫津猛踢了一腳足下的砂土,覺得從來沒有過的憤怒與無奈。

    無論自己是如何地想要幫助景睿,也無法把他已被撕裂的生活,重新拼接得天衣無縫。

    被踢起的砂土飛揚,蓬撒一片,迷了眼睛。言豫津揉著雙眼,揉得發紅,揉得發疼。在模糊的視線中,他突然看見了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倚在一匹赤色馬前,正靜靜地看著他。

    言豫津認出那是宇文念,景睿在大楚的妹妹。

    「你是一個好朋友,」見他看見了自己,宇文念輕聲道,「可是這件事哥哥必須自己熬過去,我們只能在旁邊看著,不讓他倒下就行了。」

    言豫津呆了呆,還沒有來得及回應,宇文念已經又翻身上馬,跟著前方的馬車,漸行漸遠。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4
發表於 2015-12-29 13:31: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恩寵
    謝玉獲罪以後,他所直接管理的巡衛營暫由營統歐陽激接管,但由於歐陽激只是個四品參將,管理日常事務還可以,整個軍營的最高指揮權都交給他是絕對不可能的。為此太子上本,提出巡防營本就該由兵部直接指揮,建議收回此權。對此提議譽王當然大力反對,認為兵部是個官衙機構,如何指揮?當然還是必須要指定具體人選。但兵部尚書事務繁多,顯然難兼此任,其他兵部官員資歷不足,也不比歐陽激好多少,故而建議斟選一名三品以上的駐外將領回京領受此職為好。

    對於巡防營,梁帝當然遠不如對禁軍那麼重視,可這畢竟也不是一件小事,關係著皇城各中樞機關、各王府侯府、各大臣官邸的平安和它們彼此間的平衡。太子和譽王爭執不下,他一時也甚難決斷,一拖便拖到了七月底。

    七月天氣已非常炎熱,尤其午後蟬躁,更是令人心煩。梁帝為避暑,日常治事已由武英殿移至逸仙殿,那裡樹木蔥籠,三面流水,是整個宮城最幽涼的所在,但正因為樹木密植,夏蟬也特別多,小太監們日日忙碌,也粘之不盡。

    梁帝青年時睡眠極好,沾枕可著,步入老年後卻完全反了過來,只要有些微聲響,便能將他驚醒,惹出一陣暴怒。前幾天有個小太監因為失手摔了一個杯子攪了梁帝的午睡,就被當場拉出去杖殺。因此只要午膳過後,隨侍在聖駕周邊的所有人便會立時精神緊張起來。

    這一日太子譽王又在朝上發生爭執,梁帝回宮後本就心情不悅,用膳時外面蟬聲又起,頓時眉生怒意。小太監們嚇得魂不附體,手忙腳亂地拿著粘竿四處打蟬,打到午膳結束,仍然偶有弱弱的蟬鳴在響。

    內監總管高湛看見梁帝臉色越來越陰沉,心中直發慌,正沒抓撓時,突然想起一事,趕緊道:「陛下,今日是靜妃娘娘生辰,您不去看看嗎?」

    往年靜嬪的壽日都是悄無生息度過的,除了內廷司依制以皇賞為名送來些物品外,跟平常日子沒什麼兩樣,從沒人想過要提醒皇帝,當然就算提醒了皇帝也不會有任何表示。不過今年她新晉為妃,地位提高了一截,雖然仍舊默默無聞,到底身份不一樣,高湛此時多這句嘴也沒什麼突兀的。

    「靜妃的生辰?」梁帝瞇了瞇眼睛,「例賞都送過去了嗎?」

    「回陛下,都送過去了。」

    梁帝想了想,站起身來,「她入宮這麼些年,朕也該去看看。你準備錦緞百匹、珍珠十斛、玉器十件,隨朕一起過去。」

    湛知道梁帝這一起駕,至少也不會在逸仙殿午歇了,暗暗鬆一口氣,退出去一面著人準備東西,一面嚴命小太監趁此機會將新蟬打盡,忙亂一陣後重新入殿,服侍梁帝更衣。

    靜嬪晉妃位後,仍居住在芷蘿院,不過改院為宮,依制添了內監宮女、服飾器用的配置。她向來是個淡泊的人,清心知足,一應起居仍然如舊,未見大改,時常還是植弄藥花藥草,修理園林打發時光,把她的芷蘿宮整治得比別處更秀雅別緻,清新洗俗。

    梁帝出發時,特別命令不要事先去通報。到了芷蘿宮前,只見宮門主道上的一條長長的香蘿籐廊,綠葉紅實,煞是可愛,臉色立時轉好了許多,帶著高湛悄悄進去,漫步四顧,暑意大消。

    「你看,還是靜妃會收拾屋子,這裡氣息溫和清爽,雖不及逸仙殿幽涼,卻令人備感舒適安閒……」梁帝剛誇了一句,突又覺得有些異樣,「可是今天會不會太清靜了些?不是靜妃生辰嗎?就算沒有賀客盈門,至少也該有點兒笑語喧嘩吧?」

    「大概是……」高湛努力斟酌著用詞,「靜妃娘娘好靜,未開宴飲,如果賀客們是早上過來的,到現在午後,人也來去的差不多了,故而安靜下來。」

    「你倒會找原因。」梁帝瞟了他一眼,「當朕不知道麼?靜妃不是宮中紅人,只怕記得今天是她生辰的也沒幾個。若換了是越妃,別說午後,入夜也是川流不息的。」

    「皇上聖明。」高湛擠出一個傻笑,「那是越娘娘本就喜歡熱鬧,大家才湊趣兒的。」

    梁帝抬腳踢了他一下,「你倒是誰都不得罪。在這宮裡,喜歡熱鬧的好,靜妃這樣不喜歡熱鬧的,也好。」

    「皇上說的是。」高湛的腰彎得更低,「都走到這兒了,該讓奴才進去通知靜娘娘來接駕了吧?」

    「閉嘴。扶著朕走就是了。」梁帝伸出右臂,由高湛攙著過了籐廊,一路上侍立或來去的宮女太監們全都在高湛的示意下跪地伏拜,不敢發出一聲。

    進了正殿的門,迎面圍了十折繡屏,薄紗美繡之後,隱隱有人影晃動,顯然靜妃就在屏後。

    梁帝正想出聲嚇她一嚇,屏後突又傳出一個聲音,一聽,是蕭景琰。

    梁帝開初有些意外,旋即一想,今天景琰若是不來只怕才該意外,自己之所以沒想到他會在這裡,實在是因為平素對這兩母子關照太少的緣故,心中不由略感愧疚。

    「母親的手藝真是越發的好了,這道百合清釀,夏天吃來好不舒爽,兒臣在外領兵時,若遇糧草不濟,自然要與士兵同苦,那時腹中饑了,就想想母親做的藥膳解饞。」靖王語帶笑意,「若不是怕母親辛苦,真想日日都能吃到。」

    靜妃的聲音溫婉慈愛,聽聲響似在給兒子挾菜,「我倒不怕辛苦,不過依制你不能隨意進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來了就多吃些。我做了黃金餃和綠豆翠糕,你走時帶回去吃。」

    「兒臣謝過了。」

    「來,嘗嘗這個茯苓雞……」

    「嗯。」

    聽著裡面的家常閒語,梁帝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有意咳了一聲。圍屏內的母子二人頓時驚起,靖王當先閃身出來察看,一眼看到梁帝,臉色一變,立即翻身拜倒,靜妃上前幾步,也提裙下拜,口稱:「臣妾不知陛下駕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起來。」梁帝在她臂上輕輕扶了一下,又命靖王:「你也平身吧。」

    梁帝不遣人先報,自己悄悄進來,原本是想看靜妃驚喜的,但現在人家驚是有了,可高湛安排把賜禮送進來時,卻沒看出她有多喜,仍是恬淡神情,柔聲謝恩。梁帝再轉頭看她兒子,表現也差不多,未見他對母親所受的榮寵有多喜出望外的樣子。

    受慣了奉迎,看慣了大家為爭他一點恩寵爭鬥不休的梁帝,心裡不舒服的感覺又加重了幾分。

    「景琰是什麼時候過來的?」斜靠在軟榻上,梁帝問道。

    「回父皇,兒臣午後方到。」

    「你母妃生辰,怎麼不一早便來請安?」

    靜妃忙道:「是臣妾命他午後再來的。早上要朝見皇后陪坐,還要給太皇太后跪經,他來了我也不得空見他。」

    「嗯……」梁帝點點頭,神色雖然淡淡,不過語氣還算平和,看著靖王說的也是讚譽之語,「近來交辦給景琰的幾件事辦得甚好,朕十分滿意,一直說要賞你,事情多又耽擱了。現在剛好在你母妃面前,說說看想要什麼?」

    靖王有些意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但問在當面,又不能不答,快速考慮了一下,道:「回父皇,兒臣領旨辦差,份所應當,不敢望賞。但君恩不宜辭,既然父皇如此厚愛,那麼兒臣斗膽討個恩旨,請父皇赦免一名在嶺南服流役的罪人。」

    「罪人?」梁帝也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心生疑雲,皺眉道,「什麼罪人?又是什麼名高望重,卻偏愛胡言亂語妄議朝政的狂士麼?你素來忠耿,怎麼也學來這沽名釣譽、招攬人心的手段?誰教你的?」

    突遭斥責,靖王卻未見慌亂,先跪下請了罪,接著道:「此罪人不過一介平民,無名無望,只因其子科考時文章中忘了避聖祖諱,犯大不敬罪,因此被株連流放……」

    梁帝臉色稍霽,「無名無望的平民,怎麼會勞動你給他求情?」

    「請陛下恕罪,」靜妃上前一步道,「此人仍是鄉間一郎中,臣妾微時曾從其學醫,蒙其照拂多年。一月前臣妾輾轉聽聞他流放嶺南,可憐老邁年暮,猶受苦役煙瘴之苦,卻又因是受大不敬株連,此次大赦不在其列,只怕將來要老死異鄉,孤魂難返,故而臣妾心中甚是不忍,方才跟景琰感慨了一下,沒想到他竟記在心裡……陛下若要見怪,實屬臣妾之罪。」

    「原來是這樣,」梁帝這才露出笑容,「你到底心軟。其實這也不算什麼,景琰一個皇子,找府裡人出個主意,怎麼都有辦法救他回來,哪裡用得著向朕要恩赦?換個別的賞賜吧。」

    靖王眉宇微蹙,心中隱隱有些不快,忍了忍,又叩首道:「兒臣以為,大不敬之罪,唯有聖上有權赦之。兒臣縱是皇子,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為解母憂,唯有此請,望陛下恩准。」

    梁帝深深看他,倒有幾分聽出他語中未明言之意,心中微動,歎道:「你還是這個寧折不彎的拗脾氣。不過你能不濫用威權,潔身自好,朕心甚慰。你所請之事朕准了,即日便下恩旨。」

    「兒臣謝恩。」

    梁帝抬手叫他起來,侍立在旁。平時沒怎麼留心,今天認真看起來,突然發現這個兒子身形挺岸,容貌英武,竟是從未覺得他這麼順眼,腦中不由閃過一個念頭。

    「景琰,你帶兵是個熟手,朕想把巡防營交於你節制,如何?」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5
發表於 2015-12-29 13:31: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恩寵(下)
    前幾天差不多穿了夏裝,可今天氣溫驟降十幾度,聽說重慶那邊還下了強冰雹,現在這氣侯到底怎麼了?

    這是再次呼籲環保的分割線

    「景琰,你帶兵是個熟手,朕想把巡防營交於你節制,如何?」

    此言一出,蕭景琰今天第二次感到極度意外,以至於梁帝開口之後很久,他都沒有任何回復。

    梁帝一開始很耐心地等待著。他以為靖王的沉默是在斟酌如何措辭謝恩,畢竟這孩子常年在外領兵,少有恩寵,自然不像譽王那般反應靈敏,甜言蜜語張嘴便是一套,多等他片刻卻也無妨。

    不過等著等著,梁帝漸漸覺得有些不對。

    靖王的表情越來越不像是在考慮如何謝恩,而是在考慮是否應該接受這一任命。

    梁帝心中頓時不悅。

    太子和譽王在朝堂上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樣子,靖王又不是沒看到,人家爭都沒有爭到手的這份恩寵現在給了他,不說感恩涕零,好歹應該激動一下,無論如何也不當是這般猶豫的表情啊。

    「景琰,你怕辛苦嗎?」梁帝沉下臉,冷冷地問道。

    「兒臣不敢,」靖王忙跪倒,「父皇的恩信,兒臣荷感。只是……」

    「只是什麼?」

    靖王遲疑了一下,定了定神,沉聲道:「沒什麼……兒臣願領此職,今後必當克盡職守,不負父皇所托。」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只是這個遲疑的神色,梁帝便已明白了大半。雖然靖王對於聖恩皇寵的淡泊反應小小觸了一下他的逆麟,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個兒子明顯不願意捲進目前朝堂黨爭的態度,還是讓他很放心的。

    「你不必顧慮太多,」梁帝伸出手拍拍靖王的肩膀,「你堂堂皇子,又是軍功纍纍,節制個小小的巡防營算什麼?有父皇為你撐腰,看誰敢有話說,日後若有委屈,也儘管告訴父皇知道,自然會給你做主的。」

    其實方才靖王猶豫的原因,倒並不像梁帝所想的那樣淡泊。他既然已設皇位為目標,能多一分實權都是好的,之所以遲疑,不過是因為現在自身力量尚弱,不願突然顯得太受恩寵,以免過早被太子譽王所忌。可是梁帝此刻是當面許恩,不容他有時間回去跟蘇哲商量,只能一咬牙,先領受下來再說。

    整個過程中,靜妃侍立在旁一言不發,好像根本不關她的事。直到父子倆話說的差不多了,她才捧了一盅雪蛤羹過來,柔聲道:「陛下今日還沒歇午覺吧?略進兩口羹,就在臣妾這裡安眠片刻如何?」

    梁帝接過瓷盅,用小勺舀了一口細品,比平時吃的雪蛤羹少了濃香,多了些清醇,甜味淡淡,在舌尖有薄薄一層回香,不覺吃了半盅,漱了口,由靜妃扶著躺下,頭一著枕,口鼻間便繞了清洌芬芳。

    「這是什麼枕?」

    「回陛下,這是臣妾曬金銀花為芯,再加入梅、桂花蕊、各色藥材,用干荷葉包裹後自製的棉枕,陛下如果喜歡,臣妾再細細為陛下縫製一個新的。」

    「好帝只覺全身舒爽,略閉閉眼,又睜了開來,「朕在這裡安歇,景琰就得退下,你們母子難得聚宴,豈不是讓朕給攪了?」

    「侍奉陛下,是臣妾的第一本分,」靜妃恬然一笑,「陛下這樣說,倒讓景琰惶恐。」

    梁帝呵呵笑了兩聲,向已退至門邊的靖王說:「景琰,朕今日攪了你們,自然要補償。自即日起,你可隨意入芷蘿宮向你母妃請安,不必再另行請旨了。」

    他今天的恩寵一個接一個,從未有過的慷慨大方,但也只有這最後一個,得到了他所希望的反應。靜妃掩口微笑,眸中淚光輕閃,靖王更是滿面喜色,撩衣下拜,重重叩下頭去:「兒臣……謝父皇隆恩!」

    皇帝的喜好,一向是宮中最靈敏的風向標。雖然不過是來歇了個中覺,賞了些器物,但大家都已意識到芷蘿宮正在開始受到聖上青睞。梁帝起駕離去後,遲來的賀客漸漸盈門,至晚不歇。黃昏前往中宮請安時,連皇后也特意問起她伴駕的細節,並借此順便刺了越貴妃幾句。不過越貴妃深諳宮中之道,分毫未露嫉色,反而嬌笑晏晏,對靜妃大加誇讚,不動聲色地將皇后頂了回去。兩個多年宿敵在朝陽殿唇舌如刀,利齒如劍,談笑間殺氣四蕩,反而是身為事情起源的靜妃本人安閒沉默,在一旁無言地甘當背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讓人暗暗感歎。

    宮中的這番的潮生水起,暫時還沒有那麼快傳到那座赫赫有名的蘇宅中。故而蒙摯悄悄進來探望時,只看到梅長蘇在燈下閒閒看書的樣子。

    「你近來身子和心情都還調整得不錯,讓我放心。」禁軍大統領放鬆地笑道,「在看什麼書呢?還加批注?」

    「《翔地記》,這裡面人文地理記載得翔實有趣,非實地勘游不可得,」梅長蘇一面笑答,一面將手中的細毫小筆放下,「有些地方我也去過,隨筆批注兩句感慨,不過無聊罷了。」

    蒙摯湊過去細看了一回,見梅長蘇心情甚好,早就想問的一個問題今天終於問了出來,「你的筆跡與先前大不一樣了,刻意練成的嗎?」

    「算是刻意,也算是無奈吧。」梅長蘇將書合上,隨手放在案邊,「我現在腕力虛浮,筆鋒勁道本就改了,再改字體行文就要簡單許多。這會兒若是讓我再寫兩個和以前一樣的字,我反而寫不來了。」

    蒙摯有些自悔怎麼問出這麼勾人傷感的問題來,忙岔開話題道:「聽說你不讓穆青上表請回雲南,是嗎?」

    「沒錯,」梅長蘇為客人斟了杯茶,推過去,「穆青當初留京,是以太皇太后為由,現在她老人家薨逝未久,穆青就急著上表要走,一來顯涼薄,二來會更招陛下疑心。他現在又沒什麼危險,不如安心呆上一年,多看一看,多歷練一下,也沒什麼壞處。」

    「說的也是,」蒙摯點頭道,「穆青雖不是宗室中人,但太皇太后一向關愛晚輩,皇族就不必說了,既使是外嫁公主和外姓藩王的孩子們,哪個私下裡不是叫她奶奶太奶奶?為她在京守一年孝,也是應該的。」

    梅長蘇怔怔地看著燈花,低聲道:「她喜愛孩子們,孩子們心裡都明白,所以就算是穆青那個急脾氣,也立即聽了我建議停止上表,同意留京守孝。霓凰若是能來,只怕也早就來了……」

    蒙摯只覺自己今天真是多說多錯,倒像是專門來破壞梅長蘇閒淡的心情似的,忙抓起茶杯來喝著,又轉換話題:「夏冬近來安靜,似乎沒有絲毫動作。可一想起她素日的脾氣,反而覺得更讓人心悸。你說夏江會不會已經有所察覺?」

    「懸鏡司那邊我只想靜觀其變。就像我一直說的,夏冬又不是吃素的,她如今已知真相,無論以前再怎麼敬仰她的師父,現在畢竟已起了戒心,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所以還輪不到我擔心。夏江察覺了也好,沒察覺也罷,讓他們先交交手吧,這個過程以及夏春夏秋的態度,我都想再看看。」梅長蘇說這番話時的語氣,似乎比國喪之前更狠絕了幾分,目光中也透了刺骨寒意來,「聶大哥的未亡人,當不會使我失望吧……」

    「小殊,」蒙摯凝目看他,正要說什麼,黎綱突然從外面直闖進來,急道:「宗主,譽王快進來了,他一落轎就急著朝裡沖,我們根本沒法兒攔……」

    梅長蘇一皺眉,知道蒙摯現在出門保不準就被撞個正著,當下立即起身,打開密道之門,順手還把桌上的《翔地記》塞給蒙摯,一面推他進去,一面快速道:「委屈大統領在裡面看看書,譽王走了我們再聊。」

    蒙摯依言閃身而進,密道門剛剛關好,譽王的腳步聲已響至門前,梅長蘇轉身相迎,同時示意黎綱與跟在譽王身後的甄平退下。

    「蘇先生,你可知巡防營歸統之事已經定了?」譽王進來後毫無開場白,第一句話就直奔主題,說的時候咬著牙,面色陰沉。

    「哦?」梅長蘇挑了挑眉,「看殿下的樣子,難不成我料錯了?」

    「你沒料錯,父皇的確沒有讓兵部接管,」譽王煞是氣悶,「他把節制權給了靖王。」

    這次梅長蘇是真的有些意外,「靖王?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下午。事先毫無徵兆,陛下也沒問過任何人的意思,突然就這麼決定了。」

    「我不知殿下在惱怒些什麼?」梅長蘇淡淡道,「歸靖王節制不是很好嗎?至少他為人公允,殿下不用擔心他會偏袒太子。」

    「如果靖王只是靖王,我當然樂見其成,可是……」譽王對於敵人,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此刻他的這種感覺尤為強烈,「蘇先生不覺得靖王最近冒得太快了嗎?從接侵地案開始,父皇對他的恩寵日增,連重臣們對他的口碑也越來越好,名望一天一天水漲船高。新得用的幾個朝堂紅人,好似都對他印象甚佳,雖然暫沒有結黨的跡象,但如今的靖王已絕不是去年剛回來時的那個靖王了。」

    梅長蘇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道:「這樣苗頭確是有些可疑。不過靖王若有野心,沒有人擁戴總是難成的,殿下你確認他未曾結黨?」

    「據般若的情報是這樣。不過般若最近……有些讓人失望,好些事情後知後覺,更有些是錯的。她懷疑是有內奸,否則不至於那麼些眼線,齊刷刷地接連斷掉,連個錯漏的都沒有。」

    梅長蘇屈動指節敲著桌面,緩緩道:「秦姑娘的事我一向沒有多問過。不過想來她的眼線名單應該是很隱秘的事,安心要查內奸,怎麼會查不出?」

    譽王目光一沉,沒有說話。他心裡很清楚,秦般若安插在各府的眼線名單,只有自己、她本人、王府首席師爺康先生和最受自己信賴的太學士朱華知道。這些人個個都該是沒有嫌疑的,自己和秦般若不用說了,康先生入府二十多年,朱華更是自己在朝堂上的得力幫手,又是王妃的親兄長……王妃的……

    梅長蘇用眼尾瞟了瞟,就像是沒看見他那時陰時晴的表情似的,仍是安然道:「殿下氣沖沖進來,真的只為靖王節制了一個巡防營?」

    「當然不止這個。父皇還下了恩旨,靖王以後可以隨意入宮省母,不必另行請旨。這可是親王才有的特權,只怕他這個郡王不日就能升一大級,跟我並肩了。再想想父皇多年來冷落靜嬪,無緣無故竟然想起來要封妃,這些事湊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是巧合,父皇分明是有意在扶植靖王,就像他當年……」譽王說到這裡,突然一定神,把後半話嚥了回去。

    就像當年他扶植你一樣嗎?梅長蘇垂下眼簾,掩住了眸中的冷笑,但卻很識趣地當做沒有聽清一般,悠悠地拿剪子剪著燈芯,仍是一派雲淡風輕。

    「蘇先生,」譽王被他這種不在意的態度弄得有些惱火,忍不住說話的語氣加重了幾分,「本王不是在玩笑,先生這般兒戲,倒像是沒把本王的處境放在心上似的!」

    梅長蘇慢慢放下銀剪,轉身正視著譽王,目光清冷如水,足以把這位皇子週身冒出的火星全都澆滅,聲音更是平穩得如同無波的古井一般。

    「譽王殿下,既然您已經看出那是陛下有意為之的,還著什麼急呢?」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6
發表於 2015-12-29 13:31: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五章 謀局
    「譽王殿下,既然您已經看出那是陛下有意為之的,還著什麼急呢?」

    譽王心頭微震,將這句話細細思量了一遍,緩緩問道:「先生之意是……」

    「當時謝玉案後,我便勸殿下對太子稍稍收手,窮寇莫追,看來殿下是當我心軟,說來閒聊的了?」

    譽王一想似有這麼回事,不由吃吃道:「先生只提了那麼一句,本王以為不甚要緊……」

    這句話說到這裡,他自己就停了下來。蘇哲是他的謀士不假,不過從主被動關係上來看這位位麒麟才子一向並沒什麼積極的態度,肯提,就是表述了他的意見,至於自己聽不聽,他向來都未曾強求。沒有認真對待他的提議,當是自己的過錯。

    「太子縱然有過,那也是陛下立的儲君,殿下近來威逼太過,已是觸了陛下的逆麟了。」梅長蘇歎息搖頭,「難道殿下沒有感到近來恩寵漸馳嗎?」

    「確是這樣不假。父皇近來甚是冷淡,本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有什麼難解的,」梅長蘇毫不客氣地道,「一個東宮太子被殿下壓得抬不起頭來,朝堂上群臣俯首,無人敢攖殿下鋒芒,你以為陛下高興看見這個,還要加以恩寵鼓勵嗎?」

    「可是……可是父皇他一向都……」

    「沒錯,陛下一向你與太子之爭。但發展到如今這個局面卻是他始料未及的。幾大尚書倒台,嫡庶之論的朝堂辯論,私炮坊東窗事發,還有謝玉驚天一案,這些事都是在陛下意料之外發生的,而他把這些統統都算在了殿下你的身上。你想,你在沒有得到陛下有意幫助的情況下,竟然有能力將一個東宮儲君羽翼折盡,朝堂上屢處下風,陛下焉能不驚心,不起疑,不打壓一下你的氣勢?」

    他一路說,譽王一路冷汗,待他告一段落,立即拱手道:「本王近來是有些冒進,唯今之計,可有挽回之法?」

    「殿下也不必過於驚慌。陛下有意施恩靖王,為的就是提醒你冷靜一下,牢記至尊第一人是誰,這也未嘗不是一種保全你的態度。我看陛下對太子已生厭棄之心,易儲是遲早的事,只不過……太子只能由陛下在對他失望憎惡的情況下被廢,而不是由殿下你屢加攻擊,強行奪取威望而代之,這兩者的區別,相信殿下不會不明白吧?」

    譽王是精於算計人心、審時度勢之人,無須點的更透,心中已是明亮,當下緩緩坐下,點頭道:「不錯,越當此時,越不能著急。父皇施恩靖王,無外乎要看我的反應,只要踏錯一步,後果難料,竟是以靜制動的好。」

    梅長蘇眸露贊同之意,微笑道:「殿下如今最大的敵手依然是太子,不過靖王那邊也不可不防,請秦姑娘多留些心就是了。」

    譽王頷首,臉上表情漸轉輕鬆,看著梅長蘇笑道:「先生若是肯住到我府裡去,早晚請教,也不至於這般沒進益。」

    他想讓梅長蘇遷居的要求也提了十次八次了,屢屢被拒也不氣餒,倒是個求才的架式,可惜無論架式擺得如何足,不能答應的事依然不會答應。

    「蘇某該說的話、該做的事並無藏私,」梅長蘇靠在椅背上,放鬆了四肢,神色坦然,「就是搬去王府打擾,我也不會多說一句的,有何區別?」

    譽王立即追勸道:「我知道蘇先生野鶴閒雲,不耐拘束,其實我府裡也沒什麼規矩,先生怎麼隨便都行。」

    梅長蘇心中暗暗冷笑。既然都來當謀士了,還戴什麼野鶴的帽子?可面上依然要帶著笑容,婉言相拒:「殿下謀事,規矩還是不能散的,豈可為蘇某破例?……對了,謝玉案了結,不知殿下準備如何安置卓家?」

    「自然是多加關照,讓他們回天泉山莊安穩度日。卓家自有根基,倒也不須本王過多操心。」

    「說的也是。卓鼎風雖傷,天泉山莊根基仍在,度過這一劫,將來仍有揚威之日。」梅長蘇想了想又道,「卓家雖然還握著些江湖力量,但他們畢竟是謝玉用余之人,殿下不可再用,不如讓他們安穩脫身,殿下得個賢寬的名頭就好。」

    譽王心頭一動,他原本的意思當然是物盡其用,想著卓家也許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還可為他效力,此時聽梅長蘇這樣說,忙道:「江湖勢力雖然上不了朝堂,但也有它獨到的用處,卓家再怎麼受創,到底還有幾分實力,為何……」

    「有蘇某在,殿下還擔心什麼江湖?」梅長蘇淡淡道。

    譽王等的就是江左盟宗主的這句話,當下面露喜色,摸著唇髭笑道:「說的是,天泉山莊就算在如日中天的時候,也未必看在蘇先生眼中呢。」

    「殿下過獎了,這樣狂妄的話,我卻不敢說。」梅長蘇雖在謙辭,但卻神情冷峻,面上一片傲氣如霜,骨子裡透出一股讓人難以忽視的自信來。譽王一想到這位神思鬼算、江湖名重的麒麟才子如今在自己麾下,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和得意,方才進來時那一番悶急嫉怒,早就煙消雲散。

    這時正話已經說的差不多了,譽王本想再多聊聊拉近一下感情,可是閒扯了幾個話題,梅長蘇卻只是隨之應答,並無想要攀談的興致,再加上飛流一直在旁邊目光灼灼地瞪著,譽王也只得起身,客套告辭,主人家果然沒有挽留。

    待譽王離府後,梅長蘇哄了飛流幾句,將這個黑著臉不高興的少年留在外邊,自己啟了密道門,閃身進去。

    順著機關地道,輕車熟路來到密室,剛邁進石門,這位極難動容的江左梅郎就被嚇了一跳。

    蒙摯並不是密室內唯一的人,他負手站在牆邊,聽見石門移動聲響,立即回頭,而坐在桌旁椅上,就著燈光翻看《翔地記》的人,竟是靖王蕭景琰。

    「蘇先生來了,」蒙摯上前招呼道,「適才靖王殿下看見我,也是同樣的嚇一跳。我已經向殿下解釋過自己怎麼會在這裡面了。」

    靖王放下手中的書,安然問道:「譽王走了嗎?」

    梅長蘇定定神,上前見禮:「見過殿下。譽王剛剛離去。」

    「先生既已見過譽王,有些事情想必已經知道了……」

    「是,」梅長蘇微微點頭,「聽說陛下命您節制巡防營,還有意晉封您為親王。」

    「嗯?」靖王一愣,「我領旨節制巡防營不假,可是親王之說,卻並無此言。」

    「陛下沒有特旨允許你隨時入宮嗎?」

    「這個倒是有……以後我去向母親請安,便可不拘日子,毋須另行請旨。」

    「譽王就是為了這個氣得跳腳呢。殿下未曾注意到這一向都是親王才有的特權嗎?」

    靖王當時得此特許,不過只是欣喜於自己可以隨時面見母親,絲毫也沒有想到其他地方去,被梅長蘇這一提醒,心中略略一喜,但又旋即遲疑,「我的確沒想這麼多……今日是母妃壽辰,也許父皇只是一時降恩,並無晉封之意呢。」

    梅長蘇略一沉吟,道:「我看倒是八九不離十。殿下晉封親王,早該是順理成章的事,就算陛下隨口許諾時沒有想到,內廷事後擬旨用印時也必然會提醒陛下這是親王特權。一旦准你行親王事,卻又無故拒不加親王銜,那算什麼恩寵?既然陛下有意施恩,不會做事只做一半,反而讓人心裡不舒服。故而早則本月,遲則仲秋牧祭前,一定會正式晉封的。」

    「這樣才好,」蒙摯喜道,「也省得靖王殿下每每在譽王面前低上一頭。」

    「可是……現在就如此出頭是否妥當呢?」靖王瞇了瞇眼睛,「先生不是一直叫我低調韜晦嗎?」

    「此一時彼一時也。」梅長蘇神色安穩,「殿下現在實力尚弱,低調自然仍是上策。不過一味退縮隱身,半步不進,也不是最好的方法。巡防營我們不爭,但到了手也不必向外推。殿下近一年的經營,要是到現在連吃個巡防營我都無法善後,蘇某就有負謀士之責了。我還是那句話,殿下不可冒進,但也絕對不可不進。」

    王乾脆地點頭,「陛下當面許我巡防營,無奈之下只得領受,還一直擔心壞了先生的節奏呢。既然無妨,那是最好的。不過太子和譽王那邊……」

    「太子現在自身難保,眼睛裡只有譽王,殿下就是加九錫親王他也不會分心力來對付你。至於譽王,我方纔已經勸撫住了。他如果聽從我的意思,不與殿下為難,那麼殿下便可趁此時間和機會再行壯大;如果他只是當面採納我的建議,實際上依然按捺不住嫉意,非要打壓一下殿下方才快意,那麼我們便借力打力,引些事情到陛下面前去,屆時自有施恩的那個人給殿下做主。」

    「那譽王豈不是怎麼做都不對?」蒙摯不禁大笑,「明明是件意外之事,蘇先生竟能把對策籌劃的這般周全,實在是令人佩服啊佩服。」

    「謀局自當如是。」梅長蘇面上毫無自得之色,「若是把成功的機會都押在對手的選擇上,那便是下下之法。只有到了無論對手怎麼選擇都有相應的解決之道時,才算稍稍能掌住大局。殿下離那一步雖還有些距離,但現在也算稍有根基了……」

    聽他這樣一說,靖王心中安定許多。自從下決心為亡兄洗冤後,他對皇位的渴求和執念又增強了數倍。除了自己勤加修習,爭取一切機會多辦實差以增加歷練經驗外,他在許多方面都比以前更為倚重梅長蘇,並且有意識地調整自己對於謀士本能般的厭惡感,不讓偏見干擾判斷。

    對於靖王的努力,梅長蘇雖然嘴上沒說,心裡還是頗為快慰的,有時跟蒙摯提起,表情甚是高興。

    不過梅長蘇並不知道,自己的這種高興看在蒙摯的眼裡,卻常常會令他覺得莫名的心酸。

    「今天靜妃娘娘一定很歡喜吧,」此時蒙摯見兩人都不再說話,場面有些冷,忙插了一句道,「有了陛下的恩旨,殿下與娘娘日後相見就容易多了。」

    這句話當然是句廢話,所以靖王也只是微笑了一下,點了個頭以作回應。其實以往靖王與梅長蘇在密室中見面時,場面倒沒有這麼冷的,說完黨爭的事後兩人便會討論具體的朝政,常常一聊就是一兩個時辰。可是今天蒙摯在這裡,靖王反而不想多說,倒不是他信不過這位禁軍大統領,只是蒙摯雖然表態要助他奪嫡,但骨子裡依然是先忠君後忠他的,當著蒙摯的面說說他已參與進來的黨爭沒什麼,但自己對於皇帝已處置的具體朝務所持有的不同政見,靖王並不願意讓蒙摯聽得太多。

    蕭景琰的這份心思,梅長蘇已是看出,所以他也並未挑起其他話題,只是見蒙摯很努力地想要暖場時忍不住笑了笑,道:「大統領明日要值早吧?殿下也該休息了。」

    靖王早就有心結束掉這次無法暢談的會面,立即接過話茬兒,「又擾了先生半日,也該歇著了,改日有疑難之處,再來請教先生。」

    梅長蘇並未與他多客套,只欠了欠身。蒙摯站在兩人之間,也忙轉身抱拳行辭別之禮。

    靖王點頭回了禮,轉身走向通向自己府邸的石門,剛走到門邊,突又想起什麼,折返回來,伸手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那本《翔地記》,問道:「這本書著實有趣,我剛才還沒看完,先生不介意我拿過去借讀兩天吧?」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7
發表於 2015-12-29 13:32: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姐妹

    靖王提出借書要求時,蒙摯正站在距離梅長蘇半臂之遙的地方。雖然沒有直接轉頭去看,但這位禁軍大統領明顯感覺到梅長蘇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呼吸有瞬間凝滯。

    「沒關係,殿下如果喜歡,儘管拿去看好了。」剎那異樣後,梅長蘇旋即浮起了微笑,語調也與平時毫無差別。

    靖王略略頷首表示謝意,將書籠在袖中,轉身走了。梅長蘇候他那邊的石門關閉好,方緩慢移步退出密室,蒙摯默默跟他走了一陣,終於忍不住問道:「小殊,那本書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他答得這麼快,蒙摯倒有些意外,「可是你剛才……」

    梅長蘇腳步微凝,眸光幽幽閃了一下,低聲道:「批注的內容和筆跡都沒什麼的,只是……」

    蒙摯等了等,半天沒等到下文,又追問道:「只是什麼?」

    「有兩個字,我有減筆避諱。」

    「避……避什麼諱?哪兩個字?」蒙摯有些沒明白,困惑地眨眨眼睛。

    梅長蘇微微沉吟,並沒有直接回答,「先母的閨中小名,寫批注時遇到……」

    「那……要緊嗎?」

    「應該沒什麼的。景琰並不知道我母親閨名是什麼,那兩個字也不常用,他以前從沒發覺我有避諱這兩字,再說都只減了最後一筆,他甚至有可能根本注意不到。」

    「喔,」蒙摯鬆了口氣,「既然這樣,那你剛才緊張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梅長蘇的目光有些悠遠,也有些哀傷,「大概是因為那裡面畢竟帶著過去的痕跡吧,莫名其妙緊張了一下,然後才意識到其實景琰是根本看不出來的……」

    這時密室最外層的門已自內打開,飛流俊秀的臉閃現在門邊。他雖然等了很久,但好像只瞧了梅長蘇一眼,就已放下心來,隨即晃到裡間自己床上睡覺去了。

    蒙摯躲進密道前,梅長蘇說的是「出來再聊」,但現在一來時間已不早,二來兩人都有些心事重重,所以一句道別後,蒙摯便直接離去。

    飛流去睡覺時沒有點亮裡間的燈,室內唯一的光源便是外間書案上的一盞五枝銀座油燈。梅長蘇走到桌旁,伸手將燈台端起,目光隨意一落,看到案上細毫小筆仍擱在原處,書卻已不在了,不由心中有些淡淡的惘然。

    已經流逝的那段過去就像粘軟的藕絲,雖然被蕭景琰無意中牽在了手裡,但卻因為太細太透明,所以永遠不會被他看見。

    梅長蘇深吸一口氣,似乎想要擺脫掉這種有些軟弱的情緒,順手拿了本其他的書,捧起燈台走向了裡間。飛流已經睡熟,平穩綿長的鼻息在一片寂然中有規律地起伏著,讓人安心。梅長蘇遙遙看他一眼,輕手輕腳地將燈台放在床前小几上,剛解開袍扣,門外突然傳來低低的聲音。

    「宗主安歇了嗎?」

    「進來吧。」梅長蘇一面回應了一聲,一面脫下外袍,上床斜靠在枕上。黎綱推門進來,直接進到裡間,將一個銅製小圓筒雙手遞上。

    梅長蘇接過圓筒,熟練地左右各扭了幾下,扭開了筒蓋,朝手心裡倒出一個小小的紙卷,展開來看了一遍,沒什麼表情,直接湊到燈前燒了。

    「宗主……」

    梅長蘇沉吟了片刻,慢慢道:「要多留意蒞陽長公主府,有什麼新的動向,提早報我。」

    「是。」

    本來移燈攜書進裡間,是打算再小讀片刻的,但此刻的梅長蘇似乎已有些睏倦,吩咐完那句話他便推枕倒下,示意自己準備安睡。

    黎綱不敢再多驚擾,吹滅了燈燭,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將門掩好。

    夜濃起風,外面似乎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敲窗之聲越發顯得室內空寂。

    梅長蘇翻了一個身向內,在黑暗中睜開眼睛,但是沒過多久,便又重新閉上……——

    犀牛鎮是金陵周邊眾多小鎮中極為普通的一個,居民不過兩百來戶,主街只有一條,街上開著些豆腐店、小吃店、雜貨店之類的鋪子,除了趕集的日子還算熱鬧外,平時可稱得上是非常冷清。

    這一日的清晨,一頂雙人抬的青布小轎晃悠悠進了犀牛鎮。由於前夜下了微雨,轎夫的腳上都沾著黃泥,一看便是從官道那邊過來的,看行色,大概是想要在小鎮上找個地方歇歇腳,打個尖。

    整個犀牛鎮除了一間兼買干雜點心的小茶鋪外,便僅有一個供應熱菜、麵食的小吃店,所以小轎在逛到主街的盡頭後,又折了回來,在別無選擇的情況落轎於小吃店前。

    轎夫打起轎簾,出來的是位女客。雖是夏日,她仍然帶著面紗,進了小吃店後,她站在店堂中間轉頭四處看了看,大約是嫌髒,不肯落座。

    老闆迎了過去,慇勤地將桌椅又細細擦了一遍,正陪笑著要說話,女客突然道:「四姐不在外面?」

    笑容凝固在老闆面團團的臉上,不過只有一瞬間,他便又恢復了自然,將手巾朝肩上一搭,答道:「在後面歇著。姑娘要進去嗎?」

    女客點點頭,跟著老闆進了後院。兩個轎夫便守在小吃店門前的一張桌旁,自己倒了茶來喝。

    後院與前堂只隔了一道泥砌矮牆,感覺迥異,不僅沒有絲毫破爛髒污,反而格外乾淨舒爽。兩株高大的紅榴栽在正中,綠葉間已掛著沉沉的果實。老闆請女客在榴樹下坐了,自己進入東廂房。大約片刻後,老闆沒出來,卻出來了另一個女子。

    「四姐。」女客立即站起身,招呼道。

    「你坐。」那四姐從外貌上看甚是年輕,生得皮膚細膩,眉目綽約,雖荊釵布裙,仍掩不住楚楚風致。如此一個絕色的美人,卻不知為何隱居在這幽靜小鎮之上。

    「不過幾年不見,四姐竟豐腴了些。」女客取下面紗,露出雪膚花容,嬌笑道。

    「是啊,」四姐淡淡一笑,「幾年不見,你風姿更盛。」

    「如何敢與四姐相比?當年四姐艷幟最盛時,是進過琅琊美人榜前三甲的。後來突然隱居,不知有多少人在你身後歎息相思呢。」

    四姐眼睫垂下,弧度小巧的下巴微微收著,雖無其他的動作,卻浮現出一種直擊人心的哀愁情態,「般若,當年不辭而別我很抱歉。但我真是累了……師父的教養之恩我並沒有忘記,可她老人家畢竟已經不在,我們……也該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了……」

    秦般若秀美的雙眸中閃過一絲厲芒,但隨即微笑,語調仍控制得極穩,「四姐說哪裡話來,復國大業未成,亡國之辱未洗,怎可輕易懈怠?」

    四姐苦笑了一下,「般若,師父傳衣缽於你,所以在京城時我一向聽從你的指令。但有些話,我現在不得不說了。我滑族滅國,已有三十多年,所謂亡國慘痛,我們都未曾親歷,不過是聽師父講述而已。何況當時群雄林立,各自兼併,數十年間被各大國吞滅的小國就有十多個,我滑族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何必耿耿於心?」

    秦般若銀牙輕咬,冷冷道:「因為國小,就合當被滅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想讓你認清形勢罷了。往昔我滑族有國之時,暫且免不了掙扎求存,先歸附大梁,後又叛歸大渝,百般手段使盡,也保不住一脈宗室,最終還被大梁抓住個歸而復叛的口實,國滅君亡。現在我們無國無本,無根無基,滑族後人或流散,或已被梁人同化,情勢比當年還不如,要提復國二字,真是談何容易……」

    「說到底,四姐還是信不過我。」秦般若凝住一雙秋水,面露淒冷之色,「如果師父還在世,憑她驚艷奇才,詭譎神算,四姐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心灰吧?」

    四姐面色微白,彷彿是被一語說中了般,將目光閃躲開,好半晌方低聲道:「所謂過慧易折,師父就是因為靈氣太盛,才難有高壽。雖然般若你也是聰穎絕頂,但終究與師父不同。你想想看,自她老人家去世後,你這般苦心經營,可曾有她當年半分盛況?時勢如此,獨力難支,你又何必強行執拗呢?」

    秦般若開始聽著,尚有幾分動容,但聽到最後,神色又恢復了凝肅,語氣如冰地道:「那照四姐的意思,我們當年宗廟被毀,主上被殺的血仇,就不報了嗎?」

    「這個仇,不是已經報了嗎?」四姐歎道,「師父以無雙之智,隱身為謀士,算計人心,攪弄風雲,最終使得大梁皇室操戈,父子相疑,赤焰軍建制被除,這難道不算是報仇嗎?」

    秦般若搖了搖頭,「滅滑族者,雖是赤焰軍,但這亡國之恨,卻要算在大梁朝廷的身上。只可惜上天不肯給師父時間,否則以她的智計,縱然不能復國,也足可傾覆大梁天下。你我姐妹深蒙師恩,縱然再不才,也不能置她老人家的遺願以不顧啊。」

    「可是般若,師父當年是以陰詭之術取勝,靠得是她的頭腦。雖然現在她留給我們的那些人脈和情報網你維繫得很好,但若我們做不到像她那般算無遺策,又何談實現她的遺願呢?」四姐眼睫輕顫,眸色甚是黯淡,「你現在做譽王的謀士,不過是沿續當年師父挑弄兄弟鬩牆的舊策,但是成果卻不如她當年一二。首先看譽王你就看走了眼,他可不是任你揉搓的庸才,還不如當年選太子更易操控呢。退一萬步說,就算最終你助譽王滅了太子,接下來再毀譽王,終究不過是弱了大梁國力,讓他國漁翁得利罷了,距離我滑族復國,仍是茫茫無期……」

    秦般若唇邊浮起一絲冷笑,「復國無望也罷,能讓大梁同樣嘗嘗亡國的滋味,也算可以告慰師父在天之靈了。四姐,你說了這麼多,無外乎是說我不會成功。可我既然承了師父衣缽,豈可因為難以成功就放棄?這些年你逍遙度日,我顧念姐妹之情,何曾前來相擾過?若不是遇到了難關,我也不會上門。可是四姐,你辭色滔滔,卻一句也不問我為了什麼來找你,實在讓人心寒。」

    四姐垂下頭,眼中有些愧疚之色,語帶歉意地道:「般若,我閒散了這些年,哪裡還有幫得上你的地方,不問,只是不敢問罷了。」

    秦般若凝望著她,嘴唇顫抖,美麗雙眸中慢慢浮起一層霧氣,「四姐,我的紅袖招已快不下去,你可知道?」

    四姐秀眉一跳,失聲道:「怎麼會?」

    「就在近幾個月內,我紅袖招的骨幹或死或叛,折損殆盡,新招的女孩子沒有調教好又不敢亂用,人手上讓我捉襟見肘。這還罷了,連隱秘安插在各府的眼線也一根根被拔除,殘存的幾個再不敢讓她們妄動。那譽王和他父親一般多疑寡恩,我多年培植的信任,近來竟有冰消雪散之勢。若非我使了些手段,讓他分心相疑譽王妃,只怕他已經為那些錯誤情報翻臉了……四姐,師父當年囑你關照我,難道值此存亡之時,你也不幫忙嗎?」

    她說的懇切,四姐也不由有些動容,輕歎著勸道:「般若,既然撐不下去就別撐了,趁此機會退隱,安穩度日不好嗎?」

    秦般若色若冰霜,斷然道:「四姐可以當我迂頑,但師命於我如天,雖然資質有限,難成大器,也終不會半途而廢,惜此性命。」

    「你……」四姐長歎一聲,「好吧,你想讓我做什麼?」

    秦般若喜色上了眉梢,斂衽為禮道:「般若想借重四姐的美色與媚術,替我攻破一個男人。」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8
發表於 2015-12-29 13:32: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七章 目標

    秦般若喜色上了眉梢,斂衽為禮道:「般若想借重四姐的美色與媚術,替我攻破一個男人。」

    「一個男人?」四姐柳眉微挑,「要對付男人,你手下可有得是人選啊。」

    秦般若搖了搖頭,「我的人不行,她們一向都在京城活躍,臉面太熟。四姐你歸隱多年,又巧於妝扮,所以更隱蔽也更容易得手。再說了,若論起惹人迷戀的手段,我手下誰能比得上四姐?」

    四姐濃密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閃閃秋波,低聲道:「般若,可我在京城也不是完全沒有熟人的……」

    「我知道,」秦般若嫣然一笑,「我向四姐保證,你在對付這個男人的時候,絕對不會跟以前相熟的那些達官貴人們有任何的交集。」

    「哦?」四姐微覺詫異,「與貴官們無關?那你要我對付的,到底是什麼人?」

    「明日一早,請四姐到京城華容繡坊來,我指給你看。」

    四姐輕輕抿了抿朱唇,徐徐轉身,在院中閒踱了幾步,似乎在沉思,半天沒有回答。

    「若四姐此次援手,日後任憑你天高海闊,小妹再不相擾。」秦般若適時地補上了一句。

    「如果……我不能成功呢?」

    「那又不是什麼難對付的人,我相信四姐絕對沒有問題。」

    「我現在也不比當年了……」四姐幽幽一聲長歎,「若是辜負你所托,還請勿怪。咱們同出一門,雖然已各自殊途,但終究難以絕情。既然你說是最後一次,我也沒有不信之理。好,就依你的安排,明日華容繡坊再見吧。」

    秦般若大喜,一直有些黯淡的粉面頓時神采奕奕,握了四姐的手又殷殷說了好些親密的體己話,這才重披面紗,告辭而出。

    當晚秦般若多日來難得睡了安穩一夜,次日一大早就起身,梳洗打扮,換了件樸素的衣裳,戴上淡青色垂紗的帽子,不帶侍女,不動家中的轎子,自己悄悄出門在街上隨意攔了頂涼轎,很快就到了華容繡坊外。這間繡坊是京城規模最大的幾間繡坊之一,門外沿著院牆,有好些賣染料、針線、絲綢、花樣子等等的小攤,搭著繡坊的名聲和人氣開了一溜兒,半城的姑娘媳婦們都愛到這裡來選買女紅用品。秦般若裝著挑選彩線的樣子,揀揀看看等了約摸一刻鐘,四姐婀娜苗條的身影便出現在了不遠處。

    兩人碰面,只相互招呼了一下。秦般若也不多說,領著四姐沿各個小攤慢慢逛,買了幾色針線,幾幅花樣子,然後才順勢進了旁邊唯一的一個售買茶水的涼棚,揀了張靠外的方桌坐下。

    「你看那邊,」秦般若春蔥般的玉指自袖中伸出,慢慢指向了某個方向,「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四姐順著她的指引看過去,隔著一條街,與繡坊呈夾角之勢的另一邊,是某處宅院挑簷的高牆,靠西邊開了扇黑漆的角門,院內樹木蔥籠,濃蔭蔽日,綠雲已延伸出牆,罩了小半個街面。

    「看樣子是某個富貴人家的後門,你要我對付的人就住在這裡嗎?」

    秦般若唇邊浮起一絲清淡的笑容,慢慢搖頭,「四姐隱於京郊,雖然地方不遠,消息卻閉塞了不少。若說這地方的主人,倒不是高官貴顯,反而是無爵無職的一介白衣,買下這宅子也不過半年多的時光。可是現如今在京城裡,提起『蘇宅』二字來,大家第一個想起的,只怕就是這個地方了……」

    「你這樣一說,倒讓我好奇,是個什麼了不得的人物,能在這貴胄雲集的帝京爭得一席之地?」

    秦般若握著一方血色羅帕,慢慢掩在唇前,湊近四姐耳邊,仿若閨閣女兒密談般竊竊私語了一番,四姐聽了微微動容,低聲問道:「既然這位蘇先生也是譽王謀士,與你現在有何不利衝突?你讓我攻破他,是想知道些什麼?」

    「不是,」秦般若按住四姐的手背,眼波飄似游雲,「這位蘇先生高深難測,非聲色所能動也。若是對其他人,色誘是上計,對他……就是下策了。我倒不敢托大,四姐也不要誤會。」

    「那你叫我來這裡……」

    「四姐稍安,再看看就知道了。」

    秦般若捧著茶碗遞至唇邊,大約是嫌粗劣,並不飲,只是微微晃著,看那淡紅的茶色。四姐也非性急之人,見她停住語頭,也隨之靜靜看著蘇宅的後門,並不追問。

    半個時辰慢慢流逝,陸陸續續有幾撥人出入那扇黑漆木門,有送水的,送每日供擺鮮花的,送果品的,林林總總,都是些日常消耗物品。秦般若一直冷眼看著,直到最後,才突然直了直身子。

    四姐立即察覺,忙凝目看去,只見一輛載滿新鮮蔬菜的小驢車轆轆駛至門前,趕車的是個二十多歲的精壯年輕人,穿著粗製布衣,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健壯的雙臂。看樣子他也是常來送菜的,跟守門的人打了個招呼,驢車便直接駛入了院中。

    「就是這個。」秦般若回過頭,看了四姐一眼。

    「那個送菜的漢子?」四姐有些疑惑,「他有什麼不對嗎?如果說是因為他經常出入蘇宅讓你起疑,我想那些送果子送花的人也是一樣的常來常往吧?」

    「四姐說的沒錯,我原本也不覺得他跟其他送貨的人有什麼不一樣,」秦般若面色陰沉了幾分,「如果不是謙叔查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我恐怕到現在也不會注意到這個人。」

    「你居然連謙叔都請動了?是不是也答應他這是最後一次了?」

    「這次若是輸了,那就是一敗塗地,想不是最後一次都不行。」秦般若銀牙微咬,「所以,我只能傾盡全力,備此一戰。」

    「謙叔查到了什麼?」

    「我安置在各府的眼線,突然之間有好幾個人因各種原因而失蹤,我當時已經感覺到那並非巧合,所以力請謙叔為我清查她們的去向,同時停了其他眼線的行動,想以此保存些力量,沒料到即使這樣也阻止不了情況的惡化,到後來我幾乎是完全無法控制。幸好謙叔那邊有些進展,追查到了兩個人的行蹤,我自然想把她們捉捕回來細細審問原由,誰知功虧一簣,竟被她們逃了,而其中一個人,就是那送菜的漢子親自出手救的。」

    「也許他只是英雄救美呢?」

    「要是這樣倒好,可惜謙叔專門對他進行追查後發現,此人名叫童路,他不僅僅是救了我要追捕的一個人,還跟我其他兩三個眼線斷掉的事有或多或少的聯繫。四姐請想,他英雄救美,是單救我手下的美人嗎?」

    四姐略略沉吟,慢慢點頭。

    「而且一個賣菜的,自己住在一個破落院子裡,明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卻連謙叔也查不出他更多的來歷。後來我又發現他日常去的幾個地方中,竟然還有蘇宅,再關聯想想以前的種種,怎會不讓我心驚?只不過,我現在也只知道童路常來蘇宅送菜,至於他是否真的只是來送菜的,卻難以確定。」

    「連謙叔……都查不確實嗎?」

    秦般若無奈地歎了口氣,「謙叔說,蘇宅就像是一個表面平常,內裡無底的沼澤,他根本無法接近。如果他查得出更多的東西,我又何必麻煩四姐。」

    「你是懷疑……童路是那個蘇哲的人,而你紅袖招目前的危機,都是由蘇哲一手造成的?」

    「不錯。」

    「可是……蘇哲也是譽王的謀士,他為什麼要對付你呢?莫非他知道你心懷貳心?」

    「不可能。」秦般若斷然道,「我的貳心,只是在心裡而已。至少目前我還沒做過什麼對譽王不利的事。就算這蘇先生會讀心術,他連我的面都沒見過,又怎麼讀得出我的貳心?」

    「照你這麼說,蘇哲只知道你是譽王的心腹,並不知道你的真實意圖,那這樣一來,他對付你豈不就跟對付譽王一樣了?」

    秦般若目光深沉如水,慢慢道:「想通了這一節,就會察覺出許多異樣來。這位麒麟才子歸入譽王麾下之後,的確有不少奇謀妙想,譽王近一年來的勝果,多半是他立的功。可為什麼在他屢屢立功的情況之下,譽王的恩寵反不如以前,實力也不如以前了呢?他來之前,譽王手裡牢牢掌著刑部吏部這兩大中樞部門,軍方也有慶國公,可現在他有什麼?兩手空空,一個虛架子罷了。所謂的朝堂威風,不過是因為太子勢微反襯出來的,細細察究,沒有半點紮實的根基。得麒麟才子者,可得天下,難道是這個得法嗎?」

    四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些,你可以直接跟譽王說啊。」

    「譽王……」秦般若冷笑一聲,「自從我屢次出錯之後,他對我的信任已經大減,而這位蘇先生實在太厲害,我剛才所說的那些事,樁樁件件他都置身事外,根本無法把責任推到他身上去。我憑空這麼一說,譽王會信嗎?如果譽王忍不住去詢問他,憑蘇哲的深謀巧辯,只怕還沒有奈何得了他,我反倒惹火燒身。再說了,有一個問題我沒有查清楚之前,我自己也還拿不準……」

    「什麼問題?」

    「動機。假設是這位蘇先生對我下手,想要斬斷譽王的所有情報線,那他的動機是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莫非……他是太子的人?」

    「我第一個想的就是這一條。可轉念一想,他入京以來,太子什麼處境?那是屢出大案,羽翼折盡,連宮中的越貴妃都不再似往日那般榮寵,現在這一陣子更是風雨飄搖,廢與不廢只差一紙詔書。四姐要是看了這位蘇先生扳倒謝玉的手段,就不會認為他還與太子有任何聯繫了。」

    「那他為什麼又要削弱譽王呢?莫非他無心爭嫡,只是想攪亂一池春水?」

    秦般若擰緊了手中的絲帕,深吸了一口氣,「我猜不出,這也不是可以憑空亂猜的事。四姐,童路現在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有望突破的地方,還請你……」

    四姐遲疑了一下。恰在這時,童路已經卸好菜蔬,趕著驢車從院中出來,甩著響鞭悠悠去了。

    雖然只是遠遠地看了幾眼,但四姐心裡明白,那樣的一個年輕人,哪怕是有如鐵的心志,也終將會被自己煉為繞指柔。

    她並不認為一旦自己出手會失敗,她所擔心的是……

    「般若,就算你查出了梅長蘇真正的心思又怎樣呢?從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情來看,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啊。」

    「是不是對手,要較量了才知道。」秦般若微微揚了揚下巴,語氣堅定,「梅長蘇確是奇才,但他現在的優勢,至少也是佔了些他身在暗處的這個便宜。我倒要看看,如果突然被拉到了正面比拚的戰場,他還能有什麼了不得的手段!」

    四姐櫻唇微張,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卻又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此時秦般若的狠絕神態,讓她恍恍然想起了師父當年。只可惜,滑族末代公主的驚人智計,只怕是百年也難再出第二個的……

    「般若,我答應你一定盡我全力。你……也好自為之吧。」

    淡淡一句話後,四姐喝下了手中已發涼的茶水,隨同未曾出唇的歎息,一起嚥了下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09
發表於 2015-12-29 13:32:59 |只看該作者
一百零八章 送別

    師姐妹二人商議停當後,不再多坐,會了帳起身,正準備各自分手。恰在此時,蘇宅角門突然又再次打開,晃悠悠抬出了一頂青布鑲邊的小轎。秦般若認出那是梅長蘇時常用來外出代步的轎子,心中一動,立即尾隨在後跟了過去。四姐生性閒淡,多餘的事根本沒興趣,秦般若沒有叫她,她也不出聲,自己一個人悄悄走了。

    本來秦般若一直以為,梅長蘇之所以從後院角門出來,當然是想掩蓋行蹤,可是跟了足足兩條街後,她才不得不確認,人家走後門只是因為那裡距離南越門比較近,不會繞路。

    出了南越門,行人不似城中那般穿流如織,秦般若一來疲累,二來並非武技高手,周圍的人一稀疏,她便不敢再繼續跟蹤下去,只得停了腳步,眼看著那小轎悠悠去了。

    當然,秦般若並不知道梅長蘇出城後也沒有走太遠,一行人只沿著南下的大道走了約兩里路,便在一處小坡上的歇馬涼亭旁停下,下轎進入亭中。隨從們在亭子裡安置了酒茶,梅長蘇便很清閒地在石凳上坐了,拿了卷書斜依亭欄慢慢翻看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後,城門方向騰起一股煙塵,隨侍在旁的黎綱首先張望到,叫了一聲「宗主」。梅長蘇掩捲起身,遙遙看了一下,因為距離還遠,模模糊糊只見兩人兩騎,一前一後隔著半個馬身,正向這邊奔來。

    黎綱的目力更好,當梅長蘇還在定晴辨認來者是不是自己要等的人時,他已確認清楚了,低聲道:「宗主,是他們兩個。」

    梅長蘇嗯了一聲,沒說什麼,但黎綱已經會意,立即離開涼亭,來到大道旁。兩騎越奔越近,眉目已漸清晰,只是看樣子似乎暫時還沒有注意到黎綱。他正想舉臂招手吸引來者的視線,奔在前面的那人不知為何突然勒韁停了下來,撥轉馬頭回去張望。

    不過他的這個行動很快就有了解釋。只見飛塵之後,第三騎快速追來,馬上的人邊追還邊喊著:「景睿!景睿你等一等!」

    這時蕭景睿身旁隨行的另一個人似乎著了急,連聲叫著:「大哥,大哥我們快走吧。」

    蕭景睿抬起左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不僅沒有再走,反而翻身下了馬。

    「大哥!」宇文念心裡發虛,又顫聲叫了一遍。

    「唸唸,」蕭景睿向她淡淡地笑了笑,「那是我的朋友,他叫我,我也聽見了,怎麼能甩開不理?」

    「可是……你答應……」

    「你放心,我答應隨你回去探望他,就一定會去的。這又不是逃亡,我的朋友來送送行,你怕什麼?」

    就在這兩三句話間,言豫津已奔到近前,看起來風塵僕僕的,服飾不似往日光鮮。他甩鞍下馬後,直衝至蕭景睿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問道:「景睿,你去哪裡?」

    蕭景睿毫不隱瞞地答了四個字:「大楚郢都。」

    「景睿!」

    「唸唸收到來信,她父親病重,想要……想要見我一面……家母也准許,所以於情於理,我都該去探望一下。」

    言豫津原本是趕來挽留他的,聽到這個緣由,反倒沒有話講,抓著蕭景睿胳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鬆了鬆。不過呆了片刻後,他到底不放心,又追問了一句:「那你還會回來吧?」

    蕭景睿垂下眼簾,「母親還在,哪有永遠不回來的道理。」

    他這句話語氣淡淡,可言豫津聽在耳中,卻覺得心中酸楚。只是人家蕭景睿尚且可以保持平靜,沒道理自己反而激動起來,所以忙抿著嘴角穩了穩情緒,好半天才道:「景睿,那天之後,我一直想找你好好聊聊,可時機總是不對。既然現在你要走,該說的話必須要說了。景睿,有些事情你真的不要太在意,那畢竟已經過去了,是上一輩子的恩怨,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好了豫津,」蕭景睿低聲打斷他,「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怎麼都不能說跟我沒關係。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姐妹,這是斬也斬不斷的關係,何況還有多年的親情,多年的恩義,這一切……不是說揭開了什麼真相就能撕擄開的……」

    「景睿……」

    「我明白你是想勸我想開一點,你希望我還是以前的蕭景睿。但是豫津,這一點我真的做不到。對我來說,僅僅一夕之間,周圍已人事全非,既然一切都變了,我又怎麼可能不變?所以無論我願不願意,蕭景睿早已不是以前的蕭景睿,只能讓你失望了。」

    言豫津深深吸了一口氣,踏前一步,雙手用力握住了蕭景睿的肩頭,使勁搖了搖,一字一句道:「沒錯,我的確希望你還是以前的你。不過你既然做不到,那也沒關係。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反正你一直在變,從以前胖嘟嘟的小矮子,變成現在又高又俊;從安安靜靜不愛說話,變成會跟著謝弼一起吐我的槽。我不介意你繼續變下去,反正不管你怎麼變,你還是我那個獨一無二的朋友,咱們兩人的交情是不會變的!所以你給我聽著,不管你走到哪裡,一定要記住我這個朋友,要是你敢忘,我可絕對饒不了你,聽明白了嗎?」

    他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聲音已有些瘖啞,眼圈兒也已經發紅,按在蕭景睿肩頭的手,力度更是大到手指都捏得發疼。他這一番話並不長,但話中所蘊含的真摯、坦然和溫暖,誰也不會懷疑。蕭景睿低下頭,眼眶有些發潮,連旁觀的宇文念都忍不住轉過臉過,悄悄用指尖拭了拭眼角。

    「好啦,現在你想去哪裡就去吧,反正以前你也到處跑的,只是大楚遠了些,你要保重。」言豫津吸了吸鼻子,退後一步,「有事沒事的,記得寫信給我。」

    蕭景睿嗯了一聲,抬起頭。兩人相互凝望著,都不約而同地努力露出了微笑,只不過在彼此含笑的表情下,他們看到的卻都是無法掩蓋、無法稀釋的憂傷。

    因為兩個年輕人心裡都明白,這一分別,不知何日才會再見。

    太皇太后守喪期一過,連蒞陽長公主也會離京前往自己的封地,到時就算蕭景睿回梁,也很難再踏上帝都的土地。

    他們二人出身相仿,年齡相近,性情相投,本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莫逆相交,本以為一定會有差不多的人生軌跡,誰知旦夕驚變,到如今眼睜睜天涯路遠。

    即使是樂觀如言豫津,此時也不禁心中茫然。

    「大哥,我們走吧?」宇文念揉著紅紅的眼睛走了過來,牽了牽兄長的袖子。

    蕭景睿和言豫津同時抬起雙臂,緊緊擁抱了一下。

    「你上馬吧,我看著你走。路上要小……」言豫津正強笑著說最後一句道別的話,語聲卻突然梗住,視線落在蕭景睿身後某個地方,表情有些古怪。

    蕭景睿立刻察覺到,轉身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十丈開外的地方,黎綱正腰身筆挺地站在路邊,見他回頭,立即舉手指向旁邊的小山坡。

    其實在隨著黎綱的指引抬頭之前,蕭景睿就已經明白自己會看到誰,所以最初的一瞬間,他有些猶豫,但不過片刻之後,他還是坦然地抬起了雙眼。

    半坡涼亭之上,梅長蘇憑欄而立,山風滿袖,雖然因為稍遠而看不清他面上的細微表情,但那個姿勢卻清楚地表明,他是專門在此等候蕭景睿的。

    「景睿……」言豫津有些擔心地叫了一聲。

    蕭景睿定了定神,回頭淡淡地道:「他大概也是來送行的,我過去說兩句話。」

    「我陪你一起……」這句衝口而出的話只說了半句便停住了。聰明如言豫津,自然明白有些心結必須當事人自己去解,絕非旁人可以插手,所以最終,他也只是退後了幾步,不再多言。

    宇文念原本不太清楚蕭景睿與梅長蘇之間曾經的朋友關係,所以有些摸不清狀況,正上前想問上兩句,卻被言豫津一把抓住,拉了回來

    蕭景睿這時已大踏步邁向涼亭,雖然臉色略白,但神態和步伐都很平穩。

    「請坐。」梅長蘇微微笑著,提起石桌上的銀壺,斟好滿滿一杯清酒,遞了過去,「此去路途遙遠,杯酒餞行,願你一路平安。」

    蕭景睿接過酒杯,仰首一飲而盡,擦了擦唇角的酒漬,還杯於桌,拱了拱手道:「多謝蘇先生來送行,在下告辭了。」

    梅長蘇凝目看著這年輕人掉頭轉身,一直等他走到了亭邊方輕輕問了一聲:「景睿,你為什麼不恨我?」

    蕭景睿身形一頓,默然了片刻,徐徐回身直視著他,答道:「我能恨你什麼呢?我母親的過往,不是你造成的;我的出生,不是你安排的,謝……謝侯的那些不義之舉,都是他自己所為,並非由你慫恿謀劃……你我都明白,其實讓我覺得無比痛苦的,說到底還是那個真相本身,而不是揭開真相的那隻手。當年的事根本與你無關,我也不至於可笑到遷怒於你,讓你來為其他人做的錯事負責。」

    「可是,我本來有能力讓真相繼續被掩蓋的,但我讓它爆發了,而且爆發得那麼激烈,絲毫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也沒有顧及過你我之間的交情,你對此,多多少少也應該有一些怨言吧?」

    蕭景睿搖著頭,慘然一笑:「說實話,你這麼做,我曾經很難過。但我畢竟不是自以為是的小孩子,我知道人總有取捨。你取了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捨棄了我,這只是你的選擇而已。我不可能因為你沒有選擇我而恨你,畢竟……你並沒有責任和義務一定要以我為重,就算我曾經那樣希望過,也終不能強求。」

    「我確實不一定要以你為重,但自從你我相交以來,你對我卻一直是赤誠相待的,在這一點上,是我愧欠你。」

    「我之所以誠心待你,是因為我想要這麼做。如果能夠爭取到同樣的誠心,我當然高興,如果不能,也沒什麼好後悔的。」

    梅長蘇眼神愴然,面上卻仍帶著微笑:「你雖然不悔,但你我之間,終究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蕭景睿低下頭,默然不語。自兩人結識以來,他一直仰慕梅長蘇的才華氣度,將他視為良師益友,小心認真地維繫著那份友情。可是沒想到一步一步,竟會走到今日這般不能再續為友的地步。

    其實認真算起因果來,兩人之間除了一些心結以外,也沒什麼抹不開的血海深仇。但是經過了這麼多事,蕭景睿已經深刻地感覺到言豫津以前說的話很對,他與梅長蘇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對等,缺乏成為朋友的基礎。

    無恨,無怨,已經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也許將來,成長可以帶來變化,也許將來,還會有意想不到的交集,可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他們的確正如梅長蘇所說的,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景睿,」梅長蘇踏前一步,柔和地看著年輕人的臉,「你是我認識的最有包容心的孩子,上天給了你不記仇恨、溫厚大度的性情,也許就是為了抵銷你的痛苦。我真心希望以後,你可以保持這份赤誠之心,可以得到更多的平靜和幸福,因為那都是你值得擁有的……」

    「多謝。」蕭景睿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其實他心裡還有很多話,只是到了唇邊,又覺得已是說之無益,所以一定神,再次轉身,快步離開了涼亭。

    宇文念和言豫津都在坡下大道上等著他,三人重新會合後,只說了簡單的幾句道別之語,蕭景睿兄妹便認鐙上馬,向南飛馳而去。言豫津目送他們身影消失,表情悵然,再抬頭看看仍在涼亭中的梅長蘇,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打了個招呼。

    不過這不是攀談的場合,兩人也沒有攀談的心情,所以客套數語後,言豫津便出言告辭,自己上馬回城去了。

    「宗主,此處風大,我們也回去吧?」黎綱過來收了酒具,低聲問道。

    梅長蘇無言默許,緩緩起身出亭。臨上轎前,他又回頭看看了蕭景睿遠去的方向,凝住身形,陷入了沉思之中。

    「宗主?宗主?」

    梅長蘇兩條長而黝黑的雙眉慢慢向額心攢攏,歎息一聲,「大楚終究也非淨土……傳我的命令,派朱西過去,盡量照應一下吧。」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110
發表於 2015-12-29 13:33: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始變
    八月,對於朝野來說,原本有兩個極為重要的日子。一是八月十五的中秋大節,二是八月三十的皇帝壽誕。不過因為太皇太后的國喪,一應慶典都停了,所以前者只是停朝放假,後者僅僅收了各地賀表,重臣宗室後宮舉行了幾場小型聚宴了事。

    壽宴規模雖小,但眾皇族親貴依然要按慣例呈送壽禮。這一向是他們較勁的時候,大家都花了不少的心思。太子送了一面九折飛針龍繡的大屏風,精工巧妙,華彩灼然,一抬出來便人人羨歎;譽王則不知從哪裡搜羅來一塊兩人來高,天然侵蝕穿鑿成一個「壽」字的太湖石,奇絕瘐美,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其他皇子們或送孤本古書,或送碧玉觀音,件件價值萬金,不一而論。靖王送的是一隻神俊獵鷹,調教得十分妥貼,神氣十足地站在梁帝臂上,歪著頭與皇帝對視,惹來一陣歡聲大笑。

    本來梁帝對所收到的壽禮在表面上都一樣地喜愛誇讚,可就因為這幾聲大笑,不少人暗暗看出了幾分端倪。

    因為國喪期不能見音樂,宴飲氣氛終究不濃,雖然賓客們盡力談笑,但梁帝的興致始終不高,依禮接了幾輪敬酒後,便起駕回後宮去了。

    禁苑內,皇后也早已安排六宮人等備好了內宴等候。梁帝在外殿已飲了幾杯酒,歪歪地靠在軟枕上接受后妃命婦們的朝賀,因覺得腰部酸疼,禮畢後便命靜妃過來坐在身旁按摩,兩眼時睜時閉地看著堂下。

    雖是皇帝壽日,但喪期服飾有制,大家既未敢著素,也未敢艷妝,一眼望去,不似往年那般花團錦簇,五彩華麗,反倒更覺雅致。

    宗室外官的命婦行罷禮,全都退了出去,殿中只餘宮妃公主。皇后自然首先捧酒敬賀,之後便是越貴妃。因太子屢受斥責,越貴妃在宮中也低調了許多。今日她只描了描纖長入鬢的柳眉,未曾敷粉點朱,一張臉蒼白清淡,帶著薄薄的笑容,沒有了以前的艷麗驚人,反而令人更覺憐惜。

    梁帝從她白如象牙般的手中接過金盃,啜飲了一口,凝望了一下她低眉順目的模樣,想起方才在外殿,太子也是神態畏縮,形容削瘦,心中登時一軟。

    他雖然惱怒太子行為不端,但對這母子二人畢竟多年恩寵,情分猶存。何況現在歲齒日增,有時對鏡照見鬢邊星星華髮,常有垂暮之憂,心性上也終究不能再似當年那般狠絕。

    「你近來瘦了些,可是身子不適?也該傳御醫來瞧瞧……」梁帝撫著越妃的肩頭,柔聲道,「夜秦又貢來了一些螺黛,朕晚間就命人送到你哪裡去。」

    「謝陛下。」越貴妃眼圈兒微紅,但又不能在這樣的日子裡落淚,忙盡力忍了回去,眸中自然是水氣濛濛,波光輕漾。梁帝看了心中愈發憐愛,握住她手讓她坐在自己右邊,低聲陪她說話。

    皇后有些氣悶,不由瞧了正在皇帝側後方為他捶肩的靜妃一眼,見她眼簾低垂,神情安靜,好像根本沒任何感覺似的,心知多半指望不上她來爭取梁帝的注意力。正轉念思忖間,看到旁邊幾個年紀尚幼的公主,忙抬手示意,讓這些女孩子們圍了過去敬酒。

    跟外殿的壽宴一樣,這場內宴也沒有持續多久。酒過三巡,梁帝便覺得睏倦,吩咐皇后停宴,發放例賞,之後便起駕回自己寢宮休息去了。

    也許是勞累,也許是病酒,次日梁帝便感覺有些積食懶動,傳旨停朝一日。御醫隨即趕來宮中,細細診斷後又沒什麼大病,只能開些疏散的方子溫療。梁帝自己也覺得只是發懶,並無特別不舒服的地方,不想動靜太大,傳旨令皇族朝臣們不必入宮問疾,自己服了藥睡了幾個時辰,下午起身時果然神清氣爽了好些。

    雖然身體狀況轉好,但梁帝依然不想處理政事,看了幾頁閒書,突然想起越妃母子昨日憔悴,心中一動,立即喚來高湛,叫他安排車駕,準備悄悄到東宮去探望一下太子,以示恩好。

    皇帝說要「悄悄」去,那當然不能事先傳報,高湛便只通知了禁軍大統領蒙摯安排防衛,皇駕一行沒有興師動眾,連同蒙摯本人及隨從在內不過數十人,沿著禁苑與東宮間的高牆甬道,快速安靜地來到東宮門前。

    聖駕突然降臨,東宮門前值守的眾人慌成一團,七七八八跪了一地。因為梁帝已到了眼前,大家忙著行禮,誰也不敢這時候起身朝裡面跑,一時間並無一個人進去稟知太子。

    「太子在做什麼?」梁帝隨口問道。

    一個身著六品內史服色的人戰戰兢兢地答道:「回……回、回稟陛下,太子殿下在、在……在裡面……」

    「廢話!不在裡面會在哪裡?朕問他在裡面幹什麼?!」

    「回、回陛下……奴才不、不清楚……」

    高湛見他應答得實在不成體統,忙岔開道:「陛下,讓他們去通知太子殿下來接駕吧?」

    梁帝「嗯」了一聲。高湛隨手指了指剛才回話的那名內史,小聲道:「還不快去!」

    那內史叩了頭,爬起來就朝裡面跑,因為慌亂,下台階時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袍,砰地跌了個狗吃屎,又忙著要起來快跑,看那姿勢真可謂是連滾帶爬。

    梁帝在後面瞧見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大笑,但剛笑了兩聲,心中又陡然起疑。那內史他約摸認得,常在太子身邊侍奉,雖品級不高,可也不是未曾見過駕的新人,就算今天自己來的意外了些,也不至於就嚇得慌亂成這樣啊……

    「叫那人回來!」

    高湛趕緊命小太監將那內史追了回來,帶到梁帝面前跪著等待詢問。

    「你剛才說……你不清楚太子在裡面做什麼?」

    內史蜷成一團,伏在地上不敢抬頭,顫聲道:「奴才的確不……不清楚……」

    梁帝目光陰沉地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冷冷地道:「所有人都給朕跪在這裡,不得通報,不得擅動。蒙摯,高湛,你們隨朕進去!」

    「是。」

    躬身領命後,高湛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雖不知宮中是個什麼情形,但總覺得沒對,害怕鬧出什麼風波來,不由悄悄瞟了蒙摯一眼,想看看他的意思,沒想到這位大統領臉上根本沒什麼明顯的表情,只是垂首默然隨行。他也只好把自己的身子彎得更低,小步半跑著跟在越走越快的梁帝身邊。

    東宮規制雖不比天子宮城,但畢竟是儲君居所。從正門到太子日常起居的長信殿,那還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的。梁帝適才懷疑太子此刻在自己宮中行為不妥,心中不悅,所以才決定暗中進去親眼看看,可他畢竟年事已高,沒走多久,便有些氣喘。

    高湛是最諳聖意的,早已提前做了準備,手一揮,一直跟在後面的六人步輦便抬了上前。梁帝扶著內侍的手上了步輦端坐,行動速度頓時比他自己走快了近一倍。這樣一路進去,沿途當然又遇到不少東宮人等,這些人雖不明情況,但是蒙摯令他們噤聲的手勢還是看得懂的,紛紛跪伏在路邊,無一人敢動。

    過了明堂壁,轉永奉閣,接下來便是長信殿。梁帝下輦,剛踏上全木鋪制的殿廊,便聽到裡面傳來絲竹樂聲,登時大怒,步子也加快了些。

    國喪期全國禁音樂,這是禮制。只不過三年孝期長了些,到後來民間一般都會有不少人開始悄悄違制,只要不公開不過分,不經人舉報,朝廷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太子畢竟身份不與常人相同,一來他是儲君,二來是太皇太后的嫡系子孫,國孝家孝背著兩層,何況現在也不是喪制後期,連半年都沒過呢,東宮便開始演樂,實在是悖禮之極。

    不過要說太子不知道此時演樂違禮那當然不是,只不過他一向享樂慣了,耐不得喪期清寂,近來又心情鬱悶壓抑,忍不住想要解解悶,加之以為關了長信殿的門窗悄悄在裡面玩樂,東宮輔佐御史言官都不可能會知道,未免行為放浪了些。而對於父皇的突然到來,由於以前根本沒有發生過,他更加是想也未曾想到。

    梁帝在廊下緊閉的殿門前略站了一會兒,聽到裡面刻意壓低了一些的樂聲,臉色十分難看。但此時他還殘餘了些理智在腦中,知道自己要是這樣闖了進去,太子喪期演樂大不孝的罪名就坐實了,對於歷來標榜以孝治國的大梁來說,這可不是一樁小罪,足以壓翻太子本已薄弱的所有德名,到時不僅一個廢字就在眼前,只怕東宮相關的人也會跟著掛落一大批。退一步來說,即使現在對太子已動廢念,不再有憐惜之意,梁帝還是想要徐緩地做這件事,並不想讓一個預料外的突發事件成為廢嫡的緣起。

    念及此處,梁帝忍了忍心中怒意,沒有出聲,黑著一張臉轉身,正打算悄悄離去,裡面突然傳來了說話的語聲。

    「殿下……再喝一杯嘛……陛下有恙,今日又不會召殿下了,醉了也無妨啊……」

    嬌柔的媚語後是太子的一聲冷哼,「即使父皇無恙,他也不會召我。現在除了譽王,父皇眼睛裡還有誰?」

    「殿下怎麼這樣說呢,您是當朝太子,是將來的皇帝,陛下眼裡,當然應該只有您了……」

    「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了,父皇無情多疑,總是罵我不修德政……他也不想想,要不是他扶了個譽王起來跟我做對,我何至於幹那些事情……我的德行不好,父皇的德行難道就好了?」太子說了這一句,又大聲慘笑,接著便是吞酒擲杯之聲。

    梁帝面色鐵青,全身篩糠般顫抖。高湛擔心地走近些,伸手想要攙他,卻被猛力推開,幾乎跌坐於地。梁帝根本看也不看他,幾步衝下台階,從蒙摯腰間拔出一把長刀,轉身又衝了回來。高湛嚇得臉發白,膝行幾步抱了梁帝的大腿,小小聲地哭喊著:「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其實梁帝只是急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剛執刀衝至緊閉的殿門前,人又覺得茫然,回手揮刃用力一劈,在殿門前朱紅圓柱中劈出一道深痕,隨後狠狠擲刀於地,大踏步地轉身走了。

    這一番動靜不小,殿中的太子已驚覺,撲爬出來看時,只瞥見梁帝赭黃的衣袍一角消失在外殿門外,再回眸看看柱上刀痕,頓覺汗出如漿,頭上嗡嗡作響,全身的骨頭如同一下子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癱軟在地。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8 05:40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