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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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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4: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交鋒(上)
    夏江密切關注靖王表情時譽王也在盯著自己弟弟看,只需要一剎那,這位皇子就知道夏江這塊老薑果然夠辣,一招,就擊中了靖王的軟肋,將急劇轉向的劣勢穩了下來。

    不過令他感到可惜的是梁帝沒有能夠看到靖王那一瞬間激烈動搖的表情,因為他此時正瞇著眼睛,似乎在回想蘇哲到底是誰。

    「你說的……就是霓凰郡主舉薦給朕做文試主考,據說才名滿天下的蘇哲?」梁帝沒有想多久就想了起來,「他還曾經以三幼童挫敗北燕的那個……那個誰來著……朕很喜歡這個蘇哲,怎麼他也捲進這件事裡來了?」

    「陛下可知這位蘇哲還有另一個身份?」

    「哦?什麼?」

    「陛下雖然位居九重,但琅琊榜還是聽說過的吧?」

    「這是自然。」

    「算上今年新出來的榜單,江左盟已是第五年位列天下第一大幫了,這個蘇哲實際上就是江左盟的現任宗主梅長蘇,陛下可知?」

    「這個朕知道。」

    「呃……」夏江有些意外,「陛下知道?」

    「朕曾跟蘇哲一起品茗閒談過,他當時就跟朕說了他是誰,」梁帝凝目看著夏江,「蘇哲確是才華橫溢,也有濟世報國之心,若不是他身體不好,朕都想用他。怎麼,你的意思是說他在京城養病期間跟景琰走得近?」

    「臣回京不久,不敢妄言。但梅長蘇是誰的人,大家心知肚明。」

    靖王毫不退縮地迎視著夏江瞟過來的視線,道:「算誰的人,不知是怎麼算法。蘇哲受陛下賞識後,京城裡爭取結交他的,十停中倒有九停。霓凰郡主對他推崇備至眾所皆知,懸鏡司裡夏冬夏春也都去蘇宅做過客,蘇宅那院子又是蒙大統領薦給他的,譽王兄拜訪梅長蘇的次數只怕比我多得多,要論送到蘇宅去的禮物,排頭位的也是譽王兄,我能排個末座就不錯了,怎麼算到最後,梅長蘇竟然是我的人了?」

    譽王最氣急的就是怎麼查都查不出梅長蘇與靖王之間來往這麼淡到底是怎麼聯絡的,聽到這裡正想分辯,夏江已經搶先一步道:「好,既然梅長蘇不是靖王殿下的人,那就更好辦了。我要提審此人,殿下應該不介意吧?」

    靖王心頭一沉,正在想如何應對,梁帝剛好道:「既然他跟景琰不是走得特別近,無緣無故提審他做什麼?」

    「陛下,襲擊我懸鏡司的那一隊逆賊中,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而放眼現在全京城,能組織起這麼多高手的人,除了江左盟的宗主還能有誰?臣相信提審梅長蘇,一定會有收穫的。」

    「這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天下能人奇士豈是一個琅琊榜能囊括的?你說只有他就只有他嗎?懸鏡司要都是這樣憑感覺在辦案子,就不怕被人笑掉牙?」靖王一咬牙,出聲反對。

    「不過只是提審一下,靖王殿下何必緊張呢?這位蘇先生好歹也是陛下的客卿,我能把他怎麼樣?只要把話說清楚了,真是不關他的事,我保他走出懸鏡司的時候完完整整,身上不帶一道傷痕,這樣總行了吧。」

    他說這話時故意在眉梢眼角放一點點狠意,更加令靖王心寒。懸鏡司的逼供手段是世代相傳的,不帶傷痕也能讓人生不如死。梅長蘇最弱的地方就是他的身體,靖王一想到他那面白體單的樣子要進懸鏡司,心中便忍不住一陣陣絞動。

    「父皇,蘇先生身體不好您也知道,他畢竟是名重天下之人,朝廷應顯示重才之心,禮敬名士才對,這樣無根無由隨意欺凌,傳出去是何名聲?再說懸鏡司直屬御前,向來是奉旨行事的,一旦行為有所差池,天下人所詬病的不是夏首尊,而是父皇您啊!」

    「景琰你太危言聳聽了吧?」譽王道,「按你剛才的說法,我跟梅長蘇的關係還比較好呢,我就覺得沒什麼。他再是天下名士,也畢竟是朝廷的臣民,有什麼碰不得的?夏首尊的為人父皇信得過,你難道信不過?說到底找梅長蘇問問話罷了,也值得你這般心虛?現在別說父皇,連我都有點疑心你了。」

    他這話說的不錯,靖王如此努力地維護梅長蘇令梁帝疑心又發。而且在骨子裡,梁帝是相信靖王有那個膽子和動機幹出這樁劫囚之事的,也相信以夏江豐富的經驗和敏銳的判斷力不會無緣無故將矛頭對準靖王。當然,他心裡也清楚譽王是在趁機落井下石,只不過皇子們爭嫡出再多手段也無所謂,他自信能夠掌控和壓服,但如果靖王真是如此不管不顧,會動用武力劫囚而且居然有實力成功的話,那他就太可怕了。

    所以兩相比較,他寧可先壓制住靖王,也要把事情查清到能讓自己放心的地步。

    「夏卿,就按你的意思查,朕准了。一定要徹徹底底查個明白,虛妄不實的東西,不要來回朕!」

    「父皇,兒臣認為……」

    「住口!你到底還知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負嫌疑?還有沒有一點畏懼君父法禮的惶恐之心?」梁帝被靖王這執拗堅持的勁兒勾起了這個兒子以往同樣不肯低頭的記憶,臉色登時變得難看,「不管怎麼說,你的巡防營是攪進去了,不查一下怎麼還你的清白?傳旨,巡防營暫由兵部接管,靖王回府靜思,未得傳詔不得入宮。」

    高湛偷眼覷著殿上眾人的臉色,低低答了一個「是」字。

    這次當廷辯論就這樣被梁帝強行中止了。現在該撕破的臉已撕的差不多,夏江和譽王是在聯手攻擊靖王梁帝已經看了出來,但這兩人究竟只是在「攻擊」還是有「誣陷」的成分他尚判斷不准,所以這個時候讓事情冷一冷,讓佐證再多出來一點兒似乎是極為必要的。

    夏江在離開宮城後就直接召來人手奔向蘇宅。他擔心梅長蘇潛逃,但又有點希望梅長蘇潛逃。因為逃就是一種姿態,一種心虛畏罪的姿態,但要是真的逃了捉不回來,那就好像有點得不償失了。

    這種不上不下的心情在到達蘇宅後被平息了下來。梅長蘇安然地留在府中,他沒有逃,雖然這位江左盟宗主明顯已經料到了夏江會來。

    當初跟靖王說那句「還有……」的時候,梅長蘇指的其實就是自己,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因為他知道說之無益。靖王不會被他勸一句「夏江對付我時你不要理會」就真的旁觀不語,冒似這位皇子還沒有這麼聽話的時候。

    飛流已經讓黎綱預先帶出去了,「不得反抗」的命令也已經嚴厲地下達給其他下屬,所以儘管甄平等人幾乎咬碎了牙,但梅長蘇還是平靜地跟著夏江去了懸鏡司。

    懸鏡司對他來說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以前常跟聶鋒進來走動,不過當時與現在的情形,那簡直是恍若隔世。

    當晚夏江沒有審他,只是把他推進一間狹窄得只容一個轉身的黑屋子裡關了一夜,不過為了防他凍死,被褥還是夠的。

    第二天,梅長蘇被從被子裡拖了出來,帶到一處臨水的茅亭上。夏江穿著一身黑衣,正負手站在那裡等候,一見面,竟是和善的一笑。

    「蘇先生,你學識天下,見多識廣,知道這裡是什麼所在嗎?」

    「地獄。」梅長蘇看著他,微微回了一笑,「幽鬼修羅出沒之處,沒有生人,只有魑魅魍魎。」

    「先生過獎了。我不過是擅長脫去人的皮肉,照出他們真肺腸罷了。」夏江一抬手,「先生請坐。」

    「多謝。」

    「我這裡等閒是不請人來的,一旦我請來了,除非是我自己放的,否則他插翅也飛不出去。」夏江推過去一杯茶,「先生到此做客的消息靖王是知道的,但他現在自保不暇,可顧不上你。」

    「我想也是。」梅長蘇安然點頭,端起茶杯細細看看茶色,又輕啜了一口,頓時皺眉道,「這茶也實在太劣了吧?貴司的買辦到底貪了多少茶葉錢,首尊怎麼也不查一查?」

    「我知道先生是奇才,心志之堅當非常人可比。不過要論硬骨頭嘛,我也見過不少了。」夏江沒有理會他打岔的話,繼續道,「記得我以前辦過一樁挪軍資貪賄的案子,當事的是一個將軍,嘴硬得跟什麼似的,不過在我這裡呆了兩天,就把同夥名單全都招了。」

    「招了?我怎麼聽說他是瘋了?」

    「招了之後才瘋的,招之前我才不會讓他瘋呢,我一向很有分寸。」夏江淡淡道,「不知先生是怎麼想的?是乖乖招了,還是學那個將軍再呆兩天?」

    梅長蘇用手支著額頭,認真地思考了良久,最後道:「那我還是招了吧。」

    夏江剛剛進入狀態,突然聽到這句話,一時梗住。

    「夏首尊想讓我招什麼?與靖王的勾結嗎?」梅長蘇快速道,「沒錯,我確實與靖王早有勾結,劫奪衛崢一案也是由靖王主使,我策劃的。我們先攻的懸鏡司,後來發現這裡戒備太鬆像是個陷阱似的就又撤了出來。對了,我們撤出來的時候全靠巡防營幫忙才能逃脫。後來夏首尊您回來了,我暗伏在懸鏡司門前的眼線發現你行動奇怪,就偷偷跟在後面,然後被帶到了大理寺,意外加驚喜地發現衛崢就在那裡,於是我們就喪心病狂,把夏首尊您打了一頓,搶走了逆犯。事情經過就是這樣,您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嗎?」

    夏江自入懸鏡門後審人無數,可卻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犯人。他努力穩住了自己的心神,盯住梅長蘇語調森森地道:「你知道自己剛才招供了些什麼嗎?」

    「知道。」梅長蘇淡然道,「您就按照我剛才所招的內容寫口供吧,寫好拿來我畫押,畫了押您再把這份口供送到陛下那裡去,這案子就結了,大家也都省省心。」

    夏江突然間明白了梅長蘇的意思。這樁案子實在干係太大,偏偏又極度缺乏證據,所以梁帝絕不可能只看自己送上去的一份口供就輕易定論,到時一定會把梅長蘇提去親自問話,要是等到了駕前這位麒麟才子再翻供,隨手給扣個「刑訊逼供,要求他攀咬靖王」的罪名,那還真不知道梁帝會有何反應。

    「梅長蘇,你不要太得意。事到如今你還這麼刁頑,難道真的想嘗嘗我懸鏡司的手段嗎?」

    「這倒奇了,」梅長蘇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我都招了你還說我刁頑,難道你打我一頓後我畫的口供就更好看些?難道只要我嘗過你的手段陛下就不會親召我問話?我已經招認是受靖王指使的了,難不成你還有其他的人想讓我一起招出來?」

    「招也要招的徹底,」夏江逼近一步,「說,衛崢現在在哪裡?」

    「已經出京了。」

    「不可能!」夏江冷笑一聲,「我昨天入宮前就命人守了四門查看過往行人,巡防營再放水也放不出去。接著靖王就被奪了節制權,這京城更像是鐵桶一般,衛崢除非有遁地之能,否則他絕對出不去。」

    「這話可說大了。再是鐵桶一般也總有進有出的,只要京城裡還能出得去人,衛崢就有脫身的機會。」

    「蘇先生可真會開玩笑,衛崢的傷有多重我知道,他根本無法站起來走路。而這兩天,一個橫著的都沒出去過,什麼馬車、箱籠,凡是能裝得下人的,連棺材我也嚴令他們撬開來細查,你倒說說看衛崢是怎麼運出去的。」

    梅長蘇露出一抹笑容,「真要我說?」

    「當然。」

    「如果我不說,你是不是就要動用你的手段了?」

    「你知道就好。」

    「那我只好說了。」梅長蘇搖一搖地玩弄著茶杯,「你的府兵確實查得極嚴,但是……畢竟還是有漏查的……」

    「絕對沒有!」

    「有的。比如說你們懸鏡司自己的人。」

    夏江的瞳孔猛然一收,「夏冬我已命人監看,她昨天根本沒有……」

    「不是夏冬,是夏春……」

    「胡說。」夏江顯然對夏春十分信得過,立即嗤之以鼻。

    「聽我說完,是夏春的夫人……她昨天不是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緊急出城回娘家去了嗎?」

    夏江的臉色頓時一凝。這是夏春的家事,他沒有在意,但這個事情他是知道的,如果是夏春的夫人出城,懸鏡司的府兵們當然不會細查,可是梅長蘇怎麼可能有辦法把人塞進夏春夫人一行的隊列中呢?

    「夏春夫人是武當派出身,對吧?她有個師侄叫李逍,對吧?我曾經湊巧幫過李逍一個忙,他也算對我有一點感激之心,常來問候。這次就是李逍陪同夏春夫人一起走的,走時我托他捎一箱京城土貨到廊州,他會拒絕嗎?等這箱土貨跟隨夏春夫人的行李一道出了城,走到僻靜處再遇到什麼劫匪給搶奪了去,也不是什麼絕不可能的事吧?」梅長蘇悠悠然地看著夏江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夏首尊,衛崢已經不在城裡,你再也抓不到他了,死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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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5: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交鋒(中)
    有那麼一剎那的時間,夏江非常想把梅長蘇拖起來,一寸一寸地捏碎他全身的骨頭,但是多年養成的胸中城府使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僅僅只握緊了發癢的拳頭。

    因為梅長蘇終究不是衛崢,不僅對他用刑要謹慎,而且還必須有明確的目的,如果只是折磨來出出氣,夏江還沒有那麼幼稚。

    更何況,憑著統領懸鏡司這些年的經驗,夏江只需要片刻接觸就能判定,梅長蘇屬於那種用刑也沒有用的人。一來是因為那骨子裡透出的韌勁不容忽視,二來則是因為這人虛弱到一碰就會出事,到時候一個不小心,只怕沒有逼供也會變成逼供了。

    夏江想起了譽王以前提起梅長蘇時的戒懼表情,當時還覺得他誇張,現在經過了第一次正面交鋒,才知道這位麒麟才子確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夏首尊,」梅長蘇似乎很滿意地欣賞著夏江青白的面色,仍是笑得月白風輕,「我早就知道你要來找我,本來是可以逃走的,即使逃不出城去,京城這麼大地方藏著也容易。可我為什麼沒有逃,你知道嗎?」

    夏江的視線慢慢凝成一股厲芒,隱而不發,「你覺得我奈何不了你。」

    「是,你根本奈何不了我,我也沒什麼好怕你的。」梅長蘇素淡的笑容隨便誰看都會覺得十分俊雅,除了夏江,夏江只覺得他非常欠揍,「夏首尊並不打算真讓我死在懸鏡司裡,因為那必然會帶來很多你不喜歡的後續麻煩。故且不說陛下會怎麼想,江左盟先就不會放過你。江湖人雖沒夏首尊你那麼高貴,拼起命來也是不好對付的,更不用說我還小有薄名,略結交過幾個朋友……」

    夏江繃緊了臉,沒有說話。

    「不讓我死在這兒,就只好讓我活著,可活著有什麼用呢,當然是想要從我嘴裡多問一些東西,」梅長蘇將視線轉向遠方,繼續道,「這個你可以放心,我是熬不住刑的人,也不打算熬,你問什麼我就答什麼。可是我的口供對你來說就真的有用嗎?你敢不敢讓我到御前去核實它呢?當然不敢。因為你控制不住我,怕我到時候腦袋一暈,會突然在陛下面前說些不中聽的話……。」

    「你果然是打算到陛下面前去翻供,」夏江冷哼一聲,「這也就是你招的這麼痛快的原因吧。」

    「也不全是啦,我招這麼快是怕你用刑,反正遲早都是要招的,幹嘛受那份罪啊,不就是口供嗎?夏首尊要,我怎麼敢不給……」梅長蘇剛說到這裡,夏江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脈門,一股內力急震而進,霎時便如數根冰刺同時扎進心臟中絞動般,讓梅長蘇痛得全身都縮了起來。

    「蘇哲,惹惱我是沒有好處的,」夏江甩開他的手腕,冷冷地看著對方面如白紙地伏在桌上,喘息了好久才從剛才的那股劇痛中平息過來,「你現在攥在我手裡,我想怎麼對你就怎麼對你,這一點,你最好記清楚。」

    梅長蘇低聲笑了起來,用發涼的手按住額頭,「好吧,我記清楚了。那麼夏首尊到底想怎麼對付我呢?」

    「我想聽你說實話。」

    「你覺得我剛才說的,不是實話嗎?難道我沒有跟靖王勾結,沒有劫獄,也沒有派人跟您打架嗎?」

    「你知道我想問的是什麼,」夏江淡漠地忽略掉他話中的嘲諷之意,將頭俯近了一點,「梅長蘇,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要選擇靖王?」

    梅長蘇微微仰起了頭,唇角那抹戲謔的笑容終於消失,神情稍稍整肅了一點,「前太子、譽王和靖王比,我當然要選靖王。因為他最好。」

    「靖王最好?」

    「當然。」梅長蘇冷冷道,「我的眼光就算不是全天下最準的,至少也比夏首尊你強一點。」

    「但你本來可以誰也不選,」夏江死死地盯住梅長蘇的眼睛,「你是手掌天下第一大幫的江左梅郎,名利雙全,本可以逍遙江湖,自在一生,為什麼要捲進京城這趟混水裡來?」

    「我怎麼進京的,夏首尊難道不知道?」

    「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這個評語我當然知道。原本我也以為你的確是被前太子和譽王追逼不過,沒辦法才入京的。可這次交手過後,我已經敢肯定那是無稽之談,因為以你的智計,要是真不想被攪到朝局中來,誰能逼迫得了你?」

    「承蒙誇獎,感激不盡。」梅長蘇欠身行禮。

    「那麼,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麼?是位極人臣的富貴,是睥睨天下的權力,還是萬世留傳的名聲?」

    梅長蘇認真地問道:「您剛才說的這三個,我可以都要嗎?」

    「又或者……是為了別的什麼……」夏江捏住了他的手腕,語調森冷,「梅長蘇,告訴我實話……」

    梅長蘇靜靜地看了他片刻,問道:「這個,跟衛崢被劫的案子沒有關係吧?」

    「當然有關。」夏江的眸子突然間變得深不見底,「以前我低估了你,所以沒有多想。這次敗在你手下之後,我才開始思考。可是想得越多,越覺得想不通,想不通你為什麼會幫靖王做這麼傻的事情……像你這種級別的謀士,很容易就能看出在衛崢這件事情上,最好的對策就是置之不理,最瘋狂最不可理喻的做法才是頂著大逆不道的罪名強行去搶人……為什麼你會選擇最差的一種?」

    「這還不簡單,」梅長蘇淡淡地答道,「我想要討好靖王。幫他救出了衛崢之後,我對靖王的影響力就會呈倍數的增長,在靖王府的地位也會不一樣。當然啦,還有第二個原因,那就是我自信,我相信即使我選擇的是下下之策,我也依然能贏你。」

    「你覺得你贏了嗎?」

    「你覺得我輸了嗎?」

    「別忘了,你這個人還在我手裡。」

    「那也是我自己願意來的。我想來看看你把我攥在手裡能攥多久,想看看你打算怎麼讓我變得對你有用……」

    「看來你還真的是有恃無恐,」夏江的手指,輕輕地在他的脈門上敲打著,「梅長蘇,懸鏡司自設立以來,還沒遇上過對付不了的犯人,你也絕不會是例外。」

    「夏首尊的自信看來也不亞於我,」梅長蘇抬起另一隻手按住胸口,「準備再來一次嗎?」

    「那個只是試著玩的,除了讓你疼一下外沒什麼用。」夏江的唇邊挑起一抹陰寒的笑意,問道,「梅長蘇,你怕死嗎?」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人要是不怕死的話,那還活著幹什麼?」

    「說的好,」夏江加深了臉上的笑意,「我剛才問你為什麼要捲進朝局,你把話題扯開了,顯然不想答。不答也不要緊,反正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麼,現在總歸還沒有達到,沒達到目的就死,你想必不願意吧?」

    「達到目的就死,我也不願意。」梅長蘇笑道。

    「那是,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命總是最重要的。」夏江一面感慨著,一面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瓶,倒了一粒黑亮的小丸出來,「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猜……應該不是補藥?」

    「是毒藥。」

    「你想毒死我?」

    「這取決於你。」夏江的聲音聽起來既殘酷又無情,「這烏金丸服下七天後才會發作,如果七天之內有解藥的話,就不會死。」

    梅長蘇是聰明人,當然不需要說的更明白,「如果陛下召見的時候我的表現讓你滿意,你就給我解藥,否則便是死路一條,對嗎?」

    「非常正確。」

    「我憑什麼相信你一定會給我解藥,萬一你事後不認了呢?」

    「你在我手裡,你只能相信我。」

    「那換一種說法吧。你憑什麼相信我就一定會為了得到解藥聽從你的擺佈呢?萬一我對靖王的忠心已經到了寧願死也不出賣他的地步呢?」

    「你不是為了向靖王表忠心才來京城的,想想你的真實目的吧,雖然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梅長蘇瞇起眼睛看他,看著看著便笑了起來,「夏首尊,你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象賭徒,怎麼會突然之間如此冒險?單憑這個推測,你就敢相信我絕對不會在陛下面前翻供?」

    「當然不是,我自然還有萬全的準備。」夏江一抬右手,向側面凌空虛指,亭旁五步開外一株垂柳的枯枝隨之斷了一截,以絕不翩然的姿態落到了地上。

    「好一招隔空煞氣!非內家絕頂高手不能為之。」梅長蘇很捧場地拍掌讚道。

    「等你到了御前,如果敢隨心所欲亂說話,那麼等不到你說完,人就會像這枯枝一樣。」

    「你想在陛下面前殺人?」

    「既是隔空,我自然離你有一段距離,碰都不會碰你一下,怎麼能說是我殺的?」

    「夏首尊在欺負我不懂武功了。人和枯枝畢竟是不一樣的,先別說你的功力是否已達到憑隔空煞氣就能殺人的程度,既使你行,也絕不可能毫無痕跡。你就不怕當時蒙大統領也在,一眼就看破?」

    「那這樣他能看破嗎?」夏江說著手指微彈,連小臂也沒有動一下,桌上的茶杯已被推翻。

    「這樣的確是看不破了,可這樣根本殺不了人,即使是對我這麼弱的人。」

    「單憑這個當然不行。」夏江的表情有些得意,「但別忘了你當時已經服下烏金丸。」

    梅長蘇的眉睫不由自主地輕跳了一下。

    「只要我以最輕的隔空手法,點一點你的天澶穴,烏金之毒便會立刻發作,你甚至來不及多說一個字,一切就會結束。」

    「可是我死在御前,陛下總會驚怒詳查吧?」

    「查不出來,你的天澶穴附近不會有任何傷痕,最終的結論會是……你是服毒自殺的。」

    「你不怕陛下懷疑是你毒死了我?」

    「我要想毒死你,在懸鏡司豈不有的是時間和機會,為什麼非要把你拖到宮裡當著陛下的面毒死?這樣對我有什麼好處?我吃多了?」

    「這倒是,」梅長蘇點頭贊同,「看來我非死不可。」

    「誰說的?你當然可以不死,只要你……好好想想該怎麼說話……」夏江用手指撥弄了一下掌中的烏金丸,聲音裡的寒意似乎可以將一個人的血液從頭到腳全都凍住。

    之後他便站起了身,走到茅亭外,負手看著圍牆上青灰的粗瓦,不再說話,也不再看向梅長蘇一眼。

    很顯然,夏江想要留給這位麒麟才子一段時間,一段讓他認真考慮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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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鋒(下)
    大約一柱香之後,夏江重新走進亭內。梅長蘇仍是靠在石桌上歪坐著,兩隻眼睛微微低垂,看著青灰的地面。

    「蘇先生,考慮好了沒有?」

    「沒有,」梅長蘇歎了口氣,答道,「生與死,聖賢也常常選錯,何況是我。」

    「聖賢從來沒有自己選過死,他們只會勸別人去死。」夏江的聲音比此刻從亭外呼嘯而過的朔風更冷,「等這顆烏金丸到了你肚子裡你就會知道,活著永遠是對的。」

    梅長蘇定定地看著夏江手裡那不起眼的黑色小丸,笑容開始變得有些勉強:「我猜我不能不吃吧?因為我在你手裡。」

    夏江沒有答話,冷冷地邁前一步,一把捏住梅長蘇的下巴。

    「等、等等……」梅長蘇掙扎了一下,「我自己吃好了,大家斯文些不行麼?」

    夏江凝目看了他片刻,放開了手,將掌中的烏金丸遞了過去。梅長蘇捏起來放在眼前細細地看了一陣,問道:「苦嗎?」

    「梅長蘇,」夏江靜靜地道,「你磨這個時間幹什麼?這裡是懸鏡司,還有誰會來救你不成?」

    「那可不一定。」梅長蘇用指尖捻動著黑黑的藥丸,「萬一真有人來呢,我能磨一會兒還是磨一會兒吧,等吃下它之後,我就變成你的牽絲木偶了,你想讓我說什麼,我就不得不說什麼。我想那種感覺,應該很不好受吧。

    「能想明白這一點,蘇先生就是個聰明人。」夏江的視線將他全身鎖定,「我說過,懸鏡司沒有對付不了的犯人,你要麼聽我的話,要麼死,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梅長蘇苦笑了一下,「看來我低估了你,我應該逃的。」

    「你真以為自己逃得掉?這裡是京城,不是江左,你的江湖能力是有限的,靖王也遠遠達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在這裡,真正能左右局勢的人還是陛下,只要他同意提審,誰還能夠庇護得住你?」夏江俯下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梅長蘇,自從你決定選擇下下策,助靖王去劫衛崢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步步都是險招,沒有安順日子過。」

    梅長蘇的神情終於嚴肅了起來,他把藥丸放在掌心,平托在眼前,慢慢問道:「夏首尊,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夏江的唇邊掠過一抹極淡的笑意,坐了下來。梅長蘇總算開始跟他認真談判了,對他來說,只要對手心有所圖,他就有趁機而破的機會。

    「好,你問吧。」

    「你剛才曾問過我,為什麼不在江左逍遙度日,而要捲進京城這個漩渦中來,」梅長蘇緩緩將視線從烏金丸上移到了夏江的臉上,「我現在想問同樣的問題,歷代懸鏡司不涉朝爭,地位超然,陛下對你的信任也非常人可比,你又是為了什麼要淌這趟混水?」

    「追捕逆犯,本就是懸鏡司的責任,也是對陛下的忠心。」

    「那你把衛崢好好關在懸鏡司地牢裡看著不就行了?等大年一過,開印復朝,再請一道旨意拖出去殺了,那多簡單輕鬆啊。」梅長蘇悠悠然地道,「幹嘛又露破綻又挖陷阱的?擔心靖王不來麼?」

    夏江面不改色地道:「讓逆悖之徒露出真面目,也是對陛下的忠心。」

    「你不說實話,」梅長蘇搖了搖頭,「不過也沒關係,我隨口問問罷了,其實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置靖王於死地。」

    「哦?」夏江很有興趣地坐了下來,「說說看。」

    「因為你害怕他。」

    「害怕誰?靖王?」夏江仰天大笑,「你從哪裡得出這麼可笑的結論的?我為什麼要害怕靖王?」

    「你害怕靖王,」梅長蘇語調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就如同你當年害怕祁王一樣。」

    夏江的笑聲沒有停,他堅持把最後幾聲笑完才將頭轉過來,但是雙眸之中的瞳孔早已收縮成陰寒的一點。

    梅長蘇回視著他,目光穩定得如同凝固了一般,沒有絲毫的晃動,「祁王曾經計劃要裁撤懸鏡司,他認為一個真正的明君,身邊根本不需要懸鏡司這樣的機構存在。所以他建議陛下,朝廷法度應歸於統一,將懸鏡司併入大理寺,奉明詔行核查之權。當然,他心裡所設想的大理寺,也不是現在這烏七八糟的樣子。」

    一股殺氣蕩過夏江的眉睫,但梅長蘇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道,「這個建議,被陛下直接扣發了,很少人知道。可是你知道了,你還知道的是,就算祁王那個時候還不能實施他自己的建議,他將來遲早也要實施的。」

    夏江霍然起身,此刻他已不想掩飾,兩道目光凌厲如箭,帶著怨毒的氣息射了過來。

    「祁王死後,這個危險沒有了,你覺得很安心,直到靖王上位。靖王是祁王調教大的,而且他對懸鏡司更加沒有好感。如果說祁王還曾經考慮過裁撤後如何妥當安置你的問題,那麼靖王連這個也不會想的。他不把你五馬分屍,已經算是寬大了。」梅長蘇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柔,夏江的牙卻越咬越緊,「對你來說,歷代相傳傳到你手裡的懸鏡司很重要,因為擁有懸鏡司而擁有的那些特權更加重要,但僅僅為了這些你就不顧天下大局去誣害一位賢王,那就是惡魔的行徑了。夏江,你是個惡魔,這一點,你自己心裡也清楚。」

    隱藏多年的毒瘤突然之間被割破,深黑色的膿血迸發了出來。夏江的臉色剎那間變得異常猙獰,一把抓住梅長蘇的衣襟將他拖了起來,扼住了他的喉嚨,「我明白了……你不是來輔佐靖王,而是來為蕭景禹翻案的!你到底是誰,是當年祁王府的舊人嗎?」

    「我只是一個仰敬祁王殿下的人,」梅長蘇仍是淡淡地笑著,「當年全天下遍佈著仰敬祁王殿下的人,你應該知道的。」

    夏江的手一緊,梅長蘇頓時覺得喉間巨痛,無法呼吸,等到眼前開始發黑時,突然又覺壓力一鬆,整個人一下子重重摔倒,烏金丸也隨之滾落在地,夏江一把抓起來,連同灰塵一起塞進梅長蘇的嘴裡,再一推一拍,強行逼他嚥了下去。

    「真、真是不……不風雅……」梅長蘇一面喘息咳嗽,一面笑道,「吃……咳……烏金丸,連、連口好茶……咳……也不……配給我……」

    「什麼麒麟才子,什麼江左梅郎,」夏江的語氣聽著有說不出的陰狠,「我倒看你能風雅到幾時?」

    「我……我再風雅,卻比不上……咳……比不上夏首尊您膽子大,」梅長蘇平息了一下,道,「你逼我吃這個藥是何意呢?難道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居然還敢讓我去見陛下?」

    「你可以去見陛下,但你沒有機會說話了,」夏江把他從地上扯起來,丟在石凳上,「我現在只想讓你去死,但你不會死在懸鏡司裡。沒錯,你太厲害,厲害到讓我忌憚,厲害到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敢照樣錄成口供呈報陛下,因為我害怕裡面有我看不出來的陷阱。不過你再厲害有什麼用呢,我還是那句話,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我現在承認我鬥不過你,可是……我能要得了你的命。等收拾了你,我再去對付靖王……」

    夏江剛說到這裡,面色突然一變,猛地回過身去,厲聲喝道:「是誰?」

    話音未落,垂柳樹旁假山之後,已慢慢現出一條修長的身影。在全黑衣裙的襯托下,夏冬的臉色更加蒼白,發紅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的師父,面無表情。

    「冬兒,」夏江怔了一下,「你怎麼過來的?」

    「因為是在懸鏡司裡面,所以春兄稍稍有些大意,我想了點辦法把他甩開了。」夏冬緩步上前,眸色迷離,「承蒙師父調教多年,如果這點本事都沒有,我還當什麼懸鏡使呢。」

    畢竟是從小帶大的徒兒,夏江的神情略有些不自在,「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師父還沒有那麼激動的時候就過來了。」夏冬在茅亭的台階旁停下了腳步,仰起頭。她的臉色清淡如雪,眼眸中卻含著滾燙的淚水,「師父,我一直以為,懸鏡司世代相傳的,就是忠君、公正、為朝廷去污除垢的理念,您以前也一直是這麼教導我的……可為什麼,您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卻看不懂呢?」

    「為師在審問人犯,你先下去吧。」夏江冷冷地打斷了她。

    「就算他是人犯,但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懸鏡司可以把毒藥塞進人犯的嘴裡?」

    梅長蘇笑著插了一句嘴:「早就開始了,這烏金丸也是世代相傳,並非你師父自創,可別冤枉了他,只不過,現在還沒傳給你罷了。」

    夏江頭也不回,一揮手就點住了梅長蘇的啞穴,仍是對夏冬道:「對付非常之人,必須要有非常手段,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就不要多問。」

    夏冬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字字清晰地問道:「師父,其他的事情我可以不問,但剛才你們所說的,我不能不問。當年……祁王的那件舊案,它與我切身相關。我想知道,您在中間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放肆!」夏江終於沉下了臉,「有你這麼質問師父的嗎?你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失望,是不是這個梅長蘇在你腦子裡灌了些什麼?祁王謀逆,罪有應得!難道你忘了,你的夫君就是因為這個才死在林燮手上的!」

    夏冬透過模糊的淚眼,凝視著這個尊敬了多年的老者,心裡極度的失望,也極度的絕望。梅長蘇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看她,目光柔和而憐惜。他可以感覺到夏冬此刻的悲涼和憤怒,然而真相就是真相,它遲早都會擊碎所有虛幻的溫情,讓人看到背後那張冷酷的、已被私慾所扭曲的卑劣面孔。

    「師父,徒兒最後一次求您……把解藥給他,回頭吧……」夏冬的聲音,此刻已變得零落而又顫抖,夏江那閃過殺機的眼睛,令她心寒徹骨,卻又不能逃避,「天道自在人心,如果不能悔悟,您就是殺十個梅長蘇,也於事無補……」

    夏江的臉仍如封凍的江面,並無絲毫融化的跡象。雖然此時他還沒有下殺手的意思,但那絕不是因為師徒之情,而是礙於夏冬三品懸鏡使和將軍遺孀的身份,不能隨心所欲地處置。

    但是僵局總不能一直持續下去,在片刻的猶疑後,夏江抓住梅長蘇,將他提了起來,同時口中發出一聲尖嘯。夏冬知道這聲尖嘯的含義,慢慢閉上了眼睛,沉默而冷淡地靜立著。

    當綿長高越的嘯聲在空氣中蕩盡最後一絲餘音時,夏春和夏秋一前一後飛快地從遠處奔來,只有幾個縱躍,便來到了茅亭前。令人驚訝的是,夏秋此刻與夏冬的裝束一模一樣,居然也是穿著黑色的女裙,頭上插著相同的簪子,夏江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夏冬是怎麼甩開夏春的監看的了。

    「師父,」夏春此時當然也發現了自己的錯誤,臉色頓時有些發青,忙來到夏江面前行禮,「請恕徒兒一時失察,沒有注意到……」

    「你不必說了,把夏冬帶回她自己房裡去,嚴加看守,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她出來,也不許任何人與她接觸。」

    「是。」

    夏秋顯然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還不瞭解狀況的人,所以立即吃驚地衝上前來,問道:「師父,冬兒犯了什麼錯嗎,您為什麼這樣重罰她?」

    「尤其是你,沒有得到我的許可,絕不准許私下去見她!」夏江瞇了瞇眼睛,聲調更加嚴厲。

    「師父……」

    「算了秋兄,」夏冬淒然一笑,胸口翻絞著與過去所信奉的一切完全割裂的痛楚,「不用再說了。師父想教一些新的東西給我,可是我學不會,也不想學,所以他生氣了……」

    夏秋茫然地看了看她,再回頭看看師父鐵板似的臉色,顯然沒有聽懂。這時夏春走上前來,拉了拉夏冬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走。夏冬沒有反抗,順從地轉過身來,用哀涼的眼神看著夏春,道:「春兄,師父的這些本事,你是不是已經學會了?」

    夏春掉開頭,迴避掉她的視線,改握住她的手腕。在被拉走前,夏冬回過頭來,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還不能說話,只能向她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雖然這微笑是那樣的溫潤柔和,夏冬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滾下了面頰。

    這是女懸鏡使最後一滴脆弱的淚,當它無聲無息地落入足下的埃塵中時,夏冬的心已凝結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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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5: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三章 絕殺
    對於外界來說,懸鏡司府衙內所發生的這一切,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察知。但是,那場公開的劫獄風暴,和隨之而來的靖王回府閉門自省的消息,卻立即傳遍了朝野,最後甚至連靜妃被禁這種根本沒有任何詔命痕跡的內宮隱秘,也暗暗地流傳了出來。

    靖王現在已不是以前那個無足輕重,常常被人遺忘的皇子,他是七珠親王,地位與譽王比肩,雖然有些窗戶紙還沒捅破,但近來梁帝對他日益增加的恩寵和他本人在朝中越來越重的威望,都使得他已經成為備位東宮的有力人選。與這樣一個親王性命攸關的事件,自然而然會震動人心,掀起令人惶恐不安的亂潮。

    就在這流言四起,朝局外僵內亂的微妙時刻,紀王爺的馬車轆轆駛出了他的府第,在簡單的儀隊擁簇下,向著宮城方向而去。

    紀王是當今皇帝的弟弟,小他十二歲,梁帝登基時他還未成年,是上一輩中年紀最小的。他生性瀟灑風流,性情爽直,有什麼說什麼,卻又不愛耍弄心眼兒,是個天生的閒散王爺。對於任何一個從奪嫡中成功廝殺出來的皇帝而言,這樣毫無威脅感的弟弟都是最受偏愛的,紀王也不例外,他從梁帝那裡得到了比任何一個親王都多的縱容和特權,日日逍遙快活,賽過神仙。

    可是神仙日子也不會永遠這麼平平順順,就在這最是熱鬧高興的正月大年裡,這位王爺便遇到了一件令他不能袖手旁觀、坐視不理的事情。

    紀王府的馬車搖搖地行駛在還浸潤著雪水的皇城主道上,車廂裡,紀王抱著個小火爐,神情是難得的深沉。而他旁邊,居然還坐著另外一個人。

    「王爺,要不我跟你一起進宮吧?」言豫津試探著問道。

    「你去幹什麼?反而把事情弄複雜了。我說的話皇兄還是相信的,就算他不信又怎麼樣,我只要把該說的話說了,後面的事兒我不想管也管不了。」紀王長歎一聲,「說實話,我真不想攪進這些事情裡去,但沒辦法,明明看到了,總不能裝著沒看見啊。」

    「我也是。看到了不說實在憋得慌。」言豫津陪著他歎了口氣,「說來也真是巧,如果那天您沒跟我一起去探望宮羽姑娘,就不會剛好看到這個事情了……」

    「反正我心裡是埋不住事兒的,跟皇兄把我看到的一五一十說清楚了,我也輕鬆。你過西街時就下吧,別跟我到宮裡去摻合了。皇兄那人心沉,疑心重,說的人多了他又亂琢磨。」

    豫津點點頭,低垂的眼簾下似乎掩藏著一些更深沉更複雜的東西,但臉上的表情卻一直很穩。到了西街口,他隨意告辭了一聲,就掀簾下車去了。

    馬車繼續前行,進了宮城門向東,最後停在丹樨門外。按梁禮,除非有天子特賜的肩輿來接,否則過了此門都必須步行,所以紀王只命人去探聽了一下皇帝此時駕坐何處後,便裹著厚裘跳了下來。在兩名隨身侍從的攙扶下大踏步走了進去。

    梁帝在乾怡正殿的暖閣裡接見自己的弟弟。沒有了靜妃的貼身照料,他看起來越發的委頓,不過花白濃眉下的那雙眸子,依然閃動著令人難以忽視的威懾的光芒。見到紀王進來,梁帝臉上露出笑容,半欠起身子招呼他免禮落坐,溫和地道:「這麼冷的天,眼見快要下雪,又是年假朝休,你遞個問安的帖子就行了,何必又跑進來?」

    「臣弟原該勤著來請安的,」紀王素來不拘禮,順著梁帝所指的地方就坐到了他的身側,「何況還有件事,不稟報皇兄,臣弟心中有些不安寧。」

    「怎麼了?誰惹著你了?」

    「倒不是有人惹我,」紀王又坐近了點,壓低了聲音,「臣弟初五那天見著一樁事兒,當時不覺得什麼,這幾天消息亂糟糟的出來,才慢慢回過了味兒……」

    「初五?」梁帝敏感地顫動了一下眉毛,「什麼事?你慢慢說,說清楚!」

    「是。皇兄知道,臣弟有些市井朋友,偶有來往的,初五那天府裡沒什麼事,臣弟靜極思動,就去探訪了一位這樣的朋友。她住在登甲巷……皇兄您也不知道那地方……總之就是一處僻靜民房,很小,窗戶一開就能從一處山牆缺口看見外面的巷子。當時臣弟在她那裡談天,正聊得高興呢,聽到外邊有些動靜,就朝窗外一看,誰想到竟看見了一個熟人……」

    「熟人?誰啊?」

    「懸鏡使夏冬。她帶著一群青衣短打的人正從另一個方向過來,個個手裡不是拿著刀就是拿著劍。他們中間抬著一個人,在巷子裡等了一會兒,來了一輛馬車,他們就把那人抬上車走了。因為是夏冬率領的人,所以臣弟當時以為是懸鏡司又在緝拿人犯,所以沒放在心上。」紀王說到這裡,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是……臣弟後來才知道,劫獄的案子就是那天發的,被劫的那個衛崢……圖像也貼滿了四門,臣弟去看過,跟那天巷子裡被夏冬他們抬走的那個人十分相像……」

    梁帝努力控制住臉上抽跳的肌肉,道:「你看準了?」

    「沒有十分也有九分。他們在巷子裡等馬車的時候,那個人突然嗆血,被扶起來順氣,所以臣弟清清楚楚看見了他的容貌……」

    「夏冬……」梁帝咬緊了牙,「被逆賊從大理寺劫走的人犯,怎麼會在夏冬手裡?還要在僻巷裡暗中轉移?懸鏡司到底在幹什麼?」

    「臣弟也想不明白,所以才來稟報皇兄。」紀王長長吐了一口氣,「說到底這不是一件小事,聽說皇兄您為了這事兒寢食難安,臣弟不才,未能為皇兄分憂,但自己親眼看到的事情總不能瞞著不說。不過……為了謹慎起見,皇兄還是宣夏冬來問一聲吧,說不定她一解釋就解釋清楚了呢?」

    梁帝顯然沒有紀王這麼樂觀,臉沉得如一汪寒潭,默然了片刻後,叫道:「高湛!」

    「奴才在。」

    「派人到懸鏡司去……」梁帝只說了半句,又停住,想想改口道,「先叫蒙摯進來。」

    「是。」

    蒙摯是禁軍統領,本就在殿外巡視防務,聞召立即趕了進來,伏地拜倒:「陛下宣臣何事?」

    「你親自去懸鏡司走一趟,把夏冬帶來見朕。記住,來去都要快,要隱秘,途中不得有任何耽擱,不得讓夏冬再跟任何人接觸,尤其是夏江。」

    「臣遵旨。」蒙摯是武人風範,行罷禮起身就走。紀王似乎不慣於這類場面,有些不安。梁帝正是心頭疑雲翻滾之際,也無暇照看他,兩人默默無語,殿內的氣氛一時異常僵硬。

    由禁軍統領親去提人,這個命令顯然非常明智。他的行動快得令人根本來不及反應,等夏江接報趕過去的時候,蒙摯已帶著女懸鏡使上了馬,丟下一句「奉詔宣夏冬進見」,便旋風般地縱馬而去,只留下一股煙塵。

    夏冬在進入乾怡殿暖閣行君臣大禮時,受到了跟靖王當初一樣的待遇。梁帝故意等了很久都沒有叫她平身,直到緊張壓抑的氣息已足夠濃厚時才厲聲問道:「夏冬,初五逆犯被劫那天,你在何處?」

    「臣出城為亡夫祭掃……」

    「何時回來的?」

    「至晚方歸。」

    「胡說!」梁帝怒道,「有人親眼看見你在那個……那個什麼巷?」

    紀王忙小聲提醒道:「登甲巷。」

    「你在登甲巷做什麼?」

    夏冬臉色稍稍蒼白了一點兒,但仍堅持道:「臣沒有去過登甲巷,也許有人認錯了。」

    紀王本來對整個事件沒什麼特別的看法,叫夏冬來也只是想聽聽她能否給個合理的解釋,沒想到她竟連到過登甲巷的事情都否認得一乾二淨,弄得好像是他堂堂王爺胡說似的,登時就惱了,堅起眉毛道:「夏冬,是本王真真切切看見你的,絕對沒錯。你身邊還跟著不下二十個人,雖然沒穿懸鏡司的官服,但都聽從你的指派,還把一個像是逆犯衛崢一樣的人抬上了馬車,你敢不認?」

    「夏冬!」梁帝一聲斷喝,「當著朕的面,你竟敢有虛言!你們懸鏡司,到底還是不是朕的懸鏡司?!你的眼裡除你師父以外,到底還有沒有朕?!」

    這句說得已經算是極重了,夏冬僅餘的一點唇色褪得乾乾淨淨,立即再次叩首,按在地上的手指有些輕微的顫抖。

    「朕相信紀王爺是不會冤枉你的,說,去登甲巷做什麼?」

    皇帝親審的壓力絕非任何場合可比,出面指認的又是一位份量極重最受信任的親王,所以夏冬的銀牙咬了又咬,最後還是輕顫著嘴唇承認道:「臣……臣是去過登甲巷……」

    梁帝心頭怒意如潮,又逼問了一句,「那個人就是衛崢吧?」

    「是……」

    招了這兩項,等於是其他的也招了。梁帝前因後果一想,差不多已能把整個事件組合在一起。

    「朕原本就奇怪,逆犯好端端放在懸鏡司,幾百重兵看守著,除非舉兵造反,否則誰有那個本事劫得走,結果偏偏要移去大理寺,」梁帝的胸口一起一伏,幾乎是帶著殺氣逼視著夏冬,「你……你說……那天襲擊懸鏡司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是你帶著的?」

    夏冬低聲道:「是……」

    「好……好……」梁帝渾身發抖,「你們玩的好計策,那麼強的一個懸鏡司,被逆賊闖進去後死的活的竟一個也沒抓住,最後還說是因為巡防營攪亂把人放跑了……夏冬,真不枉朕如此信任你,你果然有本事!」

    蒙摯自帶來夏冬後也一直留在殿內沒走,此時似乎有些不忍,小聲插言道:「陛下,臣覺得這麼大一件事只怕不是夏冬一人足以策劃,背後應該還有人主使吧?」

    「這還用說!」梁帝拍著龍案一指夏冬,「你看看她是什麼人?誰還能指使得動她?她這輩子最聽誰的話你不知道?!」說著一口氣又翻了上來,哽不能言,讓高湛好一通揉搓才順過氣兒去,又問道:「那衛崢呢?你裝模作樣把衛崢劫出來後,送到哪裡去了?」

    「臣把他殺了?」

    「什麼?!」

    「衛崢是赤焰軍的人,就是臣的殺夫仇人,他已苟延殘生這麼些年,臣絕不會讓他再多活一天……」

    「你……衛崢本就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衛崢只是一個副將,又不是主犯,陛下現在如此寵愛靖王,如果他拚力陳情,難保陛下不會為他所動。臣不願意看到那樣的結果,所以臣只有先下手為強。」夏冬說到這裡,臉色已漸漸恢復正常,竟抬起頭道,「這些事都是臣一人所為,與臣的師父毫無關係,請陛下不要冤枉……」

    「住口!到這個時候你還要攀咬靖王,真是你師父的好徒弟!什麼你一人所為?你能瞞著夏江把衛崢轉押到大理寺嗎?」梁帝的臉此時已繃成了一塊鐵板,「夏冬,懸鏡司第一要旨是忠君,可你們……你們竟然自始至終都在欺君!」

    「皇兄,您平平氣吧,身子又不好,還是保重龍體要緊。不管怎麼說,事情能查清楚也是萬幸。」紀王歎著氣,徐徐勸道。

    梁帝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一點,看著紀王道,「虧了有你碰巧撞見,否則景琰這次要受大委屈了。他性子又不和軟,遇事急躁,一不小心,就被人家拉進套裡去了。」

    「有皇兄聖明勘察,景琰還怕什麼?」紀王笑了笑,轉頭又看看夏冬,「夏冬這些年也夠苦了,難免偏激了些,皇兄也寬大一二吧。」

    梁帝冷笑一聲,怒意又起,「朕現在還懶得處置她。蒙摯!」

    「臣在。」

    「你率一千禁軍,立即查封懸鏡司,上下人等,均囚於司內候旨,如有敢擅動者,斬!」

    「臣遵旨。」蒙摯躬下身去,又問道,「那夏江呢?陛下要見他嗎?」

    「他幹出這樣欺君妄為的事情來,還見什麼見?」梁帝此時在盛怒之中,提起夏江火氣更旺,「他……還有這個夏冬,全都給朕押入天牢!」

    蒙摯再次躬身領命,遲疑了一下又道:「臣剛才去懸鏡司時,遠遠看見夏秋正押著梅長蘇去牢房,瞧蘇先生那樣子,竟像是受了刑……」

    「受刑?」梁帝一驚,「朕只說讓問話,怎麼會下牢?怎麼會動起刑來?」

    「陛下您知道,夏江在自己懸鏡司裡行事,當然是無所顧忌的……」

    梁帝怔了怔,長歎一聲,「現在看來,梅長蘇根本與此事無關,夏江大概是想通過他坐實景琰的罪狀吧……是朕一時心急,害他落到了夏江手中受罪,你這次過去,一併把他解救出來,送回府去好生將息一下吧。」

    摯再拜起身,正朝外走,一個小黃門匆匆進來稟道:「陛下,刑部尚書蔡荃在殿外候旨,說有要事回稟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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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5: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四章 舊案
    按大梁制,自除夕日封印,到正月十六開筆,是年節假日,免朝。現在剛剛初九,年還沒過完,蔡荃在這個時候請旨求見,必然不是為了尋常之事,所以儘管梁帝現在心緒煩亂,還是命人宣他進來。

    「皇兄要議朝事,臣弟也該告退了。」紀王忙起身道。

    「你坐下,多陪朕一會兒。」梁帝滿面疲色地抬了抬手,「朕還想跟你聊聊。再說了,什麼朝事你聽不得?」

    王不敢有違,依言重新坐下。少頃,刑部尚書蔡荃被引領入殿。他只有三十多歲,是六部官員中除了沈追外最年輕的一個,面白無鬚,容貌方正,一舉一動舒爽利落,明顯透著一股自信。行完君臣大禮後,他便東向跪坐在殿中。

    「蔡卿入宮有何事奏報啊?」

    「回稟陛下,」蔡荃以一種平板的語調道,「刑部最近審結了一樁案子,與去年戶部暗設私炮坊的事件有所關聯,臣認為有必要向陛下稟報詳情。」

    「私炮坊?」梁帝皺眉想了想,「就是獻王與戶部原來那個樓之敬勾結謀利的事情?不是早就弄清楚了嗎?怎麼,難道有什麼差錯嗎?」

    梁帝口中的獻王,指的當然是被廢不滿一年的前太子,當年他指使樓之敬暗設私炮坊獲取暴利的事情被揭破後,曾引起很大的風波,那也是他滑下太子寶座過程中很重要的一次跌落。

    「私炮坊案件由戶部沈大人親自查審,案情清楚,帳目分明,獻王與樓之敬在其間所應承擔的罪責也無絲毫不爽,臣並不是說它有什麼差錯,」蔡荃在這裡稍稍停頓了一下,又道,「臣所指的是……引發私炮坊的那次爆炸……」

    「爆炸?」

    「是,死六十九人,傷一百五十七人,上百戶人家毀於大火,一時民怨沸騰……」

    「不是有處置嗎?對百姓也安撫過了,難道還有什麼不足?」梁帝微微有些不悅。

    「當時,大家都以為那是一次意外,是由於私炮坊內用火不慎才引發的爆炸。」蔡荃抬起雙眼,直面高高踞於君位的皇帝,「但據臣近日的發現,這並非一次意外。」

    梁帝眉毛一跳,還未開言,紀王已經忍不住驚詫,失聲道:「不是意外?難道還會是什麼人故意的?」

    「臣有證詞,陛下請看。」蔡荃並沒有直接回答紀王的問話,而是從袖中摸出一卷文書,由太監交遞到了御案之上。

    梁帝慢慢展開書卷,剛開始看的時候還沒什麼,越看臉色越陰沉,等看到第三頁時,已是氣得渾身發抖,用力將整卷文書摔在地上。

    紀王原本就坐在梁帝身側,這時悄悄俯身過去拾起文書看了起來,結果還沒看到一半,也已面如土色。

    「陛下,這五份證詞是分別提取的,所述之事盡皆吻合,沒有破綻,臣認為是可信的。」蔡荃仍是靜靜地道,「從最初那名盜匪為了減罪首告開始,臣一層一層追查上去,真相越來越讓人驚心。其實查到現在,臣自知還遠遠沒有查到根兒上,但既然已經牽涉到同級官員,臣就不能擅動,所以今日入宮請旨,請陛下恩准命廷尉司派員監察,臣希望能夠盡快提審大理寺卿朱樾。」

    「雖然說最終指認到了朱樾頭上,」紀王怔怔地問道,「但是……但是朱樾為什麼要指使這些人引爆私炮坊啊?

    對於這個問題,梁帝用力抿緊了唇角,蔡荃也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為什麼?如此天真的問題大約也只有詩酒風流的紀王才問得出來,而即使是紀王自己,他也在剛問完沒多久就反應了過來。

    朱樾的後面是誰,不用審也知道。以那種慘烈的方式揭露私炮坊的隱秘,從而煽動起重重民怨指向當時的太子,這樣做會給另一人帶來多麼大的好處,那當然也是不言而喻的。

    梁帝只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的發暈,早就氣得四肢冰涼,說不出話來。

    私炮坊、朱樾、大理寺、懸鏡司、夏江、衛崢……這些名詞混亂地在腦子裡翻滾,令他昏沉沉頭痛如裂,而在這一團亂麻之中,唯一清晰的便是從過去到現在那一貫的手法。

    成功地扳倒了太子之後,目標已改成了靖王。如果說前太子還算是自作自受被譽王抓住了痛腳的話,那麼這次對靖王就是赤裸裸的構陷了。

    然而更令人心驚的是,譽王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然可以聯合到夏江,可以讓一向只忠於皇帝的懸鏡司為他移囚設伏,最終給靖王扣上犯上作亂這個大罪名。

    對於梁帝而言,懸鏡司的背叛和欺瞞,已經突破了他容忍的底線。

    「宣譽王。」梁帝從牙縫裡擠出來這三個字,雖然語調低沉,卻令人遍體生寒。紀王看了正襟危坐的蔡荃一眼,有點預感到既然掀起的大風浪。說句實話,他真的不想留在現場旁觀這烏布密佈的場景,可惜又沒那個膽子在這個時候起身要求告退,只好乾嚥一口唾沫,坐在原地沒動。

    譽王在接旨進宮之前,已經得到了禁軍查封懸鏡司的消息,可百般打聽也打聽不出來起因為何,正像沒頭蒼蠅似的亂轉的時候,梁帝宣見的旨意便到了。

    這個時候宣見,那肯定不是因為思念這個兒子想看看他,再想想梅長蘇這個最擅長暗中翻雲覆雨的人,譽王突然覺得有些不寒而慄。奉旨進宮這一路上,腦汁幾乎已經絞乾,冷汗幾乎已經出透,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兒臣參見父皇,不知父皇見召,有何吩咐?」進入暖閣,譽王來不及看清四周都有哪些人,先就趕緊伏地行禮。

    回答他的是迎面擲來的一卷文書,帶著風聲砸在臉上,頓時火辣辣的痛。

    「你自己看,這是什麼東西!」

    譽王在這聲喝斥中戰慄了一下,但他隨即穩住自己,快速將文書拾起,展開讀了一遍,讀到後來,已是面色青白,汗如雨下,一個頭叩下去,嘶聲叫道:「父皇,冤枉啊……」

    「指認的是朱樾,你喊什麼冤?」梁帝迎頭罵道。

    「呃……」譽王還算有急智,只哽了一下,隨即道,「朱樾是兒臣的內弟,這證詞明著指認朱樾,實際上都是衝著兒臣來的,父皇聖明,應該早就知道……」

    「這麼說,你這聲冤枉也算喊的順口,」梁帝冷笑一聲,「你的意思是要替朱樾擔保了?」

    譽王不敢信口答言,斟酌了一下方道:「這些都是刁民指認,父皇豈能輕信?朱樾一向並無劣跡,這個罪名……只怕冤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陛下,」蔡荃欠身行了一禮,道,「臣也認為確有可能會冤屈,但指認朱大人的是他貼身的親隨,不是無關外人隨意攀咬,如若就此含混而過,於法理難容。故而臣懇請陛下恩准,複印開朝之後,立即詔命三司派員,明堂會審,務必將此案審個水落石出,以還朱大人的清白。」

    「明堂會審?」梁帝面色陰沉地看著譽王,「景桓,你以為如何?」

    譽王咬緊了牙根,腦子裡嗡嗡作響。朱樾是不是冤枉的,他當然很清楚,朱樾是不是個能抗住公審壓力的硬骨頭,他當然更清楚。他相信這個小舅子一定會盡心盡力為他辦事,絕無半點不忠之心,但他卻不敢肯定在面對蔡荃這樣出了名的刑名高手時,朱樾有那個本事抗到最後不把他給招出來……

    明堂會審的結果是要廷報傳檄天下的,一旦同意了明堂會審,便等於準備承擔隨之而來的後果。到時候一旦形成了定案,連去求皇帝格外施恩遮掩的餘地都沒有了,譽王怎麼敢硬著頭皮一口應承下來?

    蕭景桓的猶豫心虛,每個人都看在眼裡。梁帝雖然早就心中有數,但瞧著他這個樣子還是氣不打一處來,左手緊緊握著薄胎茶杯,幾乎要把它捏碎,看得坐在一旁的紀王心驚肉跳的。

    「陛下,譽王殿下如何想要旁聽監審,也無不可。」在所有人中,只有蔡荃一直神色如常,一副公事公辦的冷淡樣子,「臣一定竭盡所能,秉公執法。請陛下降旨,恩准三司會審。」

    「父皇……」譽王語音輕顫地叫了一聲,臉色更加難看。蔡荃的神情越淡,他就越是心慌,拿不準這位刑部尚書除了這五份供詞外還有沒有抓到其他的證據,蔡荃可是個面冷心冷不認人的主兒,要是他真的手握鐵證,那自己在旁邊監審頂什麼用啊。

    梁帝握了已久的茶杯,終於朝向譽王飛了過去,雖然沒有砸中,但已表明了他此刻的沖天怒氣。紀王趕緊過來扶住他的手臂,小聲勸道:「皇兄,您消消氣……消消氣……」

    「這個孽障!不把朕氣死你不甘心,枉朕這些年如此疼你!」梁帝指著譽王破口大罵,「這些下作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你當朕已經老糊塗了嗎?連朕的懸鏡司你也有本事弄到手,蕭景桓,朕還真是小看了你!」

    譽王大吃一驚,頭叩得砰砰作響,哭道:「父皇見責,孩兒不敢辯,可是懸鏡司……孩兒並沒有……」

    「住口!構陷靖王之事連夏冬都已經招了,你還強辯!」

    說句實在話,雖然是盟友,但夏江具體怎麼利用衛崢來絆倒靖王,譽王還真不清楚,夏冬在其間到底幹了些什麼,起了什麼作用,他更加不清楚,可是夏冬是夏江的愛徒,向來聽從夏江的號令他是知道的,所以一聽梁帝說夏冬招了,譽王越發拿不準事情已經糟糕到什麼程度,頓時慌作一團。

    「你素日玩那些把戲,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你過罷了,誰知你變本加厲,現在連朕也敢欺瞞,再假以時日,你眼睛裡還有誰?」梁帝越罵越來氣,眼裡幾乎噴出火來,「說,朱樾那些勾當,是不是與你有關?再說半字虛言,朕決不輕饒!」

    譽王向前爬行兩步,大哭道:「父皇的恩寵,孩兒莫齒難忘,但也正因為父皇的恩寵,令孩兒不為前太子所容。當時前太子百般交逼,孩兒又不願意讓父皇心煩,為求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父皇……孩兒絕對不敢有絲毫不敬父皇之心,只是一時糊塗,做錯了事……」

    「那這次呢?也是靖王逼你的?」

    「這次的事孩兒確不知情,都是夏江一人所為,孩兒只是……沒有勸阻罷了……」

    梁帝怒極反笑,「好!你推得乾淨!可憐夏江,本以為幫了你就是提前忠於新君,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收場!敢做不敢當,你有哪一點象朕?」

    譽王不敢答話,只是哀聲哭著,時不時看紀王一眼。紀王被他看得心軟,忍不住出面勸道:「皇兄,景桓已經認錯,再罵他也受不起……只是這事兒,該怎麼處置好呢?」

    蔡荃這時鄭重起身,語音清亮地道:「臣再次懇請陛下,恩准三司會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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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君道
    刑部尚書的話,穩定而又清晰,聽得譽王心頭一顫,忍不住又叫了一聲「父皇」。梁帝冷冷地哼了一聲,臉上依然板得如寒鐵一塊,不過心裡已經有所遲疑。

    到目前為止,他已基本判定夏江和譽王是在聯手構陷靖王,也很清楚譽王在那次慘烈的私炮坊爆炸事件中動的手腳,對於這二人蓄意欺瞞、挑釁皇威的部分,梁帝絲毫也沒有想過原諒二字,不過現在事態已經控制住了,再把這林林總總翻到朝堂上去公開審理,他也不願意。

    「蔡卿,朕這就詔命中書令,削免朱樾的官誥,免職之後就用不著三司會審,你全權處理就是了。」梁帝平緩了語氣對蔡荃道,「朕覺得案子審到朱樾這一層,已足以平定民心,到此結束吧,不必再審問什麼主使人之類的了。」

    「陛下……」

    「至於其他要處置的人,朕自會處置,」梁帝面無表情地截斷了刑部尚書的話,「蔡卿只管結案就是,辛苦你了。」

    蔡荃頰邊的肌肉繃得緊梆梆的,垂下頭,掩住了臉上隱忍的表情,也掩住了眼眸中深深的憤怒。譽王跪在殿中叩頭謝恩的聲音他也沒有聽見,他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不要再繼續跟梁帝爭辯,因為他知道,爭辯也是沒有用的。

    「蔡卿,朕的意思,你明白沒有?」梁帝等了半天,沒有等到下面傳來「領旨」二字,不由挑了挑眉,將語氣加重了一點。

    蔡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停頓了一下,這才躬下身去,低聲說了一句:「臣領旨。」

    「如果沒有別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荃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嚴謹地行完禮,退出了暖閣。一出殿門,廊下帶著雪氣的冷風便吹了過來,寒意透骨,可年輕的刑部尚書卻覺得心裡火辣辣的,灼燒得難受。在外殿侍候的太監將他入閣前脫下來的披風送過來,他也不披,只抓在手裡,便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在宮城門外,蔡府的轎子還停著原處,家僕們一看見他便忙不迭地迎上來。可蔡荃卻不上轎,順手拉了隨從的一匹馬,翻身而上,獨自一人朝城中奔去,完全不管身後慌亂的一片。就這樣縱馬前馳不知跑了多久,才漸漸聽到有人在後面叫著:「蔡兄!蔡兄!」

    蔡荃勒住馬韁,停了下來,吏部尚書沈追圓圓的臉出現在面前,看那喘吁吁的樣子,大概也追了一陣子了。

    「怎麼了?瞧你這臉色……」沈追伸手拉住蔡荃的馬頭,關切地問道。

    蔡荃仰起頭,看了看陰沉的天色,默然了片刻,突然道:「沈兄,陪我上酒樓喝杯酒吧?」

    沈追怔了怔,隨即一笑,溫言道:「你還穿著朝服呢。走,拐彎就是我家,我有一壇窖藏六十年的狀元紅,管你喝夠。」

    蔡荃沒有推辭,兩人一同打馬進了沈府。沈追將客人讓至前院小花廳落坐,吩咐治宴,結果酒菜剛擺好,蔡荃就一連乾了三杯。

    「好了,海量也不能這麼喝,」沈追按住他的杯口,問道,「到底怎麼了?你穿成這樣是進宮了嗎?」

    「是啊……」蔡荃長歎一聲,「為私炮坊那件案子……我跟你提過的……」

    「那個要緊的人證已經審好了?」

    「是……」蔡荃用力揉著前額,聲音裡充滿了疲憊,「我審了幾個通宵,總算審清楚了,今天去稟報陛下。可是……陛下卻讓我結案,說是到朱樾這裡就可以停止了,不許再繼續……不許把根子給挖出來……」

    沈追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道:「這個結果,你本該有點準備的。」

    「我準備了的,真的,」蔡荃紅著眼睛搶過酒杯,又灌了一大口,「沈兄,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多難受……陛下看了供詞,確實是發怒了,他一直在罵譽王,罵他玩弄手段,罵他欺君瞞上,而譽王也一直在謝罪,說他只是被逼無奈,從不敢輕慢皇威……可是重點在哪裡?重點不在這裡!六十九條人命,六十九條人命啊!對於皇上而言,這個不值得一罵,對於譽王而言,這個不值得一悔嗎?居然誰都沒提,誰都沒有看得很嚴重,他們介意的,他們放在心上的,到底是什麼?是什麼?!」

    沈追發了半天呆,突然抓起酒杯,一仰首也干了。

    「為了謀得私利,這樣草菅人命,已是令人髮指,可更令我覺得心寒的是……為君者對這一點居然毫不在意……」蔡荃放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目光直直地看著前方,「所謂人命關天,那才是底線。再這樣消磨下去,大梁還有什麼氣數,百姓還有什麼活路?這樣不把民生放在心上的人,就是我們將要侍奉的主君嗎?」

    「誰說的?」沈追突然一拍桌子,「這話我以前從沒說過,但我現在可以跟你說,先別氣餒,還有靖王殿下呢。」

    蔡荃眉睫一跳,慢慢把視線轉過來,直視著沈追,「既然你說了,我也不瞞你,我對靖王殿下的期望也跟你一樣。只是……譽王的手段實在陰狠,靖王殿下的身邊要是沒有一個替他擋暗箭的人,未必能走到最後一步……這些咱們又幫不上忙。」

    聽他這麼一說,沈追的臉色也黯淡了下來,搖頭歎道:「你說的是,現在靖王殿下還囚禁在府裡反省呢……到底是怎麼回事也不通報,求情都沒辦法求……」

    「說起這個你倒不用擔心,」蔡荃剛剛發洩一通,心裡稍稍舒服了一點,「我今天在宮裡雖然沒有聽得很明白,但約摸聽出來這似乎又是譽王的手筆,已經被皇上識破,我想靖王殿下應該很快就沒事了。」

    沈追大喜,長長舒了口氣道:「這就好這就好,皇上總算沒有糊塗到底。」

    「而且懸鏡司好像也扯進去了,陛下罵譽王的時候也在罵夏江,這倒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懸鏡司?」沈追恍然道,「難怪……我今天在外頭,看見禁軍去查封懸鏡司來著……看來這場風雨確實不小,靖王殿下能躲過,確是萬幸。」

    蔡荃閉了閉倦澀的雙眼,低聲道:「可是朝局如此,又實在是讓人心灰意冷……」

    「你錯了,」沈追深深地看著他,「越是朝局如此,我們越不能心灰意冷。既在其位,當謀其政,有些事情雖然你我無能為力,但有這份為國為民的心思,總比尸位素餐要強。」

    蔡荃凝目沉思,似在出神,好一陣才長歎一聲,又提起酒壺。沈追雖然在勸他,但其實心中也是鬱憤,此時倒也沒有攔阻,反而陪著他,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來。

    當兩位六部尚書在沈府借酒澆愁的時候,蒙摯也完成了自己的差使,乾脆利落地查封了懸鏡司。夏江原本不是束手就擒的人,但一道聖旨當頭壓下,又有蒙大統領坐鎮現場,明顯是軟的硬的都討不了好,所以他沒有絲毫的反抗,只是再三請求面聖,蒙摯冷冷淡淡地聽著,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先盯著人給他上好精鐵鐐銬,然後便直奔後面的小牢房,將梅長蘇放了出來。

    說句實話,懸鏡司並沒有怎麼折騰梅長蘇,夏江繼續羈押他,只不過是不願意給這位本事奇大的江左盟宗主留太多研究解毒的時間,想多關幾天再說。可坐牢畢竟是坐牢,調養的藥斷了,飲食上也極為粗劣,所以這幾天下來,梅長蘇越發的瘦骨嶙峋,單薄得可憐,蒙摯上上下下仔細一看,便忍不住陣陣心酸痛楚。

    因為有隨行的兵士在,梅長蘇不好多安撫他什麼,只能微笑著道:「大統領親自過來解救,蘇某銘感肺腑。只是這裡一片混亂,不方便道謝,改日一定登門致意,還請大統領到時賜見啊。」

    蒙摯穩了穩心神,勉強笑著客套兩句,回身指派了兩名心腹,命他們帶人妥當護送梅長蘇回府。等這裡一應諸事安排好之後,他親自押解了夏江送入天牢,關押進最森嚴的天字號房,這才重新整衣入宮,向梁帝復旨。

    「夏江說了什麼嗎?」梁帝這時剛剛斥退譽王,叫他回府等候處置,所以心情依舊惡劣,臉陰得像是隨時會打下一個霹靂來。

    「他不肯認罪,一直要求面聖。」蒙摯如實稟道。

    「他當然不肯認,」梁帝冷笑道,「夏江是到了最後一刻也不會放棄的人,他要是痛痛快快認罪了,朕反而會覺得奇怪。」

    「可是陛下……」蒙摯上前一步,滿面迷惑之色地道,「臣在送夏冬進天牢的時候,她一直堅持在為夏江分辯,說……劫奪衛崢之事都是她為報夫仇,自作主張,與她師父沒有絲毫干係……您說會不會真的是這樣呢?」

    梁帝不由瞟了蒙摯一眼,「你呀,武人心思,太簡單。夏冬說的話,也只有你肯信。她要是只為報夫仇,在牢裡殺了就是,裝模作樣劫出來做什麼?紀王不是還看見他們給衛崢順氣麼?分明是不想讓他死。如果此事由夏冬一人所為,衛崢早就沒命了。朕覺得夏江大概還想拿衛崢繼續做點什麼文章吧,比如說偷偷放到靖王管轄的某個地方,再派人去搜出來,自然就成了景琰的罪證……」

    「啊?」蒙摯的表情又驚又駭,「這……這也未免太毒了……這些關節也只有陛下才想得明白,臣愚鈍……根本想也未曾這樣想過……」

    「夏江的手段,朕是知道的,」梁帝瞇著眼睛,神色狠厲,「以前總覺得他絕不會對朕有所欺瞞,所以未曾多慮,現在回想起來,著實令人心驚……」

    「那夏冬……」

    「夏冬說的話都是在為她師父脫罪而已,聽聽就算了,信得麼?」

    「這麼說衛崢也有可能還活著……」

    「應該還在夏江手裡。只不過,他是絕不會把衛崢交出來的。」

    「這是為何?」

    梁帝再次瞟了蒙摯一眼,「說你太簡單,你就真的不動腦子了?夏江明明力證是靖王派人劫走了逆犯,要是最後反倒是他自己把衛崢交了出來,那不就等於是認罪一樣嗎?朕說過,夏江沒那麼容易會認罪的。」

    蒙摯其實現在心裡非常想笑,但琅琊第二高手總不至於連這點自控力都沒有,所以他的表情依然非常嚴肅,鄭重點著頭道:「構陷皇子,實在是百死莫贖之罪,夏江若有一絲貪生之念,就勢必不肯交出衛崢。」

    「你總算開了點竅。」梁帝長長吐出一口氣,無力地向後一靠,道,「你去跟夏江說,朕現在不想聽他喊冤,叫他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了,給他紙筆,叫他寫折子上來。」

    「是。」

    「退下吧。」梁帝揮了揮手,只覺神思倦怠,不自覺地便閉上了眼睛假寐。高湛輕輕上前低聲問道:「陛下,今天就歇在這兒麼?」

    梁帝半天沒有理他,似乎已睡著,但過了大約半刻鐘後,他又微微睜開雙眸,吩咐道:「擺駕芷蘿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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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牽念

    靜妃捧起一碗綠波小釀,盈盈走到軟榻之前。榻上人剛剛浴完足,按摩過頭部,現在正週身舒爽地蓋著柔軟的狐皮暖被,閉目享受有一點點藥草清芬的淡淡熏香。

    「還是你這裡舒服,」張開嘴吞下一口送到唇邊的小釀,梁帝伸了個懶腰,睜開眼,「這幾天,委屈你了。」

    「臣妾性子慢,倒不覺得委屈。」靜妃柔柔笑道,「減的只是一點供奉,難道臣妾還少了它?知道陛下有意照應,臣妾心裡是妥貼的。再說幽閉禁足,反而少了好些朝省之禮,竟是更清閒自在了。」

    「也只有你這麼想得開,」梁帝將她手裡的碗拿開,緊緊握住她的手掌,「你不擔心景琰嗎?」

    「有陛下聖明,臣妾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靜妃雖然仍是微笑,但說到後來,聲音卻不免慢慢低了下去。

    「說到底,你還是擔心的,」梁帝笑了笑,示意她靠近一點,「朕告訴你吧,景琰沒事,現在案子也查清楚了,朕自會補償他的。」

    靜妃容色淡淡,只在唇邊噙了一絲笑,沒有要順勢謝恩的意思,梁帝略有些訝異,忙問道:「怎麼了?」

    「景琰今日之禍,根源還是福薄,受不得陛下恩寵太過,以後……陛下還是少疼他一些的好。」

    梁帝眉頭一皺,心性略略發作,斥道:「你這是什麼話?景琰受的恩賞,都是他自己掙來的,朕並無偏私。再說了,朕既然要寵他,自然會讓他受得起這份寵,你何必心思這麼沉?」

    靜妃微微垂首,不再多說,無言地揉著梁帝的手腕,只是那雙深如秋水的眼睛裡,還蕩著薄薄的愁色。

    「好了,朕知道你現在後怕,」梁帝又放軟口氣安撫道,「也難怪你懸心,景琰的性子是直了些,率性而為,有什麼就說什麼,明知朕不喜他為赤焰舊案辯護,他還是照說不誤,這一點,倒比那些深思叵測之徒更讓朕心安。不過這次懸鏡司如此膽大妄為,朕確實沒有想到,一時不防,委屈了景琰。幸好上天護佑,讓紀王弟撞見了夏冬,否則夏江把蘇哲這個病秧子弄進去嚴審,說不定還真給他造出什麼實證來呢。」

    「蘇哲?」靜妃微露好奇之色,「是不是景寧說的……曾以三稚子擊敗北燕高手的那個蘇先生……」

    「就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

    「這位蘇先生是朝廷客卿吧?怎麼他也扯進來了?」

    「你不知道,這個蘇哲真名叫梅長蘇,在天下廣有才名,見識才學都是一流的,聽說京城裡結交他的人很多,景琰自然也多多少少跟他有些來往。夏江大約就是憑著這些來往,想把他說成是景琰的同謀。你想啊,景琰什麼身份什麼性子,夏江能去審他麼?能審得出來麼?這位蘇先生可就不一樣了,文人體弱,筋骨也不強,進了懸鏡司,不就由著夏江擺弄嗎?」

    靜妃輕輕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那這位蘇先生豈不是平白遭受無妄之災?他還好吧?」

    「能好到哪兒去?聽蒙摯說受了點兒刑……他也算是名士,朕自會安撫的,以免天下物議朝廷沒有惜才之心。」

    「聽陛下都這麼說,此人一定不是凡品,可惜臣妾未得一見。」靜妃隨口笑道。

    「你要見他還不容易,叫景琰帶他進來拜見你就是了。」

    「還是算了吧。」靜妃搖頭,「他既不是外戚,又沒有朝職爵位,宮規森嚴,何必讓皇后娘娘為難?」

    「你啊,就是太安順了些。不過說的也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帝想了想,「那這樣吧,三月春獵,叫景琰把他也帶到圍場來,出宮外巡時沒那麼多關礙,你那時再見罷。」

    「三月春獵,陛下要帶臣妾去嗎?」

    梁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帶你帶誰?」

    靜妃眼波微轉,最後慢慢垂下眼睫,低聲道:「是,臣妾遵旨。」

    「是遵旨,不是謝恩嗎?」梁帝伸手將她攬進懷裡,「你不用怕,朕偏就是恩寵你,誰能把你怎麼樣?」

    靜妃輕輕撫著梁帝的前襟,喃喃道:「臣妾也不是年輕人了,在宮中這些年,已見多了寵辱興衰,只要能侍奉好陛下,臣妾已別無他想,只是……」

    「只是放不下景琰吧?」梁帝笑著將她頰邊的散發捋回耳後,「朕現在也發現了景琰許多好處,以前都沒看到的。不過這孩子強了些,需要人提點。對了,那個蘇先生倒是個有見識的人,讓景琰多去請教請教,聽說景桓一向跑得勤著呢……」

    「景琰只要忠心為朝廷辦事就行了,雖然應該禮敬名士,也不必刻意籠絡。」靜妃似不在意,淡淡道。

    梁帝的眸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良久後方一字一句道:「景琰是不是只想當個辦事兒的王爺?」

    靜妃悚然一驚,難得有些失態地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著梁帝。

    「你不用慌,朕只想提點你們一下,」梁帝溫言道,「朕知道你們一向委屈慣了,沒朝這上頭想,但現在想想也不遲。景琰不在朝廷上結黨,持心公正,這一點朕很喜歡,但他自己府裡頭,還是得有個人……這次他差點兒掉進人家陷阱裡,還不就是因為缺個人替他琢磨事情嗎?」

    靜妃低下頭想了半晌,慢慢道:「陛下愛重我們母子之心,臣妾明白。這些話臣妾也會轉告景琰,只是那孩子最不喜歡的就是……想必陛下也知道……他要是聽不進去,臣妾也拿他沒辦法……」

    「這個強脾氣的孩子!」梁帝雖罵了一句,結果反而呵呵笑了起來,「好了,不是什麼大事,朕會照看他的。你們各自被幽禁,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這兩天讓景琰進來,你替朕安撫他一下。」

    「安撫什麼?」靜妃也不禁一笑,「小戶人家的孩子尚且免不了要挨兩三下巴掌,何況他是皇子?經一事長一智,於他也是進益。要是真的心生抱怨,那就是臣妾教子無方了。」

    梁帝聽著大是順耳,一整天到現在方有些舒懷,不由躺平了身子,讓靜妃為他捶打腰部,慢慢也就沉沉墜入了夢鄉。

    他既然說了可以讓景琰進來,靖王也沒有客氣,第三天就進來了。言皇后早已得知皇帝這兩天是留宿芷蘿宮的,明白那個所謂的幽閉早就名存實亡,所以也不想去自討沒趣,悶在正陽宮沒有去管。

    自從新兒被皇帝杖殺之後,芷蘿宮中已絕無外宮眼線,靜妃馭下也甚是張馳有道,謹慎周全,所以母子二人在這裡談話時,還是非常安心的。

    將兒子帶進暖閣,靜妃遞上一塊奶黃糕,第一句話就問:「那位蘇先生沒事吧?」

    蕭景琰抬頭看了母親一眼,放下手裡的點心,「還不知道。」

    「不知道?」

    「兒臣昨天過去,沒見著人。」靖王皺著兩道濃眉,「他以前病重時,兒臣都見不著人。」

    靜妃不禁有些著急:「若是病了,你更該去探望才對。」

    蕭景琰看著素日沉穩的母親,心中甚是奇怪,不過憑著過去的經驗,他知道問也是白問,靜妃的解釋無外乎「他是你最重要的謀士,應多加關心」之類的。

    「母親放心,孩兒明天會再過去,好歹也要見一見人。這次確實多虧了有蘇先生,雖然他是不贊同去救衛崢的,但因為孩兒堅持,他還是竭盡心力策劃謀算,連自己都進了懸鏡司受苦……」

    「他不贊同去救衛崢?」靜妃剛問了一句,想想又明白了,「就情勢而言他是對的,不過最終,你們兩個還是不管不顧地翻過了這道坎兒。有這樣的人扶持你,我真的很安心。」

    靖王眸色深深,略歎息一聲,道:「衛崢被救出來後就由蘇先生安置了,他也不告訴我安置在何處,說還是不知道的好……其實孩兒現在真的很想見見衛崢,想聽他說一說當年的情形,赤焰軍是怎麼被殲滅的,小殊又是怎麼死的,他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話,留什麼遺願……」

    「聽說衛崢是在南谷,只怕他當時不在小殊身邊……」

    蕭景琰用力抿住發顫的嘴唇,眼皮有些發紅,輕聲道:「母親……我有時候真的很難相信小殊就這樣死了,我去南海之前他還跟我說,要給他帶鴿子蛋那麼大的珍珠回來當彈子玩,可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卻連一塊屍骨都沒有了……甚至連林府,我們時常在一起玩鬧的地方,也在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變成了只供憑弔的遺跡……」

    「景琰,」靜妃俯下身子,拭去兒子眼角的淚,柔聲道,「只要你沒忘記他,他就還活著,活在你心裡……」

    靖王突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到窗前,扶住窗台默然靜立,好半天方道:「我不想他活在我心裡,我想他活在這世間……」

    「萬事不能強求,」靜妃望著兒子微微顫抖的背影,眸色哀婉,「失去的永遠不能再找回。就算小殊真的能回到這世間,只怕也不是當年的小殊了……」

    靖王現在正是心神傷痛的時候,沒有留意母親這句話,他望著窗外繞園而過的潺潺清流,和枝葉蕭疏的梧桐樹幹,心裡想的是未來更長遠的路,和誓為摯友昭雪這個越來越堅定的目標。

    「他們大概都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再也沒有什麼能讓我回頭,讓我放棄了。」靖王喃喃道。

    靜妃的臉上湧起異常複雜的表情,有些話已到唇邊,卻又嚥了回去。她是個心思柔婉體貼之人,在沒有見到梅長蘇之前,也許沉默是最好的選擇。

    「景琰,陛下昨天說,三月春獵之時,讓你請蘇先生同行。」

    靖王霍然回頭,有些訝異:「什麼?」

    「屆時我會隨駕前往,陛下已恩准你帶蘇先生來跟我見上一面。」靜妃淡淡一笑,「總聽你提起他的神思鬼算,這般人物我豈可不見?」

    靖王的目光微微有些閃動。靜妃對蘇哲的興趣之濃厚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純粹拿好奇心來解釋是解釋不通的,何況以靜妃這恬淡的性子,她別的什麼都有,還真就沒有多少好奇心。

    「既然父皇已經恩准,孩兒請他同行就是了。」片刻停頓後,蕭景琰躬下身子,恭肅地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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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探望
    梅長蘇不願意見靖王,確實是因為回到蘇宅後,病勢轉沉,他擔心自己神思昏昏時會不知不覺說些什麼囈語,所以每到這種時候,都會讓飛流阻客。

    不過飛流也有攔不住的客人,比如蒙摯。

    禁軍大統領跟小護衛從前廳一直打到臥房外,讓從頭到尾跟在旁邊的黎綱和甄平急得滿頭是汗,可是一回頭卻不由氣結,只見他們那個昨天還病得暈沉沉的宗主此刻卻擁著被子,笑呵呵地瞧著都快打到床前的這場精彩交手,一副很快活的樣子。

    「宗主,您既然醒著,快叫飛流住手啊!」黎綱小聲地說。

    「沒事,讓他們再打一會兒,」梅長蘇毫不在意,「蒙大哥有分寸的,飛流沒有分寸也無所謂,反正他也傷不著蒙大哥。」

    蒙摯聽到他這護短的話,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這人既然有精神開玩笑了,說明身體暫無妨礙,讓他剛才被阻於臥室之外的那一團憂急之心這才平靜下來,開始認真地陪飛流喂起招來。

    晏大夫繞過屋子中間的這一團亂局,氣呼呼地捧著一碗藥來到床邊,梅長蘇趕緊爬起來,二話不說就把藥喝個乾乾淨淨,老大夫又板著臉把空碗接過去。

    「晏大夫,人家都說生氣傷肝,怎麼我看您一直都這麼怒氣沖沖的,身體卻還如此之好,是怎麼回事?」梅長蘇笑著問道。

    「你還好意思問!為了你這小子,我命都要被你氣短兩個月!」晏大夫哼了一聲,吹鬍子瞪眼地又出去了。

    梅長蘇悄悄一笑,這才揚聲道:「飛流,請大叔過來!」

    飛流很不情願地停下了手,對蒙摯把頭一歪:「過去!」

    蒙摯笑著伸手揉了揉飛流的額發,少年板著臉居然容忍了,倒讓旁觀的黎綱和甄平跌掉下巴,梅長蘇笑道:「蒙大哥,看來飛流已經沒有那麼討厭你了哦,可喜可賀。」

    「你還鬧,到底病的怎麼樣?」蒙摯大踏步來到床前,俯低身子細細看來,「怎麼飛流不讓人進來?嚇我這一跳……」

    「前兩天不是太好,今天好多了,當時叮囑飛流時昏沉沉的也沒說的太清楚,其實不是想攔你的。」梅長蘇抬手指了指床頭的坐椅,「蒙大哥坐。」

    「你不想見靖王吧?」蒙摯瞭然地點頭,「那不開密道這頭的門就行了啊。」

    「他也有可能從正門進來好不好?」梅長蘇正說著,飛流突然飄了過來,大聲道:「敲門!」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蒙摯看了飛流一眼,笑著又把臉轉了回來,顯然在等待主人的決定。

    梅長蘇坐起身來,沉吟了一下,「麻煩蒙大哥去請他進來吧。」

    蒙摯立即站起身走向密道,黎綱和甄平也隨即退了出去。

    靖王見到來接他的人竟是蒙摯時略略有些驚訝,「蒙卿怎麼會在這裡?我今天入宮時還看見你在當值啊?」

    蒙摯笑著行禮道:「才過來的。那日在懸鏡司放出蘇先生時見他情況不太好,故而懸心,今天得空,過來探望探望,不想這麼巧竟遇到殿下。」

    靖王「嗯」了一聲,沒有再多問,順著密道走了出去,轉過小幃簾,便進入梅長蘇的臥房。主人從床上半欠起身子,微笑著招呼道:「請恕蘇某未能親迎,有勞殿下移步了。」

    「你別起身,」靖王趕緊加快了步子,「不知先生可好些了?」

    梅長蘇淡淡一笑,「殿下請坐。蘇某本無大礙,不過偷空歇兩天罷了。」

    靖王一面坐下,一面仔細看著梅長蘇蒼白的面容,心中禁不住有些負疚,歎道:「若不是為我善後脫罪,先生也不必親身前往懸鏡司犯險。夏江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先生一定受了苦楚,只是不肯跟我們說罷了。」

    蒙摯剛才正好有個問題還沒來得及問,此時順勢便接住了話頭兒道:「蘇先生,你身上的毒都解清了吧?」

    靖王嚇一大跳,「什麼毒?」

    梅長蘇眨眨眼睛,也跟著問:「什麼毒?」

    「你別裝了,我送夏冬進天牢的時候她說的,就是夏江逼你服的烏金丸之毒啊!」

    「哦,」梅長蘇不在意地搖了搖頭,「我沒中毒。」

    「你可別瞞我們,夏冬說她親眼看見……」

    「她親眼看見的只是夏江拿烏金丸給我,我掉了顆藥丸在地上,然後夏江把地上的藥丸塞給我吃了而已,」梅長蘇狡黠地一笑,「我真的沒中毒。要是明知夏江有烏金丸這種東西還會著道,那我也太傻了點。」

    靖王與蒙摯對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放心失笑之餘,也不由一陣陣後怕。

    「說到夏冬,她現在情形如何?」

    「夏江沒定罪之前,她暫時無礙,」蒙摯歎道,「可憐她孤單多年,現在還要因為師父的冷酷無情而寒心絕望,這個中苦楚,只怕無人能夠分擔。」

    「是我們欠夏冬的,」梅長蘇的眸中也湧起哀惜之色,「只能盡量補救了。夏冬與衛崢不同,靖王殿下和靜妃娘娘大可盡全力為她求情,陛下只會覺得你們寬大,不會起疑,即使將來一定會定罪,也希望能夠盡可能地輕判。」

    「這是自然。」靖王也點頭道,「夏冬是聶鋒遺孀,此次又算是聽從師命,有很多可以得到恩寬的理由,我和母妃拚力求情,應該不會讓她受太重的刑罰。」

    「有殿下在,夏冬不會有大事的,蘇先生不用懸心。」蒙摯比靖王更瞭解梅長蘇心中的欠疚之意,忙又多安慰了一句。

    「蘇先生,」靖王將身子稍稍前傾,鎖定梅長蘇的視線,語氣甚是凝重地問道,「現在差不多已塵埃落定,可以安排我見見衛崢了吧?」

    梅長蘇微微一怔,遲疑了片刻,低聲道:「雖說夏江已然下牢,但事情終究並未完結,這種時候還是謹慎些的好。衛崢現在很安全,殿下不必擔心。」

    「他還在京城嗎?」

    「還在。」

    「在何處?」

    梅長蘇抬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請恕蘇某不能告知。殿下要是知道衛崢在何處,一定會忍不住悄悄過去見他的,萬一有所不慎,豈不前功盡棄?」

    靖王轉頭看向窗外,輕輕歎息一聲,「我希望早些知道當年情形的這種急切,先生到底還是不能體會……」

    梅長蘇低下頭,抿了抿嘴角,道:「蘇某是局外人,自然無法體會真切。但急也不急在這一時,衛崢的傷尚未痊癒,殿下也要集中精力應對複印開朝後必然有的朝局動盪,現在還是讓心思靜一靜的好。一旦蘇某覺得可以讓你們兩位深談之時,殿下就是不催我也會安排的。」

    蒙摯見靖王的面色有些鬱鬱,正打算插幾句話來改改氣氛,黎綱的聲音突然在屋外響起:「宗主,穆王府穆青小王爺前來探病。」

    梅長蘇不由皺了皺眉。穆青雖然是自己人,但他年輕冒失,讓他看到靖王和蒙摯在這裡不好,但是若以病重為由將這位小王爺打發回去,又怕他給姐姐寫信胡說八道,白白地惹霓凰和聶鐸憂心,所以思慮再三,竟有些左右為難。

    靖王心中明白梅長蘇在猶豫什麼,主動站了起來,道:「穆青好心來探病,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還是我和大統領先走一步吧,明日再來看望。」

    梅長蘇忙謙謝道:「不敢勞動殿下天天過來,有事我們還是在密室裡見面商議的好。」

    靖王笑一笑,眼珠輕輕轉動了一下,突然道:「先生的病,三月的時候應該就可以大安了吧?」

    「哪裡會拖到三月,過幾天就好了。」

    「那麼請先生多多保重,三月春獵,陛下讓我帶先生一起去呢。」

    梅長蘇有些意外,不由挑了挑眉,「皇族春獵,怎麼會讓我也去?」

    靖王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梅長蘇的臉,慢慢道:「我母妃想要見你。」

    在視線的盡頭,梅長蘇的眉睫微微顫動了一下,但除此外倒也以並無一絲一毫其他的表情變化,聲音也甚是穩定,「殿下說笑吧,雖是在為殿下效力,到底是一介平民,靜妃娘娘見我做什麼?」

    「母妃對你一向推崇,已經是屢次對我提起了,請先生切勿推辭。」靖王將灼灼的視線收回,略略點頭為禮,轉身向密道口走去。一直在旁邊呆呆聽著的蒙摯急忙跟在他後面。

    眼看要繞過垂緯身影消失了,靖王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頭問道:「蘇先生,衛崢是在穆王府嗎?」

    梅長蘇一怔之下,又不禁感慨,「殿下如今實在敏銳,也許過不了多久,蘇某就會是無用之人了。」

    靖王淡淡一笑,道:「先生又在說笑。既然是穆王府願意庇佑衛崢,那我確實不必擔心。先生好好養病吧。我先走了。」

    梅長蘇撐起身子目送,片刻後聽到密室門輕響,這才是真的走了。

    「請穆小王爺進來。」

    外傳來應諾聲。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後,穆青精神抖擻地大步進房,在距離床頭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就開始說話:「蘇先生,我給你帶信過來了!」

    「信?」

    「是啊,姐姐專騎馳送過來的,封在教訓我的信裡頭。」穆青也不坐椅子,逕直坐在了床沿上,一面遞過信封,一面好奇地探頭探腦,「快拆開來看看,說了什麼?」

    梅長蘇抿住嘴角的笑意,順手將信掖在枕下,道:「我現在眼是花的,等清醒些了再看吧。」

    「那我給先生唸唸!」穆青兩眼頓時一亮。

    梅長蘇哭笑不得,幸好這時飛流飄了過來,一指床頭的椅子,道:「你,坐這裡!」

    「我偏不!」穆青將下巴一揚,「我就坐床上,我喜歡坐床上,蘇先生都沒管,你管?」

    「好了,」梅長蘇趕緊制止住兩個少年的爭執,突又靈機一動,「穆王爺,想不想跟我們飛流過兩招?」

    「哇,可、可以嗎?」

    「沒關係的,」梅長蘇轉頭又對飛流道,「飛流,你陪這個小哥哥交交手,記住,要象跟華妹妹交手時一樣小心哦。」

    飛流頓時臉色一僵,但蘇哥哥吩咐的話又不能不聽,只得一轉身,先到院子裡去了,穆青喜滋滋地跟在後面,過招的聲音隨後便傳了過來。

    梅長蘇從枕下摸出信來拆來,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兩個人又求又鬧的,想讓聶鐸到京城來,當下搖頭歎氣,掀開被子下了床。站在門外的黎綱趕緊過來,一面給他披衣服,一面用力扶持,「宗主要做什麼?」

    「寫封回信。」

    「宗主還是在床上吩咐,屬下代筆好了。」

    梅長蘇搖搖頭,「聶鐸是認得我的新筆跡的,讓人代筆,他們更要胡思亂想了。」

    黎綱不敢違命,扶著他走到書案邊,忙忙地磨墨展紙。信的內容無須多想,也就是把那兩人嚴辭訓斥了一遍,只是落筆時擔心筆力虛弱讓他們擔心,所以梅長蘇寫得甚是費力,一封信寫完,額前已滲出汗來。黎綱先將他扶回床上去,再回到書案前細心將回信封好,送到枕邊,低聲問道:「宗主,請穆小王爺進來嗎?」

    梅長蘇的視線轉向窗外,聽著院子裡的持續不斷的打鬥之聲,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遙如隔世的少年時代,不禁出了神,良久方鬱鬱地道:「我先睡了,等穆青盡了興,你把回信交給他專騎寄回就是,不必再進來見我。」

    黎綱應了一聲,扶梅長蘇躺平,視線輕掃間,只見那兩片嘴唇都是青白之色,不由心頭一緊,胸口似被什麼東西紮住了似的發疼,急忙低頭忍住,慢慢地再次退回到了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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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引見

    如果說京城裡有什麼東西傳遞得最快,那就是小道消息。正月十六複印開朝的那一天,大多數的朝臣們都已多多少少聽聞到了一些消息,全體繃緊了神經等待著什麼發生,可沒想到整整一天過去,竟是波瀾不驚的,未曾下達一件具體詔令,只是按禮制舉行了一些必要的儀式,連皇帝的臉色都一切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可是等大家過了一天又一天,以為消息不準確或者又有什麼變數發生時,該來的突然又全都來了。

    正月二十,皇帝詔令封懸鏡司一切職權,司屬所有官員俱停職,同時革朱樾大理寺卿官位,著刑部羈押。

    正月二十三,內廷諭旨以忤上失德為由,將譽王蕭景桓由七珠親王降為雙珠,退府幽閉三個月,譽王府長史、聽參等諸官因勸導不力,有七人被流配。

    正月二十七日,晉靜妃為靜貴妃,賜箋表金印。

    雖然在所有的詔令中,沒有直接牽涉到靖王的,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蕭景琰現在已是所有皇子中位份最高的一個,當他在某些場合攙著越發年邁佝僂的梁帝走過侍立的朝臣隊列時,未來的格局似乎已經異常的清晰了。

    不過令許多早已疲倦於黨爭的朝臣們感到慶幸的是,已接近東宮寶座的靖王除了在政事上的長足進步以外,性情方面竟沒什麼大的改變,仍是過去那樣剛正、強硬、不知變通。對於似乎是他對手的譽王及其黨羽,靖王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冷傲到了不屑理會的地步。但他越是這樣,越讓人感到輕鬆。因為無須多加揣測,只需要看看他對中書令柳澄、沈追、蔡荃等人地禮敬和賞識,便能拿得穩這位親王喜歡什麼類型的大臣。朝中的風氣因此也在不知不覺間有些改變。

    「小殊,靖王今天在陛下面前談論你呢。」蒙摯坐在梅長蘇臥房外地小書廳裡,很認真地道,「雖說現在形勢很好,但他是不是也該避避嫌才對啊?」「他主動提起的嗎?」

    「倒也不是,當時陛下剛看了夏江地折子。上面說你是祁王舊人,於是陛下就問靖王相不相信,你猜靖王怎麼回答?」

    梅長蘇搖了搖頭。

    「他也答的太膽大了,」蒙摯慨歎道,「他說,蘇先生若是祁王舊人,我怎麼會不認識?你聽聽,真讓我捏了把汗,不過結果還好。雖然他如此坦認自己與祁王之間的親密關係,陛下竟然也沒有惱,反而大笑著說。夏江大約確實是被逼急了,攀咬得越來越沒有水準。梅長蘇跟祁王。怎麼可能扯得上關係。」

    梅長蘇慢慢點頭道:「其實靖王這樣答是對的。他與祁王之間的兄弟之情,陛下是再清楚不過地。不坦認,難道還有什麼遮掩的意義嗎?靖王現在與祁王當年,情勢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陛下心裡拿得穩,還不至於忌憚什麼,反而越是瞞他,倒越像心裡有鬼似的。」

    「確是這個道理,」蒙摯也贊同道,「接著靖王順著這個話題就談起了你,說只因收了你擊敗百里奇的三個稚子當親兵,這才有了些來往,結果這次連累你無辜遭難,他心裡實在過意不去。所以陛下才拿了這柄如意,命我送來安撫你。」

    梅長蘇看了看擺在几案上的那柄綠玉如意,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

    「你覺得沒什麼嗎,」蒙摯瞧出他的意思,湊近了一點,「可是他們的對談還沒完呢。」

    「哦?靖王還說了別的什麼?」

    「是陛下先說的。陛下問他,聽說梅長蘇其實是譽王地謀士,你知道嗎?」蒙摯一句一句重複著原話,「靖王答道,譽王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蘇先生應無此意。我曾與他深談過,此人經世學問深不可測,令人佩服。若只以謀士待之,只怕難得其用。」

    聽到此處,梅長蘇的神情漸漸凝重了起來,微微蹙眉。

    「陛下於是笑著說,梅長蘇確是人才,朕本就有意讓你多跟他親近親近,又怕你排斥他曾為譽王效力,既然你對他也有禮敬之心,這次又有這個機緣,那也該去他府裡探看探看。此人學問是儘夠地,洞悉時事也甚是明達,你遠離朝堂十年之久,朕也想讓你快些進益。」蒙摯說到這裡,濃眉一揚,「對陛下的這些吩咐,靖王本來只需要應承著就是,可他接下來地應答,實在讓我大是意外。」

    「他駁回了麼?」梅長蘇也露出訝異之色。

    「這倒不是,」蒙摯用手揉了揉兩頰地肌肉,放鬆了一下,「當時在場的除了我以外,還有另外兩人,你猜是誰?」

    「誰?」

    「戶部尚書沈追和刑部尚書蔡荃,他們是來稟報私炮坊結案之事地。」

    「靖王的回答,與他們兩人相關嗎?」

    蒙摯一拍大腿,「正是!靖王當時回頭看著沈追和蔡荃,說多與飽學之士交談,確有進益,不僅是我,朝臣們也不該故步自封。既然要去,沈卿和蔡卿也一起去好了,大家都是青年才俊,多切磋自然有好處。陛下一聽就笑了,說你這傻孩子,還是沒明白朕讓你去請教梅長蘇什麼,把他們兩個也叫上,不就是純粹對談學問了嗎?算了,由著你吧。」

    梅長蘇慢慢起身,若有所思地在室內踱了幾步,臉上神情變幻不定。蒙摯心中不安,忙問道:「靖王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嗎?」

    「不……也沒什麼……景琰的好意我明白,」梅長蘇幽幽長歎一聲,「但其實他不必如此費心的……」

    「好、好意「沈追和蔡荃這些人,都是靖王將要倚重的棟樑之臣。他帶這些人來見我,不過是準備為我的未來鋪一條路,」梅長蘇慢慢遊目看了看四周。語聲低微,「這裡所發生地一切以後是沒有痕跡的。就好比那條密道,一旦用不著了,就一定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使以後靖王大業得成,我也沒什麼可以拿出來說的功勞,景琰是重情地人。他不想以後虧負我,所以才會如此急切地抓住機會讓他的重臣們來結識我,大概以後除了沈、蔡二人之外,他還會想辦法拉更多地人來吧……」

    「好啊,好啊!」蒙摯歡喜地拍著桌子,「這才是靖王嘛!這才不枉你為了他耗盡心血嘛。」

    梅長蘇凝住目光,緩緩搖頭,「我耗盡心血,並不單單只為靖王。我們有共同的目標。他不必覺得對我有所虧欠。」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到底為靖王做了這麼多事,他不虧負是應該的。你也不願意讓他涼薄到完全置你於不顧吧?」

    梅長蘇不禁一笑。回位坐下,頷首道:「說的也是。人的期盼越多。就越是矛盾。景琰有這份心意,自然要領。不過現在風浪未定,我還是得找個機會勸說他不要急躁,像是如何安置我這種小事情,能緩就緩吧。」

    蒙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話剛湧到唇邊又被他嚥了回去。所謂當局者迷,聰慧剔透地梅長蘇此時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剛才的說法完全不像一個謀士,至少,不像一個以建功立業、博得名利為目標的常規謀士。

    不過察覺到這一點的禁軍大統領,卻好像絲毫也不想去提醒他。

    大約兩天後,靖王果然帶著沈追和蔡荃前來拜會。梅長蘇的身體已基本恢復,裹著厚厚的白裘,在爐火四圍暖意融融的前廳接待貴客。結果就是沒到一刻鐘,客人們全都熱得脫去了大衣裳。

    在沒來之前,沈追和蔡荃在心裡對這位專門挑在京城養病的麒麟才子還是有一點反感和牴觸的,可真正一見面,才驚覺他竟是真地有病。而等靖王打開話題,幾個人越聊越深入後,偏見就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靖王現在倚重的人才其實大多數都是由梅長蘇推薦給他的,所以對於沈追和蔡荃,梅長蘇非常瞭解也非常欣賞,在理念相同地前提下,越是有小觀點上的不同越是談得投機,尤其是蔡荃,談到後來,竟談到修訂刑律地具體條款上去了,完全沒有意識到對方只是一個無職地白衣。

    就這樣從一早談到中午,黎綱安排了酒菜,客人們毫不推辭就坐上了桌,吃完飯繼續聊,一直聊到天色漸暗時,靖王才忍不住提醒道:「蘇先生身體不好,這樣也太勞累了,他住在這裡又不走,改天再來請教吧。」

    兩個尚書怔怔地抬頭,這才恍然發現日色西移,忙起身致歉。梅長蘇笑道:「兩位大人青年才俊,蘇某也難得有機會可以親近。今天如此暢談實在是愉快,又何必講虛禮呢。」

    蔡荃性情更為爽快,既然已經認同了梅長蘇的才學,有些話便說得分外直接,「蘇先生有國士之才,我深為敬服。只是才德須要相配,方合聖人之道。當今之世,天下思治,還望先生善加珍重,不要誤入歧途才好。」

    梅長蘇明白他地意思,看了靖王一眼,微笑不語。沈追見靖王站在一邊看著,竟沒有順勢上前發表兩句重才攬才的宣言,頓時皇帝不急太監急,忙忙地就插言道:「先生如此聰慧之人,眼光當然也應有獨到之處,如今誰能重振朝局頹勢,誰能為江山百姓謀利,想必先生已經心中有數了吧?」

    「是,」梅長蘇不禁莞爾,「蘇某來到帝京已有一年多,該看的已經看清楚了,請兩位大人放心。」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到此處當是賓主盡歡,沈追和蔡荃十分滿意地告辭而出,剛一出門就抓住靖王提出建議,要他務必捉住梅長蘇這個良才。這個結果本就是蕭景琰想要的,他也沒必要裝模作樣,很爽快地就應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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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探牢
    天牢天字號房,是戒備最為森嚴的一間牢房,但戒備森嚴,並不代表著這裡的環境就最為惡劣,相反的,它還算寬敞乾淨,只是牆體比別的牢房更厚,鐵柵要多個兩層而已。

    夏江靠在牢房的一角蹲坐著,閉著眼睛回想自己失敗的整個過程。他浸淫官場數十年,憑著思慮周全行事狠辣橫行到如今,從未遇到過如此慘境。從表面上看,他似乎只是意外遭到了徒弟的背叛,但現在被人背叛後還無法讓梁帝相信這種背叛的存在,卻絕對是高人設計的結果。

    梁帝對於懸鏡司的信任此時已降至冰點,怒氣難平的他甚至不願意當面見到夏江,只指派蒙摯定期奉旨過來,問這位曾經的首尊大人是否願意認罪。

    話雖然每次都是這麼問的,但實際上就算夏江願意認罪也沒辦法認,因為他根本交不出衛崢來。何況構陷皇子的罪名,認了也是死路一條。

    一旦涉及到皇權威嚴,梁帝的處置手段之狠,別人不清楚,夏江可是明明白白的。

    牢房時潮濕發霉的空氣穿梭在鼻息之間,夏江咬著牙,想著那個明明脆弱得一捏就碎,卻又強悍得令人膽寒的年輕人。當蘇哲之名首次傳到他耳中時,他並不是太在意,以為那不過是又一個希望從江湖轉戰到廟堂的野心之輩,未必能有多大能量。更重要的是,他那時對於奪嫡之爭確實沒多大興趣,太子和譽王誰贏都無所謂,懸鏡司永遠是懸鏡司,根本無須擔憂。

    可是後來局面急變。靖王橫空出世,上升之勢越來越猛,夏江有了危機感。這才開始認真應對這個變局。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只因為輕視了一個隱於幕後的江湖人。他居然一招落敗,斷送掉原本掌握在手心裡的勝局,淪落到了如此地步。

    夏江現在已經不再思考如何扳倒靖王地事了,他在考慮如何活命,尤其是在兩道折子遞上去後半點回音也沒有的情況下。

    這時牢房外的鐵鎖聲響起。門被打開,隨意地敞著。不過夏江半點也沒有動過乘機逃脫地念頭,因為敢這麼大大咧咧開門的人,一定是蒙摯。

    琅琊高手榜排名第二,大梁第一勇者,蒙摯。

    禁軍大統領拿來了新地筆墨紙硯,很顯然這代表著皇帝對於疑犯最新的供狀並不滿意。

    「夏江,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如果到現在還不如實認罪的話。陛下就只能從重處罰了。」蒙摯雙手抱胸,冷冷地道。

    「已是死罪,還能重到哪裡去?」夏江扶著石壁站了起來。「蒙大統領,我折中所陳俱是實情。陛下為何不信?」

    蒙摯面無表情地道:「你指認梅長蘇是祁王舊人。可有依據?」

    「他自己承認地……」

    「如果你是祁王舊人,你會自己承認嗎?再說無緣無故的。他為什麼要主動在你面前表明自己是祁王舊人?梅長蘇像是笨得會找死的人嗎?」蒙摯冷笑道,「想讓陛下相信,就不要隨意攀咬,說點實在的吧,比如把衛崢交出來。」

    「衛崢不在我手中,讓我如何交出來?」

    「不交,就是不認罪了?」

    訊問同前幾次一樣陷入怪圈,夏江覺得快要抓狂,勉力吸幾口氣,鎮定了一下,道:「蒙大人,我承認將衛錚移到大理寺關押,並且故意把劫匪放入懸鏡司是有些居心不良,但夏冬說我指使她的種種全是誣陷,陛下不能偏聽偏信啊!」

    蒙摯定定地看了他很久,眸色冰冷,「夏江,虧了夏冬還一直在為你開脫……事到如今,你敢做不敢當倒也罷了,竟然還要把罪責推給自己的徒兒。陛下給了你機會上折辯解,怎麼能說是偏聽偏信,夏冬明明是你自己的愛徒,她為什麼要誣陷你?」

    夏江臉上的肌肉不自禁的抽動了一下。蒙摯所問地話,正是他最不好解釋的一部分,夏冬與他的關係眾人皆知,以前也沒有傳出過師徒不和地消息,出了事之後再說兩人之間已翻臉,換了誰也不免要心生疑問,更何況關於翻臉的原因,那還真不好說。

    「你死不認罪,想要多拖點時間也無所謂,」蒙摯繼續道,「你地兩名少掌使也已招認,你曾授意他們放劫匪進入懸鏡司內,不必認真抵抗。」

    「我那是為了一舉滅之!我曾在地牢設置火藥,就是為了剿殺這批劫匪,他們難道沒有說嗎?」

    「從口供上看,沒有。」蒙摯毫無起伏地聲音聽起來尤其令人絕望,「我查封懸鏡司後,在地牢裡也沒有發現火藥的痕跡。夏春和夏秋地口供裡也沒有提到這個,你還有其他聲明無罪的憑據嗎?」

    夏江面色一陣發白。事發當天為了鼓勵靖王大膽出手,他有意讓夏春和夏秋被引了出去,不需要他們配合行動,當然也就沒有把設計火藥陷阱的事告知他們,畢竟火藥一引爆後,連夏冬也會一起炸進去,夏秋就不說了,即使是和夏冬沒有血緣關係的夏春,畢竟也是跟她從小一起學藝的,不告訴他們,也是怕節外生枝,誰知因為這個,弄到現在連個人證也沒有……可是那兩個少掌使……

    「請蒙大人回稟陛下,兩個少掌使的口供有問題,他們是最清楚火藥之事的,他們知道我是絕對準備要剿殺那批劫匪的……」

    「晚了,」蒙摯冰冷無情地澆滅了夏江最後的希望,「這兩個少掌使只知有你首尊之命,而忘了他們任的是朝廷的官職,受審時還口口聲聲說他們只是奉命,所以無罪。豫王殿下將此狂悖之狀呈報了陛下,陛下自然盛怒。下令內監重杖四十,他們沒抗過去,已經死了。」

    「死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從夏江的額前滾下。他茫然向前走了兩步,問道。「怎麼會是豫王殿下在審案?」

    「此案特殊,陛下不願讓有司參與,豫王殿下雖有殘疾不理朝事,但畢竟是皇子,指派他有什麼稀奇地?」

    夏江閉上了眼睛。感覺到四肢好像被銬住了一般,根本無法掙動。豫王前不久因爭小妾之事,很受了譽王的欺壓,他如果想要挑這個時候來出出氣,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世間地事也許就是這樣,在你得勢之時根本不放在眼裡的那個人,也許某一天會給你最沉重地一擊,想也想不到,躲也躲不開。

    蒙摯目光閃亮地看著這個已被逼至絕境的人。表情未有絲毫的軟化,「夏江,你有今日。實在是自己種因,自己嘗果。一個失去了信任的懸鏡使對陛下來說算是什麼東西。你自己最清楚。他現在已經越來越不想聽到關於你的事了,以後連我也可能不會再來。你死是死定了。但什麼時候死倒還沒定,不過再遲也逃不過秋決。在那之前,這天牢你要住上一陣子了,我想你身上應該不止這一樁債吧,趁著死前沒事,這裡有紙墨,你慢慢回想慢慢寫,沒必要帶到棺材裡去,成為下一世地罪孽。」

    說完這番話,禁軍大統領就再也沒看夏江一眼,一轉身出了牢房,重新鎖好大門,留給裡面的人一片安靜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間。

    離開了天字號房,蒙摯並沒有立即出去,而是轉過長廊,來到了女牢探望夏冬。女牢設在最上面一層,空氣流通和光線都要好很多。蒙摯進去的時候,夏冬正站在囚室正中,仰頭看著從高窗上透入的一縷蒼白的陽光,聽到牢門聲響也沒有回頭。

    「夏大人,有人拜託我來看看你。你還好吧?」

    夏冬沒有答言。陽光照在她臉上,肌膚如同透明,絲絲皺紋清晰,她瞇著眼睛,彷彿在數著光線裡的灰塵。那種純然平靜的狀態,實際上也是另外一種絕望。

    蒙摯突然覺得無話可說。他能安慰這個女子什麼呢?說有人會為她求情,說她性命無礙?在經歷了人生種種碎心裂肺的痛苦後,夏冬又怎麼可能還會在意她自己地生死……

    沉默了半天,蒙摯也只能無奈地問了一句:「夏大人,你還有沒有什麼話,想要帶給什麼人的?」。

    夏冬終於慢慢地轉過了視線,晶亮的眼珠微微一動,「春兄和秋兄現在怎樣?」

    「哦,事發當天他們兩個都不在,不能認定他們也是同謀,所以大概是免職吧,還會有些其他懲處,應該都不算重……」

    「那……他呢?」

    「他是主犯,斷無生理。」蒙摯覺得沒有必要委婉,「這是他罪有應得,夏大人不必掛

    夏冬低頭慘笑,「不會掛心地,心早就沒有了,又能掛在哪裡?」

    「夏大人,聶鋒將軍死未瞑目,在真相未雪之前,請你善自珍重。」

    提到聶鋒,夏冬的眸中閃過一抹痛楚,不由自主地抬起一隻手,慢慢撫弄著額邊地白髮。就這麼垮掉也許是最輕鬆地事,悲泣、逃避、麻木,甚至死亡,全都要比咬牙堅持更加的輕鬆。但是她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選擇那種輕鬆。

    因為她是聶鋒地妻子,縱然生無可戀,也希望死者安魂。她必須要得到那慘烈的真相,去告祭於亡夫墳前。

    「蒙大人,請轉告先生,夏冬相信他不是汲汲營營之徒,夏冬也相信他能夠還亡者公道。在那之前,縱然是到了流放地,我也仍然可以支撐,請他不必為我分心。」

    蒙摯鄭重地向她躬身行禮,口中也已改了稱呼,「聶夫人此言,我一定帶給先生。當年舊案,不僅先生不會讓它就此湮沒,靖王殿下也已發誓要追查到底。雖然聶將軍身上沒有污名,但他畢竟是赤焰案的起因,若不能明明白白地在天下人面前昭雪所有的真相,聶將軍的英靈也會不安。只是什麼時候能完成這個心願,實在很難講,還請聶夫人多多忍耐。」

    夏冬轉過了身,光線從她頰邊掠過,在鼻翼一側留下了剪影。她沒有直接開口回答,但眸中的沉靜和堅忍已說明了一切。蒙摯也不再絮言多語,拱手一禮,退出了牢房。幽冥道外,一個老獄卒還躲在暗處偷偷地朝這邊張望著,或者說,他以為自己是躲著的。

    寒字號房依然空著,冷清而寂寞。蒙摯只向那邊投去匆匆的一眼,便大步離去。

    那邊留著祁王最後的足跡,那邊曾是許多人希望的終止,但是禁軍統領明白,此時,還遠遠不是可以哀祭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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