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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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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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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1: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隱刺
    蕭景琰說這句話時聲音並不大,但整個語調卻透著一股烈性的鏗鏘之意,梁帝半垂的眉睫頓時一顫,慢慢抬了起來,微帶混濁的眼睛一瞇,竟閃出了些鋒利的亮光,定定地落在了靖王的臉上。

    「你……有何異議啊?」大梁皇帝拖長了的調子聽不出喜怒,卻也沒有多少善意。坐在他左手邊的譽王立即恭敬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唇角向上挑了挑,不過這一抹得意的神情馬上便被他自己有意識地控制住了。

    靖王卻看也沒看譽王,只是再次頓首,回道:「兒臣以為,無論當年的案情究竟如何,那畢竟都是皇室之痛,朝廷之損,應該是禍非福,何至於如今提起來這般津津樂道,全無半點沉鬱心腸?夏首尊行事一向以鐵腕厲辣著稱,實在是令人佩服,但如今父皇治下又不是亂世,重典二字豈可輕提?至於什麼是興國之道,什麼是亡國之道,遠了說有歷代聖賢著書立言,近了看有父皇聖明在上,夏首尊卻單問我對不對,我怎麼敢答?」

    一向不以雄辯著稱的靖王答出這麼一番水準不低的話來,倒讓他的敵對者有些吃驚。譽王直了直腰,正要想法子駁兩句,夏江已經呵呵笑了起來,道:「陛下面前議事,政見不同是經常的。殿下如不贊同我的提議,儘管否了就是,何至於這般辭氣激憤?莫非我剛才有哪句話刺到了殿下,惹您不快了?那老臣這廂先陪個禮吧。」

    「是啊,景琰你……」譽王忙著要幫腔,剛說了幾個字,便接到夏江飛快閃過來的一瞥,立即頓住。他是個聰明人,閃念間便明白夏江是不想讓兩人一搭一唱顯得過於配合,以免引起梁帝疑心,話到舌尖打了一轉,虧他改的倒快,「……景琰說的其實沒錯,只是脾氣大了些,不過夏首尊也多心了,你知道景琰只是性情如此,當不會有他意吧?」

    「靖王殿下有無他意,老臣沒有聽出來,不過您剛才說什麼『無論當年案情如何』,老臣就有些聽不懂了。此案是陛下親自逐一審定的,一絲一縷分毫不爽,莫非殿下直到今日,還沒有分證清楚嗎?」

    其實這時靖王只需解釋幾句諸如「並無此意」啦,「不是對當年案情有什麼異議」啦之類的話,事情也就扯開了,夏江再是元老重臣,畢竟身為臣屬,也不可能非揪著死追濫打,但是靖王畢竟是靖王,十三年的堅持與執拗,並不是最近這短短半年多的時間可以磨平的,甚至可以說,正是近來陸續發現的一些真相,使得他心頭的憤激之火燒得更旺,所以此時此刻,雖然他明知表面上愛聽不聽的梁帝其實正等著品察他的反應,但要讓他無視自己的真實內心說些圓滑獻媚的話,蕭景琰實在做不到。

    「當年的事情如何發生的,我的確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奉旨出使東海離開京城時,祁王還是天下景仰的賢王,林帥還是功勳卓著的忠良,赤焰軍還是匡護大梁北境的雄師,可當我回來的時候,卻被告知他們成了逆子、叛臣、罪人,死的死,亡的亡,除了亂墳與靈牌,我甚至連屍首也沒有看到一具,卻讓我如何分證清楚?」

    「原來如此,」夏江聲色不動地點著頭,「原來在殿下的心中,只要有賢王的德名,有震主的軍功,有兵將如雲的雄師,就可以謀逆了嗎?」

    在夏江這句惡意的問話之後,蒙摯盡最大的可能向靖王使著眼色,暗示他冷靜一點。可是已經沸騰起來的熱血很難瞬間冷卻,當此生最深最痛的傷口被人碾壓在腳下時,三十二歲的蕭景琰實在無法讓自己就此隱忍:「所謂謀逆,並無實跡,我所看到的,也只有夏首尊你一份案情奏報罷了。」

    「不會吧,你只看到了夏首尊的案情奏報?」譽王語氣溫和地插言,「景琰,難道你連父皇親下的處置詔書也沒有看到嗎?」

    聽到此處,斜靠在扶枕上的梁帝終於放下了支著額頭旁側的手,坐正了身體,盯住靖王的眼睛徐徐道:「景琰,關於朕對赤焰案的處置……你有什麼不滿嗎?」

    這句話雖然聽來平常,但細細一品,其實已是極重了,靖王立即由側坐改為跪姿,伏地拜了拜,可抬起頭來時,說的話仍無退讓之意。

    「兒臣並非對父皇有任何不滿,兒臣只是認為,祁王素來……」

    「是庶人蕭景禹!」梁帝突然怒意橫生,高聲道,「還有什麼林帥,那是逆臣林燮!你學沒學會該怎麼君前奏對?!」

    靖王狠狠咬住了下唇,牙印深深,方穩住了臉上抽動的肌肉。蒙摯立即跪下,低聲道:「陛下,年節將近,請暫息天子之怒,以安民生之澤……」

    「景琰也少說兩句吧,」譽王也輕聲細語地勸道,「當著我和外臣的面,哪有這麼頂撞父皇的?」

    其實從開始論辯以來,靖王只有兩句話是對梁帝說的,這兩句都沒什麼頂撞之意,但譽王這罪名一扣下來,倒好像景琰說的任何話都是有意針對梁帝的,實在是一記厲害的軟刀子。

    蒙摯的額頭上已經開始有些冒汗,但他也不是機敏靈變之人,一時哪裡想得出什麼化解目前局面的辦法,只是心中乾著急而已。

    「陛下……」一直跪侍於殿角的高湛這時悄悄地爬了過來,湊在梁帝耳邊低聲道,「奴才斗膽提醒陛下,您每天浴足藥療的時間要到了,芷羅宮那邊傳過信來,靜妃娘娘已準備妥當……」

    梁帝的胸膛明顯起伏著,看向殿下神色各異的這些人……惶惑不安的蒙摯,努力顯得恭順平和的譽王,面無表情的夏江,還有跪在那裡,沒有再繼續申辯,但也沒有請罪的靖王。

    這位已逾耳順之年的老皇帝突然覺得一陣洩氣,閉上眼睛無力地揮了揮手,道:「退下吧,全都退下吧……」

    譽王略微有些失望,本想再多說一句,被夏江的眼神止住,只好忍耐著,與眾人一起行禮退出。

    到得殿外,靖王繃著臉,一眼也沒有朝兩個同行者瞥過去,逕自快步走了。譽王與太子爭鬥時玩了多年表面和睦的太極功夫,對於新對手這種冷硬不給臉子的風格十分的不適應,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好半天才一跺腳,回頭道:「夏首尊,你瞧他這樣子……」

    「倒也不失血性。殿下稍安勿躁,老臣也告退了。」夏江卻簡短地回了一句,拱拱手。譽王心裡明白他為何如此謹慎,朝左右看了看,不再多說,回了禮與他各自分手。

    三人剛離去片刻,皇帝的步輦已抬至武英殿前,高湛小心扶著梁帝出來,登車搖搖向芷蘿宮而去。最近幾個月梁帝足部風疾發作,時常疼痛難行,太醫開的藥也沒有大的成效,倒是靜妃為他準備的藥浴蒸足療法頗能減輕症狀,所以每日都定時前去,高湛方纔的提醒卻也不是假的,不過時機稍稍巧了些而已。

    對於武英殿的風波,靜妃當然還不知道,不過就算知道了,也難說她那種閒淡安然的態度就會因此有所變化。接駕入宮後,除了應對禮儀該說的話外,她半個字也沒有多講,只忙著服侍梁帝在軟椅上半躺半坐下來,為他去鞋除襪,蒸足按摩。往常這個時候,梁帝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些話解悶,不過今日他情緒異常,一坐下來就閉上眼睛,彷彿睡著了般,唯有眉間皺著的三條褶紋,表示出他心中不快。靜妃也不問原由,見他閉目,便拿了熏香軟巾,熱熱地疊成一條,輕輕給他蓋在眼部,每隔半刻鐘又重新換上一條。

    大約半個多時辰後,蒸療完畢,靜妃拿舊布軟棉裁製的白襪給梁帝穿上,把他的雙腿平放在宮女移過的靠凳上,足踝部稍稍疊高,之後便開始捶按腿部。正在忙碌之際,梁帝突然伸手拿開眼上的香巾,探身一把抓住靜妃的手腕,將她拉到自己身前,叫了一聲:「靜妃!」

    「是,」靜妃安順地被他拉了過去,「陛下有什麼吩咐?」

    「你告訴朕,當年赤焰的那樁案子,你是怎麼看的?」

    被這突兀一問,靜妃安寧如水的眼波難得起了一絲漣漪,遲疑地問道:「陛下怎麼問起這個……」

    「你只管回答朕就是了。你到底是怎麼看的,朕要聽實話。」

    靜妃慢慢收起正在捶腿的手,後退一步跪下,垂首道:「陛下見問,臣妾不敢不答。只是無論臣妾怎麼回答,都難免會讓陛下傷心,故而先行請罪,請陛下見諒。」

    梁帝微有觸動,坐了起來,問道:「你此話怎講?」

    「臣妾出身林府,與故宸妃相交甚厚,陛下早就知道。若臣妾惡語評之,陛下豈不會感傷宸妃生無摯友,死無追念?可是赤焰一案由陛下您親自處置,以您的聖明,為的一定是穩固朝廷,若臣妾顧念與宸妃的私情,為赤焰中人開脫,陛下又難免會認為臣妾不瞭解您安穩大局的一片苦心……臣妾只是深宮一個小小妃子,無論對赤焰案的看法如何,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如果因為臣妾的回答導致陛下您傷心難過,那就是臣妾天大的罪過了,因此臣妾斗膽,請陛下先行諒解。」說罷,靜妃伏地再拜,眸中珠淚已奪眶而出。

    對於宸妃林樂瑤,其實梁帝自己這些年也時常暗中追思哀念,故而靜妃提到與她的舊情,正中梁帝心中最柔軟的一處,他不僅沒有因此動怒,反而有一種心懷同感的契合之意,伸手示意靜妃近前,歎息道:「算了,你與宸妃一樣柔善,朕也不為難你了。你們在朕身邊,朕還不瞭解你們嗎?說到底你們與皇后越妃不同,宮外之事本不該牽涉到你們,只是……」

    靜妃見梁帝垂淚傷感,忙拿手巾與他淨面,柔聲道:「臣妾明白當年陛下是有心對宸妃網開一面的,可是您也知道,她雖然心性溫良,但畢竟是將門血脈,面對那般情形,自然不願意苟且獨活。以臣妾對她的瞭解,與其說她自儘是因為畏罪,不如說她是感到對不起陛下您,覺得生無可戀罷了。」

    靜妃的這番說辭令梁帝感到十分舒服,不由連連點頭。要說梁帝當年對宸妃也不可謂不狠辣,生前褫位,死後簡葬,薄棺一口,孤墳一座,不立碑陵,不設祭享,除了確實沒有明旨令她自盡以外,涼薄的事情能做的差不多也做完了,只不過如今年老追思,總揀自己對她寬大的事情來想,以此博得心理上的舒適感。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如今這宮裡敢跟朕聊聊宸妃的人,也只有你了。」梁帝撫著靜妃的手背,感慨道,「景禹出生不到一年你就進宮了,你自然知道朕對她們母子有多好……前日殿祭,朕看見了言闕,他一年到頭也難得在朕面前出現,朕差不多快把他給忘了,結果前日一見,朕才發現有些事情,是根本忘不了的……」

    「臣妾正奇怪陛下今日怎麼諸多感慨呢,原來是因為見到了言侯……」

    「這倒不是。朕之所以想起這些事,是因為夏江今天進宮,告訴朕他抓到了一名當年漏網的赤焰逆犯……」

    靜妃大吃一驚,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自己被握住的那隻手沒有顫抖,但是臉色已忍不住變了,忙低下頭去,穩了穩心神,好半天方道:「十多年了……不知是哪名逆犯啊?」

    「你不認識,是當年小殊……呃……是當年赤羽營中的一名副將,叫什麼衛崢的。」

    靜妃這才心魂稍定,暗暗吐出一口氣,道:「怎麼會呢?當年的案報上不是說,赤羽營全軍被火殲,應該並無倖存嗎?」

    「朕也這麼想,所以特意問了夏江。他說那個衛崢命大,本來他身為赤羽副將之首,確實應該在梅嶺北谷的,只不過那一天恰好奉命到南谷赤焰主營裡公幹,所以有了一絲生機逃命。如果他還在北谷,現在也多半連塊骸骨都沒有。」

    說到衛崢,梁帝便沒了方才提到宸妃時的溫情,辭氣冷酷。靜妃聽著只覺遍體生寒,只憑著多年修養出來的深沉把持著,沒有露出什麼不妥的表情來。

    為什麼北谷的赤羽營當年會被下了比主營更辣更狠的殺手,火殲得如此徹底,其實靜妃心裡是明白的。

    赤羽營的主將林殊,這位英氣凌雲的天之驕子,是赤焰元帥林燮與晉陽長公主的獨子,自小就是太皇太后心頭的肉。赤焰案最初暴發時,歷經三朝卻從不干預朝政的老太后跣足披髮親上武英殿,滿面是淚地要求梁帝將林殊的名字從主犯名單上刪去。對於當時已傷心欲絕的太皇太后而言,保住赤焰軍她已做不到了,但最起碼,她希望至少能保住她年僅十七歲的曾外孫的性命。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已下定決心撤掉赤焰軍的梁帝,絕不可能留下那個十三歲即上戰場,奇兵絕謀,縱橫往來有不敗威名的少年將軍,為自己埋下隱患。所以儘管被逼無奈答應了太皇太后,未將林殊列入必捕主犯,他依然暗中密令謝玉,一定要確保林殊沒有絲毫機會能逃得性命,事後以赤羽營抵抗激烈,局面失控,最終玉石俱焚為由回稟了太皇太后。

    而一直安靜地等待著前方消息的晉陽長公主,在聽聞夫亡子死噩耗的那一天,攜劍闖入宮城,當眾自刎於朝陽殿前,血濺玉階。

    然而太皇太后的重病與晉陽長公主的鮮血並沒有阻止住梁帝重新樹立自己無上君威的鐵腕,三日後,蕭景禹被賜死。同日宸妃自盡。

    曾經朝氣蓬勃英才濟濟的祁王府就此煙消雲散,只餘下滿朝從此唯唯喏喏的餘音。

    深宮中的靜嬪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將皇室的冷酷刻入骨髓。死去的那些人中,有救她性命、視她如妹的林燮,有相交莫逆、彼此欣賞的晉陽長公主,有在宮中相依相伴、情逾姐妹的宸妃,但她卻不得不掩住為他們而流的眼淚,隱藏內心的怨懣與激憤,收起自己所有的智慧與情感,如同一個隱形人一般留在深宮的一角,等待著未知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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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情義
    與靜妃談了這一陣子,梁帝感覺身體睏倦,於是移到床上去安睡。靜妃放下紗帳,換了爐內的熏香,剛坐下來,心中便升起一股擔憂之情。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對於兒子蕭景琰的性情,靜妃是再瞭解不過的。雖然衛崢是誰她並不熟悉,但就憑他赤羽營副將這個身份,靜妃也知道景琰絕不會坐視不管。

    可是又該怎麼管呢……向皇帝求情恩免?在赤焰案尚無平反希望的現在,根本沒有任何恩赦逆犯的理由;為衛崢上下打通關節?懸鏡首尊夏江正張著網等人撞進來;動用武力強行救人?這是一旦失手就再無翻身之地的下下之策……

    左思右想難有定論的靜妃歎息一聲,拋開紛亂的思緒,立起身來,走到外殿小廂房,命人取來新鮮梅蕊,坐下來親手篩揀,準備蒸汁做沁梅糕。

    侍女新兒這時捧著一隻木盒走起來,行禮道:「娘娘,這是內廷司才送來的上好榛子,您要看看嗎?」

    靜妃只略略瞟了一眼,便道:「放著吧。」

    兒將木盒放在架上,過來一面搭手為靜妃搖篩板,一面笑道,「娘娘,是不是因為這一向內廷司進的榛子都不好啊?您好久都沒給靖王殿下做榛子酥了呢,您不是說那是殿下最喜歡吃的嗎?」

    靜妃停下了正在翻揀梅蕊的手,目光微凝。

    有多久沒做了呢?從開始做雙份食盒起就沒做了吧……景琰是個不挑食的好孩子,所謂的最喜歡吃,也不過是在給他一大堆東西時會先挑來吃罷了,如果不給他,他也不會特別想著,所以過了這麼久,他也沒察覺到這個變化。

    想來也真是有趣,明明是一對好朋友,可一個最愛吃榛子,另一個卻偏偏是不小心誤食了都會全身發紅、喘不過氣,非得灌藥吐了才會好的人,這大概是他們兩人唯一不相合的一處地方吧……

    希望這次的危局,那個人也能勸止住景琰的急躁,想辦法平安度過去。

    「娘娘,奴婢剛才回來的時候,路上遇到惠妃娘娘的駕,看到她被人扶著,哭得臉都腫了呢,」新兒壓低了聲音說著宮中消息,「聽齊公公說是她是從正陽宮出來的,一定是被皇后娘娘狠狠地罵了。」

    靜妃皺眉道:「你打聽這些事做什麼?」

    「奴婢沒有打聽,」新兒忙道,「是齊公公自己跟我說的,不信娘娘傳問齊公公……」

    「好了,」靜妃淡淡一笑,「也不是大事,不過叮囑你,宮中行事有規矩,不要自惹麻煩。」

    「奴婢明白。」新兒嬌俏地吐了吐舌頭,誇張地掩住了嘴。

    其實新兒所說的這件事,靜妃已經知道了。惠妃是皇三子豫王之母,在宮中年資甚深,為人老實,一直無寵。豫王上個月在外看中一名小吏之女,準備納為側妃,口頭約定還未下聘前,此女又被譽王妃的母弟朱樾看中。那小吏貪圖譽王之勢,謊稱女兒得了風疾,瞞過豫王悄悄送進了朱府。後來風聲走露,被豫王知曉。他再閉門無爭,也畢竟是皇子心性,氣惱不過,派人上門責問,小吏懼怕,慌張從後門逃出,被追趕時失足落水而死。那女兒聞訊哀哭,朱樾為給小妾出氣,請一位交好的御史上本奏劾豫王逼殺人命,又通過譽王妃向皇后告了狀。因年節,案子暫時留中未發,但惠妃已背著教子不嚴的罪名被皇后責罵過多次了。

    後宮之事,靜妃一向不言不動,只是聽新兒這樣一說,想起明天就是除夕,有許多重要場合,考慮了一下便起身找出兩袋藥囊和一盒藥膏,讓新兒悄悄走到惠妃宮中去,教她調理發腫的眼睛與臉部,免得在年節中被梁帝看出哭相,更添責備。

    到了正午時分,梁帝醒來,在靜妃的服侍下用了午膳,因下午還要召見禮部尚書最終確認祭典的事,所以沒多停留,起駕離去。

    自皇帝走後,靜妃便開始盼著兒子能進來一趟,好跟他說一些話,可一直等到近晚,依然沒有靖王的蹤影,想來他是不會來了。

    不過在靜妃屢盼不見的時候,昨日與靖王失之交臂的梅長蘇卻欣喜地收到了靖王已進入密室等著的訊息。

    他今天身體狀況稍微好轉了些,已開始進入恢復期,早上還在院中走了一圈兒,感覺身體不似往日那般濁重。不過為了慎重起見,當他進密室之前,黎綱和甄平還是堅持讓他把飛流帶在了身邊。

    啟開石室之門,梅長蘇剛邁步進去,便微微一怔。

    因為在他面前等待著的,竟不是靖王獨自一人。

    「見過靖王殿下。列將軍也來了……」儘管稍感意外,但梅長蘇旋即瞭然,上前招呼,「蘇某殘軀病體,多日沉痾,只怕誤了殿下很多事,還請見諒。」

    「先生快請坐。」靖王欠身相迎,「先生還在養病,本不宜打擾,只是有件事著緊,不得已前來,請先生出個主意。」

    「殿下客氣了,」梅長蘇開門見山地道,「是為了新近被捕的衛崢之事麼?」

    靖王不由一驚,「先生怎麼知道的?」

    梅長蘇凝目看著侍立在靖王身後,神情憂急的中郎將列戰英,淡淡一曬道:「蘇某奉殿下之命,追查當年赤焰舊案,敢不盡心?不過衛崢被捕一事也是數天前才知曉,江左盟雖盡力相救,卻未能成功,讓衛崢被押進了京城。想來到今日,殿下也該得到消息了,何況據蘇某所知,列將軍當年與衛崢交情不錯,既然特意跟來,那就肯定是要談這件事的了。」

    「不錯不錯,」列戰英急道,「確是要談此事。我本以為衛崢已蒙冤慘死,萬幸還在人間。只是如今他身陷囹圄,命懸人手,須得加緊營救才行。王爺常說先生智計天下無雙,還請勞神費思,指點一二啊!」

    「列將軍故友情深,讓人感動。可是將軍如今是靖王府中第一心腹,應該萬事首先考慮殿下的利益才是。」梅長蘇有意放慢了語速道,「所謂蒙冤,也只是我們在這裡說說罷了。在明面上,衛崢的身份就是逆犯,誰也否認不了,將軍可以為然?」

    列戰英急道:「就是因為他背著逆犯的罪名,才要……」

    「請將軍稍安。」梅長蘇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你的心情我明白,但請將軍細想,無論我想出什麼主意來,最終都是要殿下出面去實施的。這些年為了赤焰之案,殿下受了多少打壓委屈,想必將軍清楚,他這一出面,難免引發陛下的記憶,斷了如今恩寵在身的大好局面。」

    「今天在御前,我已經為這件事惹惱過父皇了,」靖王硬梆梆地道,「所以蘇先生已不必瞻前顧後,還請先想個辦法解決危局才是。」

    「是嗎……」梅長蘇看他一眼,「先請殿下詳敘具體情形。」

    靖王記憶力不錯,從進殿後開始講起,每個人說什麼話基本都複述出來了,講到最後,臉色越發的陰沉,顯然又勾起了怒意。

    「殿下,」梅長蘇搖頭歎道,「夏江是在設圈套引你入圍,你沒察覺嗎?」

    「我知道,」靖王咬了咬牙,「可是對我來說,有些事情不能苟且。」

    「今日夏江與譽王本想安排你與陛下激烈衝突,可是中途被打斷,你也有所克制,所以他們並沒有取到預先的效果,想必有些失望。不過既然衛崢還在他們手裡,這個先手他們就佔定了。無論殿下你採取什麼方式營救衛崢,都會落入他們的彀中,殿下可知?」

    靖王點點頭,「這個我當然明白。赤焰舊案,是橫在我與父皇之間最深重的陰影。夏江以衛崢激我行動,就是為了讓父皇明白,我的心裡還是懷著舊恨,想要翻案的,一旦給了我權勢與地位,我便會是一個對父皇有威脅的危險皇子,因為不管怎麼說,在當年這樁案子裡,責任最大的人,就是父皇他自己。」

    「殿下心裡明白就好,」梅長蘇的眼睛如同結冰的湖面般又靜又冷,「你素來同情赤焰中人,這個態度天下皆知,從這一點上來說,今天你與陛下的衝突很正常,他不會多想,也能忍得下來。但殿下必須明白,這種程度已經是極限了。陛下可不是心腸綿軟的人,一旦他覺得你真正挑釁到他的權威,他便會毫不留情地處置你,絕不會有半點猶豫。這樣一來,祁王當年的殷鑒,就在殿下您的眼前。」

    「那……」列戰英輪換著看他們兩人,吃吃地插言問道,「衛崢到底怎麼辦?」

    梅長蘇有些艱難地閉了閉眼睛,緩緩道:「殿下如今的大業是什麼,列將軍心裡清楚。對於衛崢,難捨的只是情義而已,就利益而言,救他有百害而無一利。殿下要謀大事,自然要割捨一二。」

    列戰英臉色一白,卻又找不出話來反駁,嘴唇嚅動半天,方擠出幾個字:「不……不救嗎?」

    「好了,戰英,」靖王臉色清冷地站了起來,「我們走吧。」

    「可是殿下……」

    「蘇先生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嗎?」靖王冷笑著,每個字都似從齒縫間迸出,「我居然曾經以為,蘇先生是個與眾不同的謀士,沒想到此時才看清楚,你也是動輒言利,眼中沒有人心良識的。我若是依從先生之意,割捨掉心中所有的道義人情,一心只圖奪得大位,那我奪位的初衷又是什麼?一旦我真的成了那般無情到令人齒寒的人,先生難道不擔心我將來為了其他的利,也將先生曾扶助我的情義拋諸腦後?事到如今,先生既不願援手,我也無話可說,你曾派江左盟攔救衛崢,也算盡心,此事就當我沒有開口吧。」

    「殿下!」梅長蘇急行幾步,擋在蕭景琰之前,卻又因為氣息不平,一時難以接著說話,劇烈咳喘起來。靖王雖然憤怒,但見他病體難支的樣子,也有些心軟難過,便停下了腳步,沒有強行離去。

    咳了一陣,梅長蘇調平氣息,低聲道:「聽殿下之意,是決定要救衛崢了?」

    「是。」

    「哪怕為了救他代價慘重,甚至可能把自己拼進去也未必救得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

    「衛崢只是赤羽營的一個副將,這樣值得嗎?」

    「等我死後見了林殊,如果他問我為什麼不救他的副將,難道我能回答他說不值得嗎?」

    「殿下重情,我已深知,」梅長蘇忍著情緒上的翻滾,深吸了一口氣,「但還是不行。」

    「什麼?」靖王正要發作,便被一把按住。雖然按在臂間的那隻手綿軟無力,他卻不知為何沒有掙開。

    「殿下不能去救他,你也救不了,」梅長蘇直視著靖王的眼睛,語調堅定地道,「我來吧,我會想辦法,把衛崢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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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對錯
    「你?」靖王全身一震,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麼反應,「你怎麼救?」

    梅長蘇暫時不答,緩緩踱步到東牆邊。這裡粗糙的石製牆面上懸著一柄裝飾用的長劍,他伸手將劍身抽了出來,雪亮的寒光映照眼睫,再微微屈指輕彈劍尖,顫出清越龍吟。

    蕭景琰頓時明白,稍稍吸了一口冷氣:「你準備硬搶?」

    「不錯。」

    「可那是懸鏡司的大牢啊!森嚴謹備更勝天牢,更何況這裡畢竟是京城。」

    「我知道這是下策,但問題是真的有上策嗎?」梅長蘇的臉色冷肅得如鐵板一塊,「陛下是絕不會恩赦衛崢的,所以在他面前的任何努力,得到的都是壞處,反而正中夏江與譽王挑撥你們關係的下懷。這本來就是一件無論如何都要付出代價的事情,豈有不傷不損萬全周到的法子?既然決定要做,自然要速戰速決,越拖得久,刺就扎得越深,不見血光,如何拔得出這根刺來?」

    「既然如此,我不能讓先生的江左盟獨自來做。」靖王挺直背脊,凜然道,「我府裡都是血戰出來的漢子,沒有這麼躲事的。」

    「殿下說的是,」列戰英也沉聲道,「別的不說,至少我是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只要能救出衛崢來,末將願供先生驅遣。」

    「驅遣你去做什麼?送給夏江當作人證拿到御前控告靖王府參與劫囚嗎?」梅長蘇毫不客氣地道,「懸鏡司高手如雲,一旦讓你或靖王府的其他人去了,你們可有絕對把握不落入敵手?」

    他這話說的直接,列戰英不由漲紅了臉,一時答不出來。反而是靖王神色安然,慢慢道:「其實事到如今,我怎麼都脫不了干係了。除了我以外,這京城裡可還有第二個人會如此大動干戈去救衛崢?所以就算夏江沒有捉到我的人,只要他說是我在幕後指使的,父皇多少都會信上幾分。」

    「這倒是,」梅長蘇道,「夏江這招已是將軍之棋,既使我們的行動再縝密乾淨,一旦有人要劫奪衛崢,陛下怎麼都會懷疑到殿下你的身上來。再說強攻懸鏡司劫囚畢竟是一件過於挑釁皇權威嚴的違逆舉動,必然激起陛下對赤焰舊部餘力的忌憚。而殿下你偏向赤焰軍的立場是眾所周知的,所以這份忌憚頭一個就要落在你的頭上……總之,恩寵即將結束,殿下恐怕要準備好再過一段受冷落打壓的日子了……」

    他說的這般嚴重,偏偏又句句是在理的實話,並無誇張之處,靖王面上還未露什麼,列戰英已冷汗涔涔,忙道:「先生既然分析得如此清楚,可有什麼化解的法子?」

    梅長蘇低下頭,不知在想什麼,出了好半天的神,方長歎一聲道:「我盡力吧。」

    蕭景琰是個性子堅毅執拗之人,越是到了逆境越是百折不彎,此時見到列戰英眸中惶然,梅長蘇疲憊虛弱,心中的鬥志反而更加灼烈如火燒一般,決然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不到最後一刻,我絕不輕言放棄。」

    梅長蘇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但隨後襲來的一陣暈眩,迫使他又立即咬緊了牙根,扶住左手邊的桌沿,坐了下來。

    這時靖王還站著,列戰英不清楚梅長蘇的身體狀況,覺得他這一舉動有些失禮,以為這位麒麟才子是因為專心思慮而有所忽略,忙好心咳嗽了一聲,以示提醒。

    靖王立刻看了列戰英一眼,皺眉搖了搖頭,自己走到梅長蘇對面坐下,親手斟了一杯溫茶,推到謀士的手邊。

    「先生想是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雖然事不宜遲,但終究不是這一兩天能解決的。再說明日就是除夕,再怎麼加緊也得年後才能行動了。至於行動後將要到來的冷落打壓,早就是我習以為常的事了,沒什麼受不了的,先生倒不必過於為我殫精竭慮,還是身體要緊。」

    他這番話就算只是客套虛辭,聽著也甚是妥貼,何況梅長蘇十分瞭解他不屑籠絡虛套的性情,心裡自然溫暖,笑了笑道:「殿下說的是,再速戰速決,也不能明日就戰。許多詳情細節要策劃考慮,還必須得等一個人回來。」

    「等一個人?」靖王挑了挑眉,「誰啊?」

    「攻破懸鏡司的地牢搶人,本是絕無可能做到的事,但如果這個人回來了,這個不可能也許就會變成很可能……」

    他說的虛泛,列戰英聽不懂。不過靖王瞭解的事情遠比他多,略微想了想便心中瞭然,只是仍有些懷疑,「她畢竟是夏江的徒兒,你有把握她會幫你嗎?」

    「不算太有把握。」梅長蘇閉了閉眼睛,「但她不是幫我,而是幫她亡夫的戰友。夏江卑劣害死聶鋒在前,自己早就失了為師之義,以夏冬的性情,應該不至於迂腐到還繼續受他擺佈,只要她肯施以援手,我的計劃便能成功一半。」

    「你確認夏冬年後會回來?」

    「這個倒沒問題。夏冬每年初五都會上孤山祭奠聶鋒,從無間斷。我派人注意過她的行蹤,按她現在的動向,兩三天後就會進京了。」

    蕭景琰沉吟了一下,徐徐問道:「先生是打算自己親自去勸說夏冬嗎?」

    「是。」

    「我卻以為由你去不妥。」

    梅長蘇微微有些吃驚地轉過頭來。這當然不是靖王第一次提出反對意見,不過以前他都只是針對某件事該不該做而提出異議,還從來沒有否決過具體的行動方法。

    因為策劃與辯才,一向都是梅長蘇的長項,靖王素來都只有聽從的份兒。

    「我只是覺得。」靖王欠了欠身,道,「先生現在是我的謀士,雖沒有公開,但至少夏冬是知道的。你以謀士之身,卻要到她面前以舊事動之,大義相勸,只怕很難讓她信服。畢竟……她是一個懸鏡使,歷來習慣了先以惡看人,先生出面,她首先會想到的就是黨爭,只怕不會那麼容易就相信你確是只為救出衛崢而去找她的。」

    「說的也是,」梅長蘇喉間模糊地笑了兩聲,語調中帶出些自嘲之意,「我這麼一個攪動風雲的謀士,要拿情義公道來勸說她,可信度自然要折去幾分。」

    靖王看他一眼,正色道:「我就事論事,並無他意,希望先生不要多心。」

    「殿下的話大在情理之中,我多什麼心呢,」梅長蘇笑容未改,問道,「那以殿下的意思,是想自己親自去?」

    「不錯。」

    梅長蘇轉動著茶杯,似在思忖。

    「十三年前的那樁慘案中,她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兄長和好友,我們彼此都能理解彼此的痛苦。面對我這個當年舊事的局內人,總比面對先生這樣的局外人要更容易勾起夙日情腸。最起碼,夏冬不會懷疑我相救衛崢的誠意,不至於一開始便心有牴觸。」靖王雖然仍在解釋,但從語氣上已聽得出他決心已下,「衛崢這件事先生不想我出面太多,這份好意我心領。但說到底,要救人、要昭雪舊案、要爭皇位的人都是我,我理所當然應該是最努力最辛苦的那個人,不能事事都靠別人為我效力,不是嗎?」

    若換了別的謀士,此刻最恰當的反應當然是說些「能為殿下效力實屬榮幸」之類的話,但梅長蘇一閃神間,竟順著自己的第一反應甚是快慰地道:「殿下打仗時也是這個脾氣,只願奮勇當先,不願受人翼護,更不願把強硬難打的對手推給別人,爭不到也非要一起出力不可……」

    一直很守禮地靜立一旁的列戰英此時也忍不住道:「可不是嘛,我們殿下就是這個脾性,蘇先生怎麼知道的?」

    梅長蘇微怔,心知失言,忙道:「殿下軍威天下皆知,蘇某也聽人講述過不少殿下征戰沙場的英跡呢。」

    靖王一開始也對梅長蘇的話略有訝異之感,但後來一想,這位麒麟才子擇主,當不是點兵點將點到誰就是誰,自然對將來要侍奉的主君做過詳細的瞭解和調查,知道自己一些軍中的表現並不奇怪,所以也不多想,只是又確認了一遍道:「我準備親自去見夏冬,雖有風險,勝算到底大些,先生可以為然?」

    梅長蘇自知靖王出面效果更好,也相信夏冬即使不答應也不會因此出賣靖王,只不過會面時的細節需要安排得更隱密更周全罷了,當下沒有反對,點頭贊同。

    大略的方向商定之後,梅長蘇神情更見疲弱,靖王也必須要準備明日參加年尾祭典的事。兩人都不再說些虛言絮語,簡短告辭後,便各自分手。

    從密室回到臥房,梅長蘇體力不支,逕直就上床休息。飛流按照事先得到的囑咐拉了鈴,晏大夫很快趕來,又細細地診視了梅長蘇一番,對他的狀況還算比較滿意,命他飲下睡前最後一劑湯藥,方才退了出去。

    在飛流之外又安置在室內守夜的另一位侍從兩天前就已奉命搬了出去,故而晏大夫一走,室內便隨即安靜了下來。飛流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了個身,裹緊被子正要安眠,一抬頭看見梅長蘇的眼睛居然是睜著的,直直地看著床頂的繡花圖案,不由大是奇怪。

    「睡覺!」少年大聲道。

    長蘇忙順從地應了一聲,閉上眼睛。

    可是飛流盯著他的臉看了一陣後,並不罷休,反而有些慍怒地爬起來跳到床邊,再次大聲道:「睡覺!」

    「已經睡了啊……」

    「沒睡!」

    「眼睛閉著的……」

    「閉著,沒睡!」

    梅長蘇苦笑著歎了口氣,睜眼握了飛流的手,哄道:「蘇哥哥暫時睡不著,飛流先睡好不好?」

    「為什麼?」

    「飛流,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為什麼的……」

    「為什麼?」少年堅持問著,雖然就算他得到了答案,也未必能真正理解。

    梅長蘇定定地看了他一陣,慢慢坐了起來,披衣靠在床頭,低聲道:「好吧,那我們來聊一聊。」

    「聊天?」

    「嗯,聊天。」

    飛流有些開心,陰寒的表情疏散了好些,盤起腿坐到了梅長蘇的床上。

    「其實,蘇哥哥是在想,今天晚上所做的決定……到底是不是錯了……」梅長蘇的目光有些飄浮地看著飛流,似乎是在跟他說話,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如果我是一個合格的謀士,就應該拼盡全力阻止景琰去救衛崢。因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許可以稱之為勇氣,但同時,也非常愚蠢。衛崢明明就是夏江的一次殺招,只要不予理會,他就沒有了後手,這時候對他任何的回應都是愚蠢的,可我們卻不得不做一次愚人……」

    飛流聽不懂,但他非常安靜地看著梅長蘇,一雙眸子純淨得如同不摻任何雜質的水晶一般,讓人心頭的紛亂漸漸沉澱。

    「景琰長年在軍中,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情義比什麼都重要,這種情義是譽王那些人無法理解的,只有上過戰場,與同袍並肩奮戰過的人才會明白它的珍貴……」梅長蘇喃喃地說著,語音模糊,「景琰自己是這樣,他身邊的的心腹大多數也是這樣,所以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去勸阻他觸犯聖怒搭救衛崢了。這個時候,本該由他的謀士來為他權衡利弊,讓他趨利避害,爭取最佳的結果,可是……」

    梅長蘇的聲音漸低漸悄,飛流歪了歪頭,向他靠近了一點兒,眨眨眼睛。

    可是……蕭景琰唯一的謀士也是不稱職的。他被過去所局限,他有著和看重軍中袍澤之情的蕭景琰同樣的弱點,所以他阻止不了錯誤的決定,甚至他自己也會一無反顧地踏上錯誤的道路。

    「飛流,我對不起景琰,我曾經對他說,謀士有我一個就足夠了,但實際上,我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謀士。」梅長蘇揉了揉少年的額發,雖然明知他聽不明白,仍然很認真地對他說著話,「如果這次我失敗了,那麼景琰的未來也會隨之結束。他在我的推動下走上奪嫡之路,我卻因為自己無法放棄的原則,沒有讓他去做絕對正確的事,這是我虧欠他的地方。」

    「不失敗,」飛流用斬釘截鐵的語氣道,「就可以!」

    梅長蘇怔了一下,良久後突然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喘咳成一團,好半天才重新抬起頭,用力拍了拍飛流的肩膀,「沒錯,還是你說的對。只要不失敗就沒事了,我們絕對不能失敗的,是不是?」

    飛流想了想,又道:「沒有!」

    這次連梅長蘇是真正地愣住了,「什麼沒有?」

    「你說的,沒有!」

    梅長蘇凝住了目光,細細地思慮了很久,向後一靠,鬆開一直緊繃著的腰部肌肉,長長吐出一口氣。「是啊,這世上,也許根本沒有什麼絕對正確的事。我自己的心,從來沒有在是否應該救衛崢的事上猶豫過半分,這就說明那不是一件錯事。既然對我來說是對的,那麼對景琰來說也應該是這樣。我們都不可能成為完全拋棄過去的人,那麼現在能做的,就是竭盡所能,努力不要失敗而已……」

    「不失敗!」飛流雙眼晶晶發亮,語音清洌堅定。

    梅長蘇看著如幼弟般的少年,溫柔地微笑。「謝謝你,飛流。蘇哥哥其實沒有你聰明,常常想的太多太雜。跟你說說話,自己心裡就會暢亮起來,你真的是我……最不可或缺的臂膀啊……」

    飛流小心地捏了捏梅長蘇的臂膀,再摸摸自己,表情非常的疑惑不解,惹得梅長蘇又大笑起來,將少年趕回了自己床上。

    「睡吧,明天,又要過年了哦!」

    對於過年,飛流有著和所有孩子一樣的欺盼與欣喜,所以他立即忘記了剛才的疑問,快速滑進自己的被窩,躺得端端正正。

    夜是安寧的。心,卻不知是否能如靜夜這般安寧。但無論如何,那些躁動的,緊張的,殘酷而又充滿狡詐的白晝,終究要一個接著一個到來。

    下一個白天過去之後,便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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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伊始
    對於大梁皇朝來說,過去的那一年是驚變迭出的一年。以血腥的內監被殺案開始,以年尾的雙親王祭典結束。

    赫赫揚揚的寧國侯府坍塌,已在位十年的太子被廢,雖然這是一次相對和平的廢儲,並沒有伴隨著清洗的劍與血,但朝中的穩定和平衡畢竟已被打破,幾乎所有被打上太子黨烙印的官員都相信,譽王沒有開始的清洗行動,是被靖王的橫空出世給打斷了的,一旦讓他騰出手來,誰也逃脫不掉站錯隊的下場。

    所以對於這些人而言,靖王蕭景琰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就算他已明確表示出了不結朋黨的態度,但好歹沒有舊仇,讓這位皇子登上寶座,怎麼都比譽王好。

    祭典上一絲不苟嚴謹認真的靖王,給人的印象是堅韌而又穩定的。那些厭倦了多年的權力紛爭,對朝局現狀感到失望,真心想要為國為民辦些實事的朝臣們,也都已或多或少地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這兩類朝臣加在一起,靖王背後的力量實際上早就已經不弱於譽王,更重要的是,這股力量是暗處的,譽王甚至不能像以前對付太子一樣,到皇帝面前去攻擊說誰誰誰是靖王黨。

    出招無力的譽王因此只好把大部分的籌碼押在了夏江身上。就如同太子派的朝臣們因舊仇不可能轉而他一樣,一手炮製了赤焰案的夏江也永遠不可能袖手旁觀地看著靖王走向至尊之位。

    令譽王感到慶幸的是,夏江並沒有讓他失望。一直巋然不動的這位懸鏡司首尊,乍一出手便似乎狠狠地扼住了靖王的死穴。

    「可是夏江有把握靖王一定會有行動嗎?」在譽王府裡,秦般若忍不住發出了疑問,「衛崢畢竟是逆犯啊,就算靖王性情愚頑頭腦發熱,梅長蘇也應該會想辦法阻止他吧?這實在是太利弊失衡的一件事了!」

    「說實話,本王也想不通,」譽王聳了聳肩,「但夏江好像很有信心,他說對有些人而言,很多東西是在骨子裡的,怎麼也抹不掉。」

    「可是梅長蘇……」

    「本王也跟夏江提過梅長蘇,但他認為即使梅長蘇有天大的本事,他也只不過是個謀士,靖王不是一個會輕易讓謀士來左右決定的人,而且赤焰案又是靖王心裡最深的刺,所以這次梅長蘇是阻止不了他的。」譽王惡意地笑了笑,「如果那位麒麟才子反對得過於激烈的話,說不定還會成為他們二人失和的一個由頭呢。你聽沒聽說,初一那天梅長蘇去靖王府拜年,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出來了,顯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啊。」

    「希望如此吧。」秦般若也勉強隨之一笑,並沒有提出更多的疑義。當年赤焰案爆發時,她雖然年紀還小,不過也已經開始醒事了。夏江的心機和手段,她當然清楚,可是在內心深處,她仍然相信當年之所以能扳倒赤焰帥府與祁王,真正操縱大局籌謀策劃的人是她的師父,那位才調絕倫奇詭無雙的亡國公主。對於失去了璇璣公主這個超一流智囊後的夏江,秦般若的信心可不像譽王那麼足。

    但是現在的秦般若已經不敢再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地發表自己的想法了。在江左盟的反擊下幾乎被滅掉所有力量的這位才女,如今差不多只能算是附庸在譽王府的一個最平常不過的謀士。除了比其他人多了一副令譽王著迷的美貌以外,她不再具有任何的優勢,行動自然也要分外小心。何況現在的譽王正處於煩躁和慍怒的劣勢情緒之中,也不似以前那麼寬待縱容她了。

    「昨天本王去懸鏡司看了看那個衛崢,好像骨頭很硬。夏江為了防他自殺四肢都鎖著,嘴裡也塞了圓囊,所以本王沒能跟他說話。」譽王瞇著眼睛,神情有些奇怪,「他都是這種必死的處境了,可瞪著本王看的樣子,竟沒有絲毫的恐懼服軟。這些逆犯,實在是太狂悖了,簡直讓人無法理解。」

    秦般若也無法理解。但一個女性對這種有鐵骨氣概的男子通常都不可能會有惡感,所以她也只是略略附和了一聲「是啊」,便起身為譽王添茶去了。

    「不過夏江知道我到了懸鏡司後有些生氣,」譽王接過新斟的熱茶,繼續道,「他不太喜歡讓自己的三個徒兒知道我與他之間的聯繫,這一點他是對的,本王做錯了。」

    「殿下能如此勇於認錯,納言善改,實在是大有人君風範,」秦般若嫣然嬌笑道,「懸鏡司歷代以不涉黨爭為鐵則,各個懸鏡使行事又都非常獨立,夏江雖是首尊,也不能明目張膽為所欲為,殿下以後若有什麼需要傳遞給夏江的訊息,還是通過般若的四姐比較好。」

    譽王看了她一眼,神情轉為冷淡,道:「說起你那個四姐,到底怎麼回事啊?她是不願意為本王效力嗎?每次讓她做事都推三阻四的,若不是因為夏江與她有舊交,指明要讓她當中間人,本王早就容忍不了她的放肆了。」

    被他一通責備,秦般若的如花笑靨有些發僵。她當初求四姐去攻破童路時,已言明是最後一件事。後來童路果然沒有逃脫璇璣高徒的繞骨情絲,陷了進去,秦般若假意以四姐的性命安危逼騙童路吐露了妙音坊的秘密,可惜慢了一步,沒有斬獲大的成果。正失望之際,卻意外發現四姐對童路也動了真情,於是她靈機一動,以助她事成之後便放童路跟四姐遠走高飛為籌碼,誘使自己的師姐答應為她聯絡夏江。可這種交易下的承諾終究不可靠,秦般若對於四姐的控制也遠遠達不到得心應手的程度,所以面對譽王的不滿,她也無言可答。

    「你四姐不是很著緊原來梅長蘇手下的那個鄉下小子嗎?下次她再誤本王的事,就斬她情人一段手指給她看,那小子在我們手裡,她還能怎麼樣?」

    秦般若明白自己四姐表面溫婉,但逼到極處卻激烈非常的脾性,沒有敢附和,只能柔聲勸道:「四姐有諸多不是,般若明白。可是夏江多疑,信不過其他的人,我四姐再不好,畢竟是舊人,縱使將來抽身而去,也絕對不會背叛我們,請殿下大度寬恕她一二吧。」

    「你和夏江都信得過她,本王有什麼好說的。」譽王是深諳馭人之道的,慢慢又放緩了語氣,「你閒了也勸勸她,讓她識點時務。」

    般若低下頭,柔順地應著。譽王見她頰邊烏雲滑落,秀睫低垂的嬌柔樣子,不由心動,湊近過去,又嗅得陣陣幽香,一伸手間,已圈住她纖腰攬入懷中。

    秦般若並沒有掙扎。這倒不是說她準備現在就依從譽王,而是因為她還沒掙扎前,屋外便傳來了一個溫煦的聲音。

    「殿下,我可以進來嗎?」

    譽王皺了皺眉,放開了懷中的秦般若,略略整整衣襟,道:「進來吧。」

    雕花錦紗的木門被徐徐推開,譽王妃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看到秦般若,立即露出與往常一般柔和的笑容:「秦姑娘也在啊?」

    「見過王妃。」秦般若忙上前施禮,剛剛屈膝,便被扶了起來。

    「你我姐妹,何必如此見外呢。」譽王妃笑著客氣了一句,又轉向譽王,「我不知道殿下是在書房與秦姑娘商議事情,沒有遣人請准就擅自來了,請殿下萬勿見怪。」

    「你說什麼呢,」譽王責備道,「你是王妃,我的書房你隨時想來就來,哪裡用得著事先請准。再說我跟秦姑娘也沒談什麼要緊事。」

    秦般若立即知趣地道:「是啊,也差不多談完了。般若先行告退,請王妃見諒。」

    譽王妃滿面春風地笑著,禮貌周到地一直送了秦般若出去,這才回轉身,坐在譽王身邊。

    「宮裡情形怎麼樣?」譽王問道。

    「聽皇后娘娘說,靜妃還是聖寵不衰,年宴上得到的賜禮是諸妃中最高的。不過靖王自初一入宮行了年禮後,這幾日竟一次也沒有再進宮去,不知何故。「

    「難道……他還真的忙著在策劃什麼……」譽王自言自語道,「這麼急,連大年都忍不過嗎?」

    「還有一樁大事。」譽王妃靠近丈夫耳邊,低聲道,「皇后娘娘得到密報,說靜妃在自己的佛堂小室裡,私設了已故宸妃的牌位,時時祭奠。」

    「什麼?!」譽王一下子跳了起來,先怔了怔,等完全反應過來後,立即開始興奮地搓著雙手,「這可是一個大把柄!靜妃真是自尋死路!她現在可是靖王最重要的助力了,她一倒,靖王就大傷筋骨,再也不足為慮了!皇后娘娘怎麼處理的?」

    「皇后娘娘知道茲事體大,未敢貿然,怕打草驚蛇,等這幾日找準的時機,務求一擊而中。」

    「好!好!」譽王大是歡喜,在屋裡來回了幾趟,「皇后娘娘的手段是不必擔心的,我看靜妃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這女人真是跟她兒子一個樣,太傻了!」

    譽王妃看著丈夫如此欣悅,一掃多日來的陰懣,也跟著露出笑容,站了起來道:「我想近日之內,一定會有好消息的,殿下也請稍安,這年節中,還要接見諸多賓客,叔王長輩處也得走動走動,外面的雪早就停了,我去給殿下安排車駕吧?」

    「你可真是我的賢內助,」譽王一把將她拉到懷裡摟住,親暱地摩擦著她光滑的側頰,調笑道,「等你將來做了皇后,我保證一定不會有任何一個妃子的恩寵壓過你的。」

    譽王妃一直掛在唇邊的笑容突然消失,表情在譽王看不到的地方轉為憂傷,她伸手緊緊回抱住了丈夫,喃喃道:「殿下今日說的話,以後一定要記住……」

    「這是當然。」心情大好的譽王哪裡顧得上去體察女人敏感的心思,一放開譽王妃後,他便急匆匆地朝外走,準備各處走動賀年盡禮,同時表示自己仍然意氣風發,並沒有被靖王的雀起而打壓下氣勢。

    從初三起開始下的雪果然已停了,譽王那輛特旨逾格敕造的四輪華蓋黃纓馬車行走在京城寬闊的大道上時,金脆的陽光將駿馬週身的華貴鞍具照得亮晃晃的,十分引人注目。可惜的是街道兩邊向這支王駕儀仗行注目禮的人實在太少了,少到令譽王都感到有些奇怪。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奇怪的根源在哪裡。

    一向只負責城門守衛,只有在緊急事態下才會介入地方安防的巡防營現在滿街都是。他們不僅戒嚴了京城的所有交通要道設卡盤查,還披堅執銳一隊隊地到處巡視,各重要府第和官衙機構外更是加重兵力,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驚疑不定的譽王剛準備派人去查問究竟發生了何事,他手下一名負責察控京城各類消息的執事已趕了過來,細細地向他稟報原委。

    原來有數名流竄於外州府的巨盜趁著年節潛入京城,昨夜一連闖入數家高官府第竊取珍寶,連存放在寶光閣的夜國貢禮火凰珠也被盜走,皇帝一早聞信後勃然大怒,認為是負責夜間宵禁的巡防營失職,立即將靖王叫去大罵了一頓,靖王也坦然認錯,表示要傾力嚴查,務求捕得犯人,追回失寶,所以才有現在全體巡防官兵傾巢而出,滿城戒嚴的局面,據說梁帝對於靖王這種雷厲風行的做派還很滿意。

    譽王的車駕雖然不在巡檢之列,但一路都在巡防營的監看之下行動,令這位親王非常的不舒服。但他畢竟是個極為狡黠敏銳之人,只走了幾處宗室府第,他便察覺到了看似滿城開花的巡防營,實際上在某個區域裡佈置的重兵最多。

    那便是懸鏡司衙門的所在之地。

    發現了這一點之後,譽王覺得像是有什麼東西火辣辣地從胃部升起來似的,有些興奮,也有些焦躁不安。

    夏江的預料沒有偏差,靖王果然是準備要行動的。以緝捕巨盜為由蒙得聖准,從而合理合規地大肆調動兵力,的確是聰明的一招,只可惜……

    「你就是孫行者,也逃不過我的五指山。」譽王咬著牙無聲地說出這句話,整個表情變得陰狠異常,不知他那麼用力是在詛咒靖王,還是在給自己發空的心裡鼓勁兒。

    就在這時,前面的十字街口突然響起清脆的馬蹄聲,在這靜寂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張揚。

    譽王掀開側窗厚厚的棉簾向外看去,只見一匹錦轡華鞍的純色駿馬在街口官兵注視下飛奔而來,又拐向南邊去了。馬上的騎士一身漂亮的時尚新衣,繡襟玉帶,炫目招搖,整個人透著一團瀟灑風流的貴氣,得意洋洋地樣子堪比剛采過鮮花的張狂蜜蜂。

    「是這小子……想不到整個京城,竟還是他最從容快活。」看著言豫津遠去的背影,心情複雜的譽王放下窗簾,輕聲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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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伏手
    被譽王感慨為最快活的言豫津,其實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從容。錦衣繡袍、華鞍駿馬奔過金陵街市的這位貴家公子,不久前才從父親那裡接受了一個任務,一個雖沒有什麼危險,但也不容易完成的任務。

    對於言闕開始重涉朝局的事,言豫津早有察覺,不過切切實實從父親口中得到印證,是在今年除夕的夜裡。那一晚祠堂祭祖完畢後,父子二人回到暖洋洋的小廂房,圍爐飲酒,暢談了將近一夜。

    言闕年輕時的風雲往事,言豫津只聽梅長蘇大略說過那麼一件,這次聽當事人自己回憶過往,更有另一番意味。在言闕往昔的那些歲月裡,有淋漓豪情,有揮斥方酋,有壯懷激烈,有悲苦慘傷,有那麼多需要懷念的人,有那麼多難以忘懷的事。十幾年的消沉頹廢,依舊不能改變熱情激昂的本性,仰首痛飲,擲杯低吟,這位早已英氣消磨的老侯爺的臉,在傾吐往事時卻顯得那麼神采奕奕,絲毫不見委頓蒼老的模樣。

    言豫津覺得,他喜歡這樣的父親,那活生生的,情緒鮮明的父親。

    「豫兒,」言闕撫著兒子的肩,直視著他的眼睛,「為父不喜歡黨爭,那太醜惡,會吞噬掉太多的美善;我也不喜歡梅長蘇,他太詭譎太讓人捉摸不透,所以以前也只肯答應為他做有限的一些事。但這一次,我決定要盡全力幫他,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因為他和靖王的這個決定……實在讓我感到震動。明知是陷阱,是圈套,利弊如此明顯,但仍然要去救,所為的,只不過是往日的情義和公道……我已經太久沒有見過這麼蠢,卻又這麼有膽魄的人了。如果這次我不幫他們,將來有何顏面去見泉下的故友?豫兒,為父的這份心思,你能理解嗎?」

    「我明白。」言豫津收起素日跳脫的表情,雄雄爐火映射下的雙眸分外幽深,「爹,你放心吧,孩兒是言家子孫,明白什麼是忠什麼是孝。對於如今的朝局,孩兒的看法其實與爹相同,只是我不太瞭解靖王……不過,既然爹和蘇兄都願意為他所用,他就一定有過人之處。」

    「靖王自幼便跟在祁王身邊,為人處事、治國方略等都承襲自祁王,這一點我對他還是有信心的。不過他的性情不太像他哥哥,多了些堅毅執拗,少了點瀟灑意味。你年紀小,只怕記不清祁王了……景禹……非常像他的母親……」

    對於年少時的癡狂,對於自己與宸妃之間的情愫,言闕剛才在回憶舊事時說的非常隱晦。但言豫津心思聰穎,已有所覺。此時他看著沉吟的父親,心中的滋味有些複雜,說不出是感慨還是惘然。

    景禹……豫津……這兩個名字之間的關聯到底是巧合,還是有人下意識的所為,言豫津沒有開口詢問,但作為一個在內心深處非常在意父親的孩子,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另一個問題。

    「爹,那我呢?我也像我娘嗎?」

    「你啊……」言闕回過了神,看著兒子,眼睛裡露出慈愛的神情,「你像我,像我年輕時候。不過,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希望你不要像現在的我才好。」

    「爹現在很好啊,心也沒有冷,人也沒有老,有什麼不好的?」

    「你這孩子,就是嘴甜。」言闕笑了起來,給兒子又滿上一杯酒。

    「其實以前的事我並沒有全忘,林伯伯,宸妃娘娘,還有祁王,我都記得一點點,」言豫津仰著下巴回想,「祁王對我們這些孩子很好,有什麼問題問他,總是解答得很清楚,帶我們出去騎射時,也照管得十分周全,不像林殊哥哥,一會兒就不耐煩了,嫌我們慢,又嫌我們笨,動不動就把我們從馬背上捉下來丟進車裡叫嬤嬤照看,自已先跑到前面去……這個我記得最清楚了!」

    言闕忍不住笑了笑,不過這縷笑容很快就淡去了,「小殊……唉,最可惜的就是他了……」

    言豫津見父親又開始傷感,忙道:「爹,蘇兄到底想讓您怎麼幫他,說過了嗎?」

    「大概說了一下。我這一部分主要是在當天把夏江引出來,以及事發後暗中聯絡朝臣替靖王開脫,都不是什麼難辦的事。」

    言闕說的簡單,但只要細想就知道並不容易,尤其是後一件事,更加需要精確的判斷和分寸上的嚴密掌控,稍有偏差,便會適得其反。

    「爹,您有把握嗎?」

    「事在人為。」言闕面上突現傲氣,「爹冷眼看朝局這麼多年,這點判斷還是拿得準的。」

    「有沒有什麼事,可以讓孩兒來幫您做??」

    「梅長蘇倒是說過想請你幫忙,不過他讓我先問你一聲,如果你不願意,就不勉強。」

    言豫津苦笑道:「這個蘇兄,事情已經這樣了,我怎麼可能不願意。到底什麼事啊?」

    「他沒說,我還要跟他碰一次面,到時再問吧。」言闕用力握了握兒子的肩頭,道,「梅長蘇答應不會讓你做危險的事,我也不會讓你冒險的。」

    「爹,沒關係的……」

    「你覺得沒關係,爹覺得有關係。聽話,這些年,爹已經很委屈你了。」

    言豫津有些不習慣這樣溫情的父親,鼻子有些發酸,仰首一杯酒,將胸中的翻騰壓了下去。

    那一夜父子二人喝了整整一壇半酒才倒下,彼此都第一次發現對方的酒量居然這麼好。這一醉就醉到了日上三竿,醒來時發現一個俊秀冷漠的少年正蹲在面前盯著他們看,一看到他們睜開眼睛便塞過來一封信,大聲道:「燒掉!」說完就消失了。

    雖然余醉未消,但言闕總算還足夠清醒,沒有按照少年簡潔的指令直接把信燒掉,而是先拆開來看了一遍。

    正是因為這封信,初四那天,言豫津縱馬跑過金陵街頭,招搖無比地去拜訪他的朋友們,最後,來到紀王府前。

    素以性情爽直,通音好酒著稱的皇叔紀王,是言豫津的忘年之交,一見到這位小友便樂開了花,忙接入府中慇勤招待,還把自己新調教的樂師歌姬全數叫了出來獻演。

    不過儘管他盛情殷殷,可才剛剛酒過三巡,言豫津看起來便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出於禮貌起見,還做出一副凝神欣賞的表情,可惜那目光早就散得沒邊了。

    「你的耳朵啊,就是讓妙音坊給養刁了。」紀王悻悻地道,「我府裡這些個粗淺的玩藝兒,你當然瞧不上了。」

    「王爺就別光說我了,您自己不也是這樣?」言豫津毫不在意地一揮手,「最迷宮羽姑娘那把琴的人,恐怕不是我吧?」

    「唉,」紀王歎了一口氣,「可惜了妙音坊這樣的去處,怎麼就通匪了呢……」

    「切,這您也信……」言豫津剛剛衝口而出,又好像立即意識到了什麼,半中腰吞了回去,舉杯敬酒。

    紀王立即明白,不動聲色地又陪他喝了兩杯,便遣退了下人,挪到言豫津身邊來,小聲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妙音坊根本沒有通匪的事?」

    「通什麼匪?」言豫津把嘴一撇,「哪股匪徒,可有名目?刑部有相關案卷嗎?主告人是誰?有沒有絲毫證據?根本子虛烏有的事罷了。」

    「既是冤枉,妙音坊裡的人為什麼會提前避罪逃走呢?」

    「很簡單,通匪是冤枉的,但得罪了人卻是真的。惹到了惹不起的人,不逃等死嗎?」

    紀王頓時不平之氣發作,怒道:「天子腳下,誰這麼張狂?」

    言豫津瞥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王爺,當天去抓人的是誰,您難道不知道?」

    「這我倒聽說過,不是刑部,是大理寺……」紀王說到這裡突然明白過來,大理寺丞朱樾是譽王的小舅子,素來以好色聞名,如果說是他仗著姐夫之勢想要霸佔宮羽,倒也不算什麼離奇的事。

    「現在您明白了吧,宮羽也是沒辦法。她只想著躲過這一陣,再看看有沒有其他出路了。」

    紀王眉尖一挑,突然指著言豫津怪笑起來。

    「王爺怎麼了?」

    「宮羽姑娘怎麼想的,你怎麼知道?」紀王壞笑道,「說,是不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我、我、我哪有?」言豫津一驚之下,不由結巴起來,「王爺可、可別亂說……」

    「心虛了心虛了,」紀王大笑著,緊追不捨,「小豫津,跟我說說實話有什麼打緊的?我也挺擔心宮羽姑娘的,她還好吧?」

    言豫津看了他半天,才放棄地垮下肩膀,道:「也不是我把她藏起來,是她逃出來後身陷困境,派人來向我求助,我稍稍施了些援手罷了。現在她還不錯,練了新曲子,年前我送年貨過去給她時,還聽了呢。」

    紀王也是個樂迷,一聽宮羽姑娘有新曲子,立即忍不住垂涎三尺,拽著言豫津的胳膊道:「你得帶我去,我跟宮羽姑娘也是有舊交的,她落難怎麼能不問候一聲?」

    「可是……」

    「放心啦,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朱樾嗎?那小子我還不放在眼裡,譽王也不至於為這個跟我翻臉的,好歹我也是他長輩。」

    「其實……」言豫津拖長了聲音道,「帶您去也沒什麼,不過宮羽姑娘有些心灰意冷,只怕不會想多見你們這些貴人。」

    「我跟那些人一樣嗎?」紀王拍著桌子道,「你這麼說我還非要去了,走,現在就走!」

    「哪有人這麼急的?」言豫津失笑道,「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辰了?好吧,反正也拗不過您,我就拼著被宮姑娘責備,明天來帶您走一趟。」

    「這還差不多。明天什麼時候?」

    「下午未時吧,上午要陪我爹出一趟門。」

    「還真是孝順兒子呢。」紀王哈哈一笑,「行,未時就未時,你可不許食言。」

    「我要是食言,您還不打上門來?」言豫津伸了個懶腰道,「您明天可別穿王服,咱們得悄悄去才行。」

    「知道知道。」紀王連聲應著,又命人重新擺了新鮮菜餚,拉著打算告辭的客人又喝了半個多時辰,眼看著天色暗了,才放他出門。

    這時已刮起了夜風,空氣中有些濁重的腥味,預示著明天絕非艷陽晴天。言豫津把斗篷的頂兜罩上,翻身上馬。

    雪白的狐毛圍邊裡,那張總是燦爛明亮的臉龐略略有些嚴肅。

    「初三下午未時左右帶紀王至登甲巷北支宮羽處。」這就是梅長蘇要求言豫津做的事。他認真的執行了,也認真地思考了。

    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能夠想明白在整個計劃中,梅長蘇要他這麼做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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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2: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五章 舊信
    當言豫津在紀王府欣賞歡歌艷舞的時候,梅長蘇也在自己的蘇府秘密接待了一行人。只不過,這裡的氣要稍微偏凝重一些。

    「我總共帶來了十個人,武功雖然不怎麼樣,好在輕功都不錯,更是用藥使毒的高手。梅宗主儘管按自己的意思用他們吧。」說話的這人坐在梅長蘇的上首,大約六十多歲的樣子,身形乾瘦,髮絲雪白,但面色卻極為紅潤,跟這座宅院的主人相比,看起來竟要精神許多。

    「真是多謝素谷主了。這次還要借谷主的名頭行事,真是過意不去。」梅長蘇微笑著欠身致意。

    「梅宗主說哪裡話?衛崢是我什麼人,他叫我這些年義父是白叫的嗎?我出關後領著孩子們一路追過來本就是為了救他,還謝我做什麼?」素天樞爽快地揮著手,「至於名頭什麼的,愛用就用吧。這麼危險的行動,難保沒有失手的人,到時候不管誰被抓住了,都儘管說是我藥王谷的,不用牽連到旁人。反正我們藥王谷天高皇帝遠的,朝瘴林子裡一躲,我耗得起,他們可耗不起。」

    梅長蘇被他說的一笑,也點頭道:「這話倒是真的。記得我第一次到藥王谷去,那可是暈頭轉向,如果不是藺晨帶著,多半到這會兒還沒走出來呢。」

    素天樞哈哈大笑一陣,誇道:「不過梅宗主你還真是了不起,藺公子不過帶你一次,第二次你就獨自破了我的機關。如果朝廷也有你這樣的人物,剛才那種大話我可不敢說。」

    「那是素谷主手下留情。」梅長蘇執壺斟茶,又問道,「素谷主過潯陽的時候,雲家的情形如何?」

    「你放心,雲氏名聲素佳,朝中又有人做保,懸鏡司對他們也沒什麼死追爛打的興趣,所以一直沒有以附逆定罪,著地方官監看。雲家是潯陽世代望族,地方官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只是如果想要離開潯陽外出,恐怕不太方便。」

    「這樣就好。」梅長蘇略感欣慰,鬆了一口氣。這時黎綱走了進來,無聲地作了一揖。梅長蘇立即明白,起身道:「素谷主,明天參加行動的人已召集齊備,我陪您過去看看吧?」

    「不敢不敢,梅宗主請。」素天樞也起身讓了讓,兩人一起離開主屋,來到後院一處窄小潔淨的小屋。

    屋內已有約四五十人,正分成數團在研究幾張平面圖紙,見他們進來,紛紛過來行禮。

    「大家辛苦了。」在屋子正中的長方大桌旁落坐後,梅長蘇也伸手翻弄了一下圖紙,問道,「懸鏡司的整個地形通道,都記得差不多了吧?」

    「是。」

    「整個行動的所有細節,這兩天我們已經討論了很久,不過今日有藥王谷的朋友們加入,所以我再重新說一遍。」梅長蘇示意所有人都站近一些,語調平穩地道,「我們的行動時間是明日午間,這時懸鏡司換班,已約定好由夏冬想辦法帶你們進大門。王遠,你率十五人在外,監看外圍情況,準備接應。鄭緒亭帶三十人跟夏冬行動。當天懸鏡司裡夏江、夏春和夏秋都不會在,所以一開始會很順利。不過你們最多走到地牢的外院就會有人反應過來,硬攻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你們要記住,夏冬不會出手幫助你們,她只會旁觀,你們需要做的就是打開地牢,到達夏冬所說的囚禁位置,然後再衝出去。」

    這時已有藥王谷的人露出想要發問的表情,梅長蘇微微笑了笑,轉向他:「懸鏡司雖然府兵眾多,可地牢出口處只有一個狹窄的甬道,只需要四五個人就能守很久。不過等你們準備突圍時,就需要依靠藥王谷的朋友們了。如果是在戰場上,這些毒粉藥蟲是阻止不住大軍的進攻的,但在懸鏡司這樣相對窄小的地方,它們就很有用。你們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只要對方的陣腳有一點點鬆動,就能突破。外出的路線我選定是這一條,」他的手指快速地在圖紙上跳動著,「從這裡到後門,雖然比走前門稍遠了些,但一路都沒有開闊地,限制了弩手。當他們用強弓封通道時,再使用雷火堂的粉煙丸,不過在迷住對方視野的同時,你們也必須在什麼都看不見的煙塵裡前衝。秦德,你的這十個人都是無目更勝有目的高手,這種情形下要立即到前面開道。只要衝出了懸鏡司的大門,後面就好辦了。」

    「為什麼?」素天樞拈著鬍鬚問道,「到了外面,地方空闊,懸鏡司兵力眾多的優勢剛好可以發揮啊,怎麼還要好辦些了呢?」

    梅長蘇淡淡道:「因為當天……巡防營追查已久的巨盜會露出行蹤,兩路人馬各追各的人,擠到了一起,那場面可就亂了。對於我們來說,越亂當然就越好了。」

    素天樞頓時明白,大笑道:「可以想像,那局面一定有趣極了。」

    「至於後續的隱藏,已經安排妥當,我就不多說了。」梅長蘇掃視了一下四周,「最後我只想重新提一下那個聽起來似乎有些離譜的要求,那就是我需要你們全身而退,最好不要落下任何一個人。明白嗎?」

    「是!」室內頓時響起低沉卻堅定的回答。

    「大家還有什麼問題嗎?」

    片刻的沉寂後,陸陸續續有些人針對各類假定出來的意外狀況提問,梅長蘇逐一指點解決方法,看他那從容自在、游刃有餘的樣子,顯然不知已思謀過多久,耗費了多少心血腦力。

    「梅宗主真是奇才,」素天樞旁聽了一陣,忍不住感慨道,「那些事你也想得到,我老頭子真是服了。」

    「說到底,這也就像是打了一場小仗,」梅長蘇笑了笑,微露疲色,「整合自己的兵力,瞭解敵方的底細,利用戰場地勢設計相應的戰法,預見戰事推進的可能過程……這些其實都是最基本的用兵之術,哪裡有什麼稀奇?」

    「呵呵,梅宗主實在太謙了。」素天樞說著伸手過來搭了搭他的脈,搖頭道,「不過要說保養方面,你就差了太多,昨晚沒睡嗎?」

    梅長蘇見黎綱和甄平齊刷刷向他投來質問的眼神,趕緊道:「睡了,當然睡了的啊。」

    「怕是沒睡著。」素天樞肯定地道,「我帶了些藥放在晏大夫那裡,你這就服一劑去睡吧。這些孩子們的本事都不小,你就放心吧。養足了精神,明天才好坐鎮啊。」

    梅長蘇知他好意,再加上確實睏倦,便沒有推辭,起身吩咐黎綱好好招待客人後,就帶著飛流回房去了。

    那一晚他睡得好不好沒有人知道,但至少在表面上他似乎是在安眠,呼吸沉穩,沒有翻覆,整個人擁在厚厚的棉被之中,安靜得如同入定的老僧。午夜後雪粒終於打了下來,不密也不大,碎碎在砸在屋瓦上,聲音聽起來有如針刺一般,悉悉索索一直打到黎明。

    初五的清早,雪中開始夾著冷雨,寒風也更緊了幾分。雨雪交加中一位披戴竹笠蓑衣的女子迷迷濛濛地出現在街道的那頭,一步一步緩慢走向剛剛開啟的東城門。守城的官兵全都躬身向她行禮,神情中帶著點畏肅,目送這位每年此時必會著孝服出城的懸鏡使大人。

    大約一個時辰後,一位懸鏡司的少掌使騎馬過來,喝問道:「夏冬大人出城了嗎?」

    「是,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了。」迎過來回話的守兵小隊長以為對方是有事要去追趕夏冬,急忙一邊答著一邊擺手示意手下的人把路讓開。可那位少掌使只聽了他的答話,便撥轉馬頭回去了。

    回到懸鏡司府衙後,少掌使直接走進首尊正堂。夏江穿著一件半舊的襖子,正拆了一封書帖在看。少掌使行罷禮,低聲道:「首尊,夏冬大人確已出城。」

    夏江還沒有任何反應,這時另一位少掌使也匆匆奔了進來,拜倒在階前,道:「首尊,那個蘇哲從西城門出去了,他喬裝改扮得十分隱秘,差點瞞過我們。」

    夏江嗯了一聲,揮手讓兩人退下,若有所思地翻著書帖又看了一遍,神情有些古怪,似是陰狠,又似帶著些痛楚。出了片刻神後,他快步走到堂外,喝令牽來坐騎,隨即便翻身上馬,揚鞭離開了懸鏡司。

    差不多就在夏江出門的同時,言侯府裡也抬出一頂便轎,後面跟運著一大車香燭紙草,言豫津騎馬護衛在側,迤邐向京西寒鍾觀去了,看樣子是要做什麼法事。

    可到了寒鍾觀,這裡卻似乎並無準備,觀主過來迎接言侯時,表情也十分迷惑:「侯爺沒說今兒要來啊?老道惶恐,什麼都沒預備……」

    「你準備一間淨室,備些熱茶水既可,我要招待一個朋友。」言闕剛說完,便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回頭一看,夏江已經到了。

    「夏兄是騎馬來的?」言闕招呼道,「大概是這寒鍾觀不好找,一路上分岔太多,夏兄你這騎馬來的人竟比我坐轎子的還晚到。」

    「焉又不知是不是言侯你先走呢?」夏江冷冷地回了一句,沒有理會上前想幫他牽馬的道人,自己動手將坐騎拴好,大踏步走了過來。

    「你們都不必在這兒了,讓我們自便。」言闕剛一言打發走觀主,回頭又看見言豫津,臉頓時一沉,道,「今兒帶你來是跪經的,怎麼還跟著我?快到前邊去!」

    「爹,」言豫津撒著嬌,「真的要跪一天麼?」

    「再鬧就跪兩天!」言闕朝兒子瞪了一眼,正要發怒,言豫津見勢不好,已經一溜煙兒跑遠了,看那活蹦亂跳的樣子,是不是真的跑去跪經,只怕說不準。

    「這孩子,」言闕歎著氣,對夏江道,「沒辦法,太嬌慣他了,半點苦也吃不得。」

    「我看豫津還好,跟言侯你年輕時挺像的。」

    「我年輕時候哪有他這麼紈褲?」言闕笑駁了一句,雙眸鎖住夏江的視線,有意道,「不過孩子們總是長得太快,若是夏兄的令郎還在,怕也有豫兒這麼大了吧?」

    夏江心頭頓時如同被針刺了一下般,一陣銳痛,不過他抿唇強行忍住,沒有在臉上露出來,而是冷冷道:「言兄,你約我前來,是要站在這兒談的嗎?」

    「豈敢,」言闕抬手一讓,「觀內已備下淨室,請。」

    夏江默默邁步,隨同言闕一起到了後院一間獨立的明亮淨室。一個小道童守在室外,大概是奉師父之命來侍候茶水的。言闕只命他將茶具放下,便遣出院外,自己親自執壺,為夏江倒了熱騰騰一杯清茶。

    「這觀裡的茶是一絕,夏兄嘗嘗?」

    夏江直視著他,根本沒有理會這句客套,只伸手接住,並不飲,第一句話便是直接問道:「言兄信中說知道我一直掛念的一個人的下落,指的可是小兒嗎?」

    言闕並沒有立即答他,而是捧著自己的茶盅細品了兩口,方緩緩放下,「夏兄當年為了紅顏知已,老朋友們的勸告一概不聽,棄髮妻於不顧,使得她攜子出走,不知所蹤。現在事過多年,心裡一直掛念的仍然只是那個兒子,而不是原配結褵的妻子麼?」

    「這是我的家事。」夏江語聲如冰,「不勞言侯操心。」

    「既然不想讓我操心,又何必見信就來呢?」

    「我來也只想問一句,既然小兒的下落當年你怎麼都不肯相告,怎麼今天突然又願意說了呢?」

    言闕定定地看著他,長長歎了一口氣,「你果然還以為當年我們是不肯相告,但其實……嫂夫人走得決然,根本沒有將她的行蹤告訴給任何一個人。」

    夏江狐疑地冷笑,「真的?」

    「我想嫂夫人當時一定是寒心之極……」言闕看著窗外,神情幽幽,「因為自己的一時心善,從掖庭救出亡國為奴的女子,悉心愛護,如姐如母,卻沒想到這世上竟有以怨報德,全無心腸之人。……嫂夫人受此打擊之後,如何再能相信他人?不告知任何人她的行蹤,大概也是想要完全斬斷往事的意思吧……」

    夏江頰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又強行繃住,語調仍是淡漠無情,「既是這樣,你今日為何又要約我出來?」

    「你先稍安。」言闕瞟他一眼,不疾不緩地道,「嫂夫人走的時候沒有告知任何人,這是真的,不過五年前,她還是捎了一些消息給我。」

    「為何是給你?」

    「也許是京中故人只剩我了吧。」言闕的眼神突轉厲烈,尖銳地劃過夏江的臉,「夏兄自己的手筆,怎麼忘了?」

    夏江卻不理會他的挑釁,追問道:「她說什麼?」

    「她說令郎因患寒疾,未得成年而夭,自己也病重時日無多,惟願京中故友,清明寒食能遙祭她一二……」

    夏江手中的茶杯應聲而碎,滾燙的茶水溢過指縫,他卻似毫無所覺,只將陰寒徹骨的目光死死盯住言闕,良久方咬牙道:「你以為我會信嗎?」

    言闕從懷中抽出一封略呈淡黃色的信套遞了過去,「信不信自己看吧。你們同門師兄妹,就算沒了夫妻恩情,她的字你總還認得……」

    他話未說完,夏江已一把將信抽去,急急展開來看,未看到一半,嘴唇已是青白一片,雙手如同痙攣一般,將信紙撕得粉碎。

    言闕眸中露出悲涼之色,歎道:「這差不多算是她最後一件遺物了,你也真撕得下手。」

    夏江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麼,雙手按在桌上,逼至面前,怒道:「你當時為什麼不通知我?」

    「這信是寫給我的,信裡也沒說讓我通知你,」言闕的表情仍是水波不興,「所以告不告訴你,什麼時候告訴你,理當由我自己決定。我當時什麼都不想跟你說,今天卻又突然想說了,就是這樣。」

    最初的一瞬間,已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狠狠打擊到的夏江似乎被激怒了,那發紅的面皮,顫抖的身體,按在桌上的深深手印,無一不表明了他情緒上的劇烈動盪。不過夏江畢竟是夏江,第一波的怒意滾過之後,他立即開始努力收斂所有外露的情緒,只將最深的一抹怨毒藏於眸底,緩緩又坐了回去。

    「言侯,」恢復了漠然神色的懸鏡司首尊調整了自己的音調,讓它顯得輕淡而又令人震顫,「看起來,靖王是打算在今天去劫獄了,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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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3: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迷局
    如果夏江猝然之間吐出這樣一句話是為了出其不意地令言闕感到震驚的話,他可以說是完全失敗了。論起那份不動如水的鎮定功夫,世上只怕少有人能比得上這位曾風雲一時的侯爺,所以即使是世上最毒辣的眼睛,此時也無法從言闕臉上發現一絲不妥的表情,儘管他其實也並不是真的就對這句話毫無感覺。

    「夏兄在說什麼?什麼劫獄?」言闕挑眉問道,帶著一縷深淺得宜的訝異。

    「當然是救衛崢啊,那個赤羽營的副將。懸鏡司的地牢可不好闖,不把我引出來,靖王是不敢動手的。」夏江面如寒鐵地看著言闕,目光冷極,「言侯什麼時候開始在替靖王做事的?這些年你可藏得真象,連我都真的以為……你已經消沉遁世了。」

    「你自以為是,以己度人的毛病還是沒改,」言闕眸中寒鋒輕閃,「對你來說,也許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你無法證實的罪名,而只有你想不出來的罪名。無憑無據就將劫持逆囚的罪名強加到一位親王身上,夏江,你不覺得自己已經有點瘋狂了麼?」

    「難道我冤枉了他?難道他不會去救衛崢?」夏江微微仰起了下巴,睨視著言闕,「我怕的是他真的縮頭回去,置那個赤焰副將於不顧。不過相信靖王那性情,當不會讓我這麼失望。」

    言闕想了想,欣然點著頭,「你說的也對,靖王的性情似乎是這樣的。不過他也不傻,你懸鏡司那麼個龍潭虎穴,他就算想闖只怕也有心無力。」

    「所以才有言侯爺你出面引我離開啊,」夏江說著目光又微微一凝,道,「也許不止我吧,靖王那個謀士聽說本事不小,說不定連夏秋和夏春他也能想法子引開。我們三個不在,他或許還真的有孤注一擲取勝的可能呢。」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你剛剛出師的時候,可不像現在這樣總是用想像來代替事實。」言闕歎息道,「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是我們太遲鈍還是你變得太快?」

    「我真的只是在想像而已嗎?最近佈置在懸鏡司周邊的巡防營兵已經越增越多了吧,靖王還以為他暗中調度化整為零就能瞞得住我呢,」夏江的笑容裡一派狂傲,「可惜他打的是一場必敗之仗,我實際上是在鼓勵他來,露出破綻、隨他調引、給他可趁之機,為的就是增加他的信心,讓他覺得應該有希望可以成功把人救出來,尤其是在他有了一個內應的時候……」

    言闕看了夏江一眼,視線有那麼一小會兒凝結未動。對於這位侯爺來說,這已經是他最驚訝的表情了。

    「我還沒有查出來為什麼冬兒突然產生了懷疑,居然開始四處追查那個陳爛的舊案。不過她在這個時候倒向你們也好,我正愁沒有合適的方法增強靖王的信心,讓他快點行動呢。」夏江向言闕靠近了一些,似乎是想早些刺穿他鎮定的表皮,「她回來有三天了,我對她仍如往昔一樣,完全不限制她的任何行動,當她私底下通過秋兒刺探衛崢在地牢中被關押的位置時,我也會想辦法妥當地透露給她,沒讓她察覺到任何異常。對於靖王來說,有我這樣暗中的同謀者,他一定會覺得計劃很順利,成功多半已經握在手上了。你說是不是?」

    「我覺得你太托大了。」言闕毫不客氣地道,「我知道你那懸鏡司地牢是個厲害地方,可在所有正使都不在,還有夏冬做內應的情況下,被攻破並不難吧?你就不怕夏冬真的帶著人衝進地牢把衛崢給救走了?」

    「沒錯,」夏江點著頭,「這是一個難題。我捨孩子套狼,也不能真的就把孩子給捨出去的了,衛崢現在對我還很有用,只要他尚在我手裡,無論情況發生多少讓人意外的突變,勝算就總還在我這邊。」

    言闕撥著爐子裡的火,又掀開頓在火上的茶壺蓋兒看裡面的水,似聽非聽的樣子。

    「如果靖王派出的人有幾分能幹的話,冬兒確實有這個本事帶他們攻破地牢。」夏江卻不以為意,繼續道,「不過言侯爺,你以為攻破了地牢就意味著能找到衛崢嗎?」

    言闕重新蓋上了茶壺蓋兒,視線終於開始有些不穩。因為他聽明白了夏江的言下之意。

    當梅長蘇縝密計劃,越過所有的障礙攻入懸鏡司地牢之後,很可惜會發現衛崢其實根本不在那裡。

    夏冬是一個最好的內應,但如果這個內應實際上是別人所佈的一個棋子的話,那麼從她那裡得到的訊息和幫助越多,慘敗的機率就會越大。

    夏江似乎很滿意自己終於從言闕堅鐵般的表皮上鑿開了一道小縫,立即又緊逼了一句,「言侯,靖王有沒有跟你說劫走衛崢之後他打算怎麼為自己脫罪?」

    「我與靖王並無往來。」言闕冷冰冰地答道,「而且我相信靖王也沒有什麼不法之舉。夏兄,你想的太多。」

    「你還是這麼不識時務。」夏江吐出這麼一句評論後便站了起來,慢慢走到窗邊,推開素紙糊的窗扇,用支棍撐好,深深吸了一口寒濕的空氣,「這山中道觀,是比城裡清爽。無論什麼樣的嘈雜,也傳不到這裡來,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麼?可惜嘈雜傳不過來?」

    「是啊,」夏江淡淡道,「太遠了,看不見也聽不見,不知現在懸鏡司裡,是不是已經開始熱鬧了?」

    言闕看看日影,最多午時過半,行動應該還沒有開始。但從道觀到城裡的路程是一個半時辰,所以一切都已不可逆轉。

    「可惜了我一座好地牢,」夏江回過頭來,「裡面沒有衛崢,卻埋了火雷。隔壁的引線一點燃……你想像一下吧。只要裡面開始血肉橫飛了,我就不信靖王得到消息後還沉得住氣,懸鏡司外面圍著那麼多巡防營的人,一大半現在都由靖王的心腹部將率領著,難道他們忍得下心一直眼睜睜看著?只要靖王的人一激動,貿然加重兵力,投入的人就會越來越多,事情自然越鬧越大,鬧大了,他再想撇清就不容易了。而我,也絕對不會再給他任何洗刷自己的機會。」

    言闕垂下眼簾,沉默了許久,方緩緩抬起頭來。「夏兄,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講。」

    「你有沒有想過,當火雷的引線被點燃的時候,你的徒兒夏冬在哪裡?」

    夏江抿緊了嘴唇,眼睛的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被稱之為情感的東西。「她近來的表現讓我失望,她已經不是一個合格的懸鏡使了。」

    「在你的眼裡,她只是這樣的存在嗎?那個小時候就跟著你學藝,一直尊敬你服從你的徒兒,就只是這樣一個存在嗎?永遠是利用,欺騙,再利用,到她有所察覺,實在不能再利用的時候了,就毀滅……」言闕一字一句,悲愴而無奈,「夏冬何其不幸,投入了你的門下,又何其不幸,沒有及時看清你的嘴臉。」

    「你說話開始不好聽了,」夏江絲毫不為所動,「怎麼,有點兒沉不住氣了?現在後悔還不遲啊,言侯,你當年已經選錯過一次立場了,難道還想再錯一次?」

    「對錯只在自己心中,你認為我錯,我又何嘗不是認為你錯。」言闕搖頭歎道,「但是我想告訴,你可以不相信情義,但最好不要蔑視情義,否則,你終將被情義所敗。」

    夏江仰首大笑,笑了好久才止住,調平了氣息道:「你這些年只有年紀在長嗎?如此天真的話還說的出口?其實被情義所敗的人是你們,你們本來應該是有勝局的,卻又自己放棄了它。當年是這樣,如今,又是這樣……」

    言闕再次轉頭看了看日影,喝乾最後一杯茶,站了起來。

    「你做什麼?」

    「我可以走了,再和你多呆一刻都受不了。」言闕回答的時候看也不看夏江,一邊說就一邊向外走,最後竟真的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夏江沒有料到他居然會如此乾脆的就結束了會談,訝異中又有些疑惑。跟出去一看,言闕是徑直上轎命人回程,毫無故意要弄什麼玄機的樣子,心裡更是有些不安。

    到底哪樣有異樣呢?夏江擰眉沉思了片刻,言闕的最後一句話突然劃過腦際。

    「我可以走了……」

    言闕說的是「可以」走了,而不是「我想要走了」,難道在那之前,他是「不可以」走?

    但又為什麼「不可以走」呢?他有什麼任務嗎?可他今天的任務明明應該就只是把自己從懸鏡司裡引開啊!

    念及此處,夏江的腦中突然亮光一閃,一個念頭冒了出來,頓時就變了臉色,身形急閃,飛縱至山門前,可沒想到一眼看過去,自己的坐騎已口吐白沫癱軟在地,環顧四周,空寂無人,再想找匹馬基本上是妄想。

    無奈之下,夏江一咬牙,還是快速做了決定,提氣飛身,運起輕功向皇城方向疾奔而去。

    不過一個人武功再高,縱然一時的速度拚得過良馬,也終難長久。所以儘管夏江內力深厚,擅長御氣之術,但等他最後趕回懸鏡司門前時,已是快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

    劫獄行動此時明顯已結束,但是沒有血肉橫飛,也沒有瓦礫成堆,地牢還好好在那裡,火雷的引線已被破壞。視野中的懸鏡司府兵們神色都有些茫然,兩名指揮他們的少掌使更是一臉懊惱表情,剛看見夏江的時候他們立即奔過來想要激動地匯報情況,但隨即便被這位首尊大人的臉色給嚇回去了。

    其實身負重任的這兩位少掌使都是夏江近來很看重的人才,他甚至還考慮過是否要變更一下懸鏡司世代師徒相傳的慣例多任命幾個人。所以這次失敗,並非由於他們兩人無能,而是決策者自己的失誤。

    言闕的任務的確只是將夏江引出來而已,但引他出來的目的,卻不是為了讓劫囚行動更容易,而是不讓他有機會在現場察覺到異樣,及時調整他的計劃。

    因為夏江的經驗實在是太豐富了,比如此刻,他只看一眼現場就知道,靖王的人根本沒有認真進攻懸鏡司,而費那麼多心血籌劃一場佯攻總是有目的,最可能的目的當然就是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掩蓋另一場真正的行動。

    不過夏江現在沒有時間反省,一看到懸鏡司目前的情形他就知道不妙,所以立即撲向最近的一匹馬,一躍而上,連揮數鞭,奔向城中方向。

    兩名少掌使對看了一眼,仍是滿頭霧水,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對他們二人而言,計劃原本是很明確有效的,先讓夏冬帶人進懸鏡司,等他們接近地牢後再開始進攻,等把大部分人都圍進地牢前的甬道後,再點燃火雷。可真正執行時,前半段還算順利,可當那些人接近地牢時情況就發現了變化,他們沒有再繼續向前,反正像是準備進入鄰近院落的樣子。為了防止他們發現火雷引線,不得已提早交戰,對方的戰力出乎意料之外的強,場面十分膠著。接著這些來劫牢的人又連地牢外院都不進,直接開始突圍,原先預定火雷炸後再來掃尾的府兵們並未封好通道,敵人這方藥粉毒蟲粉煙丸一起上,根本很難在這院落疊拼的地方抓住一個活的,最後還是被他們衝了出去,外面的巡防營官兵這時候就出來抓巨盜了,一片混亂後,什麼影子都沒了……

    整個劫牢過程就是這樣糊里糊塗雷聲大雨點小地過去了,離原定的慘烈局面差之千里,讓設局者茫然無措。

    可是當這兩位少掌使面面相覷之時,夏江已快馬加鞭趕到了城中,直衝進大理寺衙門的院中。幸好日值的主簿眼尖認出了這位已跑得鬢髮散亂的懸鏡使首尊,所以才立即止住了兩個正打算上前攔阻的衙兵,一面派人去請大理寺丞朱樾,一面上前行禮。

    夏江看也不看他,逕直衝向設在東面的大理寺監牢。這裡還很安靜,但是安靜並不能使夏江安心,這裡跟懸鏡司不一樣,它有太多的方法和漏洞可以被撕破。

    「快打開來!」牢頭迎過來要查問時,只聽到了這樣一句喝令,不過他隨即看見了跟在後面跑過來的主簿的手勢,忙從腰中摸了鑰匙,打開大門。接下來是二門、夾道、內牢、水牢,夏江以最快的速度前進著,最後終於來到一扇又黑又重只有一個小孔的鐵門前。

    這一次,是夏江自己從身上掏出了一柄鑰匙,打開了鐵門。一個黑黑的人影蜷在地上,四肢被鐵鏈捆著極緊。夏江一把抓住他的頭髮,將那整臉都抬了起來,就著囚道另一頭的微弱油燈光芒死死地看了一眼,這才鬆了一口氣。

    然而剛剛松完這口氣,他就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愚蠢之極的錯誤,甚至遠比已經失敗的那個誘敵陷阱更加的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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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局
    寒意是從背脊的底端慢慢升起來的,一開始那似乎只是一種心理上的感覺,但迅忽之間,它突然物化了,變成了一根寒刺,一柄寒鋒,吐著死亡的黑暗煞氣直磣入肌膚,使得拼盡全力縱身閃躲的夏江週身寒毛直堅,幾欲忘記呼吸。

    極力前躍,再回過身來,面前已出現了一個逆光的身影。從那秀逸的輪廓和漂亮的雙手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少年,一個穿著寶藍色的衣服,繫著寶藍色的髮帶,打扮得甚是濟楚的少年,只可惜看不到他的容貌,因為他臉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面具。

    夏江簡直不敢相信,剛才給予他那麼大壓力的人,居然會這麼的年輕;但是他又不能不相信,這少年絕對擁有令他心驚的實力,因為第二波攻勢已接踵而至。

    招式的狠辣陰毒,和內力的和熙大氣,兩種截然不同的武功集於一人之身,給人的感覺只有詭異,詭異到令他的對手失去與之爭鋒的信心。

    不過夏江畢竟不是普通的對手,他生平經歷的惡戰次數並不亞於最活躍的江湖人,高絕的武功,豐富的經驗,使得這位懸鏡司本代首尊雖然永遠不會進入琅琊高手榜的名單,但卻絕對是世上最難戰勝的幾個人之一。

    一度名列高手榜第三位,後因替朋友出頭傷於夏江手下,被迫退隱江湖的鄔丸城主曾說過,夏江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他的穩定與持久,無論戰局是劣是優,夏江似乎從來都能堅持自己的節奏,不被對方打亂。

    可如果這位鄔丸城主此刻就在現場,他一定會非常驚訝的,因為被他稱之為不動如山的夏江,在與一個年齡還不如他一半大的少年交手時,竟然首先呈現出陣腳漸亂的態勢。

    高手相爭,也許最終拼的就是心頭那微微的一顫,夏江相信自己心態之穩應該不會弱於這世上任何一位成名高手,可惜他所面對的少年並不能以常理推之。

    少年甚至根本不能理解什麼叫做「交手時的心態」。

    他只是認真地,心無旁騖地進攻著,甚至可以說,他在學習和享受著,慢慢將對手逼入絕境。

    夏江的口中發出了一聲尖嘯。在少年即厚重又犀利的進攻下能夠長嘯出聲並不容易,長途奔波後體力並非在鼎盛的夏江為此付出了被震開兩步,氣血翻騰的代價。然而更令他心驚的是,這聲足以穿透厚厚牢牆的警嘯之聲,並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原本以為靖王千方百計將他調開後在懸鏡司組織佯攻是為了掩護在大理寺進行的真正行動,而言侯那句悠悠然的「我可以走了」又令他覺得自己已經晚了人家一步,所以心急如焚,一路飛奔來大理寺,只圖快點到達現場好確認衛崢是否已被劫走,一時並沒有想到要安排人隨後帶府兵來支援。

    不過夏江心裡也明白,在如今滿大街都是巡防營官兵的情況下,懸鏡司的府兵想要大批量的集結出來,路上絕對會被人找到無數的理由攔下來盤問耽擱。

    因此夏江的尖嘯也不過只是為了確認一下大理寺目前的狀況,是只有這個武功邪的離譜的少年尾隨他進來了,還是整個監牢已被人控制。

    現在結果基本上已經明朗了。沒有任何大理寺的人出現,說明外面也已經有人開始行動。雖然這些人暫時還沒有攻進來,但那也只是遲早的事,除非靖王的人弱到連大理寺也擺不平。

    大理寺雖然也是刑獄機構,但在分工上只管駁正,人犯基本上都是關押在刑部的,它偶爾才會為了複審勘問方便提幾個人過來,所以附屬監牢的規模和防衛都遠遠不能跟天牢相比,甚至還有很多人根本意識不到大理寺其實也是有一座監牢的。也正因為它如此不起眼,如此容易被人忽視,所以夏江才會認為它是一個最佳的囚禁地,悄悄將衛崢移了過來。

    事實上他的這個決定也並沒有錯,確實沒有人查到衛崢是被關在這裡的,直到夏江自己把人帶來為止。

    這時牢道裡已響起了腳步聲,很輕,但是絕對不止一人。

    少年仍然興致未減,迫使夏江不得不集中全身心力來應對他。當然這樣也好,最起碼減輕了夏江眼看著衛崢被人背出去的痛苦。

    「時間緊,乖,該走了。」留在最後面的一人叫了一聲,不知是在跟誰說話。

    「不走!」正跟夏江打得起勁的少年慍怒地回了一句。

    「忘了你答應過誰的?聽話,快跟我走,這裡不能久留!」那人勸著,語調甚是無奈。

    好在少年最終還是聽從了他,一個反縱,便脫離了與夏江的交手範圍,如鬼魅一般地飄走了。

    夏江喘息著扶住潮濕的暗牢牆壁,盯住從外面透進來的微微光暈,眸色怨毒如蛇,但卻沒有追上去。

    因為他知道,有那個少年在,追也沒用。

    這一仗,靖王已經贏了。但是他也只贏得了一個衛崢而已。雖然夏江一開始並沒有想到靖王居然真的能夠把衛崢劫走,可失掉這個逆犯,並不是整個事件的結局,而僅僅只是開始。

    事情的發展依然還在原定的軌道上,只不過沒有了衛崢,夏江就不能像以前所設想的那樣一次又一次地引逗靖王出手,直到取得最終的勝利。現在由於自己的失誤,機會變成只有這一次了,如果不能利用靖王這一次的出手徹底扳倒他,那麼未來將會變得異常危險。

    夏江在走出大理寺霉臭的監牢時理清了自己的思緒。他沒有理會外面橫七豎八躺滿一院的衙兵們,逕直走過他們的身邊。這些人是死是活現在根本不在他的心上,目前他要做的事,就是以這副狼狽的模樣趕到梁帝身邊去,煽動這位多疑帝皇最大的怒火。

    「蘇先生,夏江會立即到陛下面前把事情鬧大嗎?殿下該如何應對呢?」地道密室裡,剛剛處理完後續事宜進來的梅長蘇迎面就遇到了這個問題。

    「事情不是夏江鬧大的,事情本來就很大。」梅長蘇瞟了列戰英一眼,丟過去一句回答。好嘛,衛崢救出來了,這位將軍又可以一門心思地擔心他家殿下了,當初慷慨激昂的勁頭兒呢?

    「蘇先生說的不錯,以武力進攻懸鏡司,闖入大理寺劫囚,這些事情只要照實說給父皇聽就足以讓他勃然大怒的,更何況還是由夏江去說的。」比起他的那位愛將,靖王本人顯得要沉穩得多,「這些我們事先又不是沒有想到,可既然當初已決定要這麼做,自然也必須承受後果。我已經做好準備應對接下來的事,請先生不必擔心。」

    梅長蘇今天大概有些疲累,形容懶懶的沒有精神,聽靖王這樣說,他也只是欠了欠身以示回應。

    「其實今天過來,主要是多謝先生神機妙策,把衛崢救了出來。」靖王並沒有介意梅長蘇的失禮,繼續道,「先生之所以肯為我所用,本是為了輔我爭得大位以立功業,可惜我總也做不到如父皇那般冷心冷情,如果日後因此連累先生功業難成,我現在先行致歉。」

    「現在就致歉,早了些吧。」梅長蘇神色飄乎,音調卻極穩,「我們本是立於必敗之地,現在能在夏江抓不到鐵證的情況下救出衛崢,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過接下來依然十分凶險,殿下必須時時小心在意。行動雖然成功了,但破綻依然很多,尤其是巡防營在外圍的這些配合,一定會被夏江咬住不放。陛下信任夏江,單單是他的指控就已經有很大的殺傷力了,更何況殿下你本來就嫌疑最重。」

    「我明白。」靖王決然道,「不過我也不會任人宰割。失寵也罷,被猜忌也罷,這都不是死局。現在夏江手裡沒有鐵證,所以就算父皇信了他的話,也不至於直接就處死我,更何況父皇也未必會全信……」

    「殿下千萬要記住,口風絕不可松,必須堅持咬定與此事無關,陛下越晚作出最終的裁決,轉機出現的可能性就越大。」梅長蘇叮囑道,「衛崢由我照顧,我會為他安排妥當的去處,殿下不要問,也不要管,就當衛崢真的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能做到嗎?」

    「聽憑先生安排吧。」靖王點點頭,又對列戰英道,「府裡有幾個知道內情的,你也要叮囑他們,都按先生的指令辦,全當不認識衛崢,不知道這個人一樣。」

    列戰英此刻對梅長蘇正處於感激佩服的頂點,立即大聲應道:「是!」

    靖王輕輕吐了一口氣,在椅上坐下,慢慢鬆了鬆緊繃已久的肩膀。不過由於軍中習慣,他依然坐得筆直,並不像跟隨他一起坐下來的梅長蘇那樣整個人都貼在椅背上。

    「殿下不是很有信心嗎,怎麼現在神情倒有點茫然了?還是心裡不太有底吧?」梅長蘇看了他幾眼,問道。

    「這倒不是,」靖王搖了搖頭,「我只是感覺象不是真的一樣,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先生居然已經把人給救出來了。其實夏江只要將衛崢嚴鎖於地牢之中,再派重兵把守就行了,除非舉兵造反,否則根本沒有可能攻進去的,他為什麼非要這麼折騰呢。」

    「因為夏江並不是只要守住衛崢就好,」梅長蘇冷冷一笑,「最主要的目標是逗引殿下你出手。如果重兵把守,希望渺茫,使得殿下你根本無法出手的話,他捉衛崢來幹什麼?衛崢對他而言沒那麼重要,只不過是漏捕的一名赤羽營副將罷了,是殿下你絕不能坐視衛崢被殺的立場加重了他的份量。」

    靖王沉吟了一下,頷首道:「不錯,既引我出手,又不會真的失掉衛崢,這才是夏江的如意算盤。」

    「夏江雖然知道殿下絕不會袖手旁觀,但他畢竟拿不準你究竟能為衛崢做到什麼程度。當懸鏡司的防備無懈可擊的時候,殿下會不會望而卻步,這些都是夏江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如果他單純只想守住衛崢,我也無計可施,可人的目的一複雜,事情也會隨之變得複雜。再精妙的局也有可以破解之處,我怕的,反而是他根本不設局。」

    「想想整個事件的發展,的確是這樣。」靖王將手指緊捏成拳,放在了膝上,「不過接下來,夏江一定會更加瘋狂的。」

    梅長蘇的目光慢慢凝結成一點,卻又遙遙地落在對面空白的牆壁上,良久無語。

    「先生有什麼話,但講不妨。」

    「……殿下已決心應付一切,這份堅韌我很放心。不過,靜妃娘娘多少也要受到牽連,希望到時殿下不要動搖。」

    靖王也沉默了下來,良久方道:「我與母妃已為此深談過一次了。她的堅定猶在我之上,請先生不必擔心。」

    長蘇低低應了一聲,「還有……」

    「什麼?」

    「……」謀士的臉色稍稍有些蒼白,不過片刻猶豫之後,他露出了淺淡的微笑,「算了,也沒什麼,到時候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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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風暴
    夏江進宮的時候,並沒有派人將剛剛發生的一切通知給譽王,這倒不是他一時忘記了自己還有這個暗中的盟友,而是因為按原定的計劃,此時的譽王應該就在宮中。

    梁帝自去歲入冬以後身體一直不是很好,日常起居除了在理政的武英殿外,便是留宿芷蘿宮,偶爾才會到皇后和其他妃嬪宮中去一趟。譽王進宮的時候,他午睡方起,精神還有些委頓,本不想見人,後來聽說譽王是特意來呈報祥瑞的,心中有些歡喜,這才特意移駕到武英殿見他。

    譽王所報祥瑞是一塊奇石,為秦州農人築地所得,呈長方狀,寬三尺,長五尺,高約兩尺,石質細膩,上面天然生有清晰的「梁聖」二字,確是罕見。梁帝雖不是特別愛好祥瑞之人,但見了也不免高興,再加上譽王頌聖吹捧的話說了一車,被撩起了興致,當時就命人宣了太史院的幾位老修書進來,讓他們去查歷代的祥瑞記載。半日後結果呈報上來,說是只有先聖文帝時曾有「汾水落,奇石出,天賜梁安」的記錄,後果然罷北方戰事,天下大安,聖文帝崩時還以奇石陪葬。查到此條後,梁帝的七分歡喜頓時漲成了十分,再看那石頭時,自然更加如珠如寶,吩咐譽王小心指派工匠,以紫檀鑲架供於仁天閣。

    譽王一面滿面堆笑地應承,一面趁機又恭維道:「父皇聖德巍巍,萬民稱頌,古之賢君不外如是。既然祥瑞已出,可知天命,何不順應上天此意,入魯封禪?各位覺得如何?」

    他這個馬屁拍得實在太過了,幾位侍立在旁的太史院老臣都不敢接口附和,只能乾笑。梁帝雖然聽著心裡妥貼,但其實也明白封禪是何等樣的大事,歷代君王如無絕對的自信,敢行此事的恐怕沒幾個,所以也只拈鬚笑著,沒有表態。

    不過儘管如此,這樁祥瑞還是令梁帝心情極好,不僅是譽王,連幾位老修書也得了賞賜,大家紛紛說著湊趣的話,殿上氣氛十分歡快。正當此時,值守的小黃門突然進來稟道:「陛下,夏首尊求見。」

    梁帝笑道:「他倒像是有耳報神,來的正巧,也讓他進來看看祥瑞。」

    譽王本就正掛念著外面的事情不知發展成什麼樣子了,一聽夏江到來,又是高興,又有些緊張,費了好大的勁才保持住臉上笑容的自然。

    可是隨後進入殿中的夏江的模樣,卻令梁帝和譽王都嚇了一跳。一個是吃驚於懸鏡司首尊難得一見的狼狽,另一個則是驚訝夏江的演技這麼好,那滿臉的疲累憤恨看著竟像是真的一樣。

    「夏卿,你這是怎麼了?」梁帝敏銳地感覺到出了大事,臉立時沉了下來。

    「陛下!臣特來領罪,請恕臣無能……」夏江紅著雙眼,伏拜在地,「今日懸鏡司大理寺相繼被暴徒所襲,臣力戰無功,那個赤羽營逆犯衛崢……被他們強行劫走了!」

    梁帝一時有些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遲疑地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逆犯衛崢,被人強行劫走了!」

    「劫……劫走了?!」梁帝一掌拍在面前的御案上,氣得臉色煞白,一隻手顫顫地指向夏江,「你把話說清楚,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在天子腳下,闖進懸鏡司搶奪逆犯,這、這不是造反嗎?!誰?是誰這麼悖亂猖狂?」

    「陛下,」夏江以額觸地,叩首道,「賊子狡詐凶悍,臣……臣雖然心裡有數,但可惜未拿得實證,不敢妄言。」

    「你心裡有數還藏著掖著?說!快給朕說!!」

    「是,」夏江直起身子,抹了抹滴至頷下的汗珠,道,「衛崢被臣拿獲之後,有何人對他同情回護,陛下自然知道。而此次暴賊劫出逆犯逃逸時,巡防營本滿佈於街頭巷尾,卻非但不助臣擒賊,反而以捕盜為名攪出亂局,縱放逆賊,攔阻我懸鏡司府兵,致使臣根本無法追擊……」

    「不會吧?」譽王此時露出的大驚表情倒並非完全是裝的,對於「真的被劫走了」這個結果他確實感到非常意外,不過好在他反應很快,立即便重新進行了角色修正,故意說著反話道,「靖王平時是有些不懂事,但也不至於這般膽大包天啊!劫奪人犯已是大罪,何況衛崢是逆犯,靖王莫不是瘋了?」

    梁帝覺得好像全身的血都湧到了頭上似的,腦門發燙,四肢冰涼,氣得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高湛急忙過去拍背揉胸,好一陣子才緩過來,仍是週身發抖,嘶啞著嗓子道:「反了,真是反了,去叫靖王來!快去!」

    「快去宣靖王進宮!」譽王忙跟著催了一聲,之後三步並做兩步衝到梁帝身旁慇勤地遞茶捶背,「父皇,身體要緊,您要保重……靖王就是這種人,您心裡早就清楚啊……」

    「無君無父,他實在太讓朕失望了……」梁帝從一團高興間跌落,感覺更是憤怒難受。如果靖王一直是那個被忽視被遺忘的皇子,也許他在心情上還會稍微緩和一點點,但由於自認為對這兒子已是恩寵有加,現在居然被如此辜負,滿腔怒意更是按捺不住。

    旁邊的幾個老修書本是奉命來翻故紙堆的,沒想到撞著這麼一樁潑天大事,全體嚇得噤若寒蟬,跪在位置上動也不敢動,本想趕緊告退了事,可譽王又一直在半安慰半挑撥地說著話,一直候到外面都傳報「靖王到」了,為首的一人才找著機會上前告退。

    靖王進來時還是他一貫的樣子,服飾嚴謹,神態安素,一舉一動帶著軍人的力度。雖然殿上梁帝的表情明顯不同於平常,他也只是微微掠過一抹訝然的表情,隨即仍如往日般請安行禮。

    「兒臣參見父皇。」靖王一個頭叩下去,半天沒有回應,他自然也不能起身,只好保持著伏地的姿態。殿中一片死寂,這個時候梁帝不說話,誰也不敢多哼一聲。

    僵硬的氣氛延續著,那甚至比狂暴的叫罵更令人難受。夏江抿著嘴,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譽王沒有他那麼鎮定,但也勉強控制好了自己的呼吸節奏,偷眼看著父皇的表情。

    梁帝的眼鋒,此刻正死死地釘在靖王身上,雖然被他盯住的那個人因為叩首的原因,並沒有看到這兩道尖銳的視線。

    沉寂的時間已經太長了,長到譽王都忍不住晃了晃身子。可是梁帝仍然沒有任何表示,靖王也如石雕般地一動不動,撐在地上的兩隻手平放著,未曾有過最輕微的顫抖。

    可是這種安穩和鎮定最後卻激怒了梁帝,他突然爆發起來,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向靖王擲了過去,怒聲罵道:「你這個逆子!到現在還毫無悔懼之心嗎?」

    靖王沒有閃躲,茶杯擦著他的頭飛過去,在後面的廊柱上砸得粉碎,可見力度不輕。

    「父皇請息怒,教訓景琰事小,傷了龍體事大,」譽王忙上前解勸,又端出兄長的身份向靖王斥道,「景琰,你還不快向父皇請罪。」

    「兒臣奉命來見,禮尚未畢,不知罪由何起,不敢擅請。」靖王仍是伏地道,「父皇素知兒臣愚鈍,還請明訓降罪。」

    「好!」梁帝抬手指著他,「朕給你分辯的機會。你說,懸鏡司今日衛崢被劫之事,你如何解釋?」

    靖王直起上半身,看了夏江一眼,表情意外地問道:「衛崢被劫了?」

    「殿下不會是想說你不知道吧?」夏江陰惻惻地插言道。

    「我確實不知。」靖王淡淡答了他一句,又轉向梁帝,「懸鏡司直屬御前,兒臣並沒有領旨監管,為什麼懸鏡司出了事情要讓兒臣來解釋?」

    梁帝哼了一聲,明明白白地道:「難道衛崢被劫之事,不是你派人幹的嗎?」

    靖王兩道濃眉一跳,臉色登時就變了,「父皇何出此言?劫奪逆囚是大罪,兒臣不敢擅領,何人首告,兒臣請求對質。」

    夏江當然沒指望靖王輕易認罪,聽他這樣說,立即以目向梁帝請示,得到許可後上前一步,道:「殿下撇得如此乾淨,老臣佩服。可是事實俱在,是欺瞞不過去的。殿下你這幾日在懸鏡司門前布下巡防營重兵,可有此事?」

    「我不是只在懸鏡司周邊佈兵,凡京城重要節點俱有佈置,是為了緝捕巨盜,這個陛下知道。」

    「緝捕巨盜?好一個借口。」夏江冷笑道,「那麼請問殿下,大張旗鼓這麼些天,巨盜捕到沒有?」

    「說到這個,我正準備與夏首尊好好談談。」靖王仰起下巴,氣勢十足,「入宮前我剛剛得報,今天本已發現巨盜行蹤,追捕時卻被懸鏡司的府兵橫空衝散,致使徒勞無功,我還想請夏首尊就此事給我一個解釋呢。」

    「真是惡人先告狀啊……」夏江微微咬了咬牙,「殿下以為這樣左拉右扯就能混淆聖聽嗎?」

    「究竟是誰先來告的狀,不用我說吧?」靖王冷冷反擊了回去,「夏首尊還真是有自知之明。」

    夏江的瞳孔微微一縮,閃過一抹寒鋒,正要再說話時,殿外突然有人氣喘吁吁道:「啟稟陛下,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有急事奏報……」

    梁帝聽著剛才那番爭吵,正是心煩的時候,怒道:「她能有什麼急事,先候著!」

    譽王眼珠轉了轉,悄悄附耳道:「父皇,皇后娘娘素來穩重,從未無故驚擾過陛下,聽那奴才語氣張皇,也許真是急事呢?」

    「是啊,」夏江也幫腔道,「聽靖王殿下這口氣,這裡一時半會兒也是處置不清的,老臣也覺得還是先聽聽娘娘那邊有什麼急事的好。」

    梁帝嗯了一聲,點點頭,「叫他進來。」

    高湛尖聲宣進,一個青衣太監蜷著身子進來,撲跪在地:「奴才叩見陛下。」

    「什麼事啊?」

    「皇后娘娘命奴才稟奏陛下,靜妃娘娘在芷蘿宮中行逆悖之事,被皇后娘娘當場拿獲。因是陛下愛妃,不敢擅處,請陛下過去一趟,當面發落。」

    梁帝大吃一驚,霍然起身時將面前條案一齊帶翻,茶饌器皿摔了一地,連龍袍都被茶水濺濕,嚇得侍立在殿中的太監宮女們趕緊擁過來收撿,高湛更是手腳忙亂地拿手巾為他擦拭衣襟。

    「你再說一遍,」梁帝卻根本不理會這一團混亂,目光灼灼地瞪向那報訊的太監,「是誰,是靜妃嗎?」

    太監抖成一團答道:「是……是靜、靜妃娘娘……」

    「反了!反了……你們母子……真是反了!」梁帝哆哆嗦嗦地念叨了兩句,突然一定神,大踏步走了下來,一腳將靖王踹翻在地,「朕是何等樣地待你們,你們竟這樣狼心狗肺!」說著還不解氣,又加踹了兩腳。

    「陛下……要起駕嗎?」高湛忙過來攙扶梁帝不穩的身子,小聲問著。

    梁帝胸口發悶,有些喘息急促,一連深吸了幾口氣,這才稍稍平復了一點兒,指著靖王罵道:「小畜生!你給朕跪在這裡,等朕先去處置了你的母親,再來處置你!」

    夏江與譽王在梁帝身後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對這次成功的時間配合非常滿意。為了避免削弱效果,兩人都低調地躬身謹立,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沉默而得意地看著梁帝帶著怒氣疾步而去。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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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3: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遇襲
    夜深了,城市的燈火一點一點熄滅,黑暗慢慢捲了上來,寂靜如水。

    玫瑰門舞廳外面的霓虹仍在閃耀,閃耀著落寞孤寂的光,行人漸漸稀少,舞廳的音樂聲在街上響起,單調的歡快之中隱隱透著淒清和感傷。

    夜雖然很深了,離舞廳散場到還有一段時間,因此,街上仍有些小販沒有收攤,準備站穩最後一班崗。

    有賣香煙的小孩,在胸前掛著一個裝香煙的木箱背靠著電線桿,拉長了嗓子叫賣;有賣糖炒栗子的小販,守著一個裝著鐵鍋和爐灶的小推車,並沒有高聲叫賣,糖炒栗子的香氣是最好的叫賣聲;除此之外,也有賣瓜子花生等等零碎小吃的婦人;以及賣甘蔗水果的中年男子。

    不過,比起兩三個小時前,這群賣東西的大軍少了不少的人,畢竟,這麼冷的天,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誰想在外面吹著冷風忍饑挨餓。

    忍受吧!這就是生活,要想活下去,你就必須忍受!總會習慣的!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從街的轉角拐了過來,雪亮的車燈燈光刷地掃射過來,人們不禁瞇上了眼睛,車子的速度慢慢降了下來,隨後,停在了舞廳門前。

    大概是某個達官貴人要走了,小販們打起精神,盯著那裡,看能不能做成一筆生意。

    有錢人買東西從來不討價還價,並且,從來不要找零,他們給的錢往往比貨物的實際價格高出了好幾倍。

    門開了,有人走了出來,那是一個舞廳的看場。

    他站在門口,往四周望了望,隨後,轉過身,打開那扇玻璃拉門,然後,把門把住,神情恭謹地望著裡面。

    鐵頭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沒有左顧右盼,直接下了舞廳的台階,來到小車前,把後車門打開,把住車門,扭頭望向大門處。

    馬永貞陪著金玉蘭從舞廳走出來,兩個間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半米左右。

    自從發生昨天晚上那件事情後,為了金玉蘭的安全作想,從昨天晚上開始,馬永貞開始護送金玉蘭回家。

    馬永貞雖然想送金玉蘭回家,金玉蘭也想馬永貞送她,但是,兩人都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口,之所以,現在走在了一起,是顧林的功勞。他先是對金玉蘭說,為了她的安全,以後,將找人來護送她回家,隨後,向馬永貞懇求,讓他護送金玉蘭。

    這樣一來,從昨晚開始,堂堂的斧頭幫幫主成了金玉蘭心甘情願的免費保鏢。

    兩人並排走出大門,步下台階,來到車門前。

    冷風迎面吹來,金玉蘭緊了緊裘皮大衣的領子,有些不勝寒意的樣子,然而,她並沒有馬上鑽進溫暖的汽車裡,而是站在了車門前,目光移向對街,糖炒栗子的香氣吸引了她。

    每天晚上,回家的時候,她都會買上一包糖炒栗子回去,那是她最喜歡的零食,在小的時候,媽媽曾經買過一包糖炒栗子給她吃,在金玉蘭的回憶裡,那包糖炒栗子的味道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它的香氣是世界上最香的香氣。

    等她有錢以後,幾乎每天都要買糖炒栗子來吃,可惜,再也感覺不到記憶中的那種味道了!即便如此,她仍然堅持每天必買,她在隱隱期待,與那種特殊的香氣和味道的重逢。

    她站在原地,可憐兮兮地望著馬永貞。

    「你先上車吧!外面風大,糖炒栗子?是吧,我幫你買回來!」

    對金玉蘭這一習慣瞭如指掌的馬永貞望著她低聲說道,金玉蘭的目光中暗含的懇求,他無法視而不見。

    笑容如同迎向太陽的葵花在金玉蘭臉上盛開,她沒有聽馬永貞的話,馬上上車,而是站在車門前,柔聲地說道。

    「我等你!」

    馬永貞笑了笑,整了整頭上的禮帽,雙手放在大衣兜裡,向對街走去,鐵頭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一縷寒風從冷清的長街穿過,一個破舊的白色膠袋隨風而起,在空曠的街心飛舞,沒有方向,沒有目的,無從掌握自己的命運。

    當風停下來的時候,它才能得到暫時的休息,以待風起,繼續自己的漂泊。

    越是靠近,糖炒栗子的香氣越發濃郁,擺攤的攤主自然認識馬永貞,不過,他的神色雖然拘謹,到沒有什麼害怕的表情。

    這些小商販都知道,馬永貞雖然是黑幫的頭子,不過,他這個黑幫頭子和一般的黑幫頭子不一樣,他手下的斧頭幫和一般的黑幫也不一樣。他們不欺負升斗小民,買東西從來都是明買明賣,不會仗勢欺人,不僅如此,對在斧頭幫地盤擺攤的小商販,連保護費都免了,在他們的地盤裡,只有那些大商家才象徵性地繳一些保護費。

    那些經常欺負小老百姓,時常鬧點事情的小混混們,已經被趕出了斧頭幫的地盤,讓那些倍受欺凌的人們在心頭暗暗叫好。以前他們要向警察交費,向黑幫交費,然而,卻沒有人能真正站出來保護他們,現在,他們只交警察那一份,黑幫那一份不用交了,黑幫反倒真的站出來保護他們。不僅在上海,就是在全唐國,這也是破天荒地頭一次吧!

    所以,看見傳說中的大人物向自己走來,那個賣糖炒栗子的小販內心雖然緊張,卻沒有什麼害怕的神情。

    「馬老闆好!」

    他微笑著朝馬永貞點點頭,馬永貞朝他笑笑。

    「老闆,一斤栗子!」

    鐵頭甕聲甕氣地說道,攤主響亮地應了一聲,準備動手。

    「老闆,要桂花炒的!」

    馬永貞加了一句,他知道金玉蘭一向只吃桂花炒的栗子。

    「知道了!」

    攤主再次應了一聲,從推車下拿出一張乾淨的報紙,鋪在車上,也沒有過秤,把鍋裡還是滾燙的栗子剷起,放在報紙上,包了老大的一包。

    「老闆,我們只要一斤,要不了那麼多!」

    鐵頭粗聲說道,那攤主笑著說道。

    「沒關係,多的就當小的孝敬二位大爺!」

    鐵頭望了馬永貞一眼,馬永貞微笑不語,從攤主手裡拿過那包栗子,手心頓時感覺一陣溫暖。

    鐵頭從懷裡掏出錢袋,開始付錢。

    馬永貞回過頭,朝舞廳門口望去,金玉蘭仍然扶著車門,站在那裡,瞧見馬永貞回頭,向他揮舞著手臂,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那笑容像一道光一樣,照進了他的心田。

    馬永貞懷著奇妙的情緒,移開視線,落在長街的另一邊,有兩個酒鬼勾肩搭背從街的轉角走出來,荒腔走板地哼著一首黃梅調,向著他們走來。

    馬永貞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後背發涼,就像有冷風灌了進去,正不停地拍打著一般。

    他猛地把頭轉向另一邊,那幾個賣甘蔗和時鮮水果的小販正望向自己這邊,這幾個小販都長著陌生的面孔,他一個也不認識,並且,對小販這個職業來說,他們的身體也未免太強壯了!

    「老闆,今天還真熱鬧,居然這麼多人都沒有收攤!」

    鐵頭正在等著老闆找零,和老闆扯著閒話。

    「是啊!平時這個時候,哪裡有這麼多人,生意難做,有好幾個都是新來的,我以前沒有見過!」

    攤主一邊回答鐵頭的話,一邊彎著腰在錢箱裡找零錢。

    馬永貞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幾個賣水果的小販身上,有的小販移開了目光,有的則直視他,手伸進了懷裡。

    「快走!鐵頭!」

    馬永貞低吼了一聲,手在鐵頭肩上一拍,突然,發腳往對街狂奔,鐵頭有些不明所以,但是,馬永貞的話就是命令,他下意識地跟著馬永貞身後,向對街跑去。

    「媽的!行動!」

    雷老大一腳踹倒身邊的一捆甘蔗,手摸向腰間,把槍掏了出來。

    本來,他是想悄悄接近馬永貞,用槍對準他,然後,把馬永貞綁架出上海,回到浙江的老巢,交給自家的公子處理。沒想到馬永貞如此警覺,現在,只能用第二號方案了,那就是做掉他!

    「進去!」

    馬永貞像箭一樣飛奔,一邊跑,一邊朝有些不知所措正準備向這邊奔來的金玉蘭大吼。

    這個時候,從另外一個方向走來的那兩個醉鬼,已然奔跑起來,邊跑邊掏出了手槍,槍口對準了馬永貞,他們離馬永貞和鐵頭的距離很近,也就四五米遠。

    馬永貞在奔跑中,眼角的餘光並沒有放過這兩個人,見那兩人舉起手中的槍,他猛地一個轉身,手中那包糖炒栗子脫手而出。

    「啪!」

    那包栗子正中其中一人的面門,隨即,空中下起了栗子雨。

    「砰!砰!」

    那兩人雖然扣動了扳機,不過,由於受到了干擾,兩個人的子彈都沒有命中目標,放了空槍,槍聲在寂靜的長夜裡響起,分外響亮。

    這個時候,雷老大和化裝成水果小販的手下也朝這邊衝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從懷裡掏槍,有些人已經把槍掏了出來,開始瞄準,準備射擊。

    這個時候,金玉蘭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了!然而,她並沒有因為害怕,像馬永貞吩咐的那樣,往舞廳逃去,而是轉過汽車,向馬永貞跑來。那一刻,在她心中,只有馬永貞的安危,完全忘記了她自己。

    「笨蛋!」

    馬永貞低罵一聲,奮力向金玉蘭跑去,他不想她受到什麼傷害。

    突然,一股大力撞在馬永貞背上,馬永貞應聲飛起,向前翻滾。

    一連幾聲槍響,在馬永貞耳邊響起,翻滾之中,馬永貞看見撞倒自己的鐵頭身子不停地顫抖,胸前突現幾點殷紅。

    「鐵頭!」

    馬永貞大吼一聲,那聲音從靈魂的最深處發出,似乎想挽回什麼,把流逝的某個生命喊停!

    「砰!砰!砰!」

    又是幾聲槍響,鐵頭身子再次劇烈地抖動,不過,他並沒有摔倒,仍然堅強地站立著,目光帶笑地望著馬永貞,一縷微笑在他嘴角掛起。

    「砰!」

    這一聲槍響後,鐵頭的身子終於轟然倒地。

    「鐵頭!」

    馬永貞再次撕心裂肺地大吼一聲,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往鐵頭跑去,然而,他僅存的一點理智制止了他這樣做,他只是回頭看了那個倒下的身體一眼,轉身繼續飛奔。

    「永貞!」

    金玉蘭神情惶急地向他喊道,身子跌跌撞撞地從車子後轉過來。

    當她剛轉出來,馬永貞也趕到了,兩人向前伸著的手眼看就要握在一起。突然,金玉蘭的眼中露出一絲惶恐,她猛地向馬永貞撲來,然後,把自己的身子轉到了外面,擋住了馬永貞。

    馬永貞在這樣做的金玉蘭眼中看到了一絲安詳,舞廳門前的霓虹落在她雪白的臉龐上,在這一刻,那張臉分外的美麗!

    馬永貞當然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然而,他絕對不允許她這樣做,一個好兄弟已經為了保護他犧牲了!他不能容忍,為了自己,再次犧牲心愛的她。

    在那一瞬間,馬永貞一個轉身,輕輕一拉,就把金玉蘭拉進了懷裡,自己的後背再次面向了外面。

    「砰!」

    一聲槍響傳來,馬永貞的身子猛地一抖,那一刻,金玉蘭感覺到懷裡的馬永貞突然往下一沉,她無力把他抱起,然而,很快,懷裡的身體就恢復了平衡,仍然牢牢地擋在她的身前。

    「砰!」

    又是一聲槍響,懷裡的人同樣抖了一抖,然而,他的身子站得穩穩的,沒有往下沉。

    「砰!砰!」

    一連串的槍聲響起,這些槍聲來自從舞廳裡衝出來的斧頭幫援兵。

    雷老大見勢不妙,立刻下了撤退的命令,一群人一邊還擊,一邊向街尾退去,不時有人中槍倒地。雷老大並沒有把這些傷員扶起來,往回帶,而是非常冷靜地在那些受傷倒地無法行走的人身上再補了一槍。

    對這一幕,他的手下早就司空見慣,沒有半點猶疑,依然冷靜地和斧頭幫的追兵對射,往後退去。

    過了街的轉角,他們上了一輛早就等候在那裡的小車,揚長而去。

    身邊的槍聲像鞭炮一樣辟里啪啦地響著,如果大年夜一般熱鬧!然而,這一些全然沒有影響到金玉蘭,她坐在地上,緊緊地抱著已經閉上了雙眼的馬永貞,身上滿是從馬永貞那裡流出來的鮮血,她緊緊地摟著懷裡的他,眼淚無聲地往下流。

    寒風再起,那個破舊的白色膠袋在風中飛舞,越行越遠,最後,消失在街的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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