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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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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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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3:33: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風雨欲來

    梁帝一怒之下離開東宮長信殿,不坐步輦,不要人扶,走得委實太急了些,剛到永奉閣,便突覺眼前一黑,向後栽倒,幸而蒙摯快速扶住,才沒有傷著。高湛忙從袖中取了安神香盒,吹了些藥粉入梁帝鼻中,他打了個噴嚏,發紅的雙眸才漸漸清明。

    「陛下……」蒙摯為他捋背輸息,扶到路旁山石上坐了,徐徐勸道,「龍體最為緊要,請陛下保重。」

    梁帝拿過高湛遞來的手巾擦了擦臉和眼睛,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靠在蒙摯的臂上,重重地喘息。時間一久,方才充盈於胸間的怒氣漸漸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底一片愴然與悲涼,目中不禁落下淚來,佝僂著腰背咳嗽,發黃的臉上皺紋似乎又深了好幾分。

    「蒙卿……東宮如此怨懣,難道朕……真的做錯了什麼嗎?」

    蒙摯被他問得發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到梁帝身邊歷任至禁軍統領,時日不可謂不久,但多年以來,他只見過這位皇帝陛下駕馭制衡臣下皇子們,手段百變,從無自我懷疑和力不從心的時候,幾時見過他這般憔悴感慨,軟弱傷心得如同一位普通的父親?看著那花白的頭髮,顫抖的乾枯雙手,混濁蒼老的眼眸,回想起他當年殺伐決斷的厲辣氣質,令人不禁恍惚怔忡,感覺極是陌生。

    也許,人老了之後,真的會改變許多……

    「陛下,東宮這邊,您打算……」蒙摯問了半句,又覺不妥,忙嚥了回去。

    梁帝抬袖拭了拭淚,咬牙想了半日,面色猶疑不定,也無人敢催問他。足足半盅茶功夫過去,他方吩咐道:「今日之事,嚴令不得外傳,先隱下來。」

    蒙摯和高湛聞言都有些意外,卻都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只默默領命。不過梁帝到底不是恩寬之人,沉吟了一陣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從現在起,封禁東宮,一應人等,不得隨意出入。」

    蒙摯遲疑地問道:「包括太子嗎?」

    「包括太子!」梁帝語氣沉痛,卻也堅決,「太子三師,非領旨也不得入見。這個事,蒙摯你來辦。」

    「請陛下恕罪,」蒙摯跪下道,「幽禁太子事體重大,僅奉口諭臣難以履行。請求陛下賜聖旨詔命。」

    梁帝看了他一眼,正要說話,高湛突然道:「陛下,太子殿下追過來了,跪在仙液池邊,您見不見?」

    「……叫他回去,朕現在……不想見他……」梁帝閉了閉眼睛,聲音甚是疲累,「……抬輦過來,回宮吧……」

    「陛下,」蒙摯有些著急,「臣這邊……」

    「傳輦!」高湛尖尖的聲音有些刺耳地響起,打斷了蒙摯的話。

    梁帝這時已經起身,顫巍巍地踩上步輦的踏板,搖搖不穩。在高湛的指揮下,三四個小太監圍過來扶著,總算安置他坐得平穩。

    「陛下……」蒙摯候他坐好,正要再說,高湛又高聲一句「起駕——」把他的聲音蓋了下去。等蒙摯皺著眉頭再近前一步時,梁帝已伏靠在輦中軟枕上,閉著眼睛揮了揮手。

    他此刻滿面戚容,手勢的意思明顯是不許人再打擾,蒙摯雖然為難,也只好不再多問,跪送他上輦去了。

    聖駕離開,東宮沉寂如死。蒙摯按下心中感慨,立即開始處理後續事宜。隱住今日長信殿之事不外傳並不難,一來在場的人並不多,嚴令禁軍噤口蒙摯自然做得到,內廷的人高湛會處理,東宮的人更是不敢多說一個字,所以簡簡單單就把消息封鎖得甚是嚴密。

    不過禁止所有人出入東宮就難了些,太子本人還好說,他自己對幽禁的原因心知肚明,絕望之下不敢廝鬧,他一安靜,東宮其他人更不敢出聲,因此最難的部分主要在外面。別人倒也罷了,太子少師、少保、太傅等人是每天都要來見太子的,這些人雖不是黨爭中人,卻一門心思履行職責,太子有過,立即上本罵得最凶的是他們,但太子被左遷至圭甲宮時,保得最厲害的也是他們,只是這樣的古雅之臣,如今在朝中已無實權,不似前朝那般舉足輕重,因此太子禮敬他們,卻不倚靠他們,譽王重視他們,卻也不忌憚他們,很多時候他們都是象徵性的,在真正劍拔弩張爾虞我詐的黨爭中起的作用並不大。可不管是否有實權,這些老先生都是太子三師,蒙摯只憑「聖上口諭」四字,又不能詳說理由,要攔住他們實在為難。再說了,幽閉東宮儲君這樣震動天下的大事,連道明發諭旨都沒有,也難免招人質疑。

    在被三師折騰了足足一個時辰之後,口乾舌燥的蒙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太傻了,講什麼道理啊,現在哪裡是辯論的時候,這件事也根本由不得他來辯論,所以從一開始就錯了。

    想通了這一點,蒙摯立即明白該怎麼辦。托辭躲開後,他專門指派了幾個愣頭愣腦的小兵去守宮門,無論人家說什麼,硬梆梆頂一句「奉聖上口諭」回來,誰要想跟這些兵講道理,那場面絕對是一邊講不清,一邊聽不懂。三師們被氣得跳腳,嚷嚷著讓這些兵去找蒙摯來,結果他們直愣愣答一句「沒資格跟大統領說話」,半步不挪,差點把老年人氣得犯病。

    躲開了東宮官員和那些老臣,蒙摯輕鬆了些,回來調班,把最得心應手的人重編輪值,安排去了東宮。幸好梁帝這邊是回了宮後就犯病,一直躺在芷蘿宮沒有挪動過,省了蒙摯不少事。到次日上午,太子被禁的消息漸漸傳開,各方前來打探的人一波波的。東宮進不去,內監高湛管得嚴,禁軍方面也撬不開嘴,越是沒有真實的信息來源,越是猜得邪乎,連譽王都顧不得表現出避嫌的樣子,親自來拜訪蒙摯,想探點口風。不過他撲了個空,蒙府和統領府都沒找著人,本以為他在內苑當值,結果查找後居然也不在,可謂是消失得無蹤無影。

    不知真正的原因,就不好制定相應的對策,再加上梁帝臥病不朝,在後宮只讓靜妃服侍,連皇后和越貴妃都不見,探聽不到他的真實態度,無論是打算力保的,還是準備火上澆油的,全都不敢妄動,各種各樣奇怪的論調私下流轉著,朝野亂成一片。

    當然,身為事件重要人物之一的蒙摯雖然不知隱身何處,但他肯定不是真的消失了。誰也找不到的這位大梁第一高手此時正站在靖王的寢室之中,面對吃驚的房間主人比劃著一個安撫的手勢。

    「殿下放心,沒有任何人發現我過來,」蒙摯低聲道,「東宮之事,我覺得還是盡早來稟知殿下比較好。」

    靖王原本就是心性沉穩之人,近來又更歷練,所以一驚之後,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吩咐門外的心腹不放任何人進來後,他拉著蒙摯進了裡間,一面開啟密道門,一面道:「見了蘇先生再說吧,免得你說第二遍。」

    蒙摯應諾一聲,跟在靖王身後進了密道,輾轉來到那間已去過幾次的密室。靖王拉動安置在牆面裡的鈴繩,通知梅長蘇自己的到來,可等了比平時長一倍的時間後,依然沒有謀士的身影出現,讓密室中的兩人都有些不安,但又不能直接穿過去察看究竟。

    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蘇宅那邊的密道裡終於有了動靜,不過就算是武功遜於蒙摯的靖王也能確定,那門響之後便飄乎無聲的來人一定不是梅長蘇。

    果然,頃刻之後,飛流年輕俊秀的面龐出現在密室入口,冷冰冰語氣生硬地道:「等著!」

    蒙摯看了靖王一眼,見他沒有生氣的樣子,便踏前一步,問道:「飛流,是蘇哥哥叫你來的?」

    「嗯!」

    「蘇哥哥呢?」

    「外面!」

    「外面臥房裡?」

    「更外面!」

    「在客廳嗎?」

    「嗯!」

    蒙摯大概有些明白了,「是不是有人來找蘇哥哥說話啊?」

    「嗯!」

    「是誰啊?」

    「毒蛇!」

    蒙摯嚇了一跳,「你說是誰?」

    「毒蛇!」飛流最不喜歡重複回答同一個問題,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蒙摯想了想,確認道:「是譽王嗎?」

    「嗯!」

    聽到此處,靖王和蒙摯都清楚了情況,略略放下心來,安穩坐下。飛流仍站在門外,認真地瞧著兩人,沒有要走的意思。靖王心中突然一動,向他招了招手,問道:「飛流,你為什麼把譽王叫做毒蛇?」

    「蘇哥哥!」

    靖王見過多次梅長蘇與飛流的相處模式後,大略也摸清了一點少年的思維方法,猜道:「是蘇哥哥告訴你他叫毒蛇的?」

    「嗯!」

    「你知不知道蘇哥哥為什麼要把他叫毒蛇呢?」

    「知道!」

    「你知道?」靖王有些意外,「為什麼呢?」

    「噁心!」

    「誰……誰噁心?譽王嗎?」

    「蘇哥哥!」

    靖王與蒙摯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不太明白,想了好半天,才想到一個大概合理的解釋,「飛流,你的意思應該不是指蘇哥哥是個很噁心的人,而是說他見了譽王之後就會覺得噁心,對不對?」

    「嗯!」

    靖王眼珠轉了轉,突然動了好奇之心,又問道:「譽王是毒蛇,那我是什麼?」

    飛流偏著頭定定地看了他一陣,慢慢道:「水牛。」

    蒙摯幾乎被嗆住,「水牛?你為什麼覺得靖王殿下是水牛啊?」

    「不知道!」

    「不知道?」蒙摯這次真的糊塗,「你是隨便選了水牛這個詞來指稱殿下嗎?」

    「我想,」靖王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不過還算平靜,「飛流的意思是說,他不知道他的蘇哥哥為什麼要把我叫成水牛。」

    蒙摯心頭一跳,忙替梅長蘇辯護道:「不會吧,蘇先生為人持重,怎麼會給殿下取綽號?那可不是他一向行事的風格啊。」

    靖王淡淡道:「也許這位蘇先生,有我們不知道的另一面呢?再說,他也不是第一個叫我水牛的人了,以前大皇兄……還有小殊,都這麼叫過我,他們常說我不愛喝茶愛喝水,脾氣又像牛一樣的倔,怎麼看都是一頭水牛……」

    蒙摯這一下是真的被嚇得連呼吸都屏住了,臉上的肌肉僵著,好像是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不過他就算再多失態一會也無妨,因為梅長蘇恰在這時走了進來,靖王的視線被引了過去,定定地凝望著他的謀士。

    「抱歉來遲了。譽王剛才來商議一些事情,才送走他。」梅長蘇正解釋著,看到靖王與蒙摯迥異的神情,立即覺察出室內氣氛不對,「怎麼了?你們剛剛……在說什麼嗎?」

    「也沒什麼,」靖王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語氣卻放得很淡,「我們正在說……水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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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情
    靖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間密室裡最緊張的是蒙摯,最輕鬆的是飛流,介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梅長蘇反倒沒什麼驚慌的表現,不過也決不是故作輕鬆,他只是微微瞇起了眼睛,似乎正在反應靖王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接著他好像明白了過來,這才略微表露出來一些意外、歉疚和惶恐的情緒,慢慢側轉身子,用含著責備意味的語氣叫了一聲:「飛流……是你亂說話嗎?」

    「沒有!」少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被責備,睜圓了眼睛,微張著嘴,非常委屈的樣子。

    「飛流,我不是跟你說過,霓凰姐姐那是在玩笑,不可以學嗎?」

    「你自己!」

    梅長蘇好像被少年的反駁哽了一下,頓了頓方道:「是,蘇哥哥自己也學了兩次,也不對,我們以後一起改,聽到了嗎?」

    流偏著頭又看了靖王一眼,「改!」

    「對不起,殿下。」梅長蘇這才向靖王躬身施禮,「年後霓凰郡主曾來作客,我們閒聊時她談起些當年舊事,我聽了覺得有趣,所以明知如此稱呼殿下十分失禮,私下裡還是忍不住用了兩次,誰知被飛流這孩子學去了。這是我唐突冒昧,請殿下恕罪。」

    「原來是聽霓凰說的,」靖王臉部表情沒有大改,但低垂的眼眸中卻有一絲失望,「我還以為……」

    他說到一半故意停住,可梅長蘇靜靜地站著,並不接話茬兒,倒是蒙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您以為什麼?」

    「我還以為蘇先生以前……認識別的什麼人……」靖王的目光迷濛了一下,之後突一凝神,復轉清明,微微笑著道,「想不到霓凰郡主真是看重蘇先生,連過去的舊事都願意講給你聽。」

    「難道殿下不覺得我是個好聽眾嗎?」梅長蘇坦然一笑,「對於霓凰郡主我也十分敬重,所以很多看法並沒有瞞她。雖然她現在尚不知我已投入殿下幕中,但卻知道我以前甚是景慕祁王,曾有心為他效力,如今應付譽王不過是為時事所迫,虛與委蛇罷了。有了這個共識,她對我也少了些戒備,說些不要緊不機密的舊事,無外乎抒發情懷罷了。再說郡主身邊也實在沒有知心朋友,她與殿下你同掌兵權,淵源又深,為避嫌不能交往過密;與夏冬之間存有舊日心結,好些話都只能避而不談;穆青年紀又小,沒有經過那段時日,也不瞭解那些事件……我雖然不能算她的好友,到底有這個年紀,這個閱歷,多多少少能與她有些共鳴。我想,這大概就是郡主青眼於我的主要原因吧?」

    靖王看他一眼,表情甚是認真地點了點頭道:「霓凰郡主女中豪傑,識人之慧眼遠甚於我。我也只是近來與先生交往多了,才瞭解到先生的高才雅量,遠不是我以前想像中的那種謀士。」

    他這句讚譽是出自真心,並無虛飾,梅長蘇自然分辨得出,所以也不俗套謙遜,只微微欠身為禮,以示回應。見他二人關係融洽,最高興的反而是旁觀的蒙摯,他搓著手,呵呵笑道:「君臣風雲際會,不外如是。靖王殿下寬仁中正,蘇先生才調奇絕,你們二位聯手,何事不成?」

    「蒙大統領的信心,倒是比我們還足,」梅長蘇扶著桌沿慢慢坐下,也笑了笑,「不過再有雄心壯志,事情還是要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做的。現在咱們有的沒的已經閒聊了這麼久,大統領有什麼正事,也該說說了吧?」

    被他這一提醒,蒙摯立即神色一端,道:「陛下幽禁太子於東宮,你們都知道了吧?」

    「並不知細節。」梅長蘇凝目道,「事情究竟如何發生,陛下當時的言行如何,都要請大統領從頭細講。」

    摯定心回憶了一下,將當日怎麼奉命隨侍梁帝去東宮的一應細節,慢慢複述出來。他雖不是擅長華辭之人,但記憶力上佳,用詞簡單準確,當日情形倒也描述得清楚明白。

    梅長蘇等他說完,沉吟了片刻,問道:「太子現在身邊還是東宮舊人服侍嗎?」

    「是。不過我擔心他絕望之下,有什麼不當舉動,所以還是派了一個機靈靠得住的人隨時監看。」蒙摯說著歎了口氣,「這位太子爺算是毀了,只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據我判斷暫不會廢,即使廢了也不會馬上立新太子。」梅長蘇轉向靖王,「殿下明白我的意思嗎?」

    靖王點點頭,「明白。」

    他明白,可蒙摯不明白。不過這位大統領並非好奇心深重的人,想了想沒想通,也沒有追問。

    「東宮處於皇城,宮內防衛由禁軍接管,但宮外四周卻是巡防營的職責,殿下也要命人加重巡視,無論朝局再亂,東宮附近不能亂。一亂就會引發意外,屆時責任都在你們二人身上,譽王倒樂得佔便宜呢。」

    蒙摯立即贊同:「這個責任的確是重,我剛才不是跟你們說過嗎,我現在連道明發諭旨也沒有,當時向陛下求取,可總是說不完話就被打斷,現在只好靠一句口諭硬撐著。」

    「說起這個,」梅長蘇轉頭看他,「你該備一份重禮去給那位高公公。」

    「啊?為什麼?」

    「他打斷你的話是好意,是人情,你還了,就代表你知道他的好意,領了他的人情,」梅長蘇朝他笑了笑,「就是這樣。」

    蒙摯瞪他一眼,「蘇先生,你明知我腦子裡沒這些彎彎繞繞的,別戲耍我,到底怎麼回事,跟我說清楚啊!」

    「那我問你,你一開始向陛下請求明發諭旨的時候,陛下有沒有理你?」

    「沒……」

    「他為什麼不理會你?是因為他沒聽清楚呢,還是因為他糊塗了?」

    蒙摯怔了怔,無言可答。

    「若說這世上誰最瞭解陛下的心意,那絕不是皇后貴妃,不是太子譽王,不是這些一直揣測他聖意的朝臣,而是高湛。他朝夕在陛下身邊伏待,這些年恩信不衰,沒有機敏的反應、準確的判斷是做不到的。」梅長蘇深深看了蒙摯一眼,「就拿當日長信殿的事來說,你請求手諭,陛下沒有理會,這就代表陛下當時根本是猶豫不定,一來不想即時處置,一來不想處置得太死日後不好回寰。如果經由中書朝閣明發諭旨幽閉太子,總要說理由,無論寫什麼理由,一旦嚴重到要幽閉儲君的地步,怎麼都不是一個小罪名。太子如今的處境,承受不起這一道明諭,一旦發出去,那不廢也等於廢了。所以對於陛下來說,你當時請求他下發的,幾乎可以算是一道廢太子的詔書了……」

    蒙摯背上冷汗直冒,急道:「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為了更方便接管東宮,這個我明白,高湛明白,連陛下也明白。所以你一開始請求時,陛下並沒有發怒,而只是不理會。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明發詔旨,以陛下當時的心情狀態,以他素日的多疑多慮,只怕就不會僅僅是不理你而已了。再說你可別忘了,經內監被殺一案譽王來為你求情後,在陛下心目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懷疑你偏向譽王的,這個時候你極力請求明發御詔,置太子於死地……嘿嘿……」梅長蘇冷笑了兩聲,「我們陛下很寬仁麼?很體貼麼?他會疑心到什麼地方去呢?」

    蒙摯後退兩步,一下子坐在了椅上,連接吐了兩口氣,也回不過神來。

    「陛下急事緩辦的這個心思,那位高公公清楚著呢,所以他攔你的話頭,那可真是一份好心,難道你不該回禮謝謝人家?」

    「聽你這麼說,真是該謝他了。」蒙摯擦擦額上的汗,「不過高湛為什麼會偏幫我呢?素日我們雖無摩擦,但也不是特別交好啊。」

    「天子身側,侍君如虎,又處於後宮那種陰詭之地,高湛絕對是個明智聰穎之人。一心忠君,不捲入內宮寵爭,不涉足朝政是非,不動壞心思不害人,有機會就不著痕跡地送些人情賣些好意出去,這樣的做法,無論將來是何人得寵,何人得位,他一個善終是跑不了的。反而越是那些動作甚多,站位排班投靠這個,那個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朝堂如此,後宮……又何嘗不是如此。」

    「蘇先生,既然高湛在陛下身邊如此重要,人又聰慧,先生為什麼不替靖王殿下想辦法收伏了他呢?」

    「不行,」梅長蘇搖了搖頭,「一來高湛多年明哲保身的做法不會因為我們的拉攏而動搖,二來他離陛下太近了,要想收服他,難免會漏些機密弱點在他手上,一個掌控不好,反而弄巧成拙。靖王殿下爭位,要走正道,要加強實力,爭取越來越多光明正大的。高湛雖然重要,卻也不是非他不可,何必如此貪心呢。再說以這位高公公的為人,縱然不收伏也不會礙著我們什麼事。等將來殿下足夠強的時候,他不是我們的人也是我們的人了。」

    蒙摯有些羞慚地擺著手,道:「算了,我實在太笨,不插嘴了,免得誤你們商量正事。這些話你不說我不覺得,一說還真是那麼回事啊!」

    一直安靜聽著的靖王此時也不禁一笑道:「你多問問也好,蘇先生有時不耐煩解釋,你這一問,我也清楚了好些。」

    「我哪裡是不耐煩解釋,實在是殿下近來進益良多,我略略一提,你就明白了。既然已經明白,我還囉嗦那麼多幹什麼?」

    靖王緩緩收淡面上的笑意,正色道:「不過你不勸我收伏高湛的第三個原因,我倒真是明白。多謝先生了。」

    他說出這句話,梅長蘇甚是意外,怔了怔,胸中一陣發暖,笑了笑轉過頭去,也沒說什麼。

    收伏高湛固然有難度有弊端,但收伏之後能帶來的利益也是極為巨大的。讓梅長蘇最終決定不強求靖王到高湛身上打主意的最主要原因,確實是他沒有說出口的第三個。

    那就是不想讓靜妃捲進去。

    靖王畢竟不能太過頻繁入後宮去,因此無論是收伏高湛的過程中,還是收伏以後,都難免要通過靜妃實施某些行動。靜妃敏慧冷靜,並非沒有這個能力,但她素性恬淡,利用她進行陰詭之事,絕非靖王所願。

    梅長蘇就是體貼到這一點,所以從來沒有要求靖王配合他在後宮翻弄任何的風波。不過讓他意外的是,一直對此不發一語的靖王,心裡居然是明白他的好意的。

    「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蒙摯聽不懂這兩人隱晦不明的話,也不想去問,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自己千萬不要再做錯事了。

    「四個字,靜觀其變。」梅長蘇決斷地道,「所謂異常為妖,假定你們沒有捲入黨爭,面對現在這個局面時會怎麼做,你們就怎麼做。大統領嚴謹東宮防衛,履行聖意就行了,靖王殿下就認真辦自己的差事,仍像以前一樣對太子譽王不聞不問。這種時候,誰添亂誰就倒霉。剛才我告訴譽王的是『暗中謹慎行事』,但其實最正確的作法是什麼事也別行。陛下此時需要靜,誰靜得下來,他就會偏向誰,宮裡的情形,不也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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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疑雲

    事情大概商議停當後,靖王首先起身結束會談。梅長蘇趁著他道別後轉身的機會,快速地向蒙摯使了個眼色。禁軍大統領現在滿腦子還在回想剛才梅長蘇的種種分析,一時沒有領會到他的意思,直到他暗暗做了一個口型,才突然想起前幾天他叮囑過的一件事,恍然明白了過來。

    「對了殿下,」眼看著靖王已走到門口,蒙摯立即道,「上次殿下在這裡拿去的那本《翔地記》不知看完沒有?我也略略翻過那本書,覺得非常有趣,想細讀讀增長些見識,不知殿下可否轉借給我看兩天?」

    「怎麼找我?書的主人可是蘇先生呢,要借也該是找他借吧?」靖王挑了挑眉,「只要蘇先生同意借,我就拿給你。」

    梅長蘇一哂道:「不過一本書罷了,誰喜歡看就拿去看好了。蒙統領不提,我都快忘了。」

    「不過蒙卿要等兩天了,」靖王笑道,「這本書現在我母妃那裡,過兩天我進宮請安時再拿過來吧。」

    梅長蘇目光一跳,有些意外地問道:「怎麼……會在靜妃娘娘那裡?」

    「我母妃雖生性安靜,入宮前也曾遊歷過好些地方,現在困於宮中,日日百無聊賴,所以一向最愛讀遊記。蘇先生此書是難得的精品,我隨口提了提,母妃便十分有興趣想要看看。算起來這本書她讀了也有半個月了,想必已經看完,既然蒙統領要看,我下次記得拿回來就行了。」

    蒙摯要回這本書是梅長蘇授意,並非他自己要看,聽靖王這樣說,再看看梅長蘇神色淡淡,仿若掛著張安靜面具般的臉,心裡不由有些擔心,卻又不能說什麼,只得「哦」一聲,道一句「多謝」,便陪著靖王從他那邊出去了。

    最開始蒙摯悄悄進入靖王府時,天色就已黑了,現在差不多算是深夜,所以道了晚安之後,蒙摯便準備象來時般悄然離去,誰知身形剛剛移動,就聽靖王叫了聲「稍等」,忙收住腳步,轉過身來。

    可是靖王叫住他,卻躊躇了半天不說話,良久後方慢慢道:「蒙統領要那本翔地記,是真的自己要看,還是誰叫你幫他要的?」

    他此刻問出這樣一句話來,蒙摯毫無準備,忍不住大吃一驚,幸好他接下來說的話跟這滿面的驚訝之色還算比較符合:「殿下怎麼會這樣問?當然是我自己要看啊!殿下覺得誰會叫我幫他要?除了我們幾個,難道還有其他人知道殿下借了蘇先生那本書嗎?」

    雖然驚訝的內容與他說的不一樣,但他這滿臉的驚奇表情可是實打實的,靖王看了半天也不似作偽,不禁略覺尷尬,笑了笑解釋道:「我只是沒想到蒙統領居然也這麼愛看書,隨口問問,還請不要多心。」

    蒙摯哈哈一笑:「我這個武人本就與書本無緣,若不是那遊記翻了幾頁確實有趣,我也不會想討來看看,難怪殿下覺得意外……」

    「是本王失禮了。」靖王微微點頭以示歉意,「確實不該這樣問,蒙統領別放在心上,也不必……將此事講給蘇先生聽……」

    「呃……」蒙摯簡直弄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又怕多問多錯,日後被小殊埋怨,便呵呵笑著抹了過去,快速道別,飛一般地走了。

    待他離去後,靖王在燈下出了一回神,不知為什麼總是靜不下心來,便到外間書房處理了一些軍中和巡防營的公務,再出院中舞了半個時辰的劍,直到身體感到倦意,方才回房洗漱休息。

    次日一早起身,先入朝中,不久內苑傳旨出來今日仍是停朝,靖王便自朱雀門進入後宮,去向母妃請安。算起來他已有近七天沒有見過靜妃了,前幾次剛到宮門外,就聽說梁帝在裡面,不敢打擾,只得宮外行禮後離開。今日梁帝仍然不朝,靖王已做好了再次不能見面的準備,誰知到了芷蘿宮外,剛一通報就有女官出來迎他進去。

    靜妃在日常起居的西暖閣接待兒子,仍是素服淡妝,滿面柔和的笑意,殷殷問過寒暖後,便命人端上親手制的茶點,在一旁笑微微地看著兒子吃。

    「今日父皇怎麼不在?」靖王吃了一塊芝麻糕,隨意問道。

    「聽說……是夏江進宮來了,陛下與他商議事情。」靜妃簡單答了一句,又捧過一碗板栗羹遞到兒子手中,「嘗嘗這個,這是新做的。」

    「我每次來,母妃都當我在外面沒飯吃似的,」靖王玩笑道,「自從可以隨時晉見母妃,不覺就胖了一圈兒。」

    「哪裡有胖?」靜妃柔聲道,「做母親的,只嫌兒子吃得少。」

    那碗板栗羹其實只是很小一碗,靖王兩口就喝畢,用手巾擦擦嘴,道:「母妃,上次我送來的那本翔地記,母妃可曾看完?」

    「已經看完了。你要拿回去嗎?」

    「有位朋友也想看看。」

    靜妃起身,親自到隔間將書拿過來,凝目又看了封面片刻,這才慢慢交到兒子手中。

    「母妃……很喜歡這本書嗎?」

    「是啊……」靜妃淺淺一笑,神情有些落寞,「讓我想起一些過往歲月,舊日情懷……對了,這書上的批注,就是你常說的那位蘇先生寫的嗎?」

    「是。」

    「讀那批注文辭,應是霽月清風,疏闊男兒,怎麼聽你說起來,好像這位蘇先生卻是位心思深沉,精於謀算之人?」

    「蘇先生是個多面人,有時老謀深算到讓我心寒,有時卻又覺得他也不失感性。」靖王濃眉微挑,「怎麼?母妃對他很感興趣?」

    「你胸懷大志,要為兄長忠臣申冤雪恥,要匡扶天下整頓朝綱,母妃以你為傲。只可惜我力弱,對你沒有太多助益,當然唯願你身邊能有誠信得力之人,可以輔你功成。」靜妃秋水般澄澈的眸子微微蕩了蕩,語氣溫潤,「這位蘇先生我看就很好,他捨了太子譽王那邊的捷徑,一心相助於你,可謂至誠。你一向待人公正,我很放心,本沒什麼好叮囑的,只是覺得像蘇先生這樣的人才難得,你對他應該要比旁人更加厚待幾分才行。總之無論將來如何,切莫忘了他從一開始就扶助你的情份。」

    靖王靜靜聽著,沉吟了片刻,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慢慢說:「您說過了……」

    「啊?」靜妃微微一怔,「什麼?」

    「母妃看過這書不久,就專門問過我批注人的事,之後也曾叮囑過兒臣要善待蘇先生,對他多加倚重信賴……怎麼今天又重複說起?莫非怕兒臣忘了?」

    「這樣啊……」靜妃自嘲地笑了笑,用羅帕輕輕拭了拭嘴角,「人一上了年紀,就容易忘事,說過的話,要顛三倒四說上幾遍,看來我真是老了……」

    靖王忙起身行禮道:「母妃春秋正盛,何出此言?都是兒臣說錯了話,請母妃恕罪。」

    「好了,」靜妃微帶嗔意地笑道,「自己親娘,做出這麼惶恐的樣子幹什麼?你已經長大,有了擔當抱負,我心甚慰。外面的事我一概不管,只要你保重自己一切平安就行了。」

    王正要再寬慰她兩句,一個宮女出現在殿門外,高聲道:「稟娘娘——」

    「進來說吧。」

    宮女低頭斂眉進來跪下,稟道:「武英殿中傳信過來,陛下已經起駕朝這邊來,請娘娘準備接駕。」

    「知道了。你退下吧。」靜妃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拿過兩個食盒遞給靖王,又道,「這是我備的藥膳點心,一盒給你,另一盒,你帶給那位蘇先生,算我謝他竭誠相助我兒的辛勞。」

    靖王抿了抿嘴角,將兩個食盒疊在一起,托在手中,又在桌上拿了那本翔地記揣入懷裡,向靜妃再行拜禮,緩緩退出。為防衝撞聖駕,他刻意走了偏門,繞過懷素樓,從反方向出朱雀門,登上自己府中已候了許久的馬車。

    剛進入車廂坐定,靖王便將兩個食盒放在一邊,從懷中重新取出那本翔地記,翻來翻去又瀏覽了一遍,尤其是梅長蘇的批注和被他批注的內容,他更是字字句句,讀得異常精細。可無論他怎麼讀,也沒有讀出什麼更深的含義來,最終也只能無奈地將書丟開。

    這本翔地記,到底有什麼古怪呢?最初無意中向梅長蘇借書時,他那一瞬間的表情動搖,就如千年冰層中出現的裂縫一般,讓人仿若窺見了幽黑深邃的秘密之門。雖然只是一剎那的閃過,下一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蕭景琰還是立即意識到,這本書裡一定有些什麼……

    可是有什麼呢?有什麼能讓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梅長蘇出現瞬時的失態?有什麼能讓身為武職不好讀書的蒙摯特意來討要?最關健的是,有什麼能使得自己那位幽居宮中二十多年古井無波的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關照起一位她根本沒見過面的謀士?

    靖王知道,連最親的母妃都有意迴避,那麼自己的這些疑團就根本不可能再問任何人了,即使問了,也未必能得到真實的答案,要想解惑,還得自己思考。

    蕭景琰揀起被丟在一邊的翔地記,再次翻開細看,最後甚至把梅長蘇批注的字顛倒分拆重新組合來讀,也沒讀出什麼名堂來。

    當馬車駛入靖王府的大門後,蕭景琰放棄地吐了一口氣,將書合上,跳下車來。

    隨身侍從過來幫他解下披風,他順手把翔地記遞過去,吩咐道:「派個人,送到蒙大統領府中,請他親收。」

    「是。」

    靖王朝書房走了幾步,突然想起,又駐足道:「車上有兩個食盒,都搬到我的臥房裡去。」

    「是。」

    「召列將軍、季將軍、劉參史和魏巡檢到書房來。」

    「是!」

    靖王仰首向天,深深吸了一口氣,拋去滿腦的疑思,振作了一下精神,大踏步地走向自己的書房。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有喧嘩之聲傳來,一個親兵飛奔了進來,氣喘吁吁地稟道:「陛下聖旨到!請殿下接旨……」說到此處,這親兵又嚥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以極為興奮的語氣補充道:「來傳旨的,是司禮監的監正大人。」

    靖王立即明白過來,心中也不禁一喜,只是面上依然沉靜,只淺淺微笑了一下。他此刻還沒換下朝服,所以不必耽擱,很快就迎了出去。

    門外攜旨前來的果然是司禮監的監正,一身嚴謹的官服,滿面笑意。靖王與他略略見禮後,便一起並肩進來。府內總管早已歡天喜地準備好了拜氈香案,監正轉入香案後,展開黃絹聖旨,高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七子蕭景琰,淳厚仁孝,德禮廉備,恪忠英果,屢有宿功,特加封為靖親王,著五珠冠。領旨領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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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初顯鋒芒
    在蕭景琰加封親王銜之前,無論是後宮也好,朝廷也罷,甚至包括梁帝本人,都是在做一道二選一的狹窄選擇題。好像不選太子,就應該選譽王,不選譽王,就應該選太子,縱然現階段不明確表態誰,將來遲早也要讓那二人之一登上皇位的。

    在這樣的思維定式下,當大家看到原本位列宗室二品階上的靖王身穿五團龍服,頭戴五珠王冠,英姿勃勃,顧盼神飛地站到了譽王身邊時,那整個畫面的視覺衝擊力甚至比最初聽到他晉封消息時還要強烈。即便是對政治最為遲鈍的人也在那一剎那間意識到,新的朝政格局開始了。

    其實此時的靖王還不算是完全與譽王比肩,他的王冠尚比譽王少了皇珠兩顆,但不管怎麼說,他們現在畢竟都是同樣的一品親王了,兩珠的差距比起以前親王郡王的差距來說,似乎可以很輕易的跨過。

    人總是容易陷入盲點,長期不被關注的東西就算是放在眼前也經常看不到,可是一旦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被捅破了之後,好像所有人都突然間發現,其實靖王真的不比譽王差什麼。他以前之所以默默無聞,只是因為少恩寵罷了。但是也正因為少恩寵,他時常被踢出京去辦差啦出征啦,反而因禍得福,建立的政績與軍功一筆一筆,把他的兄弟們全都壓得扁扁的。

    至於出身,拜譽王年前那次廷堂辯論所賜,大家把話已經說得夠透夠亮了,誰也不是嫡子,誰也不比誰高貴些,何況靜妃現在越來越得寵,而譽王雖是皇后養子,但他自己的親娘在死之前,也不過是個「嬪」而已。

    再論到序齒,蕭景琰的確要靠後些,可這畢竟不是什麼重要因素,若是大家僅僅只靠年齡分果實的話,那太子譽王這十幾年可算是白折騰了。

    如果在兩三個月前有人說會有另一個皇子異軍突起,足以媲敵如日中天的譽王的話,這個人多半會被當成癡人說夢,可僅僅只過去了這短短一段時間,大家就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譽王不僅有了太子以外的另一個敵手,而且在這個敵手面前他還不佔什麼大的優勢。

    當然,對於整個情勢的變化,感覺最為明顯的人還是靖王自己。最初他決定在極為勢微的情況之下參與奪嫡時,信心其實十分薄弱。還曾經向梅長蘇請教過,該如何委婉地向自己在軍方的心腹將領及屬下們透露爭位的意願,才不至於嚇到這些人。當時梅長蘇的回答是:「不必透露,當你慢慢有了奪嫡的資格時,你身邊的人會比你更早有感覺。」

    晉封親王后,靖王才慢慢領會到了梅長蘇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以前他與手下眾人議事,大家連發牢騷時也最多多抱怨抱怨軍餉不足啦,棉衣太薄啦,朝廷能不能再多關注一點啦之類的事,可是現在,靖王府虎影堂上議論的都是如何建立更有效的兵馬集結制度,如何推進新馬政在地方上的實施等朝廷大事。幾個頗有見識的好友心腹甚至已經開始有意無意地慫恿激勵他要多在朝堂上顯露能力,要多收攬人才以備大用,如果靖王略略抒發出一點對江山或皇位的感慨,這群心腹便會立即雙目炯炯、滿臉發亮,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反而得讓靖王暗示他們還是稍微克制一點的好。

    水已經漲到這一步,那真的是什麼都不必再說,大家心知肚明了。

    雖然靖王相信,既使自己永遠不得勢,這批跟著自己廝殺往來的舊部也會不離不棄,但要是從男兒建功立業的角度來說,跟著一個有望開創新朝的親王,總比跟著個總是被壓制的皇子要讓人舒服得多。

    對靖王的上位感到最惱火的人當然是譽王蕭景桓。現在回想起來,他認為自己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靖王一步一步,不顯山不露水地在朝堂之上站穩了腳跟的,而在這個過程中,明明有那麼多的機會可以把他打壓到再不能出頭,自己竟然鬼使神差般憑空放過了,更有甚者,有時還曾對他施以援手。

    譽王感覺自己就像是那個煨暖了凍蛇的農夫,悔恨得直想罵人。由於多年來的主要精力只集中在太子身上,譽王府對新冒出來的這個對手瞭解不足,只流於一些表面的印象,甚至連宮中的皇后,也說不清靜妃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蕭景琰晉封親王后,譽王一個月內就在自己府裡連續召集心腹專門討論過好幾次對策,可都沒有得到什麼有益的結果。去找梅長蘇商量,那人卻不急不躁,反而笑著說「恭喜」。

    譽王忍不住大發脾氣拍著桌子道:「景琰封了親王,你還恭喜我?」

    「靖王封了親王,就代表著太子很快就要被廢了,殿下你多年宿願達成,難道不該恭喜?」

    譽王擰著眉心,暫時沒有說話。梅長蘇的意思他明白,梁帝受當年祁王獨大到無法掌控這一事件的影響,熱衷於搞平衡之術,所以這些年來才有太子與自己兩相對立的局面。如今靖王上位,確實代表著太子已經被放棄,梁帝打算創建新的平衡局面。可話雖然是這麼說,一想到自己辛苦這麼些年,最終似乎什麼也沒得到,心裡難免窩火。

    「我花了十年時間斗倒了太子,難道又要花下一個十年去斗靖王嗎?」

    梅長蘇冷笑道:「靖王和太子怎麼會一樣?太子是有名份的,殿下你比他先天就要弱些,可靖王不過是個五珠親王,只因新寵,才顯得灸手可熱。以後的事暫且不說,讓太子先把位置騰出來,就已經是殿下的一大勝果。若是不先邁出這一步,萬一拖到後來陛下有什麼不可言之事,您就是把太子打壓得再深,那皇位也該他坐。屆時要再搶,就是謀逆了。」

    經他這麼一勸,譽王心中略略安定,可回到府中細細一想,依然是坐臥不寧。如果是去年這個時候,他手中實力正盛,梅長蘇這種說法會立即讓他感到欣喜,然而時至今日,認真盤算一下手裡實實在在的籌碼,突然發現自己已沒有什麼可以確實握在掌中的東西,心裡不禁一陣陣的發慌。

    譽王心中疑惑不定,而梅長蘇也明白這次很難再把他哄得服貼,所以靖王晉封之後,蘇宅的防衛也隨之加強,外鬆內緊,被黎綱和甄平整治得如鐵桶一般。

    童路依然隔天來一次,有緊急情報時甚至天天都來。不過他在蘇宅停留的時間不會太長,最多也就小半個時辰,如果梅長蘇對十三先生有什麼指示,他就會再以送菜為名到妙音坊去一趟,如果沒有,他便直接回到自己的住處。

    因為要隱蔽身份的緣故,童路住在一處貧民聚居的街坊內,除了左右隔壁是自己盟內的人以外,其他相近的鄰里全是普通的低層老百姓,有賣豆腐的,賣雜貨的,扛包跑腿的,替人漿衣縫補的等等,日子過得都極為辛勞勤苦,很少會有精神關注他人。

    一般來說,童路回到自己的破落院子時都已近黃昏,有時剛把運菜的小驢車趕進院內,便會聽到身後傳來粗重的爬坡喘氣之聲,一聽就知道是住在西邊隔兩家的邱媽媽回來了。

    邱媽媽自年輕時嫁過來,大半輩子都住在這裡,丈夫兒子都早死,身邊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孫女,每日裡調製些糖水,用獨輪車推到各處去叫賣,勞碌一日歸家裡,已沒什麼力氣把車推上那一段小斜坡。

    所以只要碰到了,童路總要出去幫她一把。

    這個習慣從童路幾年前住進這裡時便養成了,只不過近一個多月來,它略略發生了一點點變化。

    變化就是以前他僅僅在碰到時才幫忙,而現在,他會有意無意地想方設法趕在那個時間回家,就為了幫邱媽媽推一把她的獨輪車。

    而且幫完忙之後,他還可以得到一碗沒有賣完的糖水,由邱媽媽那個從遠方投奔來的侄女兒親手舀來遞給他。

    邱媽媽的侄女兒名喚雋娘,一個多月前才從原籍婺州千里來投的。她剛找到這個街坊時,顯然是一路上吃了許多風霜勞苦,不僅面黃肌瘦,而且神情恍惚,向人詢問時連話都說不太清,最後暈到在街上,還是童路把她救回去,問了半天才問出是找邱媽媽的。不過邱媽媽嫁離家鄉太久,雖然還記得有這樣一個侄女兒,卻已是相見難以相識,最後還是看了雋娘左肩兩顆挨在一起的紅痣才把她認出來,姑侄二人抱頭大哭了一場,鄰里鄉親們勸了好久才停。此後雋娘就在邱媽媽家住了下來。

    既然住了下來,鄰里街坊裡便有了來往,偶爾雋娘也會吐露一些自己的情況,似乎是夫死無子,地方惡霸意圖欺侮,被她連夜逃了出來。大家見她雖然消瘦憔悴,但卻真的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會被人覬覦,所以都甚是同情。尤其童路想起以前妹妹所受的屈辱,更是感同身受,有空便會前去相幫,而雋娘也因為當初被他所救,想著要報答,時常為他做些灑掃漿補的雜事。兩人免不了有所接觸往來。

    既有新來者入住,十三先生照例也調查了一下,查實雋娘所言的初嫁新寡,族人不容,惡霸相欺,連夜逃脫等等都確有其事。而且雋娘來後,日日早起晚睡,幫著邱媽媽制糖水叫賣,能吃苦,會做很多事情,日常生活也十分簡樸,看得出是一個從小就習於勞作的莊家女兒,也就沒有多放在心上。

    經過一個月的養息,雖然日子清苦,但姑母慈愛,鄰里和睦,日子過得平安詳和,雋娘的心情愈來愈好,面上黃瘦漸退,整個人越來越有風姿,普通的荊釵布裙,也能襯出的她清雅嬌美。連童路這樣經常去妙音坊見過許多美女的人,時不時也會在她含羞帶怯的眼波前發呆,如果哪天有事情耽擱沒有見到她,心裡便會悵然若失,苦澀空虛。而雋娘對他,似乎也不是全無感覺,有時含情脈脈,有時若即若離,那種旖旎情態,萬千柔腸,不知不覺間已引得童路對她牽腸掛肚,神魂顛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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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怨恨
    霜降之後,各地今年秋收的統計年表都已陸續送達朝廷。由於今年春夏偏旱,好幾個州府都早報了災情,有些地方甚至在秋天時又繼發了蝗災,乃至顆粒無收,饑民四方流散乞食,情況十分嚴重。譽王為掙名聲,在戶部賑災的糧銀外又以削減本府用度節省之名,另捐了白銀三萬兩安民,贏得一片讚譽。靖王原本家底就不厚,又養著一大幫軍中孤兒,宮中靜妃也無力幫襯,所以顯不得這個慷慨,一時相形見絀。

    恰在這時,撫州境內發生一樁劫殺鏢隊的大案,驚動了刑部派員勘察,最終案子破了,被劫去的財物也追回,還抓住了幾名劫匪,順利結案。本來這事說小不小,可說大也不算大,最多就是刑部因破案快捷露個臉。沒想到最後竟然查明,這個鏢隊所保的是岳州知府送給譽王的例禮,總計不下五千金。岳州是今年災情最重的幾個州之一,在等朝廷賑濟的過程中早已餓死過人,那些被捕的劫匪都說是不忿於此,故而干冒奇險想要將財物劫去,散還給災民。消息傳開,岳州許多民眾聯命請求減免劫匪之罪,鬧得沸沸揚揚,讓譽王灰頭土臉,顏面掃地,多次出來聲明自己不知道岳州送禮之事,以前也沒收過州府地方上的禮。雖然他努力撇清,但朝廷諸臣中有幾個會相信岳州豐年不送禮災年反送,那就難說了。

    就因為這樁醜事,梁帝雖未明確指責譽王,但卻讓他避嫌,不得插手一應賑災事宜,而改派了靖王。靖王與戶部尚書沈追原本就交好,兩人配合默契,彼此間毫無制肘之感,加之都是自律甚嚴,極有原則之人,殺了撤了幾個不明風向仍按慣例行事的州府大員後,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雖不敢說把差事從上到下都辦得至清如水,但比起往年十分災銀只有三分進了災民手中的情形,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沈追是個實幹家,京城裡坐不住,請旨親到災區巡查,務求做到少死人、不起暴亂、平安過冬、來年春耕不荒。靖王與他天天書信往來,絞盡腦汁琢磨其他能讓民生盡快起復的方法。在這方面靖王雖稍弱,但梅長蘇十多年身處江湖,瞭解民情,手下也有許多在底層摸爬多年的人,提了些建議給靖王,讓他跟沈追討論。那位尚書大人在實地考察了些時日,與靖王所提的意見十分相同,他自己又補充了幾條,最終成章上報梁帝。

    往年大災,容易產生暴亂,都是因為災民一來無食無衣,二來無事,經過災年後沒有辦法安排來年春耕事項,所以心中絕望,一些小小由頭,都能引發大亂,一向是最讓朝廷頭痛的事。靖王與沈追的奏議主要針對這個,雖然條陳甚多,總結起來主要就是先讓災民都得以果腹,再根據各州實際情況,安排民眾操持其他副業度荒。比如臨水的渭州盛產蒲草,可編織為圍兜、茶套、草蓆等織品,經官運入京,極受歡迎;其他各州也有類似的產業可以發掘,以做補益。同時乘著天氣尚有一兩月和暖,由朝廷工部召集進行修路建橋、疏浚河道、墾山開礦等工程,讓力壯無手藝的災民以勞作換工錢,有些不封凍的州甚至可以一直開工到來年春天。災地春耕時的種子糧,由官府專款撥發,無種的耕農可以來領,當年的賦稅全免,次年如為豐年,再把種糧費添在賦稅中不加利償還。這樣林林總總算下來,災民比往年得益,朝廷賑濟的銀子卻少花了好些,大部分人有了事情做,縱然不能完全自給自足,但也總比到處乞食挨餓或坐著乾等官府賞口活命粥的好。若遇到有些地方官頭腦靈活安排得宜,這災年的苦楚更是可以減輕許多。

    這一奏議經梁帝核准實施以來,收效甚佳。不僅在局面上做到了大災無大亂,國庫也沒有因此受到大的虧損,同時整肅了地方官的行為,開了新例。靖王上馬能戰,下馬能治的形象進一步確立,沈追也官聲愈著,在朝中越發地有威望,譽王想辦法找了他幾次岔兒,最終也沒有得手。

    到了年底,司天監報東南有赤光侵紫微,星象衰晦。梁帝便以此下旨,稱太子無德,天已示警,故廢太子為獻王,令遷出京,謫居獻州。同時再加靖王王珠兩顆,與譽王同為七珠親王。

    當這道旨意經朝閣明發時,已先一步得到消息的譽王正在他的書房內大發脾氣,室內能砸的東西基本上全都砸完了,連他自己最心愛的一盆蕙蘭都不能倖免,整個暴風場周邊誰也不敢接近,唯有久不見她活動露面的秦般若還算有些膽氣,一直站在房間的角落裡看著譽王發飆。

    等譽王把心頭的氣惱怒火都發洩得差不多了,這位紅袖才女方冷笑地道:「所謂『得麒麟才子者,可得天下』,琅琊閣可真是半點也沒有說錯啊!」

    這句話如同刀子一般深深地扎進譽王心中,他霍然回身,雙眸赤紅地瞪著秦般若,怒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秦般若星眸幽沉,陰冷似冰,揚了揚線條清俏的下巴,咬牙道:「去年秋天江左梅郎剛剛入京時,殿下你是什麼情形,靖王是什麼情形?現在一年多過去了,殿下如今是個什麼情形,靖王又是什麼情形?這兩相一對比,到底是誰得了麒麟才子,不是一目瞭然的事嗎?」

    譽王猛然後退幾步,跌坐在椅子。他從九月間景琰晉封親王時便開始疑心,一直猶豫不定,此刻被秦般若明明白白地揭破出來,只覺得氣血翻湧,恨不得把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擠為齏粉。

    「殿下不要再存幻想了,靖王已得了梅長蘇,這件事我已確認,殿下希望我拿證據出來嗎?」秦般若有意刺了他一句,見他頹然垂下頭,不由笑得愈發清冷,「說起來這位宗主大人真是了不得,有決斷,敢選人,也會調教,若無他的匡助,靖王幾時才掙得到如今的地位?現在連宮中局勢也變了,越貴妃失勢,靜妃上位。她悶聲不響這些年,皇后哪只眼睛瞧得上她,不料想一朝得勢,竟是這般的難對付。這些情形,想必王妃進宮回來後,都跟殿下說過了吧?」

    譽王狠狠地咬了咬牙,沒有否認。

    與當年鋒芒鑠鑠的越貴妃不同,靜妃就像是一汪柔水。軟的也好,硬的也罷,什麼手段在她身上都無效。她一不多心二不多疑,不爭寵,不斂財,不拉攏人心,禮節上又一絲不苟,每日裡只想著把梁帝伺侯得舒舒服服的,半句多餘的話也不講。梁帝如果封賞她,她便領受,不封賞,她也不委屈討要。皇后好言待她,她便恭恭謹謹,若存心為難,她也甘之如飴。總之就跟一大團棉花似的,壓不扁揉不爛,一拳打上去,什麼力道也沒有,皇后對付了越貴妃十幾年,都沒這一陣子對付她那麼累。

    「是我小瞧了這對母子,」譽王長長吐出一口怨氣,「本以為是羊,結果是兩隻狼。但要讓本王認輸還早著呢,本王連太子都能扳倒,還愁撕不碎一個靖王?」

    「殿下有此雄心,般若深感佩服。可是梅長蘇此人實在過於陰險,不先收拾了他和他的江左盟,只怕是撕不碎靖王的……」

    譽王看了她一眼,道:「先收拾他,說的容易,你的紅袖招如今零落至此,是反被他收拾的吧?」

    這句話正說到秦般若的痛處,使得那張嬌媚容顏上不自覺地掠過了一抹怨毒之色,「若論這一回合,是我輸了。但我輸不要緊,關鍵是殿下的大業不能毀在這個小人手上。殿下難道就不想討還被他欺瞞利用的這口惡氣嗎?」

    她這一撩撥,譽王胸中再次怒意翻騰,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拍得自己的手掌都痛得發麻。不過剛剛發洩了一通之後,他已冷靜了不少,雖然氣得發堵發悶,不停喘息,但他最終還是咬牙忍耐了下來:「你想要我把精力積中在梅長蘇身上,報了他毀你紅袖招之仇,這個我明白。若論憤恨,難道我不比你更恨他?但現在的情勢,不是一年多前,那時只要折了梅長蘇,靖王便再無出頭之路,可如今我這個七弟已非池中之物,並不是單靠梅長蘇,我不能再重蹈覆轍,放任他坐大。何況梅長蘇再厲害,終究只是個謀士,一個謀士的弱點總在他的主君身上,與其先攻梅長蘇,不如釜底抽薪對付靖王,沒了主子,任他什麼麒麟才子,還不跟一條無人收養的野狗一樣嗎?」

    譽王說最後一句話時,惡毒之氣已溢於言表,連秦般若也不由暗暗心驚,定定神問道:「那殿下打算從何處下手?」

    「何處?」譽王在滿是狼籍的書房內踱了幾圈,冷笑道,「梅長蘇的弱點我不知道,但靖王的痛處可是明明白白的。這十多年來他不受寵,根源在哪裡?是他笨麼,不會辦差麼,犯了什麼錯麼?都不是。相反,他倒是屢立軍功,辛勞不斷,可父皇就是不賞。而不賞的原因……還不是那樁梗在父子們心頭誰也不肯讓步的舊案麼……」

    秦般若眼波微睨,慢慢點頭,「不錯,靖王的痛處,的確就是當年祁王和赤焰軍的那樁逆案。」

    「為了這些逆賊,靖王違逆頂撞了父皇多少次,我數都數不清了,只不過十多年的放逐之後,父皇老了,不想計較了,靖王學乖了,不再硬頂了,大家把那一頁悄悄翻過,只藏在心裡,誰都不提。可不提並不代表遺忘或痊癒,只要找個好機會重新翻出來,那依然是他們兩人間最深的一道裂痕……」

    「這果然是個很好的切入點。」秦般若甚是贊同,「不過殿下要重新揭開這道舊傷疤,不能隨意,要一下子全都扯開,越是血淋淋越好。」

    「正是因為不能隨意,所以我還沒有想好具體怎麼做。如果現在能出現一個什麼契機就好了……」

    秦般若黑水晶般的眼珠轉動了兩下,慢慢道:「契機麼……般若暫未看到,不過有一個人,殿下卻應該想辦法與他聯手……」

    「誰?」

    「懸鏡使本代首尊,夏江。」

    「夏江?」譽王眉尖一跳,「恐怕不行吧……懸鏡司歷來的傳統,都是不涉黨爭的。以前我與太子鬥得那般如火如荼,他也沒有……」

    「以前是以前,」秦般若快速道,「您與太子之爭他不插手,沒什麼好奇怪。可現在您的對手是靖王。夏江不是糊塗人,他很清楚靖王與當年赤焰舊人的關係,當然也記得赤焰軍的案子是誰主查的。說輕了,這是心結,可往重了說,那就是仇怨。殿下以為夏江可以視若無睹地看著靖王一步步地接近儲位嗎?他就是再忠,也要考慮考慮自己將來的下場吧?」

    秦般若正中譽王下懷,令他不自禁地連搓了幾下手,目光有些興奮。夏江對梁帝的影響力,懸鏡司在各地暗黑的力量,對於目前實力大損的譽王來說,這些就是雪中燃燒的火炭。

    「殿下,」秦般若盈盈一笑,斂衽施禮,「如想要暗中試探夏江是否有聯手之意,般若倒可以效力。我有一個師姐,正是夏江的舊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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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風雪
    年前的幾天,天氣特別地寒冷,連續數天的大雪,將全京城罩得白茫茫一片。梅長蘇犯了舊疾,總是整夜的咳嗽。自從他咳咳咳地到密室去見了靖王一次後,蕭景琰就不肯再主動來了,不知是因為他本身年關太忙,還是有意讓梅長蘇安靜養病。倒是譽王登門來探過幾次病,言談間依然關切備至,彷彿毫無心結似的,可惜他再怎麼裝都沒用,大家誰都不傻,事情發展到了這個份兒上,梅長蘇也不會再不切實際地幻想譽王仍是一無所察。

    「宗主,童路來了。」黎綱今天受命外出,所以前來回報的人是甄平。

    「讓他進來吧。」

    童路大踏步進來,帶入一股雪氣。甄平是個最細心不過的人,所以立即一把拉住他,讓他在火爐邊先烤烤再過去。

    「看起來,今天沒有什麼急報,」梅長蘇笑著指了指桌上,「喝杯茶吧。」

    童路搓搓發熱的手,笑著趨前一步,兩大口就把一杯茶喝得乾乾淨淨。甄平笑罵他一聲「飲牛」,便出去忙自己的了。

    「十三先生有兩件事命我回稟宗主。」童路知道正事要緊,把嘴邊的茶漬擦擦立即道,「謝玉在流放地近來數次遇襲,都被我們護了下來,現在嚇得不行。另外,夏冬這幾個月出京的行蹤已查明,她是去找謝玉當年的左副將,現任嘉興關守帥魏奇的。可是昨天得到消息,在她還未趕到嘉興關時,魏奇就在半夜離奇死了。」

    「死了?」梅長蘇面色冰寒,「是夏江干的嗎?」

    「大概是……不過還在查實。」

    梅長蘇閉上眼睛,微微沉吟。其實謝玉的左右副將雖然算是當事人,但只是聽命而已,對當年的真相,知道的還沒有自己多,所以死活都不必放在心上。只不過……當年奔襲絕魂谷,魏奇並沒有去,夏冬如果單單是為了調查聶鋒之事,怎麼會去找他呢?莫非……這位女懸鏡使打算為了屈死的夫君,要把他主帥的整個案子,從頭再調查一遍?而夏江急急滅口,想必還是很看重這位已然起疑的女徒,不願意和她走上最終決裂之路……

    只可惜夏江並不知道,那日在天牢幽暗的監房內,夏冬已經從謝玉口中聽到了最致命的那段口供。

    所以無論他再怎麼遮掩,自從他當年狠下殺手時起,決裂就已是不可避免的結局。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梅長蘇將放在腿上的暖爐向上挪了挪,指頭慢慢摩挲著爐套,「告訴十三先生,秦般若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對她……依然不可大意。」

    路躬身行禮,慢慢退了出去。

    他剛走,甄平就端了一碗藥進來,遞到梅長蘇手中,看他苦著臉喝了,又捧茶給他漱口。

    「晏大夫的藥越來越苦了,我這幾天有得罪過他嗎?」

    「宗主生病,就是得罪晏大夫了。」甄平笑答了一句,將空碗放回托盤上,想了想,有些遲疑地開口道,「宗主,你覺不覺得童路好像……有點變化……」

    「嗯?」梅長蘇將含在嘴裡的茶水吐入漱盂中,回過頭來,「我沒注意。怎麼了?」

    甄平抓了抓頭,「我也說不上具體的……反正就是比以前匆忙,好像趕時間似的。剛才他出去跟我打招呼時,腳步都不帶停的,跟以前的習慣不一樣,整個人也好像精神了許多……」

    梅長蘇想了想,「在我的印象中,童路好像一直很精神呢。」

    甄平爽快地哈哈笑起來:「這倒是。我跟其他人說的時候,他們也不覺得童路有什麼變化,看來是我的老毛病犯了,總看到人家看不到的地方。記得剛進金陵見到吉嬸,我就說她胖了,氣得她拿鍋鏟追打我……」

    「吉嬸胖了嗎?」

    「當然胖了,腰圍起碼又粗了兩分!」

    「吉嬸快三尺的腰,粗兩分你就看出來了?」梅長蘇忍不住也笑,「難怪她打你,你明知吉嬸最怕胖的。」

    「所以這幾個月我都在討好她。」甄平眨眨眼睛站起來,收拾好藥碗茶杯,「宗主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梅長蘇點點頭,看著他轉身走到門外,突然又叫住了他:「甄平,還是讓十三先生多留意一下吧。你素來細心,有那種感覺應該也不是無緣無故的。」

    平躬身領命,想了想又補充道,「宗主放心,不會讓童路察覺的。」

    梅長蘇知道甄平是自己身邊最聰明的人之一,有些話不說他也明白,所以只是微笑頷首,讓他退下了。

    室內恢復平寂,只有爐火烈烈燃燒的辟啪之聲,和飛流正在咬一塊脆餅的咀嚼聲。梅長蘇閉目養了一會神,最終還是忍不住睜眼笑道:「飛流,你再這樣吃法,會吃成一隻小豬的。」

    坐在他榻旁小凳上的飛流叼著一塊餅抬起頭,含含糊糊地道:「好吃!」

    「當然好吃了,」梅長蘇眸中露出一絲懷念,「她做的點心,我們全都很喜歡吃……」

    飛流歪著頭想了想,奔過去將整只食盒都抱了過來,遞到梅長蘇面前:「吃!」

    「不會吧?你都已經吃了這麼多了?晚飯還吃得下嗎?」

    「嗯!」

    梅長蘇笑著揀了塊棗泥軟糕放進嘴裡,一抿,還是熟悉的清甜味道。靖王第一次送食盒過來時,原本是婉拒了一下的,可景琰不聽,說是母命不可違,放下就走了。後來差不多每個月都會拿一盒過來,漸漸地竟成了例。

    有一次盒內的品種特別的多,大約有十多種不同的點心,所以梅長蘇笑著說:「殿下是不是拿錯了,把自己那份給了我?」

    靖王當時想也不想就回答:「兩份都一模一樣,有什麼錯不錯的。」

    對於他的這個回答,梅長蘇雖然表面上十分平靜,但心裡卻忍不住有些發慌。

    蕭景琰從來都是一個對吃食不太上心的人,所以他還沒有注意到自從靜妃開始準備雙份點心後,食盒內容發生了什麼變化。但梅長蘇卻不敢說他會不會永遠都注意不到。

    因為這份擔心,飛流正在吃的這個食盒帶過來的時候,梅長蘇特意鄭重地請靖王轉告靜妃,以後不要再帶點心給他了,他經受不起。

    可是蕭景琰顯然把他的話當成是真正的謙辭,所以還開了句玩笑道:「母妃是珍惜你這個難得的人才,她知道我不會拉攏人,所以替我籠絡你的。」

    梅長蘇怕平白地引起他對食盒的過多注意,也沒敢多說,只笑了笑而已。

    好在自晉封以來,靖王的事務一下子加重了很多,他日日從早忙到晚,似乎也沒什麼餘暇去考慮這些小事。

    「梅花餅!」靠在他腿邊的飛流,低頭翻著食盒,突然冒出一句話。

    「哦,我們飛流認得這個梅花餅啊?誰教你的?」

    飛流閉著嘴,顯然不願意回答,當飛流不願意回答時,那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好了,你也別再吃了,」梅長蘇忍著笑拍拍他的頭,「去看看黎綱大叔回來了沒?」

    「回來了。」

    梅長蘇不由一怔,黎綱走時他曾吩咐一回來就直接見他,怎麼會回來了不見動靜?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飛流又側耳聽了聽,「進門了!」

    梅長蘇這才瞭然,正失笑間,黎綱的聲音已在門外響起:「宗主!」

    「進來吧。」

    門被推開,黎綱穿了一身藏青色棉衣走進來,肩頭還有未拍淨的雪粒,可見外面風雪尚猛。

    「看你的表情,此行很順利吧?」梅長蘇指了指榻旁的坐椅,「言侯怎麼說?」

    「言侯一開始聽說宗主是在為靖王效命,非常吃驚,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說了幾聲『難怪』。我直接向他轉告了宗主的意思,他猶豫了很久,最終提了個要求,希望靖王將來功成時,不要薄待皇后。」

    「他提這個條件,倒也沒有為難我。……皇后畢竟是母后,雖有當年舊案的心結,到底不該讓她負主責。一旦靖王繼位,就算只為了孝禮,也不會刻意薄待她。言侯……果然還是偏向靖王的。」

    「是。言侯只提了這一個條件,就答應了宗主所托,同意趁著年關各府之間走動拜年不顯眼的機會,探聽一些朝臣對靖王的看法。」

    「答應了就好。」梅長蘇舒展了一下身子,「言侯本是長袖善舞,極會說話的人,何況閒散在家,不涉朝政,只有請他出面,才顯得自然不留痕跡。再說若論起敏察秋毫,善於判斷人的態度,誰也比不過言侯當年的。」

    「其實據屬下觀察,言侯只是對皇上、廢太子和譽王寒心,所以才求仙訪道,但其實對大梁朝局的關切,倒也並未全冷。」

    梅長蘇微微頷首,「這是自然的。言侯出身簪纓世家,自己又曾有那樣一段烈烈風雲的歲月,一腔熱血如何能夠全冷?我不能讓人發現與言侯有過多來往,所以以後還是多辛苦你走動了。」

    黎綱忙道:「宗主有所差遣,屬下萬死莫辭!怎麼今天宗主說出如此見外客氣的話來,倒讓屬下不安。」

    梅長蘇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微微用力按了按,不再說話,臉上顯出一絲疲態,向後仰靠在方枕上,閉上了眼睛。黎綱想到他病中也要勞心,不由覺得一陣酸楚,忙將臉側向一邊,視線轉動時掃到飛流,見少年已吃得飽飽的趴在蘇哥哥腿上睡著,俊秀的臉上是一派平靜單純,禁不住感覺更是複雜。

    「你昨晚後半夜才睡,也下去休息一下的好。」梅長蘇感覺到黎綱並沒有走,又睜開了眼睛,道,「雖然現在暗裡殺機重重,但你也用不著晚上親自守夜。辛苦調教這些子弟是做什麼的?夜裡就交給阿慶他們吧。」

    黎綱挑了挑眉,「蘇宅的防衛如何安排,是我跟甄平商議過的,宗主不要連這個也操心。「

    「好好好,是我不對,我不管了,就隨便你們吧。」

    黎綱黝黑的臉上露出一抹暖暖的笑意,「屬下知道宗主的好意,但卻不想讓宗主多費一絲心力。宗主既知屬下後半夜才睡,想必昨晚也安眠得不好吧?」

    「已經好多了,不過多醒了幾次而已。」梅長蘇語調輕鬆地道,「這是時氣,等立了春就好了。你寄給廊州的信裡,不要亂說話。」

    黎綱不忍與他辯言,忙低頭應了,看他再次閉目安歇,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出了門外。

    院外仍是風雪狂飄,甄平背對著主屋正站在廊下,聽到開門聲,便轉過頭來。

    「怎麼了?臉色這麼黑?」黎綱走過去在他背心上重重一拍,「你這皮實的身板,難道也會凍著了不成?」

    甄平垂下眼簾,低聲道:「方纔晏大夫跟我說,晚上讓安排一個人守在宗主的房裡……」

    「不是有飛流嗎?」

    「晏大夫的意思,是除了飛流之外再安排一個,機靈一點的……」

    黎綱心頭一陣狂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什麼意思?」

    「今冬的天候比去年更烈,尤其這場雪,已下了五天未停。晏大夫今早診脈,發現宗主似有寒毒復發跡象,不得已他下了猛藥,所以接下來的幾天很危險……不過只要熬過了,就不妨事了。」

    黎綱呆呆站了半天,最終摔了摔頭,深吸一口氣,不知是在跟甄平還是在跟自己說道:「沒事,一定熬得過。我看宗主的精神,還是很好的。」

    甄平也定了定神,道:「今晚服藥前,得請晏大夫跟宗主說好,這算是閉關養病,這期間他什麼事都不能管,靖王也好,童路也罷,誰都不許見。你我……也要心裡穩得住才行。」

    黎綱用力按著額頭,好半天才道:「甄平,幸好你來了……若只有我一個人,只怕會更慌……」

    「你以為我不慌?」甄平用力拉了他一把,「走,我們到西院好好商量一下,在這裡讓飛流聽見了,反而不好。」

    身後的主屋內仍是寧寂一片,大約梅長蘇與飛流都睡得安穩。黎綱和甄平沒有繞走迴廊,而是不約而同地直接穿朔風呼嘯的院子,彷彿是想讓那冰寒沁骨的風雪冷靜一下混亂的頭腦。

    幸好此時此刻,他們還不可能預見到,那一條驚人的消息,會恰恰在梅長蘇病情最危急的這幾天,傳抵了帝都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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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劫殺
    連綿不斷的風雪,在臘八這一天突然停了,天空放晴,陽光金脆,看起來似乎很溫暖。可是積雪深深的京城經過一夜晴空,反而更加干冷,吸一口冷氣,吐一口白霧,那種冰寒的感覺似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凍住般,順著鼻腔向內流動。

    天氣如此寒冷,又只有兩天便是新年,所以能不出門的人自然全都窩在了家裡,享受暖暖的爐火與熱騰騰的酒菜。而這個時候還不得不在外奔波的人,也因此顯得更加辛苦和孤寂。

    一大早,巡防營的官兵便在規定的時間準時打開了四方城門。每個城門處首班輪崗的四人分別站在兩邊門樓下的位置上,監看出入城門的人流。巡防營在謝玉治下時,軍容原本就不錯,靖王治軍更嚴,無人敢怠慢,所以愈發整肅,雖然站了片刻雙腳就有些凍得發疼,可當班的四人並沒有到處走動跺腳,以此取暖。

    冬天的早上人不多,尤其是通向煙瘴之地的西城門,除了幾個出去的,就沒人進來過。到了日上三竿時,這時漸漸有了些人氣,城門旁擺攤餬口的小販們也陸續出來,懶懶地朝著稀稀落落經過攤前的客人們叫賣。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城外天際線處隱隱出現了一隊黑影,向著城門這邊的方向進發。

    「那是商隊嗎?」一個守兵伸著脖子看了半晌,「那麼長的隊伍,少見啊。」

    「你新來的不知道,」他旁邊的是個本地老兵,立即接話道,「那是運藥材的商隊。咱們大梁西邊除了兩三個州以外,大部分都是高寒地、煙瘴地,可越是這樣的地方越產珍貴藥材。我舅舅就是開藥店的,他說最好的藥都是從西邊運來的,所以常有商隊過咱們西城門。不過後天就三十了,這商隊才剛剛趕到,真是辛苦……」

    兩人說話間,遠處的隊伍已越走越近,漸漸看得清車馬和人的服飾了。

    「我怎麼覺得……那不像是商隊呢……」新兵盯著瞧了很久,最後還是忍不住委婉地表述了意見,「商隊不會有官兵護送吧?」

    這時老兵也察覺出不同,嘴裡絲絲了兩聲,有些意外地道:「真的不是商隊呢……中間只有一輛車,好像不是裝運藥材的,那個看起來是……是……啊,是囚車!」

    當他以很肯定地語氣做出結論的時候,其他守兵也都已看清楚了。正向城門迤邐而來的,是一支押運囚犯的隊伍。不過與平常不同的地方是,押送的官兵前後起碼有三百多人,而被押運的囚車竟然只有一輛。

    到底是什麼重要的囚犯,竟然要這麼勞師動眾,戒備森嚴地押運進京?難道還有人敢攔截官府的囚車不成?

    在西城門守兵好奇的目光中,那長長的隊伍終於走到了城樓下。與隊列中披甲執堅的押送官兵不同,走在最前面似乎是長官的男子,竟然只穿了一身普通的軟衣便服。這人騎著一匹灰騮馬,身姿修長柔韌,十分勻稱挺拔,頭上雖挽著髻,肩邊卻是散發,兩鬢各有一絡銀絲束入頂髻,扣著一圈玉環。再看他臉上容貌,甚是俊美,雖有些皺紋,但卻難以判斷年紀,氣質上也有一種雌雄莫辯的味道,眼尾高挑的雙眸中,時時露出些邪冷的氣息來。

    「啊……」老兵們都已判斷出了來者是誰,全部低下頭,彎腰行禮。新兵不明狀況,但想來能率領這麼大一支押送隊伍,那男子定是位職位不低的大官,急忙也跟著行禮。

    隊伍的正中間,便是那輛囚車,雖然大小樣式與普通的囚車基本一致,但仔細一瞧,此車的囚籠竟是熟鐵鑄就,根根鐵條都有半掌來寬,接口都焊鍛得極死。車中犯人蜷在角落裡,重枷重鏈鎖著,滿頭烏黑的亂髮遮了臉,根本瞧不清容貌,從他坐的姿勢和包紮布上的浸血可以看出,他左大腿還受了不輕的外傷,不知是不是被捕時與官兵交過手。

    金陵的城牆非常厚實,門樓自然也很長,可領頭的那名男子緩緩縱馬走進門樓的陰影中後,卻勒住了馬韁,停了下來。守城的巡防營兵士不敢去問怎麼了,只能呆呆地看著他。片刻之後,男子冷冷地笑了兩聲,突然揚聲道:「我們可快進城了,進了京都就更沒機會了,要不要再試一次?」

    這句話如空中飛來,聽得人滿頭霧水。不過留給守兵們迷惑的時間並不多,只有少頃凝寂,殺氣瞬間大盛,城門西側的樹林中衝出大約五十來名精壯漢子,俱是勁裝長刀,直撲車隊而來。與此同時,城內大門主道的小攤販們也動作利落地從暗處抽出刀劍兵器,快速組成隊形,其中三四人主攻,其餘的人迂迴,切到領頭男子與後邊囚隊之間,似乎打算先把他拖住。馬上男子瞳孔微縮,抬手間兵刃出鞘,使得竟是一柄彎度極大的胡刀,簡簡單單地隨手一揮,光亮與勁氣已直撲來者眉睫,衝向他的人無論是何角度,都覺得鋒刃迎面襲來,不得已停步自保,唯有其中一名身著赤衫之人似毫無所覺般,身形去勢不變,臨到近前卻突然一晃,眨眼便出現在另一個方位。

    領頭男子「咦」了一聲,好像極是意外,臉色一凝,不敢大意,刀勢一收一改,應變甚快,與來者攸忽間已交手數招。

    跟赤衫人同時襲向那領頭男子的其他幾人中似有一位是襲擊行動的指揮者,他見赤衫人已成功拖住那領頭男子而且還不落下風,口中立即呼嘯幾聲,帶領城內殺出的人全體衝向囚車,與城外的同伴一起夾擊守衛的官兵。

    押運囚車的三百官兵數量雖多,但只是普通兵士,與這些明顯身懷武功的江湖客們戰力不平衡,一亂就更沒章法,除了囚車四周的數十名精銳仍堅持對戰外,其他人早被幾番衝殺分開,完全顯不得人多的優勢來,不多時劫囚者已有兩人衝到了車旁,可惜囚籠太結實,他們用力劈砍,但劈捲了刀口也劈不開囚籠,只能試圖駕著整車逃離。

    不知是因為有人來相救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囚車中的人犯非常激動,努力拖動著身上的重枷狂搖囚籠鐵條,口中嗚嗚作響,卻說不出清晰的話來,看樣子像是被人塞住了嘴。由於他激動的樣子甚是異常,劫囚指揮者心中一動,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立即大叫一聲:「撤!全體撤離!」

    他話音未落,領頭男子臉上已現冷笑。與他笑容裡的冰寒之氣同時瀰漫開來的,是城牆頂上突然現身的近百名硬弓手所帶來的死亡氣息。囚車就停在城門之外數丈之地,圍在四周的劫囚者除了幾個隱在門樓底下的以外,幾乎全都在城牆上弓手森森利箭的射程之中。雖然在接到撤離指令的那一瞬間大家已立即結束攻擊全速逃離,可人的腳程又如何快得過迅如流星的飛羽?剎那之間,破空之聲、慘叫之聲交相響成一片,帝都城外已成屠戮獄場。縱然是身懷武技的江湖人,但除非是絕世高手,否則亂箭之下也只能當活靶,區別只在於能抵擋多久,能逃開多遠。

    數輪箭雨後,劫囚的眾人中只有大約一半的人在同伴的拚死掩護下逃入了城外密林,雪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屍體,有的竟被射成刺蝟一般,殷殷血流將積雪都浸成了黑色。面對如此慘況,指揮者兩眼都紅了。不過他顯然是個心志堅韌之人,轉念之間已控制住了自己幾欲發狂的心緒,喝令從城內衝殺出去,受挫後僥倖退回城門內側的十幾人快逃。可是敵手並非尋常之人,城樓上有伏兵,城內又豈會沒有?從幾處巷口湧出的上百名官兵眨眼便形成了一個厚實的包圍圈。從他們統一的兵刃樣式和灰質皮甲的服裝上來看,分明是懸鏡司麾下的精銳府兵,一個個如狼似虎,氣勢洶洶地等待著上峰下令。

    可是在這關鍵時刻,官府這邊的那位領頭男子卻遲遲沒有聲音,倒讓人有些意外。

    從一開始到現在,無論戰局如何偏轉,有一個人絲毫沒有受到周邊情勢急劇變化的影響,那便是在與領頭男子交手的那位赤衫人。他只是專注地、認真地打著,領頭男子的高絕武功似乎令他十分滿意,呆板面容上那雙黑冷的眸子閃爍著爭勝的光芒,出手也毫不留情,此刻正戰至酣處,逼得領頭男子不得不全力抵擋,為保氣息不亂,根本不能開口說一個字。

    如果能讓赤衫人擒住領頭男子為質,情勢當然又會轉折,不過劫囚指揮者眼力很準,一下子就看出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只怕還很要打上一陣子才行,而懸鏡司的府兵又不傻,領頭男子雖開不了口,但他們也不會一直這麼呆呆站著,沒過多久就會反應過來,主動發起攻擊。所以快速閃念考慮之後,他立即大聲道:「好孩子,我們要回去了,過來撕條口子!」

    聽說要回去了,赤衫人眸中神情有些不高興,不過他最終還是聽了話,返身縱躍,鬼魅般地變換了攻擊對象。其實在聽到指揮者的話時,那領頭男子已做了準備,十分功力使了十二成,沒想到還是被對手輕輕鬆鬆就脫離了戰局,幾乎是轉身就走的,毫無凝滯狼狽之感。由於沒有料到會有如此高級別的人出手,又想多抓幾個活的,城內的伏兵中沒有設弓手,儘管他們比普通兵士戰力更強,但赤衫人的武功連領頭男子都奈何不得,衝殺過來時幾乎勢不可擋,而被圍著的十幾人個個也已殺紅了眼,絕處掙命自然更是拼盡全力,不多時竟真的被他們將包圍圈撕開了一條裂口,逃了好些人出去。

    不過雙方的力量實在對比懸殊,雖然逃了一些,但領頭男子也親手擒住了三四個人,交於手下押走。他知道那赤衫人武功太高,追上去也沒有用,所以乾脆叫人不要理他,自己全力追蹤那名已逃入城中小巷的指揮者。

    金陵城中的路巷並不算特別複雜,除了城中心臨河的那一片外,大多方方整整呈阡陌狀,領頭男子順著血跡一路追尋,有幾次幾乎已可以看到逃亡者的身影,可是翻過一處斷頭牆後,血跡突然沒了,大概對方查覺到了自己正在滴血,做了處理。此時面前有兩個差不多的路口,分別通過不同的兩個街坊,領頭男子靜靜地判斷了片刻,冷冷一笑,快速追向左方,從一條兩面都是院牆的小徑穿過,一下子就衝到了大路路面上。不料恰在這時,一輛馬車從右邊飛駛而來,雙方速度都不慢,差一點就撞在一起,領頭男子反應奇快,扭腰躍起,縱到了路沿另一邊,而馬車車伕也猛勒馬韁,硬生生地將車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啊?」車廂裡的人大概被這突然的一停弄得跌倒,氣呼呼地一面探出頭一面抱怨道,「大過年的,誰這麼橫衝直撞啊?」正說著,他的視線已落在領頭男子的身上,頓時一呆,失聲叫道:「夏冬姐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領頭男子聳了聳肩,瞟了他一眼。

    「呃……」車中人抓了抓頭,擰緊了眉心,想想又試探著叫了一聲,「夏秋哥哥?」

    瞟過來的那一眼變成了一瞪,而被瞪的人則長長舒了一口氣,埋怨道,「早說嘛!秋兄你這個毛病可真不好,幹嘛非得要扮成跟夏冬姐姐一模一樣的?很嚇人你知不知道?」

    「我說小津,我這可不是扮的,是長成這樣的好不好?」夏秋走過來,在言豫津肩上捶了捶,「一年多不見,長結實了呢。」

    「臉是天生長的沒錯,可你這頭髮呢?這兩絡白的不是你故意染的是什麼?」言豫津與夏秋的關係顯然更親密,沒有絲毫畏懼感,說話也大聲大氣,「你這個到底是怎麼弄白的?我試了好多種染料,全都不行啊。」

    「先不說這個了,」夏秋邪邪地笑了一下,突然湊至言豫津面前,緊緊盯住了他的眼睛,「你先告訴我,剛才有沒有看到一個身上帶傷的人從附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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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危局
    「身上帶傷的人?」言豫津伸著頭左右看了看,「什麼人啊?」

    「你到底看沒看見?」

    「我剛才在車廂裡啊,」言豫津拍了車伕一下,「你看到了沒?」

    車伕搖搖頭。

    夏秋微微蹙起眉峰。難道追錯了方向?否則言府的馬車絕對應該碰到那個逃亡者的啊,除非……

    「小津,你這是去什麼地方?」

    「我回家啊!我老爹喜歡吃滿庭居的醬肘子,當人家兒子只好一大早爬去買,去晚了就沒了。」言豫津嘀嘀咕咕地抱怨,「真是的,我爹既然那麼喜歡道士,幹嘛不學人家吃素?」

    「買到了嗎?」

    「買了三個呢!」言豫津探身從車廂裡拽出一個大食盒,「夏秋哥哥要不要分一個?」

    夏秋也是很愛美食的,一嗅就知道的確是滿庭居每天早上限賣一百個的醬肘,淺淺一笑,搖頭道:「我還有事呢,你這個孝順兒子快回去吧。」

    「等等等等,」言豫津向前一撲,一把揪住轉身準備離開的夏秋,眨著眼睛問道,「秋兄在追什麼人啊?欽犯嗎?犯了什麼事?」

    「真是的,」夏秋屈起手指用力在他頭上敲了敲,「你怎麼這麼好奇啊?從小到大就沒你不感興趣的事!你再不回去肘子就涼了,當心你老爹打你屁股!」

    「嘿嘿,」言豫津扯開嘴角笑,「我小時候我老爹都沒打過我,現在更不打了,要說我從小挨的打,那可都是夏冬姐姐打的。她還沒回來嗎?」

    「沒有。不知道她在外面查什麼。」提起雙胞妹子,夏秋略略有些心煩意亂,再加上雖沒擒到指揮者,但還是有許多事情在等待處理,所以不再多耽擱,順手拍了言豫津一下,轉身走了。

    言豫津眼看著他走遠,這才吩咐了車伕一聲「快走」,自己重新縮回車廂,將厚厚的車簾放下。

    這是一輛四輪馬車,廂體非常寬闊,靠裡堆著大把大把的蠟梅,一個人就蜷在這堆蠟梅之中,見言豫津進來,便移開花束,半立起身子,拱手道:「多謝言公子相救。」

    「不客氣,我也沒冒什麼風險,剛才要是被秋兄發現了,我就說是被你脅持的,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言豫津一派輕鬆地聳聳肩,「再說了,你家主人好歹也送過我爹一個好大的人情,算是還他一點吧。」

    逃亡者微微有些吃驚,忙道:「言公子是不是有些誤會了?我不明白您指的是什麼……」

    「黎大總管不必掩飾,」國舅公子淡淡一笑,「雖然你易了容,但你手腕上那個刺青我還記得……對了,你的傷不要緊吧?幸好我買了半車的梅花,否則這滿身的血氣就瞞不過秋兄了。」

    「不要緊,只是皮肉之傷。」黎綱定了定神,「言公子請在鄰近的街口找個僻靜處把我放下吧。」

    豫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隨意的語氣問道,「蘇兄不是病著嗎?怎麼還有心力策劃與懸鏡司的衝突?」

    黎綱低下頭,默然半晌方道:「如果我說今天所發生的事宗主根本不知道,言公子信嗎?」

    言豫津想了想,坦白地道:「不信。」

    「但是他真的不知道。」黎綱抬起頭,目光炯炯,「今日公子相救之恩,在下日後一定會報,可此事與我家宗主無關,請公子見諒。」

    言豫津凝目看了他半晌,突然放聲大笑,「你緊張什麼?我又不會拿今天救你的事去找你家宗主兌換人情,就是你,我也沒鬧著要你報答啊。其實不管你們與懸鏡司之間是因為江湖恩怨也好,朝局紛爭也罷,都與我無關,要是你覺得我問的太多,不回答也就是了,放心,我雖然好奇心重,但人家不願意說的話我是不會苦苦相逼的。」

    黎綱知道這位國舅公子表面紈褲,實際爽闊,故而並不贅言,只拱手為謝。馬車繞行到距離蘇宅比較近的一處暗巷,言豫津先下車四處察看了沒有異狀,一擺手,黎綱快速躍出馬車,順著巷道去了。

    這次以劫囚為目的的行動算是完全失敗,不僅想救的人沒有救出,而且死傷慘重,幸好懸鏡司府兵有限,沒有巡防營的准許和配合也不能擅自發動全城搜捕,逃離現場的人才僥倖贏得生機。黎綱雖然暫時還不能確認最終的損失,但回到蘇宅一看甄平的臉色,也知道情況不妙。

    「飛流回來了嗎?」第一句話,先問這個。

    「早回來了。」甄平扶住同伴進屋坐下,命人拿水拿藥。

    「他沒跟宗主說什麼吧?」

    「宗主還睡著呢。不過看飛流的臉色大不高興,我哄了半天,也不知有沒有效果。」

    黎綱重重的閉上眼睛。這次帶飛流出去,是哄他說有個高手可以讓他挑戰,所以少年很開心,結果雖然夏秋算是高手,可打到一半就走了,難保飛流不跟梅長蘇抱怨黎大叔騙人。

    「現在怎麼辦?」甄平也跌坐在一旁,似在問他又似在問自己,「沿途襲擊了三次,也沒把人救出來,如今押進了懸鏡司的大牢,救人更是難上加難……只怕宗主那邊,怎麼也得如實稟報了……」

    「晏大夫怎麼說?」

    「他讓我們再撐兩天……」甄平正說著,突聽院中有聲響,忙站起身,「好像是衛夫人來了。」

    話間未落,屋門便被推開,一條纖美的身影隨即飄進,青衣長裙,容色清麗,竟是潯陽醫女,曾經的琅琊美人云飄蓼。她一進來便急匆匆地道:「聽說黎大哥回來了?」語音未畢,已看到黎綱傷痕纍纍,不由粉面一白,幾欲下淚,忙忍住了,柔聲詢問:「黎大哥,你受傷了?不要緊吧?」

    見雲飄蓼明明心急如焚,卻仍能忍耐著先關心他的傷勢,黎綱也有些感動,忙道:「我不妨事的,只是對不住衛夫人了,衛崢將軍……沒能救出來……」

    其實一見黎綱的情形,雲飄蓼就已預料到這次只怕仍然無功,但聽他明明白白一說,仍不免心痛如絞,強自穩了好久的心神,方顫聲問道:「那你看見他了嗎?他……他可好?」

    「衛夫人放心,一時性命無礙。」黎綱歎了一口氣,「只不過,這一進城,衛崢會立即被關押進懸鏡司的大牢,以他赤焰逆賊的罪名,只需稟知皇帝一聲,根本不需再審判,隨時都可能被處死,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雲飄蓼只覺得雙腿一軟,一下跌坐在椅上,喃喃道:「除了硬劫以外,就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若論財力,西越藥王谷名列琅琊富豪榜第七,衛崢畢竟當了素谷主八年的義子,這些年更是由他一人在管事,義父他老人家一定願意拼盡財力相救的,再加上我們潯陽雲氏,你們江左盟……難道我們聯手,就買不下衛崢一條命?」

    「如果衛崢將軍是被其他人發現的,或者還有周轉。可是懸鏡司夏江……不是好對付的人啊。藥王谷和雲氏財力再厚,也只是地方富豪,所謂富可敵國,不過說說罷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敵得過朝廷的勢力,敵得過赫赫皇權?曾排琅琊榜第三的黎南花家,不就是因為自恃財厚,和譽王爭一塊風水地產,生生拖進人命官司裡敗落的嗎?」甄平算是在場的人中比較冷靜的,沉聲分析道,「現在已不僅僅是衛崢一條命的事了。懸鏡司的胃口到底有多大我們還沒有弄清楚,夏江抓到了衛崢將軍,就可以順勢指控藥王谷和雲氏窩藏叛逆,只怕難免有一場大風波。而且這次押運衛將軍入京,一路上遠遠避開了江左十四州,讓我們的行動受到很多限制,看來夏江也有些懷疑江左盟與赤焰舊部之間的聯繫了。」

    「這倒未必,」黎綱搖頭道,「衛崢將軍素來與江左盟沒有直接的關聯,夏江抓捕衛將軍,實際上是對付靖王的,現在宗主在為靖王效力已是很多人心知肚明的事了,夏江將江左盟當作敵方的來對付是理所當然的,倒不一定說明他察覺到了衛將軍與宗主之間還有直接的關係。」

    甄平沉思了一下,也同意道:「沒錯。我們江左盟隱藏了十幾年的真面目,是不會那麼容易被人發現的。幸好這次城門劫囚又事先考慮到可能會失敗,所以啟用了金陵周邊暗舵的兄弟,他們所知有限,即使被捕也牽連不深。只是……如今這個局面,已不是我們幾個人所能控制的,宗主病的這麼重,難道真的要去稟告他嗎?」

    黎綱跺跺腳道:「要是這時候藺公子肯來金陵坐鎮幾日的話,就根本不需要在這節骨眼上讓宗主勞心了,可偏偏他在大楚玩的開心,遠水救不了近火。」

    甄平也有些無奈地道:「這有什麼辦法,藺公子並非我們赤焰舊人,他加入江左盟只是為了好玩罷了,高興了做一點事,不高興了誰也管不著他,我想他的底細,估計也只有宗主才知道吧。」

    黎綱正要接著說什麼,轉眼看見雲飄蓼此時已無語淚垂,體諒她心中憂急,俯下身安慰道:「衛夫人,你別傷心,現在還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宗主一定會有辦法的。」

    雲飄蓼立即搖頭道:「我去看過梅宗主的脈象,現在不能驚擾他。雖然我有很多事情還不知道,但我知道對衛崢來說梅宗主有多重要。再說除了是衛夫人以外,我還是個大夫,沒有一個大夫會在病人病勢如此沉重的情況下,還讓他加驚加憂、勞心勞力的……」

    聽她這樣一說,黎、甄二人都有些黯然。從林殊十六歲可以擁有自己的「赤羽營」時,衛崢就一直是他的三名副將之一,也是唯一一個從火場中九死一生活下來的。他的被捕對梅長蘇的衝擊有多大,可能帶來的後果有多嚴重,大家心裡都清楚。可是這件事實在發生得太讓人猝不及防了,懸鏡司從拿人到押運入京不過半月的時間,江左盟接到藥王谷的消息後中途匆匆組織起來的兩次劫囚行動都因時間倉促、籌備粗疏而失敗,今天乘他們入城前豁出去最後一次,連飛流都帶去了,結果還是在人家早有防備之下無功而返。

    正當三人一籌莫展之際,甄平在飛流一回來時就派出去的探子匆匆奔了進來,報說現在城中的情況。雲飄蓼知道他們有要事商議,自己主動回了後院。黎甄雖沒有要瞞她的意思,但也不想讓她過多憂思,故而也沒有挽留,兩人帶了探子進入內室,細細查問。

    這名探子是甄平親自調教的,十分機靈得用,探回來的消息也頗抓得住重點。據他回報,參與行動的近百人,除了當場戰死了三十多個以外,被捕了八名,其餘的或逃入城外山林,或被接應掩藏,暫時不致於有被捕之憂。夏秋大概也對這些非高層之人不太感興趣,並沒有大肆追拿,而是很快收拾場面,帶著衛崢等人回懸鏡司去了。

    「兄弟們有人收屍嗎?」黎綱心痛如絞,忍淚問道。

    「有,那畢竟是城門,京兆衙門很快就來人處理了,我們派人追蹤了一下,都送進義人莊了。黎總管放心,會讓他們入土為安的。」

    甄平也拍著黎綱的肩膀道:「撫恤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來辦吧。你振作一點,現在十三先生被迫隱身,妙音坊也關了,城裡的分堂暗口,消息渠道,都要靠我們兩個重新去整合。就算沒有衛將軍的事,現在也是多事之秋啊。」

    黎綱深吸一口氣,歎道:「說起妙音坊,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童路會背叛……」

    甄平面色清冷地道:「他是真的叛了,還是僅僅被人脅騙,現在還無法定論。不過好在十三先生反應快,一發現童路失蹤,立即遣散手下分頭隱身,才讓官府在妙音坊撲了個空,只是好多兄弟姐妹因此暫時不能活動了……」

    黎綱點著頭,在室內踱了幾步。他現在最憂慮的事情並不是童路的失蹤。這個傳遞消息的小伙子並不瞭解江左盟最核心最致命的機密,就算背叛,也不過供出十三先生的所在,以及曾經向梅長蘇傳遞過哪些情報而已。現在十三先生已順利脫身,當初傳遞的好多情報也已過時,梅長蘇暗中相助靖王的秘密更是早就不是秘密,所以童路會帶來的損失畢竟是有限的,目前最棘手的問題,依然是如何搭救身份暴露,且落入懸鏡司之手的衛崢。

    「黎兄,」甄平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眸色也變得深沉了幾分,咬牙道,「雖然宗主同意閉關養病,一應事務可以由我們裁度著處理,但現在情勢嚴重至此,我們真的能夠繼續這樣支撐,而不稟知宗主嗎?」

    黎綱雙眉緊鎖,默然良久,剛抬起頭想要說話,內室的門突然從外面被人一下子推開,飛流挺秀的身影出現在門外,揚著下巴,聲音清亮地道:「叫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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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0: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八章 聞訊
    從偏院走到梅長蘇所住的主屋這一路上,黎綱數番試圖從飛流嘴裡打聽出宗主為什麼召喚他們,可飛流似乎還在生他的氣,有時不理,有時雖回答兩句,答案卻如天外飛仙,讓人不知所云。

    到了主屋,推開房門看過去,梅長蘇並不是獨自一個人在室內,也沒有躺在床上。他半靠在南面藕色紗窗下的一張長榻上,裹得圓圓鼓鼓的,只有兩隻手臂露在外面,衣袖還都高高挽起,晏大夫正俯身凝神為他收針。

    「多謝了。」等最後一根銀針從臂上拔下後,梅長蘇放下衣袖,笑著道謝。他白天精神一向還不錯,不似一個病勢凶危之人,只是一到了晚上,便會心口火燙,四肢冰冷,常常有接不上氣,暈厥咯血的險情。不過經過晏大夫的悉心調理,最嚇人的關口勉強算是已熬過去了。

    「宗主,你召我們來嗎?」黎綱靜候晏大夫收好藥箱,方才邁步上前,輕聲問道。

    長蘇指指身側的凳子,「你們坐吧。」

    黎綱和甄平心裡都有些七上八下的,互相對視一眼,什麼話也不敢多問,默默坐下。

    「你們跟我說實話,」梅長蘇的目光靜靜地平視著前方,聲音還有些虛弱,「衛崢是不是出事了?」

    他一下子問到事情的重點上,兩名下屬都禁不住彈跳了起來。

    「飛流說,宅裡住進來一位衛姐姐……」梅長蘇抬手示意兩人稍安,「我想了想,沒有其他姓衛的女子可以得到你們的准許住進來,唯一想起的就是衛崢的妻子了。」

    「的確是衛夫人來了,」甄平低聲道,「因為宗主在養病,所以我們沒有……」

    「就算雲飄蓼沒有與衛崢同行,獨自到京城來,她既然住進了蘇宅,就不應該不來見我……」梅長蘇的目光柔和地落在甄平的臉上,「她不來……是因為你們不想讓我知道她在這裡,對嗎?」

    黎綱與甄平一齊低下了頭。

    「你們放心,」梅長蘇的語調很輕,但卻很平靜,「我知道自己現在身體狀況不好,不宜激動。但讓我這樣瞎猜也不是什麼好事吧?衛崢到底怎麼了,你們儘管告訴我,我也不至於一擊就碎。」

    說到這裡,他微微喘息了起來,咳嗽幾聲,閉目又凝了凝神,才又重新睜開眼睛,看著兩名尚有些猶豫的下屬,緩緩問道:「飛流說衛姐姐沒有戴孝,至少說明衛崢還活著……他是不是……被緝捕了?」

    黎綱的手放在膝蓋握緊又放開,如此反覆了幾次,方道:「是。他於半月前被捕。」

    梅長蘇的嘴唇輕輕顫抖了一下,視線落在前方的書架上,沉默良久。

    「宗主……」

    「沒關係……你們從頭細說吧。」

    然開了頭,黎綱也不想讓梅長蘇勞神一句一句地問,當下詳詳細細地將懸鏡司夏秋如何猝然設伏捕人,江左盟如何得到消息,如何途中兩次搭救未果,雲飄蓼如何入京,他們又怎麼策劃城門劫囚最終失敗等等,前因後果一一敘述,說到最後,又安慰了一句,「衛將軍看起來傷勢不重,請宗主放心。」

    梅長蘇原本就面色雪白,聽了這番話後神情倒無什麼大變,只是呼吸略為急促,有些咳喘。晏大夫過來為他推拿按撫了幾下胸口,又被他慢慢推開。

    「還有呢?」

    「宗主……」

    「京裡還有什麼別的事件發生嗎?」

    黎綱和甄平又對視了一眼,後者將身子稍稍前傾了一點,努力用平緩的口氣道:「倒沒什麼大事,只是上次跟宗主提過童路有些異狀,沒想到竟是真的……譽王那邊大概察覺出妙音坊是聽宗主號令的暗堂,派了官兵去查抄,幸而十三先生見機得早,大家都撤了出來,現在隱在安全之處,沒有傷損。」

    「梅宗主該吃藥了。」晏大夫又挑在這時過來打斷,捧了粒顏色丹紅的丸藥給梅長蘇服用,之後又盯著他一口口啜飲完一杯滾燙的姜茶藥引,這一岔神,等梅長蘇重新開始考慮目前的危局時,情緒上已平靜了好些。

    「聶鐸那邊可有異動?」喝完藥,梅長蘇第一句話就是問這個。

    黎綱愣了愣,答道:「暫無消息。」

    「立即傳暗語信過去,命他無論聽到什麼訊息,都必須留在雲南郡府,不得外出。」

    「是!」

    梅長蘇停頓了一下,神色略有感傷,「當年赤焰軍英才濟濟,良將如雲,可現在倖存下來的人中有些名氣,容易被舊識認出的也只有衛崢和聶鐸了……不過為防萬一,叫廊州那邊的舊部,無論當初階位如何,都暫時蛩伏,不得輕動。」

    「是!」

    「你們兩個……」梅長蘇的目光又轉向身側的黎綱和甄平,正要說什麼,兩人突然一起跪下,甄平哽咽著道:「我們兩人都是孤兒,自幼就長在赤焰軍中,當年也只是小小的十夫長,十多年過去,形容多多少少有些變化,不會有大人物認得我們的,請宗主不要在這個時候將我二人斥離!」

    梅長蘇也知他二人並無家人故舊,又是無名之輩,被指認出來的可能性極小,所以當初才會帶著他們公開露面,至今也沒出現什麼狀況。再說如今多事之秋,也確實離不開他們的匡助,當下歎息一聲,無奈地叮囑道:「你們兩個也要小心。」

    甄二人鬆了一口氣,大聲應諾。

    這時關著的房門突然砰砰響了兩聲,一進院子就不知所蹤的飛流在外面很有精神地道:「來了!」

    「飛流什麼時候學會敲門了?」甄平怔了怔,上前一打開門,外面站的卻不是孩子般的少年,而是雲飄蓼。

    「衛夫人請進。」梅長蘇溫言道,「黎大哥,搬個座兒。」

    雲飄蓼迤邐而進,到梅長蘇面前福了一禮方坐下,柔聲道:「梅宗主命飛流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梅長蘇看著這個堅強美麗的女子,就如同看著霓凰一般心中憐惜,「衛崢出事,真是難為你了。」

    雲飄蓼眸中微微含淚,又被她強行忍下,搖頭道:「衛崢藏身藥王谷這麼多年都安然無恙……是我雲氏門中出了敗類,才連累了他……」

    「雲氏家族籐蔓牽繞,出一二莠腐之輩也難盡防。比起你多年為他苦守之情,他為你冒冒風險出來相認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現在……」

    「現在人還活著,就有辦法。」梅長蘇神態虛弱,但說出話來卻極有根骨,目光也異常堅定,「衛夫人,你可信得過我?」

    雲飄蓼立即站了起來,正要說話,梅長蘇又微微一笑,打斷了她,「衛夫人若信得過我,就立刻回潯陽吧。」

    黎綱衝口道:「宗主,潯陽雲氏現在已被暗中監圍,只等京城有令,便會動手的。衛夫人此時回去,不是正中懸鏡司的埋伏嗎?」

    「沒錯,衛夫人一回潯陽,必然被捕無疑。」梅長蘇神情清冷,眸色深深,「但被捕,並不等於定罪,而潛逃,才是自承有罪。我知道被定罪後逃亡的滋味,不到絕境,不能選這條路。再者就算衛夫人能逃脫,雲老伯呢?偌大的雲氏家族呢?窩藏逆犯是可以株連的,你一逃,這潑天的罪名可就坐實了,如果懸鏡司拿了雲老伯為質,到時你是投案還是不投案?」

    雲飄蓼花容如雪,喃喃道:「那梅宗主的意思是……先束手就擒,然後再鳴冤?」

    「是。衛崢是十三年前的逆犯,可你們成親只有一年多,天下共知,說雲氏存心窩藏,情理不通。你大可以申辯說只知他是藥王谷當家,不知他是逆犯,除了雲家去告密的人有份告詞以外,懸鏡司也證明不了你們早是舊識。大戶人家內鬥是屢見不鮮的事,你是長房獨女,要說他們為了爭產,不知從哪裡發現衛崢真實身份後借此誣告,是很講得通的。潯陽雲氏並非普通人家,朝中顯貴有多少人受過令尊與你的惠澤,你比我清楚,只要有人首倡求情相保,便能趁機造出喊冤的聲勢來。雲氏行善多年,民間人望與口碑可以依持,皇帝陛下對你們也很有好感,如果懸鏡司沒有確鑿證據可以反駁你們的申辯,這藏逆的罪名不會那麼容易扣得下去。只不過……雲氏脫罪有望,可是你本人……」

    雲飄蓼點點頭,心裡很明白他的意思。雲氏醫善世家,名望素著,罪名不坐實很難被株連,但是對自己本人而言,無論如何都已是衛崢的妻子,就算事先不知道他逆犯的身份,現在也已算是犯婦。

    「我想現在衛崢最擔心的,就是怕連累了你,就算為了他,你也千萬不要口硬,一定要咬口說自己不知情,那麼縱然再被牽連,也會輕判。只要保了命,出了懸鏡司的牢獄,自然會有各方照應,不會讓你受太多苦楚的。」

    「梅宗主放心,」雲飄蓼淡淡一笑,「我不是嬌養女兒,不怕受苦。只要能有再與衛崢相會之日,什麼苦我都能受。不過……即使雲氏僥倖逃過此難,藥王谷那邊……」

    「藥王谷我倒不是特別擔心,」梅長蘇笑了笑,「素谷主不是等閒之輩,自保之策他還是有的。西越煙瘴之地,崇山峻嶺無數,素谷主既可入朝堂鳴冤,也可藏身於雨林,看他自己怎麼選擇吧。總之懸鏡司想端掉藥王谷,恐怕沒這個力量,最多封了它貨運藥材的通路,將整個藥王谷困在山中罷了。」

    「封困?」雲飄蓼還是有些心驚,「那豈不是……」

    「沒關係,藥王谷是什麼家底,困個三四年的無妨。再說西越之地是懸鏡司熟還是人家素谷主熟?封幾條主路罷了,全封談何容易。」

    雲飄蓼長舒一口氣,道:「這樣就好,義父不受大損,衛崢也不至過於愧疚了。」

    「黎綱,你去做一下準備,派人在今天黃昏宵禁前將衛夫人護送出城。」

    「是!」

    「衛夫人路上千萬要小心,你在其他任何地方被捕,懸鏡司都可以說你是潛逃落網,只有回到了雲府,才沒有話說。」

    「對啊,哪有潛逃的犯人,在風頭上潛回自己家裡的。」黎綱笑道,「一路定會安排妥當,衛夫人放心。」

    「另外你要注意一點,衛崢是在貨運藥材的路上被捕的,之後便押運入京,並沒有公開宣佈他的罪名,你回雲府一旦被捉拿,一定要當作連自己為何被扣押也不知道的樣子,沒有人當面告知你衛崢的逆犯身份之前,你只知道他是素玄,其他的一概不知,明白嗎?」

    「多謝梅宗主指點。」雲飄蓼起身行禮,又說了幾句保重身體之類的話,便跟著黎綱等人一起退出去了。

    他們一出去,飛流就飄了進來,手中抱著一束灼灼紅梅,把最大那個花瓶裡供的兩天前的梅花扯出來,將新折的這束插了進去。

    梅長蘇凝目在皎皎花色中看了半晌,突然想起來,「飛流,我們院中應該沒有紅梅花吧?你從哪裡采的?」

    「別人家!」飛流理直氣壯地回答。

    梅長蘇本是心中沉鬱,憂悶疼痛,竟也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又咳了一陣,召手叫飛流過來:「飛流,你到密室裡去幫我敲敲門,然後稍微等一會兒,如果有人來,再來扶我進去,好不好?」

    飛流歪著頭問道:「水牛嗎?」

    「是靖王殿下!」梅長蘇板起臉,「說了多少遍了,怎麼不聽話?」

    「順口!」飛流辯解道。

    「好了,不管順不順口,反正以後不許這樣叫了。快去吧。」

    少年輕快地轉過身子,一眨眼,便消失在了簾緯之後。

    (順便回一個問題:衛崢被捕雖然是半個月前的事情,但消息也就是這幾天才傳到京城的,那時候的通訊不像現在,夏秋也不會一抓到人就打電話通知家屬,所以由此推論,黎甄這兩只可不是半個月前就開始瞞著上司做事的……海姐姐一直以為會有其他讀者幫我回答這個問題,可今天更新時還沒有,只好自己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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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廷辯

    可是飛流當天並沒有在密室中等到靖王,因為蕭景琰根本不在府中。西門發生的那場血鬥,城防營雖然事先不知情,但也不至於事後還像瞎子一樣。很快,靖王便接到了關於懸鏡司押運重犯進京,在城門口遇襲的報告。不過由於懸鏡司直屬御前,自成體系,常常不通知相關府司自行其事,靖王一開始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吩咐巡防營統領歐陽激留心,如果懸鏡司要對劫囚失敗後逃匿的案犯進行圍捕,那麼除非有明旨,否則必須通過巡防營來協調行動,不得隨意擾民,之後靖王便出門探望重病垂危的皇叔栗王去了。與當初默然無寵時不同,蕭景琰如今的身份與以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到栗王府探病的其他宗室朝臣們見了他無一不過來寒暄,應酬盤桓了一番後,已是午後。這時歐陽激來報,說是懸鏡司方面沒有任何聯絡,但也沒有擅自在京中進行搜捕,倒像是對逃逸的案犯不放在心上,反而集中大部分府兵,重重封鎖看守新押進城的那名重犯。

    到這時靖王心中才升起一點點疑慮,細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那名重犯可能與近來什麼事件有關。但他素來與懸鏡司有隙,知道派人去問也是自討沒趣,再加上今年年尾祭典由於沒了太子,很多儀程都變了,梁帝命他與譽王雙親王陪祭,他又跟譽王不同,多年沒有進入朝堂高層,很多這方面的禮儀都不太熟悉,請了繼任的禮部尚書柳暨親自在內書廷教習他,現在正是最忙的時候,因此儘管疑惑,到底沒有去深查,叮囑歐陽激繼續追探消息後,便進內書廷去了。

    修習了近一個時辰的禮儀,靖王雖然一點都不累,可柳尚書六十多歲的老人已經氣喘吁吁。他是中書令柳澄的堂弟,出身世族,朝中一向人望不低,對所有的皇子從來都沒有差別待遇過,靖王也從未曾特意籠絡過他,只是此時體諒老者體衰,便借口要請教歷朝典章之事,請他坐下歇息,沒料到聊來聊去,竟聊得十分投機。

    其實這裡靖王佔了一個便宜,那就是他素來給朝臣們的印象都是決毅冷硬,只諳武事,不曉文治的。但事實上靖王幼時在宮中受教於母親與宸妃,稍長後又由皇長兄祁王親自教養,底子並不薄,只不過當年被那個飛揚任性、英才天縱的赤焰少帥林殊蓋了全部的風頭,從來沒有引人注意過罷了。祁王逆案發生後的十來年,蕭景琰確實對朝堂產生過極為厭惡的情緒,因而被父皇也被他自己放逐在外,有所荒廢。但不管怎麼說,他也曾是宿儒執教,名臣為師,與林殊同窗修習,且功課不錯的人,如果只是簡單地以武夫來評定他,自然不免在深交後驚詫意外。

    聊到近晚,靖王才離開內書廷,在宮城外湊巧遇到了蒙摯,順便問他知不知道懸鏡司抓捕來的是何人,蒙摯根本毫不知情,兩人只交談了兩三句,便各自散了。之後靖王便直接回到了自己的王府。可惜就在他進臥房的前一刻,第三次進密室敲門卻仍然沒有得到回應的飛流剛剛離去,兩者之間只差毫釐,而入夜後病勢轉沉的梅長蘇終究也沒有體力第四次派飛流去找人,當晚兩人沒有能夠見面。

    次日清晨,靖王一早入宮請安。由於年關,朝廷已在兩天前封印免朝,皇子們每日問安都是直接入禁內武英殿,靖王進去的時候,在殿門外遇到了好久都沒有碰見過的譽王,不知是巧還是不巧。

    「景琰來了,」譽王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握住靖王的手,一副友愛兄長的樣子,「看你紅光滿面,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吧?」

    靖王一向不喜歡跟他虛與委蛇,梅長蘇也不覺得表面上跟譽王嘻嘻哈哈有什麼用,兩人意見一致的情況下,靖王見譽王的態度雖不至於失禮,但難免冷淡,比如此刻,他也只是微微欠身行禮,之後便慢慢把被譽王攥住的手抽了回來。

    「來來來,我們一起進去吧,聽說父皇今天很高興呢。」譽王早就習慣了他這樣不鹹不淡的,並不以為意,抬手一讓,兩人肩並肩一起邁步進了武英殿。

    此時在殿中有三個人,梁帝,懸鏡司首尊夏江,與禁軍統領蒙摯,看樣子他們像是剛剛談完什麼事情,一個靠在龍椅上撫額沉思,一個慢慢捋著鬍子似笑非笑,還有一個沒什麼表情,但臉部的皮膚卻明顯繃得很緊。兩位親王進來時,夏江看著譽王微微點了點頭,而蒙摯則向靖王皺了皺眉。

    「兒臣給父皇請安。」兄弟倆一起拜倒行禮。

    「嗯,坐吧。」梁帝揉著額角慢慢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兩個兒子,他們如今服飾一致,越發地有兄弟相,身材容貌都不相大差,只是一個結實沉默些,另一個更加圓滑機靈。這位大梁皇帝十多年來一向偏愛譽王,直到近來才因不滿他野心太盛,刻意減了些恩寵,但余愛仍盛,而靖王重新搏得受他關注的機會後,行事越來越合他的心意,正是好感度增加的時候,所以此時看著這兩人,他自己也說不出更喜愛哪一個些。恍恍然間想到了祁王,想到那個優秀到令他無法掌控的皇長子,突覺心中一陣疼痛,不知是因為年老,還是因為夏江剛剛勾起了他已刻意塵封的回憶。

    「父皇怎麼了?」譽王關切地欠身上前,「莫非剛才在討論什麼煩難之事?兒臣可否為父皇分憂?」

    梁帝揮了揮手:「大過年的,有什麼煩難之事……」

    「是啊,」夏江看梁帝說了這半句,沒有繼續再說下去的意思,便接住了話茬兒,「年節吉日,能有什麼煩難?像抓到舊案逆犯這樣的事,其實是好采頭啊。」

    「逆犯?」譽王露出嚇一跳的表情,「近來出了什麼逆案,我怎麼不知道?」

    夏江哈哈大笑,「殿下當然知道,只不過不是近來的案子,是十三年前的。」

    「啊?夏首尊指的是……」譽王一面接口,一面瞟了靖王一眼。後者果然聞言抬頭,目色如焰地盯住了夏江。

    「十三年前哪裡還有兩樁逆案?自然是赤焰的案子了。」夏江以輕鬆的口吻道,「赤焰軍叛國通敵,罪名早定,只是當年聚殲他們於梅嶺時,天降大雪,又起了風暴,陛下明旨要捕拿的主犯將領十七名中,只活捉了四個,找到十一具屍體,還有兩個,不知是逃了,還是屍骨湮沒。為此懸鏡司多年來未敢懈怠。好在皇上聖德庇佑,天網難逃,竟在事隔十三年後,拿到了其中一名逆犯。」

    「是誰啊?」

    夏江用眼尾瞥著靖王,冷冷道:「原赤羽營副將,衛崢。」

    靖王放在膝上的雙手已不自禁地緊握成拳,胸中一陣翻滾。但他被打壓這十來年,最近又多歷練,當不是以前的莽撞少年,咬了咬牙,已垂下眼簾遮住了眸中跳動的火苗。

    「哎呀,這果然是好事啊!」譽王刻意抬高了的音調聽起來尖銳而刺耳,「兒臣恭喜父皇了。潛逃十多年的逆犯都能落網,實在可彰我朝廷盛威。這個衛崢,一定要公開處以重刑,才足以震懾天下不臣之心!」

    夏江假意思索了一陣,方徐徐贊同道:「譽王殿下果然反應快捷,細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凡是心懷貳心的狂悖逆賊,教化都是沒有用的,一定要以重典懲治,方可令天下有畏懼之心。衛犯逃匿十多年,說明他沒有半點悔過之心,臣以為,腰斬示眾比較合適。」

    靖王頰邊的肌肉一跳,猛地抬起了頭,正要開口,蒙摯已搶先他一步跪了下來,道:「陛下,如今正是年節,又值國喪期,實在不宜當眾施此酷刑啊!」

    「蒙統領此言差矣。」夏江淡淡道,「謀逆是不赦之罪,與國喪何關?嚴苛以待逆賊,仁柔以待忠良,順之則興國,逆之則亡國,此方為不悖之道,你說對不對,靖王殿下?」

    他輕飄飄地將話頭拋給了靖王,擺明非要讓他開口。而這一開口,只怕說出來的如不是違心之語,便會是逆耳之言。

    蒙摯大急,欲待再次攔話,又怕做的過於明顯適得其反,正束手無策時,靖王已一頓首,字字清晰地坦然道:「兒臣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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