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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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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海宴] 瑯琊榜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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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8: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重逢
    此年二月,適逢每三年一次的春闈,依制由禮部主持,皇帝指派主考官一名,副主考十八名,選拔天下學子。往年每到此時,太子和譽王為了幫自己的人爭奪新科座師之位,全都會使出渾身解數,明裡暗裡鬧得不可開交,而藉著朋黨之勢上位的考官們自然第一要略是考慮到各自主子們的利益,私底下流弊之風盛行。一些忠直的御史朝臣諫了無數次,不僅沒有多大效用,下場還都不好看。選士之弊基本上已成為朝政的一大宿疾,稍有見識的人心裡都明白。

    不過大家更明白的是,今年的情況一定會變,至於怎麼變,很多人都在觀望。

    除了世襲貴勳家的長子以外,科舉是大多數人開闢文官仕途的唯一途徑,其間牽涉到的方方面面甚為複雜,地域、出身、姻親、故舊、師門……很多因素可以影響到最終的結果,並非單單只涉及黨爭,要想不屈從於這些,杜絕所有的關說之風,就必須要承受來自各方人脈的壓力,同時自身還要保證絕對的清正公允,以免被人挑出錯失。

    此時太子出局,譽王幽閉,能影響皇帝確定今年考官人選的似乎只有靖王。如果他有意要施行這種影響力的話,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跟他爭。

    一月底,禮部宣佈了今年春闈的星測吉日,梁帝在朝堂之上就考官人選一事詢問靖王的意見,得到的回答是「茲事體大,不敢擅答,請容兒臣慎思數日」,雖然沒有明確答覆。但很明顯他並不打算置身事外。可是扭轉流弊決非一件輕鬆的事,弄不好就會事與願違,所以大家在等待最後名單出來的時候。實際上就是在等著看這位親王地最終決策,是不怕得罪人。努力把他所賞識的那類耿介之士推薦上去,還是屈從於歷年慣例,弄個圓融曉事的主考官,為某些特殊地人留下一道晉身的縫隙。

    二月四日,中書詔令終於簽發。由司禮官當眾宣讀。如果人地下巴真的可以掉下來的話,那天的朝堂之上一定可以遍地揀到下巴。副主考們全都是六部侍郎中最年輕氣盛的官員,可主考官卻是高齡七十三地原鳳閣閣老程知忌。雖然程老大人已恩養在家多年未踏入朝堂,雖然閣老是個眾所周知的名譽官位,但在制度上他仍然有著正一品朝職,屬於可以被選任為主考官的範圍內。

    只是以前,還從來沒有像他這樣的人被重新起用過,眾人在推測可能人選時也沒有一個人想到了他。

    不過靖王所建議的這種老少配是為了達到什麼效果,大家很快就體會了出來。程知忌並不是一個特別強硬的老臣。他溫良、柔和,從不拒客,不抹人家面子。非常的識時務,只是時務不太認得他。因為他實在是太多年沒有上過朝堂了。對朝中的人脈關係根本弄不清楚,跟其他人只須提點一下大家便心知肚明的事。到他這裡非得把來龍去脈交待個絲毫不爽才行。關鍵是人要是沒有特別鐵地關係,誰敢貿然把殉私的話說的那麼清楚,尤其是對著一個被人遺忘了好多年,根本摸不清他深淺地老臣。畢竟風險還是首先要考慮的事情,總不能路子還不熟呢,就不管不顧地抬著一大箱金銀珠寶上門去求人辦事,新上任地幾個御史又不是吃素地。

    但是從定下考官人選到入闈開試,只有十來天的時間。通向程知忌那裡地門路還沒來得及查清打開,這位老大人就收拾包袱進了考場。沒有了外界的影響和各自的私心,那麼既使是爭論和異議也會變得單純。其實老少搭配最大的缺陷就是年長的因循守舊,不接受新的觀點,年輕的自負氣盛,不尊重前輩的經驗。靖王在「慎思數日」決定人選時,首要考慮避免的就是這個。雖然最後的名單裡並不全是他所建議的,梁帝自己也改了幾個,但大的格局總算沒變,最終也達到了靖王想要的效果。這主要歸功於程知忌這個人確實選的合適。他雖然年邁,但性情並不固執,樂意聽人辯論,同時他身為前代大學士,鳳閣閣老,厚重的底子擺在哪裡,十八位副主考第一天閱卷下來,對這老先生已是信服,無人敢不尊重他。一旦主考官不反感年輕人的不拘一格和魯莽冒進,副主考們又承認主考官的權威裁斷,那麼相互制肘自然可以變成相互補益,不至於產生大的矛盾。

    其實這一年的春闈還遠遠做不到不遺漏任何的人材,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但最起碼,這絕對是多年來最乾淨公平的一次科考。靖王的目標是「無功無過」,他不指望一下子就清理完所有的積弊,也沒有採取更強硬冷酷、更容易招致不滿和反對的方式來保證廉潔,他首先要改變的就是「無弊不成科場」的舊有觀念,切斷許多延續了多年的所謂慣例,從而邁出整肅吏選的第一步。

    春闈順利結束,沒有起大的風波,這讓梁帝很高興。他原本最擔心的就是靖王不曉時務,一味按自己的想法把朝政折騰的不得安寧,現在看他也漸漸和順起來,心裡自然歡喜。

    轉眼間草長鶯飛,三月來到,內廷司開始忙碌準備皇族春獵、駕幸九安山離宮的事。眾皇子中除了譽王還在幽閉不得隨駕外,其餘的當然都要去,再加上宗室、重臣扈從的近兩百人,每個都帶著一群隨行者,規模算是歷年最大的一次。皇后仍像往年一樣奉詔留守,但妃嬪中隨駕的已不是曾經寵冠六宮的越貴妃,而變成了靜妃。

    在預定儀駕出京的前兩天,穆青再次乘坐著他的八抬王轎前往蘇宅,並且一直抬到後院才落轎,而從轎子裡出來的除了這位小王爺本人以外,還有另一個仿若大病初癒的青年。

    黎綱無聲地過來行了個禮。轉身引導兩人進了梅長蘇地正房。穆青樂呵呵的,一進門就往主位方向拱手道:「人我帶來了,路上一切平安。沒什麼事。」說完將身子一側,將背後的青年亮了出來。

    「多謝穆王爺。」梅長蘇笑著還禮。同時看了那青年一眼,「在下梅長蘇,有幸得見衛將軍,請問傷勢大好了吧?」

    衛崢按捺住心裡地激動,顫聲道:「蘇先生相救之恩。在下莫齒難忘……」說著便想要屈膝參拜,卻被對方柔和的視線止住,只得深深作了一個揖。

    穆青覺得任務完成,輕鬆地甩了甩手,問道:「飛流呢?」「他不在。」梅長蘇明白這個小王爺地意思,只不過現在密室裡有人等著,當然要想辦法先逐客了,「改天我帶他到府上去。不過今天恐怕不能相陪了,我要先安置一下衛將軍。」

    「要記得來哦。」穆青是個爽快人。也不覺得什麼,叮囑了一句後便轉身,乾乾脆脆地走了。他的身影剛消失。衛崢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含淚道:「少帥……都怪衛崢一時不察……」

    「好了。你我之間用得著說這個嗎?」梅長蘇也不扶他。反而自己也蹲了下去,握著他的肩頭道。「你靜一靜,別太激動,我要帶你去見靖王,在他面前,對我的稱呼不要失口。」

    「是……」

    「起來吧。」

    衛崢吸了吸氣,伸手扶著梅長蘇一起站直,兩人並肩來到內室,開啟了密門,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靖王殿下,衛將軍到了。」簡單地說了這一句後,梅長蘇也如同穆青般閃開,靜靜地退到了角落之中。

    「衛崢……參見靖王殿下……」

    看著本以為已是永別的故人,蕭景琰覺得自己比預想中地還要心潮難平,忙穩了穩心神,上前扶起衛崢。站在他身後的列戰英也忍不住搶上前一步,盯著衛崢上上下下細細地瞧,瞧到後來,眼圈兒就紅了。

    「殿下,大家都坐下來談吧。我想今夜要談的話,應該不會短吧。」蒙摯因為早就見過衛崢多次,情緒最穩得住,過來安排座椅。列戰英堅持按軍中規矩侍立在一旁,衛崢則悄悄看了梅長蘇一眼,顯然也非常想站到他身後去,可惜後者正靠在炕桌旁撥弄火爐,沒有抬眼。

    「衛崢,暗室相見,你不要拘禮,我有很多話想問你,你先坐下來。」靖王指了指離他最近的一個座位,「許多疑惑,我藏在心裡多年,本以為已再無解答,喜得上天護佑,可以再見舊人,還望你一一為我解惑。」崢深施一禮,這才緩緩落座,「殿下請問吧,衛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靖王凝視著他的眼睛,第一句話就問:「還有別的倖存者嗎?」

    這個問題衛崢做過準備,所以立即答道:「有。只是不多,有職份的就更少了。因為被宣佈為叛軍,要服苦役,所以即使是士兵也不敢還鄉,只能流落異地。」

    「我認識的還有哪些?」

    「校尉以下,只怕殿下不熟,再往上,只有聶鐸……」

    靖王禁不住目光一跳:「聶鐸還活著?」

    「是。但他現在何處,我不太清楚。總之都是匿名躲藏吧。」

    「聶鐸也是主營的人……那北谷呢?北谷就真地一個也沒活下來?」

    衛錚低下頭,不知是不忍回答,還是不願回答。

    「怎麼會這樣……」靖王努力穩住發顫的嗓音,「別人不知道,我最清楚,赤羽營是最強的戰隊,單憑謝玉和夏江帶著從西境調來地十萬兵馬,怎麼可能會打成這樣?」

    衛錚霍然抬頭,目光如火,「難道連殿下,也以為我們是跟謝玉廝殺成這樣的嗎?難道我們赤焰軍真地是叛軍,會跟朝廷指派地軍隊拼成那樣的慘局嗎?」

    靖王一把抓住衛崢地胳膊,用力到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你的意思是,你們沒有反抗,謝玉依然下了毒手?可是,以小殊的性情,縱然一開始他沒有想到,可屠刀一旦舉了起來,他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的!」

    「殿下說的對,可是……」衛崢兩頰咬肌緊繃,繃出鐵一般的線條,「當屠刀舉起來時候,我們剛剛經歷了惡戰,已經沒有力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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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8: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真相
    「惡戰……」靖王對當年北境的情勢還算是比較瞭解的,略一思忖,心頭大是驚悚,「難道,謝玉所報的擊退大渝二十萬大軍,力保北境防線不失的功勞,其實是你們……他、他這還算是一個軍人嗎?貪功冒領得來的侯位帥印,他真的不覺得臉紅嗎?」

    「擊退?」衛崢冷笑道,「大渝以軍武立國,如果只是擊退,這十多年來它會這麼安靜?如果不是我們赤焰上下軍將,用血肉忠魂滅掉了他們二十萬的皇屬主力,大梁的北境,能有這十三年的太平嗎?」

    「但是大渝那邊從來沒有……」靖王只顫聲說了半句,心中已然明瞭。大渝被滅了二十萬主力大軍,當然不會主動向梁廷報告「我們不是被謝玉擊退的,我們其實已經被赤焰給滅了」,只怕大渝皇帝知道赤焰軍在梅嶺的結局後,只會歡喜雀躍,煽風點火。若不是主力已失,這個好戰的皇帝趁機再點兵南侵都是極有可能的。而對於遠在帝都金陵的梁帝來說,他哪裡知道北境的真實情況,只看看邸書和懸鏡司的報告,再加上心中早已深深烙下的猜疑與忌憚,就這樣做出了自毀長城的決斷。

    「看來當年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最後,我們知道的多半都是假的,」列戰英憤然道,「衛崢,你從開始慢慢講給殿下聽,只要真相猶在,公道總有一天可以奪回來!」

    衛崢點點頭,平靜了一下情緒,道,「最初,我們駐軍在甘州北線。這時接到皇帝敕書,要求赤焰全軍束甲不動,沒想到敕書剛到一天。前方戰報跟著就傳了過來,大渝出動二十萬皇屬軍。已奪肅台,直逼梅嶺。如果我們奉敕不動,一旦大渝軍突破梅嶺,接下來的近十州都是平原之地,無險可守。赤焰素來以保境安民為責。焉能坐視百萬子民面臨滅頂之災,何況軍情緊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林帥一面派急使奏報,一面下令拔營迎敵。後來,這一舉動也是一大罪狀之

    「林帥的奏報根本沒有抵京,一定是途中被截了。」靖王鬱憤難捺,用力閉了一下眼睛,「你繼續。」

    「我們夙夜行軍。與大渝軍幾乎同到達梅嶺。殿下知道,因為年初被裁減,我們當時只有七萬兵力。不能硬拚,所以林帥命聶鋒將軍繞行近北的絕魂谷為側翼接應。赤羽營為前鋒強攻北谷。主力截斷敵軍,分而擊之。當夜風雪大作,聶真大人隨行赤羽營,冒雪行油氈火攻之計……那一場惡戰,我們七萬男兒浴血三日三夜,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終將大渝最引以為傲的皇屬軍斬落馬下,只逃出些殘兵敗將。」衛崢地臉上迸出自豪的光采,但只一瞬,又黯淡了下來,「可那時我們自己,也是傷亡慘重,軍力危殆,到了筋疲力盡的狀態,不得不原地休整。這時少帥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因為接應地聶鋒部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絕魂谷與北谷只有一面峭壁之隔,雖然地勢艱險,但以聶鋒疾風將軍之名,如無意外,當不至於如此緩慢失期.於是少帥命我前往南谷聯絡主營,查問緣由。誰知我剛剛到達,還未進帥帳,謝玉和夏江的十萬兵馬,就趕到了……」靖王「啪」地一聲,竟將堅硬的梨木炕桌掰下了一角,木屑簌簌而落。蒙摯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細節,心中激盪,咬著牙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卻只見他面無表情地坐在角落,微微仰著頭,紋絲不動,似乎已凝固成了一道無生命的剪影。

    「最開初看到他們的時候,我們還以為……我們居然以為……他們是援軍……」衛崢聲音裡的悲憤與蒼涼,足以絞碎世上最堅硬地心腸,他抬起頭,直直地望向靖王,「結局……殿下已經知道了,南谷淪為修羅地獄,而北谷……更是被焚燒成一片焦土。在與大渝最剽悍的皇屬軍廝殺時都挺過來的兄弟們,最終卻倒在了自己友軍的手中。很多人到臨死的那一刻,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拚死趕到林帥的身邊,可是他早已傷重垂危。他最後的一句話是讓我們逃,能活下來一個算一個,我想那時他的心裡,不知有多麼冷,多麼疼。萬幸的是,他沒有看到北谷那邊升起來地濃煙就走了……他的部將,他的親兵們沒有一個離開他,哪怕最後他們守護地已經是一具屍體。可是我不行,我的主將是林殊,我想要趕回北谷去,但斬殺下來地屠刀實在太多,我只衝到半途就倒下了。醒來時,已被我義父素谷主所救……」

    靖王牙根緊咬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將雙手埋進了掌中,蒙摯也轉過頭去用手指拭去眼角地熱淚,列戰英更是早已淚如雨下。只有梅長蘇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眸色幽幽地看著粗糙地石製牆面。

    「素谷主……當時怎麼會在那裡?」良久之後,靖王深吸一口氣穩住自己,又問道。

    「梅嶺有種稀世藥材,十分罕見的,當時義父和他的一位老朋友前來採藥,遇到了如此慘局。大亂之時他們做不了什麼,只能在謝玉最後清理戰場時喬裝混了進去,想辦法救了些人出來。」

    「那聶鐸……」

    「聶鐸當時被林帥派去探看聶鋒的情況,後來在途中發覺有異,拚力逃出來的。」

    靖王垂下頭,沉默了許久許久,最後再次提出一個他已經問過的問題:「衛崢,北谷……真的沒有倖存者了嗎?」

    衛崢躲開了他的視線,低聲道:「我沒有聽說過……」

    雖然心裡早已明白希望渺茫,但聽到衛崢的這句回答後,蕭景琰依然禁不住心痛如絞。他的朋友,那個從小和他一起滾打,一起習文練武的朋友。那個總是趾高氣揚風頭出盡,實際上卻最是細心體貼的朋友,那個奮馬持槍。與他在戰場上相互以性命交託地朋友,那個臨走時還笑鬧著要他帶珍珠回來的朋友。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南海親采地那顆明珠,還在床頭衣箱的深處清冷孤寂地躺著。可是原本預定要成為它主人地那位少年將軍,卻連屍骨也不知散於何處。十三年過去,亡魂未安,污名未雪。縱然現在自己已七珠加身,榮耀萬丈,到底有何意趣?!

    「殿下,請切勿急躁。」梅長蘇的聲音,在此時輕緩地傳來,「此案是陛下所定,牽連甚廣,不是那麼容易想翻就翻的。殿下唯今之計,只能暫壓悲憤。徐緩圖之。只要目標堅定,矢志不移,一步一步穩固自己的實力。但愁何事不成?」

    「是啊,」蒙摯現在也稍稍穩了穩。低聲勸道。「要翻案,首先得讓陛下認錯。但這個錯實在太大。陛下就是信了,也未必肯認。何況衛崢現在是逆犯之身,他說的話有沒有效力,他有沒有機會將這些話公佈於朝堂之上,全都是未知之數。殿下現在切不可冒進啊。」

    「可是……可是……」列戰英哭道,「這麼大地冤屈,難道就忍著?我們血戰沙場的將士們,就只能有這樣的結局嗎?」

    「這個案子,不是赤焰軍一家的案子,」梅長蘇靜靜地道,「更重要的是,還有皇長子的血在裡面。要想讓陛下翻案,就等於是讓他同意在後世的史書上,留下冤殺功臣和親子的污名。切莫說君王帝皇,只要是男兒,誰不在乎身後之名?靖王殿下如要達到最後的目地,此時萬萬不可提出重審赤焰之案。」

    「蘇先生之言,我明白。」靖王抬起頭,雙眸通紅,蒼顏似雪,「但我也想提醒蘇先生,我最後的目的,就是平雪此案,其他地,暫時可以靠後。」

    梅長蘇回視了他良久,淡淡一笑,「是,蘇某謹記。」

    「衛崢以後就住在先生這兒嗎?」

    「現在搜捕他的風聲雖然已經鬆了,但冒險送他回藥王谷還是怕途中出意外。我這裡人口清淨,住著很安全,殿下放

    「如此就勞煩先生了。」靖王又回身對衛崢道,「此次能救你出來,全靠先生地奇謀妙算,你住在此處,還須一切聽從先生地指令。」

    衛崢立即抱拳道:「是!衛崢一定唯先生之命是從。」

    他回答得太快太乾脆,靖王反而有些吃驚。雖說梅長蘇對他有救命之恩,但一個性情剛烈的武將,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說出惟命是從地話來。

    「我們府裡又沒什麼規矩,衛將軍客氣了,」梅長蘇微笑著岔開道,「要說有誰是惹不得的,那就是晏大夫,你的傷勢還未痊癒,他多半要來調養你,到時候可千萬不要得罪他,免得把我也一起連累了。」

    「這位老大夫我見過,確實有氣勢,」蒙摯也接口道,「難得蘇先生也有怕的人呢。」

    列戰英靠上前,擰著眉悄聲遊說衛崢道:「要不你住到靖王府來吧,老朋友多,也很安全……」

    梅長蘇淡淡瞟過來一眼,只稍微皺了皺眉,列戰英便意識到自己的建議不對,忙垂首退了兩步。不過這樣一來,靖王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低聲斥道:「戰英,蘇先生的安排,你不要隨意置言。」

    戰英身為高階將軍,也不是一味的莽勇,心胸和見識自然是有的,當下立即躬身致歉,「戰英多言,請先生見諒。」

    「列將軍貼身衛護殿下,以後還請多思多慮,以保周全。」梅長蘇倒也沒客氣,淡淡補了一句,又側轉身子,對靖王道,「殿下已安排好春獵時留京的人手了嗎?」

    「已調配妥當了。春獵整整半個月,京城裡以皇后詔命為尊,譽王也留了下來,確實不能大意。」梅長蘇輕歎一聲,喃喃道:「其實我現在的心思倒跟夏江一樣,希望他們能動一動。可惜就情勢而言,譽王未必敢這麼冒險。殿下小心留人監看就是了。」

    靖王點著頭,神情開始有些恍惚。今夜所披露出來的真相細節使得他既憤怒又哀傷,好像有塊巨石壓在胸口般,帶來一種沉甸甸的痛楚。他本來想強自支撐一下,仍像往常那樣跟梅長蘇商討事務,但剛剛只說了那麼幾句,他就發現不行,至少今夜,他不能思考任何其他的事,因為他整個頭都滾燙得如岩漿一般,根本無法平息,無法回到正常的狀態。

    「請殿下回去休息吧。」梅長蘇的聲音裡有種淡淡的倦意,他將視線從靖王身上移開,同時後退了一步。室內隨即一片沉寂蕭景琰慢慢站了起來,眼簾低垂著,掩藏著眸底所有的情緒。他拍了拍衛崢的肩膀,似乎想要再跟他說兩句什麼,最終卻又什麼都沒說,默默無聲地轉過身去,帶著列戰英走向了自己那邊的石門。蒙摯原本想再留一會兒的,可看了看梅長蘇的臉色,也只好跟在靖王身後一起離開。

    石門緩緩合攏,隔絕開一切的聲音。梅長蘇的身體輕微地搖晃了一下,衛崢立即搶前一步,緊緊扶住了他。

    「謝謝。」昔日的少帥將自己的一部分重量移到副將扶持的手臂上,可是疲累感卻越來越濃,幾乎難以抵抗,「走,我們也走吧。」

    衛崢吹滅了密室的燈,過道裡的光線灑了進來,幽幽暗暗的,帶著一種陳舊而悠遠的感覺。梅長蘇走到光與影的分界處時停了下來,目光定定地不知在想什麼。

    衛崢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他的側臉,突然道:「少帥,我覺得其實可以告訴……」

    赤羽副將的後半句話被自己吞了回去,因為他的少帥轉頭掃了他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非常明確。

    「剛才那種話,以後不要再提了……」說完這句話後,梅長蘇又收回了凌厲的視線,重新回到疲倦而又迷惘的狀態之中,就好像剛才那個灼烈的眼神,只是衛崢一瞬間的錯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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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佛牙
    皇族春獵,實際上是一種獵祭,其意為謝天命神賜之勇悍,故而年年必辦,逢國喪亦不禁。春獵的場所一向是九安山,此處距京城五百里,有密林有草場,還有獵宮一座,十分齊備。不過按例,春獵前三天連皇帝也不能入住獵宮,必須在野外紮營敬天。

    三月二十七,天子旌旗搖搖出城,皇后率留守眾臣於城門拜送。靖王雖然奉旨要「把蘇先生帶著」,但他的位置必須是同行在梁帝龍輦旁側,以便隨時候命,而這位「蘇先生」卻只能帶著他的幾個隨從,跟靖王府的人一起走在後面的隊列中。

    不過也恰好因為靖王一早就被召入宮,絆在了梁帝身邊,所以他才沒有看到那個必然會令人驚疑不定的場面,梅長蘇為此感到甚是慶幸。上午有點招搖地進入蘇宅大門來接梅長蘇的人是列戰英,大家預定一起到靖王府會合,一共三十人,作為靖王的隨從人員編入春獵隊伍中同行。由於出發的吉時測定在中午,時間還早,所以一進靖王府的大門,列戰英便請梅長蘇到廳上小坐休息,自己在一旁陪坐,兩人隨口聊一些軍務上的事打發時間。

    一杯茶還沒喝完,梅長蘇突然聽到廳外傳來一陣「嗚——嗚——」的叫聲。在一瞬間的怔忡之後,他突然意識到了那個是誰的聲音。

    列戰英這時已跑到了廳口,大叫道:「你們這麼早拴它幹什麼?快放開,等會出發時再上車好了。」

    梅長蘇的臉色略有些發白,忙舉杯遮掩,心思急轉。片刻後列戰英重新回到座位上。他便用隨意的口氣問道:「外面是什麼在叫?」

    「是佛牙,我們殿下養的一隻狼。」

    「殿下養狼?」

    「先生不常到我們府裡來,所以不知道。佛牙一般也不到前頭來。它是我們殿下從吃奶時就撿回來的小狼崽,不過現在也有十五歲了。誰也不知道它還能活多久……佛牙很高傲地,除了殿下,誰它都不親近,在我們王府,殿下是老大。它就是老二!」列戰英因為說得誇張,所以自己先哈哈笑了起來。

    「哦?」梅長蘇隨他笑了一下,又問道,「這次要帶著它嗎?」

    「佛牙喜歡在外頭玩,它現在日子也不多了,殿下當然是能帶它出去就帶著。」

    「可它雖是家養的,總也是隻狼,你剛才怎麼叫人放開了?」

    「蘇先生別怕,佛牙雖然不愛理人。但只要殿下沒有下令,它是不會咬人的。」

    梅長蘇轉動了一下眼珠,笑道:「我倒不是怕它咬我。是怕他咬別人。跟你說吧,我有一項異能。無論再狂暴地動物。都樂意跟我親近,絕不會咬我的。

    「世上還有這種異能?」列戰英大奇。「我從沒聽說過呢。」

    他正說著,一個淺灰色毛茸茸地影子已無聲地出現在廳口,那昂首高傲的樣子,仿若一個王者正在耐心地巡視它的領地。

    「佛牙長的可真漂亮。」梅長蘇誇道。

    「可不是,」列戰英得意的樣子倒像這狼是他養地,「它的體型壯,毛皮又厚又密,前幾年還要更漂亮的,現在老了些,不過毛色仍然很好的。」

    佛牙將頭轉了過來,深褐色的眼珠彷彿有靈氣似的,晶亮瑩潤。它在廳口只停留了片刻,突然仰首一聲長嚎,後背一弓,疾如離弦之箭般直撲梅長蘇而來,那氣勢彷彿是準備將他整個兒吞下去。

    列戰英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嚇得臉都白了,慌忙跳起身來阻攔。這個蘇先生現在可是靖王最要緊的一個人,要是自己守在旁邊還讓他被佛牙給弄傷,那還不如先找塊豆腐撞死算了。可是儘管列戰英的反應已是極快,但狼的動作總是要壓倒人類一籌,何況從廳口到梅長蘇並不是一段很長地距離。當他剛剛躍起想要抓住佛牙時,灰狼已掠過他的身邊,一頭撲進了梅長蘇的懷裡,幾乎沒把他連人帶座椅一起撞倒。

    「呃……」接下來地一幕讓列戰英半張著嘴,很失風度地呆呆站著,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見佛牙的兩隻前爪搭在梅長蘇肩上,濕濕地尖鼻子親密地在他脖頸間嗅著,時不時還蹭上一下,那撒嬌地樣子跟它巴在靖王身上時一模一樣。

    「怎麼樣,列將軍,」梅長蘇好不容易躲開佛牙的口水,笑道,「我這個異能沒騙你吧?」

    「居、居然真地是這樣……」列戰英怔怔地道,「這也太神了……」

    「以前還曾經有一匹誰也無法降伏的烈馬,只肯在我手上吃草呢。」梅長蘇拍拍佛牙的肩,讓它伏在自己膝上,「佛牙大約是太寂寞了,靖王殿下那麼忙,很少時間陪它吧?」

    「是啊,尤、尤其這半年,殿下忙……忙得那是腳不沾地……」列戰英最初的震驚還沒有過去,說話結結巴巴的。梅長蘇也不著急,挑了幾個他感興趣的話題,徐徐地引他多說話。列戰英畢竟不是心思複雜之人,談興漸起後,注意力終於離開佛牙身上,開始順著梅長蘇的引導走,聊到後來,他越說越高興,大部分的話都變成是他在說了,梅長蘇只是微笑著傾聽,時不時插上半句以示鼓勵。佛牙在旁邊時而繞著座椅轉圈兒,時而用大尾巴拍打梅長蘇的膝蓋,倒是自娛自樂,時間一久,列戰英漸漸也就看習慣了。

    就這樣很快過了半個時辰,外面的一應準備已然就緒。曾因梅長蘇一句話被降為百夫長的戚猛這次也是隨行人員,大步進來通知出發時間已到,梅長蘇看他服色,已然升回了校尉,不禁微微笑了笑。問道:「你那隻怪獸捉到了嗎?」

    戚猛悶悶地道:「還沒有……那東西狡猾得很……」

    飛流在這時飄了進來,看見佛牙,咦了一聲。伸手想摸,被灰狼不屑地閃開了。當下大奇,追過去再摸,佛牙又閃,可這次沒閃過,被在脖子上狠狠摸了一把。登時大怒,回身反擊,一人一狼在大廳中鬧騰了起來。而梅長蘇就笑瞇瞇在一旁看著,完全沒有去管束一下的意思。

    「蘇、蘇先生,」列戰英有些全身無力,「時間快到了……」

    「哦,那我們走吧。」

    「他……他們……」

    「我們走了,他們就會跟過來了。」梅長蘇說著,當先走出。列戰英對那一人一狼都沒辦法,只好跟在他後面。不過幸好正如梅長蘇所言,他們一出來。飛流和佛牙就停止了打鬧,以同樣的速度奔出廳外。

    靖王府的小小隊伍裡大多都是武者。只有梅長蘇是坐馬車地。佛牙堅持要跟他一起擠到車上去,於是從來不坐馬車的飛流也破天荒跳入車廂。一人一狼對坐著,繼續玩著你摸我躲,你咬我閃的遊戲,整個旅途倒也因此不那麼無聊了。

    晚間到達預定駐蹕地小鎮,整個隨駕隊伍紮營安頓了下來,靖王請安完畢,退回到列戰英已準備好的王帳中休息。剛到帳前,就看到兩條影子一閃,繞過柵門木樁便消失了,不由有些驚詫。

    「這一路上,佛牙已經跟我和飛流玩熟了。」梅長蘇從裡面出來,笑著迎上前道,「列將軍還說佛牙不喜歡親近人呢,其實它性子不錯啊,我本來就很會跟動物相處,還沒什麼,可是飛流那樣獨來獨往地人,佛牙也跟他相處的很好呢。」

    「是嗎?佛牙確實不喜歡跟人親近,看來你和飛流還真是與眾不同。」靖王雖然也很訝異,但因為沒有看到佛牙一頭扎進梅長蘇懷裡不肯出來的樣子,倒也沒怎麼放在心上,而是朝四周看了看,問道:「戰英呢?」

    「我的琴弦斷了,請他去幫我挑兩根上好的馬鬢。」梅長蘇指了指後方,「看,他已經瞧見殿下,跑過來了。」

    話音剛落,列戰英已奔至近前,抱拳行禮道:「殿下,營帳均已安排完畢,敬請安歇。」

    「蘇先生地帳蓬,要圍在你們中間,知道嗎?」「正是這樣安排的。」

    王頷首讚許,轉向梅長蘇道,「現在時辰還早,先生到我帳中坐坐?」

    梅長蘇擔心佛牙回來,淡淡一笑道:「本當從命的,只是趕了一天路,覺得有些困乏了,還是想早些安睡。」

    蕭景琰知他身體不好,倒也不介意被拒,溫言道:「那就不耽擱你了,明天還要趕一天路,確實該早些歇息。」

    梅長蘇躬身微微一禮,退回到自己帳中。列戰英因為負責王帳周邊的所有事務,神經有些緊繃,當然不會想到要跟靖王閒聊佛牙初見梅長蘇的事兒,等候靖王進帳後,他便又四處巡視去了。

    次日一早,靖王又匆匆趕往梁帝處請安,由於被賜膳,所以就再也沒回來過,一直伴駕左右。梅長蘇刻意比他晚起片刻,兩人也就沒有碰面。

    這一天的速度比頭一天要快些,黃昏時便趕到了九安山,在獵宮之外連綿紮下一大片的帳蓬。居中便是金頂雲龍的皇帳,高五丈,幅寬十丈,雖是臨時搭成,但內裡擺設鋪陳已極精美,中間垂下絨繡簾緯,將整個皇帳分為外面起坐、裡內安寢兩個部分。靜妃的帳篷仳鄰皇帳,規制要小些,但因為要侍奉梁帝,她在夜間基本上是居於皇帳之中地,等男人們出去打獵的時候,才會回到自己帳中。

    隨蒙摯而來的三千禁軍分班守衛,如鐵桶般繞護在這兩頂大帳周邊,戒備之森嚴恐怕連只土撥鼠也不會放進來。

    其他皇族和重臣們地帳篷自然更小一圈,按著地位高低層層圍在皇帳四周,直如眾星捧月一般。

    休整一晚後,春獵於翌日正式開始。梅長蘇雖然也換了勁裝跟在靖王旁側,但連半枝箭也沒帶,顯然是不打算跟這個「獵」字沾任何關係。隨同伴駕的人大部分都聽過他地名頭,不免要過來招呼,所以這一路都是在回禮中走過地。到了獵台前,梁帝命高湛召他和靖王一起上台,笑著閒談了幾句,雖然沒說什麼實在的內容,但至少表明了一個愛重地態度,給周邊的皇室親貴們看看。

    春季由於是萬物繁衍的季節,本不宜殺生,所以春獵與秋獵不同,是以祭儀為主,沒有競技,大家進林子裡轉來轉去,不過是做做樣子,除了偶爾射兩隻野兔野雞什麼的,一般不會射殺鹿、獐等常規獵品。

    梁帝一早主持了開獵祭典,又在隨身侍衛的重重保護下進密林中轉了一個時辰,最後帶著兩隻野雞回帳。他畢竟年邁,午膳後便倦意難當,在靜妃的輕柔捶打下昏昏入睡,不多時便睡得鼻息沉沉了。

    靜妃得了這個空閒,忙命高湛細心守著,自己脫身出來。一面朝旁側的妃帳中走,一面吩咐貼身的侍女道:「快去靖王處,叫他請蘇先生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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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9 14:09: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 相見
    靖王是陪同梁帝一起從獵場返回的,送父親回帳後他便告退了。不過他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前往皇三子豫王和皇五子淮王的營地拜訪。這兩位王爺與靖王的關係雖然不算很親近,但總體來說也還不錯。以前每年春獵時,太子譽王高高在上,只圍著梁帝打轉兒,這三兄弟位份相近,反而常在一處。不過今年靖王的地位已非昔日可比,那兩人也沒敢像往年一樣隨隨便便上門來,所以靖王有了空閒,便自己主動找了過去。豫王淮王的帳篷挨在一處,為了接待靖王,大家聚在中間的空地上,鋪席烤肉佐酒,倒也其樂融融。

    正當大家酒足飯飽,開始喝茶消食時,靜妃的侍女在列戰英的陪同下找了過來,遠處還有一個梅長蘇站著等候。一聽說是靜貴妃相召,豫王和淮王哪裡敢耽擱他,急忙起身送客。

    從皇子們的營地到皇帳並不遠,只是中間要過禁軍的守護區。蒙摯站在高大的木柵門前行禮相送,眸色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淡淡地回他一笑,神色平靜。

    到了靜妃營帳前,侍女略加通報,兩人便一前一後走了進去。整個營帳內陳設簡單清爽,僅有一案一榻雙幾,還有四五張圈背矮椅,靜妃穿著一件灰貂皮褂,配素色長裙,因服孝的緣故,頭上只戴了銀飾,整個人看起來雍容素淨,柔和溫婉。見到兒子跪下行禮,她笑著伸手相攙。

    「母親,這位就是蘇先生。」靖王抬一抬手,介紹道。

    梅長蘇上前,躬身施禮。「蘇某見過靜妃娘娘。他本就站在靖王身後不過一步之遙的地方,靜妃早已瞥見他的身影,只是心情複雜。未敢細看,此時面對面相向而立。看著那單薄的體態,聽著那陌生的聲音,突覺心中幽涼,喉間發緊,半天也未能說出一個字來。

    「母親。您身體不適嗎?」靖王察覺有異,輕輕扶住了靜妃地手臂。

    靜妃勉強一笑,穩了穩心神,道:「……蘇先生一路辛苦了,請坐。」

    梅長蘇謝了座,在客位坐下,靜妃這時已稍稍平定了一下情緒,命人上茶,客氣地問道:「蘇先生在京城已經住了一年多了吧?還住得慣嗎?」

    「只是冬天冷些。其他的還好。」

    「先生怕冷?」

    「是。」

    靜妃便回頭對靖王道:「你最不會照顧人的,有沒有注意到先生帳篷裡炭火可夠?這野外紮營,可要比屋子裡更冷些。」

    梅長蘇笑道:「謝娘娘關心。殿下照應得很是周全,現在大家都不願意進我地帳了。覺得裡面熱呢。」

    靜妃搖頭道:「這幾日不比家居。你時常要帳內帳外地走動,如果裡面極暖。外面極冷,只怕更易成病,帳內還是多通氣,確保溫度適宜的好。」

    「娘娘果然深諳保養醫道,」梅長蘇欠了欠身,「我家裡也有一位大夫,只是這幾日沒有隨行,我只好一味地保暖,多謝娘娘指點。

    「先生冒風而來,不宜飲此茶。」靜妃隨即揚聲召來侍女,吩咐道,「去取紫姜茶來。」

    侍女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捧來一個紫砂茶壺和一隻小杯。梅長蘇見靜妃起身親自斟茶,忙謙謝道:「怎敢勞動娘娘,請這位姐姐斟吧。」

    靜妃淺淺一笑,命侍女退下,端起茶杯道:「先生為景琰如此盡力,我禮敬一杯清茶也是應該地。」說著便將手中小杯遞了過去,誰知一失手,杯身滑落,姜茶水飛濺而出,全都灑在梅長蘇的袖上。

    「哎呀,先生燙到沒有?」靜妃忙摸出手巾為他擦拭,靖王也趕了過來。

    梅長蘇知道靜妃之意,心中有些酸楚,於是沒有閃躲,由著她趁勢將自己的衣袖捲起。

    靜妃看到那光滑無痕的手臂時,表情與霓凰郡主一模一樣,只是她的情緒更加內斂些,怔怔地後退一步,便沒有了更多地動作。「蘇某並未受傷,娘娘不必在意。」梅長蘇將視線移開,低聲說了一句。靖王扶著母親回到原位,神色有些疑惑,想要問,又不知該問什麼,猶豫了一下方道:「母親今天好似神思睏倦,不如休息一下,我與蘇先生改日再來可好?」

    靜妃若有所思,竟沒有理會兒子的話,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對梅長蘇道:「蘇先生那本《翔地記》,我很喜歡。上面提到塗州一處飛瀑,我看先生的批注,應該是去過那個地方的吧?」

    「是。」

    「聽書中描述,此瀑飛流直下,氣勢壯觀,恨我不能親見。不過我一時記不太清,這飛瀑到底是在塗州的哪個縣府啊?」

    梅長蘇的視線微微一顫,抿緊了嘴角。塗州溱瀠府,十分簡單的答案,卻是亡母的閨名。他雖然知道靜妃此問何意,卻又終究不能坦然出口,所以遲疑了片刻後,還是無奈地搖頭,「蘇某也不太記得了。」

    靜妃靜靜地凝望著他,不知因為什麼,眸色變得澄澈而又憂傷。靖王有些不安地看看母妃,問道:「母親很想去看這個瀑布嗎?孩兒倒還記得,那個地方是……」

    「你不必說,」靜妃快速地截斷了他,「我問問罷了,哪裡出得去?」

    「娘娘現在身份貴重,確實不能隨意出行,只能委屈些,留作遺憾了。」梅長蘇垂下眼簾,勸了一句。

    「身份貴重……」靜妃鬱鬱一笑,容色有些黯淡,「不說這個了。我看先生氣促不均,面色透白,病勢應已纏綿了許久。平常都吃什麼藥?」「是些調補的藥吧,我也不太懂,都聽大夫地。」

    「我倒還略通醫道。先生不介意的話,可否讓我切一切脈?」

    她當著靖王的面這樣說。梅長蘇當然不能介意,反而是蕭景琰從旁勸道:「母親,蘇先生身邊已有名醫,您不必……」

    「我只是切切脈,又不扎針行藥。有什麼打緊地?」靜妃柔柔地一笑,「你不知道但凡醫者,都想多見識幾個病例嗎?」

    靖王知道母親性情雖溫婉,可一旦開始堅持什麼,就很難改變,只得起身,將她的座椅移至梅長蘇身邊,又取來一隻小小地枕包。

    梅長蘇地雙手,在袖中微微捏緊。他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當然清楚,可是他卻不知道靜妃地醫道已修到了什麼程度,自然也就拿不準這隻手一伸出去。秘密是否還保得住。

    不過此刻的局面,已由不得他選擇。靜妃幽深哀涼的目光。也讓他無法拒絕,所以最後。他還是緩緩地將左手手腕平放在了枕包之上。

    靜妃寧神調息,慢慢將兩根手指按在了梅長蘇的腕間,垂目診了半日,一直久到讓人覺得異樣的地步,手指方緩緩放鬆。

    靖王躬下身子,正要開口詢問情形如何,誰知定晴一看,不由大驚失色。只見靜妃將手收回後,回腕便掩住了朱唇,翻捲地長睫下,淚水如同走珠一般跌落下來,止也不止住。蕭景琰已有多年未曾見自己這位淡泊寧靜的母親落淚,心頭自然大駭,立即屈膝跪下,急急問道:「母親怎麼了?如有什麼不舒心的事,盡可以吩咐兒子去料理……」

    靜妃深吸著氣,卻仍是止不住地抽咽。越是平日裡安穩持重的人,一旦情緒決堤,越是難以平息。她扶著兒子的肩,憑他怎麼問,也只是落淚搖頭,哭了好一陣,才輕聲道:「景……景琰,你今日……可有去向父皇請安?」

    她哭成這樣,卻問出如此一句話來,靖王一時更加無措,「我與父皇……上午一直在一起啊……」

    「那下午呢?」

    「還沒有去過。」

    「你……去向父皇請安吧……」

    靖王呆了呆,道:「父皇不是在午睡嗎?」

    「午睡也該去,」靜妃斷斷續續地道,「至少等、等他醒了,如果聽內侍說……你來過,心裡一定……會高興的……」

    蕭景琰怔怔地看了母親半天,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迅即轉頭看向梅長蘇,卻見這位謀士已站了起來,靜靜地避讓在一邊,整張臉如同戴了面具一般,瞧不出絲毫端倪。

    「快去吧,去吧……」靜妃拍著兒子的胸口,緩慢但堅決地將他推了出去,但等他走後,她卻又沒有立即跟梅長蘇說話,反而是跌坐回椅上,仍是珠淚不幹。梅長蘇無奈地凝視了她片刻,最終還是悄然長歎一聲,緩步上前,蹲在她膝前,摸出袖中軟巾為她拭淚,輕聲道:「娘娘,您別再哭了,再哭,又有什麼益處呢?」

    「我知道……只是忍了這些年,突然忍不住了……」靜妃似乎也在拚力地平息自己,拉著梅長蘇讓他坐在身邊,淚眼迷濛地看著他,看一陣,又低頭拿手巾擦擦雙眼。「我現在很好,」梅長蘇柔聲安慰道,「只是比常人稍稍多病些,也不覺得什麼。」

    靜妃哽咽道:「火寒之毒,為天下奇毒之首,要清理它,又何止脫一層皮那麼簡單?為你拔毒的那位醫者,可有說什麼嗎?」

    「他說……我底子好,沒事地。」

    「怎麼可能沒事?挫骨削皮拔的毒,第一要緊的就是靜養,」靜妃一把抓住梅長蘇地手,懇切地道,「你別管景琰了,好好養著,京裡的事,我來辦,你相信我,我一定辦得成……」

    梅長蘇用溫暖而又堅定地目光回視著她,緩緩搖頭,「不行地,宮裡和宮外,畢竟不一樣……我走到這一步,已經越過了多少阻礙,娘娘,您也要來阻礙我嗎?」

    靜妃心頭如同被紮了一刀般,更是止不住的淚如泉湧,彷彿壓抑了十幾年地悲苦之情,全選在此刻迸發了出來。

    「您若要幫我,就什麼也別跟景琰說。」梅長蘇的眼圈兒也漸漸地紅了,但唇角卻依然噙著淡淡的笑,「景琰很好,我也沒有您想的那麼累。您放心,我有分寸的……您以後還是繼續給景琰做榛子酥吧,就算他不小心拿錯了,我也不會糊里糊塗隨便吃的。」

    「小殊……小殊……」靜妃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輕輕撫摸梅長蘇的臉,「你以前,長得那麼像你父親……」

    「娘娘,我們不說這個了。」梅長蘇繼續給她拭淚,「現在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您會幫我的,是不是?」

    靜妃透過一片模糊的水色凝視了他許久,最後終於一閉雙眼,緩慢而沉重地點了點頭。

    見她允諾,梅長蘇的唇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明明是寬慰的表情,卻又顯得那麼悲涼。靜妃不忍再看,低下頭,用手巾摀住了臉。

    「娘娘,」梅長蘇緩緩站起身,輕聲道,「時辰不早,我也該走了。您一個人能靜下來嗎?」

    靜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印干臉上的水跡,抬起了頭,「你放心。景琰那邊,我知道該怎麼辦。」

    梅長蘇點點頭,退後一步,屈膝跪下行了個大禮,定一定神,轉身掀開帳簾,頭也不回地離去。

    時已午後,帳外是一片淡淡的冬末暖陽,但空氣依然清冷。蕭景琰靜靜負手,站在皇帳轅門之下,迄然不動的樣子竟像是已經凝固。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靖王立即回過頭,投來兩道審視的目光,語調不高卻很有力度地問道:「母親把我支出來,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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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驚訊
    面對靖王的逼問,梅長蘇卻沒有直接回答,視線略略一轉,轉向東側的那頂皇帳:「殿下不是過去請安了嗎?」

    「父皇在午睡,能請多久?」

    「那殿下為什麼不進來呢?」

    「母親很明顯是想要把我支走,我又何必這麼快進去,讓她煩

    「可是殿下你……還是很想知道我們在談什麼?」當然。」蕭景琰被他閒適的態度弄得有點沉不住氣了,「母親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失態過了,我必須要知道此中緣由。」

    「那殿下為什麼不在帳口偷聽呢?娘娘和我都不是什麼高手,您小心一點兒,我們是發現不了的。」

    靖王瞪著他,臉上掠過薄薄一層怒色,「我並非從來不做這樣的事,但是,不會對母親做「既然殿下剛才沒有過來偷聽,現在又何必要盤問我?」梅長蘇冷冷道,「這兩者之間沒多大區別吧?如果殿下真的那麼想知道我們談話的內容,最好還是去問靜妃娘娘,問我,總歸不太好。」

    靖王一時語塞,目光游動間,有些遲疑。

    「其實……」梅長蘇放緩了語調,徐徐道,「以蘇某的拙見,殿下只要知道靜妃娘娘是個好母親,會一心一意為你好就行了,何必追究太深?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不欲人知的部分,不問也算是一種孝道,如果實在忍不住,那就當面問。總之我是什麼都不會說的,請殿下寬諒。」

    靖王大踏步地來回走了幾遍。又停住:「母親不讓你說麼?」

    「娘娘沒有這樣吩咐。可她支你出去,自然也就是不想讓你知道的意思。」

    「不想讓我知道,那為什麼你可以知道?」

    梅長蘇無奈地垮下雙肩。「看來殿下實在是忍不住,那去問娘娘吧。我先回去了。」說完拱拱手。竟真的施施然走了。

    靖王一時氣結,可事關母親他又沒有辦法,躊躇了一陣子,到底不放心,還是重新掀簾進帳。

    靜妃正在用濕巾淨面。臉上除了眼皮略紅腫外,已沒有了其他雜亂地痕跡。見到兒子進來,她放下手巾,淺淺笑道:「你回來了,蘇先生沒有等你,已經告辭離去了。」

    「孩兒知道。我們……在外面遇到……」蕭景琰走過來,扶母親在椅上落座,自己拽了個墊子過來,也靠坐在她膝前。仰起頭,慢慢地問道,「母親。你真的沒有什麼話,要跟孩兒說的嗎?」

    靜妃將一隻手放在兒子頭上。輕輕揉了揉。長歎一聲:「景琰,你能不問嗎?」

    「可我很久沒有見過母親如此哀傷了.也許把話說明白,我可以做點什麼……」

    「你地孝心我明白,」靜妃向他露出一絲淒楚的笑容,聲音依然那麼溫柔慈和,「可是景琰,母親也有母親地過去,很多事情發生在你出生之前,其實跟你沒有多大關係,何必一定要問呢?」

    「我出、出生前?」靖王怔了怔。對於每一個孺慕母親的兒子來說,確實很難會想到自己出生前她也有過往。

    「我如此哀傷是因為太久遠,久遠到已經忘了,沒有防備,所以突然之間想起時,才會覺得那麼難以自控,」靜妃喃喃地說著,語意卻很虛緲,「其實跟蘇先生沒有直接關係的,只是那些記憶……是被他勾起來的而已……他是一個很周全很體貼的人,雖然我沒有要求他什麼都不說,但他卻一定不會說地,所以你不要逼問他,等母親覺得想跟你講明的時候,自然會講的。」

    沒有商量過的靜妃和梅長蘇很默契地採用了同樣的方法,剛剛那一幕現在已被轉為是靜妃的秘密而非梅長蘇的秘密,可是靖王並沒有發現這一點。出於對母親的關心與愛,他縱然是滿腹疑雲,也要強行按下去,無法再繼續追問。

    儘管他的心中,此刻並沒有信服,已經百折千回轉了無數個念頭,猜測著所有地可能性,可是最後,他還是不得不低下了頭,輕聲道:「那請母親多保重吧,孩兒告退了。」

    靜妃默然頷首,並無挽留,等兒子退出帳外後,方從袖中拿出一盒藥膏,對鏡細細抹在眼上,可抹著抹著,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場會面就如此這般匆匆結束,沒有波瀾,沒有意外,但是後果卻好像有些詭異,至少靖王府的中郎將列戰英就是這麼覺得的。兩個一起出去地人各自先後回來,一個若無其事,另一個則是皺著眉頭沉思。說他們失和了吧,每天還依舊相互問候見禮,說一切如常吧,卻又突然變得疏遠,好久沒有坐在一起用餐交談了,反而是那個只愛讀書的淮王,近來因為頻頻過來借書,跟梅長蘇地交往要更加密切些。

    這種詭異地局面一直延續了七八天,最後是被一個意外到來的訪客給打破地。

    「據衛士傳報,那人說是來找蘇先生的,本當一概逐出,恰好我身邊一個衛隊長路過,他知道我素來禮敬蘇先生,所以命人先看押,過來通知了我。」蒙摯坐在靖王的主帳中,全身束著軟甲,顯然是擠時間跑過來的,「不過那人不肯說出他的名姓,蘇先生要見嗎?」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不麻煩的話,還是見見的好。」

    「那我叫人帶他過來。」蒙摯走到帳口對外吩咐了一聲,又回到原位坐下,看看對面的兩人,「殿下和蘇先生怎麼了?」

    「嗯?」那兩人同時抬頭,「什麼怎麼了?」

    「蘇先生是不是有什麼事……惹殿下生氣了?」

    「沒有,」靖王快速地道,「其它的事,與蘇先生無關。」

    「哦……」蒙摯其實很想知道見靜妃的結果是什麼。可是梅長蘇什麼都不肯說,他也不敢追問,不過看靖王的樣子。也判斷不準是不是又被矇混了過去。

    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兩名禁軍衛士押了個披髮襤衣之人進來。將他朝帳中一推,行禮後又退了出去。那披髮人踣跪於地,膝行兩步,朝著梅長蘇一拜,用嘶啞哽咽地嗓音叫了一聲:「宗主……」

    梅長蘇心頭微驚。欲待伸手去撥他的頭髮,蒙摯已搶在前面,將那人的下巴朝上一抬,兩邊散發隨即向後垂落,露出一張青腫髒污,勉強才能辨別出真容地臉來。

    「童路?」江左盟宗主的視線一跳,「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宗主!」童路伏地大哭,幾乎泣不成聲,「屬、屬下對……對不起您……」

    梅長蘇凝目看他。半晌後取過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用平穩地語調道:「你先喝點水,靜一靜。」

    童路抹了抹臉。抓起水杯汩汩全都喝了下去,再喘一口氣。道:「多謝宗主。」

    「童路。十三先生說你叛了,你認嗎?」梅長蘇靜靜地問道。

    童路抽泣著。伏地不言。

    「你既然已認了叛盟的罪名,又何必要來?在譽王翼護下,不是很好嗎?」

    「宗主……屬下是做錯了,但屬下絕不是有心叛盟,」童路咬著牙,面色青白,「招出妙音坊,是因為……因為……」

    「我知道,十三先生已經查過了,是因為一個叫雋娘的女子吧?」是……」童路低著頭,臉上湧出羞愧之色,「我可以捨了自己的命,可我捨不下雋娘的命,所以……所以……」

    「別說了,我明白。」梅長蘇淡淡道,「你確實沒有把你知道地所有事情都招出來,所以我們也猜測你是被迫叛盟,而非自願。不過叛盟就是叛盟,沒什麼說的。十三先生曾細查過你的下落,不過沒有找到,你怎麼會自己跑出來了?」

    童路以額觸地,原本發白的臉又漲得通紅,低聲道:「一開始,他們拿雋娘威脅我,可是後來,又囚禁住我來威脅雋娘。有一天……雋娘偷偷來找到我,我才知道,原來雋娘就是他們派來……派來……」

    「雋娘是秦般若的師姐,這也是後來才查出的。」「雋娘這樣騙我,我本來不應該再相信她,可是她說……她也想斬斷過去,跟我一起歸隱田園,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宗主,她也有她的無奈之處,她跟秦般若是不一樣的……」

    「我不想評論雋娘,你直接說你為什麼來見我?」

    「三天前,雋娘帶我一起逃了出來,可是剛出城,滅口地人就追上了我們,最後雖然拚死逃過了,可是雋娘也受了重傷,當天晚上……她就……就嚥了氣……」童路的嘴唇劇烈顫抖起來,眼睛鮮紅似血,卻又沒有淚水,「我們本來只是打算找個山村悄悄過日子的……,……宗主,雋娘她真地跟秦般若不一樣,真的……」

    梅長蘇地眸中忍不住現出一絲憐意,但他隨即按捺住了這種情緒,仍是語聲平緩,「追殺就追殺,剛才你為什麼說滅口?難道你們知道了什麼機密?這也是你為什麼要來找我地原因吧?」

    「是,」童路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讓自己更痛更清醒一點,「譽王要謀反……」

    此言一出,不僅是蒙摯,連蕭景琰也跳了起來,「不可能,譽王手裡才多少人?他憑什麼謀反?」

    「我……我知道的也不多……」童路一邊思索一邊道,「聽雋娘說,聖駕剛出城,譽王就去天牢暗中探望了夏江,他們具體計劃了什麼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地是,譽王已經想辦法把留守京城的禁軍給控制住了……」

    「什麼?」蒙摯面色大變,「留守禁軍有近七千,哪有那麼容易被控制住的?」

    「據說統率留守禁軍的那兩個副統領已經效忠於譽王了。」面對靖王詢問的目光,蒙摯有些難堪,「這兩個副統領不是我帶出來的人,內監被殺案才調來的,確實把握不住,可是……我相信我的兵,謀上作亂的命令,他們是不會聽的。」

    「童路只是說他們被控制住了,並非完全掌握。」梅長蘇搖了搖頭道,「禁軍訓練有素,歷來服從上命。現在京城以皇后詔命為尊,如果把他們一隊一隊的分開,逐批收繳武器,再集中到一處看管起來,是可以做到的。畢竟外面還沒有打起來,禁軍雖不能理解上峰的命令,可無緣無故的,也不會強行反抗。」

    「就算禁軍被廢了,譽王也只有兩千府兵,夠幹什麼的?頂多跟巡防營拚一拚,還未必拚得過……」

    「不止,還有……」童路急急地道,「雋娘從她師叔那裡得知,譽王在京西有強助……叫什麼徐……徐……」

    「徐安謨!」靖王眉尖一跳,放在桌案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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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調兵
    「慶歷軍都督徐安謨?」蒙摯瞳孔微縮,看向靖王,「就是那個……曾因臨陣無故失期,差點被殿下您軍法從事的徐安謨?可他是太子的表弟啊,我記得當年為了保這個人,太子與殿下鬧得很僵,他怎麼會跟譽王攪在一塊兒?。」

    「現在哪裡還有太子?」梅長蘇冷笑一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像徐安謨這樣的人,只需一個舌辯之士,就能說服他了。」

    「這麼說,你是相信童路的話了?」

    梅長蘇輕歎一聲,「與其說我是相信童路的話,不如說我是相信譽王有理由選擇鋌而走險。他現在被陛下打回原點,東山再起困難重重,更重要的是,已經沒有下一個十年的時間,讓他像扳倒太子那樣扳倒靖王殿下了。失去夏江、失去朝上的朋黨、失去陛下的恩寵,譽王這一向被逼得太緊,當他的意志不足以承受這一切時,他要麼頹廢,要麼瘋狂,不會有第三條路。」

    「蘇先生覺得,譽王一定會選擇瘋狂?」蕭景琰半信半疑地問道。

    「若是他一直在府裡倒也罷了,如果他真的忍不住去看了夏江,那位首尊大人有的是辦法可以逼瘋他。畢竟完全沒有活路的人是夏江,他當然希望譽王破釜沉舟。」梅長蘇將視線轉向童路,冷冷地道,「童路,你想給雋娘報仇,是不是?」

    童路重重一個頭叩下去,額前滴出血來。

    「可是你叛過我一次,讓我怎麼相信你?如果這一次你又是被譽王脅迫而來,殿下聽了你的話去告譽王謀反。最後卻發現他根本沒有,那殿下豈不也成了構陷之人?」

    童路滿頸青筋漲起,卻又無言可答。突然一躍撲向帳壁上懸掛的軍刀,拔出來就朝頸間抹。被蒙摯一把奪了過來。

    「以死明志也沒有用。」梅長蘇的聲音依然冷酷,「萬一你真的那麼看重雋娘,寧願自己死也不願她死呢?」

    「雋娘已經死了……」童路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她、她地屍首還埋在五鳳坡……宗主可以……派人去看……」

    梅長蘇靜靜地看了自己昔日的下屬片刻。方緩步上前扶他,溫言道:「好了,你所說的這個消息我們會查證,但你還是必須被監禁起來,不能跟其他人接觸,也不要亂說話,明白嗎?」

    「童路明白,只要能給雋娘報仇,童路什麼都不在乎……」童路跪著不肯起。仍是伏在梅長蘇腳下,泣不成聲。

    靖王接到梅長蘇遞出來地眼神,立即召來兩名心腹親兵。命他們童路帶了下去換衣進食,小心監看。等帳門重新關閉後。蒙摯左右看看。問道:「接下來怎麼辦?我們信還是不信?」

    「我認為,要按照相信他的話來防備。」靖王簡潔地道。

    「我贊同殿下地意見。」梅長蘇頷首道,「這既是意外,也是時機,怎麼應對,怎麼利用,都應該好好考慮考慮。」

    「難道對先生來說,譽王的舉動也是意外?」靖王挑了挑眉。

    「殿下當我真的會未卜先知麼?我雖然想到譽王可能會想辦法去見見夏江,但卻沒有料到禁軍會被控制,也沒有料到徐安謨攪了進來。」梅長蘇面色有些凝重,「如果童路所言是真的,那這一次我還真是有點低估譽王。」

    「人在絕境之中,所迸發的力量總是比較可怕地。」蒙摯擰著眉,「看來譽王是打算孤注一擲了……」

    梅長蘇正要說話,突又停住,看向靖王道:「殿下有什麼想法嗎?」

    「我們先分析一下局勢,」靖王拔出腰刀,在砂地上畫著,「這是京城,這是九安山,慶歷營駐紮在西邊,距京城三日路程,距九安山需五日。但有一點,慶歷不是行台軍,不在戰時,都督沒有專擅之權,十騎以上兵馬,不見兵符不出,徐安謨到底有什麼辦法可以調得動這五萬人?」

    梅長蘇看著地上的畫痕,眉尖微蹙:「大概也只能偽詔或偽兵符了……驗符之人是徐安謨,他可以動手腳。

    「但慶歷五大統領也有權復驗,如果徐安謨拒絕復驗,那麼統領就有權拒絕出兵。我不相信這五大統領也全都反了。」蒙摯提出異議。

    「反上兩三個就夠了,不聽話的可以殺。」梅長蘇看了靖王一眼,「軍中的情形,殿下更清楚吧?」

    靖王面沉似水,默然還刀入鞘。他知道梅長蘇所言不虛,如今軍中確實不比當年,除了四境前線的行台軍還保留著一點硬骨外,各地養的屯田軍因軍餉剋扣、軍紀敗壞,早已不復軍人的忠誠。若以重利相誘,也不是不可能收買幾個軍官的。

    「殿下安排在京裡的人手,對譽王地異動不會毫無所察,大概明後天,也會有消息送來,我們可以跟童路所言印證一下。」梅長蘇的雙眼慢慢瞇成了縫,手指輕輕摸著下巴,「可是……這一切也可能只是譽王的詐招。一旦我們輕舉妄動,而最後卻沒有逼駕謀反地事實發生,殿下剛剛從皇上那裡得到的信任就會煙消雲散,降到和譽王一樣地處境。」

    「那這樣一來,即使我們事先得到了消息,即使我們能相信童路說地是真的,那也跟沒得到一樣啊,」蒙摯失聲道,「反正我們又不敢現在去跟陛下說……」

    「不一樣。我們可以事先預測,制定多套預案進行防備,總比到時候措手不及地好。」梅長蘇因為正在急速思考,不知不覺間也順手將靖王的腰刀一把抽了出來在地上畫著,動作之熟練自然,讓旁觀的蒙摯滴下冷汗,靖王也不禁呆了一呆。

    「你們看。」梅長蘇毫無察覺地繼續道,「聖駕出行,四方都設有警哨。京城與九安山之間有兩個警哨,一個離京城較近。定會被譽王拔掉,一個離九安山近,隨駕的禁軍不定期地要去查看,譽王沒辦法動。而慶歷軍這次襲駕,必經幾個大鎮。難以久掩行藏,要地就是一個快字,為了搶到時間,他們是不可能繞過這個警哨走其他路的。」

    「你的意思是,一旦此哨地警訊傳來時,自然就能完全確定譽王是真的要謀反,而非詐行虛招了?」蒙摯稍稍計算了一下,「可是這時候已經晚了啊!此哨離九安山腳,不過五十里之遙。等我們接訊後再護駕下山,肯定會迎頭撞上!」

    梅長蘇沒有回答,而是又看了靖王一眼。

    「九安山易守難攻。真到警訊傳來時就寧可守山不能再下山了。」蕭景琰此時已領會了梅長蘇地意思,也在凝眉計算。「假定徐安謨能把全部五萬慶歷軍帶來。禁軍守衛是三千,據險以抗。大約抗得過兩三天吧?」

    「你小看我們禁軍,」蒙大統領不滿地道,「既然現在已知道他們要來,事先肯定要有所準備,撐個五天沒問題。只是……三天五天的,有什麼用啊?」

    「九安山通路有限,慶歷軍來了五萬還是三萬區別不大。不過五天確是極限中極限了。」梅長蘇深深地看著靖王,「殿下回得來嗎?」

    蕭景琰唇邊挑起堅定的笑,「母親和你們都在山上,我死也會回來的。」

    蒙摯瞪著地上的簡略圖示看了半天,漸漸也反應過來,「殿下要去調北邊地紀城軍?」

    「我之所以要等警訊傳來,這也是一個原因。」梅長蘇歎一口氣,「陛下多疑寡斷,就算我們冒著風險現在去稟報他,他也未必會全信,只有在確認反軍逼近,情況確鑿無疑之際,他才會把兵符交給殿下去調兵。說起來我們在這裡靜靜坐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蒙摯總覺得這個應對之策有什麼地方不對,想了好久才想出來,忙問道:「蘇先生,你只問殿下五天時間回不回得來,怎麼也不想想他出不出得去啊?等警訊傳來,報給陛下,再請旨拿到兵符,多少都要費一點時間的。叛軍採用的是奇襲戰術,速度一定不慢,一旦被他們圍住了下山的主路,要衝出去只怕不容易啊!」

    梅長蘇被他問得有些無言,倒不是他答不出來,而是根本不可能答,只好道:「這個是我的疏忽。要衝出重圍去求援,也許只能靠殿下的悍勇之氣了。」

    蒙摯趕緊道:「靖王殿下沙場衝殺,往來無敵,這個我知道。可是……到底也沒有完全的把握可以衝出去吧?調援兵是我們最後的解決之道,萬一殿下被擋了回來,大家豈不是要坐以待斃了?」

    梅長蘇低下頭,似乎在思考,但眼尾卻悄悄掃著靖王。

    幸好,靖王很快就主動回答了蒙摯地提問:「大統領不必擔心,我可以從北坡下去。」

    「北坡是懸崖啊,沒有路的!」

    「有,有一條很險很陡,完全被雜草蓋住的小路,當年我和小殊在九安山上亂跑時發現地,除了我們兩個,沒有其他人知道。」

    「真的?」蒙摯大喜,「這簡直就是上天之助!」

    「那就這麼定了,」靖王也笑了笑,做出最後地決斷,「先不要稟告陛下,蒙卿重新整飭九安山地防衛,務必做到臨危不亂。無論將來局勢如何艱險,陛下和貴妃,一定不能有事。」

    「是!」蒙摯沉聲應諾,但隨即又忍不住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此時並沒注意到自己未能被包括進「一定不能有事」的人中間,因為他剛剛發現靖王地腰刀握在自個兒手裡,表情有些尷尬。

    靖王順著蒙摯的視線看了一下,發覺有失,忙補充道:「蘇先生雖有隨從護衛,你也還是要當心他的安全。」

    「是!」「請殿下見諒,剛才一時沒注意……」梅長蘇訕訕地將腰刀雙手遞上,躬身致謙。

    「沒關係,大家在商量要緊事情。用不著在意這些虛禮。」靖王淡淡地說了一句,將腰刀接過來插回鞘中。

    蒙摯記掛著防務,立即起身告辭。梅長蘇不想跟靖王單獨留在帳中,怕他又想辦法盤問自己。所以便跟著一起告退。

    佛牙剛好在帳外,一見面就朝他身上撲,想要舔兩口,蒙摯吃吃笑了起來,梅長蘇也有些無奈。好在後面帳門關得嚴實,靖王未能看見。

    「聽戰英說你深居簡出,我還以為你又不舒服了呢,原來是在躲佛牙。」蒙摯湊過來道,「不如乾脆把佛牙殺了滅口吧?」

    佛牙雖然聽不懂人言,卻立即嗷叫了一聲以示抗議,梅長蘇擔心靖王聽到它的叫聲被引出來,也顧不得再理蒙摯,趕緊拖著灰狼躲進自己的帳中。

    第二日靖王果然接到京中密報。上面雖無童路所說的那些內幕,但還是報告了禁軍過於安靜、排班異常,以及譽王多次進天牢看夏江地事。據密報說。他每次都是奉皇后懿令,一呆就是半天。連刑部尚書蔡荃也無法阻止。不過除此以外京城還算平靜。巡防營仍守著四門,沒有發現大的波動。

    因為真正的波動。並不是發生在京城裡地。

    皇帝早已搬入獵宮,不過除親王與皇子外,其餘宗室和隨駕臣子依然紮營在外,保留著獵祭應有的場面。蒙摯是這兩天最忙最緊張地人,他一方面要調整九安山的防衛,一方面又不能讓人覺得他的調整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整個神經隨時都是繃緊了的。

    好在這種危機漸漸逼近地日子只過了四天,驚天訊息就已然傳到。

    報警而來的士兵全身浴血,被帶到梁帝面前時乾啞難言,從他的狼狽形跡就可以看出,叛軍的馬蹄聲應已逼近。

    整個九安山震動了起來,蒙摯按早已計劃好的方案將禁軍戒護範圍縮小,快速沿山道、溝塹佈置下數道外圍防線。幸好此處本是皇家獵場,山道以外可行人的小徑全被封死,獵宮周圍草場外有天然山溪圍繞,坡度適宜,山木甚多,採石也便利,叛軍如果想從無路的崖坡爬上來攻擊,一些擂木滾石他們都受不了,因此可以將防線縮得又緊又密,抵除掉一部分敵眾我寡的劣勢。

    「什麼?這些叛賊叫囂的是什麼?」聽著警使地奏報,梁帝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全身一直不停地在抖動,「你……你再說一遍!」

    靖王鎮定地站在父親身邊,道:「叛軍打地旗號是說,兒臣作亂脅持了父皇,所以他們是來勤王保駕的。」

    「你什麼時候脅持了朕?」

    「叛軍謀逆,總要有個由頭。將來他們可以說,來救駕之時場面混亂,雖剿滅了兒臣,但父皇也被兒臣所殺。那時無有太子,自然是按皇后詔命立新嗣。」

    「妄想!」梁帝怒吼一聲,又強自穩住心神,看向身邊這個兒子,「景琰,叛軍逼近,你有什麼辦法?」

    「兒臣以為,此時移駕離開九安山無異於自殺,只能趁叛軍還未能合圍之前,一面準備堅守,一面派人去調援兵。」

    「好!好!朕這就寫詔書給你……」

    「父皇,沒有兵符調不動紀城軍地。」

    「為什麼要調紀城軍?最近地援軍應該是帝都的禁軍啊!」

    「父皇,叛軍就是從西邊過來地,難道您到現在還以為,去帝都求援有效果嗎?」

    梁帝用手按住冷汗涔涔的額頭,無力地癱坐在椅中。一直坐在他身旁的靜妃適時插言道:「紀城軍與帝都兩處都求援,看誰來的快些不更好?」

    「說的也是。」靖王點頭道,「為了避嫌,兒臣不能去帝都。請父皇賜兵符,兒臣會在五日內率兵前來護持父皇母妃。至於帝都那邊,請父皇自派心腹之臣前去求援,如果有援兵到來,算兒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沒有,父皇也可以把真相看得更清楚。」

    情況危急,此時已容不得絲毫猶豫,何況靜妃在身邊,梁帝倒不擔心靖王不以最快速度趕回,所以只沉吟了一下,他便親自進內帳取來半塊兵符,鄭重交於靖王:「景琰,江山社稷現在你一人身上,途中切記不可有失啊!」

    「是!兒臣定不辱命。」靖王跪下行了大禮,起身抓過侍從手裡的披風,迎風一抖,一邊繫上肩頭,一邊大步向殿外走去。

    此時宮外已是惶然一片,許多人不知所措地跑來跑去,似乎是逃也無法逃,躲也不會躲的樣子。靖王面如寒鐵,步行如風,絲毫不為這種惶然的情緒所動,等他筆直堅定的身影穿過之後,兩邊看著他的人們莫名地安定了些。

    繞過獵宮前的巨大平台,一眼便看見梅長蘇和蒙摯並肩站在山道邊,一個指著前方的地勢似乎正在說什麼,另一個頻頻頷首贊同。察覺到有人接近後,蒙摯先回頭,梅長蘇接著也轉過頭來,一看是靖王,兩人忙行禮。

    「我立即就要出發,」靖王神色凝重地道,「山上就拜託大統領了。」

    「殿下放心!」蒙摯一抱拳,這四個字答得格外乾脆。

    靖王又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道:「雖然蘇先生說自己所瞭解的兵事之法是習自除役的老兵,但我看你剛才指點佈兵防衛,連大統領都那般順從,想來一定另有名師。等我回來後再好好請教,先生也請多保重吧。」

    「我們剛才不是……」梅長蘇本想否認,可一來靖王是猜中了的,二來如此危局,改說兩人站在山道邊聊任何話題都不合適,只好閉口不言。

    幸而靖王心中有事,此刻不欲多想,一轉頭便大步流星地奔向北坡。山腳下早已備好了馬匹食水,五名精悍的隨行騎士頭天就下了山,正在路口等候,大家一碰面連半個字都無須多講,齊齊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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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堅守
    也許是諷刺,當血腥的氣息逼近時,天氣卻異常的明媚,冒出新綠嫩牙的樹隙間,點點金色陽光輕俏地跳躍著,帶來一種閒適溫煦的感覺。

    蒙摯仗劍站在禁軍防線的最前方,不動如山。戰場上出身的他知道,當十幾倍於己方的敵人黑壓壓一片蜂擁而上時,那種壓迫感是驚人的,一旦士兵們承受不住產生了怯戰情緒,一潰千里的局面隨時都會出現,所以他必須要一身當先,激起大家的血勇之氣,不能輸在最開始那一瞬間的接觸。

    由於山高林密,道路狹窄彎曲,禁軍又是裝備精良,鎧精盾堅,慶歷軍既不能用騎兵,也無法用箭弩開道,因此衝在最前面的,是手握長槍的步兵,槍尖雪亮森森,如林一片,在沖天的喊殺聲中直撲而上。沖得近了,還能聽見有軍官在高聲叫囂:「衝啊!一個人頭賞黃金三兩!」

    山上的禁軍只有三千,九千兩黃金便想拔掉這道屏障,譽王很會做買賣。但對於士兵們來說卻不是這樣,很多人這輩子只用過銅錢,連銀子都沒拿過,得了這份賞錢寄回家就可以買兩畝薄田了,至於現在是不是在叛亂造反誰也不會多想,反正上峰下了令,又有重賞在前,豈有不死命前衝的道理。

    面對如巨浪般襲來的攻勢,禁軍卻如同海邊的礁石般巍然安定。最前面一排是厚實的堅盾,掩住第二排的強弩手,叛軍剛衝進射程範圍,羽矢之聲便「嗖嗖」響起,不密集卻極狠准。瞬間倒了一片,後面的朝前一湧,不停地有人翻身倒地。使得進攻者挾眾而來的氣勢陡然被折了好幾分。

    「衝啊!衝上去,近身攻擊!」一個參將打扮地人嘶聲高叫。指揮的倒也對,只要仗著人多不怕死,衝過箭矢的射程距離就可以打接觸戰,發揮兵力地優勢,不過他喊完這句話後就再也沒有指揮的機會了。因為一條玄灰色地人影隨即掠起,如展翅大鵬般疾衝直下,踏過重重叛軍的頭頂直撲此人,只是簡潔的一劈一收的動作,人頭已飛起,鮮血湧出的同時,玄灰人影已縱躍回到了原處,橫劍當胸,傲然直立。

    大梁第一高手地氣勢瞬間鎮住了全場。在禁軍如雷的采聲中,慶歷軍的陣腳有些鬆動,未能再向前推近。

    不過只有一刻的時間。新的指揮者已經遞補到位,這次他站的比較遠。在後方努力驅動士兵。不停地加大賞格。同時,全副鐵甲的重裝兵被替換了上來。以此應對箭雨,這一招果然有效,能射中鐵甲縫隙的的神箭手畢竟不多,前半程幾乎沒有人倒下,後半程才陸陸續續倒了一小部分,但大部分地人還是衝到了盾陣之前。這時執盾者突然收盾後退,弩手一側身,現出一排劍手,這些都是武藝超群的精良戰力,輕甲勁裝,薄劍如冰,對付笨重的鐵甲兵就如同砍瓜切菜般,專朝人家未被裹住地關節處攻擊,偶爾遭遇到的反擊都是慢半拍地,輕易就能閃避。

    陷入被屠殺狀態中地鐵甲兵後面還跟著行動更輕捷的步兵,原本就是預備衝散箭陣後作為進攻主力用地。雖然前方的血腥殺戮令人膽寒,但箭陣畢竟已收,他們開始猛力前衝。誰知就在此時,死神的弓弦之聲再次拉響,原來蒙摯竟在周邊的大樹上佈置了弩手隱藏,這一輪急射後,慶歷軍的死傷比剛才那一波還要慘重。

    正當叛軍開始驚慌後退時,又有人大喊:「不要怕!衝啊!他們帶的箭不多!」

    蒙摯眉頭一皺,遊目四看,那人喊完後又縮回人群中,有密林掩護,不知所蹤。這時鐵甲兵除了向後撤逃的以外,基本上已被解決完,禁軍後退數丈,重新布下箭陣。

    這樣的拉鋸戰一直持續了兩個時辰,慶歷軍的指揮者終於決定停攻,等待夜色降臨時,箭陣不能發揮功效。禁軍也趁機小小地休整進食,雙方僵持。

    當視線被黑色的羽翼所阻斷後,殺聲再起。禁軍的防線果然不似白天那麼牢固,且戰且退,慶歷軍軍威大震,幾乎可以說是壓倒性地戰勝,到後來除了蒙摯和幾個猛將還在後面勉力拚殺外,其餘的人差不多算是在奔逃。對於叛軍來說,他們追的就是會行走的黃金,怎肯放過,在後面緊緊咬著那些影子,眼看越過山脊,追在最前面的人突覺腳下一空,還未反應過來便已跌入深塹,後面急忙想要停腳,又被更後面的一衝,一拔兒接一拔兒地滾了下去,慘叫聲不斷。等到好不容易穩了下來,只見前方墨黑一片,剛點起火把打算看看,可光亮才起,又變成埋伏在周邊的箭手的活靶子,不得不整隊原路後退一箭之地,停止不動。

    天色一亮,慶歷軍的指揮者不由氣結,只見那道深塹雖然不算窄,可也絕對不寬,普通的精壯男子助點兒跑就可以一躍而過,而真正的山道在這裡有一個急彎,只是路上被堆滿了樹枝野草,暗夜間誰也沒有發現路原來拐到了這邊。

    於是白天的鏖戰又開始重複。慶歷軍這次被調動了三萬人,兵力上有壓倒性的優勢,可以一批一批地投入戰場,而禁軍卻不得不連續疲勞作戰,有時連喝水吃飯的時間也沒有,就算再勇猛,也不得不一段一段地後退,全靠事先佈置好的陷阱和多變的戰術來維持抵抗。

    第三天一早,禁軍幾乎已快退出密林邊緣。然而就在這時,本來疲憊不堪的他們突然發起反擊,慶歷軍乍驚之下,急忙收縮兵力,暫時後退,誰知這邊剛一退,那邊就以極快地速度後撤,不多時便從密林裡撤得乾乾淨淨,斷後的一隊弩手射出火箭,點燃了早已佈置在林間各處的引火之物。山風疾猛,不多時便燒成一道火線,並漸漸有快速蔓延之勢。

    密林之外。便是一道山溪,寬約五丈。水量豐沛,天然一道分火牆,根本不怕火勢被引向更高處的獵宮。

    梅長蘇站在獵宮外的高台上,凝目望著密林方向升起地滾滾濃煙和愈來愈烈的火勢,素白的臉上卻平靜無波。沒有絲毫地表情。

    「蘇先生,」列戰英氣喘吁吁地奔了過來,滿臉黑灰,「禁軍現在還有戰力的共計一千三百人,再加上各府地護衛,可以湊足兩千人,大統領建議全部退守進獵宮,叫我來問先生的意思。」

    梅長蘇點點頭,「這樣做很對。獵宮四周是開闊草坡,無險可守,不必設防。直接退守獵宮是最好的選擇。戰英一面應答,一面也伸著脖子看了看遠處的火光。笑道。「雖說是春天,可看這這火勢。只要不下雨,也能燒個一天兩夜的,可惜這是皇家園林,素來清理地乾淨,沒什麼積葉,不能把整片林子都點著了,只夠燒斷好走的那些地方。不過那群叛軍崽子就算撤得快,沒被燒成黑炭,現成的路也沒了。北面南面都是陡坡,滾兩根擂木就能砸死一片,東邊又連著主山頭,他們也只能等火勢小些還是從這邊繞著爬過來,估計爬到溪邊時,怎麼也得明天晚上了。」

    「只怕明天殿下回不來……」梅長蘇淡淡道,「禁軍已經太累,而慶歷軍戰力起碼還有一萬,繼續密林戰是不可能的了,趁著這一夜消停,除了崗哨,大家都抓緊時間休息吧。」

    「大統領已經在安排換休,」列戰英說著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我剛才過來時,看見靜妃娘娘的侍女端著調補的藥湯,說是補氣的,送到先生的房間裡去了。」

    梅長蘇輕輕嗯了一聲,裹緊披風,轉身下了高台。這時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已移入獵宮,一時擁擠非常,不過這種情況下,根本無人有閒心抱怨條件惡劣,每個人地臉都繃得緊緊的,面黃如土。

    靜妃在此時顯示出了她的鎮定和條理性。獵宮內到現在還沒有出現混亂地狀況,全靠她的安排和調停。親王和皇子們被召進皇帝寢殿伴駕,一來騰出空間給其他宗室及隨駕文臣們棲身,二來這些人跟梁帝說說話,也對老皇帝地情緒安定有些好處。由於靖王不在,靖王府地其他人都在戰隊中,靜妃跟梁帝請過旨後,也把梅長蘇召了進來,陪著他的還有佛牙,而飛流已經被派到蒙摯那裡去了。

    安靜地幾乎讓人窒息的一天一夜過去之後,叛軍的身影於第四日的傍晚再次出現在獵宮守軍的視線之中。此時的激戰與前幾天更有不同,因為它太近了,近到宮內的大人物們幾乎可以聞到血腥的氣息。在叛軍一波接一波的沖襲之下,箭矢用盡的禁軍收緊戰線,開始一道門一道門,一個台階一個台階的守衛。由於這是大梁第一高手訓練出來的最精銳戰隊的最精銳部分,也由於背水一戰的血勇之氣,一直戰至深夜,叛軍也只打進了最外圍的一個偏閣。

    「帝都的援軍還沒有到嗎?」聽著外面的喊殺聲,寢殿中的梁帝喃喃說著,不知是在人,還是在自語。

    其實這個時候他已經明白,儘管派去帝都搬兵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個貼身御前待衛,儘管已接到侍衛的信鴿回復說他已順利潛出重圍,但期盼中的援軍,還是不會從西邊過來了。

    「陛下請寬心,景琰會及時趕回來的。」靜妃柔聲安慰著,握住老皇顫抖的手。由於怕成為目標,室內只點著幾盞昏黃的燈,黯淡的光線愈發顯得殿中人面如土色。生性最是膽小的淮王早已忍不住蜷成了一團,顫聲道:「如果被他們攻進來,他們真敢對我們……動手嗎?」

    「住口!」梁帝怒喝一聲,竭力維持著自己的帝王風度,不想在其他人面前露出怯色,「這群叛軍怎麼可能攻得進來?朕信得過蒙摯,也信得過景琰!」

    隨著這聲怒斥,室內沉寂一片,使得外面傳來的喊殺聲更加刺耳,血腥氣更加濃厚。

    佛牙突然昂起了頭,「嗷——」的一聲長嘯,把殿中早已神經緊繃的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這是什麼畜生?怎麼進來的?」梁帝暴怒地叫道。

    梅長蘇輕輕撫著佛牙的背脊,安撫它被血氣激發出的野性,而靜妃則微笑道:「陛下稍安。這是景琰的戰狼,他人雖不在此處,留下此狼,也算是代他護衛陛下吧。」

    「哦?」梁帝立即轉怒為喜,「這頭狼,可以殺敵的?」

    「是,有它守在陛下前面,誰能靠近陛下一步?」靜妃恬淡的笑容,適時地緩解了殿內的緊張氣氛。佛牙在梅長蘇的撫摸下,也漸漸回復了平靜,只是兩隻耳朵,依然警覺地直立著。

    然而黑夜,已經越來越不平靜了。禁軍退守的步子雖慢,但畢竟是一步一步在退,這一點,殿中人都有感覺。

    「援軍還沒到嗎?」這次是紀王忍不住開口道,「獵宮已經是最後一道防線了啊!」

    「當然不是,」梅長蘇冷靜得如堅冰般的聲音在此時響起,「攻破了宮門,還有這道殿門,攻破了殿門,還有我們自己的身體。只要一息尚存,就不算失守。」

    他的這種說法,冷酷得令紀王膽寒,梁帝的視線也不禁急速地一跳。

    梅長蘇轉過身來,直直地面對坐在正中的君主:「陛下身邊也有寶劍,不是嗎?」

    梁帝被他沉沉的目光激起了年輕時的風雲情懷,手指一緊,抓起了御座旁的寶劍,但凝視良久後都未能拔劍出鞘。靜妃緩緩起身,一伸手,劍鋒已然閃過眉睫,一汪寒意映照秋水。

    「請陛下將此劍賜予臣妾,臣妾願為陛下的最後一道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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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平亂
    「請陛下將此劍賜予臣妾,臣妾願為陛下的最後一道防線。」

    此言一出,梁帝心頭巨顫,感動之餘,往日的豪氣也突然湧上,一把抓住了靜妃握劍的手,大聲道:「朕在你就在,誰敢傷你?」

    餘音未落,一支流矢像是專門要破壞他說這句話的氣勢似的,破窗而入,嗖得一聲釘在柱子上,雖然偏離得很遠,但已足以在殿中掀起恐慌,驚喘和低叫聲中,甚至有人開始在黑暗中啜泣起來。

    此時東方已然見白,但局勢卻在急劇地惡化。不停地有其他宗室和文臣們擠進寢殿,狼狽地向梁帝稟報某某殿又失守,殿門也因此開了又關,每開一次,都將眾人的情緒朝崩潰方向再推一步。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梁帝花白的頭髮散亂了幾縷在頰邊,被冷汗浸得粘在一起,他依然坐得筆直,不願失了氣勢,只是咬得發酸的齒間,仍是不自覺地狠狠擠出咒罵。

    佛牙不停地弓背豎毛,屢屢想朝外撲,梅長蘇現在力氣不濟,一個沒抱住,被它掙開,直奔殿門而去,誰知就在此時,殿門砰得一聲再次被撞開,一股寒風吹進來,吹得大家心驚肉跳。

    這一次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個俊秀陰冷的少年,週身上下寒氣襲人,不過卻穿著粉藍色的衣服,繫著漂亮的粉藍髮帶,手中握著一把輕薄的短劍,劍鋒如水,並無血痕。他撞開門的動作雖魯莽粗暴,可是自身的行動卻飄魅如鬼,一進來就板著臉。硬梆梆冷冰冰地道:「來了!」

    在一片僵直的目光中,梅長蘇柔聲問道:「飛流,是靖王殿下趕回來了嗎?」

    「嗯!」飛流重重地應了一聲。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報訊地任務,蹲下身開始去玩佛牙的尾巴。

    不過沒人去計較他無禮的行為。殿中滿是長舒一口氣地聲音,梁帝喜不自勝地摟著靜妃的肩膀,不停地說:「好孩子……好孩子……」

    大約半個時辰後,外面地殺聲漸息,晨光也已照亮室內。隨著靜妃輕輕吹熄搖曳的燭火。血腥而恐怖的一夜終於過去。

    寢殿外傳來整齊穩定的腳步聲,似乎是在重新佈防。緊接著,靖王的聲音清晰地響起:「兒臣奉旨平叛已畢,請見陛下!」

    「快,快開門,」梁帝急急地叫著高湛,「讓景琰進來。」

    不等高湛行動,離殿門較近地幾個文臣已擁過去落閂開門。靖王大步邁進,雖然精神飽滿。但卻仍是鬢髮散亂,滿面塵土,天青色的戰袍上濺滿血跡。他的佩劍已在入殿前細心地解下。撩衣下拜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將手中兵符高高遞起:「紀城軍已奉詔前來護駕。一路看文學網兒臣繳還兵符!」

    「好帝親自走下來扶住他,一手握了兵符。一手撫摸著他的頭髮,顫聲道,「辛苦你了,可有受傷?」

    「一點輕傷,不礙事。」

    「返京之前,紀城軍仍由你隨意調派。此次作亂的叛軍,務必全力搜捕,絕不姑息!」

    「兒臣領旨。」

    「來來來,快坐下來休息一會兒,這幾天一定是晝夜不休地趕路吧?」梁帝握著靖王的手,將他帶到自己身邊坐下,又對靜妃道,「快給兒子弄些吃的來,他一定餓壞了。」

    「兒臣護駕來遲,讓父皇母妃受驚了。」蕭景琰抱拳道,「外面還有許多善後之事。昨夜不是所有人都逃入了寢殿,宗室和眾臣有所死難,禁軍苦戰近五天,損傷也極為慘重,兒臣還要幫著蒙大統領料理一下。等一切安排妥當後,再來向父皇母妃請安。」

    「是啊,」梁帝聞言也不禁黯然,「此次遇害之人,還有這些護駕盡忠的兵士,朕會重重撫恤地。現在確實餘波未平,朕不耽擱你了,該怎麼料理,全由你作主。」

    靖王起身再拜,快速地退了出去。靜妃隨即遣散了殿中的其他人,讓他們各自回去處理各自的事務。梅長蘇趁機也離開了寢殿,誰知剛走到外殿天井處,恰好撞見靖王和蒙摯正站在那裡,急忙回頭看,幸好,飛流已經強行將佛牙拖走,不知消失到哪裡玩耍去了。

    「剛才在父皇那裡,不方便打招呼,」靖王上下打量了梅長蘇一下,「先生還好吧?」

    「我一直遠離前線,怎麼會不好?」梅長蘇遊目四周,只見階前廊下,血跡猶存,不由長歎一聲,「禁軍只怕損傷了大半吧?」

    蒙摯黯然道:「只有七百多人活下來,其中還有兩百重傷地,幾乎無一人完好。」

    「連大統領都受了傷,這次實在是險,」梅長蘇眸中閃過寒芒,「不過……這絕對是譽王最後的掙扎了。」

    此時陸續有人過來稟報善後地情況,三人便停止了交談。靖王使用兵符共調動紀城軍五萬人,三萬先期趕到,其餘兩萬攜帶全部人馬所需地物資隨後,當下應該還在中途。平叛後清理戰場,屍體全部移到了山腳,已方的逐一包裹停放,造冊記錄,而敵方地只清點出人數後便統一掩埋。俘虜的士兵被圈在一處大帳中,將官們則分別關押等待審訊。獵宮外專門劃出一片區域將息傷者,紀城軍暫時頂替禁軍之責,撥出三千人在獵宮值守,其餘的兵力也全部退到了山腳,紮營候命。

    按照梁帝的旨意,在整個九安山附近開始搜捕逃逸的叛軍,同時宣佈將對勤王護駕者進行賞賜。紀城軍得了這個救駕露臉的機會,上上下下士氣高漲,像篩子一樣地在各個山頭上梳理著,力求多多立功。

    大事情安排穩妥後,蒙摯來不及換衣服。便跟著靖王再次入寢殿向梁帝覆命。老皇現在的情緒已平定了下來,眸中閃動的更多的不再是驚喜和寬心,而是狠辣。

    「景琰。蒙卿,帝都那邊。你們覺得該如何處置?」

    靖王看了蒙摯一眼,示意他先說。禁軍大統領本就已按捺不住,立即抱拳道:「帝都有留守禁軍七千,臣不相信他們會背叛陛下,絕對是被人控制住了。只要臣親自前去。就一定能為陛下把人帶回來!」

    「朕也這麼想。」梁帝面色陰寒,冷冷道,「蒙卿,你休息一晚,明日帶上一萬兵馬,起程前往帝都,第一,羈押譽王和他地同黨,第二。收皇后綬印,移宮幽閉,待朕迴鑾後處置。記住。帝都局勢,一定要穩。大局平定後。立即回報給朕。朕要等到你的消息再回京。」

    「臣領旨。」蒙摯叩首後,起身正要朝外走。梁帝卻又叫住了他:「你急什麼?這一次,你奉的不是口諭,也不是密旨,朕,要發明詔給你!」

    「明詔?」蒙摯微微有些意外,「可是明詔一發,再無更改餘地了……」

    「朕還改什麼?!」梁帝猛地一拍龍案,兩眼射出怒火,「這次要是真順了某人地意,就這樣晏駕在九安山,那才是再無餘地!掌令官已經在擬旨了,等朕用了印,你儘管放開手腳,那些亂臣賊子,還要朕再維護他們麼?」

    蒙摯立即大聲道:「臣領旨!」

    這時掌令官捧著擬好的新旨躬身進來,梁帝略略看了一遍,親自扶印蓋好,封捲起來,遞給蒙摯道:「旨意未盡之處,朕許你便宜行事。」

    「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好,你退下吧。」梁帝吁一口氣,招手將靖王叫至身邊,道,「景琰,這次你救駕立了大功,想要什麼封賞?」

    蕭景琰微微一哂,道:「波亂未平,聖駕尚未迴鑾,此時縱然父皇有心恩賞,兒臣也不敢受。獵宮中如有庫存地金帛之物,倒不妨先拿出來恩賞一下將士們才好。」

    梁帝仰天大笑,道:「你呀,這一點和你母親真象,她也是這麼說的。好,你派人去分等造冊,先賞一批,回帝都後,再另行重賞。」

    「兒臣遵旨。」靖王剛行完禮,靜妃便帶著幾個手捧餐盤的侍女自側殿進來,笑著請父子兩個過來用膳。這一餐飯吃得甚是和樂,梁帝頻頻給靖王挾菜,對他似乎是說不出的歡喜和疼愛。

    晚膳後梁帝在靜妃的服侍下去休息,靖王自然告退出來。他是皇子,又是七珠親王,在獵宮中分到了一所獨立地院落,供他和靖王府的人居住。此次跟著蕭景琰來九安山的都是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悍將勇兵,所以儘管五日惡戰,損傷也不大,只有兩人陣亡,三人重傷,其餘諸人情況還好,戚猛尤其生龍活虎,只歇了一會兒,就帶著人一道上山去參加搜捕叛軍。列戰英手臂受了刀傷,用繃帶吊著,仍堅持在院門外等待靖王,不過靖王回來後只看了他一眼,便將他踢回屋子裡養息去了。

    梅長蘇作為靖王的隨行者,也住在同一個院子裡。靖王為表示對他的尊重,還單獨為他和飛流安排了房間。此時天色已黑,他的房間裡卻沒有亮燈,靖王站在院中凝視著那黑洞洞的窗口,猶豫了半晌,還是上前敲了敲門。

    門很快就打開了,飛流飄了出來,「睡了!」

    「這麼早就睡?先生不舒服麼?」

    「累了!」少年大聲道。

    王點點頭,轉身慢慢走下台階,卻又不想立即回到自己的主屋裡去,便又走至院中站定,仰首讓孟春地風吹拂自己有些燥熱的臉龐。

    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想找梅長蘇說什麼,只是心中莫名的煩亂。自從發現連相依為命十幾年地母親也有她自己的秘密後,他地孤寂感就愈來愈深。此時站在他自己地院子中,四周都是他的心腹手下,可是茫然環顧,他卻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傾心交談。

    走得越高,越孤獨,蕭景琰對此並非沒有準備。只是夙夜奔波,身心俱疲之際,他仍然免不了會感到沉重,感到寂寞,會忍不住閉上眼睛,假想自己回到了過去地歲月。

    那些快樂、溫暖,有兄長也有朋友的日子,那些因為失去而顯得完美的日子……

    但假想終究只是假想,梅嶺的雪是他心頭的火,再苦再累,這把火也永遠不會熄滅。

    勝局已在眼前,最後的步子決不能踏錯。蕭景琰抿緊嘴唇,重新睜開的雙眼在夜色中閃爍如星。死去的人在天上看著他,並不是想看到他在這裡放縱回憶,放縱脆弱。

    「來人!」

    「在!」

    「夜間加緊戒護,一旦抓住逃逸的徐安謨,無論何時,立即前來報我!」

    「是!」

    發出這個命令後,蕭景琰深吸一口氣,甩開象蛛絲一般粘在心頭的煩亂情緒,步履堅定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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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怪獸
    此次作亂的慶歷軍都督徐安謨是在第三天被追捕到的。消息傳來時,梅長蘇正跟靖王面對面坐著,討論回京後的逐項後續事宜,聞訊後兩個人都很開心。

    「徐安謨要單獨關押,不要打罵,要讓他好好活著回京城。」靖王隨即吩咐道。

    「是!」列戰英一條手臂吊著,不能抱拳,躬了躬身道,「輪班監守他的,都是我們靖王府的人,殿下放心。」

    「他說什麼了嗎?」梅長蘇問道。

    「他一路都在叫,辯稱自己是受了譽王的騙。」

    「看來他不打算犧牲自己拯救譽王了,」梅長蘇不禁一笑,「譽王與夏江自己走上絕路,實在怪不得旁人。不過皇后那邊,還要勞煩貴妃娘娘替她求個情。好歹,國母不宜處死,她又是言侯的妹妹。」

    「母妃已經表露過這個意思了,我想她會盡力的。」靖王似被他勾起什麼想法,閃過來的目光有些深意,「今天進去請安時,父皇又對我大罵了夏江一陣子,還把夏江的口供拿給我看。」

    「這很好啊,拿給殿下看,就代表陛下不信。」

    「沒錯。夏江的口供父皇一個字也不信,不過你我心裡明白,他所說的大部分應該還是實話,不算隨意攀咬。」靖王深深地盯住謀士的眼睛,「可我想不通的是,既然他拚命在說實話,那為什麼又非要說你是祁王舊人?無憑無據的,這種說法反而會讓人覺得他在狗急跳牆,夏江應該不是那麼傻的人吧?」

    「他不傻。」梅長蘇呵呵一笑,「是我跟他說的。」

    「哦?」

    「祁王是夏江心裡的一根刺,他對殿下你地忌憚全由祁王而起。我自稱祁王舊人比較容易讓他的情緒不穩,有助於推動我後面的計劃。」

    「原來是這樣……」靖王地身子向後靠了靠。面色淡淡的,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不過卻沒有再繼續追問。

    梅長蘇順手整理了一下攤放在桌上地文書,正想另找個話題聊聊,屋外突然傳來嘩鬧之聲。

    「去看看怎麼了。」靖王眉頭一皺。向列戰英揚了揚下巴,後者立即奔了出去,未幾便帶著戚猛一起進來。

    「殿下!我們抓到了!」戚猛滿面興奮之色,居中一跪,大聲道。

    「知道你們抓到了,戰英剛才已經來回稟過了。」

    列戰英忙道:「不是不是,戚猛說的不是徐安謨。」

    「不是徐安謨是什麼?值得你這麼興奮……」

    「怪獸啊殿下,真是太巧了,它居然也跑到了九安山附近。我們去搜叛軍,歪打正著把它給圍住了,呵呵呵。呵呵呵呵。」戚猛說著說著,就是一陣傻樂。

    靖王對什麼怪獸沒他那種執念。想了一陣子才反應過來:「哦。就是京兆衙門來求援,你抓了一年多都沒抓到的那隻怪獸啊。」

    「抓到了殿下。我們抓到了,就在外邊,鐵籠子關著,殿下要不要看看?」

    靖王沒興趣地擺擺手,梅長蘇趁機站了起來,道:「我倒想看看,殿下可准我告退?」

    「先生請便吧。梅長蘇微微欠身行禮,跟戚猛一起退了出去。靖王拿起放在桌案最上面的一份文書,打開還沒看到半頁,室外突然響起了一片慘叫聲。

    「蘇先生!」

    「危險啊……快、快……」

    「蘇先生,不行……」

    蕭景琰翻身而起,和列戰英前後腳衝了出去,掃視第一眼時,他的心臟幾乎漏跳了一拍寬敞地院落一角,擺放著一個半人高的鐵籠,籠中蜷坐著一個毛茸茸深褐色的東西,正在劇烈掙動著。梅長蘇的身子被幾個驚惶失措圍在四周的靖王府親兵擋住了看不見,可那一雙蒼白的手臂很明顯已經被拉進了籠子,兩個手掌都陷在怪獸的褐毛之中。

    「怎麼搞的?」靖王的臉色瞬間發青,一邊衝上前一邊叫道,「別愣著,快救人啊!」

    可是等他衝到近前看得更清楚後,他也跟自己地屬下一樣驚呆住了。原來不是怪獸強行拉著梅長蘇的胳膊,相反,它在躲,只是籠子太小,它不管怎麼躲,梅長蘇都抓著它的腕部不放。

    「你別怕……別怕……沒關係了,會好地,沒事沒事……」完全不理會身邊的這一片混亂,梅長蘇專心地安撫著籠中地怪獸,「我不會傷害你,我會幫你地,你別動,讓我摸一摸……」

    怪獸安靜了片刻,呆呆地讓梅長蘇摸索著他的左腕,但沒過多久,它又重新開始躁動,並不停地噴著熱氣。

    「紅了,紅了,眼睛紅了,」戚猛大叫一聲,「蘇先生快閃開,它眼睛一紅就要吸血地,路上差點就吸了一個人的血!」靖王心頭一驚,一把抓住梅長蘇的胳膊就往外扯。

    「你放手!」梅長蘇剛被扯開就又撲了過去,「你們都沒看見他在忍嗎?他是想吸血沒錯,尤其是人血,吸了才會減輕他的痛苦,可是他一直在忍,他努力在控制自己不要傷人,你們沒看見嗎?」

    像是要配合他這句話,怪獸突然一聲嘶吼,痛苦地在籠中掙扎。梅長蘇扶著鐵籠的欄杆深深地凝視著它,突然叫了一聲:「戚猛!」

    「呃?在……」

    「把你的刀給我。」

    「什麼?」

    「把刀拿來!」梅長蘇一聲厲喝,戚猛彷彿反射般地驚跳了一下,呆呆地抽出腰刀遞過去。可是梅長蘇卻沒有伸手接住刀柄,而是將手腕在刀鋒上一拉,拉出一道兩分長的口子。血珠頓時湧了上來,嚇的戚猛失手將腰刀跌落於地。

    「沒關係,來。先吸兩口。」梅長蘇將帶血的手腕從鐵欄之間伸了進去,遞到怪獸的嘴邊。柔聲道,「我地血裡有藥,你會好過些,來,別怕。你吸不幹我,我不會有事……你不吸,血也會白流的……」

    怪獸喘息著抗拒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抵抗不住那殷紅的血珠,一口叼住了梅長蘇地手腕,四周頓時驚呼聲一片,靖王也忍不住前衝了兩步。

    然而一切正如梅長蘇所言,這個怪獸是不願意傷人的,它只吸了不到十口。稍稍紓解了一下自己地痛苦,就主動放開了嘴裡的手腕,隨便怎麼勸也不肯再吸。

    「鑰匙拿來。」梅長蘇簡簡單單用手巾紮緊腕上的傷口。起身朝戚猛伸出手,「鐵籠的鑰匙。」

    早已被剛才那一幕驚呆的戚猛木偶般地交出了鑰匙。梅長蘇快速打開鐵籠。將裡面地怪獸扶了出來。

    「殿下,這個人我來照料。他可以跟我住一個房間嗎?」

    「這個……人?」

    「是,也許不太像,但這是個人。」梅長蘇一向素淡清冷的眼眸此時卻顯得十分灼熱,「如果這裡不方便,我帶他在外面紮營帳,只是要請殿下派人幫我。」

    蕭景琰怔怔地看著他,有點暈頭轉向,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過來。梅長蘇也沒有催他,扶著身邊那個「人」,靜靜地等候。

    好半天後,靖王總算有些回神,看了看西屋的門,又看了看梅長蘇堅定的表情,咳了一聲道:「先生既然這麼有把握,住這裡也無妨,只是請小心些。」

    「多謝殿下。」梅長蘇臉上露出一絲黯淡的微笑,躬身一禮,拖著手中的「人」進了自己的西屋。靖王皺一皺眉,示意列戰英跟了進去。

    過了片刻,列戰英出來吩咐準備熱水和浴桶,然後進主屋對靖王道:「蘇先生沒跟那個……那個人說什麼,就是不停地安慰他,還找了些藥給他吃。現在那人很安靜,蘇先生又要給他洗澡。」

    靖王擰著眉頭,用左手輕輕摩挲著右手的手腕,自言自語道:「可是單單只因為那是個人,一般都不會做到拿自己地血給他吸的地步吧?」

    列戰英眨眨眼睛,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無言地站著。半晌後,戚猛也進來,一抱拳,沒頭沒腦地道:「啟稟殿下,原來是個白的。」

    「什麼白地?」

    「那個怪獸……呃,那個人,洗出來才知道,他身上的毛是白地,只是滾得太髒,才一直以為是褐毛。」

    「戚猛!」列戰英斥道,「你說這些無關緊要地事情給殿下聽做什麼?」

    「殿下不是想知道……」「殿下想知道的不是這個,快下去吧。」列戰英見靖王沉悶不語,忙將戚猛趕了出去。

    院外,兩個兵士將洗得髒髒地水抬出去,又有人拿來了乾淨的毛巾。戚猛辛辛苦苦抓了一年的怪獸突然上升為「人」的規格,這讓他很不習慣,於是在西屋門外站了片刻,又蹭進去想再看看。

    白毛人此刻已躺在了梅長蘇的床上,蜷成一團,臉上的長毛遮住了五官。梅長蘇檢查他身上任何地方他都不反抗,但只要一碰到他的左腕,他便會本能似的悸動一下,將手腕藏進懷裡。

    戚猛呆呆地站在後面瞧了半天,梅長蘇也沒有分神理他,這讓他覺得很無趣,自己訕訕地出去了。但他剛走,梅長蘇就立即將門窗掩上,回到床前,試圖將白毛人的手腕拉出來,但這一次他依然遭到了拒絕。

    「你沒必要藏起來,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梅長蘇靜靜地道,「那是赤焰軍的手環,刻著每個人自已的名字,一旦陣亡了,即使身體受損,也可以通過手環辨認骸骨,對不對?」

    白毛人全身劇烈顫動起來,喉間因激動而發出「呼呼」的聲音,牙齒也格格作響。「我只想看看你的名字,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可以幫你的,」梅長蘇溫和地拍撫著他的背脊,在他耳邊低聲道,「來,讓我看一下,看一下又能怎麼樣呢?難道還會更糟嗎?」

    白毛人似被他說動,僵直的身體慢慢放軟。梅長蘇輕柔小心地拉起他的手腕,緩緩撥開那長長的毛髮。由於手臂腫漲變粗,一指寬的銀環已深深地嵌入了肉中,環面也有些發黑模糊,但赤焰軍獨有的雙雲焰紋,以及被焰紋所圍繞著的那個名字,依然可以被辯識出來。

    梅長蘇面色如雪地看著那個名字,視線漸漸模糊,眨一下眼,淚珠滾落,可是眼前也只清晰了片刻,便又重新模糊起來。

    白毛人喘著粗氣坐起來,雙眼在長毛後窺視著這個在自己面前毫無顧忌落淚的男子,張了張嘴,卻只發出刺耳的「呵呵」聲。

    不知過了多久,梅長蘇終於抬起了手,用衣袖印去臉上的淚痕,深吸一口氣,綻出一抹笑容。

    「聶鋒大哥,你還活著……這真是太好了……」說完這句話,林殊終於忍不住心頭的激動,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住了他昔日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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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奇毒
    當西屋門窗全部關上時,靖王的心頭實在忍不住湧上了一陣衝動,想要趁著飛流在外面玩耍的機會,派個人去偷聽一下裡面在說什麼。不過最後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這種衝動,什麼也沒做。

    梅長蘇隱瞞著一個什麼秘密,這一點現在已勿庸置疑,但是要不要不擇手段地去把這個秘密挖掘出來,靖王還在猶豫。一年多的合作,使他對這位自己投奔過來的謀士已經從一開始的反感和懷疑,漸漸變成了現在的信任與尊重。他不想破壞這種信任,也不願意降低這份尊重。

    所以面對門窗緊閉的西屋,蕭景琰極力按捺住自己心頭翻滾的疑團,仍然保持著沉默。

    主動開門走出來的人反而是梅長蘇。

    謀士的臉色很蒼白,眼皮上有一層淡淡的紅暈,不過他的神情很平靜,走進主屋時整個人的感覺似乎跟平常也沒什麼兩樣。

    可是靖王剛抬起頭來,他就突然跪了下去。

    「蘇先生怎麼了?」靖王吃了一驚,忙上前攙扶,「好端端的,為何行此大禮?」

    「蘇某有一個不情之請,望殿下允准。」

    「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好了,能辦的,我盡量給你辦。」

    「蘇某斗膽,請殿下到內殿……為我請來貴妃娘娘……診治一個病人……」

    「病人?」靖王目光一跳,「你房裡那個……病人?」

    「是。」

    靖王微微皺了皺眉,神色略有不悅,「雖說同在獵宮中,母妃過來我這裡不難。但說到診治病人……不是該找太醫麼?」

    「這個病人,太醫是不行的。」梅長蘇抬起頭,眼睛裡閃動著懇切的光芒。「我知道這個要求不近情理,但卻不得不向殿下開口。請殿下看在我竭心盡力這一年的份上。代我懇請貴妃娘娘,若她不肯來,我也無話可說。」

    靖王抿了抿唇角,躊躇了一下。梅長蘇自開始輔佐他起,功勞無數。卻從未提過什麼要求,此時他跪著不起,實在讓人無法拒絕。

    「……好吧。我進去說一說,但來不來要由母妃自己決定。」

    「多謝殿下。」

    靖王既然答應了,倒也沒有耽擱,略整了整衣冠,便進了內殿。說來也巧,梁帝自從那血腥五日,一緊一鬆後。時常夜夢咳喘,晚上睡不安穩,白天卻懨懨不醒。靜妃剛服侍他用藥安睡完畢。正坐在殿外廊下看鸚鵡,恰好無事。見靖王過來。甚是歡喜。

    「怎麼又進來了?你在外面事情多,倒不必一趟趟地來請安。」靜妃拉了兒子的手。正想帶他進殿,一看他神色,又停住了腳步,「有什麼事嗎?」

    「孩兒……確實有事」靖王想了想道,「確切地說,是蘇先生的事。」

    靜妃微微一震,忙問道:「蘇先生怎麼了?」

    「他倒沒什麼,只是他房裡收留了個全身長著白毛的古怪病人,想請母妃去診看一

    「全身長著……」靜妃眼波輕閃,突然一凜,「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靖王本來以為靜妃至少會問一句為何不請太醫」,卻沒想到她根本二話不說,親自進去拿了個小藥箱,便決定要跟他出去,不由心頭更是起疑,眼睛都瞇了起來。

    靜妃走在前面,無心注意兒子地表情。她的步伐很快,靖王地小院又不遠,少時便到了。梅長蘇在院外迎候,先見了禮,便引她進了西屋,靖王自然而然緊跟在後面。

    聶鋒裹在厚被之中,只露出半個頭來,不過卻很安靜。靖王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隻小碗中,碗中還余了兩滴未飲盡的血,再看向梅長蘇的手腕,果然重新包紮過,心中突然一緊。

    梅長蘇地身體不好他很清楚,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血,差不多就跟拚命一樣。如果只是為了一個陌生的病人,他何至於做到如此程度?娘娘,他的情況如何?」梅長蘇此刻根本顧不上靖王,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靜妃把脈的兩根手指上,「毒性有幾層?」

    「還好。」靜妃長舒一口氣,「毒性不深,未到三層,我為他行一次針,可以壓制一兩個月不發作。但火寒之毒是天下第一奇毒,我的醫道還解不了,何況他中毒時日實在太久,解起來也很麻煩。」「哦,」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那請娘娘行針吧。」

    靜妃深深地看他一眼,什麼也沒說,打開藥箱取出一扎銀針,用酒焰消過毒,便開始凝神為病人行針。這一套針法似乎十分複雜,足足紮了近半個時辰,才一一收針,病人還沒什麼反應,靜妃已是汗水淋淋。

    「多謝娘娘厚德,蘇某……」好了,醫者應有仁人之心,何必言謝。」靜妃微笑著接過他遞來的手巾拭汗,又試探著問道,「你……應該認識能解此毒的人吧?」

    長蘇坦然點頭,「我會盡快請他過來,不過路途有點兒遠,要等些日子。」

    「若是那位醫者未來之前病人有什麼反覆,儘管找我好了。」

    梅長蘇低低應了一聲,這時才想起看了看靖王。

    「母親跟蘇先生倒像是認識了好久似的,」靖王見這兩人終於想起自己,不由挑了挑眉,「不過蘇先生看起來比我年輕,應該不是我出生前認識母親地吧?」

    靜妃慢慢收好銀針,輕歎道:「你總歸還是想知道……」

    「但母親還是不想說嗎?」

    靜妃看了梅長蘇一眼,後者將臉轉向一邊,輕微的搖了搖頭。

    「蘇先生是故人之子,我以前甚至不知道有他的存在。大家能夠見面相識,實在是機緣巧合。」

    「故人?」

    「對,故人……」靜妃地眸中流露出懷念與哀傷交織地複雜表情。「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跟隨師父行醫。卻被當地地醫霸百般欺凌,若不是有這位故人路過相救,只怕早就死於溝壑之中了……」

    靖王倒從沒聽說過母親地這段過往,立時動容,「蘇先生跟母親有這樣地淵源。怎麼以前沒提起過?」

    「見到娘娘之前,我也不知道。」梅長蘇低下頭。

    「可是……這段過往也沒什麼,母親為何不願告訴我?」

    靜妃似乎知道他會這麼問,淒然一笑,「不是不願說,而是不想說。故人畢竟已逝,再提起舊事,實在讓人傷心……」

    靖王見母親容色黯淡,雖覺得她言之不盡。也不忍再問,轉向梅長蘇道:「那這位病人……又跟先生有什麼關係?」

    「朋友。」梅長蘇簡潔地答道,「很好地朋友。」

    蕭景琰怔了怔。知道再問下去,無異於挖人隱私。何況梅長蘇只是一年多前才來投靠他地謀士而已。有幾個他不知道的朋友。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景琰,陛下也該醒了。我們走吧。」靜妃緩緩起身,略向梅長蘇點點頭,便當先走出室外。靖王無奈之下,也只能拿起藥箱隨後跟上。

    梅長蘇只送他們到門口,又返身回來,笑著安慰聶鋒道:「幸好毒性不深,你別擔心,好好養著,一切都有我呢,你當然是信得過我的,對不對?」

    聶鋒伸出長滿白毛的手,一把抓住他,口中嗚嗚兩聲。

    「我知道……」梅長蘇地笑容裡蕩著淡淡的哀涼,「你歷經千辛萬苦,從梅嶺走到帝都,一路上躲避著驅逐和圍捕,就是為了要見夏冬姐姐……對不起,這次她沒有隨駕到九安山……不過她要是知道你還活著,不知會有多高興……等一回到京裡,我就盡快安排你們見面,好嗎?」

    聶鋒雙肩顫抖,呆了片刻,突然激烈地搖起頭來。

    「沒事沒事,」梅長蘇抱著他,輕輕拍撫他的背,「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夏冬姐姐不會在乎的,只要你活著就好,活著……就是對她最大的安慰。」

    聶鋒的頭,頹然地垂在梅長蘇的肩上,滾燙的液體自毛髮間滴落,浸濕了他的衣裳。

    「你地這條命,也是弟兄們拚死奪下來的吧?他們寧願自己死也想讓你活,你就得好好活下去。絕魂谷的前鋒營僅有你一人倖存,赤羽營只剩下我和衛崢……主營十六名大將,好容易僥倖逃出一個聶鐸,父帥,聶叔叔,齊叔叔,季叔叔……還有七萬赤焰冤魂,他們每一個人地命,都活在我們身上,再怎麼痛苦,我們也必須背負倖存者的責任……」梅長蘇輕輕將聶鋒扶到枕上躺好,為他撫平被角,「聶大哥,我背得很累,你一定要來幫我,知道嗎?」

    聶鋒重重地喘氣,將他地手握進掌中,緊緊攥住。

    「這樣就對了……睡吧,我陪著你,好好地睡一覺。」梅長蘇臉上露出溫柔地微笑,而聶鋒卻只看了一眼,便猛地閉上了眼睛。

    因為那不是林殊的笑容,那不是記憶中充滿了勃勃青春氣息地,世上最張揚的笑容。

    聶鋒在赤焰少帥如同地獄還魂般的變化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

    這使他感到痛苦,不僅是為自己,更是為了夏冬……出去玩耍的飛流大約一刻鐘之後回來了,進門時看到蘇哥哥正在把一張寫了字的紙細細折成小條,立即很懂事地出去抱了一隻從京城帶的信鴿來,並且幫著將裝紙條的小圓筒繫在鴿子的腳上。

    「放了吧,黎大叔他們收到信,就會立即想辦法通知藺晨哥哥過來了。」

    飛流正鬆開手,一聽到後半句話,本能般地伸手一抓,將剛剛展翅的信鴿又給抓了回來,緊緊抱住。

    「飛流,把它放了。」梅長蘇責備地看了他一眼。

    「不要!」

    「叫藺晨哥哥來是有很重要的事,他不會有時間逗你的,別擔

    少年眨動著大大的眼睛,似乎不太相信。

    「快把它放了,再不聽話蘇哥哥要生氣了。少年扁了扁嘴,萬般不情願地鬆開了手,悻悻地看那信鴿振翅衝向天際,很快就越飛越高,不見了蹤影。

    「他的毒只有三層,應該可以比我好得多……」梅長蘇的視線,輕柔地落在床上安睡的人身上,用手巾掩住嘴,壓抑著低低的咳嗽,一路走到外間。飛流奔過來為他拍背,一眼看見他腕間包紮的白巾,大怒地指著,問道:「誰?」

    「我自己不小心。」梅長蘇不停地咳著,胸口越來越悶,腦子也漸漸開始發暈。他心知不妙,立即用顫抖的手從懷裡摸出一隻小瓶,倒了粒殷紅的藥丸出來吞下,將身子伏在了桌上。

    飛流記得,每次蘇哥哥吃這種藥時情況都是最糟的,頓時驚惶失措,繞著他轉了好幾圈兒,突然衝到屋外,大聲叫道:「水牛!水牛!」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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