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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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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玖月晞]親愛的弗洛伊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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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3:47 |只看該作者
60. chapter 60

  在電視臺工作的日子忙忙碌碌,輪休的日子,甄意抽閒去精神醫院做義工。工作間,收到負責監督她行蹤的警官的短信:「還有一個月,加油!」

  嗯,還有一個月,她的管制服刑生活就結束了。

  還有一個月,她就可以拿回律師執照了。

  要做回律師嗎?她還沒想明白。

  如今對她來說,做記者難,做律師難,做精神病院的義工,最難!

  「皇上~西紅柿很好吃的。你就吃一點吧,吃了有益健康啊!」

  甄意淒風苦雨地趴在桌邊,勸病人「皇上」吃菜。

  醫院的餐飲分量和比例都是配置好的,為防某些病人主觀或客觀絕食,每頓飯都不能剩。

  協助病人吃飯的小護士甄意得和神經病們鬥智鬥勇。

  比如上週,她給一個自稱豆芽的病人盛飯,豆芽靜坐抗議:「我會光合作用,為什麼要吃東西?」

  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昂著頭:「你把我的花盆搬到太陽底下,我就飽啦。」

  甄意望著蹲在椅子「花盆」上的叫做豆芽的一米八的大塊頭,一頭黑線。

  「親愛的小園丁,快把我搬出去呀。」他催促。

  甄意安靜幾秒,說了句自己都不可思議的話:「豆芽菜,你還沒發芽,我先給你施肥澆水,過幾天再把你搬到太陽下好不好?」

  豆芽凝眉想想,歎氣:「對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甄意趕緊把「肥料」和水端給他:「要吃得飽飽的哦!」

  比如今早,一個自認是獼猴桃的病人,堅決不吃水果,理由是:「我不能傷害自己的同類!」

  甄意問:「那你不想親吻它一下?」

  現在,皇上不肯吃西紅柿的原因很簡單:「西紅柿和雞蛋彼此深愛,堅決不能分開。我一定要等雞蛋來了再吃。」

  甄意絞盡腦汁,軟磨硬泡近二十分鍾,別的病人離開餐廳了,皇上還正襟危坐,癡心地陪西紅柿等雞蛋……

  甄意肚子餓得咕咕叫,深覺自己像舊社會的受虐童工,悲慘淒苦極了:「皇上,今天雞蛋不會來了,你先吃西紅柿好不好?還要上朝呢!」

  「上過了。」皇上一點不含餬。

  甄意仰天長歎,忽聽耳邊有人平淡道:

  「今天西紅柿和雞蛋吵架,雞蛋吵不過,氣跑了。」

  是言格。

  神經病患者的福音來了!

  甄意如濛大赦,深深望他,眼神像星星般璀璨。

  言格:「……」

  他背脊修挺,風淡雲清佇立一旁;她蹲在地上,手臂扒拉餐桌,像討食的小乞丐。

  她起身,驕矜地禮貌道:「言醫生好!」

  「……」言格沉吟幾秒,「甄護士好!」

  她才不是護士。

  「你好冷,雞蛋吵不過西紅柿,網上幾百年就有了。」

  「幾百年前沒有網絡。」他較真了,又從容道,「而且這個段子最開始是從精神病院傳出去的。」

  「真的?」她覺得新奇。

  「……假的。」他看她幾秒,說,「你真好騙。」

  「……」

  她癟嘴,坐回去,等病人把飯吃完。

  隔了一會兒,甄意回頭,見他沒走,安然自若地立著,眸光清和,籠在她身上,叫她不可避免地心跳微亂:「幹嘛?」

  「哦,沒事。」他拔腳往前,在甄意旁邊的餐桌坐下,隔一個走廊。

  他……

  甄意小聲:「你,在等我嗎?」

  「哦,我只是喜歡這把椅子。」

  「……」

  他竟等她一起午餐。

  坐姿挺拔筆直,依稀看得到當年的影子,她無數次趴在他教室窗臺上凝望的影子。

  12年,那個純淨簡單的男孩長成了明月清風的男人。

  沒怎麼變,像一棵不臨風的玉樹,俊逸而寧靜,沒有半點兒浮躁和不耐,兀自安然。

  說等她,就一心一意地等候。不玩手機,不辦公事,不看書,不聊天,就這麼全身心地純粹地等待。

  甄意忍不住想,如果言格一直喜歡著她,這8年裡,他會不會常常這樣放空地等待她?

  想想都不可能,他哪有那麼喜歡她?

  皇上吃完午餐,問甄意:「明天,奚先生和洪小姐會一起出現在我的餐盤裡嗎?」

  甄意頭頂一串問號??

  靜坐的言格幫她解圍:「會的。」

  皇上滿意地走了:「謝謝言太醫。」

  甄意強忍著笑:「言太醫,奚先生和洪小姐是誰?」

  面對她的調侃,他只是無聲地瞥她一眼,才道:「西紅柿炒雞蛋。」

  「為什麼?」

  「他剛才不是說西紅柿和雞蛋是一對嗎?奚先生和洪小姐成親後,洪小姐是不是叫奚洪氏?」

  「……」甄意撫額:言醫生,你能再冷一點嗎?

  如此奇特的思維模式,果然只有神經病醫生能理解。

  「竇先生和牛小姐成親,牛小姐豈不是叫竇牛氏?」說完噗地一笑,

  言格卻很淡然,十分尋常地舉例:

  「嗯,如果言先生和甄小姐成親,甄小姐就是言甄氏。」

  甄意稍稍發蒙,有一股熱度從心底蒸騰而上,從脖頸湧上臉頰,發熱。

  言格不知情,彷彿他說的是一句極為常見又常理的話。

  可這話魔咒一般刻進甄意的腦子,每個字每個標點符號都好聽。

  言甄氏……多好聽。

  成親!

  成為他最親近的人,他的心思只說給她聽,他的情感只對她表達,他的枕邊只留給她安眠……

  甄意呼吸困難,心跳像打雷,心底在吶喊:

  言醫生,我想和你成親!!!

  言格低頭見她幾秒鍾臉紅如蘋果,納悶:「甄意,你過敏了?」

  「……」甄意無語,果然是醫生才會說的話。

  「沒,有點兒熱。」

  言格點一下頭,安然地說:「甄意,心靜自然涼。」

  「……」

  心靜自然涼……

  甄意一頭黑線:「是,法師。」

  言格:「……」

  吃完午飯,言格工作,甄意看書。每次她工作輪休,都會來泡在他身邊。

  白色的乾淨的工作室裡,他立在長桌這邊,記錄數據;她坐在長桌另一端,埋頭翻書,寫寫畫畫。

  偶爾,她會抬頭,看看他清姿卓絕的樣子;偶爾,他會低眸,看她安然專註的模樣。

  時光,於是變得寧靜安詳。

  她曾說,送喜歡的人回家,到哪裡都順路;

  和喜歡的人一起,呆坐一下午都開心。

  她那樣認真,言格不禁想起那些年,他查看和她有關的一切訊息,有張報紙《人民教師連續半月加班為學生補習》。

  他挖出了背後的故事:

  那時甄意3歲,感冒發燒無爸媽照顧,奶奶搞不清狀況,拖延病情,整整10天,她差點兒燒壞腦子。

  醫生說,這孩子以後可能注意力不集中,學習會很差。

  她注意力的確不集中。上課從不聽講,屁股上安了陀螺般轉來轉去講小話。

  講小話也不集中,分明和這同學講得熱鬧,下一秒立刻撂下探頭參與另一個。

  和他說話也是,一分鍾換十幾個話題,有的甚至只講一半。

  那時,他在圖書館看書,她有模有樣地陪著,不到一分鍾,便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像隻不安又無聊的小動物。一本書看一會兒拿去換,來來去去換n遍。

  言格倒不受影響,周圍的同學被打擾,向甄意投去異樣的目光。她每次都笑嘻嘻地吐舌頭,抬手點鬢角做抱歉的手勢。

  次數多了,他會聲音極低地喚她:「甄意。」

  「誒?」她無聊死了,聽了他的聲音,立刻歡喜地湊過來。

  「坐下,不許動。」

  他語調平淡,甄意卻聽出了命令,「我不叫你起來,不許起來。……也不許發出聲音。」

  「是~」她蔫蔫地坐下,沒一會兒,屁股就扭來扭去,擺各種姿勢,像椅子上有蟲咬她。

  有次,他看完書,她哭喪著臉,非常糾結地扭在椅子上,像擰麻花。

  他愣了愣:「你生病了?」

  一聽他的聲音,她宛如解放,哭嚎:「嗷,你終於說話了。我要尿尿了。」

  所有人從書裡抬頭看她步伐奇怪一溜煙跑開,剩言格一言不發給她收拾書包。

  明明注意力那麼不集中,對他的注意卻從未消減。

  校門口,操場上,哪怕他只是從她視線的邊緣地帶路過,她也能瞬間發現,然後撂下她正在做的任何事,百米衝刺飛奔去他身邊。

  同學們都笑她身上裝了言格探測器。

  有次她被罰掃操場,一個人抓著大掃帚在草地上飛飛武打,樹葉草葉漫天飛,玩得不亦樂乎,某一刻突然停下,像感應到什麼似的回頭一看。

  「言格!」她歡歡喜喜,嗓音嘹亮。鳥群從樹梢驚飛,她提著大掃帚在草地上飛奔,像宮崎駿動畫裡送宅急便的小魔女。從此又多了個綽號。

  現在想起,他不太明白,也一直不懂,她為什麼會那麼喜歡他。

  至於,他為什麼那麼喜歡她?很簡單,他的世界裡,只有她。

  還想著,電話叮鈴鈴響。

  她離電話近,言格頭也不抬:「接一下。」

  甄意心咚咚的,很有成就感加歸屬感地接起,盡量禮貌溫柔:「喂?」

  那邊卻沒聲音,不說話,也不掛斷。

  唔,應該是言栩。

  他手上沒空,甄意把電話捧到他耳邊。

  因為將就她的高度,他微微側頭,碎髮在她指尖摩挲,是柔軟的。

  她心裡一磕。

  這個姿勢在她看來,有種錯覺,像他歪頭將臉埋在她手心。很親暱,讓人心動。

  言格聽著電話,「嗯」一聲,眸子轉過來,看住甄意,黑湛湛的,很深。

  甄意再度莫名地心顫顫。

  在說她的事麼?

  電話講完,言格說:「安瑤的禮服到了,她沒朋友,言栩希望你幫她看看。」

  甄意詫異,言栩怎麼會找她?

  安瑤的公寓佈置得清潔簡單,白領風格,沒半點少女情懷。

  不大的客廳裡整齊有序地擺著一排木製衣架,掛滿數十套精緻的漢風禮服;茶幾上鋪滿木盒,裝著琳琅滿目的首飾珠翠。

  滿室生輝。

  甄意沒見過把古風和現代藝術結合得如此完美的禮服,驚歎:「結婚穿這些?比西方婚紗漂亮多了。我以為會穿旗袍。」

  「言家是漢族,所以依循漢風。」設計師溫柔道。

  安瑤向設計師致謝:「特地從深城過來,辛苦了。」

  「應該的。還有半個月,如果不合適不喜歡,手工上還有時間修改重做。」

  甄意看各個設計絕美,做工精細,哪裡會有不喜歡。

  「這麼多全要穿?」

  「嗯。婚禮的儀式太多。這是祭祖時穿的。」安瑤輕指一件紅色正統冕服,寬裙廣袖,裙擺用黑金色雙線繡花開錦繡,華麗而低調。袖口黑色繡紋章,甲骨文的日月字樣。甄意見過幾次,似乎是族徽。

  「這是見賓客時穿。」不似前一件層層疊疊,形似對襟襦裙,現代而簡約,粉色對襟,白色長裙,裙擺蜿蜒嚮上盛開青色籐蔓鵝黃小花兒。腰帶,領口等細節處一一精緻。

  祭天,祭神,拜父母,拜鬼,敬賓,祭月……儀式繁復,不一而足。

  除了祭祖的冕服是正統古服,其餘只是存留襖裙襦裙等漢服遺風,設計融合現代感,不至累贅,件件驚艷。

  甄意差點兒看呆,羨慕死了。一件件細看,後瞥見一條白色齊胸襦裙,真絲飄逸,垂感盈盈,窗外風一吹,如煙波浩渺,飄逸出塵。

  「這什麼時候穿,好清純性感。」

  安瑤不答,臉卻微微紅了。設計師輕笑:「婚禮結束後,回房穿。」

  原來是洞房。

  甄意轉轉眼珠,唔,好想穿這個去勾引言格。不穿內衣不要中衣,就這一件若隱若現,貼在他身上讓他臉紅。

  安瑤一一試過,每試一套,都得換一套髮髻髮飾,包括耳環手鏈鐲子項鏈各種。翡翠珍珠琺琅珊瑚琥珀玉石水晶瑪瑙什麼材質都有,或高貴華麗,或清新脫俗。

  她每每出來都忐忑地看甄意,而甄意每每以一種驚呆的眼神看她,只會重復:「太漂亮了。」

  十幾套造型花了一下午,安瑤累倒在沙發上,甄意久久難以從美景中回神,不停地搖頭晃腦:「安瑤,你長得真漂亮。太漂亮了。」

  安瑤臉埋在沙發。婚期將近,她更常想起那年的事,低低道:「我寧願不那麼漂亮。」

  甄意不解,只當她是謙虛,問:「安瑤,你會有婚前恐懼症嗎?」

  安瑤抬起頭看她:「沒有。我很倖福。真想快點結婚,越快越好。」

  甄意:「這種話聽上去好像我的風格,不像你。」

  安瑤稍稍一愣,笑了:「那是因為我和他真的很好。如果以後和他在一起一輩子,我只會很期待,一點兒都不怕。」

  一說到言栩,她的話就多了,

  「你不知道,言栩他好單純的。有次去爬山,我說不要帶吃的,山上有很多猴子。然後他很驚悚地看著我,糾結好半天,問:你要吃山上的猴子嗎?」

  講起趣事,安瑤忍不住拿手背輕碰鼻尖。

  「天,」甄意笑得直不起腰,「萌死了。他真的好可愛!」

  「真的,超可愛。還有次情人節,路過的男人都拿著玫瑰。言栩一聲不吭鬱悶一晚上,分別時擰巴地問我:『為什麼別人都有玫瑰花,我卻沒有?』」

  甄意驚奇地瞪眼:「誒?這種事我和言格也遇到過。」

  「是嗎?」安瑤覺得好巧,「難怪。後來言栩和言格說,原來情人節男人手裡的花是送給女人的,不是女人送的。言格答:我早就知道了。嗯,是從你這兒知道的。」

  甄意哈哈大笑:「他們兩兄弟是心有靈犀還是怎樣?」

  他們是心有靈犀啊。

  安瑤笑容微斂,想起言栩媽媽說,言栩不上學,接受家庭教育。

  那年的那天,他坐在庭院裡計算機械力學的題目。某一刻,他握筆的手忽然開始顫抖,筆砸落桌面。

  他狠狠抓著桌沿,疼得臉色蒼白,望著北方的天空,表情空茫而荒涼,說:

  「言格出事了。」

  甄意不覺安瑤臉色有異,想了想,來了壞心思,推推她的腰:「誒,那你們結婚後,那個怎麼辦?」

  「哪個啊?」安瑤迷茫。

  甄意也不隱晦了,直接道:「上床啊。」

  安瑤一愣,別過頭,支吾:「沒到那時候,我怎麼知道?」

  「不知道我教你啊!」甄意一屁股挪去她身邊,熱情地支招,「告訴你,幸福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裡,像他們這種死不開竅的,一定要主動上位,絕不手軟,唔,也不能腿軟......」

  安瑤:「......」

  甄意一整個星期都精神亢奮,想著婚禮即將進行,她可以去言家看看究竟是個怎樣的家族了。婚禮上,她一定要多見長輩和親慼,好好學習,為將來她的婚禮打好基礎。

  而且,作為言栩和安瑤的準大嫂,她還要多多照顧和幫忙呢。

  甄意去向陳默申請假期,陳默準了,但讓她放假前再完成一項工作。

  他讓她簽了一份保密協議,和攝影師易洋一起,跟著警局去做新聞記錄。

  警局和電視臺的法制頻道常有這種合作,甄意並不奇怪。

  她對這種事很有興趣,接到陳默通知時,興奮地問:「為什麼是我,因為我有相關的專業背景嗎?」

  陳默斜她一眼:「因為沒人想去。」

  「……」

  警局那邊的聯絡人是司瑰。

  甄意和攝影師易洋了解初步情況後,和警察一起觀看了他們提取的案發醫院錄像。

  育嬰室內,小嬰兒躺在各自的搖籃裡,或蹬腳,或睡覺。半路,出現一個長頭髮寬衣衫的疑似女人,抱起其中一個嬰兒,飛快離開。育嬰室裡小寶寶們依舊安然,絲毫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

  甄意想,偷嬰兒這種事,雖然不常見,但也不少見。警局裡已形成一套科學規範的破案方法。估計這次她們的作用就是記錄並播放警察們的英明神武了。

  但很快出現下一個監控錄像。

  高個子看不清臉的疑似女人抱著嬰兒在醫院裡行走,有位醫生開門上走廊,正好撞見她。醫生看見她手裡的孩子,試圖想接近嬰兒。

  就在一瞬間,那人手裡出來一把刀,箍住醫生的脖子,把她拖走了。

  那個醫生是安瑤。

  她和一個嬰兒,一起被綁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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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3:59 |只看該作者
61. chapter 61

  甄意和攝影師易洋同司瑰一起到醫院時,育嬰室外面的走廊拉起了警戒線,圍觀者好奇地張望。

  掀起警戒線過去,警察全聚在一起商討對策。

  言格也在,雙手插兜立在走廊裡,隔著玻璃,看著育嬰室裡咿咿呀呀的小豆丁們。

  他在和周圍的警察說話,甄意只看得到他利落的眉梢,長長的睫毛,鼻樑高挺,下頜的線條非常完美。

  側臉也英氣逼人。

  他分明是認真而專註的,話說到一半,卻無端停下,彷彿感應到什麼,回眸朝她這邊看來。

  面色還帶著片刻前工作時的清冷嚴肅,黑眸湛湛,清凜而不可靠近。

  甄意從沒見過他這樣生疏的表情,莫名一僵。

  可彷彿轉瞬即逝,他看見了她,於是眼神緩和下去,臉色也是。短暫地看她一秒,又扭回頭去了。

  有幾個法證人員進進出出。

  還有一位女警在安慰悲傷的嬰兒父母。甄意隱約聽到嬰兒媽媽哭訴,他們和任何人都沒有交惡,實在不會有人偷走孩子來報復他們;且他們是工薪階層,不是富裕人家,也不會買奢侈品露富。

  林警官見了司瑰,和她說情況:「從監視器裡看,嫌犯長發寬衣,女人打扮。但法證員根據育嬰室和安醫生辦公室門口的腳印分析,嫌犯是男人,左腳受過傷,身高在175到180之間。」

  「男人?」司瑰訝異,從犯罪概率上來說,偷嬰兒的絕大多數是女人。

  「對。可能他有異裝癖,也可能只是為了偽裝。但偷嬰兒的嫌犯大多為女人,我們不能排除他精神是否有問題。」

  甄意恍然大悟。所以研究精神與犯罪的言老師也來了。

  她走去言格身後,不穿高跟鞋了,莫名就發現他背影很高,她又稍稍往後退了一步,就聽他語速微快,字字清晰:

  「他受過高等教育,長相無害,甚至清秀帥氣,但他不會和人有眼神交流,會重復而偏執地做某一件事;

  他沒有工作,是無業遊民,但傢境良好,父母健在,與他同住;

  他有一個年齡相仿的姐姐或妹妹,或者親近的堂姐妹。

  他有個喜歡的女孩,是他的性伴侶,卻不是女朋友。那位女孩在這家醫院墮過胎,意外流產,或出生死亡。那位女孩很可能已經死了。請重點調查婦科病人;

  他在這家醫院看過病,或住過院,現已康復;請重點排查骨外科病人。

  我想,你們會在兩小時內得到嫌疑人名字。」

  他一番話說完,現場安靜了一瞬,這就找到了?

  甄意聽得神乎其神,情不自禁問:「為什麼?」

  周圍的目光刷刷地投過來,這個跟隊的小記者怎麼如此不禮貌。

  有位甄意沒見過的陌生面孔沖她微笑:「小姑娘,這是犯罪心理學研究。」

  司瑰在她耳邊解釋:「歸國的犯罪心理專家,季陽。」

  甄意對這個犯罪心理專家季陽毫無興趣,專註地看言格背影。

  言格身形微頓,回頭,一雙長而明亮的眼睛看住她,平靜而耐心,解釋:

  「嫌犯扮成女人,說明他準備充分,計劃周密,自我保護意識強。在醫院偷嬰兒,下手容易,可整條犯罪鏈越往後風險越大,如何把嬰兒抱出醫院,如何離開,如何安置,都是問題,這位嫌犯膽大心細,敢冒風險;教育程度不低。」

  甄意蹙眉,隱隱有些不贊同。

  言格一眼看穿了她的表情,稍稍斂起眉心,但並未停下,繼續道:

  「他有妄想症,但不是異裝癖,準備的假發和女性服裝,從頭到腳非常協調,沒有視覺沖擊,沒有違和感;且服裝搭配與品味都不差,可能是女性親屬的,衣服是名牌,家境很好。」

  甄意眼睛稍稍睜大,贊同而驚訝。她沒註意到這點,不經意點一下頭,覺得他說的對。

  她的表情和心理,他盡收眼底:

  「至於我說他相貌清秀,因為他一路並未引起旁人目光,扮女裝也沒有給人突兀和粗獷的異樣感。」他停了一秒,道,「長得好看的人通常不容易給人留下壞人的印象,也不容易讓人起疑。」

  甄意點頭:「這倒是。」說完,咧嘴笑了,小聲道:「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是好人。」

  言格微微不在自在,淺淺地清了一下嗓子,說:

  「他妄想症比較嚴重,無法正常生活工作,可他看上去並不邋遢落魄,也非形銷骨立,他的家人把他照顧得很好;

  他非常順利地進入醫院,作案,並離開,沒有迷失方向,看得出很了解這個醫院。我不認為他事先來踩過點,因為陌生且人多的地方會讓他不安。加之他走路重心偏右,左腳可能是新傷,而第三醫院是貴族醫院,我認為他在此處就醫的可能性很大;

  他偷嬰,是最近受了刺激,失去了他的孩子;

  我說那個女孩死了,因為兩點:一、他帶走了安瑤,說明他不會立刻抱著嬰兒去見那個女孩;二、他至今沒有打電話要求我們聯繫那個女孩。」

  大家心服口服。

  林警官和另一組的幾個警官道:「言醫生,你說的這些和剛才季老師跟我說的一模一樣,看來,抓到這個人,把握很大了。」

  言格這才看向季陽,是一個眉毛濃黑,眼睛狹長的英俊男人。季陽點頭:「我和你想的一樣。沒想到國內也有如此厲害的犯罪心理研究者,佩服。」

  言格原本平淡,聽到他後面一句話,稍稍斂眉,糾正道:「我並不是你理解的犯罪心理研究者,我只是個精神科醫生。我只研究精神病人的心理。」

  甄意沒註意這些,她低頭冥想著,眉心越蹙越深。

  她為難極了,不想在眾人面前駁他的面子,而且這個什麼犯罪心理專家季陽也支持他的觀點,他肯定是對的。

  可萬一他錯了,那不是更毀他清名。

  該不該說呢?

  言格早收回了目光,眸光清淡,一直籠在她臉上,看出她的糾結和心理鬥爭,明知故問:

  「怎麼了?」

  甄意咬咬牙,提出質疑:「還有可能這個男人沒有精神病,他是拐賣嬰兒的罪犯,又或者,他在綁架,勒索錢財。」

  這話一出,身旁的警察們紛紛投來目光,卻全是一種大人看小孩玩笑的感覺。

  甄意莫名其妙。

  言格點點頭,說:「甄小姐考慮得很對。」

  他聲線磁又偏軟,說什麼甄小姐……

  甄意無端窘迫。

  他轉而問:「林警官,你覺得呢?」

  甄意曾在警局工作,和林警官是熟人,他倒不會因為她的發言覺得怪異,道:

  「甄意,你說的這些剛才言老師說過了。他認為可能性低,但並沒排除這兩個可能。警侷已派人拉網搜查出城的交通要道。不過,如果是拐賣兒童,安醫生的狀況就非常危險了。」

  甄意擰眉。

  她明白,如果嫌犯的目標是嬰兒,安瑤作為障礙,她會被殺;活命的情況是,疑犯同時還拐賣婦女,那安瑤會被賣入深山,永無天日。

  想到這兒,甄意的心沉悶得透不過氣來。

  可言格說:「拐賣兒童的可能性很低,他們通常會讓女性成員來偷嬰兒,且他們不會穿著紀梵希女裝來偷嬰兒。」

  啊,她沒有觀察到這種細節。心稍稍落下:「綁架的可能也低嗎?」

  司瑰道:「7個小時了,嬰兒的父母還沒接到綁匪的電話。」

  7個小時!

  如果是索錢類的綁匪,早該打電話提要求。他這7個小時在幹什麼?是不是安瑤給他造成了麻煩,是不是他把安瑤給……

  她不敢想。

  「也有綁匪會故意拖延時間,給受害家庭施加心理壓力……」甄意說不下去了,這種情況的確存在,但很蹩腳,

  「索錢類綁匪通常只要錢,所以會要求家屬不準報警。可他選擇在醫院偷孩子,就是昭告警察了。即使他覺得偷嬰兒比較容易,他也會在警察出動前聯繫父母要錢,不會這樣杳無音訊。」

  這麼一番分析下來,甄意不得不佩服言格說的很對。想起剛才的質疑,她臉發燙,他那樣思維縝密的人,她在擔心個什麼。

  還怕他出了錯丟臉,是自己丟臉了吧。

  她立在眾人的目光裡,臉紅彤彤的發光。在言格看來,像小太陽。

  言格看著她,眸光閃了閃,似乎是想說什麼的,但欲言又止,最終隻剩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甄意看不懂。

  季陽道:「請放心,買賣,勒索,尋仇,這些情況我們都考慮到了,而且正在一一排除。」

  甄意鬆了口氣,卻聽言格又道:「比起這些情況,這個案子還有另一種比較高的可能性。」

  還有可能性?

  「什麼可能?」

  言格道:「嫌犯對醫院不滿,要發洩怒火,引發關註。所以他選擇從最弱的嬰兒下手,順路挾持一位女醫生。我認為這個可能比買賣勒索和尋仇的概率都大,但我已經轉告警方,他們也已經在排查。」

  他真是縝密到叫人五體投地。

  甄意一瞬不眨地盯著他。覺得他這樣細膩從容,又精確凌厲的姿態太性感!

  她還著迷之時,又聽那個新來的季陽用嚴肅沉穩的聲音,對警察說:

  「在排查這些可能性的同時,我們認為,最大的可能性還是我剛才說的,嫌犯有妄想症。失去重要的人觸發了他的病情。從臨床角度看,孩子是穩定關係的象徵,這是嫌犯缺乏並渴望的。他很孤獨,無法建立兩性關繫,他認為這個孩子是他自己的,他想通過這個孩子重建傢庭和一段穩定的關繫。」

  甄意微微癟嘴,臨床角度?明明是言格說的。

  林警官問:「所以綁架常用的關鍵48小時72小時在這裡會不適用?而且,嫌犯傷害孩子的可能性不大吧?」

  「對。雖然嫌犯可能不會照顧嬰兒,讓它出現危險,但安醫生也在,她可以照顧。相比以前的綁架犯,這次的人質安全在前期會比較高。」

  「為什麼是前期?」

  季陽停了一會兒,言格接話道:「如果嫌犯妄想破滅,發現這個孩子不是自己的……」

  他後面的話沒說完,可每個人心裡都涼颼颼的。

  言格面色平靜沉著,微微頷首:「所以,請各位警官一定要在嫌犯的心理崩潰前,救出兩位人質。」

  很輕的一頷首,卻帶著不動聲色的人格魅力。

  甄意在他的低頭裡,看到了信任,謙遜,與託付的力量。

  不知為何,她心底驕傲,其實是很好的男人啊。

  她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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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4:13 |只看該作者
62. chapter 62

  警察們、各路人員們忙忙碌碌。

  甄意蹲在角落裡做筆記,和易洋商量角度和選材,忙了一會兒,去洗手間洗手。剛好撞見司瑰。

  司瑰邊往手上抹洗手液,邊小聲道:「剛才你身邊跟著攝影師,一直沒好問。」

  「問什麼?」甄意從包裡拿出梳子梳頭髮,她特在意這個,有一根頭髮絲翹出來她都要重新梳馬尾。

  「言家是什麼背景啊?」

  「什麼什麼背景?」甄意困惑。

  「上頭的上頭的上頭的人說了,不把安瑤毫發無損地救回來,咱們局長就可以請辭了。所以才把那個寶貴的犯罪心理專家季陽大神都請來了。」司瑰納悶,「關鍵是大家也說不清上頭的上頭的上頭,到底什麼來頭,這個言家好像神神祕祕的。」

  甄意支吾道:「或許是安瑤背景強呢。」

  「哪有?上次許茜案就調查清楚了,她是孤兒,沒親沒故。不過她也夠拼命的,去國外讀書全是拿的最高獎學金。」

  甄意稍稍一愣,沒想安瑤身世這麼淒苦,心裡更難受:「阿司,你們一定要把安瑤救出來。不到一個星期她就要結婚了。」

  這一說,司瑰也難過:「甄意,別擔心,我們一定會把安瑤救回來的。」

  甄意梳完頭髮,出去了。

  沒過一會兒,司瑰準備出去,洗手間的門再度推開,進來的是楊姿。兩人都詫異:「你怎麼在這兒?」

  司瑰先答:「有點兒案子。」

  楊姿聽了,說:「我是來找朋友的。司瑰,我朋友從今天上午不見,她弟弟一直沒聯繫上她,急死了。」

  「多久了?」

  「7,8個小時吧。」

  「或許是去辦事了吧,這麼短的時間,不足以立案調查的。」

  「或許是吧。」楊姿歎了口氣,停幾秒又問,「我剛好像看見甄意了,她最近過得挺好的吧。」

  「嗯,她麼,幹什麼都不會差啦。」司瑰笑了,「她嘛,不愛計較個性又大方,現在的新同事和新上司都很喜歡她。」

  楊姿點點頭:「嗯,她一直都運氣很好。」

  這話卻叫司瑰聽著不太舒服:「運氣好?」

  「是啊。」楊姿溫和地笑,「從以前到現在,她過得多順心,多恣意,什麼難事到她面前都變得順利。中學瘋玩5年,成績全年級墊底,高三努力一年就考上一本。不是法律本科出身,半路學,可多少法律高材生不如她,江江是帝大畢業的,都給她打工。工作中,卞老大、尹檢察官都幫她。雖然犯了罪,但還好保住了執照。新工作在電視臺上班,以後或許會成為名記者。關鍵是還找到了一個那麼好的男朋友。家世背景不用說,還是中學的男神。老天真眷顧,讓她做什麼事都那麼順。當然啦,後面這些都是事務所的同事說的,還好甄意現在不在那裡,不然要生氣了。」

  她語氣平和又乖巧,聽不出什麼諷刺,可司瑰還是覺得哪兒不對,斟酌了半晌,終於還是沒忍住,道:「楊姿,我不認為她是運氣好。而且,即使聽到這些話,她也不會生氣。」

  「咦,你覺得她運氣不好?」這問題真微妙。

  「不關運氣的事。我不知道高中的她是什麼樣子,因為她從來不提,可大學四年,她是我們全系最努力的人,不管週末節假暑假寒假,全泡在圖書館;她是半路學法律,可她讀研時天天凌晨才睡清晨就起,你和我都看見了。她厲害是因為她比很多人都努力拼命。別人,比如你,在上網聊天美容看劇物色戀愛對象時,她只幹了一件事,學習。

  不要說卞謙把好案子給她。唐裳的案子,當時你們律師事務所沒一個人敢接,怕林家報復;等到了慼勉,你們同事都懷疑他是殺人犯甄意要身敗名裂。自己沒勇氣沒膽量做的事,別人做了,成功了,就是運氣好嗎?楊姿,我很好奇,如果唐裳慼勉他們一開始先找的你,你敢接嗎?」

  楊姿尷尬地笑笑:「這些話又不是我說的。」

  「那好,你可以轉告你的那些同事們。甄意認罪後,把慼勉案賺的錢,一分不剩給了艾小櫻的父母。幾百萬!要是你,要是他們,捨得主動拿出來嗎?」

  「至於她和言格,我只知道她從大學到現在沒和任何男生搞過曖昧,你和她是高中衕學應該比我清楚。很多女人,沒她癡情,沒她執著,沒她勇敢,見她追到好男人,就酸酸地笑她厚臉皮,追來的男人不靠譜;可這男人剛好頂尖優秀,於是就說她運氣好。不是絕世美女,也不是溫婉淑女,除了運氣沒別的解釋。可這些人自己敢追嗎?追了人家就要你嗎?所以,人還是別在說運氣這樣可笑的事。如果天天等著男人來曖昧,還真不停被人勾搭,這才叫運氣。」

  楊姿臉紅:「司瑰,你是在說我嗎?」

  「我只是在說那些詆毀我朋友的人。楊姿,或許你說的這些都是別人說的,可你這樣,我真的分不清你只是沒主見,還是贊同了『別人』的話。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司瑰說完,轉身走了。

  甄意回去育嬰室那邊,言格和幾位警官的談話剛巧到尾聲,大家都散開了。

  甄意走過去言格身邊,問了一直沒來得及問的問題:「言栩他還好嗎?」

  「不好。」

  回答很直接。

  甄意便不知下句該說什麼了,猶豫半天,道:「警察會抓到綁架犯的吧?」

  「會鎖定嫌犯。」他說。

  「警方根據道路監控,大緻摸出了嫌犯車輛的行駛軌跡,往南中山的山林方向去了。可他們棄了車,是被偷的二手車,找不到有用信息。」

  甄意明白:「所以即使找出嫌疑人信息,也很難查出他們所在的位置,對嗎?」

  言格沒作聲。

  這時,林警官過來,說警方已經根據他說的條件鎖定10名嫌疑人,有5個能聯繫上且有不在場證明。剩餘5個聯繫不上,警察已開始調查。

  甄意歎:「好快!」

  「還不夠。」言格臉色不甚明朗。

  對綁架案說,每分每秒都是至關重要的。更何況還有脆弱的新生嬰兒。

  他沉思半刻,徑自往前走。

  「你去哪兒?」

  「安瑤的辦公室。」

  甄意跟在他身後,望著他高大而安靜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安瑤失蹤,言栩肯定備受煎熬,言格也一定難受。這種時候,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因為,面對他沉默的難過,她也覺得無能為力。

  望著他插在口袋裡的手,她不知為何,心絃微動,上前去他身邊,手緩緩鑽進他的褲兜,撫順他的手掌,十指交叉,柔柔地握緊。

  他的心稍一凝滯,便覺手心擠進了一團柔軟。

  她並沒有像中學常做的那樣,手臂纏上去,整個兒像樹袋熊一樣掛在他手臂。

  僅僅只是溫暖地握著他的手。

  言格微愣,記憶有些恍惚,側眸過去,她抿唇笑著,很暖,還有一點點理直氣壯。

  「言格,別擔心。安瑤是好人,不會出事的。。」

  言格不吭聲,露出難忍之色,猶疑了幾秒,終於說:「甄意。」

  「嗯?」

  「一個人是好人,和她會不會出事沒有邏輯聯繫。」

  甄意:「......」他真的需要安慰麼?

  她突發奇想:「言格,如果是我被綁架,你會著急難過嗎?」

  他的手指微微僵了一下,非常簡短地說:

  「會。」

  這世上,能讓他緊張的人,沒有幾個。

  她滿足地笑了,朝他身邊靠近一點點,有些驕傲:「我就知道。」

  隔一會兒,又問,「你剛才形容疑犯,說『他很孤獨,無法建立兩性關繫。』」

  「嗯。」

  「言格,」她歪頭望他,「你孤獨嗎?」

  他垂一下眼眸,靜默不答。

  孤獨這個詞,他並不太懂。或者說,認識她之前,不孤獨;認識她之後,孤獨了。

  熨燙而逼仄的褲兜裡,暖意融融。到了某一刻,她卻鬆開了他的手,他心莫名一落,可她並沒有抽回,小手一繞,拍拍他的手背,溫順柔緩地摸摸:

  「言格,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吶。這樣你就不會一直孤獨了。」

  言格還是沒有作聲,嗓子很緊張,呼吸也困難起來。

  甄意再度握住了他的手,心底一點不痛,只心疼他。

  自從聽了安瑤的話,她就明白了:追他的那三年,他其實一直在默默地努力。從一開始的沒有任何反應,看不見她,聽不見她;到後來的看得見她,聽得見她;再到後來的看得見和她有關的人與事,聽得見與她有關的人與事;直到最後的看得見別人,聽得見別人。

  其實他一直在努力靠近她,用力進入她的生活,只是她現在才知道他的辛苦。

  他本應該和言栩一樣,可因為她,他變成了現在的言格。

  言格,不論以前,還是現在,我的好多舉動,讓你害怕惶恐,是不是?可你一直都放任我,其實,你真的是喜歡我的吧。

  夠了,足夠了。即使你一輩子不會說出口『我愛你』,也沒關係了。

  言格,不怕。

  不怕啊,言格,我會一直陪著你。

  繞過走廊,言格忽然停住腳步,盯著對面的心胸外科,若有所思。

  「怎麼了?」

  言格指了一下右手邊的電梯間和樓梯間:「嫌犯從這裡下樓就行,為什麼要大老遠穿過掛號室,候診廳,跑去盡頭的心胸外科,從那邊的樓梯間下去?」

  甄意思索了一會兒:「我們要不要看看第二段視頻監控,看看有沒有什麼特殊?」

  「第二段?」言格問,「有第二段視頻?」

  「誒?你沒看到嗎?」

  言格立刻折身返回,找司瑰看了安瑤辦公室門口的視頻監控。

  看著看著,他眉心漸漸蹙起:

  「嫌疑人一路走來,一直在躲避走廊上其他的路人。看見安瑤時卻停了下來。安瑤開門出來的瞬間,這個人的身體語言是,停!」

  司瑰立刻暫停視頻。

  甄意湊過去,瞬時瞪大了眼睛。

  畫面上,門開的一瞬,抱著嬰兒的男人並不準備側身往左前方的樓梯間下去,而是側向右方,安瑤的辦公室門。

  甄意愣住:「他的目標是安瑤!」

  視頻繼續。安瑤看到他的一刻,雙手成掌推狀,似乎在安撫,想去接觸他手中的嬰兒,然後嫌犯控制了她。

  言格擰眉,下結論:「不僅如此,安瑤和他認識。」

  甄意不解,想問。

  正巧林警官和季陽迎面走來,言格說:「季先生,我們之前的推斷要重新修正。」

  季陽來不及回答,林警官先詫異:「可我們已經鎖定嫌疑人了。」

  他把剛拿到的資料遞給他:

  「季老師,言老師,你們太厲害了。你們說的那種情況,醫院裡有人完全符合。嫌疑人叫林白,前幾天扭到腳來外科檢查過。他大學畢業4年,閒賦在家,家裡很有錢。他沒女朋友,但一直在追求一個叫許茜的病人。許茜半年前在這家醫院墮了孩子,十幾天前死在這裡。」

  許茜?

  「我們聯繫了林白的家人和朋友,他昨天參加同學聚會,無意間聽人說半年前許茜懷孕瞞著他,墮掉她的孩子。他昨晚就消失了。他的外貌特徵,性格特點,和你們兩位說的一模一樣。而且,他真的有一個姐姐。現在,他們全家都聯繫不上他。我們已經開始搜索。」

  甄意愣住,這怎麼回事。

  言格聽完,擰眉不語,隔了好幾秒,問:「能否調查到他和安瑤醫生的關係?第二段視頻顯示,嫌犯是沖安瑤來的。」

  司瑰緊張起來:「如果是這樣,那嬰兒就是嫌犯用來要挾安瑤的工俱了。一旦得到安瑤,他會扔了嬰兒。那它就......」

  死定了。

  言格搖頭:「不會,他沒必要為了脅迫安瑤,偷一個嬰兒過來。」

  季陽道:「我之前就看過第二段視頻。所以一開始對罪犯畫像時,我的觀點比你說的還多一條。那就是,嫌犯和安瑤認識。現在,我們也看到了,安瑤是許茜的主治醫生,林白很可能因為許茜,認識安瑤。」

  言格卻並不贊同:「我們一開始分析的是,嫌犯抓走嬰兒是為了構建穩定的關係。如果他以為抓走的是他和許茜的孩子,他後來為什麼要抓走安瑤?」

  甄意問:「有沒有可能,他偷嬰兒的行為,是言格一開始分析的那樣,他需要孩子,和一段穩定的關係。而他去找安瑤的行為,是他把許茜的死怪罪到安瑤身上,想尋仇。這次綁架犯罪,其實分為兩段。」

  季陽道:「我補充一點,其實有兩種可能。一是你說的復仇,他把安瑤當成殺害許茜的凶手。」

  言格再度搖頭:「還是不對。」

  「哪裡不對?」

  言格指一下視頻:「看到沒有。他遇到安瑤的時候,並沒有展現出敵意和攻勢,他看了一眼懷裡的嬰兒。安瑤伸手要碰嬰兒時,他也沒有立即表現出牴觸,他對安瑤並沒有敵意。不是來尋仇的。」

  甄意愣住:「這麼說,的確是這樣。」

  季陽非常淡定,彷彿是在意料之中:「這就是我說的第二種可能:移情。他把安瑤當成了許茜。這樣的事,我在國外遇見過。」

  搬經驗說話,言格沉默了。他並非這方面的專家,所以認為自己沒有足夠的發言權。

  把安瑤當成許茜?

  甄意還有疑問:「那有沒有可能,嫌犯是安瑤的愛慕者,到了妄想的地步,想利用嬰兒和她建立一個家庭?」

  「這種可能,不能排除。」

  甄意反應很快:「可如果是這種可能,林白就不符合描述了吧?」

  一個案子,存在的可能性太多太多。

  季陽停了幾秒,才緩緩道:「但目前來說,我認為移情的可能性比較大。至於嫌犯有沒有可能是安瑤的愛慕者,我們在醫院內可以調查。」

  甄意點了點頭,心裡卻有些擔憂,照目前看來,嫌犯是把安瑤當作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了。

  天啊,快到晚上了,安瑤她會不會......

  還在想著,負責這次調度的隊長副隊長快步走了過來。

  「已經鎖定了犯罪嫌疑人林白的位置,但是,我們的人拿著嫌犯在閉路電視中的女人裝扮影像,四處訪問目擊者,發現了一個新情況。」

  「什麼情況?」

  「據目擊者稱,在地下停車場看見了嫌犯和安醫生。安醫生先上的車,嫌犯站在車外,但身子探在車內,不知在幹什麼。這時有個女人,沒看見嫌犯,而是從車的另一面看見了安醫生,過去打招呼。然後嫌犯上了車,後來的那個女人像被誰拉了一下,猛地進了車內。目擊者當時看嫌犯是女裝,以為他們都認識,所以沒有在意。」

  季陽皺眉:「那個女人是嫌犯逃亡過程中的附帶傷害,這麼說,現在嫌犯手中的人質是兩個女人一個嬰兒了。」

  「對。後來的那個女人是這家醫院的病人家屬,叫淮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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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4:33 |只看該作者
63. chapter 63

  天黑了。

  山腳的空地上停著數十輛警車公務車,一道道斑駁的光線裡,細小的蟲子成群結隊地飛舞,像燈柱裡飄著雪花。

  警方很快搜索到了嫌疑人林白的蹤跡,他在下午的時候打過一次電話,訊號顯示在南中山區,此後手機再度關閉。

  警方加派人手,連夜開始搜索,可南中山區山脈連綿,山間有幾十處度假村,富人別墅區,更別說數不清的小旅館,農家樂,租住地。

  甄意坐在車上喝水啃麵包,過會兒她要跟著司瑰他們進山,今晚估計得熬通宵。

  言格不習慣吃外邊的東西,擰開車上的水,漫不經心地喝著。長而黑的眼睛微微瞇起,目光始終看著前方,像在看車燈光裡飛舞的蟲子,又像在看更遠的地方。

  自從醫院出來後,他就似乎有心事。

  甄意嚥著乾麵包,怕他靜坐無聊,在他車上到處找,意外找出一張碟片,剛好他車上有筆記本,便塞進去播放。

  她啃著麵包,爬到哪兒,麵包渣渣就掉到哪兒。地毯上,操作臺上,筆記本鍵盤上,大大小小的,一粒一粒。

  他目光追著她跑,無聲看著,並沒有提醒。

  是一部很久遠的電影,叫《無暇心靈的永恆陽光》。

  暗暗的夜色,狹窄的車廂裡,漸漸彌漫起輕揚的音樂和絮絮的說話聲。外邊兵荒馬亂,他們這一小方天地裡,愜意溫馨。

  言格黑眸湛湛,原本凝望著車燈和黑夜,聽了聲音,眼神挪過去,那部電影,他看過好幾遍。

  甄意邊看電影,邊把嘴裡塞滿麵包,邊咕噥:「今天出醫院的時候,又看到淮生了,他腫得可厲害。好可憐,快要做手術了,姐姐卻被綁架。不過......從另外的角度看,他也不算悲運,起碼不像好多人,沒有腎源。繼續靠透析。」

  言格想,她從來都是感情豐富的類型,陌生人的淒慘都能叫她唸叨掛心很久。

  甄意說完,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回應:

  「你怎麼不說話?」

  「說什麼?」

  「我們不該想辦法幫這些人嗎?」

  言格眸光靜靜一閃,落在她臉上:「要我捐腎給他們嗎?」

  「……」

  這人的思維……

  甄意梗住。

  是啊,很多時候,個體的痛苦是孤獨的,是他人不可幫助或紓解的。

  幫助,只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姿勢。

  甄意窩在椅子裡,不作聲了。

  筆記本屏幕上,溫斯萊特柔美地笑著。

  言格看了一會兒電影,見她不說話,扭頭:「怎麼了?」

  「言格,如果我得了白血病,快死了。你會不會一直陪著我,直到我死?」

  「會。」毫不猶豫。

  「言格,你真好。」

  他聽言,微微蹙眉。

  「怎麼了?」

  「這不能說明我有多好,大部分人都會這麼選擇。」

  「怎麼會?」

  「怎麼不會?」他理智地分析,「反正活不了多久,一直陪著也陪不了多久啊。」

  「……」

  這人怎麼能這麼......實誠?

  甄意一頭倒進椅子裡,不想和他說話了。

  隔幾秒,有什麼東西輕輕碰她的手臂,低頭一看,言格遞過來一張名片:諾一慈善基金會,名譽理事長,言道。

  「我伯父。」

  甄意接過來,語氣猶疑,緩緩地問:「名譽理事長啊……」有發言權麼?

  「……」

  言格抿抿唇。

  「這個基金會大部分的慈善基金來自言家。」他平緩道,「匹配的腎源和幹細胞可能難找,但治療費,你可以幫需要的人申請。」

  甄意感動:「言格,你好偉大。」

  言格臉微紅,他沒有某個對苦難者始終掛心,時刻想尋求幫助的小記者偉大。

  他克己地搖了搖頭:「不是。這些不是我的。如果要比較,我遠遠不及那些靠拾荒捐助他人奉獻自己所有財富的乞丐偉大。」

  這男人較真又沉實的個性還真是……好喜歡。

  「我可以直接給你伯父打電話麼?」甄意忐忑,「畢竟是理事長,會理我嗎?」

  「你說你是甄意,就行了。」

  「誒?他知道我?」

  言格微愣,很快搪塞過去:「吃東西時別說話,會噎住。」

  「哦~」她點點頭,乖乖看電影去了。

  視頻裡,溫斯萊特和金凱瑞在戀愛,溫言軟語,絮絮叨叨。

  言格靜然看著筆記本屏幕,某一瞬間,抬起眼眸,從後視鏡裡看她。

  她已經吃完麵包了,正歪頭認真看著電影。

  車內頂燈的光雪白雪白的,打在她臉上,透明得有些虛幻,有些蒼白。小臉上滿是認真,但掩飾不住疲憊。

  「甄意。」他聲音很輕。

  正巧,那一瞬,她張開嘴巴,啊呼呼打了個哈欠,聽見被點名,捂著嘴懵懵地望著他,眼睛水汪汪濕漉漉的,像隻剛被吵醒的小動物:「啊?」

  心莫名一軟。

  「最近過得怎麼樣?」他眼眸深深的,浮起極淡的不易察覺的柔和,「是不是很忙?你看上去有些累。」

  「電視臺的節奏太快了。」甄意脫了鞋子,把身子扭過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斜靠在椅子上望他,「你呢?最近工作怎麼樣?」

  他不知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平平淡淡。」

  「那個叫厲佑的精神病人呢?」

  他轉眸:「怎會想到問他?」

  「就是在想,他被關在醫院裡,會不會做壞事……啊……嗚……」她又打了一個哈欠,淚光閃閃,懵了幾秒。

  完了眼中還含著朦朦的水霧,歪頭,呆呆茫然地看著言格。

  絲毫不知,她這眼中水波閃閃,一臉懵懵懂懂,傻裡傻氣的樣子,讓人亂了心跳。

  他移開目光,道:「這麼累,睡一會兒吧。」

  「你和我一起睡咩?」她蜷縮在椅子上,慵懶得像隻貓。

  言格沒作聲。

  「那就不要。」甄意嘟嘴,懶懶地閉上眼睛,「難得你主動請我看電影,我才不要錯過呢。」

  「是你自己找的,我哪有請你看電影?」

  甄意強嘴:「不管,電影是你的,車也是你的。在這裡看電影,比電影院浪漫多了。」

  他不知道哪裡浪漫了。但,外邊黑夜朦朧,他們這裡燈光溫馨,像是漂浮大海裡的一片小舟,其實很好。

  「真不睡會兒嘛?我覺得你精神不太好。」

  她咧嘴笑:「如果你讓我摸摸,我精神就好啦。」

  「……」

  她並沒讓自己睡著。

  車廂裡只有他們兩人,坐在黑夜裡看電影,感覺再好不過了。

  電影講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愛得太痛苦,便找科學家幫他消除記憶,當和她之間的記憶一點點浮現並流逝時,他才發現戀愛中的苦與痛,其實和歡與愛一樣彌足珍貴,可記憶刪除的程序一旦啟動,就不可逆轉……

  她看得很認真,甚至忘了一開始準備藉著黑暗爬去他身上挑逗並對他上下其手。

  她感觸良多,忍不住問:

  「言格,像這種清除記憶的科學傢,會不會真的存在?」

  「你覺得呢?」

  「我有點相信,你說,厲佑他們會不會製造這種藥物?」

  他眼眸稍稍暗了下去,沒有回應。

  甄意也沒等他迴答,腦子裡問題太多,直接跳去下一個:「言格你說,男主角怎麼會選擇刪除記憶?人,就是為了記憶而活著的啊!」

  這句話他是同意的。

  即使那段時間過得再痛苦,一想她就疼得深入肺腑,他也從沒想過刪除和她有關的記憶,一刻也不曾想過。

  夜色朦朧,他們的車廂像一隻小小而溫馨的燈籠,漂浮在黑暗裡。副駕駛上的人嘀嘀咕咕,聲音漸小,她是累了。

  某一刻,聽見她翻動一下,不動了。

  他微微側頭,她已闔上眼睛,昏昏欲睡。

  「言格?」她不太清醒地喚他,嗓音柔軟。

  「嗯?」他低低地應。

  「我愛你,不計代價。」她夢囈般喃喃,「我不會選擇忘記你,言格。忘記你,就等於忘記我自己了。」

  車廂內靜謐無聲,他心底亦是如此。

  她低聲細語著,將要睡著。突然,有人敲她這邊車窗,咚咚,她一下子驚醒,差點跳起來。又驚又恐地左看右看,雖然很快平復下來,可胸口始終劇烈地起伏。一幅受驚過度的樣子。

  言格眼眸略沉,臉色不太好地打量外邊的人,車窗落下來,是攝影師易洋:「甄意,準備一下,過十分鍾就要開工了。」

  「哦,好。」她的心還在胸腔裡劇烈跳動,來不及等平復,趕緊從包裡抓梳子梳頭。

  他看見她腫腫的眼睛,心裡有點兒刺痛。

  可這是她選擇的工作,他無法干預。

  她卻幾秒鍾調整好狀態,一歪頭,就沖他笑了,還是那個彷彿鐵打的女孩。下一秒,便聽她聲音輕快:「和你看電影很開心,不過我要走了哦,還不說嗎?」

  他微愣:「說什麼?」

  「你有心事。」甄意拿橡皮筋箍頭髮,語氣肯定,「你覺得林白不是嫌犯,對不對?」

  他垂下眼眸,沒想過會被她看穿心思,這種感覺還真是......很不錯的。

  「嗯,只是隱隱的直覺,卻沒有任何可以支持我的客觀證據。因為目前的客觀證據全指向他。主觀也是。」

  「既然客觀證據都指向他,那不就是他了嗎?」她低著頭,嗡嗡的,拉了一道皮筋,長長的黑髮在她手裡跳來跳去,卻很安分。

  「可我還是隱隱感覺不對。」

  言格白皙的臉頰微微泛紅,尷尬而自慚,

  「我的錯。不該那麼快下定論。我沒有看到第二段視頻,只是聽目擊者描述說嫌犯把擋路的安瑤劫持走了就分析嫌犯是沖著嬰兒去的。是我不對。」

  甄意微訝,聽到他這樣審視批判自己,她心中微撼。

  彼時,雪白而細膩的燈光落在他頭頂,長長的睫毛在深邃清黑的眼底投下暗暗的陰影,更顯深邃了,可即使是雪白的光,也遮不住他臉頰上浮起的紅色了:

  「當然,如果只有第一段視頻,我依舊會堅持我之前的分析;可......」

  「你不要自責。」甄意安慰他,「安瑤被劫持就在一瞬間,目擊者也沒撒謊。或許和你交接的警官失誤了。沒有告訴你第二段視頻的存在。可後來,你很快就彌補了啊。

  再說了,那個叫季陽的犯罪心理學家,他一開始就看了第二段視頻,可他那時得出了和你一樣的結果。」

  「我覺得你只看第一段視頻就能分析出季陽的水平,已經很厲害了。會不會是你太緊張。」甄意問,「或許,你只是因為自責而懷疑,或許,林白他就是真正的嫌犯。季陽不是也說了嗎?林白是在移情。」

  「雖然對他的專業我不好說什麼,但林白移情的對象是否太奇怪了?」

  言格扭頭看她,「許茜的長相和身形與安瑤沒有半點相似,甚至差別明顯。即使是移情,他也應該找和許茜有相似點的女人。更可況,許茜還死在了安瑤的手術臺上。我認為,即便是妄想,他也很難把對許茜的感情移到安瑤身上。」

  甄意愣住。

  是啊,如果林白是嫌犯,這點說不通。

  而反過來,如果嫌犯和許茜沒有關聯,純粹是愛慕安瑤才產生妄想,他又為何要抱一個嬰兒去找安瑤?

  在這種情況下,他應該清楚他和安瑤還沒有實質的關繫,他又怎麼會抱著不屬於安瑤的嬰兒去和安瑤構建和諧家庭?

  到底哪裡有問題?

  言格看她的眼神,知道她也回轉過來。

  他抬手,摁了摁眉心:「所以,嫌犯的目的不是單獨的孩子,不是單獨的安瑤;而是她們兩個。但,我目前還找不出能讓一個過去和安瑤沒有情感交集的男人同時綁架嬰兒和安瑤的原因。」

  甄意:「而你認為,不論如何,綁架這兩者的原因,放在林白身上,是矛盾的。所以嫌犯另有其人?」

  「嗯,除非......」他抬起頭,「嬰兒和安瑤身上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別的性質。」

  甄意覺得,經他這麼一說,邏輯上纔算是緊密了。

  她想了想:「我聽了嬰兒父母的證詞,他們很普通,也沒有仇人;我覺得主要還是出在安瑤身上吧。要不,你打電話問問言栩。或許......」

  「甄意!」易洋站在一輛公務車前叫她。

  「我先走了。」甄意趕緊推門下車,還回頭望,甜甜地笑,「言格,知道嗎,因為你剛才說的話,我覺得你更有魅力了。」

  而她不知道,她的笑容叫他的心情莫名和順下來,像夏風吹過。

  「而且,我相信,你一定會想出是哪裡不對的,快給言栩打電話吧。如果是言格,一定會得出正確的答案。」她身子剛要斜出去,又想到什麼,坐回來。

  「言格,那天在酒吧,如果沒有被打斷,你會讓我吻你嗎?」她歪著頭,目光灼灼。

  言格一愣,已經預感到什麼,不受控制地止住了呼吸,高度緊張,就見她勢在必得地咧嘴笑了,像隻小豹子,一下子撲到他面前。

  他條件反射地後仰,可,座椅牴住了後腦。

  下一秒,她的唇就撞了上來,柔軟,濕濡,狠狠地吮吸了一口,短暫,卻深刻。他渾身僵硬,看見頭頂柔和的燈光把她的臉照得透明,她烏黑的睫毛在撲閃,上邊,細碎的光在跳躍。

  末了,她的舌尖撬開他的唇,在他唇齒間撩了一圈。

  帶著水果麵包的香味,他頭皮發麻。

  她滿意了,鬆開他,近距離看著他漸漸潮紅起來的臉,得意地笑了。

  「唔,還是我的。」她說。

  他的眼睛黑黑的,濕濕的,異常清亮,裡面有她大大的小腦袋,只有她一個。

  她的心突然就安寧了。真叫她留戀,可她還是要走了。

  「這下精神大振啦~~」她俏皮地眨眨眼睛,鑽下車,跑進了黑夜裡。

  他望著她跑遠的瘦弱身影,心還在胸腔裡劇烈顛簸。某一刻,他忽然推門下車,喚她:「甄意!」

  「嗯?」她回頭。

  那一瞬,他感覺有很多話想說,可全部堆在胸口,擠成一團,說不出口。

  她站在幾道車燈的光束裡,彷彿被橫七豎八的光線切割成了幾道,變得虛幻,已經看不清表情。

  可他知道,她看著他的時候,總是微笑的,即使她知道很多時候他看不到。

  「註意安全。」他說。

  「嗯哪!」她歡快地應答,跳起來沖他招招手,他也知道,這個時候,她臉上的笑容是放大的。

  她再度沖他揮揮手,薄薄的白t恤被夜風吹得鼓鼓的。

  她轉身跑了,回頭了好幾次,終於,消失在了夜幕裡。

  #

  車沿著小路行駛近一小時,漸漸入了深山。

  天光漫漫,樹林淒淒,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蓋,世界一片黑闇,隻有車前邊的兩束遠光燈,照映著顛簸坎坷的山路。

  開車的林警官歎氣:「南中山的路也該修了。」

  司瑰道:「遊客都在另一個山頭,這裡沒什麼景,也沒遊人,誰投錢修路?」

  甄意貼在玻璃邊,望著窗戶外黑漆漆的山林,覺得有些慎得慌。想緩解情緒,便挪過來和司瑰聊天:「誒,你和卞謙怎麼樣了?」

  「挺好的。」說到這兒,司瑰臉上帶了一絲淺淺的笑容,「拿下了,我覺得他可能也開始喜歡我了。」

  甄意看見她臉上的笑容,真心替她開心:「那就好。你們兩個都是對我超重要的人,要好好的哦。」

  「知道。」司瑰往她身邊靠了靠,說,「卞謙人真的很好,很貼心又紳士,好有教養,卻又能包容我。」

  甄意聽了,覺得這種感覺正像她和言格。

  「每次看到這樣的男人,我都會好奇是怎樣的父母把他們養育成這個樣子的。」司瑰輕笑,「希望能走到見到他父母的那一天。」

  聽了這話,甄意便知司瑰有多認真了。

  卞謙的家庭麼?甄意沒說話。

  她知道一些的,他家很有錢,但,卻有些不幸的事。卻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優雅的品質才格外珍貴。

  開到半路,車子忽然熄了火。

  黑夜和車燈都靜止了。

  林警官重啟車子,可它跟老頭子似的,咳咳幾聲,顫抖幾下,沒動靜了。林警官無奈:「司瑰,你來試試。」

  兩人圍著車搗鼓,易洋無聊,聲音顫抖起來,說:「深山老林,我~來~了~,來講鬼故事吧~」

  前邊林警官和司瑰心理素質硬,跟沒聽見似的。

  甄意臉有點發白。

  易洋大為受挫,重新陰森森道:「那我們講兇手劫殺驢友埋屍深林~」

  司瑰回頭:「在哪裡?帶我去看。」

  易洋:「......」

  甄意呵呵幾下,癟嘴,外邊黑乎乎的,夜空都看不見城市的燈光了,她真不敢聽,卻又不好意思說害怕。

  想著想著,有點兒想尿尿了......

  嗷~

  忍!

  可怎麼越忍越憋不住的感覺?

  剛才吃乾麵包不該喝那麼多水。

  甄意小聲:「司瑰,你陪我去上一下廁所好不好?」

  「哦。」司瑰推門要下車。

  「等一下。」林警官阻止,「我陪她去。」

  甄意一下子臉紅:「不用了,司瑰陪我去就......」

  「讓林警官陪你去吧。」司瑰說。

  甄意懂了。

  一來不能讓兩個女生去,男士陪著更安全;二來不能讓易洋同去,警察都留在車裡。

  甄意紅著臉跟在林警官身後往林裡走,走著,想起言格,便問:「林警官,你認為林白是嫌疑人嗎?」

  「嗯。我覺得季老師說的很有道理。雖然我不太懂。」林警官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軍隊轉業的,所以特別佩服你們這些讀過大學的,說什麼都頭頭是道,不像我,不會說,只會悶頭幹。」

  「哪有,我們沒你的實戰經驗嘛。」

  才走十幾米,面前攔著一條小溪,視野開闊極了......

  甄意尷尬死了:「算了,回去吧。」

  「我往上遊走十幾米,背著身子。」他撓撓腦袋,這大男人竟很困窘,「甄意你放心,我不會偷看的。」

  眼見他走遠了,甄意想著溪水潺潺,他也聽不到聲音麼,趕緊蹲下尿尿。一邊羞紅著臉,一邊數鵝卵石,一邊還左顧右盼。舉目之處,只有黑森森的樹,回頭已看不見他們汽車的燈光了。

  甄意很快提褲子站起來,卻看見,前邊那高高的人影......矮了一截......

  她嚇得魂飛魄散,定睛一看,林警官似乎是蹲著,背著她,一動不動。風在吹,樹林嘩嘩作響,彷彿無數的影子在跑動。

  前方,後方,全都是。

  甄意嚇壞了,飛快朝他跑去:「林涵!」那年,她進警局就是由他帶的。

  林涵正蹲在溪邊洗手,回過頭來,納悶:「幹嘛這麼叫我,沒大沒小。」

  甄意一愣,他好好的沒事。是自己想多了。

  「我不是有點兒怕麼。好了,我們走吧。」甄意轉身,踩著溪邊的鵝卵石,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手摁進一團溫熱的黏餬餬的東西裡。

  甄意雞皮疙瘩全起來了,低頭一看,差點兒尖叫,溪石上全是血,順著溪水靜靜地流淌。她手上,腳底的石縫裡,是血淋淋的血肉組織。

  一堆一堆,就著隱約的天光,鮮紅的,觸目驚心。

  林涵也蹲下了,警惕起來:「這些都是熱的!」

  他立刻起身,眼神銳利四處看。

  月光被雲層遮住,黑夜更黑了,深林的某處有一道手機的燈光刺穿了夜幕。

  「他在那裡!」林涵踩踏著石頭,越過小溪水,跑去了對在。甄意驚詫,可不敢獨自回去,跟著他跑:「林警官!」

  她踉踉蹌蹌,踏過小溪,跑去對面的森林,用最大的力氣跟著他的步伐。樹林裡黑漆漆的,她竭力睜大眼睛,不敢閉眼,怕看不清林涵的方向。

  可他跑得太快了,他的影子很快模糊在一根根佇立的樹叢裡。

  「林涵!」

  「林警官!」

  黑夜漸漸安靜下來,四周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和跑步聲。腳底厚厚的落葉層細碎地斷裂著,風一吹,滿世界的樹葉都在沙沙響,彷彿在唱奏鳴曲。

  她心驚肉跳,冷汗直流,四處看,全世界的樹都在抖,像是跑動的影子。

  她心跳都彷彿停了,照著林涵最後消失的方向拼命跑去。終於,她看見了他,這次,他高高的身影,依舊是矮了半截......

  他靠在一棵樹下,一動不動地坐著。

  「林涵!」她跑過去蹲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彷彿終於找到了同伴。

  可這次,他沒有說話。

  夜色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卻莫名感覺,她再度摸到了某種溫熱而黏稠的液體。她驚得魂魄快出竅:「林涵,不要睡過去,保持清醒!」

  她摸索著試探他的鼻息,還有氣。

  哆哆嗦嗦著,正想檢查他的出血處,用衣服給他包紮。身後卻響起腳步聲,細碎的,悉窣的,走在滿是落葉的地上,清脆而溫膩......

  甄意渾身緊繃了起來......

  就是那一瞬,月亮從雲層裡鑽出來,把森林籠罩在一片乳白的薄紗裡。月光緩緩從林涵臉上流過,他緊閉著眼,滿臉血汙。

  而他的臉上出現一道影子,一個人揚起了一把類似斧子的東西......

  她心跳驟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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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發表於 2016-2-4 09:24:50 |只看該作者
64. chapter 64

  言格把車開到一處安靜的小路旁,給言栩打電話。

  打完電話。

  他落下玻璃,熄了火,靠在座椅裡出神。

  夜晚很安靜,樹林蓊蓊鬱鬱的,風吹過,空氣像泉水般清冽。

  今天是滿月,偶有厚厚的雲層,陰晴不定。但總的來說,月色非常好,像一層水銀。

  他不太會欣賞,不像某人,見到月光皎潔都會興奮地大叫,又蹦又跳。

  奇怪,此刻想的最多的不是案子,而是她腫腫的眼睛,和不停打哈欠的樣子。恍惚間,擋風玻璃上飄過去一粒光,細微的,一閃,又一閃。

  緩緩飛,漸漸隱匿在樹林裡。

  嗯......很多年沒見過螢火蟲了。

  記得高二開學,他們班去南沖秋遊。甄意狗皮膏藥一樣黏去,他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夜裡,他不想參加什麼篝火晚會,一人先回房。

  他坐在燈下看書,聽見木門口窸窸窣窣,有什麼東西一下一下在撥動木門。

  刺蝟?

  他放下書,推門去看。

  門後的她蹲在地上撅著屁股,貌似在找什麼,他一推門,

  「哎呀!」

  她磕到了頭,捂著腦門一屁股坐倒在地,火星樣的東西飛濺在她腿上,「嗷~」她瞬間彈跳而起,雙腿亂蹦,手亂抖,「好燙好燙!」

  「……」他扶著門,靜默地看她一秒之內無數個動作,不知她在搞什麼鬼。

  「呀,言格,你出來啦。」她笑瞇瞇的,卻是風塵僕僕。

  小臉上全是汗,跟誰潑了她一臉水似的,鼻子上額頭上黑乎乎的像抓了煤灰。眼角邊還有一顆極細的小石子。

  髒兮兮的。

  「沒出來。我在夢遊。」他又說反話。

  她咯咯笑,舉起胳膊擦汗水,臉上又是一條黑乎乎的線。

  他看見她手裡的打火機,木木地問:「你想燒房子嗎?」隔了半秒,「能不能讓我收拾東西先出來?」

  「我怎麼捨得燒你?」她不滿地叫嚷,把手裡的東西遞給他看,「我怕蚊子咬你,想給你熏蚊香。」

  她汗濕的手,白白一截,像藕段,上面有好幾個紅點點。

  他不說話了。

  「可這蚊香好難點,我吹了半天,地上的灰全到我臉上了,它好不容易燃了,你一推,我手一抖……」她說著,委屈起來,埋怨他,「又熄了。」

  她耷拉著頭,很是沮喪。夏天的夜裡還很燥熱,她脖子上有汗珠在緩緩流淌。

  他的表情還是不關己事的,可心裡,莫名其妙地磕絆了一下,很陌生的感覺,無法描繪,也說不清楚,好像是有點兒疼痛,又好像不是。

  風一吹,就沒了。

  他的房間裡怎麼會有蚊子?

  可生平第一次,他撒謊了,從她濡濕汗熱的手心拿過蚊香和打火機,漫不經心地說:「謝謝。我剛好需要。」

  「真的?」她猛地抬頭,眼睛亮燦燦的,瞬間來了精神,「我就知道蚊子會吵得你睡不著。」一邊說一邊跳來跳去,躲避腿邊的蚊子。

  他瞥她一眼:「蚊子多,還穿那麼短。」

  「涼快啊!」

  他把火苗握在手中很久,終於點燃,煙霧熏得他眼睛有點兒痛,這或許能解釋剛看到她時她淚汪汪紅彤彤的雙眼。

  他支好了蚊香,她才滿意,又趕緊從鼓鼓的口袋裡抓出一大捧桂圓給他,獻寶似的:「那邊有好多野生的桂圓樹,我爬上去摘的,給你吃。」

  他不作聲,那些才不是野生的,是人家果園裡的。

  見他沒反應,她趕緊說:「我嘗過啦,很多汁很甜的。天氣熱麼,吃點水果。」

  他伸出一隻手,她小心翼翼把一捧都放在他手心,怕掉了,一個一個擺好,堆成金字塔。她表情很滿足,漸漸,又變得有些戀戀不捨:「我走啦。」

  「嗯。」他點頭,手心的桂圓果果還帶著她的體溫。

  附近的灌木叢裡蛐蛐兒在叫,青蛙在鬧,真是歡騰的夏夜啊。

  她卻不後退,很不捨的樣子,一隻腳在地上蹭蹭,挪了挪,又挪回來,小聲又期許地商量:「言格,我們去看螢火蟲,好不好吶?」

  「他們說海灣裡有螢火蟲,可那裡黑乎乎的,草長得比人還高,我不敢去啊。」她邊說邊不停地抓手臂,那裡被蚊子咬了一串串的紅包。

  「有你不敢做的事哦?」他說。

  「當然有啦,我長得這麼漂亮性感,遇到色狼怎麼辦?」

  「......」

  他轉身進屋去了。

  她吶吶的,垂頭喪氣離開。

  沒走幾步,聽見他的腳步聲。

  回頭,他手裡拿著驅蚊水,說:「把手伸出來。」

  她一時半會兒竟反應不過來。他也不等了,走去她身邊蹲下,沿著她的手臂一路往下噴噴霧。

  片刻癢灼難忍的皮膚瞬間清涼舒爽。

  噴完手臂,往她腿上噴,前前後後,連穿著人字拖的腳丫子都不放過,她的心忍不住戰慄,興奮又舒服,恨不得想大叫。

  他站起身,想了想,又轉一圈,把她的脖子衣服上全噴了。

  甄意一動不動,覺得他面無表情的樣子,像清潔型機器人。

  她目光灼灼看著他,有點呆,又有些欣喜,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泡在一層清淡涼快的香氣水霧裡。

  他對她這樣好,她心裡鼓鼓地冒著粉紅泡泡,暈暈乎乎,卻還惦記著螢火蟲,執著地問:「言格,我們去看螢火蟲好不好吶?」

  他們去了。

  海邊的確像她說的,淒草遮天,比人還高。

  海風很大,吹著草葉刷刷,和著浪濤拍岸的聲音,和月光一起輕舞搖擺。

  密密的草叢裡,一閃,一閃,無數的螢火蟲飛了出來,像夜空的繁星。漂亮得叫人無法呼吸。

  她站在他身邊,小手忽然鑽進他掌心,緩緩地,十指相釦。

  那一瞬,似乎風停了,月光溫柔,螢火的光像緩緩流淌的清溪。

  她踮起腳,歪著頭,靠去他肩上:「言格,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他記得,那一天是他們認識整整三年。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夏天的夜裡,有一瞬,海浪停了,草叢裡的蟲兒也止了叫嚷。

  他說:「好。」

  近來的車燈有些刺眼,讓言格從回憶中抽出思緒。

  一輛熟悉的車停靠路邊,言栩從後座下來,上了他的車。

  言格側頭看他,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和往常一樣。可言格感覺得到,他內心十分痛苦焦灼。

  因為他一靠近,他的心就也沉悶起來。

  「嫌犯是針對安瑤來的,我想知道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會吸引嫌犯,尤其是平常人都不知道的,或許是......。」

  言栩垂了一下睫毛。

  言格一眼看穿:「那就是有了。」

  「我認為和這件事沒關係。」言栩說。

  「你先告訴我,我判斷有沒有關係。」

  「你先說你推測的,我再說對不對。」言栩很堅持。

  他會保護安瑤的祕密,那些傷害過她的事,知道的人越少,對她的傷害就越小。

  「哥。」言栩喚他。

  「嗯?」言格微愣,他們相差不過二十分鍾,他向來直接叫他「言格」。這種語氣就是......

  「拜託你一件事。」

  「你說。」

  「不要分析我。」

  言格扭頭看他,無聲了幾秒,終究是對他讓步:「嗯。我推測的是,她是否有過別的戀情,或者……懷過孕?」

  「家裡的人都把她徹頭徹尾調查乾淨了,如果有,會同意結婚嗎?」言栩問。

  「比如甄意,多年前她還只是接近你,家裡就把她表姐的男朋友的前妻是怎麼死的都搞清楚了。」

  言格默了半晌,道:「我也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嫌犯的表現的確有妄想,並想帶著這個孩子找安瑤。最近這段時間,單戀或跟蹤她的人也沒有嗎?」

  言栩搖頭:「家裡有專門的人看守著她,如果有這種行跡可疑的人,早就會匯報了。」

  開車往山腳的聯絡駐地去,言格說:「既然沒有引起所有人的註意,那就應該是安瑤的病人。你仔細回想一下,安瑤近一兩個月有沒有提到過什麼特別的人,說過什麼特別的話。」

  一路上,兩兄弟都沒了別的言語。

  回到駐地,言格停下車,忽聽言栩說:「我應該讓看著她的專人進醫院守著的。」

  「言栩,這不是你的錯。」

  「是。」他執著道,像說不通的孩子。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安慰,但,從目前嫌犯的行為看,她不會有生命危險。」

  言栩不作聲,隔了很久,開口:「言格。」

  「什麼?」

  「如果今天被綁架的是甄意,你就會發現,這句話沒用。」

  言格心一滯,有一瞬莫名不能呼吸,毫無理由地就擔心起甄意來。

  下意識看一眼手錶,甄意離開50分鍾了。和警察在一起,不會有事。

  正想著,手機滴滴一下,正是他想念之人的短信。這種心有靈犀的感覺著實太微妙。

  「言格~他們居然在講鬼故事T________T,昂,好害怕,嚶嚶嚶~等我回來你要抱抱我~嗷嗚嗚~」

  典型的甄意式短信,一堆撒嬌的語氣詞,光看文字他就能想像到她說這話時的語氣和表情,還有她扭來扭去站不直的小身板。

  他的心安寧下來,打了一個「好」,剛準備發送,想了想,決定再打一句「注意安全」,還來不及……

  身邊言栩再度開口:「只有一句。」

  「什麼?」

  「有天,安瑤說,她遇到一個男人,讓她想起了和我最初見面的時候。」言栩說完,又低下頭去了,「或許,她想表達那個男人不愛說話。」

  言格斂眉思索半刻:「不對。」

  一瞬間,他明白了。

  言格立刻下車,走去總指揮陳隊長的車前,不等敲玻璃,直接拉開車門,沉肅道:

  「陳隊,立刻通知山裡的人撤回來。林白不是綁匪,真正的綁匪可能極度兇殘。他沒有目標,但每個人都是他的目標。如果他真的在山裡,如果進山的人只是把他當綁匪處理,掉以輕心,後果會非常嚴重。」

  陳隊聽了他的話,皺起眉心:「可A分隊已經抓到林白,正在帶他過來的路上。隊員在嫌犯的別墅內發現他和兩名未成年少女淫亂,雖然尚未發現其他人質,但他仍有可能是綁走安醫生和嬰兒的……」

  「不是他。」言格冷靜地打斷他的話,「他或許本身是個罪犯,但這次罪犯不是他,請你立刻提醒隊員注意可疑人物。」

  還說著,車燈閃爍,有車輛開過來,A隊的人迴來了。

  幾位警官擰著林白下車,後者咆哮:「我給了錢的,是你情我願。什麼醫生護士,我沒看見,別想冤枉我。」

  季陽在他身邊,和他說了什麼。

  林白瞪大眼睛,氣得笑起來:「放屁,我早就不喜歡許茜了,一根指頭都沒碰過她。她懷的誰的野種畸形怪在我頭上?」

  警察扭著他離開。

  季陽走過來,對陳隊說:「我現在回去審他。」

  「陳警官。」言格聲音很低,一字一句,在夜裡卻格外清晰,「真正的嫌犯是一個見到人就想把他的心臟活活挖出來的傢伙。這樣重要的信息,你不準備提醒此刻正在山林裡的你的下屬們嗎?」

  季陽和陳隊同時開口:「你說什麼!」

  「嫌犯找安瑤不是因為愛戀她,而是因為她是心外科醫生。嫌犯有妄想症,他覺得自己的心臟有問題會死,他想活命,想把健康人的心拿出來換給他。他抓走那個新生的嬰兒是因為他認為孩子的心最純淨。可安瑤為了救孩子,一定會說嬰兒的心臟太小,無法滿足大人的身體需求。我不確定他是否在這座山裡,可如果在,他孤註一擲的時候聽到這種消息,你認為他不會對你的隊員們下手嗎?」

  言栩說,安瑤提起過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讓她想到和言栩初見的時候。因為......

  這個男人不停地找安瑤檢查,覺得他的心有問題。他時刻觀察安瑤的動態,最終綁走了他的心臟(嬰兒)和醫生。

  季陽瞬間明白了,可陳隊完全無法理解:「言醫生,我辦案二十幾年,從沒見過你說的這種人。這種理由實在太匪夷所思,你根本沒有證據。說這些駭人聽聞的話,如果傳出去,會給公眾造成怎樣的恐慌和騷亂……」

  話音未落,車內的聯絡臺開始嘈雜作響,是一個女警急促而緊張的聲音:「E隊請求支援,一名警察一名記者失蹤,發現破碎不明生物組織,方位......E隊請求……」

  言格握著車門的手忽然就鬆開了。

  他認識這個聲音,是和甄意一起的那個女警。他腦子轉得飛快,四人出行,不會留下兩位女性,所以失蹤的那個記者是……

  甄意。

  他鬆開車門,緩緩地直起身,將手機放褲兜裡,放好。

  有一瞬間,他努力克制著思緒,很小心地揣摩著甄意發那段短信時的語氣和表情,

  「言格~他們居然在講鬼故事T________T,昂,好害怕,嚶嚶嚶~等我回來你要抱抱我~嗷嗚嗚~」

  短信裡的她是扭來扭去的。

  而現在,有人會把她的心挖出來......

  周圍的人開始忙碌了,聯繫著具體的位置,部署著什麼。

  他一動沒動,不動聲色地穩定著心跳,讓它不要一落千丈,可....

  他站在輝煌的車燈,閃爍的警車,和來往的人群裡,像站在冰雪覆蓋寸草不生的荒原。

  甄意醒來時,頭痛欲裂。

  昏過去的前一秒,她的頭被什麼東西重重一擊,疼得像時刻在經歷震盪。

  模模糊糊中,她聽見一個男人溫柔的聲音:「醒醒,快醒醒。」

  她捂著劇痛的頭,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趴在一張長長的擺著燭臺的長餐桌上。

  她在長桌的這一端,一個面容清秀的男人在另一端,隔著燭火,手裡拿著刀叉,笑容款款,舒了一口氣:

  「你終於醒了,我好擔心,怕你會死。死了就沒用了。」

  甄意想起身,可頭中暈眩,她扶住額頭四處看,這個房間很詭異,只有蠟燭和爐火,卻沒有電燈,似乎......也沒有窗子。

  她不安:「林涵呢?」

  「你是說那個看上去很優秀的男人嗎?」男人和順道,「別擔心,他會好好的。」

  這個男人長相可以稱之為面善,唯獨眼神奇怪,隔著好幾個燭臺,卻比燭火還熱烈,直勾勾地盯著她。

  她心中有一瞬祈禱是他救了他們?可,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她莫名想起了言格說的妄想症。

  後面這猜想叫她毛骨悚然。再度打量四下。這是一個大客廳,全是歐式風格的裝潢,因為沒有電燈,只有燭光,所以一切看上去都是黑乎乎陰沉沉的。

  仔細看看,其實牆壁上有幾扇窗戶,可窗外黑漆漆的,一點兒不透光,但今天分明是滿月!

  窗戶都封死了?是假的?

  這是什麼鬼地方!

  「我想見見我的朋友,可以嗎?」她的聲音有點兒抖。

  「嗯,先等我把最後的晚餐吃完。」他手中的刀叉切割著盤中之物,猩紅色的一小塊,蘸了芥末,放進嘴裡緩緩咀嚼,嚥了下去。

  他似乎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捂著左胸,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舒服多了。等我好了,就再也不用吃這些野蠻人才會吃的東西了。」

  他吃的......是什麼東西?

  「你也吃點兒吧。」他起身,端著盤子走到她面前,放下。

  甄意頓時驚得臉色慘白,那是什麼東西的內臟,血淋林的,生的!

  她想嘔,拼命搖頭。

  片刻前溫柔禮貌的男人眼神一變,詭怪地盯著她:「吃下去,不吃,心臟怎麼會好呢?」

  甄意貼住椅子揹,手心冒冷汗,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嬰兒的哭聲!

  嬰兒?!

  很遠很遠,不在這個客廳裡。

  男人蹙了眉:「唔,小豆丁餓了,要吃東西了。」

  說著,他走回自己的位置,拿起一個裝滿血紅色液體的玻璃杯,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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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5:08 |只看該作者
65. chapter 65

  燭光昏暗,甄意看著盤子裡的血腥物,臉煞白。

  那個眼神奇怪的男人走了,腳步聲也漸漸消失。

  甄意立刻起身,強忍住頭內鋪天蓋地的暈眩,用力摁住太陽穴,往門外跑。

  出了門,卻驚得毛骨悚然。

  面前是好幾條橫豎交錯的走廊,空蕩蕩的,像很多口深井,井口對著她,井底卻沒有盡頭。

  牆壁上幾步一燭臺,不知是哪兒來的陰風,火光搖來搖去,彷彿時刻有幽暗的影子從揹後爬上來,很瘮人。

  她腳有些哆嗦,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目不斜視,快步卻悄聲地從走廊穿過。

  可這裡像個迷宮,找不到出口,更沒有窗口。且不論如何,林涵肯定在這裡,她不能把他留下。

  寂靜昏暗的走廊裡,一道道門無聲地閃過。

  她嚇得毛骨悚然,試著推過幾道,都是鎖著。

  很快,黑暗的牆壁上出現了一道虛掩的門。門縫裡有紅色的光投射出來,紅得嚇人。

  甄意握住門把手,竭力想穩定自己,可腳在發軟。

  她閉了閉眼,還有什麼能比現在的情況更壞呢!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一推。

  吱呀一聲門開,紅色的光傾瀉而出。

  空曠乾淨的房間,門口有一個四五米寬的水池,漂浮著奇怪的心形小紅點,密密麻麻。房間是白色,可燈光是血紅色,乍一看,池子裡的水也像紅的。門口有一條傳送帶,往屋內延伸,從對面的白簾子繞進繞出,一個圈又回到門口。

  林涵果然在。

  他被綁在一個鐵櫃子上,膠帶捂住了嘴,頭上的血跡已經清理乾淨,甚至綁了繃帶。

  甄意跑過小水池,去他身邊,慌不迭給他鬆綁,可他綁著專業的水手結,甄意心急反而拆不開。慌亂之際,林涵的手忽然緊握住她,制止了她的動作。

  甄意一僵,便見有道影子已經到了她腳下。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身後男人的聲音非常冷漠:「小護士,你要把我的心臟偷去哪裡?」

  甄意聽不懂,詫異地回頭,一瞬間,她驚得渾身發涼。

  身後的牆壁上放著水族館的玻璃櫃子,裡面沒有魚,卻泡著暗紅深紅血紅各種紅色的心臟!

  叮叮兩聲清脆,水族館開閘,流瀉出一大堆水和心臟,水落進池子,心臟掉在傳送帶上,傳送帶開始轉動,由遠及近,轉了半圈,消失在簾子後邊,停止了。

  甄意瞠目結舌。

  男人跋涉過池水,緩緩地走過來。

  甄意盯著他背上的獵槍,慌忙轉身攔在林涵面前:「別殺他!」

  「我不殺他。」他在離甄意一米處站定,單手舉起獵槍,牴在甄意的胸口。

  月色寂寥,南中山角燈光沖天,一派忙碌。

  各路分隊緊急趕往救援,指揮部則立刻開始重新分析情況。

  夜色渾濁,言格立在車邊,依舊身姿挺拔,像一棵樹。

  昏暗的夜與燈光打在他臉上,給他靜默的側臉投下幾道深深的暗影,更顯稜廓分明。他很靜,沒有任何表情。

  思緒放空了十幾秒。

  周圍的人說什麼,做什麼,他都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

  只是,腦袋裡會不自覺地重復幾個畫面:

  她蜷在他的副駕駛上,嗚嗚地打哈欠,累得歪頭睡去,卻因有人敲玻璃猛地驚嚇醒來;

  她歪著頭,探到他面前,肌膚在燈光下輕盈,透明,脆弱,眼神卻俏皮勇敢,垂下長長的睫毛,湊近他的唇,用力一吮;

  她單薄的身體被車燈的光切割得虛幻而朦朧,應該很累了,還跳著和他招手揮別。

  不該放她走的。

  他深深低下頭,用力摁住眉心。

  不能再想,

  不能再想了。

  一想,就疼;一疼,就不能呼吸。

  「言醫生,我們需要開個會。」陳隊過來了,還有幾位警官和季陽,「隊員在山裡發現的碎肉組織是動物的。」

  言格抬起頭來,外表仍是淡漠疏遠的,看上去和平時無異。

  不等眾人開口,他便直接道:「嫌犯在安瑤的門診患者名單裡,無病情,卻頻繁來求診。」

  陳隊原準備是要他聽聽季陽的意見,畢竟人家才是專業的,現在他這一開口,其他人都反應不過來。

  這樣的反應速度叫他微微皺了眉,道:

  「嫌犯的外貌特徵家庭背景和我一開始描述的無差別,與林白類似,長相清秀,傢境富裕,沒有穩定工作,和父母同住,有一個姐姐或妹妹。不同的是,這個男人比林白還要好看,臉很白,身體瘦弱,朋友很少,不善交際。

  他可能遇到過大型事故,卻奇蹟般毫發無損,或者,他在感情方面遭遇過重創……

  他的家人有人患過心臟病。最近他身邊有人心臟病發死亡,刺激了他。

  他有虐待小動物的歷史,或許殺害過鄰居傢的狗,引起過紛爭,治安警察那裡會有記錄。另外,他家有一個牧場,或者他近年買了一個牧場。

  他最近經常出現在醫院裡,找安瑤看病,但他沒有病,請認真排查心外科安醫生的掛號和診療記錄。」

  他不許任何人插嘴地快速說完,見眾人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忍了忍,道:「請問你們還站在這兒做什麼?等著我冥想出嫌犯的名字告訴你們嗎?」

  陳隊微愣,和言格合作很久,這是第一次見他疑似「發脾氣」,從來溫儒清淡的人,只是蹙著眉,聲音低沉,就讓人莫名感到一股壓力。

  他看了一下季陽,後者點頭:「我贊同言醫生的觀點。」

  陳隊第二次不能犯險,保險起見:「臉很白,身體瘦弱,朋友少,是怎麼回事?」

  言格眼神靜默,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季陽揉了揉額頭:「妄想是一個循序漸進,從輕度到重度緩變的過程,並非一蹴而就。他常年妄想自己有心臟病,會避免各種外出和運動,久而久之,會缺乏陽光,缺乏鍛煉,也避免了和朋友的交流。」

  「事故和感情呢?」

  「這是他懷疑自己得病的觸發點。」

  「那虐待動物?」

  季陽解釋:「他想找到合適的心臟,所以會下意識研究各種動物,一開始只是小動物,但小動物的心臟太小,他會轉向大型牲畜。可大型牲畜不像小動物容易獲得,所以他必須有牧場。」

  陳隊這次心服口服,立刻派人去醫院調查,同時加大山林裡的搜索力度。

  言格聽言,冷淡道:「不要再本末倒置浪費時間了,為了找到嫌犯目前所在位置,請立刻找到嫌犯所在的家庭。」

  有位警官疑惑:「他會躲在家裡?」

  「不會。但他不一定躲在山裡。」言格表情冷肅,「你們誰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他只是開著車出來拋棄廢棄物,或者尋覓合適的心臟?」

  眾人啞口無言。

  季陽也表示贊同:「與其盲目地在黑夜的叢林裡尋找,不如快速找出嫌疑人,然後分析他可能待的地方。」

  工作便如此展開。

  不到一個小時,警方鎖定了嫌疑人。

  言格拿到照片和資料時,再度隱隱地,感到不安。

  槍口冰涼,甄意嚇得沒了知覺,聽到自己的心跳幾近癲狂。

  男人卻沒有開槍,朝甄意伸出一把手術刀:「小護士,幫我把心臟取出來。」

  甄意驚住。

  身後,林涵的呼吸很沉重,噴在她頭上,她頭皮發麻,槍口仍牴在她的左胸,隨著她劇烈的心跳,一簇一簇。

  細小的手術刀發出淡紅色的反光,刺眼。

  甄意張著雙臂,像護雛的母雞。

  其實她害怕得神經都緊繃起來,扯得耳朵撕裂般得疼,卻本能地不肯屈服,她迎著那人筆直而詭異的目光,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的眼眸微微斂起,不悅。手指摸去了扳機處。

  甄意驚得瞪大眼睛,被恐懼攫住無法呼吸,身後的林涵拼命想要說什麼,可他蒙著嘴,只能發出幾個模餬不清的音調。甄意聽出來了,他在喊「甄意」。

  她立刻伸出手:「把刀給我!」

  男人把手術刀給她,示意她去穿手術服,並遵做嚴格的消毒模式。

  她做完一切,對男人說,能不能換個地方讓林涵躺下。

  可男人不讓她鬆綁,堅定地搖頭,說已經給林涵清理消毒,讓她立刻把他的心挖出來放進貯存箱裡。

  甄意想說自己不是醫護人員,但只怕這一說,她的利用價值也變成「心臟」了。

  她走到林涵身邊,悲傷而絕望地看他,可這位警察的眼神堅定執著,對她點了一下頭。

  甄意心裡更苦,緩緩作勢把刀尖對準他的胸口,她停了一下,驚詫道:

  「哎呀!」

  背後牴著的槍口鬆了,男人湊上前來看,甄意抓住機會,手術刀揮過去,瞬間劃開他的臉,鮮血直流。

  她奮力撲上去拿刀刺他,可這人反應極快,她尚未近身,他已握起槍狠狠砸向甄意的腹部。甄意一下摔倒在地,還不屈服,又是一刀劃在他腿上。

  她剛要爬起來,他上前踩住她的手,狠踹她腹部。

  甄意口吐鮮血,蜷在地上,痛得沒了知覺,眼前發黑。

  男人一抹臉,盯著手上的血,眼裡燒起了火,端起獵槍,拉動保險拴,瞄準甄意。

  保險栓拉動時金屬碰撞的聲音叫人驚心。

  甄意已沒有反應。

  「許莫!」安瑤的聲音不知從哪裡傳來,制止了他的行為:「我和你說過,她是我的護士,殺了她,你就別想做手術!」

  安瑤的聲音冷靜而冷酷,可甄意聽出了一絲極細的顫抖。

  許莫收了槍,卻難解恨,上前一手揪住甄意的脖頸,把她拖著走。甄意奮力掙扎,卻掙不脫他的手。他把她拖到池邊,狠狠把她的頭沉進水裡。

  池水無孔不入,帶著動物內臟的血腥味苦澀味,灌進她的口鼻耳朵。

  空氣!

  她竭力想要呼吸,卻眼睜睜看著口中的空氣化作泡泡浮出水面。她的肺焦灼燒痛,她需要空氣,可每次呼吸,湧進去的卻是更多的水!

  啊!

  她拼命掙扎,池子裡撲騰作響,水花四濺。

  可這男人全身的力量都摁在她脖子上,她眼睛模糊了,只看得到池底密密麻麻漂浮著紅色的心。

  窒息的感覺叫她全身扭曲。她的胸腔要爆炸了!

  她抓著刀,反手去劃他的腿。這次他敏捷地躲過,甄意立刻浮出水面,跪在水邊,大口大口地呼吸,每一口空氣都像是火,火辣辣地灼燒著呼吸道。

  她雙手緊握成拳,屈辱,羞憤,痛苦得想哭。

  她努力忍住眼淚,抬頭卻看見淮如綁在林警官的櫃子的背面。她此刻沒心情管她,四處尋覓安瑤的蹤影,她一定是在白簾子後面。

  果然,許莫摁下開關,簾子拉開,對面......

  甄意止了呼吸,毛骨悚然。

  許莫是許茜的孿生弟弟,因為許莫的伯伯無法生育,許莫的爸爸把嬰兒時期的許茜就送去了伯伯家當女兒。

  許莫家在市中心的一棟高檔酒店式公寓樓裡,面積四五百平,俯瞰整個繁華市中心。

  城市的夜景格外璀璨。

  許莫的父母坐在沙發上掩面歎息。

  女警官耐心地詢問許莫有沒有別的去處,平時都待在哪兒,他的父母都答不上來。

  許莫的房間收拾得很整潔,不像一般男生的房間,沒有籃球美女,也沒有汽車模型……

  倒是和言格的房間很像,只有一整面牆壁的書。

  舉目望去,全是醫書。

  言格檢查了一下他的抽屜,望遠鏡,口罩,鬍子,墨鏡;

  ——跟蹤。

  開衣櫃,有幾件非常普通低檔的衣服在高檔衣裡格外顯眼;

  ——跟蹤。

  翻開相冊,家族間的照片被剪得稀爛;

  ——不和,仇恨,不公。

  床頭有一個大相框,放著羅馬神話裡月亮神阿耳忒彌斯和太陽神阿波羅的裸身畫;

  ——姐弟,情感。

  走去書櫃旁,拿起幾本翻看得最舊的書,講醫療器械的保養與維護,書頁上寫滿密密麻麻的批註;

  ——他不僅是簡單地幻想換心臟,已經有非常系統且規範的研究。

  言格闔上書,走去客廳,道:「他需要一處非常大且足夠隱蔽的地方進行實驗。不止一個操作臺和一把刀,他所在的地方能裝納整個手術室,icu室,能容納下他所有的手術工具和照護工具。」

  許莫的父母捂著頭:「我們也想阻止他,可很抱歉,我們是從內地來的,在這裡並沒有購置其他房產。雖然有廠房或建築地,卻看管很嚴,不可能讓他胡來。」

  言格看著他們,沉默了一會兒,說:

  「陳警官,請立刻讓信息科工作人員查詢醫療系統外,近幾年連續購買心臟類藥物、手術消毒藥、手術器械的個人及公司。也請衛生部門調查醫療系統內重大器械的置換銷毀回收情況。」

  許莫的父母仍是低著頭,沒有動靜;可他捕捉到父親的手指微僵,母親的哭聲輕了一點點,雖然其他人察覺不到,但這些微小的情緒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微微斂瞳:「許先生,許太太,你們其實知道你們的兒子在哪裡。」

  肯定的語氣,擲地有聲。

  十幾個人的客廳裡,頓時落針可聞。

  這對父母仍是低頭捂著前額,不表態。

  甄意望著簾子的對面,呆住。

  一個透明的玻璃房子,裡面是精細復雜的無菌的工作室,手術室和icu病房。

  標準化的手術臺,無影燈,操作臺,一整套精密的醫學儀器,上邊紅色的符號跳動,顯示著諸如空氣濕度細菌數等等的數據。

  玻璃房子的另一頭是工作室,放著一堆堆動物心臟,正是剛才傳送帶送過去的。

  許莫對心臟有非常高級的等級分類,一部分吃掉,一部分用來解剖做實驗,滿足他對治療心臟病的各種需求。

  安瑤穿著手術服,立在手術臺旁,腳被鏈子鎖著,看不清表情,臉色很蒼白。

  甄意這才明白,許莫不是開玩笑,他真的要換心。或許他原準備要殺甄意,可安瑤說她是護士,救了她。

  身後,許莫再度拿槍推她的後揹:「不要耽誤我做手術,馬上把捐獻者的心臟挖出來。」

  甄意回頭,強忍著憤怒:「他不是捐獻者,他是活生生的人!」

  許莫靜止幾秒,開口。他說話時,嘴角會奇怪地抽抽:「我媽媽說,不能殺人。所以我不殺。你去,把他的心挖出來。」

  甄意不可置信,這什麼邏輯?

  安瑤做最後的挽留:「許莫你聽我說,你沒有生病,你很健康。真的。你不需要換心臟。」

  「你們騙我!」他咆哮起來,一抽一抽地歪著頭,斜著眼睛,目光卻筆直,「我的心一直在疼,它要死了。還有一小時,只有一小時了!你們不肯救我,就騙我!我不想死,我要心臟!我不想死!」

  他是個瘋子。

  甄意無力而無助,面對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可以講得通。

  他拿槍牴住甄意:「把他的心挖出來!我要手術。」他不助地顫抖,驚恐萬分,「只有一個小時了,再不手術,我會死的!」

  「啊!」

  他慘叫一聲,用力抓住左胸口,痛苦得面目扭曲,彷彿他的心正被千刀萬剮。

  可握槍的右手毫不鬆開,逼著甄意往林涵面前走。

  這次,甄意知道不能再反攻傷害到林涵,可這次,她的心卻異常平靜了。她站在林警官面前,望著他急切而命令的眼神,微微笑了,搖了搖頭。

  這個女孩如此平靜地倔強著。

  許莫大怒,走到櫃子揹後,砰地一聲槍響,子彈打在鐵皮櫃子上,震耳欲聾。甄意條件反射地捂住耳朵。

  淮如腳上的鏈子斷開了。

  許莫示意她過來:「我可以不用你這個人質,也不要她這個護士。你們三個裡,我要一個心臟!別惹我,不然,三個備用也行!」

  淮如手被束縛著,直哆嗦,望著甄意,淚如雨下:「我不能死啊,淮生還要我照顧,甄意,你就聽他的吧。跟他講什麼都講不通的。」
 
  甄意想說什麼,又聽淮如道:「他的職責不就是保護平民嗎?難道要我們替他去死?」

  甄意簡直聞所未聞,氣得想笑。

  她聽說淮如學姐是搞科研的,甘於清貧,卻沒想她竟有這種想法。

  「是,他的職責是保護你,但你也不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別人的生命!」

  淮如哭喊:「他是警察,他就不該讓平民死。」

  許莫驚住,恐慌道:「誰?誰是警察?!」

  甄意心一沉,想要阻攔,已來不及。

  砰!砰!

  兩聲槍響在甄意耳邊炸開,林涵額頭上青筋暴起,胸腹處血流成河,血水如湧泉一樣汩汩流出。

  林涵極盡痛苦地嘶吼,可聲音被膠帶捂住,只化成喉嚨裡沉悶的聲響。

  甄意撲上去,捂住他的傷口,哭喊:「把安醫生放開,讓她來救救他!」

  安瑤也掙扎:「許莫,讓我先救救他,救救他!」

  許莫看見林涵面色慘白,比所有人更加驚恐:「快!快!他要死了!快點把他的心臟挖出來!快挖出來!」

  甄意的淚水濕透了雙眼,拼命想堵住他的傷口,可黏稠熨燙的血液不斷地往外湧。指縫中每溢出一點,她的痛苦就增加百倍。

  「求求你們救救他,許莫,你救救他!」

  「我叫你動手!」許莫眼見著他的心臟要死去,託起槍,再度釦動扳機。

  「啊!」

  甄意慘叫,腿上被子彈灼燒而過,穿出一個坑,鮮血直流。

  她疼得像被火在燒,疼得大哭,可偏偏死不鬆手,拼命也要捂住林警官的胸口。

  「救救他,求求你們救救他啊!」

  淮如也大哭:「甄意你放手吧。林警官活不了了。他要是死了,許莫會把我們倆的心都挖出來的!」

  林涵垂著頭,扎在甄意肩膀上,嗓子裡模糊地和她說著幾個音節,

  一聲,四聲,四聲,三聲……

  甄,意,動,手。

  甄意淚如泉湧,嗚嗚地哭,卻只是搖頭,她恨死了這種看著他人在她面前死去的無助和絕望。

  她不能殺掉林警官,不能看著他去死,不能這樣,絕對不能這樣!

  又是一聲槍響,另一條腿再度中槍。

  「啊!」

  甄意撲通一下子跪在地上,腳像是斷了,疼得她幾乎暈厥,可她的手仍死死捂著林涵的腹部,死都不鬆開。

  林涵臉色慘白,低頭看著她,剛才中槍都沒有落淚的男兒,眼淚一滴一滴,砸在甄意的手上。

  淮如泣不成聲,跪下來哭求:「甄意,你這樣下去,我們都得死!」

  甄意的雙腿快失去知覺,身上全是血腥味,腦袋疼得意識不清,可莫名其妙的,想起宋依說她「保護慾太強」。

  她哪裡是保護慾強?

  甄意小臉煞白,扭過頭,看住淮如,劇痛讓她說話都氣息不穩:

  「淮如,這世上,從來就沒有誰該為誰去死,也沒有誰的命就活該比誰輕賤。」她臉上全是眼淚,「生命,本來就是無價的。本就該被尊重。一條命無價,三條命也無價。無價的東西,能用倍數來比較衡量嗎?一條命就比三條命該死嗎?不好意思,我不會用人命來做算術題。」

  她最終扭頭看向許莫,嘴唇已慘白,額頭冷汗直冒,說出的話卻帶著驚人的血性,一字一句,狠烈強硬:

  「殺死我,隨便你!讓我殺人,想都別想!」

  話說出口,她毅然決然。

  可心裡卻湧上大片酸澀留戀的情緒,那個人他……此刻在做什麼……

  「我不想死,我想活著。我比誰都珍愛我的生命。」她眼裡再度蓄滿淚水,「但,如果為了救自己的命,去殺死別人,絕不可能!許莫,你,讓我為了活自己的命,成為殺人兇手,你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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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5:28 |只看該作者
66. chapter 66

  巨大的觀景陽臺外,萬家燈火。

  夜空靜謐,懸著一輪白月。

  室內璀璨的歐式大吊燈下,許家夫婦靜坐如鍾。

  面對言格的質疑,兩人有一瞬沒反應。

  可很快,許媽媽抬起頭,悲傷地看住言格:「我們不知道他在哪兒,這孩子幹什麼從來都不讓我們知道。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也很難過。可許莫不一定就是你們要找的人,這只是你們的猜測……」

  她的眉梢在不經意間極其輕微地揚了一下。

  「你在撒謊,女士。」言格打斷了她的話,她的反應和神情太小兒科,完全逃不過他的眼睛,

  「許莫房門上掛著鑰匙,他沒有,很信任你們。他在房裡幹什麼,你們都清楚,你們也一直擔心他傷害自己,出意外;

  剛才進門時,我看了樓道上的清潔值班表,你們家從來沒有公寓管理員打掃,我問過,管理員說你家請了外面的鍾點工。我猜,並沒有。因為你們不希望外人接觸到你兒子,你知道他很危險;

  他的床頭有一根線,用來搖鈴,這麼大的家裡沒有女傭。他搖鈴是為了叫你們,以防他任何時候『突發心絞痛』時,你們能立刻趕去他床前『救』他。

  你們的家庭照片裡出現過很多品種的狗,這些狗都去哪裡了?

  和許茜一家人的照片全被剪毀,為什麼?許茜不是你們送給哥哥嫂子的女兒嗎?她是許莫的孿生姐姐,這麼親的關係出現了什麼裂痕?

  還有你們前年購買的農場,和許家的傳統業務沒有半點關係。警方查到,不是許莫買的,而是你們;

  到現在,還要隱瞞說你們不知道真相嗎?」

  許媽媽臉色蒼白,無從反駁,再度捂住臉,哽嚥:「許莫他很聽我的話,我教過他不許害人,他很乖的,他只是害怕,只是太痛苦。但他不會傷人,不會的。

  你們這樣跑進我家裡來,說他是綁架人的罪犯,你們根本沒有證據,而我不會相信你們對我兒子的汙蔑。」

  她輕點著鼻子,哭泣。

  「不對。」言格一眼洞悉了她的心理,幾近殘酷地剖析,

  「女士,你其實知道許莫已經這麼做了,你只是不想承認。或者,你想著,只要警察找不到他綁架的人,就無法為他定罪。更或者,你已經準備好了保護他的安全,幫助他毀屍滅跡,讓警察永遠找不到被綁架的人,讓他背負嫌疑卻不能定罪。」

  「不是。」許媽媽低著頭閉著眼睛,始終哭泣,卻始終不作聲。

  而言格一番話說得在場的警察心發涼。

  如果這對父母真的決定包庇,那很可能等他們採取有效措施時,人質已經出現生命危險。更有甚者,如果許莫在警察找到他前,把痕跡都處理掉,到時即使他們認定他有重大嫌疑,也無法將他繩之以法了。

  季陽上前:「許莫現在劫持了一名警察,一個醫生,一個化學家,一位記者,還有一個嬰兒。5個人的生命在他手上!請你們體諒其他父母的感情。」

  可許家父母臉上甚至沒有半分動容。

  言格沒有試圖勸他們。他很清楚勸不了。

  他可以想像得到這座大房子裡日常發生的一切:

  兒子有某種畸形的情愫,經受了一段淒慘的心理煎熬。後來,他心裡生了病,父母怕別人笑話他,鄙視他,辭去家裡的傭人,夫婦倆細心照顧。

  兒子成天心痛,醫生說沒病,不開藥也不打針,兒子揪著胸口在臥室地板上打滾,痛得死去活來,臉色慘白,甚至數度暈厥。

  這世上沒人能治好兒子的心病,兒子終於發現吃心補心,要活的,剛從內取出來的。他們不想兒子痛苦,只要他開心健康,便縱容他所有要求。買回來的活雞鴨,心太小,不夠。兒子開始殺家裡的狗,附近的動物,還是不夠。後來便要殺牲畜,到最後,兒子決定要一蹴而就,徹底治癒他的心病……

  有人說,孩子們依賴父母的照顧;可其實,父母也依賴對孩子的付出,如果能永遠照顧一個需要父愛母愛,不會長大,不會離開的孩子,他們會赴湯蹈火。

  這樣的父母,是無法勸回頭的。

  言格轉身,再次進了許莫的房間,他的書桌上,還放著出國學習計劃,從去年一直到今年兩個月前。說明去年有一段時間,他的狀態好轉過,並持續了很久;但兩個月前,他陡然惡化了。

  外邊的人不知所謂,就聽裡邊嘩啦啦撕紙的聲音。

  眾人疑惑之際,言格拿了一大張許傢資產地圖出來,雙手一展,平鋪在茶幾上。

  不等許媽媽有任何反應,就道:「許家的資產包括碼頭集運,房地產,水產品工廠三大塊,剛才你說不可能在加工廠和房地產裡,因為有嚴密看守。這句話不對。看守最嚴密的應該是碼頭集運。你下意識地想誤導,所以許莫的醫療室就在加工廠或者地產裡。」 

  眾人訝異,誰都不太記得進門後女警詢問時許媽媽嗚嚥說的話了。

  而言格居然從一開始就在糾錯。

  許媽媽眼瞳斂了一下。

  言格看在眼底,低眸:「我說對了。」手中的筆一畫,地圖上的五角星去掉了三分之一。

  「剛才我質問你購買和許家業務無關的牲畜農場時,你沒有緊張。所以也不是農場。」

  這下,許家父母緊張了。

  這人隨時和他們說任何話,都在關註他們的一丁點兒表情變化?

  殊不知他們這一緊張,言格更確定,把農場的五角星上打了個叉。

  「水產品加工廠,正值夏季,生產線全線滿負荷。廠內人手全在崗,人流量大,不適合許莫潛伏。」筆尖落到地圖上,抬眸見許爸爸無力的眼神,言格利落地再次去掉三分之一的五角星。

  「房地產裡,住宅用房不可取。已開始經營的商業用地和工業用地不可用。」劃掉一大片。

  許媽媽閉了閉眼,直覺是在她心上割肉。

  很快,圖上只剩四個五角星,分屬不同的方向:「四棟廢棄的工業爛尾樓。」

  「這裡面有兩棟樓原本計劃用來做冷藏品存儲貯藏中轉站。倉庫設計會非常符合嫌犯的需求。」言格畫掉了地圖上方的兩個五角星。

  密密麻麻的地圖上,只剩了兩個。一個緊捱農場和南中山,另一個離家很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地圖上,言格修長的手指上。

  言格沉默半晌,觀察著許媽媽,緩緩道:「許莫會去山裡打獵,偶爾用不掉的動物內髒也會拋去山裡。而且,他需要從農場裡獲取動物心臟。所以,他在緊捱農場和山林的這棟樓。」

  許媽媽雙手緊握,皺著眉,閉上了眼睛。

  言格轉而道:「不對,應該是離家更近的這個。」

  許媽媽一怔,睜大眼睛。

  言格敲了一下筆,利落地起身:「警官可以搜人了!」

  甄意抱著腿,埋頭坐在地上,沒有害怕,也沒有悲傷。她的心底,靜得沒有任何情緒,空茫得像是她已經死了。

  而林警官,是真的死了。

  就在不久前。

  她不肯對他下刀,許莫眼見林警官即將暈厥,失去耐性,將槍口瞄準甄意和淮如的方向。那瞬間,淮如把刀刺進了林警官的胸膛。

  甄意呆住,還記得那一刻他的眼神,驚愕,不甘,死死盯著淮如。漸漸,目光落下來,到甄意的臉上。他深深蹙著眉,似乎想說什麼,喉嚨裡渾濁地發出模糊不清的「甄意」兩字。

  淮如手中的刀一抖,往下一割。

  這次,林警官眼裡的光便凝滯死寂了。

  他的心臟被取了出來,溫熱,鮮紅,有種還在跳動的幻覺。

  甄意伏在地上嘔吐,把苦膽水都要吐出來,吐到最後,眼淚瘋狂地流瀉,卻發不出聲音。

  腦子裡,只是不斷想起他說:

  「我是軍隊轉業來的,很佩服你們這些上過大學的,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我嘴就比較笨了。只會悶頭做事。」

  此刻,甄意埋著頭,腦子一點一點地放空,她的心疼到了極致,便失去了所有知覺。

  許莫的槍口再度牴到她身上,帶著寒意,推她,下命令:「起來,協助醫生給我做手術!」

  甄意沒動,像一尊死了的雕塑。

  她什麼也沒聽到,也沒感覺到。依稀間,聽到了姐姐在喚她:「甄意?」

  「嗯?」她緩緩睜開眼睛。

  「姐姐殺掉他,好不好?」

  她只想哭,半秒後,又聽見自己被喚:「甄意。」

  她抬頭,

  是姐姐嗎?

  她循聲看去,卻是安瑤。她表情還是平靜,卻也難掩傷痛:「甄意,你過來。」

  她朝她伸出手,輕聲說:「到我這邊來。」

  甄意抬起手臂,用袖子擦去眼淚,努力想要起身,可受傷的雙腿疼得如刀割,一動,傷勢更嚴重,鮮血再度湧出。

  她掙扎著,疼得眼淚直流,可無論如何咬牙也站不起來,最終只能流著屈辱的眼淚,手腳並用地拖著腿,一點一點,爬去玻璃房子,爬去安瑤身邊。

  安瑤跪下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眼淚就湧出來了:「甄意,你別哭。」

  甄意給她抹眼淚:「你也別哭。我們一定會出去的。言栩還在等你,過幾天就要結婚了呢。」

  安瑤點點頭:「嗯。」又望向許莫,「我可不可以給她清理一下傷口。」

  「隨便你。」許莫說著,竟獨自走去準備間了。聽聲音,他在換衣服,給自己清洗,消毒。

  甄意看一眼安瑤,眼裡寫著不可置信。

  這個兇殘的吃心狂人真的要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安瑤,讓她給他做換心手術?他不怕她殺了他?這人的腦迴路是怎麼回事?

  「安醫生!」被重新綁去工作區外的淮如小聲喚她,沖她做口型,意思大概是,等許莫躺上手術臺了,讓安瑤把他制服,或者殺掉。

  甄意四處看,附近沒有繩索,似乎也沒有麻醉劑。她們無法控制許莫,唯一的可能似乎只有殺了許莫。

  那麼,面對一個把自己當病人的許莫,安瑤下得去手嗎?

  甄意看看安瑤,她在給她清理腿部,面色平靜而涼淡,看不出心情。

  很快,許莫一身病人服出來了。

  這下,他沒有了之前暴戾的氣質,皺著眉頭,像是強忍痛苦的樣子,捂著胸口對安瑤彎了彎腰:「拜託醫生了。」

  安瑤靜默幾秒,問:「為什麼要讓我來?我沒有獨立主刀過,而且,你的姐姐許茜,被我治死了。」

  許莫搖頭:「其他醫生都有黑歷史。你沒有。許茜也不是你治死的,相反,是你檢查出了她的病。我調查過,知道你是個優秀的醫生。我想,你不會殺我。」

  甄意愣住,沒想許莫會說出這種話,他真是一個神經病啊!再看見安瑤的手,握著手術臺,在輕輕發抖。

  隔了一會兒,安瑤說:「麻醉藥在哪兒?」

  許莫指了一下操作臺,安瑤走過去,看了看,說:「不對。這個只能局部麻醉。」

  許莫說:「全身麻醉了,讓你欺騙我糊弄我嗎?雖然我相信你,但如果你用刀牴住我的喉嚨,我會需要反抗的力量。而且,我要確保我的心換掉,健健康康的。我以後再也不想吃那些生東西,也不想再換第二次了。」

  甄意不作聲,她已經無法用常人的思維來考量許莫。

  安瑤也沒說話了,寂靜地消毒,準備,不發出一點兒聲音。她戴上了手術帽,橡膠手套,讓甄意也按護士的標準準備好。

  手術臺上擺滿了心臟移植需要的各類藥物工具器械等等……

  這一方明亮的四方玻璃屋子裡,非常安靜。

  許莫躺上手術臺,無影燈打開,安瑤站到手術臺邊,看著對面的甄意,漸漸,眼中蓄滿了淚水,沒出聲,但嘴唇動了幾下。

  甄意看懂了,她在說:「抱歉啊甄意,我好想出去,也好想讓你出去,可,醫生不能讓病人死在手術臺上。」

  甄意鼻子發酸,忽然想哭。

  她記得安瑤說過,她學醫時,教授跟她講:

  如果你是廚師,就給饑餓的人食物,即使他飽餐後與你敵對;

  如果你是醫生,就給生病的人治療,即使他康復後與你戰鬥。

  隔著無影燈的光,安瑤含著淚,淒淒地笑著看她,在抱歉;甄意也哭了,點點頭:我知道,安瑤,你和他不一樣。

  安瑤抬起手,無影燈下,她漂亮的手指幾乎透明,底下,沒有影子,沒有一丁點兒的陰影。

  絕對的,完全的,光明!

  她準備給他打麻醉,可房間裡突然警報器響。

  滴~滴~

  紅光閃爍。

  許莫一下子從手術臺上坐起,警惕而痛苦地望向門口。

  他躍下來,整個人變得緊張不安,更有手術被打斷的深深的憤恨。可一落地,他便捂著胸口,疼得額頭上冷汗直冒。

  連甄意看著都不免疑惑,他真的有心絞痛?

  許莫強忍著「劇痛」,出了玻璃房子,鎖上玻璃門,拿起獵槍,沖去房門邊。

  甄意這才看到,門口有一個監視器,顯示著外邊的場景。

  那是一棟廢棄工業廠房的入口,空空蕩蕩的。甄意一愣,被許莫打暈後,她被運出了山?

  有很多警察湧了進來,便衣,持械部隊,井然有序。在這群人裡,她看到一個寂靜而高挑的身影。卓然不凡的樣子,從人群中靜默地走過。

  隔著一段距離,圖像也小,可她的心突然就落淚了。

  一直沒變過,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她都能一眼認出他。

  警察的人馬很快包圍了這棟廢棄的工廠舊址。

  進入空曠的廠房內,人員散開各路搜索,三層樓高,多條走廊、車間、倉庫。

  搜遍了,空空的。

  到處都是積土灰塵,灰濛濛的,沒有任何人待過的痕跡,也沒有暗道。

  仔仔細細搜了三遍,一無所獲。連警犬都嗅不到異常的氣味。

  大家都困惑了。

  言格握著手電筒,立在昏暗的廠房裡,蹙眉思索。

  之前在許莫家,有幾位警察就質疑了他對許莫父母的微表情觀察。而如今,事實似乎在證明,他錯了。

  有位警官問陳隊:「現在怎麼辦?」

  陳隊思慮半晌,轉身走了:「回去重新分析。」

  警察很快撤離。

  言格緩步走出廠房,立在夜色中,面前是大片的荒地,遠處是城市的燈火與燦爛的星空。

  這裡和城市隔著遙遠的距離,非常安靜,只有陰森的廠房和空洞的風聲。

  沒有甄意的身影。

  甄意目不轉睛,盯著監視器屏幕,看著警察進入大門,屏幕裡就靜止了。她等著有人來救她們。

  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們沒有來,而是紛紛出了大門,離開了。

  甄意怔住,望向安瑤,她同樣是不可置信。

  她們到底在什麼地方,為什麼警察都搜不到?

  又過了一會兒,屏幕中出現言格。

  背影,黑白色,有些模糊,像老電視機。他手裡握著一束光,立在路燈光線與黑暗廠房的邊緣,沒有動靜。

  那個清挺的背影,看上去竟格外的蕭索寂寥。

  佇立良久,他終於拔腿離開,走出了屏幕。

  甄意的心,分不清是輕鬆,還是失落。

  看得出警察找不到他們的所在地,而言格,也放棄了。

  很好,其實,不希望他來,許莫有槍,他來了也是危險。

  可警察為什麼會找不到他們?

  監視器裡的人都走了,許莫卻沒有半分鬆懈,仍是警惕地捱在門,耳朵貼在上邊聽動靜。

  甄意隱隱察覺不對,隔了幾秒,猛然醒悟:他們在地下,而地下倉庫的入口不在廠房內!

  可剛才視頻裡警察離開的步伐,不徐不疾,說明他們並沒有發現蹊蹺。

  又過了很久,世界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許莫轉身走迴來,表情非常難看,被惹怒了。

  他沉聲道:「耽誤了我的時間,我的心臟不完美了。」

  安瑤臉一白,趕緊說:「沒有。你這裡的存儲裝置和設備都是器官移植的標準配置,那顆心還是可以用的。」

  許莫臉色依舊陰沉。

  甄意背脊發涼,如果他覺得不滿意,要再挖一顆心臟出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玻璃屋子本就低溫,甄意覺得自己受傷的腿快要凝固了。

  短暫而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他眉心平展下去,道:「你說的也對。許茜的腎沒有捐出去,但徐俏的腎一直存儲著,等著移植給淮生。」

  他彷彿是自我安慰,盯著放心臟的箱子看了一會兒,似乎沒有之前滿意但也勉強能接受的樣子。

  他坐去手術臺上,低著頭,有一瞬間,表情糾結而傷感,低低地問:「安醫生,這顆心夠完美嗎?換進去,我的心就不會痛了嗎?」

  安瑤不知該如何回答。

  甄意聽了,也糾結起來。

  毫無疑問,她怕他,怕他做手術後,心再「發痛」,他會絕望,而一次次復制今天的行為且變本加厲;

  可同時,她無比的傷感,並可憐他,不知是怎樣的境遇讓他變成今天這樣可悲。

  此刻,他頹然地坐著,身子弓成一隻蝦米,他的絕望害怕和無助都是真的。

  甄意不明白,為什麼人的精神可以崩潰扭曲成這樣。

  竟會有人得這樣奇怪的病,以為自己的心臟有問題,並真正的飽受摺磨,四處求醫,卻被全世界「欺騙」和「拋棄」。為了存活,只得吃他「最噁心」的生心,最終走投無路,只得換心。

  許莫低著頭,無影燈下,側臉寂寞。有一滴晶瑩的東西砸落下來。

  甄意一愣,他居然哭了。

  他是哭了,抹了一下眼淚,哽嚥道:「我只想找一個好醫生救我,可每個醫生都拒絕我。都說我沒病。沒病我怎麼會痛?這世上那麼多人,卻沒有一個能理解我的痛苦。」

  抹完眼淚,表情又冷漠下去:「沒有醫生願意救我。安醫生,你也是受脅迫的。」

  聽他聲音冰涼,安瑤和甄意都不敢輕易接話。

  這時,安靜的房子裡傳來輕微的開門聲,下一秒,有人淡淡地說他的名字:「許莫。」

  許莫一跳,立刻抱著槍轉身瞄準。

  甄意驚愕:「別開槍,他是醫生!」

  許莫沒開槍,緊繃著身體,端槍瞄準言格。

  甄意心驚膽戰,比之前自己面對槍口還驚恐:「許莫,他是醫生;他是可以給你治病的醫生。」

  言格極力克制,卻仍是忍不住掃了甄意一眼。

  她跪在手術臺邊,褲子被剪掉了,小腿上鮮血淋漓,頭髮全濕,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噙著淚水。

  她沒有看他,眼神筆直,驚恐而高度緊張地盯著許莫釦在扳機上的手指,表情有如面臨滅頂之災。

  她小手緊握成拳,死死揪著床單,咬著牙,腮幫子在打顫。

  他的心,無端沉悶,痛得像正被撕裂。這一瞬間,他疼得思緒都在發麻。醫生?他應該是個醫生吧?可為什麼,每次卻偏偏救不了她?

  目光再度一掃,林警官立在四五米開外,低著頭,膠帶濛著嘴,胸口空了,全身都被血染紅。

  他的衣服下端被揪扯得全是褶皺,腳底一灘血,隔一小段距離,還有兩小灘,應該是甄意的。

  他大緻想像得到是怎麼迴事。

  想得到她的絕望無助,她的強硬狠烈;明明會懦弱地流眼淚。卻倔強地死不鬆手;明明膽小地怕死,卻拼命地頑強地堅守。

  一直都是如此,她做什麼都很拼命。

  拼命工作,拼命戀愛,拼命堅守她的信念。她的拼命,從來不是形容詞,而是一個動作,是真的為了堅守她的信唸,而拼出性命。

  他抿了一下唇,心疼她的心疼,心,疼得抽搐起來。某一刻,他甚至認為,這種無以復加的疼痛叫他無力承受,即將顯露在臉上,那一定是扭曲苦痛的。可他面對著許莫,不能讓他看出任何情緒。

  什麼時候,隱藏情緒對他來說,是如此艱難的事了?

  他甚至要不斷地對自己催眠,強忍著下意識握一下拳的衝動。

  終究,他克己地收回目光,看向許莫。

  許莫沒有改變姿勢,緊張地質問:「你怎麼找到這兒,怎麼進來的?」

  面對他的槍口,言格很平靜。

  和有些人強自的鎮定不同,他的淡然彷彿來自心底。

  他並沒有過多的解釋,發現這個地下室,是一個癡迷於建築和構圖的人告訴他的。

  至於怎麼進來:「看密碼上殘留的指紋和摁鍵磨損度,拼出對你來說有意義的數字就行。」

  「你究竟是什麼人?」

  「醫生。」言格說,「許莫,我可以治你的病。不用換心,就可以治好。」

  他語氣平和,聽上去格外叫人信服,但許莫不動容:「我不相信你的話。」

  言格並不挫敗:「我們可以做個實驗,證明我清楚你的心理。就像我能根據你摁的數字鍵猜出你的密碼組合。」

  「我不接受你的實驗。」許莫出乎意料地非常牴觸,「但你必須接受我的交易。」

  「請說。」

  許莫拿了兩個拇指高的小紙杯出來,放兩粒一模一樣的藥丸進去,倒上蒸餾水,把紙杯放在移動置物架上。

  他推著置物架走出玻璃房子,一推,滾去言格面前:

  「我說,離你近的那一杯是藥,離你遠的那杯是毒,你喝哪一杯?如果你活著,我就看看你有什麼比換心更好的療法,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心挖出來。」

  言格盯著許莫看了幾秒,從門邊的水池裡涉水而過,走到了池子這邊來。

  他平靜地拿起其中一個小紙杯,捧到唇邊。

  甄意驚住:「言格!」

  他從紙杯的邊緣抬起眼眸,深深地,寂靜地,看了她一眼。

  長指抬起杯子,喝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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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5:46 |只看該作者
67. chapter 67

  安靜而詭異的房間裡,甄意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裡劇烈亂跳,

  砰,

  砰。

  她知道言格肯定能判斷許莫是否說謊,可她還是不受控制地心慌。

  言格將杯中的水緩緩喝完,杯口朝下,對許莫示意。隨即,穩穩地把杯子放回臺子上。

  表情一如既往的沉然安靜。

  甄意依然高度緊張,她太熟悉他的表情,或許其他人察覺不到,但她看見,他的眉心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彷彿喝下去的東西叫他不太舒服。

  即使那表情轉瞬即逝,她也不禁發抖起來,止了呼吸。

  她也不知言格喝的是哪杯。但,時間緩緩流逝,他看上去沒有事。

  半刻後,她的心才緩緩下落,因為許莫開口了:「你怎麼知道?」

  言格淡定道:「我是醫生,知道你在想什麼。」

  許莫低眸想了一下,問:「我覺得我的心有問題,你說呢?」病人的語氣悶悶不樂的。

  「你的確生病了。」言格說,「很多醫生都救不了。」

  許莫握扳機的手鬆開了,甄意忽然明白,他不需要醫生說他沒病,他要的是醫生救他。

  許莫沒說話,但言格察覺到了他情緒上的鬆動,平緩道:

  「我看到了你房間裡的畫,糾纏在一起的阿波羅和阿爾忒彌斯,你以前很喜歡。」

  許莫不做聲。

  「他們是孿生姐弟,就像你和許茜。

  少年時代,你喜歡一個女孩,但她是你的姐姐,家族裡的人責罵你,用你無法承受的詞匯斥責你。他們把你隔離在她的生活之外,不讓你接近,說你是變態。你只能偷偷地窺探。看到她沒了你,生活像蝴蝶一樣絢爛,看著她有了很多男友,你的心開始痛。」

  許莫手中的槍垂了下去,側臉空茫而落寞。

  言格的聲音不徐不疾,卻隱隱透著張力,在寂靜的室內,字字清晰:

  「越痛越厲害,日不能作,夜不能眠。你開始吃止疼藥抗抑鬱藥,可沒用,心越來越疼,卻沒有醫生診斷出你的病情,不肯治療,也不肯開藥……」

  甄意聽言,默然。

  很多醫生懂醫術,卻不懂醫心。以生理的標準判斷沒有病痛,就真的健康了嗎?

  言格停了一秒,想起林白被警察扭著,大罵許茜的畸形胎兒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你開始找偏方,找藥吃,只能緩和,不能根治,還是疼啊。你的心疼起源於姐姐,以為她是你的藥,你開始跟蹤她,在她醉酒不省人事的時候,強佔了她的身體。那一晚,你興奮,瘋狂,發洩,從來沒有那麼痛快過。

  之後,你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復發,你認為自己好了,斷了藥。你計劃出國留學,準備著託福和gre考試。可幾個月前,姐姐突發心絞痛住院,查出有心臟病。

  你驚慌失措。覺得是你的病轉移到了她身上。姐姐一直很健康,你認為查出她有病的安瑤醫生很厲害,便開始找她檢查,可她說你沒病,你以為是病灶轉移給姐姐了。

  後來姐姐死了,你的心痛病又犯了,甚至比之前還要痛苦劇烈。這時再去檢查,安醫生不坐診了,其他醫生還是說沒病。你徹底絕望。」

  言格說,「於是,才有了昨天發生在醫院裡的事。」

  話音落了,房間裡一片安靜。

  甄意忘了害怕,只剩空茫的不可思議。

  許莫竟然有這麼一段詭異的過去。他少年時喜歡自己的親姐姐,偷窺的事情敗露,被家裡的親慼狠狠責罵,

  其實從後來他的行為和註意力可以看出,他對姐姐的愛慕,已經消淡,更執著的是他心痛的毛病。

  可那時,沒人想過孩子只是青少年的迷茫和誤會,疏導了就會改正,沒有。

  各種鄙視侮辱的眼神,配著諸如流氓下作之類的詞匯,讓他越走越歪,把他徹底推入自己虛幻的世界裡。

  最後,他出於非情愛的目的,出於找解藥的目的,姦汙了自己的姐姐。

  太諷刺了。

  言格的話無疑都說對了,因為許莫放下了槍。

  他擰了眉,沿著玻璃牆走來走去,明顯在做抉擇。他步伐越走越快,內心的掙扎表現在外也越來越明顯。

  某一刻,突然頓住,盯著言格:「誰告訴你的,你是不是見過我媽媽?」

  言格沒正面回答他的問題:「我是醫生,剛才我說的,就是我對你的診斷。」

  他從許莫的情緒出發,選了一種許莫最容易接受且最信任的說話方法;

  聽言,許莫身上才冒出的戾氣又消退下去,他在猶豫,懷疑,掙扎,而言格總能安撫。

  甄意也彷彿得到安撫,她完全相信他能處理好一切,救下她和安瑤,救下淮如和那個嬰兒,甚至還能救下許莫。

  許莫周身的氣息都安靜下來,見狀,甄意腦袋裡緊繃的絃鬆開了一點點,這才敢扭頭去看言格。

  他立在水池邊上。涉水而來,褲腿和鞋子都濕了。手沒有像一貫的那樣放在兜裡,那會讓精神病人懷疑且緊張;

  剛才說話的功夫,他也沒邊說邊靠近,精神病人通常比較敏感,他會察覺,並覺得你的目的是靠近,從而對你說的話的信任程度大打折扣。

  他從來都是一個註重細節的人。

  她看他,他似乎有所感覺,眼眸一閃,便挪過來了。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眸光很深,很靜,也很安定。

  她很早就學會了看眼神說話。

  一個眼神,她就明白。

  他在說:甄意,別怕。

  霎時,她的心又酸又暖,差點兒又要湧淚,有他在,她哪裡會怕?

  許莫思考很久,有點兒動搖,試探著說:「那你應該知道我剛才給你喝了什麼藥。」

  他給言格吃了藥?

  甄意驀然一驚,的確,剛才許莫說一杯是毒,一杯是藥。

  言格望見了她緊張的臉色,平平淡淡道:「嗯,治病的藥。」語氣彷彿不值一提。

  甄意的心便稍稍落下。

  「許莫,你不適合這個藥,它治不好你。」

  許莫再度被他說中。

  每次病發吃藥就好,可發病的頻率和力度都在提高,即使知道也沒辦法,因為全世界只有這一種藥能緩解他發病時的痛苦。

  他終於問:「你知道怎麼治?」

  言格很簡短地「嗯」一聲,並沒說要怎麼治,也沒提出要給他治,而是把主動權交給他,說:「我把醫院的地址給你,你想去的時候自己去,可以嗎?」

  許莫沒作聲。

  甄意則忽的發覺,言格在任何細節之處都能做到照顧病人的心思。或許,只要他願意,他可以輕易地獲取任何病人的信任。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杯子裡,把移動載物臺推去他面前。許莫盯著名片看了幾秒,沒有要拿的意思。

  甄意微微緊張,可言格看上去淡然自如,她想了想,這才意識到,許莫其實把名片上的東西記清楚了。

  接下來的好幾分鍾,都是沉默。

  許莫不說話,言格便不主動提任何要求,也不主動窺探他的心理。

  兩人似乎在無聲地較量。

  許莫多疑,還想探言格的究竟,可言格從頭到腳沒有半點可洩漏底細的,和往常一樣,不會讓任何人看出心思。

  室內一片安靜,甚至可以聽到儀器細微的運轉聲。

  長時間的死寂讓甄意和安瑤漸漸緊張,大氣不敢出。

  突然,許莫低下頭,痛哼一聲,一手扶著玻璃牆壁一手揪著左胸,身體弓下去,強忍著什麼,極盡痛苦。

  他額頭上青筋暴起,臉色慘白,咬著牙,臉上冷汗直冒。那麼高的個子劇烈地顫抖,像在篩糠。

  甄意知道他是妄想症,是心理作用。可現在近距離地看他「發病」,太逼真了,幾乎挑戰她的觀念:沒病的人,能痛成這副慘狀?

  言格依舊不靠近,也不開口。

  很快,許莫疼得病號服都汗濕了,疼得眼淚直流,話不成句:「吃心……補心……沒用,沒用……換心,也沒用吧……」

  「醫生……」他蜷成一團,痛苦地低吼,「言醫生!」

  甄意心一鬆,他果然記住了名片。

  言格走過來,帶他進去玻璃房子,讓他平躺到手術臺上:

  「開關在哪,我們需要絕對的黑暗......絕對的安靜。」

  許莫痛苦地痙攣,手指顫抖著指了一下,言格關了運轉著的儀器,又關了所有的燈。無影燈只開了其中一顆,光度很暗。

  「許莫,深呼吸。」他的聲線異常平和清寧,不帶強制,不帶壓力,緩緩地,「深呼吸,張開口,吸氣,對。」

  「許莫,看著我的手指。」

  甄意看過去。

  言格表情專註,隔著微弱的一束光,面容虛幻而清秀,似乎要融化在身後的黑暗裡。

  這一刻,他不會因她而分心。

  他的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在燈下白得透明,可看見淡淡的血肉色。

  他手指晃了一下:「許莫,眼睛看著我指縫的光,跟著它走,返回……」

  他的手指靈巧地晃動著,燈光在指縫間也變得乖巧順從,按著他的意志,像指示燈一樣閃爍。

  黑漆漆的房間裡,只有他的手握住一束光,星星點點的光。

  「看著光點,追著它走……」

  甄意依稀記得,這是某種眼動脫敏療法的變體。

  時間如水,一分一秒緩緩流淌。

  言格的手彷彿彈鋼琴,聲音也如樂器般悅耳,神奇的是,許莫真的安靜下來了,沒有睡去,他的眼睛裡有光在閃,粼粼的。

  不知不覺,他揪著心口的手鬆開了,呼吸均勻下來,胸口的起伏也趨於平緩。

  治療結束,言格收回手,表情淡靜,不起漣漪。

  許莫躺在手術臺上,愣愣地抬手摸了摸心口,一瞬間,眼中浮起霧氣,喃喃地說:「不疼了。」

  言格道:「你認為置換一個新的會好;我卻選擇挽救和彌補。」

  甄意的心稍稍一震,這是言格對人對事的一貫態度。

  還記得當初和他討論慼行遠和紅豆的事,她查過很多真實案例,像慼行遠這樣前頭的孩子失敗,便重新生孩子從頭再培育的,不在少數。

  那時言格說,他覺得挽救比重來更難,也更人性。

  許莫捧著胸口,呆呆地說:「我知道了。」他現在還無法相信,他沒吃藥,心就不疼了。

  言格看了甄意一眼,克制地問:「這位小姐的腿受傷了,可以讓安醫生給她止血嗎?」

  許莫沉默半晌,做的比言格要求的更多,他拿鑰匙給安瑤和甄意鬆開了鎖鏈。表情迷茫而空洞,但在妥協。

  言格繞過手術臺去扶甄意,步履不自覺漸快;

  她期期地望著他,他纔俯身去握住她的肩膀,她便撲進他懷裡,咬著牙,沒吭聲,頭埋在他肩上,眼淚就出來了。

  他肩頭的衣衫很快濡濕,黏膩地貼著,心再度沉悶凝滯。

  他最見不得她哭了。

  她一哭,他就不知所措。像跑遍全世界也找不到解決方法似的無措。

  他知道她是傷心的,不是因為腿受傷,而是因為林警官的慘死。

  他不動聲色地咬了咬牙,調整著痛得有些亂了的呼吸。

  他把她的手繞在自己脖子上,摟著她的腰,另一手彎進她腿窩,尚未抱起,便聽見她極低地嗚嚥:「都是我,不該下車找廁所的。」

  下一秒,更洶湧的熱淚湧進他的脖子,滑進他的胸膛,很快變得冰涼,涼得透心。

  他側頭去看她,可她緊緊埋著頭,不讓他看到她的表情,只露出蒼白的鬢角和濕漉漉的耳根。

  她沒看見,言格的眼睛紅了......

  隱約泛起濕潤的水霧......

  他沒開口,低下頭,緊緊貼了貼她冰涼的臉頰,很用力。

  他把她打橫抱起,小心翼翼,怕傷到她的腳。

  起身後,看了安瑤一眼。

  安瑤會意,輕聲問:「我去看看那個孩子可以嗎?」

  許莫仍舊呆呆地摸著不疼了的心,吶吶地點了一下頭。

  安瑤出了玻璃屋。

  言格抱著甄意,很小心地往外走。

  外面的淮如看見安瑤出去了,驚慌失措,害怕被遺忘,尖叫:

  「甄記者,還有我啊。」

  一瞬間,許莫猛地醒過來,回頭,目光如被欺騙般仇視:「你不是護士!你騙我!」

  他轉身撲上去拿獵槍。

  局勢陡轉直下,言格捂住甄意的頭,立刻往櫃子後邊躲。

  砰地一聲槍響,整面玻璃牆崩裂,碎片四下炸開,甄意被言格的身體擋護著,並沒被飛濺的玻璃片傷到。

  言格迅速把甄意帶去櫃子後邊蹲下。甄意忍不住痛哼一聲。剛才一動,傷口又裂開了。

  聽見她痛苦的呻吟,他依舊沒說話。

  甄意知道他在這方面很笨拙,越想安撫反而越無措。

  下一秒,他再度低頭,下頜狠狠貼了一下她的鬢角,很用力。

  甄意卻覺這個動作比千言萬語還窩心。她被他摁在胸口,以一種絕對保護的姿勢。耳邊是他強有力甚至微亂的心跳。

  他從不會緊張害怕,除非是為了她。

  此刻,她一點兒都不恐慌了。

  房間燈沒開,只有剛才言格給許莫治療時用的一束微光。他們躲在櫃子後,牆壁上映著模餬不清的瓶瓶罐罐的影子。

  言格半蹲在地上,探頭往外看,甄意也忍不住看,他把她摁回來,聲音極低:「別怕。」

  「安瑤呢?」甄意擔憂。

  安瑤是為救她才謊稱她是護士。

  「她已經出去了。許莫不會傷害她。」說完,他忽然捂住甄意的嘴。

  連續的槍聲停下來,四週安靜了,只有空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許莫緩緩走過來,立在打碎的玻璃洞口,判斷甄意的方向。

  黑暗裡,言格蹙了眉,他想試著安撫許莫,他很有把握,可發聲便會暴露位置。

  如果只是他一人,他絕對義無反顧。

  可甄意在,所以,他絕對不會冒險。

  但待在這裡,被許莫發現是遲早的事。

  他掃視一下四週,櫃子擺成半包圍形,剛好繞玻璃房子一圈,兩端開口後拉著簾子,開口端離門口有十幾米,他應該能在幾秒內跑出去。

  言格抱起甄意,弓身緩緩往房間深處走,才走兩步,一聲槍響!

  鐵皮櫃子劇烈地震顫,上邊的玻璃器皿炸裂四濺,液體嘩啦啦地流。

  甄意在言格懷裡縮成一團,剛才言格沒發出任何聲音,可許莫在某方面的感覺似乎比常人敏銳很多。甄意想起了醫院裡的神經病們。

  言格壓低重心,繼續緩緩前行,槍聲一溜兒地追來,射在鐵皮櫃上,打雷似的震耳欲聾。

  甄意震得頭暈目眩,卻抬手,捂住了言格的耳朵。

  他微微愣了。

  她大緻猜出他的想法,先往裡面走,讓許莫習慣性地沿軌跡開槍,等他換彈匣時,返身跑出去。

  可十幾米的路,只有一張簾子,他護著她跑出去,多危險啊。

  她用力掙開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眨眼示意自己有辦法。

  房間內再度沒了動靜,槍聲也消停了。

  許莫靜了一會兒,按著最後感應到的方向,緩緩走來。

  兩個櫃子間有半米的開口。

  兩人緊貼著櫃子,昏暗中,他握槍的影子漸漸靠近。

  在他轉彎的一瞬,言格握住獵槍槍身,用力往下拉。許莫一驚,連摁扳機,可槍口牴在地上,子彈劇烈地爆炸,強大的後座力震痛了他的肩胛骨和手臂。

  他手麻,鬆開了扳機。

  甄意強撐著起身,準備抬腳,可言格先她一步,腳掃起來狠狠一劈,槍管扭曲了。

  眼見許莫回神,再度摸扳機,言格瞬間鬆開他,抱起地上的甄意,立刻往外跑!

  一剎那,許莫釦動扳機,子彈在扭曲的槍管內加速驟熱,

  「砰」的一聲,爆炸!

  出了房間,許莫沒追上來。

  甄意高度緊張,讓言格放她下來一起跑,他非是不肯,一直帶她出了七彎八繞的走廊,上去地面。

  夜很深了,月亮看上去比滿月時還圓,夜風呼嘯,有些蕭索。

  他把她放下,立刻通知警察。

  甄意問:「既然你懷疑地下有房間,為什麼不及時告訴警察?」

  「我不相信他們。」他倒是直言不諱,說這話時,表情微涼,「抓到許莫就是立大功,那麼多人下去抓他,刺激了他怎麼辦?」

  甄意心底很暖,剛想說「言格,你對我真好」。

  他卻皺了眉,盯著她的胸口,緊張道:「你中槍了?」

  甄意低頭一看,嚇一跳,胸口大片新鮮的血跡,摸了摸:「我不疼啊!」疑惑地抬頭,驚道,「是你中槍了!」

  她撲上去,扒開他的衣服一看,胸口全是血,肩胛骨血肉模餬,甚至看得見金灰色的子彈,深深地嵌進去肉裡。

  他竟然抱著她跑了那麼久......

  她疼得肉在跳:「你感覺不到疼嗎,你……」目光落在他脖子上,又是一刺,那裡被玻璃片劃出好幾道口子。有一小塊還紮在脖子裡,透明的玻璃被血染紅。

  她眼睛紅了:「我看看你背後。」

  他不動,表情安然,沒有哪怕一點兒痛苦之色,清淡得像只是被人抓了一下:「其實真的還好,也沒什麼感覺……」

  她掰他的肩膀,掰不動,生著氣想繞去他身後,可他立刻單手把她撈回來。

  她咬著牙,眼淚汪汪,抓他的手臂非要繞去身後看,而他攔著她,握著她,非不讓看。

  兩人都一聲不吭,在較勁。

  她亂抓亂撥,他冷靜控制。

  這次,他沒有讓她。

  所以最終,她先崩潰,無聲的眼淚終於爆發,大哭起來。

  其實,剛才她瞥了一眼,已經看到。

  背後全是血。玻璃片、木屑、鐵片、槍管碎片……全紮在他身上,像刺蝟。

  想起他一路抱著她,擔心她的腿傷不讓她走路……那些碎片像全紮在她心裡,疼得低血,疼得無法呼吸。

  她埋頭在他懷裡,哭得全身都在顫;

  他低頭,輕輕捱住她的腦袋,安撫地拍著她哭得汗濕的背:「又不會死掉,這有什麼好哭的呢?」

  她哭得更兇。

  言格似乎無奈地歎氣,聲音卻柔和:「我們甄意做什麼事都很認真,百分百投入,哭鼻子也是。哭起來,什麼話也不聽,流的眼淚像擠海綿。」

  「哪有?」她嗡嗡地反駁,卻被他說得哭不出來了。

  很快,警察和救護車都趕到。

  安瑤,淮如和嬰兒很快被救出。

  甄意找來醫生給言格檢查,卻見言格望著出口出神。

  「怎麼了?」

  「許莫。」言格臉色微白,「他為什麼還沒出來?」

  又等了一會兒,許莫出來了……抬在擔架上,濛著白布……

  「是不是槍管爆炸傷到了關鍵部位?」甄意小聲說,竟有些難受。想起許莫緊張地說「我媽媽說不準我殺人,所以你去」,還有他低著頭流眼淚,「我的心很疼,為什麼大家都不肯相信我,都不肯救我」。

  言格走過去,掀開白布,

  死後的許莫看上去格外蒼白脆弱,樣貌很俊秀,一點兒不像瘋子。

  他渾身濕透,一片刀隱沒入了胸口。

  言格蓋上白布,後退幾步,看著許莫被抬走。

  夜裡的風,更大了。吹著他額前的頭髮張揚地飛舞,露出白皙飽滿的額頭。

  良久,他回頭看了一眼,隔著很遠的距離,可還是看得清楚。

  他的車上,沒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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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6:11 |只看該作者
68. chapter 68

  子彈把甄意的小腿灼出了血洞,好在沒傷到骨頭。止血上藥後,她不管護士的阻攔,也不管走一步就像踩在刀尖上,立刻拄著拐杖去看言格。

  手術室的燈還亮著,門口筆直立著一排人,椅子上立著好幾個中年的男士女士,在低低地交談。

  坐著的人看上去個個低調矜貴,氣質不凡,估計是言家的親慼。

  其中有一個甄意認識,言格的媽媽。

  走廊裡十分安靜,這些人說話聲極低,甄意著急忙慌咚咚咚的拐杖聲聽上去就格外刺耳。

  眾人的目光緩緩凝去她身上,從來灑脫的她一時間竟莫名感到一股極大的壓力。

  她彎腰點頭,努力笑笑,小心地打招呼。

  那邊的人皆是有度地頷一下頭,但都沒有笑容。

  言母起身,走到甄意身邊站定。

  甄意有點緊張,淺淺地笑:「阿姨好。」

  想自我介紹一下,對方已點頭:「你好。」

  看上去和煦,卻不可親近:「甄意小姐,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您請說。」

  「不要再接近並傷害我的兒子了,可以嗎?」

  她平和的話卻像一耳光打在她臉上。

  甄意面紅:「這次的事不是我故意……」

  「只是這次嗎?」她問。

  「……」

  「甄意小姐,恕我直言,任何出現在言格身邊的人我們家都會調查,所以我比你想像的了解你。」她看上去高貴平靜,說出的話也體面有禮,

  「我知道你是個很優秀的女孩,我相信你愛言格,愛得很純粹。如果不是你,我們家會有兩個言栩,因為你,言格才成了現在的樣子。這點,我要感謝你。」

  甄意胸口沉沉地起伏,知道後面會有一個然而……

  「你很熱烈,很燦爛,可你這樣燃燒熱情的方式不適合言格。為了接近你,靠近你,他一次次挑戰極限。他過得很痛苦。甄意,你的委託人或是受訪者受苦,你都會擔心難過。對言格呢?」

  甄意呼吸稍滯,停了一秒,搖搖頭:

  「阿姨,雖然你可能不相信,但和言格在一起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他的心情。就算他不說話,不動作,不看我,我也能感覺到他是開心的。因為如此,我才會一直不放手。所以,如果他覺得我帶給他的不是快樂,而是痛苦,讓他自己和我說,說我感覺錯了,那我會立刻離開,絕不回頭。」

  她彎腰對言母鞠了個躬,抬起頭時,不卑不亢。

  言母神色莫測。

  這時,手術室門開,甄意立刻上去。

  病床上,言格臉色慘白如紙,濃眉深深蹙著,臉上全是汗,像是剛受過一番酷刑。

  甄意心疼得發麻,問:「沒用麻醉嗎?」

  言母也低聲質問:「你們怎麼回事?!」

  醫生趕緊道:「離頭部太近,他不肯用麻醉劑。」

  甄意看他臉色快白過床單,臉上濕漉漉跟水裡撈出來似的,疼得心肝都在顫。

  像是感覺到她的目光,病床上,他緩緩睜開眼睛,眸子清黑澄澈,盯著她,並沒多餘的情緒。像是累到極緻,有些空。

  盯著她看了幾秒,他緩緩閉上眼睛,乾燥蒼白的嘴唇動了動,說:「還好,沒傷到骨頭。」

  卻是在說她的腳傷。

  甄意不吭聲,眼睛濕了。

  下一秒,彷彿想起什麼,他再度睜開眼睛,虛弱地看著她,手伸出來,無力而冰涼,摸索著握住了她的手。

  彷彿終於安心,他沉沉地闔上眼眸。

  言母站著原地,看著甄意扔了拐杖,雙手握著言格的手,一瘸一拐亦步亦趨地跟著病床,含淚的目光始終膠在病床上……

  她忽然想起12年前,

  那天,

  言格的家庭老師帶他出去散步。回來後,言格忽然說,他不想接受家庭教育了,想上學。他指了指單肩包上家庭老師別上去的深中徽章,說了四個字:「這個學校。」

  她很驚訝,想問清楚,但言格不解釋,轉身走了。

  她跟過去。

  正值傍晚,山裡下了雨。

  雨水順著古老的屋簷嘩啦啦地流,院子裡的芭蕉葉子辟裡啪啦地響。

  少年的言栩坐在閣樓前的木階上,望著一串串的雨線把天空分割。

  少年的言格過去坐到他身邊,不由自主也望著天空和雨線,兩個一模一樣單薄年輕的背影。

  少年們沒作聲,仰著頭,望著流光溢彩的雨天,看了一個小時的下雨。

  雨停的時候,言格說:

  「言栩,我遇到一個女孩,

  她從天而降,像一顆彩色的太陽。」

  甄意是鐵定決心,死皮賴臉到底了。

  她也不管言家長輩們若有似無想把她驅逐出病房的眼神,一坨橡皮糖般黏在言格的病床邊,執拗地握著他的手。

  他睡幾個小時,她就趴幾個小時。

  到了下午,他終於醒了。睜開眼睛,就感覺到手心她溫熱的鼻息,癢癢的。

  陽光灑進病房,安安靜靜。

  他低眸一看,她的臉歪在他手掌裡,呼呼地睡著。

  她的臉頰異常的柔軟,這次,他沒有克制,指尖輕輕碰了碰,觸感細膩而熟悉。他心跳微亂。

  她立刻醒來,驚喜:「你醒啦!」

  這次,他沒說迴光返照。

  病房裡的親屬全看過來,可言格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請出去吧,我想換衣服。」

  他緩緩坐起,掀被下床。其他人往外走,甄意也起身。

  「你去哪兒?」言格問。

  「誒?」甄意迴頭,他的意思是,她留下?

  人都走了,病房陷入靜謐。

  甄意坐去他身邊,因為他突然的親暱有點兒緊張,一緊張就胡言亂語起來:

  「你要我給你換衣服啊?要是我忍不住亂摸怎麼辦呀,我覺得醫院的床單挺乾淨的,要不我們在這兒滾一滾......」

  話音未落,肩膀一沉。

  她瞬間閉嘴,吶吶地望著天,嚥了嚥嗓子。片刻前,他將頭靠在了她的肩膀。

  無聲無息,好安靜啊。

  唔,是想把人支開,和她單獨相處嗎?

  風從窗戶邊吹過,呼呼的。

  她聽見自己的心在跳,咚,咚,很用力。

  唔,這種時候,不說話麼?

  她緩緩地眨了眨眼睛,嗯,不說就不說吧。

  有隻鳥兒落在窗臺上,啾啾叫了兩聲,蹦躂一兩下,又飛走了。

  甄意輕輕扭頭,他俊顏格外白皙,連嘴唇都是白的。沒有麻醉藥,他肩上一定是持續的撕裂般的疼痛,可他的表情依然淡寧,闔著眼,安然靠在她肩上。

  痛成那樣,看上去也是沒有關係的樣子。

  甄意心疼,心疼死了。

  時光在病房裡緩緩流淌,她微微歪頭,靠向他的腦袋,他髮稍軟軟的,摩挲著她的臉頰,親暱又溫馨。

  她正要闔眼,卻聽言格說:「甄意,幫我換下衣服。」

  平靜的心情一下子攪亂,剛才他不是開玩笑?她瞪著他,雖然有所克制,但眼睛裡分明在閃光。

  「……」言格坐起身,輕聲道,「手臂發麻了,等不到恢復知覺了再換衣服,又不想讓護士幫忙。」

  讓別人給他換衣服簡直是要命。

  「可你現在換了衣服是要去哪裡?」

  「警局。不然,你說誰殺了許莫。」

  他垂下眼眸,即使現在警局裡可能有了嫌犯,只怕也沒有表面的那麼簡單。

  昨晚他在地下室裡喝的藥,許莫怎麼會有?是誰給他的?

  #

  甄意鎖上門,從言家人帶來的行李箱裡翻出襯衫和休閒褲。

  幫他脫了上衣,背後一整片的紗布貼叫她又難受起來。嘴上卻故作輕鬆:「還好沒傷到臉,不然就不好看了。」

  他也不知為何,問:「不好看了,你會介意嗎?」

  她微微一愣,轉而問:「我如果介意,你會難過嗎?」

  他不做聲了。

  她小心翼翼給他套上襯衫,繫紐釦時,莫名心緒不穩,隔著薄薄的一層布,手指若有似無沿著他的胸膛一路往下,遊到腹部,已然心猿意馬,乾脆鑽進去,肆無忌憚地在他的腹肌上亂摸。

  言格:「……」

  她抬頭見他極輕地抿抿唇,像在隱忍什麼,踮起腳,質問:「你這什麼表情,對我不滿嗎?

  「沒有。」他默默地搖頭,「嗯,有點兒癢。」

  「噢,抱歉。」甄意於是在他腹肌上撓撓,可熱心了。

  言格:「……」

  她摸夠了,給他穿好上衣,蹲下去脫褲子時,言格叫她:「等一下,這個不用……」

  話沒說完,甄意麻利地把褲子扒下來,沒有防備地......發現,他從手術臺下來,沒穿內褲的……

  甄意抓著褲子,蹲在他腿間,近距離盯著他某個部位的全景,鼻尖全是男性荷爾濛的氣味。很淡的粉紅色,即使安靜狀態下,也非池中之物。

  差點兒強上他的那晚,其實她酒喝多了,清醒後對這裡的印象並不深。此刻,甄意忍不住很想抓一把,想著手感肯定好。

  「……看夠了嗎?」

  她臉皮厚厚的:「可以摸一下嗎?」

  「……不可以。」

  「真小氣。」她打商量,「你給我摸一下,我也脫了褲子給你摸。」

  「……」

  言格的臉微微泛紅了。

  她一句話,給他帶了太多的回憶,比如第一次在衣櫃裡,他拖著她軟嘟嘟的小臀,指尖不小心碰到她那裡。濕潤,黏滑,熱膩,像陷入一個小小的洞裡。

  還有後來……

  他不動聲色地深呼吸,讓自己冷靜。

  甄意自認還是矜持的,感歎自己居然牴抗住了誘惑,轉身去找內褲。

  言格聲音不大,微窘:「我自己……」

  甄意一個眼神讓他閉了嘴。

  給他穿好了,她終究覺得不摸不痛快,盯著鼓鼓的內褲看了一眼,非常好心地說:「好像有點兒擠哦,我幫你順順。」

  言格一愣,驚愕地後退。

  沒想甄意揪住他的內褲,就鑽了進去,小手很靈巧,把飽滿的某物撥過來撥過去,擺正了,又抓了抓感受了它肉肉的質感,才念念不捨地抽出手來。

  言格渾身僵硬,十分緊張地貼著牆,呼吸不穩,連耳朵根都紅了起來,像透明的瑪瑙。

  記憶開始不受控制,回到那個夏天燥熱而狹小的空間裡,她坐在他腿上,柔軟地牴著他的堅硬,彷彿連在一起。

  她可憐兮兮地說她難受,要他輕輕地來回蹭她。她箍著他的脖子不鬆手,像要哭。

  她那裡軟得像沼澤,火熱而熨燙,卻奇異地解渴。他越繃越緊,卻火上澆油般忍不住摩挲輕蹭。少年貼在一起的小腹越來越黏熱,越來越濕滑,似乎是汗水,又似乎是別的。

  某一刻,她全身緊繃,像脫水的魚,雙腿夾著他的腰,很用力,像要把他夾斷。她的指甲抓進他的頭髮,嘴唇貼在他耳邊,哀哀地呻吟,又像求饒般哼哼。

  他從沒聽過她的聲音那般嬌俏,刺激得他全身都在戰慄。

  她當時的聲音,他現在都記得。

  太熱了。汗水迷濛了雙眼。

  她終於鬆懈下來,軟在他懷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嗓音慵懶而曖昧,問:「言格,想體驗我剛才的感覺嗎?像飛天一樣。」

  他沒回答,緊繃的下腹已難耐焦灼,卻又有種奇妙的痛快。

  下一秒,甄意從他腿上滑下去,低頭埋去他腿間……

  那個下午是荒廢的,也是驚艷的……

  言格用力摁了摁眉心,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藥的作用。

  #

  甄意和言格才走出病房,就見司瑰還有幾個警察在外邊等著,是來找甄意和言格的。

  他們是綁架案的重要證人。

  司瑰大致看了一眼甄意和言格的傷情,道:「因為你們都受了槍傷,所以沒有第一時間詢問你們,但案情嚴重,我們也等不到你們傷好了。」

  她眼睛紅紅的,很腫,不知道是哭了多少次。

  言格點頭:「沒有問題,我們也正準備去警局。」

  上車的時候,司瑰輕聲對甄意說:「你記得林涵是怎麼死的嗎?」

  甄意點點頭:「淮如人呢。」

  「被她的律師帶走了。」司瑰聽上去竟有些咬牙切齒。

  「律師?」

  「楊姿。」

  甄意倒是沒料到這點:「你們沒審問她?」

  「審了,從凌晨三點一直到早上9點。幾各組的人都一晚上沒睡,但.......」司瑰別過頭去,腮幫子一直在顫抖,「她說是許莫逼迫的,不是故意殺人.....」

  「甄意,是這樣嗎?」

  原來,他們在醫院治療傷處的時候,淮如那邊已經審訊完了。

  甄意沉默下去,良久,點了點頭:「是這樣的。」

  「如果是這樣,而她又遇到一個好律師,她或許.....」司瑰一直望著窗外,聲音卻哽咽,幾乎連發聲都困難,「甄意,或許她真的被逼無奈,但,只要想到林涵死時的樣子,我就想一槍殺了她!」

  甄意不做聲,眼睛又濕了。

  #

  去到警局,尹鐸也在。林涵的慘死震驚了整個執法系統,從楊姿把淮如帶走的那一剎那,尹鐸他們就準備著起訴淮如了。

  可是.....

  雖然HK的法制歷史上,沒有受脅迫殺人的案例,但相似法律體系的英美出現過類似案例,而美國曾經有個受脅迫殺人的被控者最終連二級謀殺的罪名都沒有,無罪釋放了。

  而根據HK城所用的法律的判例特點,這次的審判,陪審團和法官很可能會參考國外的那個相似案例。

  所以,甄意的證詞至關重要。

  甄意接受審訊時,把當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給了警方,結果是.....和淮如描述的一樣。

  淮如沒有撒謊。

  甄意走出審訊室時,看見外邊一排警察,全都眼睛紅了。

  尹鐸也很久不語,最後對甄意說了這麼一句話:「今天凌晨,他們衝進地下室,看到林涵被綁在那裡,據說是站著的,嘴上貼著膠帶,心口被挖空了。司瑰說....他睜著眼睛。」

  「甄意,雖說這句話不恰當,但,這裡的每一個警察都想給淮如判終身監禁。但,現實是,很可能她連坐牢都不用。」

  關於這點,甄意很明白。

  她低下頭:「抱歉,我剛才接受審訊說的,都是我知道的。別的,就沒有了。」

  「我知道。」尹鐸吸了一口氣,「只是,一個普通人,即使是自救,又怎麼能毫不手軟地把一個活人的心挖出來!」

  甄意稍稍蹙眉,對啊,的確是這樣。

  還想著,尹鐸問:「你處罰期滿了,怎麼還沒有去拿律師執照?」

  甄意一愣:「哦,最近太忙了。」

  「快去拿回來吧。」尹鐸沉默了一會兒,道:「甄意,如果刑事案敗訴了,希望你和你的律師同僚能幫林涵的家人打贏民事訴訟。」

  #

  甄意的心始終沉悶,在警局裡坐了會兒,攝影師易洋在她身邊撥弄著錄影帶,給她看淮如受審的錄像。錄像裡,淮如一直哭,非常懦弱害怕的樣子。

  易洋嘆氣:「雖然警察們死了同僚,都恨她,但甄意,你信不信,等公審的時候,民眾絕對會站在她這邊。她給我的感覺是,她也留了極大的心裡陰影,她也是受害者。」

  甄意不作聲,隱隱擔憂。

  抬頭,看見警局裡,大家一個個都垂頭喪氣,隱隱含恨的樣子,甄意有些無力,更覺傷悲。

  她起身去找言格,他也正好接受了調查出來,仍舊平靜的樣子。

  他見甄意氣色不好,問:「怎麼了?」

  甄意悶悶道:「看來大家和我一樣,都想給淮如定罪,但.....目前好像沒有比較可行的方法。」

  言格說:「她這種,的確很難打。」

  正說著,見安瑤也來了。

  一問才知道,殺死許莫的人,是安瑤。她來接受調查。

  #

  甄意推開門,和言格一起進了聆訊室。易洋也在,見了甄意,看看她的腿:「還沒好就別來了,我帶了錄音筆,一個人能應付。」

  「沒事兒,呃,怎麼沒拍攝?」

  易洋指指玻璃那邊:「不知道是什麼特殊人物,不讓記錄。」

  甄意心知肚明,卻又奇怪。

  今天凌晨在廠房外,她見過言栩,和安瑤在一起。他在甄意的視線裡晃了一下。自那之後就再也不見了。

  言格做手術,安瑤來警局,言栩都沒在。

  玻璃那邊的審訊室裡,只有司瑰和安瑤。

  安瑤今天披散著頭髮,彎眉杏眼,皓齒紅唇,典型的古典美女。

  她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靜,嗓音清淡,不徐不疾描述著那天發生的事:

  「……小豆丁很乖,沒有哭,也沒發出聲音,我抱起小豆丁往外逃。走廊裡都是蠟燭,光線不太好。經過那個房間時,我朝裡面望了一眼,裡面很暗,我想著淮如還被綁著,要去救她。才走到門口,撞見淮如逃了出來,她說她掙脫了膠帶,只有許莫在裡面了。她要去逃命,我就把小豆丁給她,自己進去找許莫。」

  她說到這兒,停了。

  司瑰問:「你為什麼沒跑?」

  「在整個綁架過程中,他都從沒傷害過我,和他說話也說得通。感覺他不是一個絕對殘忍的人。」安瑤垂下眼睛,神色落寞。

  「什麼叫說話說得通?」

  「一開始他要殺了小豆丁,我說孩子的心太小,他放棄了,但沒有因此丟棄它,而是把它照顧起來。」

  「怎麼照顧?」司瑰問,「孩子不是要喝奶水嗎?」

  安瑤扶住額頭:「他給它喝的血。」

  司瑰愣了一秒,玻璃這邊的人也愣住,覺得慎得慌。

  「應該是動物的生血。」安瑤說,「後來他把昏迷的警官和甄意帶進來,我怕他傷害甄意,說她是我們科室的護士。然後他就把甄意帶出去休息了,說很抱歉打了她的頭,要請她吃東西補充營養。」

  聆訊室內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往甄意這邊看,在想她有沒有吃什麼奇怪的東西。

  司瑰道:「我知道了。你進去了房間,後來呢?」

  「房間裡很暗,我到處找許莫,他在櫃子後面,肚子上在流血,我也不知道傷勢如何,應該不重,因為他還站得起來。可我纔扶他走了幾步,他見淮如不見了,忽然就變臉,抓著薄刀片牴在我喉嚨上,我......」

  安瑤低下頭,深深地蹙眉,

  「出門時走過水池,他滑了一下,我想逃,可他撲過來抓我,我抓住他的手牴抗,也不知怎麼的,刀片就紮進他胸口了。我太害怕,立刻跑掉。」

  司瑰思索半刻,問:「從你刺中他到你跑出房門,能描述這一小段時間內他的反應嗎?」

  安瑤摁著太陽穴,艱難地想:「他後退一步,倒在門邊的傳送帶上……」

  安瑤緩緩閉上嘴,司瑰看出她欲言又止,追問:「他怎麼了?」

  「他哭了。」

  甄意心一磕。

  司瑰:「哭了?」

  「嗯。他沒有哭出聲,但我看見他流淚了。他說……」安瑤痛苦地捂住眼睛,說不下去了。

  「說什麼?」

  安瑤哽嚥:「他說:安醫生,我的心,又疼了。」

  不知為何,甄意的心,也疼了。

  想起許莫坐在手術臺前,揪著胸口嗚嚥:「我生病了,為什麼沒有一個醫生能救我?」

  她恨許莫是害死林警官的凶手,可同時又覺得他很可憐,他的悲劇分明可以避免。

  但安瑤的這句話並沒引起其他人的共鳴,好幾位警察的臉色都相當冷漠,同僚的慘死讓他們對許莫沒有一絲同情,更不想了解他殺人的原因。

  他最終落得的定義,是變態的吃生殺人狂。傳出去,變成吃人殺人魔也說不定。

  司瑰沒別的問題了,道:「安醫生,你可以接受我們的測謊嗎?」

  「可以。」安瑤回答,又補充,「但如果你們問了和案件無關的問題,我會拒絕回答。」

  司瑰點頭,出來讓同僚們準備測謊。

  甄意戳戳言格的手揹,低聲問:「安瑤算是自衛殺人了吧?」

  言格凝著眉,所有所思:「目前算是。」

  給安瑤做測謊的,是季陽。

  面對測謊儀,她看上去並不緊張,聽季陽解釋部分原理後,她點頭表示準備好了。

  測謊開始。

  「你叫什麼名字?」

  「安瑤。」

  「職業?」

  「醫生。」

  「和許莫的關繫是?」

  「醫生和病人。」

  「他是病人嗎?」

  「不是。」

  「為什麼?」

  「他很健康。」

  「你給他檢查過?」

  「對。」

  安瑤的回答清一色的簡短,不徐不疾,回答所用的考慮時間也不長不短,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儀器上,各種圖像和數據都沒問題。

  「他經常去找你?」

  「對。」

  「你有沒有想過有什麼不對?」

  「什麼不對?」她反問。

  「你有沒有想過他有妄想症?」

  「沒有。」搖頭,圖譜儀一切正常。

  季陽細化問題:「你給他檢查過幾次?」

  「5次左右。」

  「他沒有問題?」

  「沒有。」

  「他繼續來找你?」

  「對。」

  數據顯示一切正常。

  「檢查5次左右,你仍然沒察覺他的精神不對?」

  「沒有。」呼吸脈搏正常。

  「一個人沒有病,卻頻繁來找你,你不認為他有問題?」

  安瑤遲疑了一下:「有一點。」

  「什麼?」

  緩緩地:「我以為他喜歡我。」

  這個答案讓季陽停了一秒,這著實是他沒料到卻非常合情理的答案。

  「你以為他喜歡你?」

  「對。」心跳正常,表情正常。

  季陽想了一秒:「你喜歡他?」

  「不喜歡。」極淺地皺眉,補充一句,「我馬上要結婚了。」

  「你對他沒有特別的情感?比如好感?」

  「沒有。」

  「反感?」

  「也沒有。」

  一切正常。

  她又補充,「因為我和我的未婚夫就是這麼認識的,所以對他不反感。」

  接下來的問題轉移到被綁架之後的事,她的回答依舊沒問題。

  最後的問題關於自衛殺人。

  「你回房間是想檢查許莫的狀況,把他救出去?」

  「對。」一切正常。

  「你找到他,而他拿你當人質?」

  「對。」

  接下來關於她傷到許莫的細節,回答和之前接受司瑰審問時的一樣,沒有出入。

  季陽有把所有問題打亂順序問了一遍,安瑤始終平穩淡然,測謊儀器就像一直在休息,任何參數都正常。

  甄意摳摳言格的手心,言格低頭,她癟癟嘴,做口型:「他沒有你厲害。」表情很得瑟,很自豪,更驕傲。

  「……」

  言格想:她還真是護短。

  季陽轉身對言格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有沒有要問的。

  言格搖了搖頭。

  安瑤做完測謊,出來和言格說了幾句話,大意講後天便是婚禮,她下午要回深城了。她問了一下言格回去的時間,就很快離開。

  甄意立在大門口,望著她匆匆離去的揹影,問:「言栩是回深城為婚禮做準備了吧。」

  「嗯,」他淡淡應答。

  甄意「哦」一聲,可言格受了那麼重的傷,再怎麼也該看看啊。

  言格走下臺階,道:「我下午也會回深城。」

  甄意望住他,目光灼灼。

  「……嗯,你要一起嗎?」

  「當然要一起。」甄意不滿,「我們以後會是一傢人,嫂子不參加弟弟和弟妹的婚禮,像話嗎?」

  「……」言格不經意鬆了一下領口,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他默默走了一會兒,忽而問:

  「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有些人能躲過測謊儀的測謊?」

  「嗯,記得。」甄意想想,「像宋依,她人格分裂,就不知道自己殺了人。所以她說沒有殺人,測謊儀也測不出。」

  「那是精神病人,我說的是正常人。有部分正常人他們或者接受了特殊訓練,或者心理足夠強硬,或者情感觀念足夠冷漠,都能躲避測謊儀。」

  甄意一愣:「你的意思是?」

  「她撒謊了。」很簡短。

  甄意仔細想了一遍,安瑤回答的問題串串相連,並沒有邏輯矛盾啊。

  「那你剛才為什麼不在測謊儀上問她?」

  言格沒作聲,想起言栩對他說:「哥,請你,不要分析我。」

  他的意思其實是:請不要分析安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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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6:28 |只看該作者
69. chapter 69

  出了警局,甄意接到卞謙的電話,說她的處罰期滿了,希望她早日回去工作。而她考慮後,最終是去律師公會把律師執照取回來了。

  走出大樓時,陽光燦爛,她心裡卻是一片陰霾。想起今天在警局裡,尹鐸檢控官和她說的話:

  「雖然hk城的法制歷史上,沒有受脅迫殺人的案例,但相似法律體系的英美出現過類似案例,而受脅迫殺人的被控者最終連二級謀殺的罪名都沒有,無罪釋放。

  根據hk城所用法律的判例特點,這次的審判,陪審團和法官很可能會參考國外的相似案例。」

  淮如,真的會經過審判,然後無罪釋放嗎?

  甄意立在階梯上,上網搜索了一下,論壇裡已經有很多人在討論淮如殺警案。網上還有一個投票,「如果你是淮如,在兇手威逼性命的形況下,會殺死他人嗎?」

  有41%的人選擇可能會;42%的人選擇不知道;明確說不會的只有3%......

  一時間,她又想起了易洋說的話:「雖然警察們死了同僚,都恨她,但甄意,你信不信,等公審的時候,民眾絕對會站在她這邊。她給我的感覺是,她也留了極大的心理陰影,她也是受害者。」

  甄意裝好手機,用力揉了揉眉心,頭很疼。

  淮如和林涵,安瑤和許莫的案子都會在十幾天後審理,到時,甄意也會出庭作證。就在剛才,尹鐸已經往她的郵箱裡發了一份資料。

  準備下臺階,卻看見楊姿走了上來。

  兩人見面聊了幾句,楊姿說:「淮如也可憐,莫名其妙被一個神經病綁走,為了活命殺了本來就快要死的警察,她也算是自衛,現在卻攤上官司。」

  甄意不太舒服,淡淡道:「不管她是主動,還是被逼,殺人就是殺人。」

  「但她是迫不得已沒有選擇。這一切都是許莫的錯,淮如她自身對社會沒有危害力。」楊姿爭辯完,又道,「不過相信你看過媒體的報導了,輿論是同情淮如的。再說了,甄意,你其實是受益者,如果淮如沒殺林涵,你的下場是怎樣?要我說,是淮如救了你。可沒想到,你現在要給尹檢察官他們當證人。」

  甄意不語,只覺得,自從離開事務所後,和楊姿說話說不到一處去了。

  準備走,楊姿忽然叫住她:「甄意,我聽人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

  「安瑤以前就認識許莫,或許,還有不正當的關係。」

  甄意皺眉:「你亂說什麼?」

  楊姿稍愣:「我也只是聽人說了,和你八卦一下,你反應那麼大幹什麼?」

  甄意心情不好地走下臺階,鬱悶憋屈的表情全寫在臉上,看著像受了一肚子氣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剝一樣。

  言格立在車邊,靜默地看著她。

  給她開車門的時候,停了一下,說:「你想留下嗎?」

  「什麼?」

  「我感覺,你想留下,和尹檢察官一起打官司。」他溫淡地說。

  甄意心一磕,她的確有這樣一點兒小心思,但:「我也不想錯過言栩和安瑤的婚禮。安瑤她......」

  甄意心裡有點兒疼,剛才聽了楊姿的「八卦」,更疼。

  或許她又感情用事了,可和安瑤一起被綁架的經歷後,她就是莫名感覺,安瑤是個好人。

  她那麼愛言栩,愛到一個朋友也沒有。而且她是孤兒,婚禮上連一個親慼都沒有。

  「我是為了安瑤去的。」

  她吸了一口氣:「只耽擱一天,沒關係的。婚禮過後,我就立刻回來。熬夜準備作證和案子。」

  言格看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

  他一貫如此,對很多事都不怎麼掛心。

  兩人的傷都沒好,是司機開車。

  過關後,汽車並未往市中心去,而是繞向海邊,行駛在一條非常寬闊的懸海公路上,一邊綠樹成蔭,一邊碧海藍天。

  落日時分,海上流光溢彩,日落之景美得驚心動魄。

  一路上空空蕩蕩,只有他們一輛車。或許因為開闊的視野,或許因為自然的美景,甄意煩悶的心情漸漸被海風吹去,心情無端平靜了下去。

  長長的公路到了盡頭,汽車轉個彎繞上山,海洋漸漸隱匿在綠樹之外。

  南方的山林翠綠而新嫩,山裡繁花盛開,奼紫嫣紅,薔薇花如瀑佈般鋪滿整面山坡,黃色的雛菊像小動物般一簇簇擁擠著,白色的泡桐在綠樹的映襯下像晶瑩剔透的藝術品,一樹繁花。

  山中美景太令人神往,甄意趴在窗口,東張西望,心情一度一度地好起來。不自覺微歎:「其實回深城也就一兩個小時,可這麼多年,回來不超過5次。」

  言格眸光清淺,始終看著她,看她一開始神色蔫蔫,漸漸趴在窗邊吹風,後來伸手出去抓風,再後來,臉上有了笑容。

  他這才稍稍安心,靠進座位裡,緩緩閉上眼睛,是真的累了。

  還好,她彷彿天生就有一種迅速自我療傷的本領。一點點毫不起眼的事情都讓她心情好。

  其實,早就想帶她來了。

  遲了8年。

  又過了約半小時,遠方連綿的山林裡,出現一道綿長的蜿蜒秀美的瀑佈,水霧繚繞。

  綠樹成蔭,繁花盛開,一座古老的南方園林隱匿其中。

  隱約可見亭臺樓閣,在落日餘暉中,寧謐秀美,像溫柔婉約的古代美人兒,不可方物。

  甄意腦中浮現出一個詞:桃花源。

  「你從小住在這裡?」她興奮地問。

  「嗯。」他不鹹不淡的。

  彼時,晚霞的天光從玻璃窗透進來,琉璃一般灑落在他臉上,稀世俊美。甄意忽地想,是啊,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稱之為地靈人傑。

  只有這種地方蘊育出來的人,才會如此安然清寧,塵世不擾其心。

  甄意心裡莫名激動,繼而又忐忑起來:「會見到你的很多長輩吧?」

  「嗯。」他還是淡淡的,怕她緊張,安慰道,「別說奇怪的話就行。」

  「奇怪的話?」她覺得不符實,「我哪裡會說奇怪的話?」

  「......」她還真是不自知啊,言格斟酌半刻,「不要開那種玩笑。」

  「哪種?」

  「比如看見水果就說:香蕉真好,自己帶套;女人都喜歡香蕉。」

  「……」甄意微窘,這種話她的確說過,可,「我會在這種場合說嗎?」

  「哦,我只是看你緊張,想讓你放鬆一下。」

  「不說還好。一說更緊張。」甄意癟嘴。

  言格的目光又挪過來,見她皺著眉,是真緊張了,心裡柔軟下來,輕輕道:「明天才會見到很多長輩,到時,你跟在我身邊就好,不需要說什麼,交給我。」

  一句話,甄意心裡便軟得一塌餬塗。

  前方的綠樹間,出現了一道久遠如古物的大門,門自動打開,車下的路變成青石板。

  四周出現了木欄小道,小橋流水,清雅古居,一路皆是綠樹繁花,其後偶爾露出一角屋簷,一串風鈴,抑或是一道古風畫的門角……

  車最終停靠下來,天已經有些黑了。

  言格帶她進了一處庭院,門口只有兩人守著,恭敬地鞠躬。

  入口一道白玉嵌宣紙屏風,水墨畫著清明唱晚,畫中遊子頗有魏晉灑脫澹然之遺風。

  繞過屏風,是一處安靜的中式庭院,鋪著青石板,清涼而厚重,走上去潤潤的,腳步聲被大地溫吞地吸收。

  有處石縫兒裡長出一兩株蒲公英,黃色的小花,白色的羽毛,生機勃勃。

  瀑布離這兒不遠,走到哪兒都可以看見潺潺流水,水晶般剔透。這處庭院西側也有細細的湧泉。風一吹,院子裡水氣騰騰,像江南煙雨畫。

  主屋是一座兩層的樓,木窗,露臺,籐椅,石階,蘭花紙燈亮著微弱的光......

  暮色中,遺世而矜貴。

  角落裡有一叢竹子,幾隻藍色的鳥兒在上邊蹦蹦跳跳,彷彿蕩鞦韆。

  露臺旁種著一棵枇杷樹,淡黃色的枇杷胖嘟嘟地擠在一起。

  園中每一物,即便是花盆架子,也是精雕細琢,或鏤空著畫樣,或彩繪著古跡。偏偏整個兒看上去毫無奢靡之風。

  這裡,美得低調而冷靜。

  進了正屋,開門是客廳,花梨木的沙發外壁內嵌鬆木色軟墊靠揹,清淡而雅緻;靠近窗戶有座煮茶臺,還有不知哪個朝代的美人榻。

  客廳很大,隔著兩道拱月門,一邊是書房。桌上擺一臺黑色的筆記本電腦,幾本黑色的紙質筆記本,幾個黑色木製筆筒,整潔而清淨。

  另一邊則是洗手間和一道木製樓梯。

  言格進門第一件事便是洗手。

  甄意靠在門邊,暗歎連洗手間裡都是淡淡的沉香,洗手的蓮花臺是水藍色的琺琅,牆上掛著古風裝飾。

  這樣清幽淡雅的洗手間,只怕五星級酒店都比不上。

  「我們在這裡等言栩他們嗎?」

  「他們不來。」

  「那我們來這兒做什麼?」

  言格正拿毛巾擦手,聽了她的話,轉眸看她一眼,道:「我住這裡。」

  「真的?」她瞪大眼睛。

  這處古色古香的地方因為是他的成長之地,而變得格外親切起來。

  她望向那道樓梯:「上邊該不是你的臥室吧?」

  「嗯。」

  她來了興趣:「我可以上去看看嗎?」

  「到晚飯時間了。」

  她笑瞇瞇,很善解人意又體貼:「好吧。」又說,「那我今晚可以睡這上邊嗎?」

  「……」言格說,「西廂有客房。」

  甄意不滿:「對你來說,我只是客嗎?」

  「……」

  還真……

  「不是。」

  「那我為什麼要睡客房?」

  似乎一貫如此,她總是一堆歪理,分明邏輯不通,他卻無法反駁。

  他低頭擦手,不說話。

  甄意懶懶地靠在門邊:「言格,我知道你喜歡我。雖然你不說,但我已經發現了。」

  他側臉白皙而俊秀,安靜幾秒,打開水龍頭......再度洗手。

  甄意怡然自得,抱著手歪著頭,吃吃地笑,那語氣得瑟得欠扁:「我知道你喜歡我,嘖嘖嘖,還不是一般的喜歡,簡直喜歡得不得了吶~」

  「你肯帶我回家,其實是認定了我是言栩的嫂子吧?呀,你想和我結婚吧?」

  言格一聲不吭,乳白色的燈光下,面頰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

  某人小人得志般張狂:「既然如此,你還不主動把我搞定?不然哪天我被別的男人拐跑了,你就一個人躲在被子裡哭吧。說真的,你以後對我好點兒。小心我生氣,我生氣了就挽別的男人的手,氣死你。」

  言格眼瞳深了一度,說:「你不會。」

  「......」

  她笑容斂了,有幾秒沒作聲。

  夜裡很安靜,外邊有鳥兒啾啾地叫,裡面水龍頭的水嘩嘩地流。

  「是,我不會。」

  聲音裡沒了輕鬆,透著極淡的委屈。

  「你就是知道我不會,知道我對你死心塌地,所以才對我無所謂。」

  她一扭身子,別過頭去了。

  言格微怔,有點兒惱自己。她好不容易撇開hk的煩心事回到深城,好不容易心情好了一點兒,他又惹她了......

  「甄意,」他關掉水龍頭,輕輕地說,「我沒有覺得無所謂。」

  她不聽,耷拉著頭,很沮喪。

  言格沒想自己一句話就讓她興緻全敗,頓時有些無措,想起她說自己無趣。

  他碰碰她的手揹:「甄意,我沒有。你不要生氣。」

  她聲音裡帶了哭腔:「我已經生氣了。」

  一聽她嗚嚥的聲音,他越發不知所措,心裡很緊張,可嘴上只會笨拙地重復:「甄意,你別生氣。」

  「那你親我一下。」她大發慈悲地鬆口。

  言格臉微紅,思考了一秒,終究緩緩傾身,偏著頭,湊近她,很輕很輕,碰了一下她的嘴唇。柔柔的,軟軟的,呼吸很溫熱。

  甄意心在顫抖,美好而微妙,嘴上卻不饒他:「我說的是深吻。」

  言格一愣,臉上的紅色爬上了耳朵。

  這時,寧靜的園林裡傳來暮鼓聲,一聲一聲,在暮靄中濃重而綿長,彷彿從遠古傳來。

  「這是什麼?」

  「晚餐時間。」

  「那我們快走吧。」雖然很想親他,可第一次在婆家吃飯,要給家人留下好印象。

  言格「嗯」一聲,片刻前緊張砰砰的心跳平息下去。其實已經做好準備了,嗯,此刻的心情說不清是慶倖還是遺憾。

  出了門,繞上長廊,夜晚的風從籬笆上吹來,帶著金銀花的淡香,清冽而純淨。

  甄意說:「言格,你欠我一個深吻,記好啦!」

  「……嗯。」他沉默一會兒,問,「甄意。」

  「嗯?」

  「剛才你其實沒有生氣吧。」

  「哈哈。反正你欠我一個深吻。」

  轉眼見他的庭院一角有座小塔樓,屋簷的闢邪風鈴在風裡叮叮作響,閣樓上亮著燈。

  「那裡是什麼?」

  「放舊物的。」他簡短地說,見她還在張望,拉一下她的手臂,「快走吧。」把她推去前邊,自己卻忍不住回頭,望一眼上邊的閣樓。

  在夜裡,那樣明亮,像太陽。

  他的太陽,在那裡。

  水榭樓閣上,荷葉清香,蘆葦飄蕩。到餐廳時,其他人也剛到。並沒有叔伯輩的親慼,只有他們一小家子。

  甄意這次見到了言格的爸爸,一身休閒青衫,相當儒雅英俊。他對甄意很客氣,但明顯沒有多喜歡。

  甄意一開始還努力和叔叔阿姨說話,但終究招架不過他們太過禮貌而不親近的態度,漸漸,就不開口了,有些失落,呆呆地看傭人布菜。

  家裡今天似乎吃素,清蒸竹筍,涼拌黃瓜,香芹百合……一道道色香味俱全,她卻沒了胃口。

  言母趁布菜的間隙和安瑤說起婚禮,不自覺就顯露出對安瑤的喜愛。說他們的緣分是天註定雲雲。

  甄意想起安瑤說,言栩小時候就見過她,但她不太記得了。

  如此一想,還真是奇妙的緣分。

  言母又說起後天的婚禮細節,登堂、三拜、沃盥、解纓結髮、執手……

  甄意聽得入迷,越發期待。可聽著聽著,看言母對安瑤無微不至的關心,她心裡有點兒泛酸了。

  低下頭去,覺得空前的陌生無助。下一秒,言格卻從桌子下伸過手來,掌心溫熱,覆住了她的小手。

  她懵懵地扭頭,他清黑的眸子看著她,長長的睫毛微垂,另一隻手起筷,各種菜往她碗裡夾:「多吃點。腿傷還沒好,本該多休息,我卻非讓你過來,抱歉。」

  一時間,甄意感動極了,心裡幸福漫溢。

  言格平時話極少,一開口,父母也明白了,問候甄意的傷勢,她倒也不受冷落了。

  吃完飯,言家父母去陪爺爺奶奶泡茶去了。

  言格和言栩則照例去露臺上吹風,下圍棋。

  甄意看不懂,就坐在欄桿邊上,看安瑤泡茶。

  婚禮那天,安瑤要親自泡茶給公婆,到時言家大大小小的親慼都會看著,茶藝是新媳婦最直觀的品藝,一步可都不能錯。

  夜風裡,水霧裊裊,茶香淡淡,含著清潤的圍棋落子聲,讓人心都安寧下去。

  甄意看著安瑤篩茶,好奇:「安瑤,你和言栩小時候怎麼認識的?他為什麼叫你如笙,是你的小名嗎?」

  安瑤停了一秒,垂著眸,並沒回答。甄意的手機鈴聲打斷了沉默。

  放下電話後,甄意說:「安瑤,你不用那麼自責了。」

  「怎麼了?」她正用心燙茶葉。

  「警方初步給你定的是自衛殺人。但現在法醫鑒定結果出來了,刀片刺進了許莫胸口。離心臟很近,但剛好錯過,只差幾毫米。」

  「哦。」安瑤正悉心地燙茶杯。

  「司瑰讓我告訴你,許莫不是死於你刺進去的刀片,而是溺水而死。你的自衛行為並沒殺死人。」

  叮咚一聲清脆,言栩手中的棋子墜落棋盤上。

  甄意停下來,扭頭看。

  言格淡然自如,把砸開的棋子一個個擺回原位,抬眸看言栩一眼,眸光很深,問:「怎麼了?」

  言栩不吭聲。

  甄意沒多想,安慰安瑤:「別那麼多心理負擔……」說到一半,想起楊姿的話,心裡不太舒服,小聲問:「你最近是不是惹什麼人了?」

  「怎麼了?」安瑤盯著煮水器,煮久了泡的茶就不好喝了。

  「謠傳說,你和許莫很早就認識,還……」甄意說不下去了。

  安瑤的臉白了一度,卻幾不可察:「沒有的事。」她靜心下去,最終沏出一杯晶晶亮的茶,捧去給言栩。

  言格看著棋盤,淡淡地說:「你和許莫的確很早就認識。」

  這個「你」,當然是安瑤。

  安瑤茶杯裡的水輕輕晃蕩了一下。有風吹,露臺邊一樹月桂花輕輕搖擺,一片雪白柔軟的花瓣落進茶杯,漾起漣漪。

  言栩垂著眸,像靜止的。

  「季陽問你,許莫找你看病時,你有沒有察覺他有什麼不對。」

  安瑤把杯裡的茶倒了,重新沏:「我和言栩就是這麼認識,所以誤以為許莫喜歡我,藉機接近,因而也沒有懷疑他精神有問題。」

  「邏輯上沒問題,但情理說不通。」言格仍在下棋。

  而安瑤背著身,仍在煮茶。

  像兩個世外高手。

  「我對外人的事,向來漠不關心,所以沒迎合,也沒心思拒絕。」

  「如果沒有言栩,你的確會這樣。」言格長指撿棋盤上的棋子,道,「但有言栩,就不一樣了。」

  甄意驀然明白:有的女人即使有固定的關係了,也會接受其他男人的愛慕,但安瑤不會。

  「你非常喜歡言栩,因為他,你和所有男人保持距離,工作中有同事和病人接近,哪怕只露出一點好意,你都會明確拒絕。」

  言格側臉平靜,「而且,在綁架你後,許莫對你並沒有表現出別的心思。而你並不是那種會自作多情的人。因為言栩,你對其他男人都格外遲鈍。所以,安瑤,你本就沒有誤解許莫。」

  安瑤靜靜地往茶杯裡倒茶,晶瑩的茶水流卻在輕顫。

  「你知道許莫不停找你是因為心理出了問題,換言之,你早就知道許莫有妄想症。」

  這意思是?

  甄意驚訝地盯著安瑤,可她只是再度捧起了茶杯,送去言栩面前。

  言栩抬手接過,輕輕捏住,說:「她只是不想給自己招麻煩。僅此而已。」

  安瑤站在言栩身邊,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言栩說:「許茜的死已經給如笙留下陰影,如果這次大家怪她沒早點意識到許莫的心理問題,她會承受不了了。」

  言格抬眸,看著言栩。

  同樣清秀的臉孔,衕樣澄澈而深邃的黑眸......

  露臺上,風鈴輕響。

  言格收回目光,不徐不疾地收撿棋子,道:「那幸好,安瑤的刀剛好從許莫的心臟擦過,沒有正中要害。不然,即使是自衛殺人,她心裡也肯定過意不去。......警方怎麼說?」

  後一句是問甄意。

  甄意頭皮發麻,道:「說可能他從傳送帶上滾下,跌進水池裡淹死了。這樣,安瑤算是間接導致。但......」

  言格接過話去,語調清揚:「但他們也不排除安瑤進一步把許莫溺死的可能,對吧?」

  「......」甄意沒吱聲。

  露臺上明月皎潔,格外安靜。

  甄意發覺,如果有朝一日,這個男人要是把誰當敵人,對方只怕絕對無處遁形,死相極慘。

  甄意輕聲說:「警察明天還想請安瑤去配合調查,或者他們過來。」

  安瑤進一步溺死許莫?如果是這樣,性質就不一樣了。許莫被刺,已沒有威脅能力,這就不再是自衛。

  「那就讓他們過來吧。如笙要準備婚禮,沒有時間。」言栩寂靜地喝完杯中的茶,起身,拉起安瑤,走了。

  下完棋,甄意和言格步行回去。路上,甄意默不作聲,好幾次偷瞄,可夜色裡,看不太清言格的表情。

  她想,言格或許懷疑安瑤了。

  在結婚的這個當頭,還真是......

  穿過籬笆上的月牙門,甄意又望見那座塔樓,岔開話題和心情:「是你的樓嗎?」

  「嗯。」

  「我想上去看看,好不好?」

  言格稍稍猶豫,但,此刻心情不怎麼好,或許上去待一會兒,就好了。

  「去吧。」

  塔樓裡燃著沉香,一樓簡潔乾淨,沒有傢俱,只有木壁上淡雅清淨的裝飾,窗臺上擺著一隻白玉細頸花瓶,像個苗條害羞的美人,裡邊插了朵紅山花。

  沿木梯往上,二樓是書房,清幽潔淨。

  上去三樓,竟還是書房,卻與第二層不同。

  窗前一張書桌,擺放著筆墨紙硯,四壁的書架上,從地板到天空,擺滿了書。

  卻清一色放著一模一樣的黑色線訂本,大小,薄厚,全一樣。

  只有這一種書。

  甄意莫名覺得自己回去了古代,在某位史學傢的書齋裡。

  「這些書怎麼都一樣?」甄意走到書架前,抬手想拿一本黑色的書來,卻莫名敬畏,不敢觸碰。

  轉頭看言格,他似乎也有些緊張,她甚至可以聽見他不太穩定的呼吸聲。

  他極輕地蹙著眉,似乎在做什麼重大的決定,終於,他走去窗邊:「這裡的書是有順序的。」他抬手,去抽某一本,忽然,

  一個聲音穿透寂靜的樹梢和夜色,淒厲地傳來:

  「哥!!!」

  甄意一驚,不敢相信這樣撕心般的喊聲來自言栩。

  趕去言栩那邊,他的庭院裡,好幾個黑衣男人守在古老的房門口。

  安瑤坐在門口的石階上,表情空洞,像死了一樣。

  這麼多人,院子裡卻靜得沒有半點聲響。

  房門開。

  安瑤立刻回望,可...

  言母,幾位黑衣人,和提著藥箱的醫生走出。

  沒有言栩的身影。

  言格上前奪過藥箱,摔在地上,針管藥瓶藥片全摔出來。

  甄意沒見過言格如此,驚住。

  夜色中,他的側臉冰冷得可怕,拳頭緊握著,手背上青筋繃起:

  「你給他打催眠劑了?」

  「必要的時候,也會對你這麼做。」言母絕美的臉上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看了甄意一眼,「言格,想保護你想保護的人,就別做我不允許你做的事。」

  「和以前一樣,為了保護你們,我可以傷害任何人,包括你們的愛人。」

  甄意不知為何,脊背發涼,看看言格,他側臉蒼白,受傷的肩膀上開始滲血,傷口裂開了......

  言母走下臺階,在安瑤旁邊停下,表情比夜風還冷,再也沒了和善婆婆的樣子:

  「警察半小時內到。安瑤,你知道怎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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