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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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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玖月晞]親愛的弗洛伊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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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7:04 |只看該作者
70. chapter 70-chapter 71

  chapter 70

  或許是快到初秋了,夜裡的風竟有些涼意,沁進皮膚裡叫人忍不住細細戰慄。

  山澗古園林裡燈光朦朧,從天上看,像幽林裡浮著銀河。

  這星河一角的靜謐院落裡,只有風吹著驅邪鈴,叮鈴作響的聲音,像久遠而上古的梵唱。

  言格立在青石院落中央,肩頭的血一點點滲開,清俊的臉在夜色裡白得像紙。

  言母著一件黑白撞色長裙,真正的氣質絕倫。她手中拿著一小疊紙,走下臺階,到言格對面,看一眼他的傷口,又看一眼醫生。一個眼神,便叫醫生高度緊張,立刻去看言格的傷勢。

  「走開。」他冷冷地說。

  醫生便不再上前。

  甄意盯著他肩上的血跡,眼睛又要泛紅了。

  「言格......」她低低地喚他,心疼又難過。上前一步,緩緩地,試探地,去捉他的手。其實還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片刻前,他週身散發著不可靠近的冰涼氣質,一聽出她言語中的惶恐和忐忑,便稍稍收斂了下去。

  他轉眸過來,看她幾秒,終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讓醫生給他重新處理傷口。

  言母看著甄意,神色莫測,她跟在言格身旁,緊張兮兮瞧著,不停地小聲叮囑:「醫生,你輕點兒啊。」

  言格默默不語,卻看得出心內安靜了。

  言母扭頭看了一眼安瑤:「一開始,言栩就攔截了調查你的人,你中學時發生的事情便隱瞞下去了。可其實我都知道。因為他如此費盡心思,我不想拆穿,就裝作不知。這種事,我們家並不會介意。言家的人從來不會輕視他人的傷疤。但這次......」

  言母手中的紙張扔到她面前:

  「你接近言栩究竟是什麼目的?剛才他說的話你都聽到了,你看看你把他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我沒有。」安瑤搖頭,「我只是愛他,沒有任何目的。」

  「愛他就為你給他帶來的災難去負責任吧。」

  安瑤亦是平靜的,說:「阿姨,即使你不要求,我也會自首的。只是......」她把那些紙張撿起來,丟進一旁的香爐裡,火焰撩起,映得她的眼睛紅紅的,「這裡面的事,不要告訴言栩。」

  「我知道什麼對他最好。」言母說完,轉身進屋照顧言栩去了。

  夏末初秋的風,微涼。庭院門前的石階上,月色如水。

  鵝卵石路旁,一樹鳳凰花開得如火如荼。

  山裡的夜空比城市的低,黑湛湛的,綴滿碎鑽般的星,彷彿伸手可撈。

  甄意望著夜空,覺得心情都沒它晴朗。剛才安瑤和言母的對話太詭異,她完全摸不著頭腦。

  安瑤坐在臺階上,甄意身邊。她抱著腿,望著璀璨的星空,不吭聲,彷彿在留戀什麼。是近在咫尺的星辰,還是言栩庭院門口淡淡的桂花香味?

  言格靠在木欄邊,微低著頭,亦是不語。

  坐了一會兒,安瑤沒事兒似的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漂亮的臉上乾乾淨淨的,說:「我先走了。」

  尚未起身,言格淡淡道:「不可以。」

  安瑤微愣。

  他轉眸過來:「言栩不會讓你走。他既然託付我,我就必然不會放你走。」

  甄意不語。剛才言栩的那一聲「哥」......是這個意思。

  言母讓安瑤自首,無非是安瑤的刀片沒殺死許莫,她便再度把他摁進了水裡。這,就不是自衛了。

  「沒什麼走不走的。這是我自己的意志,即使阿姨不說,我也會去自首。」

  她目光清淡,落在籬笆邊的雛菊上,似乎有點兒發呆,語氣還是一貫的不起波瀾:「是我配不上言栩,不配嫁給他。他……」

  一提到言栩,她的嗓音便有了極輕的起伏,彷彿不太好控制,但終究是緩緩吸了口氣,恢復平靜:「他對我太好,是我不配。他不讓我去警局自首,不肯放我走。因為情緒太激動,阿姨才會那麼對他……」

  說到此處,安瑤低下頭去,長髮遮臉,看不清表情了,聲音就著夜風,卻是落寞的:

  「等他醒來看不到我,又該幾天幾月地低著頭不說話了。」

  甄意一想言栩那樣子,心酸。

  回頭望,庭院的走廊上,紅色的輕紗迎風飛舞,像溫暖而柔美的夢境。

  那樣美麗輕盈,如衕霧氣般的紅色,是明後天結婚的顏色......

  差一步就要結婚了。

  甄意難過:「安瑤,你這是為什麼呀?難道就像言格說的那樣,你早就認識許莫了?」

  「是,很早就認識許莫了。」她抬起頭,臉色重新變得平靜,很簡單一句話就概括了,「那時,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侮辱過我,所以他化成灰我都認識。」

  這樣的事,她竟說得風淡雲輕。可,心裡應該是仇恨深刻的吧。

  安瑤的身世怎麼會這麼可憐,所以纔有如今冷淡得像冰一樣的性格。分明有了唯一的守候,卻也......

  甄意嗓子哽住,此刻算是終於明白了安瑤的那句「我寧願自己不漂亮」是什麼意思了。

  言格立在月桂樹下,幾不可察地擰了眉,一半為安瑤的遭遇,一半為那些燒掉的紙張。

  他垂眸半刻,緩緩道:「言栩並不介懷。」

  後面還想說「事情過去很久了」,但斟酌後,沒有出口。

  安瑤聽言,出乎意料地微笑了,很溫柔:「是,他不介意。叫我不要沉溺在過去,以後好好的,就好。我以為就會這樣......」

  笑容漸漸淡下去,

  「可當我看到許莫的時候,那些記憶就像毒蟲一樣。我不想去想,可控制不住。他還一天天地出現在我面前,每天提醒我過去的屈辱。」

  她的手輕輕地在抖,努力克制不讓它抓成拳頭,

  「我的一生,自問沒有什麼多想追求的東西,渴望的也只有言栩。

  心外科是我生活的手段,言栩則是我的生命。

  我這一生,孑然一人,很多事情,並不在乎。當年發生那種事,比起身體和所謂的貞潔,更受傷的是我的驕傲。那時,我也並沒有多要死要活,因為那時以為,人生會按部就班地度過,那時沒以為,會遇到愛的人。

  遇到了,就多希望我的第一次是和他一起啊。遇到言栩後,這種遺憾每每讓我痛不欲生。成了我心裡的刺,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人會因為8年前的往事殺人嗎,還是說過去的仇恨一天天滋生發酵,成了心裡的黑暗一角?

  甄意不懂,也不好問,卻聽安瑤又道,

  「原本是想忍下去的。可,最可笑的,甄意,你知道是什麼嗎?」

  甄意靜靜看著她,見她真的在笑,可那笑容是如此悲涼:「許莫,他不記得我了。」

  「呵,好不好笑。從一年前訂婚開始,到現在婚期將近,我每天都在遺憾。而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把曾經對我的傷害忘得一乾二淨!還讓我救他,簡直可恨之極。後來我想,他應該是裝不認識我。因為一直說他沒病後,有一天,他突然轉口,說要把我過去受辱的經歷公之於眾,以及我最近的婚訊。」

  言格聽著,不動聲色地蹙了眉。

  甄意想,許莫還真是接二連三地踩安瑤的死穴啊。可即使是說出這樣的話,安瑤的語氣也是很輕的。

  「但是,除此之外,他非常虔誠地把我當醫生。對於病人,我無法不盡心,也無法用醫學去殺人。」

  甄意想得到安瑤一面痛恨他,一面被職業道德束縛,也想得到她兩難得幾乎發瘋的痛苦。輕聲問:「許莫用這個,要挾你給他換心?」

  「對。那些日子,他每天都用這個要挾我,逼我給他做手術。我一直沒同意。可婚期近了,言栩偶爾會來醫院接我下班,有一次,許莫差點兒衝出來。」

  甄意驀地想起那次,他們四個在淮生的病房門口說話,當時就有人鬼鬼祟祟地看安瑤這邊。

  她就是每天這樣被一個妄想症跟蹤威脅的。

  甄意:「你猜到了許莫有妄想症,知道他會惡化,但你卻想利用他的妄想症?」

  「對。」安瑤迴答,「我想,他遲早會綁架我,所以就放任沒管,準備藉著被綁架的機會,以自衛的名義殺死他。可甄意,我至多以為他只是要我給他做支架手術,根本沒想過他要心臟移植。我以為他只會綁架我一個人,沒想他會綁架嬰兒。被綁架的過程中,因為嬰兒始終在他手裡,我被牽制了,結果自衛殺他不成,反而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直到最後脫險,我返回去,殺了他。」安瑤沉默了一會兒,彷彿終於說完了,可以交代後事了,「我真的配不上言栩。等他醒來,麻煩你們照顧他,叫他別難過了。」

  「真正愛上了,誰會計較配不配,那只是旁觀者的說辭。」甄意道,「我們叫他不難過,他就會不難過了嗎?」

  安瑤身影僵了一下,最終一言不發,拔腳離開。

  言格立在木欄邊,風吹著柳條從他肩上撫過,他眸光莫測,淡淡地問:「就準備這樣去對警察撒謊嗎?」

  安瑤的背影再度一頓,卻沒轉身。

  「我母親讓你去自首,說你刺傷許莫後,把他摁進水裡淹死了。」

  「這本來就是事實。」

  「解釋一下,為什麼他們要用鎮定劑對付言栩。」

  安瑤平靜如常:「言栩他不準我去自首,可我要為自己的行為贖罪。」

  「撒謊。」言格簡潔利落地打斷。

  他雙手插兜,從倚靠的欄桿上直起身來,「言栩不是一個會協助警方的好公民,但也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不去自首,他不會介意;可如果你去自首,他也不會阻攔。他會完全尊重你的任何選擇。」

  安瑤應答:「他是。可阿姨說要取消我們的婚禮,不準我再來言家,也不準他再和我見面。所以,他才情緒失控。」

  到了這種時刻,安瑤已經平靜得不起風浪,想起上次在警局的測謊,甄意不禁想,她就是那種內心強大到堅硬的人?

  甄意立在夜裡的涼石階上,心在發涼,連著呼吸也不暢。

  她不知道究竟誰真誰假,也沒法分辨安瑤有沒有撒謊。只是,她有點兒害怕,如果不是安瑤殺的人,而她要去自首,那……

  她看著安瑤單薄孤寂的背影,忽然很心疼。

  可夜裡,安瑤的聲音異常冷清:「人就是我殺的。他8年前毀了我一次,忘得乾乾淨淨;8年後,道歉沒有一句,繼續毀我的人生,新仇舊恨一起。我不該殺他嗎?」

  chapter 71

  路邊一壁的淡紫美人櫻開得正艷,風一吹,幾朵花瓣旋轉著,輕盈墜落,落到安瑤的肩上。她穿著一件藏藍色的刺繡裙,背影都美得驚心動魄。

  夜風吹著她披散的長髮飛舞,她恰巧站在樹蔭下,茂密的樹椏遮住了乳白色的燈光,她像要隱匿進黑暗裡。

  她依然淡漠,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些日子我過得很幸福。但很遺憾,我仍然是這樣邪惡而充滿仇恨的女子。被惡念驅使,忘了本心。現在,也該說再見了。言格,甄意,你們要幸福啊……」

  她站了好一會兒,有幾次身體重心前傾,想邁步,卻都沒成功,彷彿她身後有什麼無形的巨大的力量牽絆著。

  她輕輕地,說:「好想回頭再看一眼……」

  一句話散在飄渺的風裡,載著無盡的思唸。

  只有幾步之遙,她卻再也不被允許進他的庭院。

  她終究下定決心要走,

  言格淡淡道:「言栩不會同意你這樣做,他想自首,而不是讓你替他去。」

  甄意閉了閉眼,果然是這樣。

  而前邊的安瑤,沒有動靜。那樣的孑然一身,揹影孤獨,倔強,肩上扛著她的愛情。

  這一瞬,甄意發現,安瑤和她一樣,甚至比她更甚。她的生命裡,只有言栩的愛。

  有,她就活;沒有,她就死。

  「安醫生。」言格用了個奇怪的稱呼,「你是心外科的醫生,如果你真的想殺許莫,懷著必殺的仇恨,你的刀,會錯過他的心臟嗎?」

  安瑤揹影不動,手輕輕握起。

  「你的確恨許莫,恨不得殺了他。但想法和行動,兩者之間會有一段距離。你剛才說的一切,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為了給自己釦上充足的殺人動機。

  我認為,要麼你的確想殺他,但最後時刻反悔了;要麼,你真的是自衛。」

  要麼......

  另一種可能,他暫時不想說。

  安瑤還在堅持己見:「第一次殺人有點害怕,所以手抖了,這才有第二次殺他。」

  「如果是這樣,邏輯就更說不通。」言格思路極其清晰,「不管你是真自衛還是假自衛,你的設計目的都是想和蓄意謀殺撇清關繫。

  換一種殺人手法,太冒險。

  許莫是個男人,正常情況下,女人沒有足夠的力量把他沉進水裡,除非他已經重傷。而殺一個已經重傷的人,不能構成自衛。

  這與你一開始的目的矛盾。」

  他真是任何時候都能拆穿別人的謊言。

  「今晚的情況應該是,下棋時,言栩聽見許莫是淹死的,很驚訝,發現他殺了許莫,所以決定去自首。」

  甄意愣住,有些糊塗。

  安瑤的肩膀輕微地垮了下去,卻沒作聲。

  言格一眼看穿:「我說對了。」

  安瑤知道說什麼也是徒勞了:「你怎麼知道?」

  言格眼神靜默,黑夜中顯得越發深邃:「我很清楚自己的弟弟是什麼性格。無論什麼情況,他都不會殺人。這是言氏家訓。」

  「言栩一生都很封閉,不和外面的世界接觸,他所有的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都來自家訓。默默地記住,乖乖地照做。家訓裡還有一句話,傾己所有,守護家人。

  他把你當家人,所以盡一切來守護你。

  那晚,我們找不到你的所在。是言栩發現廠房的承重設計和通風口有問題,說一定有地下室,甚至畫出了地圖。他想和我一起下去,被我阻止。可後來,他一定自己下去找你了,卻看見許莫倒在血泊中。他猜到是你殺了人,猜到你會偽裝成自衛。可他還是怕你被懷疑,為製造更多掙扎的痕跡,他把許莫的身體推到水裡去了。想以此干擾警方。但沒想到……」

  他沒有再說下去。

  甄意脊背發涼,夜裡的風如此冷,吹得她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她心裡不知是種怎樣的感覺,悲哀,心疼,怨天意弄人。

  言格的話沒完,可她懂了。

  但沒想到,那時候許莫或許休克了,卻並沒有死……

  甄意顫聲問:「言栩怎麼知道一定是安瑤殺了許莫?」

  「言栩的生命裡,能感覺到的人,沒幾個。但,能感覺到的人,他會格外敏感。即使安瑤裝作沒事,他也察覺不對,所以他才會派人時刻看著她。

  他從我這裡聽說許莫有妄想症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明白了他和安瑤的關係。他太了解安瑤。這樣一個神經病騷擾了這麼久,她都不動聲色。他那時就知道,安瑤想自衛殺人。」

  事到如今,安瑤垂著頭,眼淚無聲地下落:

  「是我害了言栩。」

  她轉頭看甄意,微笑,卻分外淒苦,「看你被許莫的槍口牴著,也不肯殺林警官的時候,我哭了。甄意,我應該學你。

  返回去找許莫的時候,我很猶豫,或許真的不太想殺許莫了。可後來,他看所有人都走了,就......我真的是自衛,可已經來不及。......

  是我害了言栩。」

  「你沒有害他。」言格立在風中,神色寡淡,「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都該承擔自己造成的後果。

  他做的這件錯事,只要他願意,家裡人可以讓它不值一提。可言栩的想法太簡單固執,犯了錯就必須受罰,一定要去自首,向受害者家人道歉贖罪。

  偏偏你們都不懂尊重他的決定。

  我母親不讓他去,把他囚禁起來。她恨你讓言栩陷入今日的境地,不管你了,逼你去頂罪,你就糊塗了?」

  「不是我糊塗,的確是我的錯。」

  言格聲音很低,帶著夜風的涼意:「你是傷人,他是無意;可你這樣曲解事實地去自首,就是蓄謀。你一個人承擔兩個人造成的後果,這是言栩想看到的嗎?你有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

  「可我不能看著他在法庭上被人逼問,『你是真以為許莫死了還是故意』。我不能冒險讓他被判謀殺罪。他不知道那時許莫還活著,可誰信呢?」

  安瑤顫抖著,眼睛裡泛起隱約的水光。

  總是如此,只有言栩才會叫她情緒波動,

  「言栩他是多麼單純的人。他得知他推許莫入水時許莫沒有死,你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嗎?內疚,自責,羞愧,痛恨,恨不得殺了自己。你讓他出去面對許莫的父母,言格,你忍心嗎?」

  言格默不作聲。

  甄意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

  想起不久前,聽到許莫死於溺水時,言栩手中的棋子掉在棋盤上。當時他的表情,慘白,死寂,荒蕪,猶如心神俱滅。

  甄意上前去,輕輕拉住安瑤的手:「我的律師執照拿回來了,我可以幫言栩打官司。」
  
  「再有名的大律師也沒用。阿姨不會讓言栩出面;退一萬步,即使走正常渠道,我也無法承擔法庭判他故意殺人的風險。是我害的他,讓我來承擔。」

  安瑤要走,言格上前一步,攔在她面前:「言栩不會讓你去替他自首,如果他醒來,聽到這個消息,這對他會是很大的打擊。」

  安瑤淚落如雨,卻毅然決然:「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言格仍不讓步:「而我也答應了言栩。」

  「安瑤你還在這裡做什麼?」言母不知何時出來了,神色嚴厲,「警察的車已經到大門口了。」

  安瑤對言母沒有絲毫的埋怨,深深鞠躬:「阿姨,以後拜託您照顧言栩。」說完轉身。

  「母親。」言格開口,一字一句,「請您尊重言栩的心情。」

  「什麼心情?」言母唇角扯出一道冷笑,「因所謂的愛情鬼迷心竅,做出違背家訓、害人害己的事?這個女孩……」

  她指向安瑤,

  「我曾把她當女兒一樣對待,得到的是什麼。她害言栩為她誤殺了人!這會是言栩心裡一輩子的愧疚和汙點。她害慘了我的兒子,你的弟弟!」

  其實言家可以隻手救她,把這件事一筆帶過,可言母太恨,她勢必要丟棄安瑤。

  安瑤的眼淚簌簌地墜落。

  言母盯著言格,幾乎咬牙:「還有你,尊重言栩的心情?言格,別再對你母親說這種話,也請你不要再感情用事,請你尊重你母親的心情。」

  說到這裡,她漂亮的眼中竟泛起淚光,一字一句,顫聲道,

  「如果可以,比起你們的心情,我寧願把你們關在山裡一輩子,保你們平安一生。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8年前尊重了你的心情,讓你一個人去……」

  「母親!」言格疾言制止了她的話,清黑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少見的慌亂與緊張。幾乎是同一瞬,眼神急速掃向甄意。

  她茫然而迷惑,又摸不著頭腦的樣子,讓他隱隱心疼。

  言母扯起嘴角:「還在考慮她的心情嗎?很好,那就順帶考慮她的安全。」

  這話裡威脅的意味太明顯,甄意也聽出來了。

  她怔愣幾秒,慌慌張張幾步跑下臺階,迎著夜風跑去他身邊,輕輕地,忐忑地捉住他的手。腳步著急忙慌的,奔向他,那生怕會自此相隔再8年的表情,讓他心如刀割。

  她軟軟的小手鑽進他手心,他的心才安定,他亦給她回應,緩緩地,緊緊地握住了她。

  她彷彿也終於安心了,在他耳邊,小聲道:「言格,做你認為對的事,不用管我。」

  他心底一震,得到她的愛,他這輩子該是何等幸運。

  上天眷顧。

  他更緊地握住她的手,看著母親,清冷沉沉道:「我說了,在言栩醒來之前,不會讓安瑤走;至於甄意,」他淡淡掃一眼言母身後的人,「我在這裡,誰敢碰她?」

  眾人噤聲,言母良久不語,微微瞇了眼,寂靜地打量著她的兒子。

  夜風吹起了他額前的碎髮,露出白皙飽滿的額頭,整張臉都是清俊秀美的。

  兩個兒子從小自閉,對家裡的事不像叔伯輩的那些孩子們掛心,長大了也沒想過在家中樹立權勢威信。

  可血脈就是地位。父親不發話,單憑母親是限制不了成年兒子的權勢的。

  夜色濃重,言母看著皎潔月光下,他那肖像他父親的臉,英俊,淡漠,卻帶著與生俱來的氣勢。

  也和他父親一樣,不知她的良苦用心。

  她看一眼甄意,如此危險的女人,他竟然再一次靠近她,是昏了頭了把她留在身邊。

  還在僵持著,院子裡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少爺!」

  「少爺不見了!」

  言母和眾人馬上返回。

  言格愣了一秒,立刻繞去院子後邊,就見院牆外的月桂樹摺斷了好幾處枝椏。

  甄意驚詫,望一眼那扇開著的木窗:「言栩從樓上跳下來了?可安瑤在這裡啊。」

  「他不是去找安瑤,而是去找……」

  他頓住,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個想法,立時手心發涼,

  「他不會開車!」

  他忽然如風一樣,飛奔去向言栩的停車場。

  言母說警察已等在大門口,言栩勢必要搶在安瑤前邊去自首,而這裡離大門還有一公裡的距離。不開車,絕對會被家裡的人攔截。

  甄意心驚膽戰,跟著飛跑而去,卻見言栩的車尾燈消失在夜幕裡。

  只剩綠籐環繞的停車場裡安靜地停著各類世界頂級跑車,蘭博基尼凱迪拉特法拉利保時捷不一而足。

  她記得安瑤說,言栩的興趣很少,沒事幹的時候會一個人待在停車場裡修車,把一輛好好的車拆得七零八落,又完好無損地組裝起來。

  一天又一天,他像一隻勤勤懇懇的小機器人,拆了修,修了拆。

  他可以自己跟自己玩一整天,而她可以安安靜靜地看他玩一整天。
 
  那其實是一幅溫馨得讓人落淚的場景。

  她還記得安瑤說,不要看一個男人為你付出了多少,要看這個男人為你付出了多少他所擁有的。

  毫無疑問,言栩給了安瑤他所能付出的全部。

  言格也是,為了她,一次一次突破他天性的極限。

  甄意追著言格竄上車,他側臉靜肅,雙手緊握著方嚮盤,太用力,太用力,她看見他肩上的傷再度開始滲血。

  可這時她無法安慰,因為無力;他週身散發著一種冰冷且高度緊張甚至恐慌的氣息,那前邊是和他有心靈感應的弟弟。

  一公裡的距離,從來沒有那麼長。

  很快,更多的汽車從四面八方古老的青石道裡湧出來,斑斕交錯的車燈劃破了園林中寧謐的夜色。

  某一刻,言格突然像是被誰狠狠一推,差點兒趴在方向盤上。甄意大驚,扭頭看,他臉色煞白,強撐著一手狠狠揪住胸口,疼得額頭上青筋暴起。

  甄意知道他是感應到言栩的痛了。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想到了許莫,那個說自己心疼可全世界都不理解的許莫。

  這種可悲的心情,到了這一刻才發現是如此可憐。

  前方已隱約看得到莊園的大門和閃爍的警燈。

  「言格……」看他這幅悶不吭聲獨自疼痛的樣子,她的心也痛得要死,緩緩去覆上他的手,他肌膚的溫度冰涼得驚心。

  才碰上他,前方不遠處,傳來沉悶而劇烈的幾聲撞擊......

  樹葉窸窸窣窣,夜裡沉睡的鳥兒像禮花一樣,展翅飛向天空……

  言栩的車翻了個身,歪倒在路邊的水渠裡,車身扭曲變了形狀,駕駛室裡的人沒了動靜。

  「言栩!」

  言格躍下車,踏著水,飛奔去他車前,匍匐進車底動手拖言栩,可他卡在車內,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得可怕。

  他從頭到腳都是血……

  跟上來的人全跳進水裡,想著手救言栩出來,可空間太小,竟都無處施力。

  油箱破裂,白花花的汽油嘩啦啦沖洗著駕駛室。

  甄意跑過去時,就見汽油血跡在水渠裡蔓延流淌,沖刷過鵝卵石,水聲潺潺,而空氣裡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和汽油味。

  她驚得渾身發抖,見言格完全鑽進駕駛室裡去了。

  她知道她不該這麼做,也不該說這種話,可她太害怕了,撲去翻倒的車下去拉扯他,幾乎大哭:「言格你出來,車會爆炸的,你出來啊!」

  冰涼的泉水漫過她腳上的傷口,她痛得雙腿打顫,卻死死不鬆手,拼命揪扯他。

  他不聽,固執而倔強,去拔言栩的腿;她感覺到他在顫抖,沉默的,隱忍的,一聲不吭。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悲傷且慌張,洩漏的汽油灑在他身上也不顧。

  肩頭的傷全然再度撕裂了,血跡汽油混雜在一起,他卻感覺不到。

  「言栩!言栩!……」他的聲音極其低,像是從心底最深處發出的,透著極度的緊張和恐慌。他一聲聲喚他,狹窄的空間裡,他手忙腳亂時,言栩抓住了他的手臂。

  言栩頭上全是血,手心也是,抓著一隻血淋淋的錄音筆:「把這個,交給警察。拜託......」

  「你自己去!」言格嘴唇在抖,使勁拔他被卡住的腿。

  「對不起。」言栩眼神虛空得彷彿迴光返照,語氣虛弱得像羽毛,

  「家訓說,不準殺人。我違背了家訓,我不是合格的言家人。傢訓也說,要保護傢人,如笙……安瑤……就是我的家人。推許莫下水,是為了保護她;不讓她為她沒做過的事自首,也是保護她;可媽媽為什麼不同意。家訓還說,做錯了事就要受罰,但媽媽也不讓。

  哥,很多事情,我不太明白了。」

  他黑漆漆的眼睛裡緩緩蓄上淚水,在夜色裡觸目驚心:「哥,那時候,那個綁架犯又濕又冷,我真的以為……他已經死了。」

  「哥,對不起。我做了無法救贖的壞事。」他的眼淚晶瑩地墜落,「哥,請你幫我,救救她。」

  言格不知聽也沒聽,一貫沉靜的人竟有些狂亂:「言栩,請你幫我,救救你!你用一下力,把腿伸出來。」

  可言栩一動沒動,彷彿剛才說的話已經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渾身血淋淋的,唯獨目光乾淨,純粹地望著虛空,漸漸,開始渙散......

  「言栩!」安瑤淒厲的喊聲劃破夜空。她一路奔跑過來,看見此刻的車禍現場,驚呆,瘋了般想跳下水,卻被趕來的警察攔住,此刻靠近,已是非常危險。

  「言栩!言栩!」安瑤撕心裂肺地大哭,「你們救救他,你們救救他......」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安瑤的聲音,言栩清黑的眼眸緩緩聚焦,盯著不遠處哭著掙扎的安瑤,靜止了。

  那個眼神,安靜,執著,澄澈得好似一眼萬年。

  他遠遠地盯著她,咫尺,天涯,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可,只是一滴眼淚砸了下來。原來是留戀不捨的,卻終究緩緩低下頭,再也沒了聲音。

  去找滅火器和鋸子的人還沒來,可車內的汽油不等人了,危險的氣息每分每秒在堆積。原本跑來幫忙的警察開始拉人,有一位抓住甄意的手臂就往岸上拖。

  甄意死死揪住言格,驚恐地大哭:「言格,別這樣,你別這樣!你先出來,汽車會爆炸的,你出來啊!言格,我求你了!」

  可他狠命拉著言栩,無論如何也不鬆手,一字一句,低沉而狠烈,帶著比夜色還要濃重的悲哀與淒涼:「言栩,我們是雙生子,一個也不能死。」

  他反手握住甄意的手,用力一扯,甄意的手便被迫鬆開了......

  她瞬間就被警察拉出幾米開外。

  她的心瞬間沒了聲音,因為,就在剛才,言格把錄音筆塞進了她的手裡......

  這樣的一對兄弟......

  甄意腦中空白,覺得自己的心疼痛得已不堪忍受重負,疼得一下子爆炸開。

  而那一瞬間,有人抱著滅火器從四面趕來,可還來不及靠近,陡然一聲巨響,汽車的碎片四下炸開。

  烈火在水面蕩漾,照亮了整個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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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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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chapter 72

  10天過去了,言栩還是沒有醒來。醫生說,他可能從此沉睡。

  那晚的最後一瞬間,言格終究是把言栩拖了出來,卻來不及跑開。

  安瑤每天守在icu病房外,幾乎不吃不喝,削瘦得不成人形。

  甄意以為,如果言栩死了,安瑤也會死。

  她最能理解安瑤的心情,那天晚上,昏迷中的言格一身血地送進搶救室,手術5個小時,沉睡了三天三夜。

  她的整顆心都被掏空,彷彿時光自此便走到了盡頭。

  直到他醒來,她才安穩,才知兩天不眠不休的守候已讓自己虛脫。她這才睡去,一睡便是一整天。

  她終於解脫了,可安瑤還沉浸在無盡的夢靨裡。

  如今言格可以下地行走了,言栩卻仍舊沒有任何甦醒的跡象。

  甄意扶著言格過來看言栩,見安瑤立在病房外,眼神筆直,一瞬不眨地望著裡面戴著呼吸器,渾身插滿管子的男人。

  甄意眼中,這是一對為了彼此能犧牲一切的戀人。

  從不說出口,直到他們用生命實踐,外人才知道原來愛得如此深沉。

  言格穿著病號服,瘦弱得像片紙,在甄意的攙扶下緩緩走過去,望著裡面和自己有著同一張臉孔的人,蒼白的臉上浮起極淡的傷感,即使病痛中也平靜的人此刻輕輕地蹙著眉。

  良久,嗓音虛弱地安撫:

  「安瑤,言栩他現在的心情很平靜。」

  因為......言栩失去意識前,把自首的錄音筆交給了言格,他完全信任,信任他一定不負他的託付。

  而言格在甄意被拉出駕駛室時,把錄音筆塞進她手心。

  他亦是完全信任,把如此重要的託付,轉託給了她。

  言栩對言格,言格對甄意的這種信任超越了一切,是信任所託之人不會自作主張地所謂為他好,而是會毫無保留地尊重他的決定。

  甄意已經不記得在汽車爆炸的那一瞬,她絕望惶恐卻第一時間把錄音筆塞給警察時的心情。

  她只知道,面對這樣一對善良簡單得像白紙一樣的兄弟,無論如何也要達成他們心中所願,讓他們了無遺憾。

  她相信,言格真的能感受到言栩的心情,相信此刻的言栩,心底一定是安寧無塵。

  「言格。」

  安瑤嗓音嘶啞得不像話,一說話,聲音便在發顫,「再過幾天,阿姨就要把言栩接回家裡療養了。我……」

  她固執地睜著眼睛,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砸。

  甄意從來沒見過她這樣落淚,此刻的她是極度恐慌的,害怕再也無法看見言栩,害怕再看一眼他睡覺的樣子都是妄想。

  「你放心。我父親已經同意了。至於我母親,她做了違背家訓的行為,會因為她阻止言栩自首,放任你去頂罪這兩個錯誤的決定,而受到家族的處罰。」

  他聲音一如往昔般平靜,可甄意還是感覺到,他整個人都寂靜了,比之前還靜,彷彿言栩的出事成了一塊巨石,讓原本就內斂的他越發抑止。

  「謝謝。」安瑤眼睛裡閃起水光,卻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氣,「我去頂罪,是我自願的,真的不關阿姨的事。」

  「她正是利用了你的自願。」

  聽完言格的話,甄意心裡震撼,不能言語。

  想起她把錄音筆交給警方後,在得知言栩可能成為植物人的形況下,言家大家長裡並沒人責備甄意,也沒人想著如何一句話把甄意交給警方的錄音筆變成空氣,而是讓言栩的父親代表家族決定,專程向甄意致謝,並委託她替言栩打官司,甚至說,可以代表已無行為能力的言栩出庭,接受法律的審判。

  而家族中的大家長給言栩母親的處罰,是以涉嫌偽證的名義向警方自首。但同時,他們會為她請hk最好的大律師,預計判刑會是服務社會公益。

  甄意很清楚,言家的地位只怕用「豪門」一詞來形容,都無法企及。家族中人行為低調,品格卻能稱之為華麗。難怪言格會長成現在的樣子,也難怪言栩一定要自首。

  因為家族對法律和生命的敬畏,滲入了每個言姓人的骨子裡。

  這一家人是在行為上踐行,他們不是豪門,而是貴族。

  真正只有「貴族」一次才能匹配。

  這些天,甄意的心彷彿被洗滌。

  比起那些出了事便拿權勢壓人,歪曲是非只為庇佑子孫的豪門來說,這樣一個家族無疑才是心靈的清泉。

  看到這樣的家族,她才覺得,並非孤單一人;即使走在社會的泥沼裡,也總是充滿希望和力量。

  安瑤拿紙巾沾去眼角的淚水,又對甄意道:「也謝謝你。」

  「這是我應該做的。」甄意知道她是說為言栩辯護的事。

  安瑤望著玻璃那邊沉睡的言栩,寂寞地扯扯嘴角:

  「在言栩想搶在我前面去自首的那一瞬,我就知道我錯了。像言格說的,我應該尊重他的選擇和決定,而不該自以為是地為他好,不顧他的心情。」

  她深吸一口氣,坦然道:「所以,我要好好的,這次,我不會自暴自棄了。」

  她對許莫的傷害案也將在近期審理。而言家也為她請了最好的律師。她是自衛,極大可能會被判無罪。

  甄意感歎不已,現在她的醒悟,應該不算遲。

  一轉眼,見安瑤的手臂內側一道傷疤,奇怪:「你受傷了?」

  安瑤低頭一看,拿袖子遮住,淡淡道:「不是,小時候的傷。」

  她撫著手臂,似乎神出,輕輕道:「我和你講過我和言栩的事。」

  「嗯。」甄意說,「他小時候見過你,後來在醫院認出你,就每天都出現。」

  「從那時開始,我的生命才鮮活起來。現在......」她聲音低下去,半晌,語氣卻隱隱堅定了,

  「他已經脫離危險,不管什麼時候醒來,只要他還活著,只要陪在他身邊,給他讀詩,對他說話,我這一生,也足夠幸福了。」

  甄意看著她臉上平靜而堅強的神情,片刻前壓抑難過的心情竟漸漸消散。

  一旁始終靜默的言格開口了:「安瑤,關於許莫,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什麼事?」

  言格在爆炸中傷到了脾髒,受著傷,說話聲音格外的低沉:

  「那晚你坦白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話。你說,萬萬沒想到許莫想換心,還綁架了嬰兒。因為顧及著嬰兒,你沒法動手。可許莫同樣綁架了淮如,但至始至終,你都沒提過她。」

  甄意也反應過來,安瑤描述這場綁架事件時,從未提起過淮如,的確不對。

  「我可不可以認為,你潛意識裡對淮如有敵意?」疑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不容置疑。

  這樣的潛意識分析,對他來講,完全小兒科。

  「這也被你看出來了。」安瑤低頭,稍顯疲憊地揉了一下鼻樑,

  「我的確對她反感。她知道我過去的事,以此要挾我害死許茜,給她的弟弟淮生換腎。我拒絕了,但因我的疏忽,許茜還是死了。」

  甄意垂眸,而許茜的父母反悔,也就沒捐成,這算不算天意弄人?

  言格要說什麼,張口卻又閉上,嘴唇白得像紙;

  他只是極輕地斂瞳,甄意便立刻察覺,趕緊上前扶他:「去坐下吧。」

  他身體還很虛弱,沒那麼多力氣。

  甄意摟住他的腰身:「別太用力,靠在我身上。」

  他很聽話,輕輕倚著她,重心偏去她身上,她力氣不大,卻用力拖著,兩人的手緊緊握纏,一步一步,走到椅子邊。

  她仍舊抱著他,彷彿他是易碎品。小心翼翼扶他坐下時,兩人的臉輕蹭而過,他柔軟的鼻息從她臉頰掠過,癢癢的,很生動。

  她心裡溫暖,還好,還好他還活著。

  此刻,他是蒼白的,卻更顯臉龐清秀。

  坐好了,才輕聲道:「另外,你對許莫的描述很奇怪。你說他一開始沒認出你,後來走投無路,挖掘出當年的事,以此威脅你。」

  甄意一聽言格這麼說,也就明白了,不禁佩服他的細緻入微:「這種描述,聽著像他和當年的事情沒關係似的,他非常客觀地在威脅安瑤。」

  安瑤愣了一秒,回想起來:「的確是這樣,我當時真恨他,一面拿當初的事要挾我,一面卻毫無愧色,毫不相干。簡直無恥。」

  聽安瑤這麼說,言格更確定,沉默了片刻,道:「安瑤,許莫沒撒謊,他是真的不記得你了。」

  「什麼?」

  「許莫說要曝光當年的事,以及你的婚訊和未婚夫,你最擔心的其實是傷到言栩。許莫的要挾,句句正中要害。

  你有沒有想過,許莫他有妄想症,連自己的日常都難自理。

  雖然他在醫學上自學到了非常高的階段,但他在犯罪上其實並不縝密,一開始行動完美,越往後疏漏越多。

  他只想粗暴地綁架換心,並沒有那個心思來給你施加精神壓力。

  且他和你的生活沒有交集,且你本身並不外露,他哪裡會如此清楚你的心理弱點?」

  安瑤驚詫:「你的意思是?」

  甄意瞬間反應過來:「和安瑤一個孤兒院長大的淮如嫌疑比較大嗎?照你這麼說,淮如難道不是人質,是共犯?」

  言格道:「沒有攝像頭拍到淮如被劫持的畫面,只有一個保安的目擊。」

  甄意腦子轉得飛快,補充:「許莫一開始已經綁架了嬰兒和安瑤,這本就很難控制。如果淮如是來干擾的,他完全可以直接把她打暈扔在原地。可他把她也綁上車,一個人控制三個,這風險太大了。」

  「對。」言格說,「即使他帶著非法槍支,從心理上,他也不會想一人控制三人。」

  安瑤回想:「淮如上車後,許莫拿槍牴著她,一直都是她在開車。」

  「你們也沒有綁在一起,你在玻璃屋裡,她在外邊。一直拿簾子隔著,後來甄意來了,簾子才拉開,對吧?」

  安瑤臉色蒼白:「是這樣。我以為淮如也是許莫眼裡的心臟。我說嬰兒的心臟太小,許莫放棄了嬰兒。然後聽見淮如對他說,男人的心會更好。沒想,後來他真就重新出去綁人了。」

  甄意搖頭,臉色凝重:「我不肯殺林警官的時候,許莫說會殺了我,取走我的心。可見他對男人女人的心一視同仁。他並非因為淮如說男人的心臟更強才不殺淮如。很可能因為,淮如是他的同犯。」

  她越說語速越快:「許莫的角色分工非常清楚,你是醫生,我是護士,而他說,淮如是他的人質。就是如果發生意外後,他可以順利從警方面前逃脫的盾牌。」

  「可現在許莫死了,死無對證。我們只有推測,沒有證據。」安瑤蹙眉,

  「而且我不明白,淮如她為什麼要殺我?雖然我和她關係惡化,我懷疑她害了許茜,但我對她無法造成威脅。」

  言格凝著濃眉,黑漆漆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

  安瑤的微表情......

  他抬眸瞥她一眼,想起那晚她燒掉的紙張。

  他早就在想,如果只是自衛,如果只是意外拖言栩下水,母親雖會怨恨,安瑤雖是自願去自首,母親也不至於放任她去,看著言栩傷心。

  可,想起言栩說的那句話,不要分析安瑤。

  或許,關於她的有些事情,不需要弄得那麼清楚。

  目前,還是想想和許莫有關的一切。

  淮如是搞生物化學的;許莫給他喝的藥是......

  淮生是藥罐子,還有日常的特殊療養;淮如在研究所工作,工資微薄;可據甄意講,淮生對徐俏出手闊綽......

  他清淡道:「或許,她不是想殺你,而是想殺許莫。」

  「她清楚你的心理,便想藉你的手殺掉許莫。」

  安瑤微愕。

  「為什麼?同夥之間鬧矛盾了?」

  「大概。」言格說,「甄意,等見到司瑰,你可以建議她查一下淮如的銀行帳戶。我懷疑她非法販賣精神藥物賺錢。」

  「......」

  她好幾秒沒說話,言格回頭看她,見她咬著唇,雙手緊緊攥著膝蓋,在輕輕發抖。

  「甄意,」他輕聲喚她,「怎麼了?」

  甄意努力想扯扯嘴角,笑出來卻很難看:「言格,林警官的死,我雖然埋怨淮如,但不恨她;我不會為了自己的生命去殺人,但也沒有要求其他人像我一樣。畢竟,很多人都會像淮如一樣選擇保自己的命。但是......」

  她聲音輕顫,

  「如果……」她才一張口,眼淚就漫上眼眶,「如果淮如真的是許莫的同夥。那,她就是蓄意殺死林警官的。如果是這樣,我絕對不會放過她!」

  言格不言,他知道,林警官在她眼前的慘死,已經在她心裡留下深深的陰影了。

  他的手伸過來,覆上她的,柔軟的病號服袖口輕輕蹭在她手背上。

  她抬頭。

  他在病中的容顏,蒼白虛弱,眼窩深陷,眸子卻清雋有神,在給她力量:

  「作為證人,好好和尹檢控官合作。我想,你們一定可以把真兇繩之於法。」

  甄意深吸一口氣,強打精神,點點頭。

  「言栩的案子準備得怎麼樣了?」言格問。

  甄意原本要替言栩打誤殺罪,可言格醒來後告訴她,言栩說許莫「又濕又冷」,他懷疑,言栩推許莫如水時,他真的已經死了。

  提起言栩的案子,她稍稍猶疑:「有點兒難辦,但我正在努力找證據。」

  他淡淡道:「別太有壓力。盡力就好。」

  甄意輕輕「嗯」一聲,又問,「到時,你父親代表言栩出庭?」

  「不。」他搖搖頭,說,「我。」

  甄意訝異:「到那時候,身體能好起來嗎?」

  他淺淺地抿一下唇角:「我會努力。」

  「......哦。」這也是可以努力的啊。

  她看一眼手錶,起身:「林涵的案子,我和尹檢控官約好要去對證詞,先走啦。」

  言格抬眸看她一眼,點點頭。

  #

  律政司大樓的走廊上很安靜,沒什麼人來往。

  外邊是蔚藍的天空,樓下車水馬龍。

  樓很高,譟聲遠遠的,像濛在一層水霧裡,似乎熱鬧,卻不太清晰。

  尹鐸接了兩杯水,遞一杯給甄意,在她身邊坐下。

  甄意接過紙杯,瞥一眼他身上掛著的名片牌,證件照裡的人也是清爽帥氣的。

  尹鐸喝了口水,問:「證詞準備得怎麼樣?」

  「我辦事,你放心。」甄意一回到工作,狀態就很不錯,連說話聲都是朗朗的。

  她從包裡拿出自帶的資料,遞給尹鐸,

  「另外,我把我還有安瑤的證詞都整理了一遍,找出了一些可疑的地方,覺得可以用來攻擊淮如。當然,或許你已經想到,隨便看看吧,能用的就用。」

  尹鐸接過來,掃一眼,微微抬眉。

  她做的非常好。有幾點甚至是他在準備過程中沒想到的。

  「甄意,你把自己當檢控官了?」他開玩笑。

  「我只是希望控方能夠獲勝。」甄意直言不諱,「不是想讓她終身監禁嗎,我們就這麼幹吧!」

  尹鐸見她信心滿滿反客為主的樣子,問:「拿回執照了,電視臺也辭職了,有沒有想過來律政司工作?」

  「哪有坊間自由?」甄意打馬虎眼,又道,

  「還有一點要提醒你,楊姿他們可能會提出一個觀點,說淮如殺的是一個必定會死的人。美國曾經有個案子,被告受人脅迫,殺了一個立刻將死的人,後來無罪釋放。楊姿很可能會利用這點。你要提前準備好。」

  尹鐸濃眉再度挑起,一幅受教的姿態,稀奇道:「你怎麼知道對手的策略?」

  甄意彎彎脣角:「那天我和她遇見,她對淮如的事發表了幾句看法,無意間透露說,淮如殺的是一個橫豎都要死的人。

  我猜,她很可能會從這點入手。事先準備著,別到時候措手不及。」

  她還真是......

  他饒有興緻地看她,

  「楊律師要是知道,絕對後悔那天和你說話了。」

  甄意笑笑,終於說:「最重要的一點,淮如很可能是許莫的同謀。」

  尹鐸微微斂瞳:「你也懷疑了?」

  甄意一愣:「這麼說你們也在懷疑?」

  「是,但沒有證據。」尹鐸揉揉鼻樑,頭疼,「要麼她太縝密,要麼就像外界說的,是我們太想治她,無中生有。」

  甄意明白,最近報紙媒體都在關註這個案子。關註點卻很奇怪,大家認為淮如的行為從某種程度上講是合情理的,而在法律上又處於非常微妙的邊緣地帶。

  民眾普遍認為,因為死者是警察,律政司會想方設法致淮如於死地。

  尹鐸問:「說一下你們的懷疑吧,看看你的證據。」

  甄意把言格和她的分析說給他聽,又把從司瑰那裡拿到的資料給他看。

  尹鐸看完,皺眉思索了一會兒,說:「你等我一下。」起身去了辦公室。

  甄意默默坐在走廊裡喝水,等了快半個小時,尹鐸才出來。

  這次,臉色認真而冷靜:「甄律師。」

  這個稱呼叫甄意稍訝:「怎麼了?」

  「我和上級討論很久。律政司刑事檢控科希望把這次的檢控外判給你。」

  甄意瞪大眼睛,差點兒噴水:「什麼?」

  刑事檢控科的確有把案件檢控工作外判給坊間大律師的先例和習慣,但那大都是重大商業犯罪,輕型人身侵犯案件。

  「意思就是開先例。」尹鐸道,「你也不需要驚訝,hk城還有過私人做刑事控訴方的案例,當然這種情況極少。可也不是沒有。」

  「但......為什麼要這樣?」甄意不解。

  「我的身份是代表官方,說這句話不太恰當,但是......」他遲疑半刻,「如果想給淮如判終身監禁,這種可能性最大。」

  「淮如的行為不對,卻是人們在危急時刻的正常反應,加上最近這段時間的媒體報導,民眾普遍同情淮如。死者身份微妙,是警察,已經有人開始陰謀論,說控方會想盡方法曲解證據致淮如於死地。而我們陪審團成員就來自於普通民眾。」

  尹鐸語速微快,帶著刻不容緩的緊張,

  「民眾的呼聲給林涵的父母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和壓力,他們給司長寫了封長信,說,希望他們的兒子不要成為民意的犧牲品;說,他首先是他們的兒子,然後才是hk的警察。」

  最後一句話叫甄意鼻子發酸。

  「hk城之前有過極少的私人刑事訴訟案例,他們想申請。

  司長也考慮過這個案件的微妙局勢,想把檢控權外判給坊間大律師,不要給審判團控方藉勢壓人的印象從而情緒反彈,讓這位律師代表控方的同時,更代表死去警官的家人。」

  甄意聽言,內心莫名被一種大勢將來的激動情緒席捲,手都在發顫:「死去的林涵警官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比起冷漠不具體的控方,他會更具人情味。」

  「對,就是這樣。我們一直在找合適的大律師。但目前的幾位要麼最近和我們合作密切,要麼功成名就財富萬貫,在民眾心裡的形象總代表上層階級。」

  尹鐸看著她,目光熱切,

  「但你不一樣,你從出道至今,都代表著弱勢一方。即使是慼勉,在想陷害他的父親面前,他也是弱者。」

  「至於你的能力,剛才的一切,不用多說了。」

  尹鐸見她久久不表態,沉吟半刻,低聲道,「甄意,作為你的學長,我建議你答應。你接這個案子只會有好處。類似這種程度案件的外判,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你會再次聲名大振。」

  尹鐸說完,甄意已經不能言語,她的身體止不住的顫抖,那種浪濤奔湧般的激動情緒彷彿從內心最深處震顫而來。

  所謂的hk法制史上的史無前例都是次要。

  她想親手送淮如進監獄!

  「學長,謝謝你!」一時間,她竟說不出別的感謝了。即使是檢控權外判,尹鐸也太抬舉她了。他這樣的提攜和幫助,她不知該如何報答。

  #

  第二天,關於律政司開創先河外判謀殺檢控權的新聞迅速席捲各大媒體,傳遍大街小巷。

  這是律政司第一次將重大人身侵犯案件的檢控外判給坊間大律師,公眾對即將到來的審判翹首以待。

  甄意拒接了一切媒體電話,緊鑼密鼓地在警方的協助下準備審判;

  特地抽了時間,安之若素地去大律師公會辦手續,做交接工作。

  該走的程序都走完了,從大律師公會出來,下去停車場離開時,正巧遇到楊姿和淮如,估計也是來辦事的。

  楊姿特地過來和甄意打招呼:「你拿回律師執照了?」

  「嗯。」

  「真幸運,恢復律師身份後,一下子來了兩場官司。恭喜你啊。」

  「謝謝。」甄意有些漫不經心。

  「律政司竟會開先例,把這次的檢控外判給你,真好。意,你總是不缺引人關註的案子。」楊姿熱絡地說,「這次同庭對抗,我很期待。」

  甄意笑了笑,實話實說:「我也是。」

  「不過真奇怪,前一個案子是受律政司外判,和檢控官合作;後一個給言栩打官司,則是和檢控官對抗。這樣的奇景,都讓你遇上了。好羨慕。」

  楊姿還是好閨蜜的樣子,心裡卻忍不住想,一定是言家動用了什麼關係,捧她出名吧。

  甄意散漫地「嗯」一聲。

  她也知道楊姿只是淮如的律師,可這次她無法客觀面對。甄意現在一見淮如就噁心,連帶著看到楊姿,連朋友的心情都沒了。

  楊姿卻似乎心情不錯,鼓勵道:「言栩的案子好難辦。不過林涵的案子恐怕更難。加油啊甄意,重新開始,有好多要重新來呢。」

  甄意淡淡一笑,道:「以林涵,言栩的名義,兩場審判,我代表的那一方都會贏。」

  楊姿臉色微僵。她說話怎能如此不客氣?林涵的那場,她贏,不就是讓她輸嗎?

  甄意這次卻沒在意她的心情,揮一下手,轉身走了。

  #

  hk城接下來的一兩個星期裡,報紙電視各種媒體,全城都在熱聊一件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法律專家也每天做客直播間,幫助民眾分析局勢,捋清線索。

  有一個叫甄意的律師,同時接了兩個引人註目的案子。

  在第一個案子裡,她要代表檢控方,控訴淮如謀殺警察。

  淮如的辯護律師楊姿聲稱淮如的行為屬於「合法殺人」裡的「可免責殺人」,欲以此為淮如開罪,

  而控方律師甄意則認為淮如涉嫌最高「謀殺罪」,應判終身監禁。

  如此,她便要證明綁匪許莫沒有脅迫淮如殺人;

  如果她成功,那臭名昭著的吃心綁匪許莫除了吃掉一堆動物心臟,實際上就並沒有殺任何人。給他定的「恐嚇殺人」將被推翻。

  許莫的罪名便會降為綁架和傷人。

  同時,在第二個案子裡,她要代表沉睡的言栩,辯護他並沒有殺死許莫。

  兩場審判,第二場的被害人是第一場的受益者。

  矛盾。

  聞所未聞。

  法律專家還認為,第一個案子,淮如的律師可能以殺死必死之人免罪,甄律師則必須推翻這個理論;

  可第二個案子,她要證明言栩殺死的是必死人,無罪。

  完全相反的兩個案子,這位律師期望得出兩種完全不同的結果。

  再度矛盾。

  史無前例。

  報紙媒體都在說,這次的外判已經創造了歷史;但,這只是小巫;

  如果她打贏了這兩場完全相反的官司,她就創造了hk法庭真正的歷史。

  hk城,甚至放眼相似法系的國家地區,也沒有出現過這種案例。如果她贏了,她會為今後相似的案子樹立標桿。

  而兩件案子的審理碰巧在同一天上下午,這把民眾的熱情推到了最高點。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

  她,能同時贏下兩個案子嗎?

  這,是一個見證奇蹟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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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chapter 73-chapter 74

  chapter 73

  開庭那天,法院門口盛況空前,比當初唐裳慼勉的案子還要引人關註。連警察都出動維持秩序。

  綁架,挖心,人質被綁匪逼迫,殺死警察,這樣的噱頭足夠引發全城關註。圍堵在整條街上的記者和民眾全像打了雞血一樣瘋狂。

  上午庭審的是淮如殺林涵案。

  入庭時,甄意習慣性掃了一眼旁聽席,言格坐姿端正,在最邊角的位置,雖然身體並未完全康復,還很虛弱。但她的庭審,他必然會來。

  尹鐸也旁聽蓆上。

  下午的審判,他和甄意在對立面,但上午甄意和淮如之間的對抗,他站在甄意這邊。

  所以說,法庭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但……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以前在她這邊做助手的楊姿,成了對立面的辯護人。

  此刻的楊姿,心裡非常激動,且信心滿滿。

  摸爬滾打那麼久,她渴望經此一役,一舉成名。

  唯一的遺憾是,對手不是尹鐸。不然,可以當面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淮如一開始想過迴避,可楊姿說甄意的身份在打擦邊球:她和當事人淮如和林涵沒有利害關係;控方沒有選她當證人,她也不會以證人身份出庭;而控方的證據搜集她並沒參與;

  大家都是鑽空子的人,楊姿深知甄意不太符合迴避原則;更何況,她也希望和甄意做對手,在法庭上親自擊敗她!所以,她根本沒考慮申請迴避。

  旁聽席上擠滿媒體和民眾,人頭攢動,卻井然有序。

  落座後再沒人發聲,也無嘈雜。

  法官宣佈開庭,座無虛席的法庭鴉雀無聲。一時間,竟只有攝影機器的運轉聲。

  宣讀完檢控書後,首先由辯護人楊姿盤問淮如。

  楊姿一身黑西裝,走到法庭中央,面向淮如,嗓音溫柔:

  「請給我們描述一下你被綁架的經歷。」

  淮如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我在停車場看見安醫生,想過去打招呼,可突然間就被那個男人拖上車。他拿槍牴著我,我嚇得魂飛魄散,不敢亂動,只能聽他安排。」

  她面色凝重,彷彿當初的經歷如今想起,還是夢魘。

  「接下來呢?」楊姿語氣非常柔和,像不忍嚇到她。

  甄意明白,這樣的配合無非是給大家營造淮如受驚過度也是受害者的形象。

  顯然她們準備充分,做得很好。

  淮如始終一臉不安的驚恐狀,描述如何被許莫拖下車,如何被他拖著經過一個泡著紅色動物心臟的水池,又詳細描述了陰森的走廊,泛著白光的玻璃房子和手術室,成功運用各種的感官形容詞給在座的人描繪出一幅絕對恐怖的畫面。

  這是事先商量好的,讓陪審團了解她無力而驚恐的處境,及她遭受的巨大心理壓力。

  甄意冷靜地坐著,要不是她早見識過,只怕此刻都不免覺得陰風陣陣。

  描述完場景和她的心路歷程後,淮如終於進入正題,講起被脅迫殺人的環節。

  說到這段,她幾度落淚:「對不起,我真的不想,可他拿槍口對著我們。我沒有辦法,我太害怕……」

  她伏在證人席上,嗚嚥大哭,

  「我的腦袋每天都不受控制地迴想當時的經歷,像一個噩夢,永不會忘記。對不起,我對不起林警官。可我真的好怕死,我好怕死!」

  最後一句話真是道盡了人性的心酸與悲涼。

  旁聽席上,眾人唏噓不已。

  楊姿聲音柔和,像苦情電視欄目的主持人:「那時,你想的最多的是什麼?」

  「反對。」甄意抗議,「無關問題。」

  法官點頭:「辯護人,請陳述問題的必要性。」

  楊姿道:「我當事人的心情和心理壓力會影響她的判斷。」

  法官斟酌片刻,說:「請準確地提問。」

  「是。」楊姿看向淮如,「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我在想我弟弟。」淮如淚流滿面,「我和他相依為命,他身患尿毒症,一直由我照顧。我不想死,如果我死了,我弟弟就活不成了……」

  好一手親情牌。

  她淚如雨下,講述身世如何淒苦,如何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工資微薄卻得照顧重病的弟弟。

  甄意數度抗議「無關煽情」,卻招來楊姿更激烈的反駁,

  到了最後,楊姿當庭激動起來:

  「我的當事人,一個普通的公民,熱愛工作,為弟弟奉獻,求生強烈。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大多數人都會做出和她一樣的選擇。有部分人會做出高尚的行為,可像我當事人這樣求生的小人物纔是社會常態。高尚的行為值得我們推崇,但普通人的選擇也無可厚非。

  在座的各位旁聽員各位陪審員,關鍵時刻,試問誰能堅定不移地捨己為人?

  誰又會像我的當事人這樣選擇保全自己,為自己的家人活下去?」

  她越說越慷慨激昂,煽動人心話語在法庭裡迴蕩,聽者被她感染,為之動容。

  法官猛敲法槌,「辯護人,請不要情緒誤導!」

  楊姿立刻收斂,低頭認錯。

  但,這勢必會誤導眾人的情緒。

  甄意絲毫不亂,早料到楊姿會打感情牌,只是沒想到淮如的表現如此好。

  楊姿回位後,甄意起身,走到淮如跟前,遞給她一張紙巾;後者有些意外,小心地接過來,不懂她的意思。

  甄意涼淡道:「自案發,你面對著各類媒體哭了一個多月,我不知道你的眼淚哪來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哭成習慣。但在法庭上,要控制情緒好嗎?」

  簡單的一句話,暗諷她做戲。

  淮如攥著紙巾,不吭聲。而楊姿甚至無法提出抗議,那會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甄意語氣若有似無,問:

  「你很怕死,因為你死了,你的弟弟就活不成。你捨不得弟弟,想為他活下去?」

  淮如的苦情史一直被媒體報導,為她加了不少分。

  她點頭,抹眼淚:「是。如果我孤獨一人,死也就無所謂。但為了我弟弟......」

  「真善解人意。」甄意誇讚,可瞬間,笑容一凝,語峰急轉,

  「好一個為家人活下去!你的家人是家人,林警官的家人就不是了嗎?」

  她陡然變了臉色,指向旁聽席,那裡,一對父母白髮蒼蒼,一個女人面滿淚水。

  「林警官的父母和懷孕七個月的妻子就坐在這裡等著法律為他們的家人聲張正義!老人身患重病,妻子身懷六甲,現在,誰來為他們活下去?」

  全場噤聲。

  甄意質問:「你們一個個聲稱殺人無罪的,誰敢抬頭看他們的眼睛?!他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家屬!」

  這句話無疑是給那些同情心泛濫的人打臉。

  一句話挽回大半局勢。

  楊姿猛地想起,甄意不僅代表控方,更代表了有血有肉的受害者家屬。

  感情牌不是只有她會打。

  淮如根本沒料到這一招,好幾刻沒反應,直到法庭上起了小小的議論,她才再度痛哭流涕:「對不起。是我自私,在那種情況下只想保護自己。對不起,我以後供養林警官的家人,我......」

  面對她的懺悔,甄意冷言打斷:「我開始提問了。」

  語速很快,不帶任何情緒:「剛才你回答楊律師提問時,說你恐慌害怕,時刻擔心被殺?」

  「是,我被綁架那麼久,太害……」

  「回答是就可以,不用引申。」她聽夠了她的苦情戲,不需要她再影響陪審團。

  「是。」

  「你的判斷來源於現場環境,因為有手術室,鹽水池,你認為許莫會殺你。」甄意忽略了對場景的恐怖氛圍描述,

  淮如沒察覺,答:「是。」

  甄意點頭,直接道:「我認為你的判斷不夠合理。」

  淮如一愣:「現場真的很……」

  「請問,」甄意皺眉,又是打斷,「許莫有沒有在言語上說要殺你?」

  此話一出,安靜一片。

  陪審團成員皆回味過來,辯護律師一直沒提及這個問題,想來是故意忽略了。

  眼見她要開口,甄意抓住時機,準確地搶在她之前重復詢問:「許莫有沒有在言語上說要殺你?」

  不是想給陪審團留好印象嗎?

  就給大家留一個她猶豫不決的印象,製造撒謊的嫌疑。

  淮如冷了一秒,堅定答:「有!」

  甄意看出她在撒謊,絲毫不急,從容淡定道:「說出他威脅你的話。」

  淮如想了想,說:「他叫我別想跑,不然,把我的心挖出來。」

  「聽上去像隨口一說的威脅。」甄意說。

  淮如反駁:「不是隨口。」

  「什麼時候說的?」

  「一開始綁我時。」

  「有別人聽到嗎?」她的問題無孔不入。

  淮如一愣:「沒。他聲音不大,安醫生在玻璃屋子裡。」

  甄意挑眉:「所以,關於他口頭威脅你一事,沒有人能證明。」

  淮如臉上徹底沒了輕鬆的神色,嘴硬:「他的確說了。」

  甄意緊追不捨:「後來,他有沒有再說過威脅你的話,讓安醫生聽見?」

  淮如很警惕,道:「沒有。」

  「後來,他沒有再說過威脅你的話?」

  淮如沒發現這句話和她前邊問的那句有什麼不同,答:「沒有。」

  而甄意等的就是這句。

  她立時話鋒一轉:「這麼說,他只威脅過一次,是在剛綁你的時候,距離你後來殺他,隔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尤其強調了「很長,很長」。

  淮如不懂。

  甄意幽幽道:「我認為長時間之前的一句威脅,不足以在幾個小時後驅使你自衛。」

  淮如震驚。

  不管撒謊還是不撒謊,事情都能走到甄意設計的預期裡。

  她看著面前這個女人周身散發的霸氣,一時竟無言以對。

  「反對!」楊姿大聲抗議,「心理施壓並非只在即時狀態。」

  「反對有效。」

  甄意換問題:「你是意外被許莫綁走的。」

  「對。」

  「許莫一開始要嬰兒心臟,安醫生說嬰兒太小,所以他沒對嬰兒動手,對嗎?」

  「對。」

  「你害怕許莫對自己動手,主動說,男人的心臟比女人好,對嗎?」

  淮如猶豫片刻:「是。」

  「許莫聽了你的話,就出去了。」

  「對。」

  「這麼看來,許莫是個說得通話的人。你覺得呢?」

  淮如不做聲。

  「你覺得呢?」甄意蹙眉,面色很不善地逼問。

  「......算是吧。」淮如已經有些懼怕她。

  「他出去找新的男性心臟去了。這時,你還認為他之前對你的一句威脅有效力嗎?」

  「......」

  「請回答我的問題。」她陡然提高音量,氣勢強大如同女王。

  淮如咬著牙:「有!因為他要殺林警官,說林警官死了,沒了心臟就殺了我們。」

  甄意點頭:「好,請你詳細描述案發時刻的事。」

  淮如被她這一連串逼問得緊張至極,忙不迭道:「許莫拿槍逼甄記者把林警官的心挖出來,甄記者不肯,許莫變得暴躁,開了很多槍,警官和記者都受了傷。他還把槍口對著我們,太可怕......」

  「請等一下!」甄意抬手打斷,「把槍口對準了你們?」

  強調了「你們」。

  「......是。」

  「所以,」甄意緩緩道,「許莫並非單獨脅迫你,也並非把槍口正面對向你一人?」

  詢問的句式,卻是肯定的語氣。

  淮如狠狠一怔,臉色發白。她知道接下來還有安瑤作證,如果撒謊,她之前營造的形象會全線崩潰。

  陪審團有12位陪審員,必然會有一部分相信她。

  她閉了閉眼,死不鬆口:「他的槍口是對著我們兩個人的方向,子彈打到誰都有可能。」

  這是楊姿教她的說辭。

  甄意跟沒聽見她的話似的,抱著手,挑釁十足,自言自語道:「我認為,當時許莫並沒有脅迫你。而是脅迫在場的另一位證人。是你在自作多情。」

  她這樣的語氣逼得淮如幾乎破功,她一時控制不住,怒道:「許莫差點兒開槍殺了記者,我是在救人!」

  說完,便見甄意的眼睛裡有了笑意,她莫名心底一涼。

  下一秒,便聽她幽幽道:「先不管是為了誰,剛才你總算是承認槍口不是對著你了。」

  淮如一震,她的確在情急之下說出「許莫差點兒開槍殺了記者」。

  可她很聰明,瞬間補充:

  「他會在幾槍內打死甄記者打死我,他會屠殺所有人!林警官已經快死了,我應該救自己,救另一個更有機會活下去的人。」

  「抗議!」楊姿反駁,「不論自救還是救人,都符合『合法殺人』的法律定義!都可以免責!」

  「謝謝楊律師的提醒,」甄意回頭看她一眼,嘴脣一勾,傲然道,「那我們來討論救人的定義。」

  她眼風掃向淮如,真真是毫不掩飾的綿裡藏針,直指關鍵:「你如何判斷許莫會發狂殺人?」

  「我是在許莫釦動保險栓後才動手的,並非無緣無故懷疑他要殺人。」

  這也是楊姿教她的,說明她有足夠的理由判斷許莫要開槍。

  甄意眼神灼灼:「許莫釦動保險栓,釦了幾次?」

  淮如隱隱又覺不安,而這種事實類的證據,是無法撒謊的,便小聲道:「四次。」

  「哪四次?」

  「對林警官兩次,對記者兩次。」

  甄意眼瞳一凜:「許莫釦動四次保險栓!前四次開槍你都沒動手,前四次都打在非關鍵部位。為什麼你認定他第五次勢必會殺人,會一槍斃命?!」

  淮如一時間啞口無言。直覺自己說什麼都是掉坑裡。這個叫甄意的女人,變臉比翻書還快,嗅覺太敏銳,攻勢太凌厲。縱使她神經高度緊張,也應接不暇。

  她覺得自己已經被她剝了一層皮。

  「你撒謊!」甄意指著她,語氣凶厲,「你對情勢危險的判斷不充分,你殺人並非出於受脅迫,你有別的原因,你撒謊!」

  淮如大驚,冤枉道:「我沒有,我和這個案子沒有關係,我沒有殺林警官的理由,我不認識林警官,我也不認識綁匪。我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被劫持者。在那種環境下,我真的以為他會殺人!」

  楊姿瞬間意識到淮如心急說錯話了,起立:「反對!」

  「反對無效。」

  淮如越發惶恐。

  甄意的表情卻鬆緩下來,沒有繼續發力,反而平靜地問:「許莫一開始要挾記者把林警官的心挖出來?」

  淮如見她不問前面的事兒,心裡鬆了口氣,說實話:「是。」

  可很快甄意話語一收:「為什麼心還沒挖出來,林警官就身中兩槍?」

  這一張一弛叫淮如叫苦不迭,再度緊張。做過筆錄內容也無法撒謊:「因為......綁匪發現林警官是......警察。」

  「哦?綁匪怎麼發現他是警察的呢?」

  淮如不做聲。

  「回答我!」

  淮如肩膀一抖,低聲:「我不小心喊出來......」

  全場嘩然。

  甄意停了一會兒,等著大家議論完,纔問:「你暴露林警官的身份時,沒有想過這會給林警官帶來生命危險嗎?」

  「對不起。」淮如捂著臉哭泣,「是我情急之下口誤,是我對不起......」

  旁聽席上再度有輕聲議論。或許,有人察覺,這個人雖然可憐,但也極度可恨了。

  甄意等到大家都安靜了,鴉雀無聲了,幽幽問了句:

  「你剛才說,你沒有殺林警官的理由,因為你不認識林警官。那麼......」她聲音不大,卻砸進每個人的心裡,「你當時怎麼知道林涵的身份是警察呢?」

  一語既出,滿座死寂。

  莫名有陰風陣陣,所有的目光都膠在淮如身上。

  淮如驚愕,這才知落入了甄意的圈套。她不斷暗示她故意殺人,任何細枝末節都被她揪出來,她腹背受敵,應接不暇,情急之下裝可憐為自己洗脫,沒想,卻出了漏洞,牢牢被她抓住。

  淮如足夠機智,迅速挽回,道:「林警官和司警官去醫院調查許茜死亡案時,我見到過,所以知道他是警察,但不算認識......」

  「你已經撒謊了!」甄意毫不客氣地打斷,不再給她發言機會,「你認識林警官,卻說不認識;你還說不認識綁匪,這句話也不可信了。全是撒謊!你全都認識!」

  旁聽席上再度嘩然。

  「反對!」楊姿厲聲抗議,「這是毫無根據的推論。」

  法官看了甄意一眼:「反對有效。」

  可甄意的目的已達到,她收勢了,問:「許莫為什麼逼迫別人動手,自己不動手?」

  淮如一怔,咬牙不語。

  甄意料到她死也不會說,轉身看向陪審團和旁聽席,聲音清朗而明亮:

  「被告不肯說,那我來解釋,根據另外兩名證人的筆錄,許莫不自己動手挖心的原因是,『我媽媽不讓我殺人』。這是綁匪的原話。」

  眾人皆驚怔。

  甄意優雅鞠躬:「我的問題暫時問到這兒。」

  不再繼續問,留下的想像卻無窮:

  淮如不肯承認這句話,是什麼目的?

  楊姿手心發涼,甄意的氣勢太強大,攻勢太兇狠,關鍵是,任何的細枝末節她都不放過,根本叫人防不勝防!

  chapter74

  接下來,安瑤以證人的身份出場。

  其實,在建議甄意當控方律師前,尹鐸就對甄意的證人身份有些疑慮,因為她只記得自己被槍擊的情景,卻不記得淮如殺林涵的細節。尹鐸認為她可能受了刺激短暫記憶缺失,如果她當控方證人,容易被辯護人抓到弱點。

  那天約甄意去對證詞,其實想委婉地告訴她不會讓她做控方證人,不想卻......

  甄意和安瑤配合得非常好,安瑤簡短地描述了當晚的場景後,甄意問:

  「你看到了全部的情況?」

  「是。」

  「許莫要求甄記者把林警官的心挖出來?」

  「是。但她拒絕了。」安瑤聲音平緩,說話很輕,不徐不疾,卻透著莫名的說服力和感染力,「許莫朝她開槍,威脅要殺了她。第一槍打在她的左腿,她疼得尖叫,卻捂著林警官肚子上的槍口不鬆手;第二槍打在她的右腿,她跪下去了,還是不鬆手,也不肯拿刀。

  她說,不管是為了任何理由,都不能殺人。

  她還說,讓我為了救自己的命,去剝奪別人的命,休想。」

  她分明語氣平靜,卻帶著滿滿的不動聲色的血性,似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樣慘烈卻堅韌的一幕,看到了生命的掙扎與抉擇。

  法庭上落針可聞,旁聽席上鴉雀無聲。

  甚至有人不禁抹眼淚。

  淮如被逼殺人或許是無奈,但這樣骨氣才是人性的正道啊。

  甄意倒是全場最平靜的,問:「接下來,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威脅說要把甄記者的心挖出來。」

  「沒有提到淮如?」

  「沒有,因為淮如是人質。」

  現場開始竊竊私語。

  安瑤又緩緩道:「而且,我認為,對淮如來說,事情並沒到最危急的關頭。因為她並不是許莫眼中的焦點。」

  旁聽席裡一片嘩然。

  淮如震驚,楊姿則抗議:「反對!許莫的情緒,當事人無從得知。這些判斷都是證人的主觀想法。」

  甄意淡淡看她,借力打力:「你當事人認為事情已經到緊急關頭,這也是她的主觀想法。」

  楊姿一噎,不想沒挽回敗勢,反被咬一口。

  法官敲法槌:「反對無效。」

  楊姿憋著氣,坐了下去。有些心急了。

  甄意繼續:「淮如說她是為了救別人,你怎麼看?」

  「我認為不是。」

  「為什麼?」

  「因為淮如把刀刺進林警官的胸口後,沒做任何停留,就把他的心挖出來了。」安瑤眼中浮起淚霧,重復一遍,「她沒做任何停留!」

  這一下,庭上幾乎要爆炸。

  即使是自衛或救人,哪有人能在把一個活人的心挖出來時,毫不猶豫,毫不手軟?

  淮如一開始並不覺不妥,直到聽到眾人軒然,才察覺不對,大喊:「你撒謊!」

  但這樣的行為無疑是違反法庭紀律,淮如連帶著楊姿都被警告。

  接下來楊姿盤問安瑤,沒有挖出任何漏洞,因為安瑤說的全是真話,她抓不到紕漏,反而給人留下安瑤誠實的印象。

  安瑤和淮如形成鮮明對比,楊姿隱隱覺得不安了。

  庭審進入到後程,她終於冒險提出:殺死林警官的是許莫,淮如殺死的是一個必然會死的人。

  為此,她請來了警局的法醫:

  「請問,林涵警官的直接死因是什麼?」

  「挖去心臟,和劇痛。」林涵是活活痛死的。

  法庭裡鴉雀無聲,甄意坐在律師席上,眼淚差點出來。

  楊姿卻很淡定,問:「請問許莫的子彈打在哪裡?」

  「脾臟和胃部。」

  「打到動脈了嗎?」

  「是。」

  「所以造成大出血?」

  「是。」

  楊姿勢在必得地彎一下脣角,問:「法醫趕到現場的時,林涵死亡多久了?」

  「近兩個小時。」
 
  楊姿提高音量:「如果我的當事人沒有殺他,以他脾臟和胃部大動脈受的傷,他能夠撐上兩個小時嗎?」

  法醫沉吟片刻,最終答:「不能。」

  「所以不管我的當事人有沒有殺他,他都必死無疑。」楊姿已迅速調整,努力為淮如減刑。

  「反對!」甄意立即起身,思路異常的清晰,「辯護人忽略了林涵警官必死的一個關鍵條件:在沒有救助的情況下!」她沉聲道:「如果得到救助,他很可能不會死。」

  楊姿道:「在當時的情況下,沒人能給林涵救助!」

  「人質裡有一位醫生!」

  「可綁匪不會讓她救助。」

  「綁匪後來出現過一個舉動,他讓安醫生給另一名受傷人質救助,這說明一切都有轉圜的可能。」

  「出現轉圜是因為有專業的心理醫生出現。」

  甄意冷笑:「但這也就證明,許莫並非不通人情的兇殘。」

  「你......」楊姿再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咬咬牙,說:「林警官重傷不治,我的當事人即使判斷失誤,也是出於兩者相較取最輕的犧牲。這是合理的選擇。」

  「不,就是謀殺。」甄意眼中閃過冷光,「剛才法醫也說了,林警官的直接死亡原因是挖去心臟。淮如難逃罪責。

  且將死之人並非死人,等同於活人;而殺死將死之人,罪行等同於謀殺!」

  楊姿爭鋒相對:「即使無法免責,罪責也輕。」

  「肅靜!」法官猛敲法槌。

  一片緊張。

  這樣律師間直接爭辯的情況,庭上並不多見。

  庭審到了最後,甄意最後一次盤問淮如,這次,她問了一個比較奇怪的點:

  「你之前說,你不認識綁匪?」

  「是。」

  「好,請描述一下林警官被綁的情景。」

  淮如已經怕了她了,非常緊張,想不明白她思維怎麼如此跳脫,只能如實道:「許莫把昏迷的警官帶回來,把警官綁起來,給他清理。」

  「他把林警官綁起來的時候,你在哪裡?」

  「櫃子的背面。被綁著。」

  「你有沒有試圖為林警官求情?」

  「……沒有。」

  「因為隔著簾子,所以你在幹什麼,安醫生其實看不到。」

  這個問題實在微妙,可淮如不得不承認:「……是。」

  「那你有沒有幫助許莫綁林警官?」

  「……」

  楊姿:「反對。」

  法官:「請陳述必要性。」

  甄意大聲道:「法醫證明,林警官昏迷。昏迷狀態下,許莫一個人怎麼把高大的林警官綁上去?

  而如果林警官不是昏迷狀態,他會反抗。但法醫鑒定,他身上並沒有多餘的傷。淮如,你幫許莫了,但你沒向警察提過這個情節。你為什麼隱瞞?」

  接二連三,陪審團的眼神開始複雜起來了。

  淮如大汗淋漓:「我……是他脅迫我的。」

  「具體點!」

  「他扶著林警官,讓我用繩子和膠帶綁他。」

  「他是怎麼命令你的?」

  淮如很謹慎,顧忌著安瑤,說:「手勢。他沒說話,用手勢。」

  沒想,甄意來了句:「你能演示一下嗎?」

  她照做,拿法警演示,指指脖子,腰部,大腿,腳踝,最後是手。

  甄意看完了:「請重復一遍。」

  淮如思索半刻,按相同的順序指了一遍。

  甄意問:「確定?」

  淮如知道肯定不對,她肯定有目的,卻偏偏猜不出她的重點,簡直要瘋了,硬著頭皮:「對。」

  「然後?」

  「我的手全程被膠帶綁著,腳只能勉強挪動,他把我重新綁去鐵櫃後面。」

  大家都不知她問這些問題的用意何在,直到甄意淡淡說:「你沒有指頭部。林警官嘴上的膠帶是你潛意識自主蒙上去的。不是許莫指示。」

  淮如一怔,楊姿立刻大聲:「反對!」

  可甄意全然不顧,聲音比她更大,

  「許莫根本沒理由只捂住林涵一個人的嘴!為什麼林警官被捂住嘴?」甄意厲聲斥她,眼睛都紅了,「因為他看出了你是共犯!!」

  這一刻,

  她陡然想起林涵死前盯著淮如的那個驚愕而不甘的眼神,那句沒說完的「甄意,她……」

  她眼裡蓄滿淚水,咬牙切齒:「是你現場透露林涵是警察,我是記者,是你在給許莫報信!」

  楊姿再度反駁:「反對!」

  可甄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裡,拿起桌上的證據,語速飛快:

  「你說你生活貧困,說你不認識許莫,可你和你弟弟在花旗銀行的聯名帳戶裡有上百萬英鎊。過去的四年裡,許莫往這個帳戶打了數十次錢。你還敢說你們不認識?」

  淮如早有準備,強作鎮定道:「那是許莫為我弟弟捐助的公益款項,我們並不知道捐助人是誰,所以我不認識他。」

  其實一開始控方提供這項證據時,楊姿就想過讓淮如承認和許莫認識,或謊稱是男女朋友;可淮如心裡有鬼,非要用自己想出來的理由,堅稱不認識。

  而甄意太聰明,之前一直不提這個證據,直到給所有人營造了淮如不誠實的印象後,纔陡然提出。

  到了此刻,她這樣的說辭結合之前的一系列漏洞,太不可信了。

  淮如毫無還手之力,可甄意的審問勢如破竹,還沒結束:

  「淮如,你是怎麼從地下室逃脫的?你口供說你掙脫了繩子和膠帶。這是現場發現的膠帶,上面沾了你的皮屑和指紋。看看膠帶的斷口!」

  法庭投影儀上出現影像,

  「膠帶根本沒有拉扯和掙扎的痕跡,而是非常整齊的刀切口。你不是自行掙脫的,是許莫放你下來的。你們根本就是同夥!」

  楊姿愕然,她也看到了控方提供的現場照片,可她根本沒註意這個細節,也沒想到膠帶的切口會有遺漏。

  淮如則驚怔如石化,張口結舌,她分明收走了膠帶,難道黑暗中遺漏了一條?

  果然,甄意什麼都不會放過,更縝密的來了:

  「除了這條膠帶,其餘綁你的膠帶全都不在現場,被你帶走了!據你自己描述,你驚恐萬分,請問你哪裡來的心思去回收膠帶?!」

  她把證物袋摔在桌上,啪的一聲響,現場死寂,只有她是主宰。

  她再次拿起一個本子:

  「這是林警官的日記。」

  楊姿瀕臨崩潰:「這項證物並不在證物單上,我反對!」

  「這是林涵的妻子凌晨發現剛剛才拿來的,你給我閉嘴!」

  甄意一聲斥罵嗎,叫楊姿瞠目結舌面紅耳赤,她從未受過如此大的羞辱,而甄意不再看她,直接快步走到淮如面前,疾言厲色:

  「他去醫院調查許茜死亡案那天,看到許茜的器官捐贈書,受益者是你弟弟淮生。他懷疑你利用許茜的生活習慣和性格殺死她,但沒證據。那時他看到另一個病人徐俏的器官捐贈書受益人還是你弟弟。

  後來他在醫院查到,你給徐俏配過骨髓,和她的配型一緻,可你隱瞞下來,一直沒救徐俏,最終導致徐俏惡化死亡。她的腎捐給了你弟弟。

  你知道林警官調查過,主動找他,想收買他,讓他不要把你對徐俏見死不救的事情說給淮生知道,淮生太愛徐俏,他會拒絕換腎,會恨你。

  林警官根本沒有想把真相說出去,也沒想干擾你弟弟換腎,他還勸你以後不要再做錯事。

  這樣的人......」

  甄意張了張口,眼淚下來了。

  她舉著那個字跡清朗的日記本,止不住顫抖,淚水一顆顆下砸,狠烈地,一字字哽嚥:

  「這樣的警察,你一開始說不認識他,後來承認;這樣的警察,你故意暴露他的身份,讓許莫對他開槍;這樣的警察,你故意殺他,他的心活生生地挖下來!你根本從頭到尾在撒謊!」

  法庭上寂靜得彷彿空曠的原野,只有甄意字字泣血悲涼極傷的聲音在迴蕩。

  只有旁聽蓆上林涵的妻子輕輕抽泣,催人心肝。

  陪審團裡有人落淚了。

  淮如幾乎瘋狂,晃著證人席,大罵:「你們栽贓!是律政司的人栽贓我,陷害我!我沒有。」

  甄意的情緒已然收不住,狠狠抓起桌子上的一摞資料,劈頭蓋臉往淮如頭上砸。

  全場震驚。

  這種相當於當眾打臉的行為,從未在法庭上出現過。

  甄意聲音在顫,兇狠到幾乎嘶啞:

  「這是醫院的骨髓配型記錄,這是花旗銀行的資金證明匯款記錄,這是林涵的十幾篇日記,

  是!

  林涵寫日記的時候會提前預知到,他會被你這個畜生挖了心,然後讓他的日記出來作證!!!」

  白花花的紙張砸在淮如頭上,漫天飛舞。她頭髮散亂,呆若木雞,頹然倒在證人席上,深知已無力回天。

  楊姿的肩膀也垮塌下去,沒了生氣。

  法庭上寂靜如深夜,近百人的現場,沒有一絲動靜。

  有人含淚,有人沉默。

  法官靜默良久,緩緩道:「控方律師,請註意你的行為舉止。」連這一句話,似乎都透了無盡的悲涼。

  安靜。

  其實,這時,沒有人會怪她。

  甄意一身黑色的西裝,看上去那樣纖細瘦弱,背脊卻非常筆直,白皙的臉頰抬起來,高昂著頭,臉上全是淚水,極力穩著聲音,一字一句地,擲地有聲地,宣告:

  「最後一項證據,控方未提前告知辯護人。辯護人和當事人有權自行聘請筆跡專家鑒定,有權質疑證據,有權申請二次開庭。

  控方保留對當事人所聘請筆跡專家的審查權。

  ......

  控方認為,被告人淮如,在人身安全並沒有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將警察林涵殺死,並意圖偽裝成受脅迫殺人。犯罪事實明確,人證物證確鑿,根據《殺人罪行條例》第2條第1款規定,『被告懷有惡意,意圖殺人,結果殺死該人,』犯,謀殺罪!」

  -----------

  作者有話要說:

  說一下甄意能不能當控方律師的事吧,我們先看大陸對回避原則的規定

  (一)是本案的當事人或者是當事人的近親屬的;

  (二)本人或者他的近親屬和本案有利害關係的;

  (三)擔任過本案的證人、鑒定人、辯護人、訴訟代理人的;

  (四)與本案當事人有其他關係,可能影響公正處理案件的。

  當事人僅指淮如和林涵,所以甄意的情況不符合1,2,4。再看第3條的證人,由於控方沒有讓甄意擔任證人,所以她也不符合。說起證人,我們來說一下必須作證這一點。其實不是這樣。英美法係的控方律師和辯護人都會根據自己的利益選擇證人。如果他們覺得證人對自己有利但也會被對方抓住弱點,他們通常就會權衡,覺得不利的多,就不要這個證人了。即使是犯案的當事人,他也可以坐在庭上行駛沉默權一句話不說,甚至還可以不出庭。連當事人都可以,更何況證人。所以要求誰是證人誰就必須作證這種事,其實不符合事實。至少不符合英美法系。

  所以關於她是證人就怎麼怎麼樣,基本可以排除。

  至於控方律師的身份,

  回避原則最常用的,主要適用的,還是法官和陪審員,因為他們才是審判的主體,他們必須絕對公正,控方律師的作用其實是列舉證據。

  再說說檢察官的回避製度。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的是凡與當事人有利害關係或者可能影響公正處理案件或者接受當事人及其委托人宴請等情形的,要回避。

  英美的話,應該差不多。所以我感覺,甄意其實並不太符合。

  檢察官在刑事訴訟中其實沒什麼空間為自己謀私利或利益,他不過是借助偵查、審查逮捕、審查起訴等訴訟方式,查明犯罪事實,而且偵查審查也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一個團隊,主要是公安機關提供證據。他的作用在訴訟。

  當事人對檢察人員提出回避主要是,這裡面有人和當事人有利益關係,可能會影響舉證,如偽造證據等。

  法庭的每項證據出來,都要附上鑒定發現證據的檢察人員信息。

  通常說的對檢察人員的回避,其實指的是,某個檢查人員如法證員,他和當事人有利害關係,所以當事人有權懷疑他提供的證據不對。要回避。是這個意思。

  然後很重要的一點是,回避原則通常都由當事人提出異議和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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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8:08 |只看該作者
73. chapter 75-chapter 76

  chapter 75

  中途休庭。

  甄意走進洗手間,才打開水龍頭,手就開始抖了起來。低下頭,眼淚便像斷了線珠子往洗手池裡砸。

  林涵,那麼好的林警官啊......

  她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拿手接水洗臉。剛才流淚太多,臉上全黏膩了,涼水撲上去,清潔了不少。

  她抽了紙巾,擦去臉上的水,準備出門,卻撞見楊姿進來。

  楊姿也很落魄的樣子。

  她只是淮如的律師,承受的責罵並沒有淮如重。但旁聽席上的記者和民眾全在讚歎甄意的表現,討論林警官的悲壯,連帶著議論起甄意身中兩槍也不肯受迫殺林涵的事。

  還有人會痛罵淮如,但沒人看見她。

  她,楊姿,完全被忽略了,甚至連罵她的人都沒有。

  楊姿垂著頭,歎了口氣:「甄意,淮如和我商量過了,她不需要二次開庭,她知道林涵的日記會是真的。你也說對了,她主動綁林涵時,林涵醒來了,知道了她是同夥。」

  聽到這個消息,甄意臉上沒什麼表情,只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

  楊姿試探著說:「我還是要嘗試給她減刑的。」

  「嗯。」

  甄意這樣漫不經心,叫她摸不到頭緒,再問:「你呢?」

  「堅持終身監禁。」

  楊姿沒想她這麼固執,臉上過不去:「你在法庭上已經表現到最好,成了全場的焦點,也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你都成了主宰了,還要怎麼樣?」

  甄意扭頭看她,目光有些冷:「沒有,我想要的只有一樣,給淮如判終身監禁。」

  「甄意,你又何必呢?淮如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弟弟,她需要......」

  「她需要什麼都不關我的事。」甄意打斷,隔了一秒,「而且,你當事人的殺人動機,就這樣告訴我,沒關係嗎?」

  「你......」楊姿見她態度堅決,更加急了:「你怎麼這麼無情?為什麼不會憐憫?」

  甄意差點兒冷笑:

  「楊姿,我看上去,像是聖母嗎?憐憫這個詞,只留給值得憐憫的人。」

  「可淮如他們姐弟也很可憐。他們也過得很辛苦。」

  「再可憐也不能成為殺人的藉口!」甄意忍不住大聲,「這世上很多人都過得很辛苦,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去殺人。

  而且楊姿,你捫心自問,你在乎的究竟是淮如,還是你自己的名聲?」

  楊姿一怔。

  「楊姿,知道你為什麼會輸嗎?」

  甄意緩緩問,

  「你為陌生人哭過嗎?為你的當事人哭過嗎?」

  楊姿不解。

  「你知道憐憫真正的意思嗎?看到無辜的人慘死,看到年邁的母親流淚,你會心疼心酸嗎,即使你不認識他們?」

  楊姿辯駁:「我並不像你那樣愛哭。」

  「不是。人應該對自己堅強,對別人,卻要有一顆柔軟的心,有一顆會落淚的心。而你,剛好相反。」

  甄意表情很淡,說,

  「從以前到現在,每個案子你重視的都是社會關註度。你只想著自己怎麼成名,就像這次,你根本就沒有想盡辦法為淮如辯護。

  那捲膠帶的照片,控方提前把現場的所有細節給你了。你卻沒有註意。我拿它當證據時,你們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

  楊姿咬牙不語。

  「上法庭時,你的心情是什麼?在鏡頭前表現嗎?呵,」

  甄意笑了一聲,

  「知道我的心情嗎?為我的當事人辯護,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絕不餘留任何一絲力氣,也絕不放棄任何一點希望。我的背後只有我的當事人,只有我的當事人家屬。你呢,你的背後全是鎂光燈。淮如選你做辯護人,她是看錯人了。」

  楊姿被她說得臉紅耳赤,扯扯嘴角,道:「我現在就是在為她爭取啊。」

  「律師的作用是在庭上。」甄意聲音冷了,「楊姿,如果今天淮如的辯護人是像尹鐸那種程度的,這場官司,淮如就不會輸得這麼一瀉千里。今天我的表現,有一半是你成就的。」

  楊姿臉色白了:「我只是在努力,想和你一樣盡力。」

  「不一樣。」

  甄意徹底面無表情,漠然道,「楊姿,我們不一樣。你永遠都不會和我一樣。因為......」她拉開門離開,聲音淡漠,輕蔑,說,

  「和我比,你差遠了。」

  #

  再度開庭,旁聽席上依舊擠滿了民眾和媒體。

  秩序井然,鴉雀無聲。

  和開始不同的是,每個人臉上再沒了起初對淮如的同情。過去的那麼多天裡,淮如頻繁接受各種媒體採訪,把他們耍得團團轉。

  之前她有多可憐,此刻就有多可恨。

  楊姿如芒在背,即使不回頭也能感覺到眾人森森的寒意,她腳有些發軟,努力站起身,聲音也沒什麼底氣了,輕聲說:「我的當事人淮如承認日記和其他證據的有效性。放棄請字跡專家鑒定。」

  話音一落,滿場嘩然。

  楊姿咬咬後牙槽,做最後的掙扎:「林警官中槍後兩小時警察弗洛伊德趕到,剩下的人質不具備勸服許莫回心轉意的能力。林警官本就失血過多,會在短時間內死去。我的當事人殺死的是一個必死之人,我方申請減刑。」

  「反對!」甄意刷地起身,語出帶風,一字一句毫不留情,

  「許莫的開槍,和淮如的動刀,兩者是共同行為。舉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兩個銀行搶劫犯開槍殺死警衛,究竟是誰的子彈殺了他,都不重要。因為共犯的兩個劫匪,全部都要為他的死亡負責!

  放在這個案子裡,淮如作為許莫的共犯,她和許莫一樣要為林警官的死負責。更有甚者,許莫開槍後林警官身上的傷勢還有變數,可淮如造成了林警官的即刻死亡。且她挖人心臟的行為極端惡劣。罪不可赦。

  控方堅決要求判終身監禁。」

  「你......」楊姿張了一下口,很想反駁,可她立在所有人敵視的目光,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最終,法官宣佈休庭,陪審團退下商議。

  等待的時間裡,法庭上的人群漸漸焦灼,氣氛一度度地點燃。所有人都引頸以待,忐忑張望,期待著法庭的最後宣判。

  直到法官和陪審員再次走上法庭,竊竊私語的庭上瞬間安靜,眾人的目光全聚焦在一個點上。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寂靜無聲。

  「全體起立!」

  刷刷地起立聲。

  庭中央,被告席上,不同著裝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人嘩嘩起立,很快又靜止無聲。

  陪審團商議的最終結果是……

  法官莊嚴肅穆地朗讀:

  「被告人淮如,被控謀殺警官林涵,犯罪手段殘忍,犯罪事實清楚,涉嫌偽證,無自首懺悔情節,陪審團判定,犯謀殺罪。」

  淮如呆若木雞,癱軟在被告蓆裡。

  「......根據hk《侵害人身條例》第2條規定:任何人被裁定犯謀殺罪,即需被終身監禁......」

  一時間,法庭裡鎂光燈閃如星河。旁聽席上竟爆發出洶湧的掌聲。

  甄意背脊挺直,立在律師席上,緊握著拳頭,淚水奪眶而出。

  #

  法官宣佈閉庭。

  甄意轉身便往旁聽席上跑,媒體區的記者趴在欄桿邊伸著話筒爭先恐後地詢問,她一概不理,三兩步衝上去最後一排座位。

  言格已經起身,目光凝在她身上,由遠及近;她視線已模餬,眼淚汪汪,一下子撲進他懷裡,揪著他的西裝,終於大哭出聲。

  言格眼眸深寂下去,低頭貼住她的臉頰,摟住她哭得渾身顫抖的身體。

  「沒事了,甄意,沒事了。」

  他深知林涵的死一直是她心底的痛,也記得那晚去地下室救她,抱她起來時,她埋著頭不讓他看到她的表情,哽嚥著說:「怪我,我不該下車找廁所。」

  「甄意,你已經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你已經做得很好。」他貼在她耳邊。聲音很輕,卻很有力量,字字敲進她心底。

  直到林涵的新婚妻子和父母過來,她才止了哭泣。

  面對他們的道謝,甄意慚愧得無地自容,很快從包裡一張名片給她們,懇切道:

  「這是hk民事官司打得最好的大律師,我和他有點兒交情,所以拜託他幫助你們起訴淮如,打民事訴訟賠償案。淮如銀行裡的巨額存款都凍結了,絕對不會出現賠償無法支付的情況。這位大律師保證,林警官父母的養老,孩子的撫育,以及你們全家的精神損失,最低也能賠償數百萬。雖然錢不能換回林警官的性命,但希望能彌補你們以後生活的艱辛。」

  林涵的妻子接過名片,流著淚點點頭。

  「林警官被殺之前,曾經模糊不清得對我說......要我動手......」甄意說到這兒,眼淚又下來,「他是一位時刻謹記職責,盡全力想保護平民的好警察。我會寫信,向政府申請為林警官表彰授銜。」

  林涵的家屬抹著眼淚哭泣:「謝謝......」

  #

  走出法庭,司瑰和她的同事們全等在走廊上。

  見到甄意出來,司瑰滿臉淚水,撲上來緊緊抱住甄意,眼淚直流:「甄意,謝謝,謝謝你!謝謝你讓林涵瞑目!」

  林涵的同事,一個個大男人們,面龐堅毅,眼睛裡全含著淚水。

  司瑰哭完了,鬆開甄意,手胡亂一抹,收了哭泣,朗聲一喊:

  「敬禮!」

  數十位警司腳跟一磕,

  「啪!」

  整齊劃一的立正,敬軍禮。

  十幾位警司背脊筆挺,手臂端直,含淚的目光堅強而剛毅;不僅在敬甄意,更在敬他們犧牲的戰友。

  甄意心口巨震,胸腔裡情緒滌蕩起伏,張了張口,卻無話能說。

  最終,報以他們深深一個90度鞠躬。

  ##

  司瑰直起身,哭得泣不成聲。卞謙在她身邊,緊緊摟著她。他抬頭看向甄意,眼眶也泛紅了,說:「甄意,你做得很好。」

  甄意搖了搖頭,輕輕道:「卞謙哥,是我該謝謝你。」

  她聽尹鐸說,是卞謙給他建議讓甄意檢控的。

  她的確該感謝卞謙,要不是他的鼎力相助,她哪有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火速成名。也正是因為起步好,她的路才越走越順。

  而這次,更是他鼓勵和幫助她拿回執照,重新開始。

  #

  甄意從後門離開法院,沒有接受任何媒體採訪。一來沒興趣,二來還要準備下午言栩案的庭審。

  在法院附近的希爾頓酒店裡簡單吃過午餐後,甄意和安瑤言格一起對證詞。

  安瑤的傷人案前兩天已經審理完,言家給她請的律師很厲害,最終被判自衛傷人,無罪。

  而下午言栩的庭審,甄意請她出庭做證人。

  上午,安瑤在庭上的表現相當好,甄意對她完全放心。安瑤便先去房間午休。

  甄意則陪言格上樓。

  「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還是躺下對證詞?」

  她進屋就在門上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快步走到窗邊把沙發拖到落地窗前,拉上窗簾裡層的白紗簾。

  午後的陽光朦朧,房間裡光線溫暖而不刺耳。

  「不用。」言格走去落地窗邊站好,望一眼白紗外邊的繁華世界,又回頭看她。

  她已經坐下,忙不迭地整理資料,主要是他的證詞。

  言格想,其實,她已經證據充分,下午的案子,她必定會贏。卻不知,她為何如此緊張兮兮。拿著筆的白白的小手竟會微微地顫抖。

  還看著,聽她喚:

  「言格,你過來。」

  他走了兩步,到她跟前站定,低頭看桌上的白字黑字。

  她坐著,他站著。

  她的手指和筆都很靈活,在紙張上敲敲打打,語速很快,聽得出緊張:

  「這裡說話要註意語氣,這裡說話要註意語速......」

  其實他說話哪裡有語氣和語速的問題,但她交待的任何事,到了他這裡,都變成了一個個清淡卻認真的承諾:

  「嗯。」

  「嗯。」

  她每說一句便要抬頭看他一眼,每每便看到薄淡的陽光下,他深邃而清黑的眼眸,鼻峰的弧線非常完美,像一尊雕刻。

  清秀而蒼白的臉上神情專註,看得出,她每一句話,他都有認真聽進心裡。

  午後陽光微醺,隔著一層薄紗,高樓下繁華的街道像是沉浸在水底,喧鬧聲朦朧不清。

  這一米陽光裡,只有女孩微快而細膩的聲線:

  「言格,你記得,打的時候不要急躁。」

  「註意不要緊張。」

  「如果對方問了意外的問題,別慌亂。」

  嗯,「急躁」「緊張」「慌亂」,這種詞真是太適合「言格」了。

  他倒從容配合地聽著,就說了句:「嗯,知道了。」

  他嗓音像瓷,又像此刻慵懶的陽光,這樣專註以待地回答她,她反而一下子忘了詞,不知接下來還要交待什麼。

  她又趕緊翻紙張,唰唰地響。邊翻便輕輕吸了口氣,可莫名腳還是在抖。

  他低頭看著她半晌,終於問:「甄意,你在擔心什麼?」

  她一愣,仰頭看他,目光有些茫然,半晌又低下頭,捋了一下耳邊的碎髮,聲音又細又小:

  「我怕他們欺負了你。」

  有一瞬間,世界是安靜的。

  言格靜靜看了她幾秒,才輕聲道:「甄意,我沒那麼弱。」

  「我知道啊,可......」尾音沒了,她沒繼續說。

  他手插褲兜,揹身立著,又問:「他們能有你伶牙俐齒?」

  「不一樣,」甄意癟嘴,有些委屈,更有些霸道,「我說得,別人說不得。」

  「......是。......你說得,別人說不得。」

  他看著窗外淡藍色的天空,緩緩地說。

  是承認的。

  良久,她在心裡搜刮了一圈,道:「沒什麼可交代的了。」

  「你躺下休息一會兒吧。」言格說,轉身去客廳了。

  甄意的確是累了,上午的庭審耗費了她太多的力氣,她躺在床上,一閉眼才發現好累好勒,眼睛哭腫了,便覺整個人都不舒服,睏倦而無力。

  很快言格回來了,手裡拿著兩個小袋子,坐在床邊,看一眼她紅紅的眼睛,說:「把眼睛閉上。」

  甄意抬起腦袋一瞧,又乖乖躺下:「誒?酒店裡怎麼會有冰茶包?」

  他用茶包蓋住她的眼睛,探身過去一點點撫平邊角,說:「早叫人準備了。知道你會哭。」

  黑暗中,他的聲音落在頭頂,字字清晰,格外輕沉好聽;

  她的眼睛也在一瞬間清涼舒爽起來,鼻尖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綠茶香味,裊裊的,愜意而沁心。

  彷彿一瞬間,昏昏沉沉的腦子也清明起來。

  又聽他淡淡地說:「眼睛痛,就容易頭痛。......敷一段時間再睡一覺,醒來應該會消腫了。」

  「你怎麼就算準了我會哭。」她放鬆地躺在床上,覺得窩心極了,

  隔半秒,又有些懊惱,「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喜歡哭?他們都說,女人不要經常在男人面前哭,哭多了,眼淚就不珍貴了。」

  他只說了句:「看人是誰。」

  她條件反射地扭頭,又趕緊捂住茶包,漆黑中,他扶正她的腦袋:「別亂動。」

  她問:「我以為你說看事。」

  「嗯。」他重復了一遍,「看人。」

  因為是甄意,所以每一滴眼淚都很珍貴,每一滴眼淚,都格外珍貴。

  chapter 76

  其實,比起林涵的死亡案,許莫的死亡案並沒有那麼大的號召力和關註度。

  可因為上午那場庭審太過驚天動地,下午法院的氣氛絲毫不輸上午,甚至更甚。

  這一次,媒體民眾的焦點全不約而同地放在了甄意身上。

  比起一個從未聽說的成了植物人的言栩是否殺了綁匪許莫,大傢更關心甄律師的表現,更關心上午還和檢控官們合作的甄律師,下午便站在對立面和檢控官展開對決。

  上法庭前,甄意遇到了尹鐸。

  等候上庭的時間,甄意和他聊了起來:「許莫被殺案,淮如是控方的證人,怎麼經過上午的事,還沒有取消?」

  「我也知道因為上午的事,陪審團會對她的印象打折釦。但只有這一個目擊證人。中午檢控團成員對淮如盤問了很久,她看見言栩把許莫拉下水,她的證詞和之前一樣。對比言栩的自首錄音,淮如說的話和言栩自首的部分情況很吻合。」

  尹鐸停頓了一下,

  「最後舉手表決,還是讓淮如出庭作證。」

  甄意想,難道淮如始終在附近,真看見言栩把許莫拉下水了?

  很可能淮如的確是目擊證人。

  不過,是不是都無所謂,甄意辯護的重點不在這裡。

  她問:「淮如配合控方作證,會不會有什麼好處?」

  這個問題......

  尹鐸微妙地抬了抬眉,只說:「無論在哪兒,控方都有各自的一套行事規則。」

  甄意也挑眉,沒關係,她會再送淮如一份大禮。她看他半晌,忍不住笑了。

  「笑什麼?」

  「沒事兒,只是覺得下午的庭審會比上午輕鬆。」

  甄意揉了揉鼻子,還是想笑,庭審完後,尹檢控官怕是又要被法官一通訓斥了。

  控方對言栩案的控告是:故意殺人,有自首情節,可以量輕。

  而辯護人甄意提出的是:無罪辯護。

  控方宣讀控訴書後,首先出場的是言格,作為言栩的代表人接受審判。

  甄意先對言格提問,兩人一問一答,配合得天衣無縫。

  「請問你和當事人是什麼關係?」

  「雙生子。」

  「為什麼當事人不能出庭,需要你來做代表?」

  「他出了車禍,快一個月,還沒有醒。」

  「他為什麼會出車禍?」

  「他車開得太快,不太會控制,翻車了。」

  「他開車去幹什麼?為什麼開那麼快?」

  「他著急想去自首。」

  這話一落,旁聽蓆上的人註意力越發集中了。

  「自首?」甄意很擅於抓聽眾的情緒,刻意重復了一遍。

  「對,自首。」

  「當事人他是在許莫死後第二天才出的車禍,對嗎?」

  「對。」

  「為什麼當時不自首,後來卻那麼著急地開車趕去?」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殺死了許莫。」言格平靜道。

  眾人面面相覷。

  甄意問:「什麼叫不知道自己殺了許莫?」

  「他以為把許莫拉下水時,許莫已經死了。他以為,他只是挪動了現場。」

  這一下,庭上議論聲起,眾人交頭接耳。這種情況,他們聞所未聞。

  甄意要的便是這種效果,點頭:「所以,他並沒有殺人的意圖。並在得知許莫是淹死的之後,心裡滿懷愧疚,立刻去自首了。」

  「反對!」尹鐸提出抗議,「這個推論太空泛。」

  「反對有效。」

  甄意不說了,轉而問:「言栩出車禍了,又是怎麼自首的呢?」

  「他本身不善表達,自首也會緊張,不會說話;所以他錄了音,想把錄音筆交給警察。」

  「你怎麼知道有錄音筆?」

  「因為翻車後,我去救他,他把錄音筆塞到我手裡,拜託我一定要交給警察。」

  全場寂靜了。

  誰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直與純粹?

  一番下來,她寬容地提問,他沉穩地回答。

  行雲流水,細細密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個沉默寡言,因失誤緻人於死,卻毫無殺人惡意,努力想糾正錯誤的男人。

  甄意猜得出大家的看法,現在她的重點是讓人知道言栩沒有殺人的意圖,至於是不是失誤緻人於死。等到後面,她再來推翻。

  很快,到尹鐸來盤問言格。

  甄意坐回律師蓆,手握成拳頭,揪著膝蓋,神經高度緊張,腿也不斷打顫。以前庭審,她也會因為激動和緊張發抖,但還從沒這麼厲害過。

  她是真不想看到尹鐸在言語上欺負了言格,而且還是在那麼多雙眼睛和攝像頭之前。

  可明顯,言格比她從容得多。

  關於之前甄意的問題,尹鐸並沒過多重復,主要側重點在:

  「當事人為什麼要移動現場,把死者拖進水池裡?」

  言格實話實說:「他以為他的未婚妻安醫生殺了死者,他想幫她減輕嫌疑。」

  「為什麼他認為安醫生會殺了死者?」

  「死者多年前傷害過安醫生,有一段恩怨,而死者生前最後一段時間,以換心為由,頻繁要挾威逼安醫生。給安醫生造成極大的的精神壓力。我弟弟才做出這樣的判斷。」

  「能說出那段恩怨嗎?」

  「不能。」言格淡定回答,「這是個人隱私。」

  尹鐸停了一秒,見縫插針地追問:

  「是安醫生故意殺人,言栩協助她嗎?」

  「反對!」甄意像是彈跳起來,「控方言語誤導!」

  「反對有效。」

  言格卻很平靜,還坦然地選擇回答。

  他說:「安醫生的自衛傷人案,法院已經下了判決。所以,請尊重法院的判決事實,先生。」

  他簡直和律師一樣詭辯。

  尹鐸停了一秒,繼續問:「你說那段恩怨是,那是足以讓人恨之入骨的傷害嗎?」

  「是。」

  「我可以認為那種傷害能夠讓當事人言栩因為心疼自己的未婚妻,想殺了死者來報仇洩憤嗎?」

  「反對!」甄意刷的站起來,搶臺詞,「檢控官請註意你的行為!」

  法官幽幽地看了甄意一眼,又看向尹鐸:「反對有效!檢控官請註意你的行為。」

  尹鐸:「......」

  言格深深地看向甄意,又收回目光去。

  尹鐸不繼續追問了,他的影射已經成功。

  甄意擔憂言格的心情會不會受傷憋悶,可他看上去風淡雲輕的,不徐不疾地開口:「我可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

  他繼續給人留坦然誠懇的印象。

  「答案是否定的。」他異常的從容,

  「言栩他很簡單善良,多年前就知道了這段恩怨,但他並沒有心懷仇恨。也正是因為他的簡單,他才會在沒有任何人懷疑他的情況下,主動去自首。」

  尹鐸覺得棘手了,剛才分明是他丟出去的陷阱,卻反而讓對方利用,讓對方變得更可信。

  他問:「當事人有自閉症嗎?」

  「是。」

  「自閉症的人往往偏執,脾氣古怪。他會不會因為執拗的想法而在當時對許莫懷有惡意?」

  這個問題非常微妙了。

  甄意很想反對,可她莫名感覺言格能夠回答。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緊張得心快跳到耳朵上來。

  而言格沿用尹鐸的話,道:

  「自閉症的人偏執,所以對有些事情會記得格外清楚,並毫不轉圜地恪守。所以,他時刻謹記我們家的家訓,比如保護家人,比如不能殺人,又比如,做了錯事就必須主動受罰。我想,這三條已經足夠解釋清楚他一切的行為。」

  再次借力打力,反客為主。

  言格不迫地說完,尹鐸沒問題了,法庭上也安靜一片。

  他真的是一個骨子裡矜貴的男人,淡靜的面容,平和的語氣,被質問也不生氣,被挑釁也不惱怒,得了優勢不會盛氣,佔了先機也不凌人,永遠含著風度卻又內斂不外放。

  讓庭上所有人都願意相信他的話,彷彿一眼便深知他正直可信。

  他們哪裡還見過這樣淡雅的人?

  他太過縝密從容,控方基本沒有挖到有用的信息,反而讓陪審團更相信言栩出於無意,且以為許莫真的死了。

  言格離席時,看了甄意一眼。發現她已經完全鬆了口氣,也正看著他,表情是職業化的冷靜,眼睛裡卻隱隱含著歡喜。

  他想,他哪裡有什麼好擔心的?

  太小看他了。

  或許,也不是小看吧。

  #

  下一個證人是安瑤。甄意請她來的目的,是描述她離開時許莫的情況。

  「......他可能之前槍管爆炸時受了傷,我刺傷他之後,他就倒在傳送帶上沒動靜了。之後我跑出去,他也沒有追上......」

  甄意聽完她的講述,刻意問了一句:「他的衣服是濕的嗎?」

  安瑤搖頭:「不是。是乾燥的。」

  隨後,甄意在法庭上播放了言栩的錄音。

  錄音裡男人的聲音非常好聽,很低,也很虛弱,沒什麼起伏:

  「......他躺在傳送帶上,一動不動,身上又濕又冷,房間裡面很暗,都沒有人了。......我扶著門框,伸手去勾他,抓住他的腳,把他拖進水裡......」

  大家也紛紛關註到了「又濕又冷」。

  尹鐸也聽到了,但並不訝異,這在意料之中。

  很快,輪到淮如上庭。證人是分開在隔間等候,所以後出庭的證人不會知道前面的人說了什麼。

  淮如坐上證人蓆時,旁聽席上起了噓聲,這叫她面紅如豬血。

  「肅靜!」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扭頭看向陪審席,正色道,「請各位陪審員根據證人在此次庭審中的表現判斷證人的誠實度;不要受其他無關事件影響。」

  眾陪審員點頭。

  甄意起身走到庭中央時,淮如有點緊張,她是真的怕了甄意了。

  但,她深吸了好幾口氣,努力克制了狂跳的心臟,強迫自己抬頭看她。和上午的冷漠嚴厲不衕,下午的甄律師比較平靜。

  循序漸進地問了她幾個問題後,甄意漸入重點:

  「安醫生說她返回去找許莫時,剛好看見你從房間裡出來?」

  「對。」

  「她走的時候,把嬰兒給你了?」

  「對。」淮如這次堅決少說少錯。

  「然後呢?」

  「我抱著小嬰兒找出口。」

  「那你怎麼會看到我的當事人把許莫拖下水呢?」

  「地下的走廊太多,七彎八繞的,我找不對路,可能走錯了,又返回去了。」

  甄意「嗯」了一聲,問:「你返回來,就碰巧看到我的當事人把許莫拖下水?」

  「對。」

  「能描述一下許莫的狀況嗎?」

  「他躺在傳送帶上,衣服都是濕的。」這話與言栩的自首一致。

  淮如不會接觸到言栩的錄音,甄意也不認為尹鐸他們會教證人撒謊。

  唯一的可能是,淮如真的看見了。

  但甄意還是問:「可安醫生離開時,許莫的身體是乾燥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淮如說,「我看見的時候,許莫是濕的,或許他掉進水裡自己又爬起來了。」

  甄意微微瞇眼,這話就太微妙了。意思不是說許莫當時很可能活著嗎?

  既然如此,她就坡下驢,順著淮如來。

  她盯她看了幾秒,變了臉色,皺了眉,神色不善,語氣也不好:

  「證人,不知道說不知道就可以,誰準許你引申那麼多?!你在答想像題嗎?猜想說死者掉進水裡又爬起來?沒看到的事情就不要亂猜!不要誤導陪審團!!」

  後面這句話尤其嚴厲,不僅暗示陪審團不要被誤導,更是打淮如的臉。

  淮如真是恨極了她這居高臨下的囂張氣焰,咬牙:「我沒有亂說。」

  上鉤了。

  甄意臉上卻沒有任何表現,表情越發嫌惡:「什麼叫沒有亂說,我看你就是在亂說。」

  「我沒有。」淮如面紅耳赤,「我看見許莫的手臂動了一下!」

  這下,旁聽席上軒然大波。

  難道許莫那時候真的沒有死?那言栩之前的可信度就全部化為零了。

  甄意不慌不忙,也不深問了,換個話題:「除了看見許莫,你還看見了什麼?」

  淮如反而茫然了:「看見什麼?」

  「那就是沒看見什麼了。」

  「什麼什麼?」

  這段話差點兒把眾人繞暈,大家全然不知什麼個情況。

  「證人是不會看見什麼的。」甄意一身瀟灑利落的西裝,走到桌子旁拿起幾張照片,請法庭助手拿到投影儀上,

  「這是警察拍攝到的案發現場,死者在水池裡。請看旁邊的傳送帶,上面全是血跡,當然,插入許莫胸口的刀沒入了身體,並沒有造成大量出血,這傳送帶上的血跡全是許莫殺動物的血跡。」

  淮如聽到半路,一下子明白了,臉色霎時間慘白如紙。

  而投影儀上出現了另一張照片:

  「這是地下房間門口的傳送帶,因為現場勘察員沒有被囚禁過,所以都沒有發現它的一個特質。即:到整點的時候,牆壁上的儲存罐會倒水和動物心臟下來,水落進池子,大部分血淋淋的動物心臟會隨著傳送帶運到玻璃手術室後邊的實驗臺,掉進福爾馬林池子。

  證人安瑤,還有我被囚禁的時候,它運轉過。而我後來重返現場,發現它被人為關閉了。我在想,難道是哪位警官關閉的嗎?」

  她歪著頭,一副尋思納悶的樣子:「不應該啊,關閉傳送帶的警察,怎麼會不上報這個細節呢?」

  她這講故事的語氣,讓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全都一瞬不眨盯著她,聽她的聲音,彷彿所有人都著了她的魔。

  淮如幾乎暈眩,她做完一切後,在警察來之前就把傳送帶機器關了,她根本沒想到甄意會註意這個細節。她怎麼會發現傳送帶關了,又怎麼會發現傳送帶一到整點就會運轉?!

  這個女人究竟是鬼是神,怎麼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放過?!

  她是甄意,她當然不放過任何事!

  她一回頭,望著旁聽蓆,幽幽道:「這讓我想起,許莫死亡的時間剛好在整點附近。」

  眾人全如聽鬼故事到了高潮,近百人的法庭,竟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從淮如離開房間時遇到安瑤,到安瑤傷害許莫離開房間,這期間傳送帶都沒有運轉,所以許莫第一次倒下是在整點之前。」

  她再度轉身,抬起手指一揮,投影儀再度變換圖像,

  「這是從地下室門口的監控器裡調出的錄像,整點前一分鍾,我的當事人言栩從地面的廠房門口經過,雖然只拍到他的腿,但這的確是當天他的裝扮。他根本沒有辦法在1分鍾內趕來地下。

  所以,在他到達地下室前,許莫已經隨著傳送帶被運到玻璃手術室後面去了。可為什麼我的當事人下來時,許莫又重新躺回去門口了呢?」

  疑問的語氣,喚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所有人等著她的解答。

  屏聲靜氣。

  「傳送帶會把動物心臟拉去福爾馬林池子,但許莫的身體太大,無法從開口掉下去。是有人把他摁進了福爾馬林池。然後再把他重新運回到一開始的位置。而這時,我的當事人出現,把他拉下了水池。」

  甄意說完,眾人恍然大悟地點頭。

  而她還不滿意,給自己挖坑:「這聽上去太玄了,但是,不要緊,要想證明這一點,非常簡單。」

  她抽出一張鑒定表,昂著頭慢悠悠道:

  「這是我向法醫重新申請的鑒定,結果顯示,許莫肺部的液體不是門口池子裡的生理鹽水,而是玻璃手術室後面的福爾馬林水,這就證明,許莫是死亡後被人移屍的。我的當事人自首時,承認他在門口把死者拉下水。但其實,許莫這時已經淹死了。」

  全場嘩然,彷彿終於聽到了一個構思奇佳的故事結尾。

  而甄意也瞬間拋去了講故事的姿態,轉頭指向淮如,怒目看著:「你又撒謊!許莫死了,怎麼可能會動彈?」

  淮如如臨大敵,驚愕不能言。

  「反對!」尹鐸立即起身,此刻淮如是他的證人,他必須維護,

  「可能是言栩把許莫淹了兩次,他趕來的時候,看見許莫在福爾馬林池邊,他淹死了他,然後再拖到門口。」

  淮如立刻死咬不放:「對,就是這樣。我看見的時候,他正把許莫從屋子裡拖出來!」

  「好。」她點點頭,笑得很狠,拿手指點了點淮如的方向,「我就讓你來個明白。」

  她再度指向投影儀,

  「這是當天晚上hk電視臺攝影師易洋的攝影機裡拍攝到的內容,他拍攝的是人質被成功解救後的現場畫面。

  這裡,停!」

  畫面停止。

  「我的當事人從人群中走過,看畫面下方,他的褲腳,是乾燥的。」

  陪審團成員,法官,連帶著旁聽席上的記者民眾,全面面相覷,

  所以?

  「請大家再看現場房間的照片。」甄意的聲音大了起來,擲地有聲,

  「房間門口有四米寬的水池!

  如果我的當事人進去過房間,去過福爾馬林池邊,他必須涉水才能通過。而傳送帶上全是動物心臟帶有的血跡,現場勘查人員的證據表明,傳送帶上沒有踩踏或破壞過。」

  她指著證人席,氣勢全開,厲聲呵斥:「淮如,你要是看見了我的當事人長了翅膀會飛,再來作證!」

  這一刻,沒有人發聲。

  全場死寂,目光皆聚焦在法庭正中央,那個背脊挺直,抬著手臂,霸氣與英氣俱在的女律師身上。

  或許,有一種無聲,叫折服。

  這位女辯護人,真的做到了百密無一疏。

  為了找證據,所有別人想不到的事,她都絞盡腦汁地搜刮到了。

  什麼整點運動的傳送帶,生理鹽水和福爾馬林,地下室門口的監控器,易洋攝影機裡的膠帶......

  為了給她的辯護人洗脫罪名,她拼盡了全力。

  而這種隱忍的,沉默的,日夜兼程的力量,在這一刻蓄勢迸發,沖擊到每個人的心坎。

  每個人都感受到了。

  沒有語言能形容這種震撼,所以,每個人都沉默著,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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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8:25 |只看該作者
74. chapter 77

  近百人的法庭裡悄無聲息。

  淮如坐在證人席上,面對著甄意的指責與目光,腦子裡轟然炸開,空白得找不出一絲一毫的辯駁之辭。

  而甄意的言語更加猛烈:「你做偽證!你為什麼要陷害我的當事人?還是說,其實淹死許莫的兇手是你!」

  淮如瞪大眼睛,驚恐得大叫:「是我看錯了,我以為許莫是活著的。是我看錯了!」

  「你根本就沒有看錯!」

  甄意疾言厲色,拿起自己桌上的證據走去她面前,啪地一下砸在她的證人席上。

  審判庭裡寂靜無聲。

  甄意雙手摁著證人席,居高臨下,氣勢如虹:

  「你看好了!

  這是福爾馬林池邊的嬰兒頭髮和尿液。這是檢驗報告。安瑤把嬰兒交給你後,你一直帶著嬰兒。一定是你把許莫摁下福爾馬林池子時,把嬰兒放在了池邊,才在那裡留下了證據!」

  淮如愕然。

  想要說什麼,卻在甄意冰涼而警告的目光下,再度被嚇住,再度梗住無言。

  她恍惚間明白了,甄意打這場官司,不僅是想為言栩脫罪,更是想為她定罪。剛才甄意故意刺激她,無非是為了挖出她的漏洞,套她的話。

  甄意她做到了。

  她氣勢太強,嗅覺太敏銳,她根本防不勝防。

  而她最後列舉的這些證據,控方的檢察官怎麼會不知道?淮如抬頭看向尹鐸,尹檢控官臉色涼淡,平靜而不關己事地看她。

  她這才知道,她被這兩人聯手給坑了。

  淮如瀕臨崩潰。

  有人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她算是把這句話的一筆一劃都品嘗得清清楚楚了。

  利用許莫的心理綁架安瑤,撿漏似地「受迫」殺了林警官,最終殺掉許莫。

  分明是最完美的不可能犯罪。分明計劃到了萬無一失。

  可沒料到言格的出現,他關了房間裡的燈,她在黑暗中沒有把膠帶收齊;更沒想到安瑤把嬰兒交到她手裡,而那嬰兒在池邊打滾,竟留下了頭髮和一泡尿。

  不然,沒有這些意料之外的關鍵證據,縱使是她有天大的嫌疑,也定不了罪。

  這,難道就是天意?

  她僵硬地仰著頭,看著甄意那張認真而嚴肅的臉,戴了假髮,化了淡妝,年紀比她小,眼神卻含著她從未見過的決絕與力量。

  那樣一雙執著的眼睛,彷彿能把一切摧毀。而在這樣的目光下,她撐不下去了。

  僵持的十幾秒裡,法庭上死一樣的寂靜。

  甄意俯視著她,目光如鐵;而淮如的心理防線一步步破壞,最終坍塌,

  終於,淮如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頹然道:「對,是我把許莫摁進了福爾馬林池子裡......」

  這一次,法庭上再也沒了聲音,沒了嘩然,只有一種用盡全身力量歇斯底裡之後的荒蕪與空茫。

  甄意緩緩直起身子,垂眸看了淮如半晌,很輕地,說了聲:

  「謝謝。」

  淮如不懂。

  甄意心裡卻很清楚,謝謝她終於放棄掙扎,終於承認。

  其實,嬰兒一開始曾經在地下房間出現過,安瑤說它不適合,許莫才把它帶出去了。如果淮如堅決不認罪,如果她想到了這點並揪住不放,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

  所以,她和尹鐸才想一鼓作氣擊潰她的心理防線,讓她自己承認。

  還好,她擊敗了她,在精神上。

  還好,她終於認罪。

  淮如最終被帶下去了。

  而尹鐸和甄意重新回到了對立面。

  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尹鐸認為言栩殺人未遂,而甄意堅持無罪。

  尹鐸提出了兩種觀點:

  「有可能,淮如第一次並沒有把許莫徹底淹死。還有可能,言栩撒了謊,他說他認為許莫死了,可其實,他認為許莫活著,想殺他,把他拖下水。可結果是他其實早死了,言栩卻並不知道。」

  甄意則反對:「證據足以表明許莫死了,且言栩認為許莫死了。」

  「你說的證據全是言栩的一家之言。」

  「但你連一家之言都沒有。」甄意反唇相譏,「退一萬步講,即使他認為許莫活著,他殺的也是一個死人。不管他心裡是怎麼樣認為,他把死了的許莫拖下水,都不犯法!」

  「呵。」尹鐸被她第一句稍顯孩子氣的話氣得發笑,「你今天上午堅持淮如殺必死之人有罪的時候舉了例子。現在我也給你舉一個。

  一個人躺在床上,剛剛死掉,不過幾秒鍾,想謀殺他的兇手來了,以為他在睡覺,開槍打穿了他的腦袋,這個人算不算是謀殺未遂?」

  算不算?

  旁聽席,甚至陪審團的人全都亮了眼睛,好奇而興奮地圍觀。

  法官沒有禁止。

  接下來,兩人在法庭上的一場對辯,讓全hk看庭審直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讓他們之間的對辯成為法律系師生們從此津津樂道和爭辯的話題......

  甄意盯著他看了幾秒,吸了吸嘴唇,反駁:

  「你說的這個叫『不能未遂』,如果我要殺你,朝你開槍,但忘記裝子彈了,或者彈匣卡殼了,或者,你彎腰撿錢躲過了子彈,這個才叫『殺人未遂』!」

  因為她舉的例子,旁聽席上有人輕輕笑了起來,連陪審員都交換著眼神和極淡的笑意。到了這一刻,法庭竟變得有趣而生機盎然了。

  尹鐸低頭揉了揉眉心,抬起頭,問:「你說的『不能未遂』,意思是?」

  「做那些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不能算犯罪。」甄意不經意斜靠在律師桌上,看得出很輕鬆,「很明顯,屍體不能被謀殺。」

  尹鐸點點頭,很受教的樣子,饒有興緻地問:「什麼叫『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呢?」

  甄意呼了一口氣,聳聳肩:

  「假如你只是個地痞,卻騙我說你是檢控官,我相信了。我想打贏一個案子,就出錢收買你。這個行為本來應該是行賄罪。

  但因為你其實是地痞,並不是真的檢控官,所以,我的這個行為不能構成行賄罪。這,就叫做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

  旁聽席上的人鬨然笑了起來,陪審團們都輕輕地笑了。

  她已經完全輕鬆下來,

  尹鐸看似無可奈何,眼眸卻深了,也較勁起來,說:

  「嗯,很好。這樣,如果兇手在目標人物的窗口觀望,看見了目標人物的人影,一槍出去,可打中的是目標人物家中的人形玩偶。這也算是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那麼,這種情況,兇手算不算殺人未遂?」

  甄意停住了。

  聽眾也都好奇起來,眼睛亮得像燈泡,舌戰什麼的,太有趣了!

  甄意想了幾秒鐘,道:「如果我是控方,我就認為算;如果我是辯護人,我就認為不算。」

  鬨堂大笑。

  尹鐸也含著笑:「所以,我認為,在重罪上,『相信』這一點至關重要。如果兇手相信那個人偶就是目標人物,他無疑犯了殺人未遂罪。」

  甄意抱著手,點點頭,很贊同的樣子:「如果我深信巫蠱之術,相信詛咒能殺死你,然後用巫蠱來害你,那我應該也是殺人未遂了。」

  再度鬨堂大笑。

  這場辯論太好玩了。

  法官也笑了,敲一下法槌:「這場無釐頭的辯論,可以到此為止了。」

  甄意也收斂起來,正色道:

  「如果控方要給我的當事人定殺人未遂罪,請務必說明兩點:

  第一、兇手淮如沒有把許莫徹底淹死,他被重新運回傳送帶時,還活著;只有言栩拖許莫下水時,許莫沒死,才可以判謀殺,殺人未遂;

  第二、我的當事人,在當時俱有殺掉許莫的主觀願望和意圖,且認為許莫活著。請你們列舉出證據,來證明我當事人在那一時刻的心理狀態。」

  要證明這兩點無疑都是比登天還難。

  第一點,已經有淮如承認把許莫淹死了,誰能證明許莫出現奇蹟第一次沒被淹死?

  第二點,人的心情怎麼能證明?

  說完,她解脫似的歎了口氣:「幸好我們的法律不是嫌疑人『自證其無罪』,不然,可還真是難於上青天。」

  誰聽不出她是在笑檢控官們的工作難?

  帥氣英俊的尹檢控官被她調侃的語氣問得一點兒脾氣都沒有,舉手投降。

  但,

  「他還移動破壞了現場。」

  甄意瞬間反駁,像好鬥的小公雞:「現場在他之前已經被淮如移動過一次,不足以判罪。再說,他自首了!」

  尹鐸這下徹底沒話了。

  最終,法庭給出的評議是:

  控方無法提出超越合理懷疑的證據,以證明許莫在被拖下水時是活著的。

  同樣,被告言栩相信死者許莫已經死了,而,控方沒有任何證據能夠反駁他的說法。

  無罪。

  #

  閉庭後,尹檢控官自然是被法官叫去一通狠訓:

  「上午的庭審已經證明淮如是許莫的同夥,你還叫她出庭做證人,我以為你腦子進水了,結果你是在打算盤。你用了什麼方法騙她,是不是說戴罪立功,結果就讓她漏洞百出了?檢控官怎麼能這麼用陰招設計己方的證人?」

  尹鐸一直乖乖點頭:「sorry sir,sorry sir!」

  法官訓斥完了,又幽幽地說了一句:「但脫下這身法官服,我認為,幹得漂亮!」

  尹鐸:「......」

  甄意:「......」

  說完,他又對甄意道:「甄律師,你做得非常好。相信下次再見到你,就要稱呼你甄大律師了。」

  甄意輕輕笑了。

  她也知道,經過這次,大律師公會將會給她授「大律師」稱號。

  嗯。甄大律師。

  出門後,尹鐸十分幽怨:「我這麼聰明機智,為什麼每次被訓的都是我?」

  甄意哈哈笑。

  尹鐸又道:「小師妹,考慮來律政司工作吧。現在我們刑事檢控科的人看到你都害怕了。做對手,不如統一戰線。」

  甄意擺手,笑道:「不要。還是坊間自由。」說完便見言格立在走廊裡,寂靜地看著她,臉色還是蒼白的。

  甄意立刻跑去他身邊,小聲問:「不是讓你在車裡等我嗎?上樓梯來不累麼?」他現在還在住院期,因為要出庭才勉強過來。

  「不累。」他說,抬眸看了尹鐸一眼。

  表情是清淡的,心情卻......

  想起剛才在法庭,某個檢控官和小律師關於「未遂」和「不能未遂」的辯論,簡直散漫隨意,打情罵俏,有傷法庭風化。

  當然,他的小律師表現很完美;是檢控官言行不妥。

  不過,剛才聽見他叫她小師妹。他心情又平靜下來了,他記得很清楚,小柯說過,武俠裡,小師妹都沒有和師兄在一起了的。

  他淡淡地說:「走吧。」

  甄意點頭,對尹鐸招招手,拔腳就走。

  言格卻沒動靜。

  她納悶了,回頭看:「怎麼了?」

  「你不扶我嗎?」他清涼地說,「你在醫院裡都扶我的。」

  「......」

  甄意「哦」了一聲,心想,難道真的病痛很嚴重啊,便尋常地過來扶他了。

  繞過走廊,便看見警察帶著淮如離開的揹影,楊姿跟在後邊,無意間一回頭,看見了甄意和言格。

  她停下步伐,沒有笑,輕輕地說:「甄意,恭喜你啊。」

  「謝謝。」

  說完,兩人都沒有話了。

  今早在洗手間的爭持算是她們朋友這些年來吵得最厲害的一次。

  現在想想,甄意覺得當時有點兒刻薄,可林涵的死,還有近幾個月來兩人的分歧日積月累,她忍不住爆發了。

  她真的越來越不認同楊姿的處事方式,為淮如準備辯護時,她並沒有花心思找證據漏洞,而是花大把的時間應對媒體,渲染淮如的可憐形象。

  她並沒有全身心地維護淮如的利益,才讓淮如跌落得更慘。

  楊姿也沒別的話說了,只道:「等忙完了,有時間一起吃飯吧。」

  甄意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

  楊姿走了。

  過了很久,言格忽而說:「你中學的時候總是和她在一起玩。」

  這句話叫甄意微微難受:「嗯。」

  「你們兩個其實很不像,但做了很多年的好朋友。」

  「我不是在孤兒院住過一段時間嗎?」甄意輕輕吸了一口氣,說,「那個時候,只有楊姿......只有阿姿跟我玩。」

  可,為什麼變成現在這樣子了?

  兩人都沒再多說,走到二樓大廳時,聽到了哭喊聲。

  他們看見了徐俏的父母,揪扯住一個男孩,撕打著大哭:「她對俏俏見死不救,眼睜睜看著她等著她去死!我不會原諒她,也不會原諒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那個大男孩跪在地上,深深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淮生?!

  他的親姐姐,為了救他,隱瞞了骨髓匹配的真相,不捐骨髓,期盼著、坐等著他心愛的女孩去死,把他心愛女孩的腎放進了他的身體裡。

  他被動地接受了這一切,甚至無處怨恨,無處發洩。

  徐俏的父親摟著妻子走了,而那個陌生又有點兒熟悉的男孩身影,緩緩起身,往電梯間那邊去了。

  電梯?

  甄意一愣,鬆開言格:「我去看看!」

  跑去就見紅色的數字一路往上。甄意心裡已有不好的預感,眼見另一輛電梯下不來,等不及了,飛快衝去樓梯間。

  一路咬牙忍著腿痛跑上樓頂,就見淮生的白襯衫被狂風吹得像一隻風箏,揹影很消瘦,正一步步往邊緣走。

  「淮生!!!」甄意驚住,狂奔而去,「別跳!」

  可他好似沒有聽見她的聲音,站上欄桿,往灰暗的天空走去,風更大了,他像要起飛的風箏。

  「淮生!!!」甄意尖叫著撲過去抓他,可那一瞬間,他已經前傾著,倒了下去......

  甄意抓住他手臂的那一刻,被巨大的重力和慣性拖著往欄桿外飛出去,

  她的心猛地一沉:完了!

  懸空......失重......天旋地轉!

  她驚得心都要從嗓子裡蹦出來,可她並沒有墜落,而是狠狠摔去了外欄桿上,以一種極其危險的姿勢倒掛著。

  言格趴在欄桿邊,死死摟著她的腰。

  他是跟著她一路跑上來的,身體裡的內傷已經開始加劇,此刻用盡全力拉著兩個人,不到幾秒鍾,臉色就慘白如紙。

  而甄意倒掛在欄桿上,世界徹底上下顛倒,她驚得直冒冷汗,嚇得要死,手臂痛得要撕裂開,卻不肯鬆手。

  「淮生!抓住我,淮生!」她努力喊他,可不知為何,淮生像是昏迷過去了,沒有一絲動靜,彷彿她抓著的是一具屍體。

  手太痛......抓不住了......

  她不敢看著淮生就這樣滑下去死掉,風吹著橫幅在她耳邊鼓鼓地振動,她立刻拿橫幅纏住淮生的手臂。

  「救命啊!」她厲聲尖叫。

  樓底下散庭的人群裡,有人揚起頭。一下子,更多的人仰頭看,有人開始往樓頂衝。

  可,

  「言格!我抓不住了。他們怎麼還不來?」她驚慌了,帶了哭腔喊,「怎麼辦?我抓不住了!」

  可言格離淮生太遠,他根本無法幫忙,只能穩住甄意。

  手中的人一點一點往下滑,甄意尖叫:「言格,怎麼辦?抓不住了!」

  而下一秒,言格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世界忽然黑了,只有呼嘯的風聲。

  #

  手上抓著的重量,不知是時光,還是生命,最後一點點,從指縫流逝,抓不住了......

  手一空,再去撈,便是徒勞。

  #

  橫幅斷了一邊,上邊纏著的人沿著牆壁唰唰地滑下去,滑到一樓,猛地一扯,另一端也斷了,人摔了下去。

  「甄意。」言格把她撈上來。

  她目光有些呆,惶然而驚恐。

  他扶住她,寬慰:「別擔心,他應該沒事。但,可能會摔到腿。那條橫幅緩衝了。」

  「是嗎?」甄意爬到欄桿邊看,淮生躺在地上,並沒有血跡,旁邊有人在找救護車,有人在緊急救助。

  狂風呼嘯,她聽見自己的心砰砰直跳。終於,這次沒有跳樓死人。

  可,人群裡起了騷亂。

  被戴上警車的淮如尖叫著,要衝去看淮生,可警察把她扭上了車,她一直在踢打,在哭喊。

  甄意不禁有點兒心裡不舒服。退回來一看,言格臉色煞白,白得有些嚇人了。

  甄意一驚:「不會是又傷到了吧?」她立刻扶著言格下去,開車離開。

  出法院時,意外與警車錯過,剛好撞上淮如坐在玻璃那邊,盯著她,眼神陰暗而仇恨......

  她心裡咯噔了一下,卻打著方向盤,轉彎離開了。

  #

  甄意提著一袋子山竹,貓著身子,躡手躡腳地擰開病房的門。

  言格睡眠很淺的,她才不要吵醒他。

  推開一條門縫,探頭進去,卻見他不在床上,而是躺在窗邊的長沙發裡曬太陽,看平板。

  他一身病號服,側對著她,耳朵裡掛著白色的耳機線,沒有聲音。

  可她剛好看得見他手中的視頻,是網路上那天她庭審的重播畫面。

  他戴著耳機看視頻的樣子真是認真執著,躺在陽光下,美好得像天使。

  而天使正一瞬不眨看著平板上她的精彩表現。

  嗷~

  唔,那天他都在場,居然趁她不在的時候,重看她的錄像?!

  喲,心裡的感覺怎麼像心花怒放,得瑟得想跳扭擺舞,又像大熱天喝冰水一樣痛快?

  甄意忍了忍,沒忍住,脣角揚起大大的笑容,卻是無聲靜謐的。

  怕他會羞,又小心翼翼地縮回去。

  她退回走廊,差點兒笑死,一會兒捂著嘴,笑得腰桿兒亂扭;一會兒仰天哈哈大笑,張著口卻不發出聲音,笑得快直不起腰;

  路過的護士狐疑地看她,她這纔收斂了,輕叩病房門,一下,兩下。

  裡邊很安靜,隔了兩秒,言格清淡的聲音傳來:「請進。」

  推門進去,他還是躺在窗邊的沙發裡,捧著平板。很是從容淡定的樣子。

  見了是她,把耳機摘下來,安靜地瞧著。

  甄意裝不知,把袋子放在茶几上,問:「看什麼呢?」

  瞟一眼平板,喲,手可真快啊,內容全換了。

  言格沒有絲毫異樣,道:「哦,看淮如謀殺許莫受審的視頻。」

  他拔掉平板上的耳機,就聽法官在唸叨:「......承認死者已無生命跡象......需被終身監禁......」

  兩個終身監禁,夠她把牢底坐穿了。

  甄意拉了一個軟凳坐下:

  「有沒有說淮如為什麼要殺許莫?她和許莫的關係查清了沒?」

  「沒有消息。」言格簡短地說。

  心裡卻想,他應該去看看淮如。

  「還是你上次說的嗎?」甄意嘀咕,「淮如非法製藥賣給許莫?兩人因為藥物還是金錢鬧了矛盾,就窩裡鬥了。這麼說,許莫的病情全是淮如的藥物害的嗎?」

  她一手關掉平板,心裡有點兒難過,許莫,其實也很可憐啊。

  但不管怎樣,她的生活還是要繼續,這些事情也該告一段落,拋到腦後了。

  最近,所有的媒體都在宣揚她是個奇蹟,還冠上了什麼「職業偶像」「人生贏家」的頭銜。她已經不敢開機,連出門都要全副武裝。

  說實話,這些虛名,她還真一點兒都不在乎。

  又不能陪她過一輩子,而能陪她過一輩子的......

  她轉眸看他,不經意笑了,從袋子裡拿山竹剝了起來。

  剝掉厚厚的殼,手變成紅紫色,捧著小小的白色果肉遞到他嘴邊:「喏。」

  他垂眸看著她手裡的果肉,睫毛眨啊眨,有點兒不自然,又看看她,最終還是張口,嘴唇輕輕一抿,含了進去。

  飽滿多汁,酸酸甜甜的。

  甄意塞了一瓣到自己嘴裡,笑問:「言格,想吃鑽石水果嗎?」

  冰凍水果......初吻......深吻......

  他把山竹嚥下去,不動聲色地調整呼吸,一瞬間覺得有點兒熱。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笑,看到他已經不好意思把眼神挪過來了,她才低下頭繼續剝山竹。可想起他趁她不在,偷偷看她的視頻,笑意再也忍不住,臉上的笑容一寸寸放大。

  他察覺到她在笑,目光挪過來,見她簡直是花枝亂顫了,納悶:「你聞到笑氣了?」

  「沒。」甄意擺擺手,一個勁兒地笑,「沒事兒,就是剛才看到了一個特悶騷的男人。」

  言格極輕地擰了眉,他並不理解「悶騷」的意思,但這種詞匯肯定不是他。

  他只聽到了「男人」,哪個男人能讓她笑得這樣開懷?

  胸口有點兒鬱結,他閉了閉眼。

  為什麼那個男人也跑來醫院了?

  想了想,清淡地說:「甄意,我覺得,你剛才說的那種男人,不好。」

  「誒?」甄意好奇,「為什麼不好啊?我挺喜歡的。」說著,把剝好的山竹遞到他嘴邊。

  他不吃,別過頭去。

  她也不勸,過一會兒,他又回頭看她。她邊吃邊笑,像吃了什麼不對勁的藥,或者被人點了笑穴。

  「......」

  言格被她的笑容弄得不自在,且他躺著,她坐著,近距離看著他,有種她瞬時會從天空上吻下來的感覺。

  他更加不自然,動了一下,想別過頭去,卻又不太想。

  她眼眸純淨,凝視他幾秒,問:「要坐起來嗎?躺久了不舒服吧?」

  「嗯。」他試圖起身。

  甄意趕緊擦乾淨手,去扶,順勢坐在沙發上;

  他坐起來,頭一歪,便靠在了她肩頭。

  甄意瞬間靜止,彷彿他是靠進了她心裡。

  陽光走過地毯,照在她光露的腳趾頭上,暖暖的。

  她輕輕揪著手指,一動不動,身體好像僵掉了……

  唔,不知是因為在病痛中,還是因為言栩的沉睡,他這些天好像格外柔弱。

  她小心翼翼地扭頭看他一眼,他暗著眼簾,睫毛又黑又長,鼻樑高高的,呼吸有些沉,卻還均勻。

  不是說躺累了麼,怎麼才坐起來就靠在我肩膀上又睡了,我又不是枕頭。甄意腹誹,又囧囧地望著天。

  心裡納悶,嘴上卻沒說。

  想起司瑰偶爾靠在她肩上,才靠上去就跳起來踹她一腳:「甄意啊,你長點兒肉吧!硌死我了。」

  她挺好心的,小聲嘀咕:「舒適度很差吧……」

  「很好。」他閉著眼睛,聲音仍然虛弱,輕輕飄進她耳朵裡。

  好心的房主對租客建議:「你可以靠在我腿上,腿上肉比較多,像天鵝絨枕頭,你現在用的是蕎麥枕。」

  「蕎麥枕對身體好。」他說。

  說完卻身子一斜,枕去她腿上。

  太突然了!

  好癢!

  甄意差點兒沒忍住一個激靈。

  「昂~我有癢癢肉!等一下。」她拖起他的頭,一手趕緊在腿上搓搓又揉揉,「呼,這下好了。」

  她不知道她的手指深入他的髮間,也叫他頭皮發麻,心絃輕顫。

  她的腿的確很舒服,柔軟,彈彈的,像果凍,他又想睡了。喝下許莫的藥後,他花了很長的時間自我催眠,現在總算好了。

  只是,似乎用力過度,心靈和思緒都有種靜得起不來了的無力感。

  他腦袋有點兒沉,安枕在她腿上。心裡也安靜下去。

  她覺得這個動作太親暱,不禁心裡歡喜。想讓他舒適,所以乖乖坐著不動,手指卻不聽話,忍不住纏著他的短髮在指尖繞來繞去;

  他睫毛輕輕顫一下,卻沒睜眼,她不安份撥弄他頭髮的感覺,其實很舒適愜意。

  「甄意。」他低低喚她。

  「嗯?」她一僵,手指不動了。卻還不甘心,指尖又戳了戳。

  「不是說這個。」他嗓音略沉,「對不起。」

  「誒?」她倒是訝住,「怎麼了?」

  「言栩車禍那天的事,對不起。」他靠在她腿上,睜開眼睛,眼眸清黑而深邃。

  這些天,腦子裡總不由自主迴想起她淒慘而驚恐的哭聲:「言格,你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我會害怕。你這樣我會害怕!」

  一想起,心就疼,怎麼心理暗示都沒用,都解救不了。

  對他來說,世上只有這種疼痛,用催眠治不了。

  可偏偏,他的痛,只有這一種。

  甄意愣了愣:「沒事啊,說什麼對不起。我都不介意的。而且,幸好你沒聽我的,因為你的堅持,言栩獲救了啊。」

  話這麼說,心裡卻溫暖得骨頭都快化了。

  其實,他多在意她。

  想著,她又有些難受:「言格,你別太難過了。雖然不能說言栩一定會什麼時候醒來,但,他至少還活著啊。」

  他若有似乎地「嗯」一聲,闔上眼睛:「我知道。」

  #

  探視間裡,很安靜。

  淮如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虛空。

  良久,門開了。

  她一動沒動。

  又過了一會兒,來人走過來,做到了她對面的椅子上,目光涼淡,毫無感情,看著她。

  淮如看著那張漂亮的臉,心裡有些恨,更多的卻是不甘。

  他們的人生,分明起點一樣,卻為何天差地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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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8:54 |只看該作者
75. chapter 78

  探視室內靜謐一片,安瑤和淮如隔著一張桌子,彼此對視著,兩張臉上都面無表情。

  認識這麼多年,每一次對面而坐,都不太融洽。

  安瑤不想和她說話,淮如則不知從何說起。

  很久後,安瑤極淡地蹙了眉:「你不是說要見我嗎?沒事我先走了。」

  還沒起身,

  「是不是你把徐俏的事告訴淮生的?!」淮如眼睛裡閃過一絲惡狠狠的光。

  安瑤卻很淡:「我沒那麼無聊。」

  「那他為什麼會自殺?」她急得渾身都在抖,眼珠執拗地一轉,「是甄意推的他?是甄意推的他!」

  「淮如,要不是甄意,你弟弟現在摔得稀巴爛了!」

  「淮生他怎麼樣了?」淮如忍不住急切。

  「傷到了腿,其他地方沒事。」淡漠的迴答。

  可就是這一句話,叫淮如心痛似刀割,有一瞬間低下了頭,喃喃道:「我不能去照顧他了。」

  安瑤看她半秒,道:「淮生是你的弟弟,不是你的孩子。而且,他現在有了你費盡心機給他弄來的腎,他以後會過得很好。」

  淮如受不了她這樣置之度外的語氣:「安瑤你為什麼要這麼無情,再怎麼我們也是一起長大的。」

  「是嗎?你對我可沒有多少感情。」

  安瑤嘴角彎了一下,卻沒有任何笑意,

  「那麼多年,你一直拿我當年受辱的事要挾我,數年如一日。

  我在美國拿著全額獎學金,還要兼職打工給你賺錢。淮生這些年來的治療費,療養費,有多少是從我這裡出的?等到我對這件事不在意了,和你斷了聯繫了。回國再見面,你又搜刮出了我的把柄,來威脅我。

  淮如,你是一個像吸血鬼,不,你把我的血吸乾了也都不會滿足。

  即使到了最後一刻,你還想毀掉我的人生。現在,你要和我談感情嗎?」

  淮如臉色微白,眼睛紅了:「可我能怎麼辦呢?我們都是孤兒,所以你能理解,生命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種掛念是種什麼感覺。絕望,卻抓著狠狠不放。」

  安瑤微微垂眸。她的確能夠理解,所以即使在被淮如要挾的那段時間,她都沒有恨她,反倒真心可憐他們姐弟。

  那時候,她甚至還挺羨慕淮如,至少有一個弟弟。

  而她,什麼也沒有。

  沒人這樣為她付出,她也沒有可付出的人。自小就孑然一身,哪天要是死在國外,不會有人想念,也不會有人惦記,甚至不會有人收屍。就那麼,不留下任何痕跡地死了,像沒來過這個世上一樣。

  可還好,她遇到了言栩。

  這就是她生命裡的唯一。

  淮如一提到淮生,聲音就哽嚥了:「安瑤,我家淮生真的好可憐。我們是孤兒,沒有人管。只能相依為命。我不能讓他死,我怎麼能讓他死?我需要錢。為了錢,做任何事我都在所不惜。」

  是真的可憐。

  安瑤都清楚。

  淮生有尿毒症,要透析要療養,淮如甚至想過非法買腎。

  除此之外,淮生還患有罕見的pku,身體無法分解消化蛋白質,日常生活的大部分食物都會讓他中毒。每個月的特殊食物費就要近萬,更別說他的治療費和其他。

  國家對患有這種疾病的幼齡兒童有特殊食品補助,可長大一點就沒有了。

  安瑤還記得,淮如很小就開始背誦各種食物裡的蛋白質氨基酸含量,每頓都要計算,給淮生做一頓飯要花上幾個小時,生怕出錯了會害死淮生,讓他變成癡呆。

  就是這樣的謹小慎微,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下,淮生被她照顧得竟然沒有像其他患病兒童一樣智力低下。

  等淮生長大了,需要長身體了,淮如則真的是拼了命了。

  面對這樣的淮如,安瑤一直都恨不起來。可這次,她踩了她的底線。

  「安瑤,你以為我想威脅你嗎?我真的沒有辦法,安瑤,我沒想害你,我要的只是錢!」

  安瑤聽言,寂靜地抬眸看她:「你已經害了啊。淮如,當許莫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當他開始要挾我時,我就知道是你指使的了。」

  「什麼?」淮如愣住。

  安瑤低眸,其實,她對言格和甄意撒謊了;其實,她早就猜到了。

  「許莫不會那麼清楚我的心理弱點,只有你。」她看著淮如,異常平靜,

  「許莫真的不記得當年對我做過的事了,聯想到他現在的狀況,是你為了錢,非法製藥了吧?許莫就是你的客戶。當年,那個侮辱我的男人的言行,的確不太正常。這樣一想,那時候,是因為他吃了什麼藥吧。所以侵犯了我,又忘記了我。」

  對面的女孩嘴唇抖了一下,安瑤心知肚明,說起舊事,語氣毫不起伏:「淮如,是你設計的吧?知道我要去杜克大學學醫了,知道我要前途無限了,所以抓住我當你的宿主,從此吸我的血,啃我的肉嗎?」

  淮如驚住:「你都知道了?」

  「安瑤,你不是安如笙。」安瑤看著她,眼神卻空洞,「這樣的話,許莫怎麼會說?當然是有人教他。」

  許莫威脅她的事,她也向甄意和言格隱瞞了。

  是啊,她什麼都可以忍,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什麼都可以坦白,唯獨這一點,是她的底線。她不能不是安如笙,不能不是言栩的安如笙。

  那樣,她就什麼都不是了。

  也正是由於言母發現了這一點,她才再也無法容忍安瑤。在她眼裡,安瑤成了一個費盡心機接近言栩欺騙言栩的女子。這樣的女子,她不能讓她出現在言栩身邊。

  「你知道這是我的致命點,真正的致命點。你知道我和你一樣,為了這一個點,會做出任何事。所以,我猜,你之所以把許莫引到我的生活裡來,是想我殺了他。一定是你有什麼原因要把他滅口。既然如此,利用我的致命點來封口,同時,再度抓住我殺人的把柄嗎?」

  淮如沉默了,她一箭雙雕的計劃可謂天衣無縫,卻沒想到,安瑤比她想像的聰明,聰明得可怕。

  「你,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許莫的同犯了?」

  「知道啊,」安瑤淡淡道,「所以,我也知道,你等著我殺他。所以,我只是讓他失去了行動能力。因為,你是必須要許莫死的。你一定會回來檢查,可發現我沒把他殺死,你只能自己親自補刀了。」

  淮如驚怔,這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分明是設計安瑤,沒想卻被她給設計了。

  看著面前安瑤那樣漂亮卻分外冷靜的臉頰,淮如莫名覺得腳板心發涼,這個女人冷靜得讓她害怕。

  她想把許莫和安瑤一箭雙雕,沒想安瑤把許莫和她一石二鳥了。

  她太久不能言語,安瑤反倒彎了一下唇角:「孤兒院裡長大的孩子,很難不聰明。」

  這話,讓淮如的眼神渙散開:「是啊。我們都是孤兒院裡出來的魔鬼。

  那時在孤兒院,可愛的孩子討人喜歡,會被新爸爸媽媽接走。不討人喜歡的孩子則吃不飽,做勞動,還捱罵。淮生病怏怏的,我太倔強。總有大的孩子欺負他,讓我變得愛打架,可為了他反抗,就會招來叔叔阿姨的打罵。」

  她的眼中浮起了淚霧:「在那樣的競爭環境裡,我只學會了一點,善意都是狗屁,要想活著,就只能靠自己。淮生生了這樣重的病,沒人能管他,爸爸媽媽不要,社會更不會管。曾經也找過愛心組織,可需要愛心的人那麼多,那樣一點點愛心怎麼夠分?我們總是被拒絕。

  我一個人怎麼拼命打工工作也拖不動這麼大的負擔,別人不救助,可我們也要活啊,就只能去搶了。

  你說對了,我是偷了研究所的材料非法製藥,私自賣給了許莫。

  藥品出了問題,許莫精神漸漸失常,不受控制了。賣給他的藥,他轉給過別人,小範圍地流傳開。出現了好幾起精神失常犯罪或自殺的人。」

  安瑤看著對面這個女孩瘦弱而細小的身體,有點兒不適,大號的病號服套在她身上很空。多年的勞累和缺乏營養,讓她看著像陽光暴曬後的蔫豆芽,孱弱,消瘦,沒有一點兒生氣。

  她記得她曾經生病了也不捨得吃藥,只不停地喝開水。

  她一直認為淮如是她的吸血蟲,可現在,她發現,

  生病的淮生對於淮如;骨癌的徐俏對於貧苦的徐俏父母,都是吸血蟲;每一個重病難治的人,對他的家庭都是吸血蟲。

  家人痛苦不堪,卻又苟延殘踹,不肯放棄;

  她又想起經常聽病人歎氣:「千萬不要生病,病不起啊。」

  安瑤道:「你怕罪行敗露,便攛掇他一起設計了這場綁架案。而許莫沒想到,他的同謀其實一開始就想殺他。」

  「是。」淮如有些頹廢,發呆很久,「安瑤,我......我的錢都被法院凍結拿去賠償了,你可不可以給淮生一筆......」

  安瑤微微瞇起了眼睛:「你叫我來,是想做最後的威脅嗎?」

  「你是言家的未婚妻,錢對你來說,根本就是廢紙了。」

  安瑤臉色微涼:「我不會隨手拿言家一分錢。」

  「如果你答應我,我以後再也不會騷擾你,你不是安如笙的事,以及真正安如笙的事,我也......」

  「呵。」安瑤笑了一聲,「你以為你還能出去嗎?你又要和誰去說呢?」

  安瑤幽幽看她,沒有半點弱勢。

  淮如緊張了,不能再照顧淮生,也不能給他留一個保障的恐懼像毒蟲一樣啃咬著心臟,她撲在桌子上,一下子抓住安瑤的手,淚如雨下,

  「安瑤,我們淮生一個親人也沒有,就只有我。他身體不好,沒上過學,根本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這世上我不管他,他就會死了。

  不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我也不會求你。這對你只是舉手之勞,求你不要見死不救。」

  安瑤看著她,面無表情,沒有感動,也沒有厭惡。

  「在知道你當年對我做的事後,你還指望我會給你一分錢嗎?」

  「對不起,對不起。」淮如哭得渾身在顫,「可你和我是一樣的。我們都是孤獨的人,因為依戀和信任,才格外愛一個人,對一個人付出。為了愛的人,即使付出生命也絕不眨一下眼睛。淮生對我,就像言栩對於你。安瑤,求求你,救救我的淮生。我們都是一樣的啊。」

  「不一樣。」安瑤漠著臉,開口,「淮如,我和你不一樣。」

  「即使知道了當年的真相,即使對你恨之入骨,即使知道你的骨髓符合徐俏,你不救徐俏讓她惡化而死,把她的腎給淮生。即使知道這一切,我也沒有告訴淮生。

  徐俏已經死了,我不想看到淮生因為怨恨和自責,拒絕換腎,生命垂危。甚至在他手術成功康復了,我也沒說,沒想讓你的弟弟對你反目成仇,恨你一輩子。因為我能想像到被最愛的人拋棄的痛苦。只是媒體的作用,我阻攔不了。

  可你呢,因為我拒絕害死許茜,拒絕取她的腎,你仇恨我,甚至想設計讓我殺了許莫。你想毀了我!更可惡的是,你做假證害言栩!當時在法庭上看見你的嘴臉,我真想殺了你!」

  淮如大哭:「我不是故意,我需要戴罪立功......」

  「住口!」安瑤猛地站起來,漂亮的臉蛋徹底冷漠下去,「淮如,我們真的不一樣。」

  她彎下腰,一字一句道,

  「現在,我真心祝願你,終身被困,在監獄裡腐爛,再也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氣。讓許茜,徐俏,林涵,甚至許莫,讓他們的眼睛盯著你,看你在監獄裡受盡精神折磨,一天天頭髮花白地老去。一生一世,都再也不能陪伴你在乎的人身邊。」

  她一字字說完,淮如面如死灰,如遭雷擊,彷彿落下了終身的詛咒。

  安瑤轉身離去,走到門口,卻聽淮如道:「安瑤,你以為你就沒罪嗎?」

  「我有啊,所以,我會把自己終身監禁的。」

  所以,她會陪言栩回到言家老宅。

  他睡著,她醒著,花開了,鳥飛了,雪落了,月彎了......

  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她從此囚禁在他的世界裡,與世隔絕,再也不要出來。

  她微微笑了,輕聲道:「我們果然是不一樣的。你禁在監獄裡,而我禁在我愛的人身邊。」

  走出拘留所,安瑤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頭頂的艷陽藍天,她一點兒都不覺得留戀。

  她一直認為,山裡的天空更純淨,星夜也更璀璨。

  下午言栩要出院了,會被接回家繼續沉睡。她會陪他一起,然後,再也不離開他的身邊。

  她閉上眼睛,想著推他去太陽底下,給他讀詩......

  其實,很幸福。

  緩緩睜開眼睛,終究還是掏出手機,給銀行打了個電話,把工資轉去了淮生個人的醫療帳戶裡。

  才下樓梯,卻看見了一輛熟悉的車。

  安瑤快步走到言格身邊,有點兒緊張,見他神色微肅,她手不禁發抖:「是不是言栩出事了?」

  「他醒了。」言格簡短道。

  安瑤一驚,心裡的喜悅猶如禮花爆炸,彷彿這輩子沒有體驗過這般至喜的感覺。

  她忽然想笑,可出來的全是淚水,立刻要上車:「去醫院。」

  但,

  「安瑤。」言格的聲音很平靜,「以後如果有什麼事,你可以直接和言栩說。任何祕密,都不需要對他隱瞞。」

  他不動聲色,重復了一遍,「任何祕密。」

  安瑤的背影僵住,沒有回頭。

  她是何等聰明的人:「你知道了?」

  「對,一早就看出了你在撒謊。」他說,「也知道你對許莫和淮如的封口計劃。」

  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天地間只有風吹著路邊樹木的聲音。而她,像一尊雕塑。

  「他第一次開口叫我,已經是認識一年後。那時,我已經愛得不能回頭。即使知道他認錯人了,即使知道我是個替代品,我也不想離開他了。」

  安瑤沒有哭,語氣稀疏,可眼淚不停地下落,流過她沒有表情的臉。

  「我的愛並不卑微。我很清楚,言栩他愛我。只是,我從一開始就在欺騙他,利用了他對另一個女孩的回憶。他不會原諒的吧。我的行為觸碰了我和他之間最重要的信任,對言栩,這種信任尤其重要。可我破壞了。

  真正的如笙出現了。即使我多自信,心裡也有那麼一點恐慌,如果言栩一直把我當作如笙來愛,怎麼辦?我不能冒險。」

  「安瑤,即使言栩心裡記得小時候的那個女孩,但他現在要結婚的是你。他只會選擇你。」

  安瑤苦笑了一下:「將心比心,如果你愛了甄意那麼多年,8年後,有個女孩冒充她和你在一起,你是什麼心情?」

  言格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會認錯。」

  「什麼?」

  言格很肯定:「言栩也不會認錯。」

  安瑤愣了一秒,搖頭:「不是,他認錯了。我不知淮如哪裡來的神通廣大,她找到了真正的如笙。那個女孩和我的背景一模一樣,我很確定她就是如笙。」

  言格依舊執著:「安瑤,我說了,言栩他不會認錯。你究竟是誰,言栩其實早就知道了。」

  安瑤狠狠一怔,猛地抬頭:「你說什麼?」

  「家裡派人調查你的時候,他私下阻攔了。」言格說,「他那麼敏銳的人,我想,認識你後不久,他就知道你不是他小時候認識的那個女孩。」

  安瑤睜大了眼睛,久久不能回神。

  眼淚一點一滴,再度墜落。可這次,她沒有悲傷,也沒有世事弄人之惋惜絕望,只有不可置信的幸福和心疼:「他,他早就知道了?」

  「對,很早就知道是你,愛的,也是你。至於淮如,她是騙你的。」

  「騙我?」

  「根本就沒有如笙這個人。」

  「什麼?」

  言栩小的時候,家人去孤兒院捐款,帶了他去。

  他小小一個,坐在院子中央大樹下的木臺子上,靜默地發呆。

  那時,孤兒院裡在排話劇。他什麼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可忽然,他所在的木架臺劇烈地震動。一下一下,很激烈。

  像是......地震了......嗯......

  過了很多秒,他濛濛地抬起頭,就見有個演美人魚的小女孩穿著魚尾巴,一蹦,一蹦,朝他跳過來。

  魚尾巴很鬆,跳一下,往下滑一點兒,她又得揪著尾巴扭著屁股蹦。

  真聒譟,像地震。

  她終於跳到他身邊了,小手伸過來,遞給他一塊糖:「給你吃。」

  他沒有反應。

  小女孩湊過來,歪頭看他,黑溜溜的眼睛非常好奇:「你是啞巴嗎?」

  他還是沒反應。

  沒想小女孩扭著粉紅的小尾巴,蹦到他身邊,揪住他的耳朵,捏了捏:「難道是聾子?喂!喂!喂!聽得到嗎?」

  他看她一眼,就是沒反應。

  「原來你聽得到,故意不理我。」小女孩癟嘴,不開心。提著長尾巴就要蹦走,木架臺又開始霹靂嘩啦地震顫。

  他坐在那裡,晃來晃去。

  她蹦了一會兒,想了想,又蹦回來。

  「我給你唱歌吧。」她缺了兩顆門牙,牙齒還漏風,唱著毫不成調的歌兒。

  唱完又和他講故事,一邊講,一邊模仿醜小鴨白雪公主巫婆各種,她一整天都在臺子上蹦來蹦去,毫不消停。

  言栩覺得,那天下午,他的世界都在她的蹦達聲裡震顫。

  後來她一不小心摔倒了,穿著魚尾巴爬不起來,蟲子一樣在地上拱啊拱,扭啊扭,一小條滾來滾去,急得滿頭大汗。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滑稽的人,那一刻也不知怎麼的,很淺地笑了。

  他想,她真有趣。

  後來夕陽下了,他要回家,說了第一句話:「你是什麼?」

  原諒他不會交流。

  女孩缺著牙,漏風地指指自己的魚尾巴:「這都不知道嗎?安如笙啊!」

  言格說:「家裡人後來去孤兒院找過,但那裡並沒有叫安如笙的女孩,我聽了他的描述,告訴他,他或許聽錯了,那個演小美人魚的女孩說的,應該是,安徒生……」

  可,言栩聽成了安如笙......

  安瑤一愣:「你是說,根本就沒有叫如笙的女孩存在?」

  淮如把她騙得好慘,說那個女孩的小名是如笙......

  「是。言栩遇到的那個女孩不叫安如笙,而他心中的安如笙,是你。他和我說過,你是童話裡走出來的,善良,安靜,卻會為愛獻身的海的女兒。在認識你後的第一個月,他和我說,你就是真正的安如笙。我的理解是,他第一面認錯了,但他很快就知道你就是你。」

  言格緩緩道,

  「安瑤,言栩並沒有喜歡那個女孩,他只是喜歡那種在孤獨的時候被人溫暖靠近的心情。而你的出現,從一開始就給了他這種心情。所以從始至終,你都是安如笙。

  在認識你之前,言栩就知道安如笙這個名字是錯的。安如笙在他心裡,只是他自己創造的一個美好的代名詞,他把最美好的名字留給你。就像別的情侶之間,不叫名字,叫honey,sweet,是一樣的。」

  安瑤聽完,心裡悲哀而發涼,這陰錯陽差的誤會,卻最終發展成了噬心的黑洞。

  她眼淚癒發洶湧,聲音還勉強穩著:「言栩他不會原諒我了吧?」

  「如果真的怪你,就不會拉許莫下水。」言格靜了幾秒,道,「他也知道,對於當年許莫的作為,你的心情已經平靜了。他知道能刺激你的,就只有這一件事。言栩也很內疚,內疚沒有和你解釋清楚。」

  安瑤抬起淚朦朦的雙眼:「解釋『如笙』這個詞的意思嗎?」

  「對,他以為,如果和你說清楚,如笙不是別人,就是你。你也不會做出今天的事。」

  安瑤潸然淚下,又心疼又幸福:「我知道了,以後不管有什麼事,我都不會再瞞著他。」

  言格任務完成,便不再多說。看安瑤生平第一次哭得稀裡嘩啦,他也靜默立在一旁,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

  只是,想起了甄意。
 
  言栩和安瑤因為這樣無釐頭的誤會,差點兒釀成大禍。

  而他還有些事情沒有和甄意說清楚,是真無法說清楚的事啊,該怎麼開口?

  第一精神病院側樓3層的小廳裡,一片白色。

  遠方海洋來的風,帶著初秋微微的涼意,從窗外吹進來,桌上的白紙隨著清風微微浮動,在桌上飄。

  淡金色的陽光籠罩在厲佑頭上,那張稜角分明而姿色出眾的臉,此刻浮現了一絲笑意。清黑的眼眸也是深深的,盯著桌子對面的言醫生,似笑非笑。

  言格則平平淡淡的,問:「淮如的藥物配方,是你給的吧?」

  厲佑聳聳肩:「我不認識你說的這個人。不過......」他揉了揉太陽穴,「或許我的精神出去遊蕩,寄住在哪個人的腦袋裡,控制了她。」

  言格不說話了,表情波瀾不起,看了他幾秒,起身。

  厲佑抬眸:「不問了?」

  「沒有價值。」言格淡淡道,彷彿他不值一提。

  厲佑極輕地斂起眼瞳,看得出是不悅的,隱約被他惹了。

  「她是一個失敗的實驗品。」他終於冷硬地開口。

  這個「她」是淮如。

  言格雙手插兜,拔腳離開:「早想到了。」

  淡靜的語氣彷彿把他早看穿了。

  厲佑見他要走,冷哼了一聲,又笑道:「可她是一個成功的實驗品。」

  這個「她」,不是淮如。

  言格沒有回頭,彷彿這對他依舊是已知信息。

  繼續往前走,卻聽身後厲佑笑意點點:「但,失敗的實驗品,還有未完的利用價值。所以......」

  下一秒,言格的手機滴滴響了一下,接起來一看,

  淮如在被運送去監獄的途中,離奇逃脫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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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9:20 |只看該作者
最終卷:此間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76. chapter 79

  下午三點,病房窗外的樹上,陽光燦燦。風一吹,葉子上的光線便輕快地閃爍起來,細細碎碎的,像湖面。

  甄意靠在門邊,歪頭望著窗邊的兩人出神。

  陽光摺進病房,撒在他們身上,粼粼如水波,又像舊時光。朦朧,卻閃耀。

  言栩坐在輪椅裡,安靜而又沉默,目光如水,靜謐無聲地籠在安瑤身上;後者則半跪在輪椅邊,給他整理衣領。

  兩人分明沒有言語交流,可一舉一動裡都透著細膩和默契。

  她給他整理好襯衫,又撫撫他的肩膀,把他整理得一絲不苟了,目光才落到他臉上,安然地含著笑。

  言栩並不笑的,只是那樣看著她,眸光很靜,不深,也不淺。

  安瑤起身,緩緩推他的輪椅,出了病房。原本守在病房門口的西裝男們,隔著四五米的距離跟著。

  原來也有這樣一種愛情,無聲,卻細沉。

  甄意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想。

  想著想著,就有點兒想言格了。其實,他對她也是如此。不說,但就在那裡。

  獨自走下停車場,想著給言格打電話時,手機響了:「甄意,你家男人電話~~快來接喲~~~」

  笑容忍不住就爬上了唇角,接起來,聲音裡掩飾不住快樂:「好巧哦,我剛想給你打電話,真是心有靈犀。」

  那邊微頓了一下,才輕聲喚她:「甄意。」

  「誒!」她朗朗地迴答。

  那邊又頓了一下。

  「你在哪兒?」他嗓音清沉。

  「你在哪兒?」她聲音輕快。

  「我在hk。」

  「我在深城。」

  又是異口同聲,他便不說話了。

  「誒?你什麼時候去hk了沒叫上我?」她習慣性地嘟起了嘴,「而且言栩出院哦,你都不來看看。」

  她說著,摁了一下車鑰匙,車子「滴滴」地叫喚,在地下停車場裡格外的空曠刺耳。

  「你在哪兒?」他似乎有些緊張,聲音很低,語速也比平時快,「甄意,你現在一個人嗎?」

  「是啊,怎麼了?」她拉開車門,坐上車,鑰匙插進孔裡,正要扭動......

  「和言栩他們一起,不要一個人。」

  甄意納悶:「可我現在要去hk啊,明天是林警官的葬禮。」

  「淮如逃走了,」電話裡,他的聲音是侷促的,「我擔心她會去找你。」

  甄意背脊一涼,立刻四周看看,安靜空曠的地下,沒有人影,只有無數空曠而安靜的車子。

  聲音不自覺小了下來:「她難道不會去找淮生麼?」

  「她也知道,警方會第一時間監視淮生,她不會那麼笨自投羅網。」

  「可,她應該還在hk,到深城來......過不了關吧。」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嗓音平淡下去,「嗯,我也這麼想。」但,不知為何,就是擔心。

  他的心理,她哪裡不明白。

  啟動汽車,她不經意地,心裡又溫暖了。

  「在hk等我哦,不要我一過去,你又竄回深城了。」

  「嗯......好。」

  #

  第二天,是林涵的葬禮。

  初秋的hk城,下了雨,天空灰濛濛的,又低又沉。很多市民冒著雨排著隊去給他送行。滿世界都是黃色白色的菊花。

  甄意一身黑裙,立在人群裡,言格給她撐著大大的黑傘。

  她靜默地望著林涵的棺柩,目光越過人群,卻隱約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臉色白得像鬼,隱匿在很多張悲傷的面孔裡。眼神如刀,仇恨地盯著她。

  她猛地一驚,淮如?

  可再定睛一看,那張慘白的臉彷彿閃了一下,消失不見了。彷彿只是幻覺。

  她想去捉,可人太多,淮如已經看不見了,也正是那一刻,起棺了。

  棺木上覆蓋著鮮艷的紫荊花旗,幾位警司抬著棺木,擺臂正步,從人群裡走過。有人紅了眼眶,有人落淚,有人則泣不成聲。

  甄意收回思緒,眼神凝去那面紅色的旗幟上,心中的情緒悲壯,慷慨,激昂......卻又最終平靜下去。

  現在,還記得林涵的聲音,或許,很多年之後,都不會忘記。

  隔著膠帶,嗓音渾濁而模餬,用力而堅決,

  一聲,四聲,四聲,三聲,

  甄,意,動,手。

  眼淚,便再度落了下來。

  #

  回去的路上,她興緻不高,蔫蔫地趴在車窗邊,望著玻璃上凝結匯集的雨水滴發呆。

  言格看她情緒懨懨的,始終掛心,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甄意?」

  「嗯?」

  「不要難過了。」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話。

  可即使是這樣簡單的話,對她也很有效果。

  她回過頭來,精神好了一點,點點頭:「好呀。」

  言格:「......」

  她好像一直都是這樣,自我療傷能力特強,特別好鬨,特別配合,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

  他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努力想了想,說:「我們說話吧。」

  甄意:「......」

  可她其實知道他想安慰的心思,因為明了,所以一下子就覺得窩心。

  她窩進座椅靠揹裡,懶懶地放鬆下來。

  車廂裡安安靜靜的,外面是朦朧的雨水和模餬的世界。

  這樣的氛圍,真適合聊天啊。

  她手指輕輕摳著玻璃窗,指尖涼涼的,心裡也平靜,想起不久前在醫院看到的一幕,想起他緊張的電話,他不太熟練的寬慰,不知為何,就說:

  「言格,其實你一直都對我很好。」

  這話有些突如其來。

  言格轉眸看她,眸光很深,一瞬不眨。

  「我不開心的時候,其實你有想讓我開心。」她歪著頭,細細的手指在玻璃上寫他的名字,「我難受的時候,你也會想努力讓我不難受。」

  她回頭來了,微笑:「記不記得,你揹過我?一開始也不知是怎麼揹上去的,後來,每次我一不開心,你就會揹我了。」

  她想起,有一次,她沒任何原因,突發奇想在大街上讓他揹她,他不肯。

  言格站著不動,她就猴子一樣往他背上爬,跟爬樹似的。他站得筆直,脊樑不彎,也不吭聲,身板被她搗鼓折騰得時不時輕晃,偏偏就是不折腰。

  她最後終於是手腳並用地爬上去了,撅著屁股,雙腿圈在他腰上,卻沒地兒依附,又緩緩滑下去。可真差點兒滑下去時,他終究是彎腰,掌心握住她的雙腿,把她託了起來。

  想起舊事,她忍俊不禁,拿腳踢踢他:「誒,你揹過我好多次呢,你記不記得啊。」

  半明半暗中,言格輕輕點了一下頭。

  記得。

  當然記得。

  比如第一次。

  #

  中學時代,他生過幾次病。即使他不去學校也沒關係,可他從不會請假曠課。倒不是因為他多愛學習,而是……

  她的教室在一號教學樓四層,他的教室在二號教學樓五層。

  除去提前下課和自習,下課十分鍾,她會在下課鈴響的一瞬間衝出教室,飛一樣下樓,跑過小操場,衝上樓,跑去他的教室,

  又在上課鈴響的瞬間,一溜煙跋山涉水般地原路返迴。

  一天5次課間,2次上學,兩次放學,一星期5天,一月4星期,一年9個月……

  他不知道如果她興沖沖氣喘籲籲地狂奔到他教室門口,卻沒有看到他,會是種怎樣失望落寞的心情。

  而他,不希望她失落。

  想到她可憐巴巴的失望的樣子,一個個拉著別人問「言格去哪裡了呀」,他會難受。

  那次,他熱感冒,身體病痛,嗓子也很不舒服。可他本就話少,且即使身體不舒服,表面也不會顯露出來,所以甄意並沒察覺。

  那時,他們在一起不到一個月。兩人的相處模式還不熟。她不太清楚他作為男朋友的習性。

  課間,他一句話沒講,甄意以為他心情不好,很忐忑,還有點兒小惶恐;她話也少了,安靜地陪他立在欄桿邊眺望大海。

  很快,上課鈴響。

  都沒有說幾句話呢,甄意心裡好遺憾,戀戀不捨地和他招手:「別想我哦,一下課我就跑來啦。」

  言格嗓子痛,沒說話,只點了一下頭。

  她笑容燦爛地招著手,轉身飛速跑了。

  上課鈴還在學校上空悠揚地迴蕩。

  言格回到教室坐好。

  課堂很快安靜,老師準備講課了。這時,有個同學從外面進來,隨口說:「言格,我剛好像看見甄意從樓梯上摔下去了。」

  那個彬彬有禮從容淡定坐下起身各種動作都不會發出聲音的男孩……

  「嘩」的一聲桌椅晃蕩,有人衝了出去。似乎只在一瞬間,老師和同學們來不及驚愕,他就風一樣消失在走廊裡。

  言格飛速下樓,很快看到甄意。

  她一動不動,倒趴在樓梯上,可能太疼了,所以過了這麼久她都沒動靜。樓梯間裡學生們來來往往,趕去各自的教室,沒人管她。

  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像是被什麼狠狠戳中,悶鈍,麻木,透不過氣,很難受。後來,他知道,這種沉悶而窒息的感覺,叫做心疼。

  他還沒來得及趕去她身邊,她掙扎著爬了起來,吹吹手上的傷,捂著痛處,一瘸一拐地下樓。

  「甄意。」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聽上去有些陌生。

  憑空傳來他的聲音,她嚇了一跳:「啊,怎麼了?」

  一回頭見他臉色不佳,她想起答應過他不會翹課,驚得慌忙擺擺手:「我跑很快的,馬上就去上課了。」說完竟要跑。

  「你站住!」他語氣有些重。

  甄意真就原地不動了,緊張地看著他下了樓梯,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他眼眸微微沉鬱,向她靠近;

  甄意臉都白了。果然和她一起,他反悔了,很生氣啊,可這段時間她小心翼翼,沒有不乖啊。她很難過,又很害怕他是來說分手的,低著頭往後退了一小步。

  可他卻到她面前蹲下,掀起她的裙子……

  她驚呆了,捂住嘴。

  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都去上課了。

  然後,他竟然往她裙子裡看……

  他在看什麼呀?

  她的臉慢慢變紅,想後退,

  「別動。」他制止。她細細的腿上全是傷,尤其膝蓋,都流血了。

  甄意硬著頭皮杵著,只覺裙擺下涼涼地透風。

  世界很安靜,隔壁教室裡老師在講課:「氯氣中混有氯化氫氣體,不能用鹼石灰除雜……」

  哎呀,他究竟在看什麼呀?

  她糾結地擰眉毛,早知道今天就不穿畫著海綿寶寶的小內褲了呢,嗷嗚~

  「提著裙子。」他指示,「不許碰到傷口。」

  「哦。」她點頭照做。

  言格帶她去醫務室,衛生員給她塗紫藥水。她疼得哇哇大叫,還牢牢記得他的話,攥著裙子不鬆手,眼淚吧嗒吧嗒地砸,一邊抹淚一邊笑:「哇,紫色好漂亮!」

  最後一節課,他不上了,送她回家。

  見她走得緩慢而痛苦,他表情冷淡地蹲下;她不太相信,沒動靜;他指一下自己的背:「上來。」

  她受寵若驚,立刻竄到他揹上。

  那年她個子還很小,他卻已經長得很高,她趴在他背上,像大哥哥揹著小妹妹。

  一路上,她小聲地軟軟地嘰嘰喳喳;他始終沒說話,表情酷酷的靜靜的。

  到她家樓下,她於心不忍,要下來。可他不作聲,也不鬆手,其實他生著病,揹著她走了兩公裡的路,體能將近極限。

  可最後的五層樓,他依舊走得緩慢而穩妥,她根本沒察覺他的腿在發抖,手快抽筋。

  到門口,她幸福了一路,卻忽然緊張起來:

  「言格,你忽然對我這麼好,是不是要和我分手了呀?」她深深蹙眉,哀哀的,「別呀。我還不想和你分手呢!」

  「……」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嗎?完全沒邏輯啊。

  「我知道。」他說,「不會的。」

  甄意開心地笑了,轉身要進門,又回頭喚他:

  「言格?」

  「嗯?」

  「還從來沒有男生敢掀我的裙子呢!」

  「......」

  第一個也是唯一個掀甄意裙子的男孩,想起裙子下修長細膩的雙腿,和餘光裡白色柔軟的內褲和可愛俏皮的海綿寶寶......後知後覺地,他的臉紅到了耳朵根......

  「你說,你是不是看見我的內褲了?」她仰頭,往前一步,昂著頭,囂張地質問他,「看見我的海綿寶寶了是不是?」

  言格悶不吭聲,臉越發滾燙,只是餘光......瞥見......而已......

  但是,他也沒臉說這不算,太不紳士。

  而,他居然做了掀女生裙子看女生內褲這種......事?行徑?

  他的驕傲不允許他不承認,而他的自尊讓他不好意思直視她,別著頭,紅著耳朵,梗著脖子,終究是,點了一下。

  她踮起腳,手指戳戳他的肩膀,趾高氣昂地嚷嚷:「那你要對我負責!」

  他不吭聲,也不看她,又點了一下,嗓音已不清晰:

  「......唔......好。」

  要對她負責。

  #

  這個承諾,言格一直都記得。

  回過神來,此刻,她還坐在車窗邊畫玻璃,離深城越近,雨越小了。

  「這幾天在深城和hk之間來回跑,比過去8年都頻繁,過關的工作人員都快認識我了。」她輕聲自言自語,又回頭看他,「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訴你。」

  「你知道嗎?自從庭審過後,網絡上有好多人註意你,還在討論你誒,都在猜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聽說把各個名門豪門搜了一圈,卻找不到。」

  言格對這種事沒什麼反應。

  她又說:「所以你要是去參加同學聚會,肯定很多人揪著你問。你不會不喜歡麼?」

  他們這趟趕回深城,正是去參加中學聚會。這叫甄意有些意外,畢竟,言格對聚會從不熱衷,和班上的同學更沒有聯繫。

  事情的起因,是言格中學的班主任秦老師前段時間得了癌症,沒想戰勝病魔,恢復了健康。

  不知誰藉此機會號召秦老師教過的學生聚聚,一來見見中學老師,二來同學同校師兄弟姐妹熟絡熟絡。

  她不知言格怎麼會答應參加這種聚會,更不知他怎麼會把她也帶去。

  她倒是不怵和那些精英校友們見面,只是當所有人都和你不太熟,卻全都知道你讀中學時幹過什麼,這種感覺著實太微妙。

  果然,當甄意和言格同時出現在餐廳時,原本談笑宴宴的包廂有一瞬鴉雀無聲,言格是學校的一個傳奇,甄意則是另一種傳奇。

  當兩人衕時出現,那個世紀大賭局再次在所有人心裡點燃:甄意能不能追到言格?他們能不能長久?

  甚至有人立刻在朋友圈人人網發狀態:天,言格和甄意一起出現在校友聚會,就在剛才!

  楊姿也在,熱情地招呼甄意坐下。

  大家都好奇,但都不探尋。幾個女同學見了言格,眼神生姿,不過都知道他淡如水的個性,沒人貿然靠近。

  在人群中,他還是那樣,不溫暖,也不冰涼,淡淡疏離,絕不會散發出冷酷的氣質,卻也知不易親近。

  分明是風雲人物,大傢對言格的近況卻知之甚少;早年不知他家境來歷,現在也不知他職業生活;

  倒是都聽說過甄意,在hk混得風生水起,職業生涯起起伏伏,最終還是成為了「大律師」。

  同學甲:「都說進了社會,學習成績不代表一切,果然。看看,甄意比我們好多人都風光多了。」

  「嘖嘖,你這話是誇人還是貶人啊?」

  甄意笑:「中學成績不好是事實,我還佩服你們呢!」

  秦老師道:「甄意這孩子性格好,能抗壓。最重要啊,她大膽又熱情,光這兩點,做什麼都能成功。」

  有人笑:「那......追人會成功嗎?」

  甄意裝沒聽見,拿杯子喝水。可......杯子呢?

  扭頭看,言格安然自若拿著她的玻璃杯喝水。

  甄意囧了:「呃,那是我的杯子。」

  他放下,清淡地說:「我知道。」

  「……」

  三個字叫甄意心「咚」了一下。

  「言格?」

  「嗯?」

  「你沒喝酒吧?」

  言格扭頭註視她,俊顏白皙,語調清淡:「我看上去像醉了嗎?」

  「……」

  他聲音略低,怕她聽不清,不經意就遷就地朝她這邊傾身;隔得太近,甄意隱約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男人香味,她恍惚地別過頭去,小聲:「不像。」

  旁邊的楊姿和同學聊著天,卻時不時往這邊看。

  另一旁,同學乙不好意思地問:「甄意,當律師很賺錢吧,我現在當老師,貧困死了。」

  甄意道:「可我覺得當老師很酷啊,假期那麼多。」

  乙開心道:「是你們覺得酷,其實沒那麼好。」

  秦老師笑:「各行都有各行的風光,也有各行的無奈,找準最適合自己的就行!」

  「是啊。」楊姿說,「當律師也有很多道德風險,走錯一步就是犯罪。運氣不好就會當不成律師了呢!」

  大部分人倒沒註意這句話,但有幾個女生在交換眼神,想到前段時間甄意就因知法犯法被判3個月的社會服務令。

  現在想想,律師執照也拿回來了,還成了大律師,難道有後門?

  楊姿很快意識到不對,道:「抱歉,我說錯話了。」

  本來沒什麼人註意,這一抱歉,反而明顯了。

  甄意很快反應過來,爽朗道:「所以大家要以我為鑒,千萬別幹壞事。不然,哪怕只是一瞬間的思想誤差,也會把你之前做的一切都變成泡影。好在,我倒下去又爬起來了。」

  她這樣輕鬆,大家也不尷尬了。

  這時,有人驚呼:「檢控官師兄!」

  門打開,尹鐸也來了。

  他是標準的陽光型學長,一出現,現場氣氛頓時活躍。

  男生女生都和他打招呼。

  大家寒暄的間隙,甄意專註著拿筷子撿玉米粒,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偶爾側頭看言格一眼,他至多只是喝一點兒水,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他通常不吃外邊的食物。

  「言格?」

  「嗯?」

  「真不吃嗎?過會兒肚子會餓哦。」

  「也還好。」

  彷彿「餓」這種感覺也是可以「心靜自然不餓」的。

  尹鐸過來,拉把椅子在甄意身邊坐下,語氣調侃:「小師妹也在?」

  「小師妹」這個稱呼本身就帶了太多的親暱和關愛,加上尹鐸不經意柔和下來的嗓音,各色目光刷刷過來。

  甄意執著地拿筷子戳玉米粒,語氣盡量輕鬆:「嗯,我過來蹭飯,嘿嘿。」

  「拿筷子夾多麻煩,」尹鐸說,用勺子舀了兩勺玉米粒在她碗裡。

  「……」呃,師兄,我就是覺得一個個地夾才好玩……

  女生們全往這邊看,甄意這是一腳踏了兩棵校草麼?

  男人的眼光怎麼似乎和女人不太一樣?

  甄意坐在尹鐸和言格中間,坐在大家的目光裡,不太自在,偷偷看言格一眼,他沒什麼表情變化,不顯山不露水的。

  她又不免有些沮喪。

  旁邊有人和尹鐸講話,問了些法律問題,找他要名片,說是以後有問題諮詢幫忙。

  「今天沒帶。」尹鐸很抱歉,驀地想起,「哦,錢包裡應該還有一張。」

  剛掏出錢包,不巧服務員添水,不小心撞到他。

  錢包掉在地上。

  那位要名片的女同學趕緊俯身幫忙撿,拾起地上散落的卡片,卻愣住:「照片裡這個人怎麼長得那麼像甄意啊?」

  一瞬間四座無聲,四方的目光同時聚焦。

  尹鐸學長錢包裡放著甄意的照片?!

  甄意一愕,雖曾經一度隱隱感覺尹鐸學長對她有意思,但她以為自己是自作多情來著。

  一室的安靜內,言格手中的玻璃杯穩穩放回桌面,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

  平平靜靜。

  可只有甄意察覺到了不對。別說放杯子,他放筷子都不會發出聲音。

  甄意反應極快:「哦,我之前報名參加培訓班,讓學長幫我交的證件照。」

  但那女同學嘴太直:「不是證件照,照片裡你在睡覺啊!」

  ……什麼叫越描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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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9:40 |只看該作者
77. chapter 80

  睡覺?

  甄意和尹檢察官睡過覺?

  難怪成名的速度像坐火箭一樣。

  所有的目光變得探尋:這女人不簡單啊!

  「你胡說什麼?」甄意氣得臉都紅了。

  比起眾人對自己的誤解,她更在意言格的感受;

  即使他或許不在意,她卻在意校友們說「當年追逐言格的那個甄意放棄言格,轉投尹鐸懷抱」之類的話,聽上去像她心愛的言格很不濟似的。

  在她心裡,分明誰都比不上他。

  所以,這些年她格外愛惜自己的羽毛,和男人們一點兒曖昧哪怕暗示都沒有。

  「我看看!」

  她生氣地把照片奪過來,卻微微一愣,照片應該是一兩年前拍的?

  那時她還梳著馬尾,露出光光的額頭,趴在桌子上睡覺。

  她是有印象的。

  去旁聽尹鐸的公訴案,耗時的拉鋸戰,她頭一天熬夜,實在撐不住,打瞌睡了。

  難道是庭審結束後她還沒醒,他經過,就把她拍下來了?

  照這麼說,之前無數次的旁聽,尹鐸一直知道她?那時,她常常因他掃過的目光自作多情說檢察官在看她,竟是真的在看她?

  甄意莫名臉紅,發熱起來。

  不論是誰,被這樣優秀的男人暗戀,都難免意亂。但現在不是感動的時候,她稍稍提高聲音:「什麼睡覺?不過是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而已。」

  言格轉眸,目光落到甄意手中的照片上。

  她幾年前是這個樣子嗎?青澀而朝氣,睡顏安穩知足,帶了點幸福感,還有些小迷餬。

  男人看到很難不心起波瀾。

  把甄意這樣一張懵懂可愛的安睡照片放在錢包裡,時不時看到時,尹鐸心裡在想什麼?言格不想去猜。

  猜了,會。生。氣!

  好事的女同學不多說了,其他人交換眼神,覺得不可思議,尹鐸的暗戀對象怎麼會是甄意?

  甄意心裡哀嚎:這個什麼同校聚會,她就不該來。現在連裝傻充愣都不行了。

  當事人尹鐸倒格外鎮定,不尷尬也不解釋,彷彿是極其自然的事,居然還十分文質彬彬地問甄意:「看完了吧,能把照片還給我嗎?」

  甄意瞪大眼睛!

  什麼?

  尹檢控官,你要不要如此反客為主?

  這照片該還還是不還,甄意完全混亂,不知誰小聲疑惑:「怎麼回事?甄意不是一直在追言格麼?」

  言外之意:怎麼現在和尹鐸搞在一起了?

  如此大的誤會,甄意絕對不能讓它發生,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脫口而出:

  「是啊,現在還在追呢!」

  說出口發現:真可憐……追個人追了12年……

  尹鐸淡定自若地拿起杯子喝水。

  甄意心裡一咯登,傷害到他了。真對不起,可她只會顧慮言格的情緒。

  偏偏這時,言格扭頭看她,淡淡疑惑狀:「不是已經追到了麼?」

  ……

  現場冰封,落針可聞。

  「而且是我追的你。」他微微蹙眉,似乎不滿她的健忘。

  甄意腦子裡一片空白,有點兒懵了,他什麼時候自作主張擅自下的決定?!

  她張著口,卻說不出話,呼吸……好困難……

  言格看她的臉一寸寸變紅,心莫名柔軟下來。見她手裡還攥著那張照片,他伸手過去,抽了一下。

  甄意感到手中一股力量,趕緊鬆手。

  言格手指夾著照片,朝尹鐸示意:「我收回了!」

  拿回自己的東西,理所當然的語氣。

  甄意霎時間血液沸騰。

  尹鐸依然風度翩翩,不露絲毫敗者之色,彬彬有禮地點了一下頭。

  言格亦微微頷首,把甄意的小照片裝進口袋。

  兩個英俊優雅的男人彷彿中世紀決鬥的騎士,各自紳士有禮,謙謙君子,但再如何風淡雲清,也掩蓋不了「決鬥」帶給人的硝煙味和沸騰熱血!

  眾人都不插話,可個個眼睛發亮。天啊,甄意真的和言格再續前緣了。都以為言格當年答應和她在一起,只是年少時候的無可奈何。長大了就會分掉。

  可今天,聽言格的語氣,是他反過來追甄意了?難道當年是甄意甩了男神?要不要如此勁爆?

  作為決鬥中心的甄意,被言格簡簡單單兩句話擊敗,腦子裡只剩了自己的心跳聲。

  或許有人期待著好戲繼續上演,但言格和尹鐸再無交流。尹鐸風度維持到極緻,繼續和其他人談笑風生,再不提那張照片。

  吃完飯,秦老師先離開,而同學們提議去ktv唱歌,彷彿這是大江南北各地衕學聚會的最佳法寶。

  甄意和言格雙雙默然,ktv,並不是什麼美好的記憶。

  言格今天來聚會的目的已達到,任何吵鬧的地方,都是他天生排斥的。

  有位師兄聽說言格和甄意不去,極力邀請:「難得聚一次,再見面又不知是什麼時候了。隔上次見面過了8年呢。」

  這話是真的,很多同學說一次再見,其實就是永別。

  甄意想,言格也是需要同學和朋友的啊,便眼神期許地望他;以往,只要她露出這種眼神,他就會應允。

  但這次,他沒有。

  且不說ktv這三個字是他的夢魘,每每迴想伴隨著萬箭穿心的絕望,重要的是,他此刻只想單獨和她一起……

  他低頭看她,溫和道:「我有話想和你說。」

  他語氣如此柔和,卻叫那位師兄和一旁過來的楊姿都微微詫異。

  甄意再次心跳紊亂,現在,十匹馬也別想把她拉走:「你們去玩吧,我和言格不去了。」

  這時,準備離開的秦老師迴頭,朝這邊招手:「言格。」

  「我過去一下,別亂跑。」他輕聲交待。

  這樣的叮囑叫甄意臉微微發燙,輕輕「嗯」了一聲。

  楊姿微笑看她:「你們現在才在一起嗎,你之前就說在一起了。」

  甄意不怎麼想回答,經過今晚席間的事,她覺得,和她可能要陌路了。正想著,尹鐸過來了,看著甄意:

  「你要先走了嗎?」

  「噢,我還有事。」她稍稍尷尬,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學長,抱歉。」

  他淡淡一笑:「是剛才才在一起的吧。」

  「……是。」

  吧......

  甄意如芒在背,暗歎他眼光真毒。

  「是我慢了一步,還是說你該感謝我推了你們一把?」他盡量豁達,可語氣裡還是透出一絲自嘲。

  甄意無言以對,只得低頭;卻聽楊姿淡淡地玩笑:「估計是因學長的功勞,男人潛意識裡都會想競爭吧。」

  甄意稍稍蹙眉:「我先走了。」

  手腕卻被尹鐸握住,男人的手心有些發燙,甄意一驚,

  「甄意……」尹鐸笑著,卻看不見笑意,「那請你轉告他,我並沒有放棄,更沒有認輸。」

  她一瞬間頭皮發炸,與此同時,

  「甄意。」言格的聲音傳來,就著夜風,微涼,「走了。」

  甄意一個激靈,跟捉姦在床似的,慌地掙開尹鐸的手,輕聲道:「言格叫我了,我要走了。」

  說完著急忙慌頭也不回跑去言格身邊,眼神稍稍忐忑。

  言格目光卻平和,不帶苛責,抬手拂了拂她散亂的髮絲。凝視她良久,極淡地掃了尹鐸一眼,雖然很淡,卻也露出不悅的涼意。

  他看得很清楚,那個男人抓了甄意的手;他也聽得很清楚,那個男人仍對甄意虎視眈眈。

  莫名氣不太順。

  不吃醋,是不可能的。

  他轉身離開,牽起了甄意的手。

  甄意深深吸一口氣,不作聲,也不抗拒。任由他牽了一會兒,她才緩過神來,稍稍用力,握緊他的手。

  嗯,寬厚而溫暖,修長而骨節分明。

  甄意心跳呼吸皆不穩,快樂又哀傷,上一次這樣被他牽著,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讀初中時,她總大大咧咧,從來都是她先對言格動手動腳,一點兒不像女孩子。可只要哪次言格主動拉她的手,她會瞬間安靜變小鳥;他主動抱她一下,她能犯傻一下午;他主動親她一下,她絕對一天都廢了。

  他的被動和主動,在她的潛意識裡,是天壤之別。

  她一直認為自己能像女漢子一樣無堅不摧不要臉地追他;可她從未意識到,被他守護的時候,她也會像其他陷入戀愛的普通女子一樣,無措,發懵。

  「言格?」

  「嗯?」

  「我們現在,是在一起了嗎?」

  「沒有。」

  「......」

  一瞬間,甄意簡直要氣爆,甩開他的手:「你這是典型的佔著茅坑不拉屎!」

  「......」

  「甄意,不要妄自菲薄。」他眸光清淺,慢慢地,認真地說,「你怎麼會是茅坑?」

  「......」

  她眼神幽幽的,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了。

  「甄意,別生氣。」他抿了抿唇,鄭重地說,「我的意思是,我都還沒開始追你。」

  「啊?」這樣的反轉,甄意全然沒料到,愣住,跟做夢一樣。

  沒聽錯吧?

  他,追她?

  甄意吶吶的:「所以你剛才......在那些同學面前......是在表白?」

  路燈微朦,他臉色微紅:「嗯。」

  「但,怎麼會選擇這種情況下,我以為你不喜歡讓大家知道你的私事。」

  「是,是不喜歡。」他側頭看她,黑眼睛在夜裡越發深邃了,「只不過,你會難過吧?」

  「誒?我?」

  他不經意間稍稍低頭,靠近她:

  「8年,很少回深城。是不是覺得,如果回來,如果見到同學,校友,老師,就會很有壓力;會覺得身上被烙了言格的標籤;會害怕被問有沒有追到言格有沒有放棄言格有沒有重新開始有沒有覺得當年犯傻。這樣,你會覺得很累,心裡很不好受吧。現在,覺得好些了嗎?」

  甄意的心底,忽然就沒了聲音。

  不知為何,鼻子莫名發酸,他對她哪怕一點點溫柔,她都能感動歡喜得天翻地覆。

  而今天,他筆直而沉默地坐在一眾熱鬧而陌生的人群裡,待了那麼久,就為向所有人證明,他們在一起了。

  現在,他微微俯身,再度緩緩牽起她的手,她心裡幸福得一塌糊塗。

  以後他還要追她,簡直是要命了。嗷~

  「言格?」

  「嗯?」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那些年,我那樣瘋狂地追你?和你在一起後,也每天那樣盡興地戀愛?」

  他轉眸看她,這個問題倒真沒想過。

  她微笑:

  「因為我覺得,明天不會對任何人承諾一定到來,再見或許就再也不見,轉身或許就再不回頭。

  因為總是擔心哪天揮手分別,意外就讓我們分離。總是擔心前一秒還在遠遠地對你微笑,後一秒就車禍颱風意外海嘯。總是擔心買好了電影票,捧著爆米花,你卻沒有出現。總是擔心明明約好了去哪裡,卻最終獨自前行。

  這個世界上,時時刻刻都有意外發生,或主觀,或被迫,太多了不是嗎?所以把每一分鐘都當作最後一秒來過啊!活著的每一天,都是人生最後的時刻。

  你不知道,你對我,像全世界一樣重要。人生的最後時刻,當然要用百分之百的熱情和你快樂地過。」

  「所以,你知道嗎?分開後的那麼多年,我從來沒有覺得後悔,也從來沒有覺得遺憾。不會想說,還有好多情話來不及和言格講,還有好多愛意來不及向言格表達,沒有把我最喜歡的食物遊戲地方和他分享,沒有和他一起去做那些好玩又新奇的事情……

  這些想法,都沒有。

  因為都做了。所以,即使是分開的這些年,想起過去做過的事,也會很開心。」

  他停駐了腳步。

  他們剛好站在路燈下,燈光微白而迷濛,輕紗一般籠在她的髮間眉梢,女孩肌膚細膩如玉,幾近透明,黑黑的眼睛明澈燦爛,彷彿盛著繁星。

  她眼睛裡不自覺含了淚水,淚光閃爍,有些哀傷的懷念,更多卻是激動和歡欣。

  他的心便再不似以往平靜,有莫名的情緒湧動,漸漸蓄勢,像要從胸腔裡湧出。

  8年的隱忍和期盼,再見卻仍是小心翼翼,不敢靠近。

  可......再不靠近,哪天該......

  他低下頭,額頭牴住她的額頭。

  夜色與路燈光交融,四目相對。

  那樣近的距離裡,甄意看見他漆黑湛湛的眼睛裡只有她小小的腦袋,佔滿了他整個兒清黑的瞳孔。

  他的鼻尖也牴在她的鼻翼,溫暖的呼吸噴在她唇邊,癢癢的,撩人心肝。

  她的心便醉了,嘴唇微微顫抖,埋怨又委屈:「不公平。你要追我,分明就是一句話的事。你一開口,我分分鐘就撲上去了。」
  
  「甄意。」

  「嗯?」

  「因為我不會放棄,所以,你可以放心。不要那麼容易讓我追到,也不要擔心我會放手。」

  「哪有這麼好的事?」她鼓著嘴抱怨,心裡卻幸福溫暖得一塌餬塗。

  「這次我努力。」他凝視著她,眼眸燦爛如星辰,說,「等這次在一起,就永遠不要再分開了吧。」

  有一瞬間,甄意覺得路燈的光燦爛地細碎開來,白花花地暈染在他們周圍。

  她緩緩閉上眼睛:值得了。

  「好。」

  #

  言格,我這一生最驕傲的事,就是在我最青澀最美好的年華,在我敢為愛奮不顧身的年紀,不計名祿,不計現實,毫無雜質地愛上你,不顧一切地倒追你。

  我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全用來愛你,最青澀的年紀和你一起度過,值了。

  所以,這次,你一定要追上我。

  ----------------。-

  言家寶兒小番外(學步記)

  隔壁家的寶貝十個月就開始走路學說話了,言家寶兒快一歲了還整天趴在地上,肉嘟嘟一個滾過來,滾過去,滾完了呼呼睡,睡醒了呼呼滾。

  言家寶兒特別乖,帶孩子的家中老傭人天天誇:寶兒長得像爸爸,像爸爸的女兒長大了有福氣;

  又說:沒見過這麼聽話的小人呢,不哭又不鬧,連要尿尿都只是小聲地哼哼。這樣乖的孩子以前只帶過言格和言栩。

  端坐在一旁看寶兒的言格身形微頓,只記住了一句話:這樣乖的孩子以前只帶過言格和言栩呢。

  他腦子裡飛快地思索了一下,自閉是有遺傳傾向的。他和言栩就不用說了,同父異母的言溯小時候也有。

  他們家寶兒快一歲了還懶懶地不走路不說話,整天只知道吃奶睡覺,不哭又不鬧,該不會是……自閉症吧。

  這個想法成了言格心裡的陰霾,當天,也不管寶兒要睡覺,就把她小小一個拎起來放進學步車裡,一個人帶著她去山裡散步去了。

  言家寶兒坐在小鴨鴨學步車裡,啊呼呼地打哈欠,小腦袋東倒西歪,小腿亂蹬。

  走到長木板橋上了,橋下流水潺潺,小河旁綠樹叢叢。言格蹲下來,摸摸寶兒毛茸茸的小腦袋,說:「看,風景是不是很好。要學會像媽媽一樣看風景,不要像爸爸一樣自閉,好不好?」

  言家寶兒啃手指,東張西望,不知道粑粑在說神馬。

  「嗯,你好像聽不懂。」言格說,「那我先教你說話吧。」

  他指指自己:「爸,爸。」

  言家寶兒歪著頭,黑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轉,小嘴一撅:

  「佈~佈~」

  一張口,嘴巴裡吐出一串小泡泡。

  「……」他拿小手帕給寶兒擦去嘴角的口水泡泡,鼓勵,「嗯,還算……不錯吧。」

  自此,他一手接過了帶寶兒學步走路的任務。寶兒似乎有運動的天賦,一開始還懶懶的想睡覺,漸漸,一把她放進學步車裡,她就撲騰著小短腿,跟放進水裡的鴨子一樣,滋溜就滑遠了。

  很快,不用學步車也能快速跑了。

  到了週歲那天,一家人等著寶貝兒抓週,寶貝兒人卻不見了。四處找,發現她一小隻跑進了廚房那裡。

  小人兒還不會說話,穿著粉黃色配嫩綠色的小漢服襖裙,咿咿呀呀地歡騰叫嚷,在大鵝群裡撲騰撲騰地趕鵝。大人們嚇一跳,大鵝攻擊性可強,別傷到孩子!

  可哪裡是她怕鵝?她小手小腿亂跳亂揮,大鵝滿世界竄,白鵝毛像下雪,小傢伙變成了小雪人。

  言格過去一手把她拎起來,她小手還在揮舞,小短腿還在半空中踢踏撲騰,鼻子裡黏著鵝毛,打了一個大大的「啊~秋~」

  打完了,吸吸鼻子,抬頭,黑溜溜的眼珠盯著爸爸,立刻歡快地嚷:「粑~粑~」

  聲音嘹亮得像是扯著嗓子在喊,麻雀全從竹林裡飛起來。

  她朝爸爸伸出小手臂,小手抓抓:「抱~抱~」

  言格把她攏進懷裡,寶貝兒趴在粑粑肩上,歪著頭,咿呀地大聲唱歌,小腿還歡快地在粑粑衣服上踢騰。

  言格摸了摸鼻子,默默地想:好像弄錯了,應該擔心她會像媽,有多動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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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29:59 |只看該作者
78. chapter 81

  甄意探出腦袋,往工作室裡望。

  她親愛的言醫生身姿筆直像一棵樹,低頭在做記錄,這樣安靜俊秀,真好看啊。
 
  看了不知多久,他寫字的手頓住,緩緩抬起頭來。

  其實,言格做事向來心無旁騖,平時有誰盯上他幾個小時,他都不會有感覺。也不知為何,總能莫名感覺到她的目光。

  見他看過來,甄意抿唇笑,擺擺手:「嗨,言醫生。」

  他風淡雲輕地低下頭去,繼續寫字。

  劃了一筆,意識到現在是他在追她,於是再度抬起頭來,溫和地回應:「嗨。」

  甄意的笑容便放大了,她把這裡當自家,快步進去,把包裡的資料一股腦兒倒出來放在桌上。

  言格眼神追隨著她,無聲在說:你幹嘛?

  甄意理解毫不費力。

  「最近接了一個案子。」說起正事,她神色稍稍嚴肅,拉了把椅子坐下,「不用管我,你忙你的就行。」

  完全把他的工作室當自己的。

  他就低下頭去了,隔了幾秒,想起口袋裡的兩張電影票,又抬頭,把本子闔上,說:「我已經忙完了。」

  「是麼?」她翻資料,邊扭頭看他,「你最近工作的時候都沒有戴眼鏡了。」

  「視力好像變好了。」他清淡地說。

  心裡卻想,請她看電影算不算是追求?

  以前他的生活裡只有工作,沒事也要找出事來做,成天對著數據;可從幾個月前開始,不是這樣了。

  「什麼案子?」他放好筆記本,轉身去洗手。

  「城中村的。」

  水流聲嘩嘩的,言格認真洗手。

  她是hk律政史上最年輕的大律師。其實,以她現在的身份,多少有錢人重金排著隊求她打官司。城中村貧民窟的當事人,也只有她這樣另類的大律師會在意。

  以往提到案子,她都會精神抖擻,可這次,眉眼之間帶了一絲嚴肅的愁容:「上個月全hk城都關註許莫和淮如的兩個案子時,深城那邊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個生活在hk的女人林芝,懷孕兩個月,回深城探親,在地鐵站被8個年輕人圍毆致死。」

  說到這兒,再想起看到的現場視頻,甄意無法用言辭形容內心的悲憤。

  打人的是一群年輕人,他們毆打,暴踢,猛踹猛踩,甚至淋尿;他們殘暴,囂張,病態,瘋狂,視頻裡那無辜女子的慘叫在腦子裡迴蕩,久揮難去。

  甄意用力揉了揉太陽穴:「言格,那件事發生後,很多人往我的郵箱寫信。有一個深中畢業,現在唸法律的,說她哭了整整一晚上。」

  甄意咬咬牙,眼睛紅了:

  「要是那天我剛好在場就好了,一定抽死這幫畜生!」

  言格洗完手,關上水龍頭。

  警察,律師,記者,她做這類工作太久,遇到相似的事情太多,可她依舊沒有習慣。

  他道:「甄意,因為從不會習慣,所以你才格外可貴。」

  沒前文的一句無釐頭的話,甄意卻聽懂了。

  她愣愣半秒,不太好意思,道:「很多人都和我一樣的。」可說完,又難過起來,「言格你知道嗎?地鐵站裡那麼多來往的行人,偏偏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她。視頻裡好多人路過,有的還停下來觀望,就是沒有一個人上前,結果,那個女人就那樣被活活打死了。」

  言格回身,解釋道:「這種現象其實很正常,是社會心理學的bystander effect旁觀者效應。」

  「什麼?」甄意不太理解。

  「這是一種違背常理的心理效應,人們通常認為發生緊急情況時,在場的人越多,受害者得到幫助的可能性越大。事實則剛好相反,旁觀者的存在會抑制個體的利他行為。現場人越多,人們就越傾向於袖手旁觀,受害者獲得幫助的可能性就越小。」

  言格抽了張紙巾,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擦手,說,

  「心理學家做過很多實驗,無一不證明,發生緊急事件時,提供幫助的可能性和及時性,都會隨著在場人數的增多而遞減。」

  甄意愣住,不能理解:「可為什麼會這樣?」

  他緩慢地唸出一個詞:「diffusionofresponsibility責任擴散。如果單獨一個人在場,他會覺得有責任幫助受害者;可如果很多人在場,責任會擴散出去,不再是一個人。在場的人越多,責任擴散越嚴重。人們總想著,或許下一秒,別人就會提供幫助了。人越多,自責和內疚感就越低。」

  「只是這樣嗎?」甄意問,「可有些時候人們單獨遇到這種事情,也不會幫助啊。」

  言格把紙巾扔進垃圾簍,回眸看她,眸光深深,認真而專註,道:

  「其實從發現險情到行動上救人,是一個很復雜的心理過程。

  首先,路人要註意到這件事。比如那個視頻裡,有的地鐵乘客想著心事匆匆而過,根本沒註意到角落裡這些人在圍毆一個女子;

  其次,註意到之後,路人要判斷它是否為危急情況。有人會以為是同齡人開玩笑,就漠然路過;因為如果衝過去介入,卻是自作多情,那就太尷尬了;

  然後,判斷情況不對時,路人需要搞清楚究竟是什麼事。他們不明真相,想通過周圍的人來判定,可周圍的人也不明真相,結果所有人心中懷疑,卻依然不明真相。時間就在這樣的猶豫中過去了;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即使路人確定有危險發生,他也要在心裡衡量救人的風險和所要付出的代價。他或許會負傷會死亡,或許被誣告,或許救人方式不對導緻惡化,這一切他都會在意識或潛意識裡考慮。」

  不徐不疾地說完這樣長一段話,他停了幾秒,才道,「正因如此,見義勇為者才格外珍貴。而對其他袖手旁觀的人,道德譴責也無濟於事。」

  甄意默然。

  良久,道:「可見到這樣的事,還是很難過。大家圍觀著,不去救人,太悲哀了。還有你說的這個旁觀者效應,聽上去好悲哀。」

  「的確,不止是hk,還有國外,每個地方都會發生由於旁觀者效應而引發的悲劇。」言格靠在桌邊,道,

  「其實,如果不小心淪為被害者,可以掌握一點求救方法,從人群中挑出一個看上去正在關註案發,有體力,最好有同伴的人,指定他幫助你,明確告訴他帶著眾人一起來救你。」

  甄意思考了一下,覺得很有道理,便道:「嗯,以後我多宣傳宣傳這個方法。」說完,她由衷地說,「言格,你好厲害。」

  他微愣一秒,輕聲回應:「這些都是基礎,學這個的都知道。」

  「可我還是覺得你很厲害。」她習慣性地歪頭,深深地看著他,

  因為心裡感激而感動,所以說出來的話格外真誠而真心,

  「你總是在我困惑迷茫的時候,告訴我我不知曉卻應該知曉的東西。讓我豁然開朗,又給予解決途徑,讓我充滿希望。所以,

  言格,有你真好。」

  她如此直白的一番話叫他心跳不穩,口袋裡的手掌微微握起,不知該如何回應;認真思索後,又覺得是他要追求她,所以,他是不是也該這樣直白地像她表達心意。

  可這個想法叫他莫名緊張,呼吸稍稍不順,竟想不出該說的詞。

  最近一次敢和她說心意,還是那次她從崔菲家跑去hk大學,神志不清的時候。要麼就是開啟醫生病人模式的時候。

  當她正常而清醒地在他面前,他便有些無措。

  或許,回應一句:甄意,有你真好。

  一番心理建設後,言格抬眸,卻見她已低下頭看資料,側臉微微冷淡,興緻很差的樣子。

  「......」他默默看了她一會兒,她都沒有抬頭,可他的一小點兒註意力還在口袋裡,還在手心的電影票裡。

  現在請她看電影,好像已經不合適了。

  他回神過來,問:「這個案子你要做些什麼?」

  甄意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說:「深城的檢察官會提起訴訟,hk和深城兩邊的民眾都很憤怒,我現在要幫助受害者家屬和深城的公訴方聯繫,幫他們向公訴方提要求。」

  「什麼要求?」

  「當然讓這群人渣全去死。」甄意忍了忍,竭力不讓自己激動,「過會兒要和尹學長一起回趟深城,hk官方派了他們小組去那邊。」

  尹鐸。嗯,很好。

  口袋裡的電影票,回深城的尹鐸,這些事情對他來說,陌生而棘手,他不知該如何處理。

  言格閉了閉眼,努力讓自己穩定心思。

  可是......

  這又讓他想起了甄意的那張照片,尹鐸那兒一定留有存照。一想到甄意可愛的睡覺照在那個男人手裡。

  嗯,想揍人。

  他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終究,還是把電影票拿了出來,遞給她,神色自如地說:「研究所發的,一起去看吧。」

  「誒?」她稍稍轉移了註意力,拿過來瞧,「《微觀世界》紀錄片。好好玩的樣子。」

  言格一愣,呃,拿錯了。

  應該是愛情片來著,網上推薦9.8分的。

  剛想說拿錯了,聽甄意道:「果然是研究所發的電影票,好高端。」

  快到嘴邊的話就嚥了迴去,覺得自己真弱智,研究所怎麼會發愛情片?

  差點兒露餡。

  不對,他已經挑明要追她,為什麼要說是研究所發的電影票。

  呃......

  他低下頭,摁了摁眉心。

  好在她心情好了些:「晚上嗎?剛好,我過會兒去深城,五六點就可以回來。」

  「那就一起吃晚飯吧。」他抓住機會,建議。

  「好呀。哈哈,差點兒忘了,你是在追我嗎?還真是不習慣。」她是開心的,笑容全寫在臉上。

  他望住她快樂的笑顏,覺得真是很美好。

  既然他這樣做,她會這麼開心,他應該追求她一輩子。

  嗯,就這麼定了。他要追求她一輩子。

  #

  深城的秋天,氣候十分怡人。陽光和煦,藍天高遠,空氣溫涼而清醇。

  甄意坐在偌大空曠的會議室裡,等得有些不耐煩,手指不經意在桌上敲。

  看看手錶,快下午4點半了。這樣大的事情,居然拖拖拉拉。

  這次會面,hk那邊來了一個檢控團幾個坊間律師,而深城這邊是一個檢察團,另外還有從名校請來的社會專家和法律專家團。

  深城的檢察官和檢察員們早都到了,可從帝城那邊請來的大學社會及法律專家們飛機晚了。

  深城的檢察官們出去聯繫了,留hk的人員在會議室裡等。

  甄意忍不住「哼」了一聲:「呵,專家們!」

  尹鐸倒脾氣好,始終從容淡定地坐在她身邊,漸漸感覺到她煩悶的小動作,目光移過來,慢悠悠道:「晚上有約會?」

  呃?忘了。

  不提醒倒好。

  「沒啊。」甄意說。自上次同學聚會後,再看到尹鐸,就難免尷尬了。

  嗯,估計是回不去了,抬手給言格發了條短信。

  反正是研究所送的票麼,不看也沒關係。

  發完短信後,等了幾分鍾,那邊沒有回。

  甄意手機靜音,收進口袋,打開筆記本,再次把打人視頻看了一遍。

  再看一次,內心出奇的悲憤與巨怒依舊難以用言語描繪,尤其是腳踩人頭與淋尿的那一幕。讓人無法理解,文明發展到如今,怎會有人如此殘暴,如此病態。

  甄意狠狠地忍了忍,關了筆記本,臉色已然不好,轉頭對尹鐸道:「學長,這次絕不能讓步,讓那群豬狗不如的東西去死!」

  尹鐸臉色也涼,勾了一下唇角:

  「你這麼說話,侮辱了豬狗。呵,雖然我不該說這種話,但真慶倖深城這邊有死刑。一刀捅死城管的小販死了,撞倒婦女幾刀捅人致死的大學生也死了。

  現在的情況呢,圍毆,爆頭,淋尿,當著眾人的面把一個弱女子活活打死,這難道比不那兩起惡劣?」

  另一位檢察科成員也很憤怒,插話:「那兩起至少有爭執和利益沖突,這件事呢,8個人等著進地鐵,看見女子站在前邊,讓她走開,去別的門口等,簡直無理取鬧……」

  他咬著牙,道,「甄律師,不用你說我們也明白。我們這次受了司長所託,一定為死去的林芝討回公道。」

  「要看公道的適用面。」尹鐸問,「公眾希望所有施暴者都判死刑。可這次圍毆的人數太多了,8個,除去其中一個18歲差一個月未成年,另外7個,全部死刑?」

  「這在現實上是不可能的。」甄意擰眉,「而死刑的人數也很微妙,所以深城的檢察團才請了那些社會專家法律專家來給意見了。」

  正說著,會議室的門推開。

  負責這次案件控訴的深城的方檢察官和檢察員們剛才已經見過,他們這次引著五六個專家進來,個個戴著眼鏡,面容嚴肅,隱隱透著考究的學術氣質。

  方檢察官把專傢們和hk檢控團的成員們互相介紹了一下,專家們明顯都不苟言笑,清高傲然。

  甄意不太愉悅地起身點了一下頭。

  十幾個人坐下後,方檢察官開門見山道:「這次的事件引發了全國關註,現在警方檢方壓力都非常大啊,請各位過來,是想就這個情況商討一下。」

  尹鐸沉肅地問:「深城檢察院對這次的犯罪嫌疑人提出的控訴罪名是?」

  方檢察官沉吟半刻,說:「肯定是故意殺人,但具體量刑的指控就......」

  「方檢察官,我們對此有點兒意見。」專家團裡一位犯罪學專家提出異議,「雖然民眾反應強烈,但這應該是一起故意傷害和過失致人死亡案。」

  足足十秒鍾,會議室裡一片死寂。

  陽光投影在紅色的長圓桌子上,刺眼。

  沉默過後的一瞬間,幾道聲音異口同聲:

  「反對!」

  「反對!」

  「反對!」

  或冷靜,或陰鷙,或憤怒……在空曠的裝修精緻的會議室裡迴響。

  犯罪學家淡定地推了推眼鏡,說:「這群人他們是一時衝動殺了人,並沒有蓄謀,也沒料到會把人打死。雖然事件本身造成的影響非常惡劣,但我們作為專業工作者,不能受情緒影響,應該客觀地去看事情的本質。」

  這話一出,又是好幾秒沒人接話。

  「呵。」一聲冷笑格外刺耳,打破了會議室裡的安靜。

  犯罪學家目光挪過來,不悅,彷彿看一個極不禮貌的人;

  而甄意毫無畏懼,涼涼地迎視著他的目光,道:「以所謂的『客觀』來凸顯自己的『專業』,是不是顯得太沒人性了一點?」

  犯罪學家皺了眉;

  而他身旁的社會學家開口了,語氣不善,像老師訓學生:「我們不能因為一味地順從民意,因為迫於社會輿論的壓力而放棄我們的專業性,去做民眾呼籲的選擇。」

  甄意反唇相譏:「顯示自己的『專業』是根據客觀判斷做出對的事情,而不是逆反地不經判斷就一味盲目地站在反對的一方,以為只要反對就是專業,只要反對就是理智,只要反對就是標新立異!」

  「你......」社會學家被噎住。

  方檢察官緩緩道:「的確,執法者不應該受輿論的左右和擺佈。可這一次,根據現場的目擊者證詞和地鐵監控錄像,那幾位施暴者是故意殺人無疑。」

  犯罪學家仍然不贊同:「犯罪嫌疑人在主觀上並沒有想把人打死,這個結果出乎了他們的意料。我去監獄看過他們,他們表示,沒想到那個女人打幾下就死了。」

  「打幾下就死了?」尹鐸努力克制,可聲音還是冷下來,「這就是他們對自己活活打死一位孕婦的這種行為的評價?」

  法律學家平靜地說:「因為死者是孕婦,所以公眾的憤怒值達到了頂點,但這位女性懷孕不到兩個月,施暴者根本看不出她有孕在身。這一點我們必須做到客觀,不能把『虐待孕婦』這種事主觀地強加給犯罪嫌疑人。不然,這是對我們專業性的侮辱。」

  甄意氣極反笑,冷聲道:

  「朗朗乾坤,一個無辜女人被活活打死,這又是誰的奇恥大辱?!這是在打在座的所有人的臉,發生這種事,你不覺得是對人性的侮辱了嗎?!」

  會議室裡落針可聞,尷尬而靜默。

  法律學家無可辯駁,臉上過不去,皺眉說:「你不要這麼激動,激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們要看客觀證據。」

  「證據難找是嗎?我們幫你們找好了。」甄意把筆記本打開,利落地翻轉,推過去,

  「首先,根據目擊者拍攝的視頻,女人倒下後慘叫,捂著肚子喊:『我有孩子。』喊了不下7次,結果卻遭來女性施暴者對其腹部猛踢;

  其次,」

  「啪」地一聲狠敲鍵盤,視頻暫停,

  「你們看好了,視頻中的這幾個男女在踩受害者的頭,甚至把她的頭踢向牆壁。

  他們說『沒想到』?說『打幾下就死了』?」

  甄意氣得聲音在顫,

  「女人的頭部遭受不下30次重踢,他們會預想不到這能把人打死?而你們是多無知多愚蠢竟會相信他們的話?」

  言辭激烈,語氣凌厲。

  如此不加掩飾的斥罵叫對面一群專家噤聲不語,個個忍著氣。

  「不要給我玩文字遊戲說不是故意殺人。」甄意厲聲道,

  「作為法律專家,你們比誰都清楚,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生致他人死亡的結果,希望或者放任這種結果發生即為故意。

  而這群犯罪嫌人,即使沒有希望,他們也放任結果發生,這就是故意殺人!」

  她憤怒的斥責還在會議室裡迴蕩,對面的專家們面紅耳赤。

  社會學家忍不住,說:「人都有從眾心理,這群人的犯罪是受同伴的影響,從眾所致。從這一點看,應該另行從輕考慮。」

  「從輕考慮?」甄意彷彿聽了天大的笑話,毫不鬆口,咄咄逼人,

  「這世上有一類犯罪分子,永不可寬恕原諒,永不值得同情豁免:恐怖分子。

  而這群人,警察到了都沒停手,他們和魔鬼有什麼區別?

  他們凶殘,他們暴戾,比恐怖分子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對公眾的心理衝擊,比恐怖分子更甚。正義得不到聲張,公平被剝奪,你們讓公眾以後如何信仰法律,如何信守製度?」

  尹鐸也沉靜道:

  「凡枉殺一人者,如殺眾人。殺一人身,殺眾人心。這件事絕不能從輕。」

  方檢察官不經意地連連點頭。

  可法律專家仍然滿面愁容,痛心疾首狀:「我理解你們和公眾的憤怒,可每當發生這種事,輿論便會把執法者拋到風口浪尖,用民意來影響大家的情緒和抉擇,這是以暴制暴啊!」

  以暴制暴?

  在擺明了的證據面前,他們居然說出這種話?

  甄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間竟無語。

  而尹鐸冷斥:「公眾是在相信法律,請求法律為受害者主持正義!暴徒打的只是無辜的女子嗎?不,他們打的是你們的公平和法律!」

  法律專家爭辯:「制定法律的目的不是為了殺人。我們順從民意,不保持冷靜,這是在褻瀆法律的尊嚴。」

  「法律的目的不是殺人,是懲戒。」

  甄意徹底冷臉,疾言厲色,

  「法律不僅是為了告慰死者,更是為了保護活著的人。你們這些所謂的專家,真的明白你們捍衛的法律的尊嚴,是什麼意思嗎?

  不讓每一個受害者枉死,不讓每一個倖存者心寒。你們心中的法律,做到了嗎?!」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就連方檢察官也覺頭皮發麻,胸腔中情緒激烈湧動。

  而這一番話,叫對面的專家團們徹底再沒了言語。

  #

  走出大樓時,天色已經晚了。

  甄意和尹鐸他們沿著大理石臺階走下去,每個人心中都很沉重。

  雖然最終確定是故意殺人無疑了,但在量刑上,預期的情況是2人死刑,2人無期,3人十年,另一個未成年女生則待定。

  尹鐸給大家打氣:「這已經是比較滿意的量刑了。」

  甄意情緒不高,低聲道:「對林芝的父母和丈夫來說,遠遠不夠滿意。」

  尹鐸歎了口氣:「甄意,我們都知道,不可能7個人全判死刑。」

  「是啊,我知道。」甄意寂靜地笑笑,「可我無法理解。雖然學法律那麼多年,雖然你們又要說我激動,說我感情用事了。可是......」

  「我真的不懂,一直都不懂。」夜色中,她的臉格外寂寞,「生命本就無價,殺人的罪惡也無法衡量。可為什麼要用無法衡量的東西來做計算題。8個兇手殺1個人,就比1個兇手殺8個人罪孽要輕嗎?」

  尹鐸轉頭看她,只看見夜幕中,她的側臉格外白皙柔弱,聲音也聽上去那樣低落,叫他心都軟了下來。

  他輕聲道:「甄意,你很清楚的,法不責眾。」

  「是啊,又是所謂的法不責眾。」甄意苦苦一笑,

  「因為兇手是8個人,死者只有1個,所以這種責任是可以平均分擔,然後減輕的嗎?如果是這樣,是不是以後殺人都群體行動,這樣就可以免責?

  呵,不用如果,這種情況的確會免責。發生過很多次了不是嗎?貨車翻車了,眾人哄搶;群體打砸,群體鬥毆,這樣的事件還少嗎?可偏偏,偏偏啊,法不責眾。」

  尹鐸默然,不知該如何寬慰。

  事實便是這樣,情與理,很多時候都講不通;而理,有些時候本身都講不通。

  甄意扯扯嘴角,感謝他的理解。雖說上次同學聚會的事情讓她有些尷尬,但平心而論,尹鐸學長真是一個很好的同僚和對手。

  今年的這幾場案子,她都或多或少地和他有交集,不管是站在同一戰線,還是站在對立面,他們的官司都酣暢淋漓。今年,她和他真有奇怪的緣分,總是碰到一塊兒。

  甄意耷拉著腦袋走了幾級臺階,無意識看看手錶,快8點了。

  ......

  猛地一驚,慌忙翻出手機。沒有未讀短信,只有一個未接來電,下午5點,言格打來的。剛要回,尹鐸拍拍她的肩膀,又回頭看眾人:

  「大家別沮喪,先一起去吃頓晚飯吧!」

  甄意此刻哪裡還有心思吃晚飯,拒絕的話還沒出口,就望見......

  秋天的夜裡,玉蘭花路燈的光乳白而朦朧,從層層疊疊的樹葉間流瀉而下,像輕紗籠罩的夢境。

  路邊的樹木仍是茂盛遮天,只是臨海的風清涼沁心,一吹,青黃相接的落葉便紛紛墜落,在白紗般的路燈光裡翩躚飄旋。

  而言格一襲墨藍色風衣,雙手插兜,悄然無聲地立在燈光下一世透明的落葉裡。

  碎髮下,眉目如畫,眸子深邃清湛,望著她。

  夜裡的海風吹著他的衣角翻飛,他身形筆直而修挺,像一棵不臨風的玉樹。

  甄意呆了幾秒,全然沒意識到尹鐸的手還搭在她肩膀上。

  片刻前沮喪幽悶的心此刻被一種漸漸湧起的驚喜替代,

  這......

  她都沒告訴他開會的具體位置,而他居然找來這裡了?!

  為什麼腦海中莫名想到一隻冷淡又驕傲的小白狗,順著她的氣味,這邊湊湊,那邊聞聞,一路嗅嗅,最終追來這裡。

  然後......

  乖乖坐在路燈下,一下一下,緩緩搖著尾巴等她。

  不看路邊的蝴蝶,也不看路過的貓咪,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移,只盯著這裡。天黑了也不走,不等到她絕不走。

  嗷~

  當然,面前的男人俊顏清淡,絲毫沒有小狗的可愛和暖萌,但......

  這一刻,她終於有了一種被他追逐的感覺。

  這種感覺......太美妙。

  --------------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絕對he,生生世世在一起的he,下次番外,麻麻就會出來了。

  其實關於這個如何自救的方法,9在寫阿基米德的《藥,謊言,惡作劇》時,就和大家提過,鑒於最近的打人事件太多了,今天再說一次。

  如果遇到危險,一定要鎖定求助目標,比起喊救命。更有用的是找一個正在關注你,猶豫著想過來,或者有一群同伴正在議論的人,喊一聲「同學/大姐/大哥/大叔,來幫幫我,和大家一起來幫幫我」,這樣更有用。

  同樣,如果想要救人,要明確地號召大家尤其是男同胞一起去。

  關於深城,9也認真地考慮了很久,其實大江南北,9去過的地方也不少了,很多就是底蘊城市,但,不得不說,現在的那些底蘊城市,其實也感覺不到那麼足夠的底蘊了。

  很多江南城市,的確某一角不錯,但整體的城市設計並沒有9很喜歡的清朗開闊,明淨坦蕩,包容自由的感覺。我一開始寫深城,其實並沒有帶入深圳,故事背景不是在深圳,也沒有以深圳為原型,只是套用了她表面上給我的一種感覺。而我心的深城要比現實中的任何一座城好更多。

  主要是因為hk城的設定,才讓它明確了起來。

  其實我的本意是架空的,

  而且,言家這個家族,其實即使是現在江南那塊的古老家族,我覺得可能也比不到言家這個程度。

  真正的深圳沒有言家,放眼江南,也沒有這樣的。

  我們的深城和現實的地點沒有任何聯係,也沒有原型,就是一個有著美麗安靜的沿海街道,茂密的大樹,新鮮的空氣,空曠的視野,又有豐厚的文化底蘊和曆史積澱的城市(不說粵語,說普通話)。

  為了更明顯的區分,還會在深城周邊的沿海茂密森林設定一個新的古鎮,那更古老悠久一點,就叫......言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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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30:16 |只看該作者
79. chapter 82

  暮色四合,夜風清涼。

  甄意飛快地跑下臺階,鳥兒一樣飛去言格身邊,滿心歡喜:「你怎麼來了?」

  言格垂眸,看她臉上笑容燦爛,像要把世界點亮,原本準備好的「臨時工作順路」的理由就凝在了嘴邊。

  眸光微閃,看了一眼臺階上的人。

  他就不自覺地抬起手,捋了捋她鬢角的碎髮,輕輕別去耳朵後邊,聲線清潤,緩緩地說:

  「因為約好了見面,你卻沒來,想見你了。」

  話說得平實質樸,卻叫人心裡最柔和的那一根線輕輕顫動。

  再加上他親暱的動作......甄意立在夜風裡,覺得自己是要醉了。

  他目光落在她的肩膀上,極輕地斂瞳,像是看到了什麼不整潔的東西,抬起手,在她肩膀上拂了拂,彷彿在拍灰塵。

  正是剛才尹鐸搭手的那處。

  甄意猶自不覺;言格再次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臺階那邊,這才收回目光。

  她對身後的同伴們招招手,便拉上言格一起走:「現在好像看不成電影了哦,飯也吃不成了。」

  他倒沒抱怨,也沒意見,現在她在身邊嘰嘰喳喳,他就覺得心底安寧了。

  甄意歪頭想了想:「明早還有工作,晚上還是要回hk的呢。要不,現在就回去吧,冰箱裡有菜,筆記本裡有電影,一舉兩得。」

  嗯,聽上去真不錯。兩個人,安靜。

  他點頭:「好。」

  開車回hk的路上,他始終心無旁騖地開車,她則懶散地窩在副駕駛上,有一陣沒一陣地嘀嘀咕咕,和他說著漫無邊際的話。

  說她這一天的經歷,說那些讓人氣憤的專家,最後不知怎麼說到了淮生。說她這幾天去城中村看望林芝家屬的路上,遇到了淮生。

  他住在城中村裡,很多便衣警察在盯著他,她當過警察,所以認出便衣絲毫不難。

  「言格......」她聲音低落下去,「淮生現在好可憐。」

  #

  遇到淮生的時候,他提著一袋子青菜,個子高高的,很清秀,在破敗的環境裡一瘸一拐地走,十分醒目。

  上次墜樓,給他留下了嚴重的腿傷。

  甄意看著心酸,追上去和他打招呼,問他換腎手術後的恢復情況。

  淮生便邀她去他家裡坐坐。

  甄意這才知道,他們姐弟倆一直住在這裡。

  樓道很髒亂,有點兒像甄意曾經住過的工廠舊房。開了門,只有一間房,淮生睡床,淮如睡沙發。

  卻是非常乾淨整潔的小居室,甚至很溫馨,窗臺上種著白色的花,掛著貝殼裝飾,桌子上擺著一對陶瓷小貓咪。

  一切看上去都很廉價,卻拼拼湊湊營造出一種家的感覺。

  牆面塗成了淡淡的紫色。

  淮生告訴甄意,淮如說,紫色是幸福的顏色。

  甄意問及他的身體狀況,淮生說康復情況很好。甄意問他需不需要錢,他搖搖頭,說最近他的卡裡不知道誰給他打了一筆錢。等他休息一段時間,就開始工作。

  甄意莫名難過起來。淮生沒有讀過書,身體也不好,不論是腦力還是體力,找工作哪有那麼容易?

  「我要開獨立的工作室了,要不,你去我那兒幫忙吧。」甄意提議。

  「不用了。」淮生勉強笑了一下,很蒼白,「我現在是過街老鼠,就別去影響你了。」

  甄意記得,幾個月前做記者採訪他時,他樂觀向上;而現在他病好了一半,卻不會笑了。比起當初身體上的病痛折磨,如今他面臨的是更要痛苦煎熬的心理困境。

  窗邊有一張米白色的桌子,上面擺著厚厚的十幾本裝訂a4紙。

  甄意走過去,無意翻了一下,

  有一本頁面已經發黃,是淮如小時候的字跡。看得出那時可能不到10歲,劣質的圓珠筆,字歪歪扭扭的:

  「100剋西紅柿,碳水化合物2.5~3.8g,蛋白質0.6~1.2g,維生素c20~30mg,蘇氨酸4.2~7.2mg,胱氨酸1.8~3.6mg,蛋氨酸0.6~1.2mg,礦物鹽......」

  「蛋白質」和各種氨基酸上,用醒目的黃色馬克筆塗過。

  西紅柿,蘋果,西蘭花......

  蔬菜水果類,乾果類,肉類,海產品類......

  甄意聽說過的所有食物,幾百種門類,幾千幾萬種分類......

  各種烹飪方法,如何把沒有口感的食物變得好吃;

  特殊食品資料及烹飪方法;

  尿毒症患者療養方法;

  一切的一切,變成了面前十幾摞紙。窗外的風吹進來,書頁唰唰地輕響。

  甄意心裡微微苦澀,竟有些感動。

  淮生洗完了蔬菜,翻看著淮如留下的筆記,學著淮如的樣子,用天平給食物稱重,然後拿計算器計算蛋白質氨基酸含量。少了就加幾片葉子,多了就切掉幾小塊根莖。

  他做得很不熟練。明明只有幾小樣東西,卻讓他手忙腳亂。

  甄意不禁想,淮如就這樣過了近二十年,每天就這樣給他做飯,毫無怨言。

  她問:「你怨淮如嗎?」

  淮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

  「因為俏俏的死,有一瞬間怨恨她。但,對她為我做的一切,我又感動又痛心。現在我只會怨恨我自己。是我把姐姐拖累成這樣,她都是為了我。」

  他拿著筆在紙上記錄著參數,背身對著甄意,看不清表情,聲音很低,「甄記者,我就是我姐姐的病。」

  甄意無言以對,想起貧窮的徐俏,一場病搾乾了她的家,讓她的父母負債累累,又人財兩空;淮生一場病,搾乾了他姐姐的人性和生命,讓她泯滅良知,逃亡天涯。

  「淮生,你不工作,以後該怎麼辦?」

  「你不用擔心我。」他說,「好在我看多了人和事,現在在付費網站上寫小說,算是能勉強維持溫飽。」

  「啊,是嗎。」甄意一幅很驚喜的樣子,「我很喜歡看小說啊,告訴我你在哪裡寫,我去看看。」其實她並沒有這愛好,看過的小說只有一本,還是世界名著。

  淮生告訴了她,甄意記下來,暗暗決定號召她認識的人都去支持。

  最終,淮生成功做出了一頓飯,看上去就非常難吃。他也一點一點全嚥下去了。

  甄意沒待多久便離開。

  出門的時候,竟意外遇見了唐羽和索磊;兩人提著一大包pku特殊食品來看淮生。

  一問才知,唐裳唐羽和淮如小時候是好朋友,只不過唐裳唐羽很乖,很小就被一戶人家收養了。雖然家境不富裕,但也幸福成長。

  #

  說到這兒,甄意有些累了,望著前方灰暗的公路,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口齒不清地問:「是失去雙親的孤兒比較容易犯罪嗎?像淮如和安瑤......」

  想了想,又補充,「或者容易成為被犯罪的對象,像唐裳和宋依。」

  言格有些漫不經心。

  宋依的身世他查過,和唐裳唐羽類似,孤兒,被收養。只不過她在嬰兒期就被收養,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的情況......和甄意一樣。

  但,甄意的「父母」死得太早,她重回過孤兒院,然後再被爺爺接回去;而宋依的母親死時,她已經獨立。

  至於慼勤勤,慼家的案子,重點並不在她,而是在崔菲。而崔菲的側重點在甄意。

  所以歸根究底,性質是一樣的。

  而且,比起這些,今晚的另一件事情,更叫他心神不寧。

  甄意嘀嘀咕咕了一路,見他沒點兒反應,扭頭,「言格,你怎麼好像沒聽我說話?」她微微皺眉,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甄意。」他聲音略微嚴肅。

  「嗯?」

  「以後不要讓別的男人碰你,我會不高興。」

  這突如其來毫無邊際的話叫甄意訝住,好一會兒纔轉圜過來,知道了他在說什麼。

  世界很安靜,狹窄昏暗的車廂裡連發動機的聲音都聽不見,甄意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在胸腔裡,咚,咚,一點點放大。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達吃醋和對她的在乎,她心裡湧起大片大片的甜蜜。

  「誒~~~」她嬌俏地回答,聽上去真乖,尾音裡拖著滿滿的幸福,「我聽你噠~~~」

  他抿抿唇,一路板著的側臉微微鬆動下來。

  她重新靠近座椅裡,懶洋洋地說起工作,說起工作中遇到的人,

  夜晚回家的歸程,昏暗靜謐的車廂,因為身邊女孩輕柔的絮絮叨叨,而變得格外溫馨。

  即使後來,她歪著頭,呼呼地睡去,這段路也依舊美好。

  而她隱隱撒嬌般的「誒~我聽你噠~」自此便溫柔地刻進了他心裡。

  這一天,終於安寧。

  兩個小時後,到她家樓下。她仍沉靜地睡著,縮在毯子裡,格外柔弱。

  他下了車,拉開她那邊的車門,見她闔著眼眸,悄無聲息地熟睡著,小臉白皙,睫毛烏密,一時竟不捨得叫她醒來。

  可他終究還是俯身靠近,指尖碰了碰她柔嫩而溫暖的臉頰,聲音極輕,

  「甄意?」

  「唔?」她在睡夢中,聽了聲音,稍稍驚一下,皺皺眉,不開心地鼓起嘴,連眼睛都沒睜開。

  她不滿地「哼哼」一聲,動一動,滾個身子,別過頭去了。

  ......

  嗯,初步判斷,如果叫醒了,起床氣會很重啊……

  言醫生遭遇了非常棘手的問題。

  他直起身,立在車邊盯著副駕駛的一小團女孩,像看著一隻實驗對象,認真地思索半刻,再度俯身,輕輕摁了摁她頭上的穴位,語氣更輕緩,竟有一絲鬨她的意味在裡邊:

  「到家了,去床上睡好不好?」

  這次,她軟趴趴地睜開了眼睛,目光呆呆的,筆直而柔軟,彷彿能看進他心底。

  她懵懵的:「唔?到啦?」

  他扶她起來:「能自己走嗎?能醒過來嗎?」

  他好溫柔,她真不想醒來。甄意頭一歪,索性趁勢紮進他脖頸間,帶著鼻音軟軟地咕噥:「言格,你揹我好不好?」

  「這麼大了,還要人揹,你羞不羞?」他低眸看她,嗓音卻醇和。

  「不羞。」她哼一聲,在他身上又滾又蹭,「我就是隻蟲子,軟嘟嘟的,沒有骨頭。」

  見他沒動靜,她不滿地質問:「你不是喜歡我要追我嗎?現在女神我給你機會,還不乖乖就範!」

  「啊,這樣啊。」他附和地說著,沒辦法似的歎氣,人已蹲下;

  甄意揉揉迷餬的眼睛,滿意了,手腳並用地爬上去趴好,驕傲地宣佈:「好啦!」

  他穩穩起身,將她揹起。

  唔,他背上的感覺還是那麼熟悉,安全又牢靠,帶著他特有的香味。

  甄意閉著眼睛,半夢半醒,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唇角彎起幸福的笑意。沉迷半晌,忽然想起來,說:「言格,車門沒關哦。」

  她的鼻息噴在他脖子裡,像羽毛,癢癢的。

  他稍稍不太適應,想揉揉脖子,可手心揹著她。

  回頭看,她的腦袋歪在他肩上,臉頰的肌膚在夜色中顯得很輕,很薄,長長烏黑的睫毛小梳子一樣安靜地低垂著。

  明明睡得不太清醒了,還記惦著這種事。

  「沒事的。」他說。

  「哦,那就好。」她喃喃的,隔了一會兒,又在他耳邊呼氣,「言格,我要吃松仁玉米。」

  「......」

  又是溫熱的呼吸吹進他耳朵裡,好癢。

  言格抿了一下唇,再度停住腳步,緩一緩。

  路燈迷離,樹影斑駁......

  #

  甄意洗完澡,睡意全無。

  她裹在浴巾裡,趴在沙發裡,盯著廚房那邊的人,兩眼冒心心。

  言醫生捲著襯衫袖子,正緩慢而有條理地切菜煮菜。廚房的金色吊燈光打在他頭髮上,虛幻而美好,像童話裡金髮的王子。

  他從沒做過飯,可這人天生聰明還是怎樣,沒做過的東西,事先想一下步驟,便能井然有序地做出來。

  一切到了他面前,他都安然而耐心地應對。

  她呢,她哪裡是想吃他做的菜,她想吃他的人!

  嗷,她翻了個身子,吃吃地笑。

  #

  可真等到飯菜上桌,她才知肚子都餓空了。

  言格頭一次做飯,居然非常好吃。

  甄意一邊往嘴裡塞東西,一邊不滿地抗議:「真是不公平,為什麼貌似男人做菜比女人好吃?我好喜歡做菜,可是難吃死了。你看你,第一次弄就這麼好吃。」

  「感覺像實驗一樣。」

  他平淡地說著,盛了一碗紫菜湯遞到她跟前,

  「我哥做飯連量杯天平滴管遊標卡尺都會用上。在美國的時候,言栩特別喜歡去他家吃飯,每次都要幫他量食材。」

  甄意目瞪口呆,想像了一下那種場麵,暗自腹誹:你們家的娃都那麼奇葩麼?

  甄意戳著盤子裡的玉米粒,忽然想起了淮生做飯的樣子,隨口道:

  「言格,你覺不覺得淮如出逃的事很奇怪。有手銬,有腳鏈,進女廁所的時候還有女警陪著。可聽司瑰說,那個女警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像靈異事件一樣。」

  他「嗯」了一聲,把玉米餐盤端到她面前,離她最近。

  「言格,最近太忙我差點兒忘了。那天我問過淮生為什麼想跳樓,他說他當時心情很難受很痛苦,但根本沒想跳樓。也不知怎麼的,醒來自己就在醫院裡。他甚至不記得坐過電梯上樓。」

  言格低著頭,淡然地喝湯,這些早在他的意料中。

  「現在一想,忽然覺得所有人的死都很奇怪。」甄意咬著筷子,託腮,「唐裳,宋依,崔菲,還有自殺未遂的淮生……」

  言格點一下頭,示意他在聽。

  「唐裳和我約好見面,她聽上去沒有任何不對。宋依也是,她站在樓上,一開始話語堅決,可後來漸漸語速變慢,說明她猶豫了,可突然就......崔菲更奇怪,還沒開始審理他們家的案子,而且紅豆那麼小,她怎麼捨得?」

  甄意蹙眉,

  「即使不是為了紅豆,崔菲也是個目的性極強的人,她只在乎她想要的,不管方式和途徑,她根本不在意外界怎麼看她,怎麼譴責她。她不可能自殺。」

  「而且,我不懂她們為什麼要選擇跳樓,這樣去死太慘烈了。」甄意抖了一下,道,「如果死,至少選擇一種不痛苦的。」

  這下,言格開口了:「沒有不痛苦的死法。」

  甄意質疑:「我看電視裡很多人選擇割腕,放進水裡,開出血花。」

  「90%的人割不到正確位置和深度,總是結痂,要一遍遍嘗試,有些失血過多後,大腦缺血成植物人。」

  「......」

  甄意拿著筷子的手隱隱發疼,搓了搓:「安眠藥總不痛苦吧?」

  言格嗯了一聲:「藥物刺激胃部引發嘔吐,嘔吐液進入肺部鼻腔,引起強烈的呼吸和肺部灼燒,飽受煎熬。毒藥更不用說了,抽搐痙攣嘔吐大小便失禁。」

  甄意一頭黑線,他說這些東西的時候,怎麼就不吝嗇詞語了?

  在吃飯吶!

  某人猶自不覺,沒點兒醒悟,非常認真地科普:「至於溺水和上吊,你有3分鍾左右肺要爆炸的感覺,知道為什麼溺水和吊死的屍體死相恐怖嗎?因為人被刺激得崩潰。而且,」

  他遲疑半刻,在斟酌,

  「男性死者選擇上吊,死相會更難看。」

  甄意也不管還在吃飯了,立時好奇:「為什麼?」

  「人死後血液流向下方,屍體會出現勃起現象。」

  甄意:「......呃......言格,你要想死的話,不要上吊。」

  「我不會自殺。」

  「嗯嗯,不管怎樣,不要上吊。不然,我會忍不住想非禮你。」她說著,踢了拖鞋,光著腳趾在他小腿上抓了抓。

  餐桌對面的言格手頓住,抬眸看她,沉默而又安靜。

  她卻不管,昂著下巴,抬起腳,鑽去他大腿內側了,跟取暖似的,貼住他的腿根,親密地蹭了蹭。

  「......」

  言格的身體微微僵硬起來,卻強迫自己恢復淡定,繼續慢慢吃飯,彷彿是為了轉移她的註意力,說:「其實,關於他們的跳樓,我有另一種猜想。」

  「什麼猜想?」

  「催眠。」

  「催眠?」甄意詫異,「你說有人給他們催眠,讓他們自主跳樓?」

  「嗯,之前沒有往這方面想,但那次近距離看到淮生。他的確是被人催眠了。」他溫靜地解釋,心思卻忍不住往身下挪。她的小腳還擠在他的腿間,沒有半點收回去的跡象。

  甄意聞所未聞:「當時除了徐俏的父母,根本沒有人接觸到淮生。」

  「極其厲害的催眠師能夠在人腦裡設置一個催眠點,可能是一句話,一個手勢,即使後來說這句話,做這個手勢的人不是催眠師,它也能啟動催眠。」

  一句話,一個手勢?

  「那宋依當時在樓頂上,誰會給她說話做手勢......」

  甄意一愣。

  她想起唐裳死後,唐羽曾痛哭,說那段時間姐姐壓力很大想退出,她說如果這樣就不會原諒她;

  想起崔菲死前和慼勤勤打過電話,請求她照顧紅豆,請求她原諒;

  想起徐俏父母對淮生的痛斥:「我不會原諒她,也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原諒你。」

  想起那天她在廣場上狂奔,在電話裡喊:「宋依,如果你跳樓,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原諒。」

  難道是......這句話?

  她把這個想法說給了言格聽,臉色微白:「這句話是觸發點吧。可是言格,誰會給他們催眠?而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言格知道厲佑的實驗,卻不知該如何對甄意解釋,而且,他並不希望她探尋這件事。

  可,她的好奇精神總不會消減,深吸一口氣,再度來了鬥志:

  「看來,我應該開始找找他們幾個內在的聯繫。如果他們被同一個人催眠過,他們的生活一定有交集。」

  言格沒再回應。

  他的飯先吃完了,剛準備放下筷子,可一瞬間,他整個人猛地凝滯住,渾身刺激得跟過了電一樣。

  就在片刻前,甄意的腳趾頭大膽地,探尋地,往他的那個部位點了點。

  他的心跳已不受控制,卻竭力克制住,抬眸看嚮她,她一臉的興奮,小臉像被光芒點亮,興緻勃勃地看他,像一隻盯著到嘴肉肉的小狗。

  這種眼神,他再熟悉不過了。

  是被盯上了。他隱約發覺,她一開始看似無意地提議回家吃飯看電影,或許早有預謀;而今晚,要出事了。

  言格克己地吸了一口氣,手探下去捉住她滑潤的腳,緩緩地挪開,放下,這才起身。

  甄意的腳板心便殘留了他手掌的溫度,以及......那個部位飽滿的觸感......

  縈繞腳趾間,揮之不去,真是撩人心肝。唔,她已經忍不住在想把他褲子扒下來之後的景色,很大,很強,很有力!

  嗷~~~

  她超級滿意,喜滋滋的,這才專心緻志地扒拉飯粒。這樣過會兒還有精力!

  一邊吃,又一邊嘀咕:

  「自殺這種事,真是叫人頭疼。」

  言格正在給她洗葡萄,聽了她的話,驀地想起那年的事,說:「甄意,記不記得,你也自殺過一次?」

  「哪有?」她反駁。

  喝一口湯,愣了愣,想起來了。

  「亂說。那次我沒想自殺好吧?我只是嚇唬嚇唬他們。」

  他舀了一勺鹽灑進葡萄碗裡,輕輕道:「但好像沒有人被嚇到。」

  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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