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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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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藍色獅 -【月魄在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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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38:5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笛聲悠揚

  差役還未說話,船家已經聽見並趕忙開口嚷道:“想吐到船邊上來,別把船弄髒了!”

  白盈玉捂住嘴,遲疑地望向差役。

  差役不耐地點點頭:“去吧,當心點,抓穩了。”

  得到差役的許可,白盈玉才慢慢地起身,挪到外面船舷邊,船晃得很厲害,她不得不用手緊緊地扣住船舷,才能保持住自己的平穩。

  帶著腥氣的河水就在鼻尖下翻滾,看著眼暈,而且這麼近地盯著看確實讓她有些想吐。她遲疑地、慢慢地把頭往外探……

  幾個笛音突然自江風中竄出,清亮圓潤,動聽得不可思議,頓時滿船的人都支起了耳朵,疑惑地相互對望著。

  連船家都有點發怔,四下張望著,終於隔著水霧之中看見了另一條船,撓撓頭自言自語:“閒得沒事跑江上來吹笛子。”

  笛聲越發清晰起來,悠揚委婉,是一支白盈玉從未聽過的曲子。又或者並不是是曲子,只是某個人隨性而吹,並不在意,並不上心,也不甚認真地吹著,偏偏聽呆了一船的人。

  靠船艙外邊差役抬頭問船家:“這是什麼人啊?”

  船家搖搖頭:“不曉得,以前也沒聽過。”他手搭了涼蓬,瞇著眼細看水霧中的那條船,卻是越想看清越是看不清。

  這笛聲仍在繼續,隨意,閒散,剔透的玉珠般悅人,聽得眾人臉上不自覺地露出淡淡的笑意,原本只撲在趕路的心慢慢松弛了下來,而唯獨白盈玉卻是越發緊張……

  笛音毫無預兆地停了,船上眾人還詫異了一下,越發支起耳朵去尋找,想著笛聲肯定還會傳過來。

  然而,仿佛是吹笛的人懶得再理他們,笛音固執地消失了。

  隨著笛音一起消失的,還有白盈玉。

  “她應該不要緊吧?”

  “倒是還有氣……”

  “那就好。”

  “……我就知道你這丫頭辦事不牢靠,中間也不讓她透口氣,要是她腦子進了水,醒來變成傻子怎麼辦?”

  “我沒耽擱多久啊,再說我有向她渡氣。”

  ……

  白盈玉緩緩睜開雙目,看向在她跟前嘰嘰喳喳的兩人。

  幾乎在她睜眼的同時,莫研朝她撲了過來,喜道:“你醒了!還認得我嗎?你說說我是誰?……還有還有,這是多少?一還是二?”有一根手指頭在她眼前劇烈地搖擺著,幾乎晃成三根。

  在那根手指晃成四根之前,莫研被人踢到旁邊去,取而代之的是李栩,表情很認真,近乎嚴肅地盯著她:“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

  “……小七……李大俠……你們這是怎麼了?”白盈玉詫異地虛弱問道。

  李栩迅速被莫研擠開,她同時嚷嚷道:“你看她都認得我們,腦子肯定沒事。”她把白盈玉扶了坐起來,摸臉摸腦袋地擺弄她,“你沒事,對吧?”

  “我沒事。”白盈玉勉力一笑,“真是多謝你,那麼急的水,救我一定不容易。這已經是你第二次救我了。”她還記得自己只是將手輕輕一撐,就翻入了水中,什麼都看不見,漫天漫地的水聲,在她耳邊嗡嗡作響。腳上的鐵鏈很沉,直帶著她往下墜去,似乎有人在往上扯著她,又或者是水流,她根本看不見,不多時便昏了過去。

  “小事,其實也不難。”莫研嘿嘿地笑,李栩白了她好幾眼。

  見白盈玉神情有些恍惚,似是大驚未定,莫研安慰道:“我們現在在客棧裡,你好好休息幾日,咱們再上路回家去。你腳上起了好幾個血泡,我剛才已經替你挑破了,敷了藥。腳腕上的傷也敷了金創藥,過兩天就能好。”

  白盈玉略動了動腿,沒有聽見鐵鏈的嘎吱聲:“鐵鐐……”

  “腳上的鐵鐐銬替你解開,我就順手丟江裡頭了。怎麼,你還想要?”莫研奇道。

  “不是不是。”

  白盈玉連連擺手,其實本來想問莫研又沒有鑰匙,怎麼能打開腳鐐,後來又一想,莫研他們是江湖中人,想來定有許多自己不懂的門道,問了多半也是聽不懂,索性還是不問了。

  莫研折回桌邊,張羅著拿湯水給她喝。

  門被輕叩了兩聲,白盈玉驟然緊張起來,疑心是官差追來,面色發白地盯著門看。

  “小七,開門。”是蕭辰的聲音。

  “來了!”

  莫研口中應著,扭頭朝李栩喊道:“五哥哥,你快去啊!我手裡端著湯呢。”

  其實不用她喊,李栩也已經往門口走了,只不過抽空還笑罵了句:“懶丫頭,能少走一步是一步。”

  門栓被拉開,白盈玉側頭望去,蕭辰邁步進來,神情淡然,仍舊是一襲半舊青衫。

  “她醒了?”蕭辰問道,用得是肯定的語氣。他已聽見莫研盛湯的聲音,自然是盛給白盈玉喝的。

  “嗯,除了腳上的傷,沒什麼大礙,腦瓜也清楚的很。”莫研加重後半句話,之前她還確實擔心在水中時候過長,會把白盈玉腦袋泡壞。

  李栩忙拉了椅子給他,蕭辰坐下點頭:“如此就好。”能聽見床上輕柔的呼吸聲,他轉向白盈玉的方向,“白小姐,不知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白盈玉語塞,她還未來得及想過接下來的事。

  莫研插話道:“二哥哥,她可以和我們一起回家。”

  蕭辰沒有理會她,仍是朝著白盈玉的方向,平平淡淡地問:“你要和我們一起回家?”

  桌上的湯碗冒起團團霧氣,他的臉半隱在這熱氣之後,偏偏聽得人心底冰涼。這不是問句,而是一個拒絕,顯然他並不希望她這個外人同行。白盈玉長在官府之家,與那些姨娘相處多年,這話如何會聽不懂,呆了呆,不知該如何作答……

  不忍心看她的窘狀,莫研輕輕扯了扯蕭辰的衣袖,想替她說話,卻被蕭辰把手打掉。

  “白小姐,此番你落水而逃出生天,官府中人定然以為你已身亡,不會再行追捕。你可以說是再世為人,今後有什麼打算,不妨說來聽聽。你家中可還有其它親人?”蕭辰說得很慢,這下連莫研和李栩也都聽出他的意思來了。

  饒得是在這般境地之下,白盈玉還是有自己的小小的傲氣,她不願搖頭,可事實卻又逼得她沒法點下頭來——除了那些不知所蹤的姨娘,她確是再沒有一個親人了。

  她就這麼怔著,茫茫然地看著蕭辰,想著自己的何去何從。被莫研已經上過藥的傷處,此時才清晰地疼痛了起來,手上的、腳上的、然後沿著脈絡湧上來,最後是心口處突突地發疼。

  “二哥哥,”莫研插口道,“她可以和我住一屋……”

  話未說完,即被人打斷,打斷她的人卻不是蕭辰,而是白盈玉:“小七,多謝你的好意。我想,我老家也許還有人在,我還是回老家去的好。”

  “你老家在何處?”

  “我曾聽我爹爹說過,老家是在廬山邊上的一處小鎮。”那是白寶震以前出生的地方,白盈玉自己並未去過,因為白寶震曾經說過,老家已經沒人了,連他自己也未再回去過。

  “如此甚好,我們可以送姑娘回去。”蕭辰即道。

  “二哥哥……”莫研有些急了。

  白盈玉微垂著頭,低聲道:“不麻煩了大家,我可以自己回去。”

  “二哥哥!”莫研急得直跺腳,“她一個弱女子,一點功夫都沒有,讓人欺負了怎麼辦?”

  李栩也有些發急:“二師兄,這樣不太妥當吧?”

  蕭辰要說的話都已經說完,懶得答理他們,起身淡淡道:“就這樣吧,休息兩日,我們送你回廬山。”說罷,他便自顧自地出了門,李栩忙跟著出去。

  莫研把手上的湯碗往白盈玉手中一放:“你先把鴨湯喝了,一定得全喝了,我囑咐廚房燉了兩個時辰。”

  白盈玉接過湯碗,勉強自己朝她笑了笑。

  “你先吃著,我馬上就回來!”

  莫研也快步追著蕭辰出去,沒忘記把門再關好。

  剛進房間,蕭辰聽著緊隨自己進來的腳步聲,微皺了下眉頭。

  “二哥哥,她一個弱女子,舉目無親,很可憐的。”莫研腳剛邁進門來,就急急替白盈玉說情道,“你不是說她對咱們山上有恩嗎?”

  “正因為有恩才會出手救她。”

  “可是救人救到底嘛,總不能就這麼丟下不管啊。”

  蕭辰冷淡道:“所謂救急不救窮,難道救了她,就讓她賴上我們不成。”

  “她也沒說要賴上我們啊。”莫研搜腸刮肚地想理由,“……那以前師父不是也一樣收養我們麼……”

  話未說完,就被蕭辰敲了一記:“師父收養我們的時候,我們都還是孩子,需要人照顧教導,能一樣嗎?不動腦子!”

  這記爆栗子著實生疼,莫研捂著頭,自知是絕說不過蕭辰,求助地望向李栩。

  李栩舔舔嘴唇,道:“二師兄,我看她那模樣,老家指定是沒人了,她一個人回去怎麼活?若是到頭來,弄得要自賣其身,那我們不就白救她了嗎。”

  蕭辰沒立刻敲他腦袋,看來是在思量,莫研立時對李栩拋去一個贊許的眼色,對此後者顯然不屑一顧。

  片刻後,蕭辰開口了:“若她老家當真沒人了,那就在我們山腳下的小鎮找個屋子讓她住下吧。”

  莫研與李栩對望一眼,倒也覺得此法可行。現在他們漸漸都大了,多數時候都在江湖上游蕩,蕭辰因為雙目失明,則甚少離家。他本就性情孤僻,何況對官家小姐更無好感,想來要他與白盈玉同住一個屋簷下,定然是不快之至。

  “……然後再物色個人,把她嫁了,此事也可完結。”蕭辰說完下半截話。

  “……”

  莫研與李栩瞠目,面面相覷。半晌,莫研才慢吞吞道:“那也得找個她喜歡的人,咱們不能因為嫌麻煩就把她草率嫁了呀。二哥哥,那樣……可不太厚道!”

  蕭辰不耐煩道:“我自然有數。”

  “二師兄,此事……”李栩也想說話。

  “出去,我要休息!”

  蕭辰不耐煩起來,下了逐客令。

  深知他的脾氣,莫研與李栩都沒敢再說話,灰溜溜地出去,替他掩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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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39: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糖炒栗子

  看白盈玉手中的碗已經空了,莫研又熱心地給她盛了一碗,然後坐在她旁邊看著她喝。

  “這湯很好喝,你也喝點吧。”白盈玉朝她微微笑道,極力想讓自己自然一點。

  眼前的人對她已是極好,他們救了她,免除了她下半生在邊塞服曬谷、椿米等等苦役,而且官府也不會再追捕她,這對於決心要活下去的她來說已經是再好不過。她實在不能再去拖累他們。

  莫研笑瞇瞇地看著她:“你多喝點才是,快些把傷養好。二哥哥說了,要是你老家沒人了,就住到我們鎮上去,也好有個照應。”

  “我……”

  “你被我二哥哥嚇著了吧?”

  “我……”

  “你不用怕他,他雖然說話挺凶,可心地再好不過了。”

  “我……”

  莫研自顧噠噠噠地說話,壓根不給她說話的空隙:“二哥哥還說,等安定下來了,再慢慢給你物色一戶好人家。”

  “……”

  這下,白盈玉已是說不出話來了,盡管鴨湯熱氣升騰,可她的臉卻是愈發蒼白。

  莫研看她表情不對,忙找補了一句:“你別想岔了,我們可不是要把你賣到那戶人家裡去,這事……終究還是要你自己作主的。我們鎮子上有不少年輕後生呢,肯定會有你中意的。”

  蕭辰,他一定是很討厭自己這樣的人吧,從第一次見面,她就能感覺到。

  他雙目雖盲,卻仍習得一身功夫,日常起居亦能做到與旁人相差無幾。而自己呢,白盈玉苦笑著想著,是個一無是處,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的官家小姐。

  所以他才會不願將她這種人收留在家中,才會覺得她除了嫁人,再無路可走。

  “多謝你們,想得這麼周全。”她只能澀然笑道。

  聽她如此說,面上又是帶著笑意,莫研總算是放下心來。

  如此安心住了兩日,在莫研照料下,白盈玉腳上的傷都結了痂,眾人遂決定再住一晚,明日一早便啟程。

  這兩日白盈玉不便出門,蕭辰與李栩雖然就住在她隔壁,但唯有李栩還偶爾過來問下傷況,蕭辰則未再露面。莫研這日上街去,不僅雇好了明日要用的馬車,還給白盈玉買了幾套可供換洗的衣裳。

  “這桂花可真香……”莫研開了窗戶,清涼的夜風湧進來,帶著濃郁的桂花香味。客棧的窗前便栽種著兩棵開得正盛的桂花樹,細細小小的嫩黃掩在夜色之中,嬌羞無限。

  不是莫研的提醒,白盈玉恐怕到離開這家客棧也不會留意到這桂香,對於擺在面前不可知的路途,她無論如何也沒法讓自己安之若素。如何才能靠自己活下來了,她想過太多太多,可想來想去發覺蕭辰說得實在沒有錯,找個人嫁了,大概才是她最好的路。

  “小七,你回了家後想做什麼?”她問莫研。

  莫研偏偏頭,想了想才道:“練武、背書、做飯……也就這些事了。”

  “以後呢?”

  “當然是闖蕩江湖,揚名立萬了。”莫研揚揚頭,答得很快。

  白盈玉微微一笑,有些羨慕地看著她,且不說她究竟能否揚名江湖,就光有這盼頭便比自己強了百倍不止。

  “那你為何不當捕快了?”

  “我五哥哥都出來了,我還當捕快做什麼?”莫研奇道。

  “你辭了?”

  “嗯,不過說起來,當捕快倒也還有些意思。”說到這裡,莫研撓撓耳根。她是背靠著窗口,鼻端聞著桂香,驟然間仿佛聽見什麼一般,左右張望了下,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怎麼了?”輪到白盈玉奇道。

  “沒事……我困了!我要睡覺。”

  莫研說睡就睡,和衣往旁邊榻上一倒,薄被卷在身上,面沖著牆,果真是睡起覺來了。

  知她向來古怪,白盈玉絲毫不以為忤,無奈一笑,吹熄了燈,也上床睡去。

  次日清晨,天初亮,她再一睜眼,莫研榻上空空如也,人已不見了。

  “她什麼時候走的,你難道一點動靜都沒聽見?”

  蕭辰寒著臉問白盈玉,他平日雖冷,卻甚少動怒,此時這般責問她這麼個一點功夫都不會的人,顯然是惱得不輕。

  白盈玉先是搖搖頭,馬上意識到他看不見,忙道:“沒有,我今早醒了才發覺她不見了,桌上就只留了這封信。”

  所謂的信,實際上簡單之極,僅僅有九個字而已——“開封尚有事未了,我去也。”那字潦草之極,象是習的懷素狂草,與之前莫研在牢中遞給她字條上的字有天壤之別。

  李栩把信顛來倒去看了幾遍,聳肩奇道:“她一小丫頭能有什麼事?連說都不敢和我們說就溜了。”

  蕭辰冷道:“她不敢說,自然是跑回開封府當捕快去了。”

  聽他這麼一說,白盈玉頓時想起莫研昨夜所說的話:“對了,昨夜她確實說了句,當捕快倒也有些意思。”

  “……”李栩一愣,轉而失笑,“這小丫頭,一小捕快她倒也能當上癮。二師兄,那怎麼辦?我們回頭再找她去?”

  蕭辰靜默了一瞬,眉宇間地不耐之色顯而易見,隨即淡淡道:“隨她去吧。”

  “她這麼巴巴地趕去吃衙門飯,”李栩搖頭,“她還是我師妹嗎?”

  “要不是為了你,她也不會去當捕快。”蕭辰哼了一聲。

  聽見二師兄語氣不善,顯然是比自己更惱,而且有遷怒於人的勢頭,李栩忙乖巧轉了個話題:“馬車還在外頭等著,我去拿行李。”

  “等等。”蕭辰喚住他,“你陪著白姑娘去廬山吧,順德府離這裡不遠,我要去趟順德府。”

  “……”李栩又呆住了,“二師兄,你去順德府干什麼?”

  “有事。”蕭辰簡短道。

  李栩被他弄得有點蒙,狐疑道:“你不會是想自己回開封去把小七抓回來吧?”

  蕭辰沒回答,只冷冷地哼了一聲。

  李栩立馬識趣道:“你要去順德府,我陪你著去吧,辦起事來也方便些。”

  說起來,蕭辰原也是這樣打算的,讓李栩陪著自己,而讓莫研陪著白盈玉去廬山,可沒想到莫研一聲不吭自己溜了,弄成這般局面。他的心裡明白,到了順德府,若沒有人幫忙,要想了解二十年前的事對他來說著實不易。可若李栩陪他去,那麼白盈玉又該怎麼辦?

  白盈玉在旁邊呆了好一會,見蕭辰沒作聲,頓時明白了自己的多余。

  “我……我可以自己去,蕭大俠有事要辦,不必顧慮我。”她細聲道。

  蕭辰仍舊沒吭聲。

  白盈玉只得又道:“我已經麻煩你們太多,現下傷也已痊愈,我可以自己回去。”

  李栩瞧瞧她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很想勸她不要逞強,剛想開口,便聽見了蕭辰不帶溫度的聲音。

  “你知道買一斤糖炒栗子要多少銀子麼?”

  如此沒頭沒腦的問題,令白盈玉啞然,要不是蕭辰的臉准確無誤地對著她,她幾乎認為這話並非是在問自己。

  “大概是一兩……”

  她支支吾吾道,瞬時看見蕭辰眉頭皺起,忙改口道:“二兩?”

  蕭辰的眉頭皺得更緊,她只好再改口:“那是三兩?”

  這下,連李栩也皺眉搖頭,蕭辰的臉則寒若冰霜。

  不知道這究竟犯了他們什麼忌諱,白盈玉只得語無倫次道:“我……我不愛吃糖炒栗子。”

  還好,蕭辰沒有為難她太久,只靜默片刻,便道:“白姑娘,委屈你先隨我們去趟順德,然後我們再送你南下往廬山。”

  他的語氣頗有些無可奈何,但並非是與人相商的口吻,雖然聲音甚輕,卻是不容反駁。

  李栩接口道:“如此也好。白姑娘,你不會怪我們耽誤行程吧?”

  “怎麼會……”白盈玉忙道。

  “那就收拾東西吧,早點啟程。”

  蕭辰說罷即出門而去,李栩朝白盈玉笑了笑:“你收拾好了就下樓來,我們在大堂等你。”

  “好。”白盈玉點點頭,又喚住正邁腳出門的李栩,“李大俠,那個……一斤糖炒栗子要多少銀子?”

  “十文。”李栩回首,笑得無奈,隨即替她關門而去。

  “……”

  白盈玉低垂下頭,無力地對著空屋,暗惱自己的百無一用。難怪蕭辰會用那般無可奈何的語氣要自己同行。在他們眼中,這樣的自己,恐怕是連京兆府都出不去。

  馬車外間,李栩執鞭策馬;馬車內間,坐著蕭辰與白盈玉。

  為了避免發生以前的事,饒得馬車內空間有限,白盈玉還是小心翼翼地盡可能地坐在距離蕭辰最遠的地方,生怕馬車顛簸,自己一不小心又踩到他的靴子。

  本就不是多話的人,加上尚有自知之明,她絕對沒有要去和蕭辰搭訕的意圖。馬車行了許久,她就一直這麼安安靜靜地坐著,若不是馬車顛簸,她恐怕還會拿出針線活計來打發時間。

  聽著外間李栩荒腔走板地哼著不知什麼地方的小曲,蕭辰靜靜不語,想著自己的心事,眉頭不自覺地顰起……

  二十年的生死茫茫,而今的順德府,究竟還有多少人能記得當年的都督,能記得當年之事?

  連墳頭都不知在何處;或者,是連墳都沒有。

  叛國通敵,何等大罪,那墳頭上可有立碑呢?

  馬車似乎咯到塊石頭,重重的顛了一下,車內的某人似乎不慎撞到頭,盡管強忍著,還是能聽見她悶哼的聲音。

  蕭辰回過神來,此時才想起馬車內還有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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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39: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我叫阿貓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爹爹對你很好。”他的聲音很輕,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在自言自語。

  白盈玉微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不能確定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在你心裡,你爹爹算是個好人麼?”他又問,聲音輕柔地近似於歎息。

  “……嗯……”白盈玉試探地應了一聲,以便確定他是在與自己說話。

  蕭辰微歎口氣:“他一定,待你很好吧?”

  也不管他看得見看不見,她重重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在我心裡,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好的爹爹。我五歲那年出疹子,發高燒,他就整夜整夜地抱著我,哼歌給我聽……”她的眼底有了淚光。

  蕭辰聽著,澀然笑道:“我七歲的時候也發高燒,難受得厲害,是我師父整夜整夜地背著我。

  “你也是出疹子?”

  “不是。”他輕搖下頭,“眼睛被毒蝕了,解藥也不管用。”

  “原來你……”她輕掩住口,未再說下去,卻壓抑不住心中的吃驚,她一直以為他是先天目盲,卻未料到是被毒瞎了,忍不住歎道,“怎麼會有人這麼壞,居然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下毒!”

  蕭辰苦笑,不欲談起那事,此時心神皆被拉回眼前,又想起另外一事:“眼下官府皆以為你已死,你這姓名也不宜再用,你自己須得另外想個姓名。”

  白盈玉點頭:“自姑蘇往開封時,為了躲殺手,我就換了名字,叫作阿碧,以後也不妨都用這名字。蕭大俠,你覺得可用麼?”教養所至,她最後禮節性地問一句。

  “你自己的名字,又何必問我意見。”蕭辰淡淡道,他向來是不願管別人閒事的,只覺得白盈玉連這種事情都問他意見,實在多余。

  而見他語氣冷漠,白盈玉以為他有何不滿,不由解釋道:“阿碧本是我的婢女,算是因我而死,我……”

  蕭辰打斷她,替她說完:“你是想說,你用她的名字,亦是紀念之意。”

  “嗯。”

  蕭辰冷冷一哼,道:“你自愛喚什麼,與我無關。不過那婢女當真可憐,生前賣身於你家,現下死了,連自己名字都保不住。”

  “我、我、我與她感情甚好……”

  “那我問你,倘若將來有人提起白盈玉三個字,想到的卻是另一位女子,而不是你這個正主。你可會歡喜?”

  蕭辰口舌鋒利,幾乎是永遠占理,白盈玉又怎會是他的對手,結結巴巴了半晌,也想不出理由來為自己開脫,只好低低道:“那我換個名字就是了。”

  “我說過,你自愛喚什麼,與我無關。”蕭辰復淡道,別開臉,不欲再與她說話。

  白盈玉低垂著頭,絞著衣袖一角,苦苦思索一個不會招惹到他的新名字。

  之前同他、莫研、寧晉一起前往開封時,她便知道蕭辰性情陰晴不定,難以相處。但當時因有莫研在旁插科打諢,也未感覺如此難受。而到了此時此刻,她方才覺得難受萬分,覺得對於面前這個人來說,只怕自己是做什麼錯什麼,永遠都一無是處。

  到客棧打尖時,趁著李栩到後院給馬喂草料,她找了個當口也跟過去。

  “李大俠,我有事想請教你。”她站著李栩背後,細聲道。

  李栩剛給馬摟完草,轉身差點撞上她,忙道:“怎麼了?有事盡管說。”

  “為了日後方便,我起了個新名字,你先聽聽,看是否可用。”

  看她鄭重其事的模樣,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原來是這等小事。李栩松口氣,邊拍打著衣裳,抖掉方才粘到衣服上的草屑,笑道:“是什麼名字?”

  “林月半。”

  “月半?”李栩覺得有點怪。

  “嗯,我是月半時出生,林是我娘本來的姓氏。你覺得這名字可還好?”起這名字,白盈玉當真是煞費了般苦心。她尚記得莫研給寧晉起名六斤,是因為寧晉落地時六斤四兩。她是女兒家,自然不能起那麼粗的名字,便用了月半。

  擔心發絲上也沾上草屑,李栩已經開始用手梳理頭發,笑呵呵地點著頭:“挺好,我覺得這名字挺好。”

  “真的。”

  “嗯……你幫我看看頭發上還有草屑麼?”

  白盈玉探頭看了看,搖搖頭:“沒有了。”

  李栩再次整理下衣袍,然後笑道:“走吧,我二哥還在大堂等著呢。”

  “等等……我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

  “待會,你就說這名字是你替我起的,可好?”

  李栩不解:“這是為何?”

  白盈玉為難地咬了下嘴唇,才道:“你師兄對我好像有些成見……”

  “哦……你別多想,我二哥自來如此,並非是對你有所成見。”今日馬車內的對話,李栩也略聽到一點,頓時明白,“……也成,我就說是我替你取的名字。”

  “多謝李大俠。”

  兩人遂往前堂而來,正好店小二端上飯菜。李栩低聲告訴他菜的位置擺放,蕭辰舉筷嘗了幾口菜,微皺了眉,便端了碗只吃白飯,再不去碰那些菜。

  見狀,李栩吃了幾口菜,皺眉叫店小二:“你家買鹽不要錢啊,你自己嘗嘗,這菜裡頭的鹽都夠醃一整頭豬的了。”

  剛說完,他就被蕭辰敲了一記:“又誇大其詞,別難為人家。”

  白盈玉也挑了幾筷子嘗了嘗,確是偏鹹,不過也不至於難以入口。

  店小二一溜煙過來,嘗了嘗,陪著笑道:“客官,您是從南邊過來的吧,我們這裡口重,要不我給三位再上碗清湯,少擱鹽。”

  “不必了,上一壺清茶即可。”蕭辰淡淡道。

  “好勒!”店小二見他們並不存心找碴,爽快答應。

  “二哥,你要是吃不慣,咱們換一家。”李栩方才的話雖是有些誇大其詞,但全是因為他知道蕭辰對吃食甚是挑剔。

  “不用。”蕭辰搖頭,“快點吃吧,吃完早點休息。”

  李栩想起什麼似的,笑道:“二哥,我給白姑娘起了個新名字,林月半,你看可好?”

  蕭辰轉向他,表情很顯然並不滿意:“你什麼變得這麼多事了。”

  “別的暫且不說,”李栩嬉皮笑臉,“你就說這名字如何?”

  “不好。”蕭辰簡單道。

  李栩解釋給他聽:“白姑娘的姥爺家是姓林,她又是月半出生,這名字我看挺合適的。”

  “這種不動腦子的法子也就小七才想得出來。”蕭辰沒好氣地搖頭,“好的不學,你倒學她這些懶法子!”

  白盈玉低著頭,心中暗想:師弟要罵,不在眼跟前的師妹也要罵,這世上怕是沒有他看得順眼的人和事了。

  自小被他罵慣了,對於李栩來說,這話連蚊子叮都稱不上,他仍是朝蕭辰笑道:“二哥,要不你給她取一個。”

  蕭辰皺眉搖頭,然後他的臉轉向了白盈玉,明知他看不見,可她還是急急想把口中的飯菜咽下去,差點嗆到她自己。

  “你難道連自己起個名字都不會?要麼用丫鬟的名字,要麼就讓別人替你取名字。”他並不掩飾他的厭惡,“這般沒有主見,隨便阿貓阿狗都可叫得,何必費腦筋起名字。”

  哽在喉嚨的菜,鹹得讓人嗓子發癢,又有點發苦,白盈玉半日說不出話來。

  折騰半日,繞了那麼大個彎子,結果還是逃不開被他罵,她很想讓自己象莫研和李栩那般面不改色,只可惜這功夫實在不是短短時日能夠練出來的,更何況是對於她這個十六年來都在呵護中長大的大小姐。

  目光落到店外,一頭黃狗趴著,頭就擱在門檻上,眼睛微閉,百無聊賴地打著盹。食盆就在它身側,店家倒進去的殘羹剩湯,尚還有剩余。

  阿貓阿狗,自己原來就是如此而已。

  臉紅一陣,又白一陣,半晌,她才極力平靜地開口:

  “既然如此,我就叫阿貓便是了。”

  “阿貓。”李栩愣了愣,

  蕭辰也愣了下,未想到她竟然會賭氣給自己起這個名字,不過只是一瞬,他便冷笑點頭:“隨你的便。”

  “其實……這名字不錯,真的。”

  李栩只得打圓場,眼睛瞥見白盈玉微垂的雙目隱隱水光浮動,忙安慰道:“吃菜吃菜,這魚做得不錯,你現下叫阿貓,多吃點魚才對。”

  白盈玉本就是滿心委屈,被他這麼一逗,再也忍不住,眼淚掉了線珠子般地往下滾。她忙用衣袖抹了抹,哽咽道:“你們慢用,我先上樓休息。”說罷便急急離桌,用袖子半掩著面上樓而去。

  桌旁,蕭辰執筷的手只頓了一下,便接著吃飯,神情間波瀾不驚。

  倒是李栩有些不忍:“二哥,她一個人孤苦伶仃怪可憐的,你就別難為她了。”

  “我何曾難為過她。”蕭辰淡淡道,“倒是你們,一味的幫著她,難道就是對她好。難道你還能這麼幫著她過一輩子不成。這個世道,你什麼時候見過嬌嬌弱弱的平頭百姓能活下來的。明天開始,你就教她趕馬車。”

  “她,成嗎?”李栩懷疑白盈玉連鞭子都沒拿過。

  “有什麼成不成的,學了自然就會。”

  “哦。”

  李栩只得應了,雖然蕭辰說得都沒錯,可他還是暗自為白盈玉歎了口氣。

  趕馬車,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難,何況不用同蕭辰枯坐馬車之中,白盈玉實在有種逃出生天的感覺。

  “來,你握著韁繩。”趕了一上午的馬車,李栩看她學的差不多,便松開手,把韁繩全然交給她,“我正好歇一會。”他靠在一旁梳理著被風吹亂的頭發。

  “嗯,行。”

  白盈玉點點頭,馬車外陽光燦爛,空氣清新,比起呆在馬車裡要舒服許多。便是握韁的手被磨得有些生疼,但在她看來,也算不上什麼。

  行至一處分叉口,前後兩條路,旁邊石碑示意一條通往扶離,另一條通往呼延口。

  “等等,我得去找個茶寮問問路。”李栩還從未去過順德,不曾走過此路。

  白盈玉遲疑一下,指著右邊的路道:“應該是走這裡,我記得扶離就挨著順德。”

  李栩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你去過順德?”

  “不是,以前曾經聽我娘提過,她是順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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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順德滿貫

  “這麼巧!”

  “是啊,可惜我娘從未帶我回來過。”

  “那你姥爺應該也在順德吧?”

  白盈玉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娘沒說過。其實我對順德幾乎沒有任何印象,我連我姥爺叫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

  李栩體諒地停下手中梳子,安慰道:“沒什麼,我也不知道,我連我爹娘是誰都不知道,你已經比我強多了。”

  白盈玉以前曾聽莫研提過,他們都是師父打小收養回來的孤兒:“我知道,不過你們師父對你們很好,是吧?”

  “那是,”李栩爽朗笑道,“要不我現在怎麼這麼快活!”

  白盈玉羨慕地看著他們,歎道:“難怪常言道禍兮福所依,看你們便知當真是如此。”

  此時馬車內傳來清冷的聲音:

  “常言還道,禍不單行,阿貓姑娘是不是也能看出來?”

  白盈玉頓時沒敢再作聲,頭習慣性地低垂下去。李栩捅捅她,無聲地沖她笑嘻嘻扮了個鬼臉,示意她莫要介意。

  如此又過了幾日,白盈玉是鐵了心絕不回馬車內,連下雨都堅持披著蓑衣在外趕馬車,反而讓李栩到馬車內避雨。

  “她要是被雨激出病來怎麼辦?”李栩小聲問蕭辰,“要不還是我去替她吧。”

  “她不是有蓑衣擋雨麼。”

  “可她……”李栩想說她畢竟還是個大小姐。

  蕭辰冷冷打斷他道:“你要明白,她的嬌貴,對她半分好處也沒有。”

  於是李栩不敢再提,而白盈玉也實在出人意料,連著幾天在外頭風吹日曬也未生病。就是手掌長了水泡,水泡破了,她用布扎一扎,接著趕車。

  她這般硬氣,李栩都有些吃驚,忍不住在蕭辰面前贊了她幾句,蕭辰卻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順德府,在她一路堅持下,終於是到了。

  按蕭辰的吩咐,李栩特地打聽著找了家老字號的客棧落腳,然後要了三間房,安頓下來。白盈玉自在房中歇息,李栩梳洗一番後便去了蕭辰房中。

  “二哥,咱們到底來順德做什麼?”他終於忍不住要問,因為直到今日,蕭辰也未告訴來順德的緣故。

  “我要查一件事情,一件發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情。”蕭辰終於不再瞞他,如實道。

  李栩聽得一頭霧水:“二十年前的事情?是什麼事?”

  “二十年前,順德府都督蕭逸因通敵叛國罪被斬立決,我要查的便是此事。”

  “這和咱們有什麼關系,難道那個都督還偷偷藏了什麼曠世奇珍起來?二哥,你是來找寶貝的?”

  聽他這般胡亂猜測,蕭辰難得地沒有著惱,只是靜靜地搖搖頭,道:“不,我只是想知道,當年的都督,究竟是怎麼想的?……師父說,被斬的都督,是我爹爹。”後面這句話,蕭辰說的格外重。

  雖知蕭逸聲名狼藉,師弟知道真相只怕也要看不起自己,蕭辰卻更是要說個清清楚楚。

  只愣了一瞬,李栩立馬拍拍胸脯:“既然是我二爹的事情,那就說什麼也得查清楚,包在我身上了。”

  在這些師兄妹心中,原是不分彼此,形同一家的。蕭辰明明胸中暖意湧動,卻還是板著臉道:“你這亂拍胸脯瞎保證毛病究竟何時才能改掉!”

  李栩嘿嘿一笑,轉而道:“難怪二哥你要挑老字號的客棧,要不咱們現在就讓店小二喚客棧老板來問問。”

  蕭辰點點頭,又道:“不過你記得,咱們只說以前有親戚在都督府裡做事,二十年前出事後就沒了消息,特來尋親的。”

  李栩連連點頭,他是個急性子,躥出門去就去讓店小二將客棧老板尋來。

  客棧老板見他們問的是都督府中的事情,倒也不怎麼為難,爽快地告訴他們附近便住著一位以前在都督府中做事的,並讓店小二領著他們找去。

  店小二領著他們二人,繞到客棧後的小巷之中,邊走邊提醒他們:“這個人是個濫賭鬼,天天夜裡都出去賭,這會子天還亮著,才找得到他。”

  蕭辰目不能視,但能聞見巷中彌漫著各種腐爛的氣味,腐爛的樹葉,腐爛的吃食,還有散發著腐爛氣味的積水……他直覺地明白這是一處極破舊的小巷,而當店小二領著他們停住一扇門前時,他聞見了自門內傳來的惡臭酒味。

  他知道,門內不僅是一個濫賭鬼,還是個酒鬼。

  “滿貫!滿貫!……”店小二砰砰砰地叫門,以其說是敲,不如說是用拳頭砸比較恰當,“快開門,有人想找你問點事。不是追債的,你快開門!”

  裡頭有了點動靜,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隨之而來的是比方才濃上數倍的宿夜酒臭,然後一個看上去五六十歲的邋遢老頭出現在門口,睜著通紅混濁的眼睛,看著他們。

  “誰找我?”常年被劣酒浸蝕的嘶啞嗓音。

  店小二一手扇著風,一手捏著鼻子,厭惡道:“就是他了,他以前在都督府做過事,你們有事盡管問他。店裡頭忙,我先走了。”

  “勞煩小哥了。”蕭辰點頭稱謝。

  店小二腳不沾地地走了。

  “兩位找我有事?”

  老滿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們一遍,似覺得有財運從天而降,原本混濁不堪的眼睛頓時比之前亮了幾分。

  李栩很明白這眼神中的意思,目光往屋裡一溜,髒亂不堪,惡臭連連,他清清嗓子:“咳咳,還是另找個地方說話吧。”

  “行行行,我知道這附近有家酒樓,做的烤乳豬遠近聞名。”老滿貫連忙道。

  還真能順桿爬,李栩搖搖頭,蕭辰卻點點頭:“行,走吧。”

  到了酒樓,要了雅間,三人坐定。老滿貫已經是急不可耐地想點菜,而蕭辰偏偏只點了一壺清茶,便讓店小二走了。

  “既然坐在了這裡,吃什麼就不必著急了,何況還沒到飯口,我也還不餓。”蕭辰接過李栩替他斟好的茶,慢條斯理道。他並非心疼一頓飯錢,只是不想讓面前這老頭覺得他們好欺好騙,說起話來反而有所欺瞞。

  李栩自然心領神會,接著他的話開始唱紅臉,笑道:“老伯,您放心,待會咱們聊得餓起來,你愛吃什麼就點什麼,絕少不了您的。”

  “哦哦哦,那兩位盡管問就是了。”老滿貫只得點頭。

  “聽說二十年前,你是在都督府當差?”

  “嗯。”

  “當時的都督是誰,你可還記得?”蕭辰想試試他是否撒謊。

  “當然記得,蕭逸蕭都督,後來犯了事被朝廷捉了走,聽說被當街腰斬,死得很慘……”老滿貫連連砸舌,特別壓低聲音,做出一副駭人聽聞的模樣。只是說完這話,他再看向蕭辰,呆了一瞬,這才驚道:“這位公子,長得、長得……與蕭都督真像!”

  “咳咳,因為……他是我遠方表叔。”蕭辰道。

  “難怪難怪,你們這家子生的可真是俊,個個好相貌。”老滿貫看著他感慨道,倒不疑有他。

  生怕蕭辰聽著不舒服,李栩打斷他的話,問道:“你可知道蕭逸犯的是什麼事?”

  “我倒是聽說了一點,說是蕭都督與西夏什麼人勾搭上了,以美色誘之……”話未說完,以被李栩厲聲喝住,嚇得他不知何故,呆在當地。

  蕭辰面色蒼白,隱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幾乎要攥出血來,語氣平靜地有些異常道:“小五,你別插話,讓他說下去。”

  然後,他轉向老滿貫,緩緩問道:“你是說,蕭都督他有斷袖之癖?而且是和西夏人?”

  老滿貫看二人反應如此大,暗想是不能說什麼蕭逸的壞話,結結巴巴道:“這個……其實……我也不知道,都是聽人亂說的,做不得數。”

  “你是府裡的人,難道連蕭都督有什麼嗜好都不知道?”

  “我……我只是個看門的人,哪裡知道那麼多。我們做下人的,和都督總共沒說過幾句話。他對我們下人還算是寬厚,挺多就是打打罵罵,也不用私刑,也不克扣月俸,別的我們就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

  “府裡頭的事,你總該知道的吧?蕭都督可有夫人?”後半截話,蕭辰問得特別慢。

  “沒有。”

  蕭辰的心直往下沉,如此說來,自己的娘,爹爹並沒有給她任何名分。而自己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曉。

  “蕭都督又不是山裡的和尚,難道就不碰女人麼?”李栩奇道。

  “這個……是內院裡頭的事情,我也不是太清楚。不過聽說是有個伺候他的丫鬟懷上身孕,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種。”

  蕭辰急切問道:“那丫鬟叫什麼?”

  老滿貫認真想了半晌,終還是搖搖頭:“想不起來了,內院的丫鬟,我幾乎碰不著面,大多都沒見過。”

  蕭辰難掩心中失望,低首不語。

  李栩見狀,便替他問老滿貫道:“你是看門的,那常與都督府往來的人,你想必是知道的了?”

  老滿貫吸吸酒糟鼻,笑得有些諂媚:“年頭太久,這哪裡還想得起來啊。”

  “小二,上茶點。”李栩在江湖上行走也有些時日,見慣了這種人的,倒也不著惱,笑吟吟地看著老滿貫,“你先吃點東西,好好想想。”順手自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只要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咱們不但好酒好菜,這錠銀子也是你的。”

  銀子,一整錠,圓潤飽滿,映著老滿貫眼睛直發亮。

  他沒想到這兩位衣著簡樸的年輕人出手竟然如此大方。他探出手去,李栩也不攔他,就看著他把銀子攥入手中。

  “拿著銀子,你是不是踏實點?想起什麼來了麼?”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老滿貫滿臉堆著笑,忙連聲道,“公子對我老頭子這麼好,我哪裡敢想不起。”

  “想起來就快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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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酒憶都督

  老滿貫把銀子小心揣入懷中,也不急著說,瞇著眼睛認真沉吟片刻,似在回憶當時情形:“最常來的蕭都督的副將司馬揚,他雖是副將,常來匯報軍務。他脾氣不好,幾乎回回來都是怒氣沖沖地走。還有都監衛大人,也常來,不過後來……”他皺眉想了想,“到了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沒看見衛大人來過。”

  “衛大人是誰?”

  “是當時的都監衛近賢大人。”

  “都監?那不是太監嗎?”李栩怪叫。

  老滿貫似乎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讓他小聲點:“噓、噓……可不敢這麼大聲,這衛大人雖然不當官了,可在順德城裡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可不敢亂說啊。”

  “後來?”蕭辰聽的專注,不理李栩打岔,急問道,“你方才說什麼後來?”

  “就是後來啊。”老滿貫茫然道。

  “我是說,衛大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到都督府來?”

  老滿貫用手抓了抓脖子:“這個,我就記不太清楚了……”他努力回想著,“那年臘月,衛大人就沒來,倒是易大人來過,從那時候算起來,大概有小半年了。”

  “易大人又是誰?”

  “就是當時的順德經略使。”

  “你說,這位衛都監,還在順德城裡頭?那其他那些人呢,司馬副將,易經略,他們現下在何處?”

  “這我老頭子那裡知道多,這麼多年了,他們當官的去哪裡又不會告訴我們小老百姓。”老滿貫這下是真不知道,理直氣壯道。

  早就該明白老滿貫不會知道,蕭辰輕歎口氣,他也是太焦急了才會問他。

  “鹹王你可認得?此人可來過都督府。”他又問道。

  老滿貫搖頭:“他沒來過都督府……不過,蕭都督倒是常去他那裡。”

  蕭辰直覺地追問:“常去?有多經常?”

  “十天半月的……”老滿貫撓著頭想了想,“反正我就記得,蕭都督常陪著鹹王一塊打獵去。”

  “蕭都督身邊還有什麼親近的人麼?”他放緩口氣,問道。

  “親近的人?”老滿貫往嘴裡塞了幾個干果子,邊嚼邊道,“好像也沒什麼親近的人,二寶替他打理些日常瑣事。”

  “二寶?”

  “就是他的書童。”

  書童,那麼顯然是蕭逸日常最親近之人,蕭辰迫切追問道:“你可知道他現下在何處?”

  “不知道,早就不知道了,蕭都督被抓走後,他也就不見了。”老滿貫想歎氣,偏偏滿口的吃食,歎不出氣來,“那時候,都督被抓走,抄家的緊跟著就來了,整個都督府都亂了套,誰還管得誰啊。”

  李栩皺眉:“那原先府裡頭的人,你還有往來麼?”

  “二十來年,死的死、散的散、都沒了,誰還會記得我啊。”老滿貫想起什麼,又難過起來,果子也不吃了,“連我妹子都跟別人跑了,再也不回來了,我們家就剩了我一個,就剩了我一個羅……”他叨叨地,反復重復著最後一句話,倒弄得李栩有些愧意。

  “就剩了我一個”——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蕭辰輕歎口氣,如他所料,這個老頭半輩子都浸在賭桌和酒壇子裡,不能期望太多:“小五,叫些酒菜吃吧。”

  李栩看老頭一把年紀傷心起來,心有不忍,也正有此意,便喚來店小二點菜。不多時,熱氣騰騰的菜端上來,當中便是一頭金黃油亮的烤乳豬。老滿貫吸溜著鼻子,左手持杯,右手舉筷,方才的傷心之意早已拋諸九霄雲外,大吃大嚼,滿嘴流油,嘖嘖之聲不歇。

  “小五,還有酒麼?”蕭辰問道,不知道為什麼,他此時竟也想喝一杯。

  “有。”

  二哥甚少飲酒,李栩有些猶豫是否該給他斟上。蕭辰的手卻已經朝他伸了過來,他只得把酒壺遞上。

  蕭辰自斟了一杯,微抿小口,隨即一飲而盡,歎息般道:“說說蕭都督吧,說什麼都行,你記得什麼就說什麼。”

  壓根沒聽見他說什麼,老滿貫全部心思都在那頭烤乳豬上,見簫辰、李栩都不甚動筷,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將整頭烤乳豬抱在懷中,正尋思著先從豬頭啃起,還是先從豬臀啃起。

  “喂!我師兄和你說話呢!”李栩直皺眉,提醒他。

  “嗯嗯……嗯。”老滿貫從豬臀上抬起油乎乎的嘴,“啊,說什麼?”

  李栩慶幸簫辰看不見,若是讓他看見老滿貫這副模樣在說話,肯定拔腿就走。

  “說說簫都督,說什麼都行,好的、壞的、記得什麼就說什麼……”簫辰又淡淡地重復了一遍。他本就不善飲酒,方才滿飲下一杯,酒勁微微上頭,醉意淺淺,倒是比尋常溫和了許多。

  老滿貫抱著烤乳豬點頭,努力地進入他被酒滲透的回憶之中……

  ——二十多年前,順德都督府。

  滿貫和妹妹是一起進的府,府裡頭的總管讓他們先在廚房打了幾個月的雜,見他妹妹手腳干淨利落,便調了她去打掃房間;而滿貫,因為人還算機靈,便安排他去看大門。

  進進出出,滿貫有時一天能看見蕭逸好幾次,但也僅僅限於在大門口而已。不管是對於那時的滿貫,還是現在的老滿貫,對於他而言,蕭逸都是如天神一般的人物。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蕭逸,那是他頭一遭在門口當差。

  正是黃昏時分,晚霞漫天,他正惦記著晚飯何時送來,便見幾名輕騎由遠及近,朝都督府而來。為首那人不過二十來歲,騎著一匹黑馬,玄袍銀弓,俊美異於凡人,直叫滿貫看呆了眼去。

  至都督府前,那人翻身下馬,瞧見滿貫的呆相,馬鞭隨手一指。

  “新來的。”

  滿貫本能地點頭。

  “那還不開門!”語氣有些不耐。

  滿貫那時並不知他是誰,卻攝於他滿身挾帶的絕代風華,便要去開門。正好總管自內開門迎了出來:“都督,您回來了!”

  原來他就是都督!滿貫驚詫,之前雖然聽說過蕭都督姿容出眾,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的腦中只能怔怔地想著:神仙下凡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發什麼呆,還不快去牽著馬!”總管壓低聲音訓斥他。

  大概是見慣旁人如此反應,蕭逸哼了一聲,雙目似笑非笑,似嘲非嘲,馬鞭扔給總管,徑自入內去了。

  時日長了,見慣了蕭都督進進出出,滿貫也未再失禮。不知為什麼,雖對都督容貌已是見怪不怪,可看見都督時,他還是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他身為男人尚且如此,更別提府中的丫鬟們了。

  一日無事,妹妹來尋他閒話,兩人在門房中說起都督,妹妹無不羨慕他。

  “你在門口,還能時常見著都督,不像我們,只能趁著都督不在的時候去打掃,一個月都見不著他幾次。”

  滿貫嘲諷她:“別癡心妄想了,都督這樣的人,就是見著你,也跟沒看見一樣。”

  “哥,你怎麼這麼說自家妹子!”妹妹有些惱。

  “我哪有說錯,你不就想給人家當妾麼。我勸你早點打消這念頭!”

  話有些重,妹妹當真氣惱,起身就要走,他也懶得去攔著她。本來,妹妹就是個鄉下丫鬟,姿色平平,心眼還實,哪裡是個給人作妾的料。

  只聽見,身後妹妹輕輕“啊”了一聲,然後撲通跪下:“都督。”

  都督!

  滿貫嚇了一跳,趕忙回身,果然是蕭逸帶著書童正站著距離門房兩尺外的樹蔭下,他的目光仍舊是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微低了頭瞅妹妹。

  “你,想給我做妾?”他輕聲問,讓人聽不出是在嘲弄還是在詢問。

  妹妹慌忙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沒有,都是我哥他亂說。”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真的!真的!”

  見她慌亂的模樣,蕭逸身後的書童輕笑出聲。

  蕭逸直起身來,無不遺憾地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他們呆呆立在原地,尚能聽蕭逸與書童在說話。

  “二寶,連個丫鬟看不上我,我這輩子怕是討不到媳婦了。”

  “……都督,您多慮了。”書童回答。

  滿貫與妹妹面面相覷,都不明白蕭逸究竟在想什麼。

  ——蕭辰手邊的一壺酒已經是半滴不剩,老滿貫仍在斷斷續續地說著,只是思緒象斷了網的蜘蛛絲一般,七零八落,早已不知搭到哪裡去了……

  “二哥,菜都涼了,咱們回去吧。”李栩輕聲問蕭辰,後者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出神。他不由要疑心蕭辰究竟是在出神,還是根本就是喝醉了。

  老滿貫已經啃完了烤乳豬,整壇子酒也進了肚子,半醉半醒,正沉浸在某場他引以為豪的賭博之中,雙目充血拍著桌子得意地叫嚷,桌上的菜倒有一大半都被他的口水噴灑到:“……他拍著桌子沖著我叫:‘姓林的!別以為老子怕了你!咱們三把賭生死!’我說好!就賭豹子……”

  李栩瞪了他一眼,懶得搭理,暗自搖頭,輕拍了拍蕭辰:“二哥……咱們回去吧。”

  大概是酒喝多了的關系,蕭辰只覺得腦子漲得有些疼,扶著額角站起來,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李栩忙伸手扶住他。

  “二哥,怎麼了?不舒服?”

  蕭辰擺擺手,低低道:“這酒有點上頭。”

  老滿貫見他二人皆起身,也趕忙起身來,又被凳子絆倒,摔了一大馬趴。待李栩要伸手去扶時,他自己又已爬了起來……

  他抬頭時正看見蕭辰的臉,楞了一瞬,立馬又趴到地上,只是這回還揪著蕭辰的衣角:“都督,都督……我是偷了個府裡的花瓶出去賣,您別跟我計較,我也實在是沒辦法……”

  袍子被油膩膩的手抓著,臭烘烘的酒氣直沖鼻端。“小五……”蕭辰無力道,他是習武之人,雖然一抬腿就能把老滿貫蹬開,可他不想,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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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0:0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衣襟翻飛

  李栩忙把老滿貫拉扯開,扶他到椅子上坐好,結果他揪得太緊,把蕭辰衣袍也給扯破了一角。接著又喚來店小二,結了帳,額外打賞了不菲的小費,吩咐他將老滿貫送回家去。如此安排妥當,他才扶著蕭辰回去。

  夜已有些深了,似乎在吃飯間下過一場雨,青石板路油光水滑,能聽見往來過路的靴子踩在上面濺出的細小水花聲。

  蕭辰深吸口氣,雨後所特有的清涼甜香不易察覺地滲人心脾,腦子也清明了些。

  這家酒樓與他們所住客棧距離甚近,李栩扶著他往客棧走去,老遠便看見客棧外頭白盈玉在焦急地張望著。

  看見他們出現,她忙快步迎了上來。

  “你們……他……”看見李栩扶著蕭辰,她還道是出了什麼事,慌忙關切問道。

  聽見她的聲音,蕭辰顰眉:“這麼晚了,你不在客棧裡呆著,出來做什麼?”

  “我以為你們……”

  “以為我們丟下你,自己走了?”蕭辰冷淡道。

  “不是……沒事。”白盈玉本想解釋,可立時聞見了淡淡的酒味,見蕭辰臉色微微發白,眉頭皺得愈發緊,也不知是因為厭惡,還是因為身體不適。她知趣地把話咽了回去,微垂下頭,此時解釋並不重要。

  李栩忙打圓場道:“走吧走吧,早點回去歇著。”邊說邊沖白盈玉擠擠眼睛,示意她蕭辰身體不適。

  白盈玉會意,讓在一旁,轉而隨在他們身後同回客棧。垂下眼眸的一瞬,看見了蕭辰的衣袍在夜風中翻飛,能看見被撕裂開的一角。

  也許可以替他補起來,針線活她還是做得來的……念頭自她腦中一閃而過,她立時飛快否定,光是要她鼓起勇氣對蕭辰提此建議,她就已然做不到了。

  還是算了,算了,她暗自告誡自己,自己已經夠惹人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素日就不善飲酒,蕭辰回了客棧房間,簡單梳洗後,還是覺得不適,神情倦倦。李栩知他飲酒時並沒有吃什麼菜,幾乎算得上是空腹喝了壺酒,便又下樓讓廚房下碗熱湯面端上來。

  不多時,熱氣騰騰的大碗湯面端了進來,店小二朝他們笑道:“二位爺可算是回來了,方才下大雨,隔壁那位姑娘可急壞了,借了傘便讓我告訴她地方,要給你們送傘去。結果她去了一趟也沒找著你們,只好又回來。”

  聽罷,蕭辰一怔。

  李栩楞了下,問道:“那她就一直在門口等著?”

  “可不是麼,她又不知道二位爺上哪裡去了,幸好後來雨停了,二位爺也沒淋著雨。”店小二點點頭,笑道,“沒別的事,小的就先出去了。”

  “麻煩你了。”

  店小二關門而出。屋內,李栩打了哈哈,想說什麼,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終是沒說出口,只把碗往蕭辰面前挪了挪:“二哥,你若不想吃面,喝點熱熱的面湯,胃裡也會舒服點的。”

  蕭辰沒動,靜默了半晌才道:“你去問問她想吃什麼,只怕她還沒吃過東西。”

  “不會吧,這麼晚了。”李栩奇道。

  “她身上沒銀子。”蕭辰不耐煩道,卻也不知是對誰不耐煩。

  李栩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一路行來,壓根沒在她身上擺銀子,實在有些不妥。

  “那她可以記賬啊。”李栩還是想不通,他自己就是絕對不會讓自己餓著的人。

  “你看她臉皮那麼薄,象能開口要求記賬的人麼。”蕭辰搖頭。

  “那我趕緊去問問……”李栩跳起來就往外走。

  蕭辰在他身後補充道:“別忘了放點銀子在她身上,沒吃飯還是小事,要是哪天走失了,豈不麻煩。”

  “嗯嗯。”

  李栩連連點頭。

  隔壁,白盈玉正抖開被衾,給自己鋪床。

  趕緊睡覺,睡著了就不覺得餓,她如是所想,動作卻有些發軟,腹中亦傳來嘰嘰咕咕的聲響。

  外間有人敲門:“阿貓姑娘,是我。”

  聽出是李栩,還道是有什麼事,白盈玉忙開了門,問道:“李大俠有事?”

  “我二哥讓我來問問你,你可用過飯了?”李栩笑問道。

  “我……”

  若是說沒吃過,會不會讓他覺得自己更麻煩;可若是說吃過,今夜著實難熬。白盈玉還拿不定主意應該點頭還是搖頭的時候,腹中不合時宜地嘰咕了一聲。

  李栩顯然是聽見了,笑道:“還真讓我二哥說對了,你還真是沒吃。你想吃什麼?要不我讓廚房下碗面送上來。”

  白盈玉歉疚地道:“我總給你們添麻煩。”

  “怎麼會。”李栩安慰她道,“你還想著給我們送傘,我們還沒謝過你呢。”

  沒想到讓他們知道了,白盈玉更不好意思:“是我太笨了,連地方都沒找到,還好你們沒有淋到雨。”

  李栩笑道:“是我們去了酒樓,難怪你找不到。我二哥說那些話是無心的,你別往心裡去。對了……”他掏出了銀兩放到桌上,“他讓我給你些銀兩擺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

  既然是蕭辰的意思,那還是不要拒絕的好。白盈玉似乎已經能隔著牆看見他不耐煩的神情,只得點頭收下:“替我謝謝蕭大俠。”

  見李栩欲走,她遲疑了一下,又道:“那個……”

  “嗯?什麼?”

  “我……看見蕭大俠的衣衫好像有處地方破了,我勉強會些針線活,他若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替他補補。”她鼓足勇氣道。

  李栩倒是一點也不見外,喜道:“你會針線活,太好了。那我待會就拿過來。對了,我有兩件衣衫,也有處地方開了線,你能補麼?”他與蕭辰都不擅長這等縫縫補補之事,若再滿大街找裁縫店著實也是個麻煩事,眼下白盈玉會針線,自然再好不過。

  “當然。”

  李栩的不客氣,讓白盈玉放松了許多,她點頭笑道。

  待白盈玉吃過湯面,李栩果然抱了一堆衣衫過來,看上去絕不象他之前所說的兩件衣衫而已。

  “這個……我仔細翻了下衣衫,又發現好幾件都有破損。”李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會不會嫌太多了?”

  “怎麼會。”

  白盈玉笑道,她倒是很喜歡李栩不見外的舉動,和莫研很相似,無形間便給人於暖意,似乎也親近了許多。

  李栩把衣衫一件一件挑出來給她看:“這兩件是我二哥的,除了下擺,袖口的線也有些松了,另外……他大略地把需要修補的地方指出來。

  白盈玉看了下,都是些小處,幾針便能縫好,只是這些衣衫顏色各有不同。蕭辰衣衫僅有青灰二色,而李栩的衣衫則鮮艷得多,寶藍、蔥黃、豆綠,甚至還有他身上穿的海棠紅。

  “補起來都不難,只是線還得到街上配去。你們急著穿麼?”

  “不急不急……你慢慢補便是,反正我們還得在順德呆上幾日。”

  “那便好,我明日便去買些線來,日後路上也方便些。”白盈玉頓了下,終還是不放心地問道:“他……這衣衫……他知道麼?會不會生氣?”

  “當然不會,感激你還來不及呢。”李栩打著哈哈,沒敢說自己是趁著蕭辰睡著後才把衣袍拿出來,蕭辰壓根就不知道。他笑嘻嘻地揮下手以示無礙,往門外退去:“你早點歇著,我就不打擾了。”

  “哦……”

  看來蕭辰果然不知道,白盈玉忐忑地應了,看著桌上的那堆衣袍咬咬嘴唇。

  罷了,想那麼多作什麼,自己是好意替他縫補衣衫,又不是做什麼壞事,何必這般不安。她取過桌上的一件半舊青衫,很普通的料子,手肘處被磨的微微有些發白,自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了。

  可說來也怪,為何這襲青衫穿在他身上,無端地楞是讓人有飄逸出塵,不敢近前的感覺。她拿著衣衫,腦子仿佛看見蕭辰穿它時的模樣,怔怔地盯了一會兒,半晌才回過神來,發覺臉紅得燙手。

  未敢再深想下去,她放下衣衫,跳起來吹熄了燈,自上床歇息去。

  次日清早,李栩來叩門喊白盈玉下樓用早食。

  白盈玉梳洗後趕忙下樓來,卻見桌邊只有李栩一人,並不見蕭辰,奇道:“蕭大俠呢?他不吃麼?”

  “我二哥頭疼,怕人多吵,就不下來了。”

  “他不舒服?”白盈玉立時想到他昨夜面色微微發白的模樣,關切道,“病了?”

  “應該是昨夜裡酒喝多了,我二哥酒量不好。”李栩笑道,“你不用擔心,不打緊的。我已經讓廚房煮了醒酒湯,待會就端上去給他。”

  白盈玉方放下心裡,取了個饃饃,垂頭吃粥。

  “待會我陪你去買針線,方才問過小二哥,附近不遠便有繡坊和裁縫店。”李栩三口兩口啃完一個饃饃。

  “其實,我可以自己去。”

  白盈玉不想被人看成是什麼事都做不了的人。

  李栩端起碗把粥喝盡,才道:“沒事,我正好也要去替我二哥買幾件衣衫。”

  買衣衫?白盈玉一呆,直覺的反應便是蕭辰得知自己替他補了衣衫後,干脆連衣衫都不要了,所以要買新的。如此想雖然有失厚道,可蕭辰性情實在太過古怪,她著實捉摸不透,只覺得此種可能甚大。當下她也沒好意思問,默然埋頭啃饃饃,心裡不免有些難過。

  李栩給蕭辰送過醒酒湯後再下樓來,白盈玉也正好吃完,兩人遂出了客棧,往街這邊過來。在繡坊挑了幾色絲線,又買了針線包,她再隨著李栩到衣袍鋪挑選衣衫。

  “要最好的,最好的!”李栩一進鋪子就朝店家朗聲道,“不是最好的,就別拿出來給小爺我礙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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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0:1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他是舅舅

  “客官,您是要……給這位小姐買衣衫?”光聽見他說要最好的,卻不說要什麼衣衫,店家一時摸不著頭腦,“還是您自己穿?”

  “都不是,我給我二哥買,他比我略高些,也略瘦些。”

  “行行行……”店家忙不迭地繞到裡面,不一會便拿了好幾款衣袍出來,“這些都是上等的料子,特地從江南運過來的貨,您瞧瞧。”

  李栩買起自己的衣衫來,素來只挑色彩中意的。他對古玩甚是精通,可對面料卻是一竅不通,隨手挑挑揀揀,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盈玉在旁,伸手摸了摸料子,輕輕搖搖頭,如實道:“這料子有點綃,在江南可不算是上品,老板,還有別的麼?”

  “你還懂這些?”李栩正發著愁,聽她如此道,頓時驚喜。

  白盈玉澀然一笑:“你莫忘了我以前住在什麼地方,別的都不會,衣料還是略懂一二。”李栩這才想起白盈玉她爹爹原是姑蘇織造,這面料的事情,她耳濡目染,自然是懂得比他多。

  那店家聽出白盈玉的江南口音,知是遇上行家了,不敢再打馬虎眼,便領著他們進了裡間去挑選。

  李栩反正不懂,有白盈玉在,樂得雙手抱胸閒在一旁。

  “這件,你覺得蕭大俠會中意麼?”白盈玉挑選半晌,最後從含煙羅中挑出了一件玉色的,“雖不算極好的,但也稱得上是上品了。”

  李栩尚未開口,那店家已挑起大拇指,稱贊道:“姑娘真是好眼力,這確是小店裡最好的貨了。不敢說順德城內裡面再沒有,但絕找不到比它更好的。”

  李栩拿過衣衫,摸了摸,他沒有蕭辰那般敏銳的觸感,也摸不出究竟好在何處。但既然白盈玉和店家都說好,那應該就錯不了了。拿在身上一比劃,這衣衫顯然是大了一圈,他扭頭問道:“可有小一些的,這件可有些大。”

  “唉呀!不巧了,這色就做了這麼一件。不過也不妨,料子倒還多著,要不您再做一件便是了。”

  “再做一件?那得等多久?”

  “快的話,三、四天光景也就好了。”

  “這麼久。”李栩連連搖頭,蕭辰定然不耐煩等那麼久,撓頭想了想,望向白盈玉:“你會針線,要不你替二哥把衣衫改一改?”在他的認知中,改衣衫也是針線活,對於白盈玉來說,應該不難。

  “……”女紅之中,白盈玉當然也學過裁剪,只是用之甚少,此時只得點了點頭,“我可以試試。”

  “行!那我們就買這件,改改就成了!包起來吧。”

  李栩拎著店家到外間討價還價,唇槍舌戰之後,店家敗下陣來。他這才付了銀子,同白盈玉一起回客棧。

  兩人剛進客棧,突有一人自身後趕過來,看見李栩喜得大聲嚷嚷道:“李公子!李公子!”

  李栩回首,見是老滿貫,相較昨日,老滿貫全身上下都收拾了一番,光鮮了許多,也沒有那麼邋遢了,只是那股子酒臭味依舊,仿佛長在他身上一般。

  “哈哈,你這模樣是要去相親不成?”李栩打趣他。

  “李公子說笑了。”老滿貫諂媚地湊上前來,盡量文縐縐道:“昨夜後來我喝多了,蕭公子問的話都沒聽清楚,也沒說清楚,真是慚愧。所以我今日特地前來,看兩位還有什麼想問的,老頭子我一定竹筒倒豆子,統統告訴你們。”

  李栩只是笑,心裡知道這老滿貫被昨日的銀子養饞了,所以來看看能不能再賺一點。

  老滿貫見李栩笑而不答,不知他何意,也跟著嘿嘿地笑,不經意間瞥見旁邊的白盈玉,笑聲立止,不可思議地盯住她……

  白盈玉見他目光唐突,心中不禁惶惶,往後面挪了一步。

  “這位姑娘長得、長得……”老滿貫仍盯著她,竟然還跨了一步上前。

  李栩不解其意,打趣道:“老爺子,您都一把年紀了,怎麼還瞧著大姑娘就走不動道。”

  “不是不是,我是覺得這姑娘長得著實像我妹子,特別是那眼睛和鼻子,簡直活脫脫和我妹子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白盈玉微微一怔,遲疑問道:“老人家,請問您貴姓?”

  “我姓林。”

  “姓林!”李栩反應甚快,先大叫起來,指著白盈玉道:“阿貓,你上回說過你娘家也姓林!”

  嘴唇微微顫抖著,白盈玉焦切地盯著老滿貫問道:“請問,你妹子喚作什麼?”

  “她叫招弟,因為我爹娘本來還盼著再生個男娃。”

  不對,娘的名字並不是招弟,白盈玉失望地垂下眼簾。

  老滿貫撓撓頭,又道:“對了,進了都督府後,她嫌名字不好聽,又給自己起了另一個名。”

  “是什麼名字?”

  “我也記不太清,好像和柳樹有關系。”

  “可是……林扶柳?”

  老滿貫拍著腦門,連連點頭:“對對對,就是林扶柳,怪拗口的,還是招弟叫的順口。”

  眼中含淚,白盈玉萬沒想到能在此地遇見親人,盈盈拜下:“舅舅!”

  老滿貫有些驚住,抖聲問道:“你,你是招弟的孩子?”

  “是,我娘閨名就喚作林扶柳。”

  “快起來,快起來……”老滿貫手忙腳亂地扶起她,“你娘呢,她現在在哪裡?”

  “我娘,在八年前就已撒手人寰。”

  老滿貫呆了半晌,口中喃喃低道:“死了……原來她早就死了……我還念叨了她這麼些年……原來她早就死了……”他的一雙老眼愈發混濁起來,“那你爹爹又是誰?”

  “我爹爹……”白盈玉猶豫一瞬,“他是個做綢緞生意的……”

  “哦,生意大不大?”老滿貫的聲音透著驚喜,迫不及待地問道。

  白盈玉自他眼中看見了與姨娘們相似的光芒,神色黯淡了下,答道:“只是小本生意,而且他也已經離世。”

  “哦,這麼說,你這孩子現在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可許了人了?”老滿貫的眼睛往李栩身上一溜。李栩出手大方得很,他尋思著她若與李栩在一塊,也算是佳配。

  “不、不、不……”白盈玉知他想岔了,可又不能將白寶震的事情告訴他,求助地看向李栩。

  可惜李栩立在一旁,雙手抱胸,皺眉望著房粱,猶在神游太虛,壓根看不見她的示意。他怎麼也想不到老滿貫竟然會是白盈玉的舅舅,如此說來,白盈玉的娘當年也在都督府中,是個丫鬟……實在想不明白,只覺得這叫一個亂,又叫一個巧,還是應該先告訴二哥去。他剛一轉身,便看見蕭辰。

  “二哥!”

  聽見李栩的喚聲,白盈玉回過頭去,也看見了蕭辰……

  此處是客棧大堂,又是晌午時分,客人來來往往,加上店小二殷勤地招待聲,顯得甚是熱鬧。在這其中,蕭辰愈發地顯得格格不入,他在距離他們約一丈遠的地方靜靜而立,似乎並沒有要近前的意思。

  “二公子!二公子!”

  老滿貫隨著他們轉頭,看見他便熱情嚷嚷,恨不能上前握了他的手說話。他不知道蕭辰姓名,只聽見李栩喊他“二哥”,便只喊他二公子。

  酒臭撲鼻而來,蕭辰不著痕跡地讓開一步,有禮道:“老伯,今日來可是有事?”

  “我就是特地來問問兩位公子,還有什麼事想問,或是還想聽我說些什麼。我昨夜裡酒喝多了,說話不清不楚,兩位公子若是有聽不清的,也盡管說。我是真沒想到啊,來這裡還能碰上我侄女,你們說說,這可不就是老話常說的緣分麼。我合該與二位公子有緣,你們還想知道什麼盡管問,盡管問,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千萬別和我客氣。”

  他語氣中的期盼滲於言表,讓蕭辰無法置若罔聞。

  “此處不便,到我房中再談吧。”恐老滿貫的大嗓門,嚷嚷得整家客棧都聽見,蕭辰只得往裡讓去,讓他上樓到房中細談。

  “好好好。”

  老滿貫見有機可趁,很是暗喜,又假模三道地讓李栩白盈玉先行,倒弄得他象主人一般。

  李栩見蕭辰讓老滿貫上樓,既然明知老滿貫是來混吃騙喝的,思量蕭辰的心境,並不阻攔。

  白盈玉垂著頭走在最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舅舅這般腆著臉順桿爬,就為了從蕭、李二人身上多撈些好處。蕭辰不會察覺不到這點,她本以為他會出言譏諷,然後將舅舅打發了,卻未料到他竟然會請他們上樓詳談。

  ““二哥,買了件上好的羅衫,只怕是有些大了。待會你試試,不合適的地方阿貓說她會改。”進了房門,李栩朝蕭辰道。

  蕭辰才簡單“嗯”了一聲,臉准確無誤地轉向剛跟進來的白盈玉,漆黑如墨的眼珠仿佛真的能看見她一般,道:“阿貓,那就麻煩你了。”

  白盈玉被他這麼一“看”,怔了怔,半晌才回過神來輕聲客套道:“不麻煩,我恰好會點針線活而已。”

  蕭辰沒再與她客套,轉過臉,窗外的光線透進來,能看見他側面微微擰起的眉峰。她立刻後悔自己所說的話,盡管那話絲毫挑不出毛病,可她明白蕭辰絕對不是一個喜歡客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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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0: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清瘦如竹

  “原來你叫阿貓?”老滿貫故作熟絡地朝她笑道:“這名字有意思。”

  白盈玉淡淡一笑,並不多做解釋。

  “你娘以前就喜歡貓,見了路上的小貓,就想抱回家去養……”顧著說話,老滿貫差點被門檻又絆了一跤,幸而李栩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是麼?”

  聽見他說起娘親以前的事,白盈玉便忍不住很想聽。

  “可不是麼,大冬天的撿了小貓帶回來,在家裡叫得□人,結果還是被我丟了出去,為這事,她可沒少哭鼻子。”

  “大冬天!那貓肯定凍死了!”李栩聽了直咂舌,“何苦呢,留家裡還能抓耗子……”

  “小五,你買的衣衫呢?”

  顯然不欲再聽這些閒聊,蕭辰打斷他的話,問道。

  “在我這裡。”白盈玉拿著羅衫手足無措地站著他面前,她想讓蕭辰試穿下衣衫,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才不會惹他生厭。

  蕭辰的手卻已觸到她拿著的羅衫,明白她的意思:“讓我試試。”不待她回答,他便已將絲袍抽走,走到屏風後頭,換上了這襲羅衫。

  衣衫確是大了些,卻愈發顯得他的清瘦如竹,裊裊淡青,如煙如霧,似有淡淡的光芒籠罩在他周身……

  觸及肌膚處,涼意淺淺、光滑細膩,一摸之下便知道這羅衫確是上品,穿去衛府也勉強可以應付場面,他立了半晌,不見白盈玉上來量衣,自行在腰間拉扯了下,出聲道:“衣衫腰這兒太寬,須得改改。”

  “嗯嗯……嗯……”

  白盈玉如夢初醒,上前去替他量了量,腰間大約寬出了半個手掌,他竟是這般瘦削……她情不自禁地有些心疼,幸而只是一瞬,隨即便回過神來,臉已有些紅了,忙轉到他身後,低聲道:“肩部恐怕也得改一改……蕭大俠,你把手平舉起下,我看看袖子是否得改?”

  蕭辰依言舉起手來,她按著他的胳膊整理好衣袖:“袖子雖稍長些,但有流水之姿,正是特地這般做的,我想就不必改了。”

  蕭辰淡淡“嗯”了一聲:“改衣服會很麻煩麼?”

  “不會。”白盈玉微垂了頭在細看下擺。

  “我明日便要穿,可來得及?”

  “……來得及。”

  他開了口,白盈玉未想太多便應承下來。其實她以前也只給自己做過一件女衫,從未改過衣衫,更別提是件男衫。

  默默記好要修改的地方和尺寸,蕭辰也已換下了衣衫,她接了過來,仍舊微垂著頭,卻掩不住微微泛紅的臉。

  “我先回去改衣衫了,舅舅……”

  “你去,盡管忙去,二公子的事情要緊,咱們既然認下了,以後的日子可就長遠著,將來我把你娘小時候淘氣的事統統告訴你。”老滿貫笑道,反而催促著她快走。

  白盈玉頷首,與眾人告辭,方才離去。

  見她走了,蕭辰又讓李栩去請店小二送一壺茶與幾碟茶果過來。老滿貫暗暗歡喜,慶幸早起還未吃過東西。

  李栩吩咐完店小二,便返身回來,剛進屋卻又被蕭辰攆了出去:

  “你去歇著吧,我想單獨和老伯聊聊。”

  “哦……我就在隔壁,二哥你有事就叫我。”李栩不敢不依,只得退了出來。

  蕭辰讓老滿貫也坐下,也不急著說話,等著店小二將茶水點心都上齊了,才掩好房門。

  “老伯,我確是還有一事想問。”

  “公子盡管問便是。”

  蕭辰頓了頓,艱澀問道:“傳言之中,蕭逸有斷袖之好,這話可是真的?”

  “這個……”老滿貫有些為難,實在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其實我也不大清楚,至少在府裡頭的時候,沒見蕭都督養什麼兔兒爺。”

  “那和他來往的那些人中,可有……”

  問這話時,蕭辰把自己恨得牙根癢癢的,卻又沒法不讓自己去問。

  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麼樣的答案,想證實所有加諸在爹爹身上的惡言都是假的嗎?他知道這不可能,無風不起浪,從那些清一色的穢言看來,爹爹定然不會是什麼兩袖清風潔身自好的人。

  那麼,如果是真的,他為何還要追問,他不由得暗自氣惱自己。

  老滿貫並未查覺到蕭辰的異樣,想了想便道:“說起有那好兒的,可能是衛大人,聽說以前他家中養過些十二、三歲男娃兒,不過這些都是舊話了。以前蕭都督倒是與他關系不錯,兩人常有往來,可至於是不是……我就真的不好說。”

  衛大人,是那個太監,爹爹竟然與個太監往來密切,蕭辰壓抑住心中反感,提醒自己:幸好衛近賢還活著,而且就在順德城內,對於自己來說,厭惡不厭惡暫且擱在一旁,此人對當年之事定然知道不少,他愈與爹爹往來親密,愈是重要線索。

  “不過蕭都督天人一般的,平常又是眼高於頂,衛大人長得平常得很,我猜想,他便是真有那好兒,應該也看不上衛大人吧。”老滿貫得意地臆斷了下。

  聽了這話,蕭辰表情古怪,也不知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半晌才淡淡問道:“蕭都督平常都是眼高於頂的樣子麼?”

  “嗯……”老滿貫連連點頭,他對此印象極深,“蕭都督那眼神,好像就沒什麼人、沒什麼事能讓他往心裡去的。”

  “瞧不起?”

  “也不是瞧不起?”老滿貫撓撓頭,費勁地想找出個詞來,無奈他就是個粗人,也不知該用什麼詞來形容,“就是、就是……他看著你的時候,你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像是身上有什麼地方讓他不耐煩,又讓他覺得既可笑還看不上眼那味道。”

  似乎那種目光此時此刻就出現在自己眼前,似笑非笑,似嘲非嘲,蕭辰靜靜地出神……

  “公子!公子!”

  蕭辰被老滿貫喚得回過神來,抿了口茶,接著問道:“他……對誰都這樣?也包括衛近賢、司馬揚他們這些當官的麼?”

  “可不是麼,對誰都這樣。”老滿貫頓了頓,“……我只見過一次,他沖易大人發火的時候才不這樣。”

  “易經略?”

  “嗯,我記得有一回易大人來府裡,蕭都督送他出來的時候,臉上怒氣沖沖,說話也很不客氣,直愣愣的,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那樣呢。”

  蕭辰微微一怔:“我記得你昨夜說過,司馬揚來都督府裡,走的時候也常常發脾氣?”

  “司馬將軍那不一樣,不管他怎麼發火,蕭都督都是老樣子,不急不火的,多半還笑嘻嘻的。可司馬將軍照樣老往府上跑,倒像是都督府有繩子拴著他似的。說起來也怪,除了那次對易大人發脾氣,我還真沒見過蕭都督發火的模樣。”

  “他與易大人常有往來麼?”

  老滿貫搖頭:“少得很,幾乎是不來往的。”

  易尚文,易經略——蕭辰暗自心道:如此這麼說起來,爹爹與他的關系應該是最疏遠的,也不知當時究竟發生了何事,會讓爹爹當眾發脾氣。

  茶水已涼,老滿貫吃了幾塊茶果,見蕭辰一徑出神,似乎再無事要問,便自心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他雖然不很明白白盈玉與蕭、李二人的關系,但姑娘家能隨著兩個大男人到處跑,想來一定不一般。加上之前見為蕭辰量衣時,白盈玉害羞的模樣,他的心裡莫約也有些數了。

  他在此地無親無故無所依靠,乍然從天下掉下個侄女來,若能借她攀上個好靠山,自己那些個賭債就不怕沒人替他換了。

  正自想著,便聽見蕭辰開口道:

  “多謝老伯,我已無事相詢,你若惦記著阿貓,她就在隔壁,你可自去探她。”

  “不不,她正在給二公子改衣衫,我現下就不去了。說起來,我那侄女孤苦伶仃,真是多虧你們的照顧了,我這作舅舅的,得替她爹娘謝謝你們才是!”

  “言重。”

  “你們和她,是原本就認得?”老滿貫就是想套出他們之間究竟是何關系。

  蕭辰沉默一瞬,而後道:“我們兩家是故交,她家遭難之後,便將她接了來。”他已知白盈玉的母親亦曾經在都督府中做事,也認得爹爹,說是故交,倒也不能算是撒謊。

  “原來如此。”老滿貫心中欣喜,暗想:如此說來,她與這兩位公子關系甚厚,說不定還是青梅竹馬,難怪能只身與他們同行而毫不忌諱。

  “阿貓就住在隔壁,您若還想找她敘敘,盡管去便是,我就不耽誤了。”蕭辰起身讓道。

  “不了,她現下正在改您的衣衫,這可是細致活,我就不打擾她。既然認下了,以後日子長呢,也不在乎這麼一時半會兒,呵呵……那,我明日再來。”老滿貫笑呵呵地起身。

  蕭辰微微頷首:“慢走。”

  “成成……不送不送……”

  老滿貫口中客套著,見蕭辰立在原地,並無絲毫相送之意,訕笑著掩飾尷尬,終是掩門而去。

  聽見他的腳步聲踏踏往右,接著是下樓梯的聲響,漸遠漸小……蕭辰尚立在原地,思量片刻,也循著門口的方向走去,出門左拐,前行約七八步才停住,手摸到木門,輕叩了幾聲。

  “是誰?”

  軟儂的聲音自內傳出來,他聽出了掩飾在聲音之下的緊張,微顰起了眉,她簡直象小獸一般容易受到驚嚇。

  “我是蕭辰。”

  幾乎是在話音剛落的瞬間,他又聽見裡面傳來聲被極力壓抑的倒吸氣聲,不由地眉頭又擰緊幾分。自己又不是洪水猛獸,她不至於要如此驚慌失措吧。

  很快,白盈玉拉開了門,飛快地看了眼蕭辰,又微垂下頭,方才被針扎破的手指藏在衣袖中。她不自覺地總把蕭辰當明眼人待。

  “蕭大俠,請進。”一路行來,蕭辰從未主動來找她,她實在有些不安。

  蕭辰進門,立著。

  白盈玉手足無措地跟著立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地拉了一下桌邊椅子,發出聲響,同時道:“請坐。”

  蕭辰這才循聲坐下,道:“你舅舅已經回去了。”

  “嗯。”白盈玉在他對面坐下,手猶豫著伸向茶壺,卻又不知他喝不喝茶,在倒茶與不倒茶之間天人交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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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0: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乍見師父

  “他曾問起我們之間的關系……”蕭辰聽見茶杯響聲,即道,“我不喝茶,不用麻煩。”

  果然,白盈玉只好再縮回手來。

  “我說,我們兩家是世交,你家遭難之後,便把你接了來。”蕭辰道,“來日,他若問起,你別說岔了。”

  “世交……嗯,我知道了。”原來是為了此事,白盈玉微松口氣。

  蕭辰微抿了下唇,又道:“我還有一事,想冒昧相詢。”

  “嗯?”

  “你娘是林老伯的妹妹,當年曾經是順德都督府的一名丫鬟,你可知道?”

  娘以前是丫鬟?——白盈玉茫茫然地搖頭:“我娘只告訴過我,她的老家在順德。”

  “你爹是如何遇見你娘的,你可知道?”

  “不知道,他們沒告訴過我。”

  “那麼你爹娘與你提起順德的時候,都說什麼呢?”

  白盈玉墮入到更深的茫然中,她不明白蕭辰怎麼會對自己爹娘感興趣起來:“好像沒說過什麼……”

  “真的沒有?你能再好好想想麼?你爹是在順德認識得你娘麼?”

  白盈玉的娘是都督府的丫鬟,二十年前都督府大亂之後下落不明,而後嫁給白寶震,而白寶震當了官。白寶震會和此事有關系嗎?蕭辰不知道,只覺得此事應該不會如此巧合。

  不知他心中所想,白盈玉極力在心中回憶著過往的記憶:“我只聽他們提過當年一位大哥,說他怎生怎生的好,現在想來,應該說的就是我舅舅吧。”

  “你舅舅?”

  蕭辰心中一凜,心道:如此說來,白寶震定然也在順德呆過,否則如何能認得老滿貫。

  自白盈玉房間回來後,這一整日,蕭辰都在想著那幾個人與爹爹的關系。

  司馬揚司馬副將,他是爹爹的副將,常在府中出入,並不掩飾情緒,顯然是與爹爹關系不錯才會這般。

  衛近賢衛都監,聽起來爹爹與他常來常往,應該是與爹爹關系很近的人。

  鹹王,爹爹常與他一起打獵,關系應該也不錯,只可惜此人已經故去。

  易尚文易經略,幾乎沒有往來,可爹爹卻沖他當眾發過脾氣。

  最後是白寶震,他當時在順德定是個無名小卒,可後來卻與林扶柳離開了順德,而且當上了官。

  在二十年前的那場風波裡,他們各自又究竟是唱的什麼戲呢?

  對了,還有書童大志,他對爹爹的事情一定知之甚詳,只可惜人海茫茫,當年的書童卻又到哪裡去找。

  蕭辰太陽穴突突跳了幾下,原本一片黑暗的眼前迸出幾點金星,這是頭疼將起的預兆。

  他顰眉起身開窗,讓風吹進,等待著讓人痛苦不堪的疼痛襲來。自七歲那年中毒,雙目失明之後,便落下了這病根子,頭疼說來就來,毫無緣由,也沒有任何的良方可解,唯一的辦法就是強制忍耐,硬捱過去。

  “咚咚咚。”有人在叩房門,聲音很輕,帶著拘謹,顯然不會是李栩。

  雙手手指正在額上太陽穴按捏,蕭辰緊抿著唇,他知道外面站著是誰,可他不想理,此時此刻也實在沒有精神去理會。

  那人又敲了幾聲,“咚咚”的聲音仿佛一把鈍斧直接叩在蕭辰腦中,蕭辰緊咬住牙根,忍受著由這聲音所帶來的痛苦。

  “蕭大俠,你在麼?”

  在數次叩門,得不到回音之後,白盈玉鼓足勇氣開口問道。

  幾乎就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門自內被拉開,蕭辰臉色青白,絲毫沒有打算掩飾他的怒意,直接沖她吼道:“你究竟有何事!”

  “我、我……”白盈玉被他駭到,驚得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快說!”

  蕭辰對她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他的頭已經疼得恨不能直接往牆上撞去,可眼前這個女人還不知道在磨蹭什麼,連句話都說不清楚。

  “我……”白盈玉抬眼看見他的樣子,眉頭緊鎖,面白如紙,驚道:“你是不是不舒服?生病了麼?”

  蕭辰一再忍耐著:“有事快說!”又一波頭疼襲來,他忍不住呻吟出聲,伸手按住額角,大拇指幾乎是深嵌入內。

  “頭疼?!”

  白盈玉這才看了出來,她自幼是見慣母親頭疼的模樣,知道這種痛苦甚是磨人,而現下看蕭辰的模樣,他的痛苦似比母親當年還要難受上萬分,身子站也站不穩一樣。

  顧不得許多,她扶著他就往床走去,低聲道:“你且忍忍,我知道頭疼難受得很,我馬上去叫李大俠過來。”

  “你……”蕭辰話未說完,就被她扶著躺倒,陷入錯愕之中。

  而白盈玉慌亂之際,壓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舉止有何不妥,她尚記得母親那時的一些舉措。瓷枕太硬,頭疼時候不能枕,得換上用絲綢軟枕,現下又哪裡去找絲綢軟枕呢?她飛快地四處張望了下,僅有被衾面是緞子,顧不上多想,她拉過被衾一角來,僅僅疊了兩疊,先讓蕭辰枕上去。

  緞面絲涼的觸感,觸著額頭,把蕭辰弄得發怔,聽著身旁尚在奔忙的腳步聲,等等,還有水花聲……

  她想做什麼?他想問的時候,腳步聲已經奔了回來,一方浸濕的方巾敷上額頭,冰冷凍人,他本能偏了下頭,卻馬上被她扶正,復把濕巾整理好。

  “我沒發燒。”他很快反應過來,伸手就要把濕巾拿下來。

  “我知道你沒發燒,頭疼的時候冰一下會覺得舒服一點。以前我娘頭疼的時候,都是用冰塊來敷,現下沒有冰塊,只好用冷水。你且將就著,好好躺著歇息,我去叫李大俠過來,很快就會好的。” 她說得很輕很快,似乎明白聲音帶給他的痛楚有多大,只是語氣卻像是在哄小孩兒。

  蕭辰自然不吃這套,沒聽她的勸阻,濕巾已經被拿下來,咬著牙根道:“我不是你娘。”

  “……”

  白盈玉輕咬下嘴唇,知道爭辯只會讓他頭更疼,故而沒有再說話,先奔出門去找李栩。客棧裡裡外外找了一大圈,偏偏都找不到李栩的人影,原來李栩見這日無事,便溜到對面茶樓去聽說書。近雖然是近得很,可她哪裡想得到,急得在客棧裡團團轉。

  房間中,蕭辰獨自躺著,頭痛欲裂之余,還要盼她千萬別再進來煩人。方才被他自額上拿下來的濕巾尚在手上,正滴滴答答得滲著水,床前地上積起一小灘水跡。

  官家小姐就是官家小姐,連個帕子都拎不干!現下他連氣都歎不出來,又一波疼痛襲來,手一緊,將帕子擰干,復敷到額上。

  冰涼確實能讓頭痛紓緩了些,他並不是不知道,只是實在短暫地可憐。

  這樣的清靜沒有過多久,門被推開,不止一個人的腳步進來,然後他聽見了此刻他最不想聽見的聲音。

  “我……我找不到李大俠,所以只能請大夫來……”

  “出去!”沒等她說完,他就怒喝道,“我不需要大夫,出去出去!統統都出去!”以如此大的嗓音說話,最痛苦的是他自己,疼得如被幾把利錐直搗入腦中一般

  “這樣不行,你得讓大夫看看!開方子吃藥,才能好得快。”面對他的怒氣,白盈玉奮發出少見的勇氣,不僅枉顧他,竟然還在招呼大夫:“大夫,他難受得很,你快想法子。”

  似乎是藥箱砰然落地的聲音,疼得他整個頭都縮了一圈。更可氣的是,大夫居然聽她的,而不聽他的。

  “出去!統統都出去!”他繼續恨恨道,因為實在疼得厲害,聲音都微弱了許多。

  沒人理會他。

  “你把手伸出來,讓大夫把下脈。”為免讓他難受,她盡量輕聲道。

  蕭辰壓根不理會:“出去!”

  “蕭大俠,你不能這樣。”白盈玉見他就像個孩子那樣耍脾氣,實在替他著急,連男女之別都顧不得,硬是扳住他的右手,想給大夫把脈。

  一只手自然是扳不動。

  兩只手一起用上,還是扳不動。

  白盈玉額頭冒汗,卻不肯放手……

  這個女人到底在干什麼!蕭辰雙手緊握成拳,只要他一發力,或是順手一推,白盈玉就會飛出去,至於會撞到什麼桌椅板凳、或是花瓶盆景,那就不是他會操心的事了。

  “我求求你,把手……伸出來。”即使在勸他的時候,她也還在用力扳著他的手,“讓大夫看了,你馬上就會好的。”

  蕭辰壓根不為所動,想狠狠心把她摔出去,自己還能落個清靜,手上繃了勁,正待發力,突然感到內關穴被人點中,隨即便是酸軟無力。

  “辰兒,對女娃娃可不能這樣!”溫厚和暖的聲音,雖是在薄責他,卻帶著七分笑意三分寵溺。

  蕭辰吃了一驚:“師父!……您怎麼會在這裡?!”

  眼前這老頭兒亂須蓬雜,目光溫暖明亮,卻又帶著些與年紀不相稱的頑皮。白盈玉怔怔地呆看他師徒二人,不明白自己匆忙中從客棧門口拉來的江湖郎中怎麼會是蕭辰的師父。

  “……您不是郎中啊?”

  楊漸低頭瞧了下自邋遢衣著,是他為了怕李栩發現而特別置辦的郎中裝扮,這話自然不能說,只是嘿嘿笑道:“我雖不是郎中,可專會治他這病!女娃娃,你找我算是找對了。”

  不過這麼一打岔的功夫,蕭辰已經有點明白,用左手撐起身子,不滿道:“師父,您是不是自蜀中就一路跟著我?”

  “沒有!”楊漸飛快道,又怕因為答得太快而引人懷疑,補充道:“真的沒有,我是從昆侖山過來的。”

  蕭辰“哼”了一聲,顯然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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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1: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說來話長

  “行了,你不是頭疼麼?別想太多!……起來,坐好!”

  楊漸怕他糾纏這個問題,自懷中掏出幾枚金針,挾在雙手指縫之間,運勁往蕭辰面門送去……瞬即,白盈玉忙閉上眼睛,連口也掩上,生怕自己叫出聲來,

  等了一會,並沒有聽見預料中蕭辰的痛呼,她小心翼翼睜開雙眼,看見蕭辰額上發際插著金針,隨著他呼吸而輕微的顫動著。

  他好像好多了,她細瞅蕭辰的臉色,見他眉宇間的痛苦之色稍緩,不復之前的煩躁焦怒,心口稍松,不知不覺間自己也長紓口氣。

  “我要睡覺,師父您莫要偷偷溜走。”他低低嘀咕了聲,倒像孩子般在撒嬌,說完便復躺了下去。

  金針刺穴,稍緩疼痛,他已是疲憊之極,再無過多話語。

  “嗯,睡吧,等醒了再與我說話。”替他整理好被衾,楊漸朝白盈玉笑著打了個手勢,示意她一同出去。

  兩人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間,又替他把房門關好。

  “他,真的不要緊了麼?”

  正是午後,大堂中也沒什麼人,尋了不起眼的一角坐下,白盈玉有些擔心地回望樓上。

  楊漸微笑道:“辰兒這是老毛病了,每年都得發個兩、三次,不打緊的。……女娃娃,你是誰?”

  “我……”白盈玉猶豫片刻,“我叫阿貓。”

  “阿貓,真是個好名字。”楊漸想都不想就嘖嘖稱贊,接下來又道,“你對辰兒很照顧,我該謝謝你。”

  白盈玉唰地臉就紅了,支支吾吾道:“沒有,是蕭大俠和李大俠對我一直很照顧。我……我其實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了。”

  楊漸招手喚了店小二上茶,對她說的話似乎渾不在意:“辰兒我還不知道他麼?一句話讓你跳,兩句話讓你惱,三句話就能把你噎個大跟頭。他要是想照顧誰,那誰可就真是倒了霉。”

  因為拿不定主意該表示贊同,還是應該替蕭辰說幾句好話,白盈玉只能抿著嘴垂目微笑。

  “怎麼,你也被他唬傻了?”楊漸把她的不語當成呆滯。

  “沒有。”白盈玉忙抬頭解釋,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便問道,“前輩,您方才說這是蕭大俠的老毛病了,他是怎麼得的這病?”

  楊漸長歎口氣:“此事說來話長。”

  正好店小二送了茶上來,楊漸便先倒了一杯,又給白盈玉也帶上。畢竟是前輩,見他給自己倒茶,她忙起身用雙手接過。

  見狀,楊漸連連擺手:“坐下坐下,我們山裡粗人不講究這些。”

  白盈玉謝過他,捧杯坐下。

  先咭了口茶潤潤嗓子,楊漸才道:“是辰兒七歲那年的事了,他不小心中了毒,廢了一對招子……”

  “招子?”白盈玉對於江湖上的話聽得不甚明白。

  “就是眼睛,眼睛被毒瞎了。”

  “哦……”

  楊漸接著往下講:“眼睛瞎了之後就落下了這病,大概是想事情想得多了,腦袋就會疼。他每年總得發個兩三次,這孩子性子又倔,疼起來就把自己悶聲不響地關起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作為收尾。

  白盈玉還等著他說下去,半晌才發覺所謂的“說來話長”原來是如此之簡潔,只得訕訕問道:“是何人這般狠毒,要害一個七歲的孩童?”

  聞言,楊漸又歎口氣,搖頭道:“此事……”他頓了片刻,弄得白盈玉以為他又要說什麼說來話長,才接著道,“只能說是天意弄人。”

  天意弄人……她聽不明白,但想楊漸不願細說大概另有緣由,礙於禮貌而沒有再追問下去。想到蕭辰雙目失明,比起常人已是極為不便,卻還得忍受頭疼之苦,想到這裡,她忍不住輕歎了口氣。

  “唉,這話要讓他聽見,准又得惱。辰兒這娃娃脾氣不好,你多包涵著點。”楊漸又替蕭辰說起好話來。

  “他挺好……不會……”

  白盈玉正在煩惱該點頭還是該搖頭的時候,便聽見大堂門口有個人驚喜交加地喚了一聲:

  “師父!”

  楊漸還未來得及抬頭望去,李栩已經飛身撲了過來,自後親熱地摟住他脖頸。力度之大,讓旁人都替他覺得憋氣。

  “好了好了,你這小猴子,快下來!”楊漸笑罵道,用手把李栩拉下來。

  李栩松開手,繞到他跟前,沒臉沒皮地一頭栽進他懷裡,要不是身形太大,只怕還想在師父懷中打幾個滾。

  “師父您都不知道,我在開封可受了大罪,差點就死了,見不著您。”李栩哇哇地訴說著,“幸好後來沒事,不然我可就死定了,連狗頭鍘我都瞧清楚什麼模樣……等這次回了家,我再也不出門了。”

  這麼大個人,平日裡也是人模人樣的,見了師父便跟小娃娃一般無異。想起之前,蕭辰那樣冷若冰霜的,在楊漸面前也難免露出孩子樣來,白盈玉不由地心中好笑,忙低下頭抿茶掩飾唇邊笑紋。

  楊漸輕輕拍打著李栩的背,安慰道:“沒事就好了,每回出了事都說這話,你倒是說說,你在家裡頭能正經呆上幾天?哪怕多呆個一年半載把功夫老老實實練練也是好的,這三腳貓的功夫不闖禍才怪。”

  “師父!我這次是真的差點死了,您怎麼也不心疼我……”李栩打不起滾來,便開始扭,扭得櫃台上打盹的掌櫃都看不下去,鄙夷地別開臉去。

  “你再折騰下去,我這把老骨頭就要被你拆散了。”楊漸告饒,“好了好了,知道你這次是真吃了苦頭,快起來,讓別人見了笑話。”

  “誰愛笑話由他笑話去!”李栩才不理會別人怎麼想。

  “我告訴你,你二哥在樓上頭正疼著呢,你可別讓他聽見動靜。”

  聽了這話,李栩才直起身子,壓低了聲音驚道:“二哥又頭疼了?我看看去。”

  “扎了幾針,已經睡下了,你別去打擾他。”

  “哦。”李栩就著師父的杯子喝了口茶,初見的歡喜勁總算是消退了些,這才想起來問:“師父,您怎麼會來這裡?”

  “這話我倒想問你,辰兒和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是二哥想查些事情……”李栩猶豫了下,望了眼白盈玉。

  白盈玉是見慣眼色的,知道自己畢竟是外人,他們定然有事是不願讓她知道的。不願惹人厭煩,她遂起身道:“前輩,我房中尚有針線活未做,不能相陪,還請原諒。”

  楊漸白了李栩一眼,倒也不勉強她:“我這老頭子哪還用得著陪,你有事就忙去吧。”

  白盈玉微微一笑,行禮後離去。

  朝著她的背影,楊漸努努嘴,問李栩:“她,打哪裡來的?”

  “此事,說來話長……師父,您還沒告訴我,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先說。”

  “不行,您先說!”剛說完,李栩頭上頓時吃了記爆栗子。

  “小猴子還和我爭,快說!”

  就著一壺茶水,楊漸聽著李栩絮絮叨叨地講了來龍去脈,方才明白了白盈玉的身份,點頭道:“這事做得對,這女娃娃著實可憐,又可以說是咱們山上的恩人,應該好好照顧她。”

  李栩壓低嗓音湊近:“二哥說了,要是她老家沒人,就在咱們鎮上找個人把她嫁了。”

  “……辰兒說的?”楊漸直顰眉,可白盈玉是個活生生的大姑娘,他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安置,半晌才道,“那也得尋一戶好人家,莫坑了人家。”

  “反正這事我可不在行,還是師父您老出馬說個媒吧。”

  “我哪裡成!……這事既然是辰兒說的,就讓他自己辦去,咱們都別摻合。”

  “對對對。”

  兩人各自把事情推得一干二淨,然後才心安理得地繼續品茶。

  一直到黃昏時分,蕭辰才算是緩過勁來,撐起身子,再拔掉額頭上的金針,找了塊布包起來。

  “咚咚。”他敲了兩下右邊的牆,如果李栩在屋內的話,應該會過來。

  不過一會兒,李栩果然探頭進來:“二哥,你好些?”

  “師父呢?”他不答反問。

  “在我房裡歇著呢,還給你剝了些核桃,他說要是你好些了就過來。”

  聽見師父沒有走,蕭辰這才松了口氣,披上外袍,便隨著李栩一同往隔壁的房間。

  看見他進來,楊漸笑道:“醒得還真是時候,待會正好一起用晚飯。……頭還疼麼?”

  蕭辰循聲,摸到桌椅,在他身旁坐下,倦倦地搖了搖頭,輕聲道:“好多了。”又從懷中掏出小布包遞過去,簡單道,“金針。”

  “吃吧,聽說這核桃補腦子,多吃點。”

  收了金針,把桌上剝好的一碟子核桃仁推到他跟前,楊漸伸手摸了摸他腦門,汗津津的,頭發也是散著,看上去蕭辰著實憔悴得很。他半是憐惜半是無奈地歎了口氣:“你這娃娃,又在想什麼事情,把腦仁都疼成那樣?”

  “老毛病了,我想不想事情,它都得疼。”

  蕭辰偏了偏頭,拒絕他再摸自己腦門,自取了核桃仁往嘴裡送,問正題道:“師父,您什麼時候來的順德?”

  “我來了有些日子,我就知道你這娃娃肯定要往這裡來,所以就先來等著你。”

  蕭辰皺了皺眉頭:“您是不是知道當年的什麼事?沒告訴我?”

  “都是朝堂官府裡頭的事情,你師父我就是個跑江湖,哪裡會知道。”

  “那您來這裡等我是為何事?”

  楊漸干笑兩聲,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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